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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奥菲莉亚小姐

书名:汤姆叔叔的小屋 作者:〔美〕斯托夫人 著;金水波 编译 本章字数:11510

更新时间:2014年12月31日 23:25


第十九章奥菲莉亚小姐的经历及其见解(续)

  

  “汤姆,我不想出去兜风了。不必备车了。”伊娃说。

  “为什么不去呢,小姐?”

  “我怎么都忘不掉这些事,”伊娃说;“我会永远记在心里的,”她又诚恳地重复道。“我不想出去了。”她转身离开汤姆,进屋去了。

  过了几天,另外一个女人替代普露来送烤面包;奥菲莉亚小姐刚好呆在厨房里。

  “哎呀,”黛娜说,“普露怎么了?”

  “普露再也不会来了啦。”那个女人神秘兮兮地说。

  “为什么?”黛娜说。“她死了,是吗?”

  “我们也不知道。她在地窖里。”那女人瞥了一眼奥菲莉亚小姐,然后说道。

  奥菲莉亚小姐收下烤面包之后;黛娜跟那个女人走到门口。“普露到底怎么了?”她焦急地问道。

  那女人犹豫,踌躇半响,这才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地做了回答。

  “你可千万不要告诉别人。普露又喝醉了——他们将她关进地窖,一整天没人过问;听说,她死了,她混身爬满了苍蝇!”

  黛娜猛然回头,举起双手,看见伊凡吉琳正站在她身边,那对大眼睛因为恐惧而瞪得滚圆,脸颊和嘴唇血色全无。“上帝保佑!伊娃小姐要晕倒啦!我们怎么能让她听见这种事情呢?她爸爸一定会大发雷霆的。”

  “我不会晕过去的,黛娜,”那孩子坚定而又认真地说;“我为什么就不能听呢?听一听怎么了,总比可怜的普露要强得多吧。”

  “天哪!这种根本不是你这样娇生惯养的小姐听的啊!你会被吓死的!”

  伊娃长叹一声,犹豫而缓慢地上楼去了。

  奥菲莉亚小姐急切地询问了可怜的普露的事。黛娜喋喋不休地向奥菲利亚叙述了一遍;汤姆又根据早上了解到的情况对细节进行了补充。

  “太可怕了,太骇人听闻了!”她一走进圣·克莱尔的房间,就惊呼道。他正躺在沙发上读报纸。

  “又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他说。

  “什么事?普露被他们用鞭子活活的打死了!”奥菲莉亚小姐说。然后,她把整件事情详述了一遍,那些令人震惊的细节说得更为详细。

  “我早知道会是这样的。”圣·克莱尔一边继续看报,一边轻描淡写地答到。

  “早就知道!那你就不想点办法吗?”奥菲莉亚小姐说。“出了这种事,你们这里就没有人出来管一管?”

  “一般人都认为,产业本身就足以防止这一类事件发生。但人家喜欢毁掉自己的产业,我有什么办法呢。看来那个可怜的女人不光酗酒,还偷人东西,这种人根本就不值得同情。”

  “这太荒谬了,骇人听闻,奥古斯丁!你会遭报应的!”

  “亲爱的姐姐,这件事不是我干的,我根本管不了。如果那些人非要按他们的本性行事,我又有什么办法?他们都是胆大妄为的暴君,他们都有绝对的权利。你根本管不了;处理这一类案件,没有法律可以遵循。我们所能做的只有不闻不问,这是惟一能做的。”

  “你怎么能不闻不问呢?”

  “亲爱的姐姐,你能指望什么呢?这些愚昧、卑贱、叫人心烦懒惰的黑人是一个社会阶层,无条件地被另外一群人的控制着;而那一群人既不动脑子,又不自制,连对自身利益都没有一个明确的观点——大多数人类不正是这样吗?在这样一个社会中,我不能变成,路见不平便拔刀相助的救世主啊。因此,惟一的办法就是置若罔闻。”

  圣·克莱尔英俊的脸上突然阴云密布;他生气了,但突然又装出笑颜,说道:

  “得了,姐姐,不要为此而烦恼了;你只不过是从帷幕后面偷觑了一眼罢了——这种事太常见了,在世界上天天都以各种形式上发生。如果我们要多管闲事,只看到社会生活的阴暗面,我们就没有心思做别的事了。这跟对黛娜在厨房里的工作过于苛求一样。”圣·克莱尔说罢,又躺回沙发,继续读他的报纸。

  奥菲莉亚小姐铁青着脸,坐了下来,取出她的毛线活儿;她织着,织着,越想越生气,终于爆发了:

  “说实话,奥古斯丁,我不像你那样健忘。你居然为这个制度辩护,太没道理了!”

  “怎么啦?”圣·克莱尔抬起头来说道。“你怎么又来了?”

  “我说的是你居然还为这个制度辩护,太没道理!”奥菲莉亚小姐怒气冲冲地说。

  “我亲爱的姐姐,我为它辩护?我怎么会为它辩护?”圣·克莱尔说。

  “当然是为它辩护——你们——所有的南方人。如果不是这样,你们为什么要买卖奴隶?”

  “你真是太天真了,竟然不知道世界上存在着明知故犯的人。你从小到大就没干过明知故犯的事?”

  “做错了,我就忏悔。”奥菲莉亚小姐迅速地织着手中的活计,一面回答。

  “我也忏悔,”圣·克莱尔边剥桔子边说道,“我一生都在忏悔。”

  “那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做呢?”

  “你就没有在忏悔之后,再接着做些什么,我亲爱的姐姐?”

  “那只是在我受到很大诱惑的时候我才会明知故犯呢。”奥菲莉亚小姐说。

  “哦,我就受到很大的诱惑,”圣·克莱尔说;“这就是我的困难。”

  “可我常下定决心,不再去做,尽量摆脱诱惑。”

  “是啊,我在这十年是也断断续续地下决心啊,”圣·克莱尔说:“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到现在也没有完全摆脱诱惑。”

  “奥古斯丁,”奥菲莉亚小姐放下了手中的毛线活儿,认真地答道,“你指责我的缺点,我完全接受。我知道你说的话都对;比我自己对这些话体会得非常深刻;然而,你我之间毕竟有区别。我觉得,我宁可砍掉我的手,也不会把明知不对的事继续做下去。但是,话又说回来,我确实有言行不一的时候,难怪你指责我!”

  “噢,姐姐,别这么说,”奥古斯丁坐到地板上,说道,“别看得这么严重!你知道我是个既没本事而又淘气的孩子。我就喜欢逗你——我爱看你生气着急的样子,没有别的意思。可是,想起这些事来真叫人心烦。”

  “可是,这是个严肃的问题呀,奥古斯丁,”奥菲莉亚小姐说着,把手放在他的额头上。

  “可是太严肃了,”他说;“而且我最不爱谈严肃的问题。被蚊叮虫咬着,一个人很难达到非常崇高的道德境界,”圣·克莱尔突然精神振奋起来,继续说,“我发现了一种理论!我现在才明白北方民族为什么比南方民族道德更高尚些——这个问题我看得十分透彻了。”

  “哦,奥古斯丁,你老没正经!”

  “没正经?确实是这样,可这一回我可要破例正经一下了?不过你得把那一篮桔子拿给我——如果你要我来讲,就必须让我吃饱喝足”奥古斯丁说着,把篮子拉过来;“那我们就从现在开始吧:在人类社会发展过程中,当你需要奴役二三十个同类的时候,为了充分尊重社会的舆论,你必须——”

  “我看不出你有半点正经的样子。”奥菲莉亚小姐说。

  “别着急,马上进入正题。简而言之,姐姐,”他说道,那英俊的脸上突然换了一副严肃认真的表情。“在奴隶制问题上,只可能有一种观点。庄园主靠它发财,传教土靠它取悦庄园主,政客们则将它当作统治手段——他们都竭尽歪曲语言和伦理道德,其巧妙的手段令世人惊奇。他们可以强迫自然、《圣经》、以及一切在你预料之中或想像之外的东西为他们服务。然而,到头来,他们自己或世人一点都不相信这一套。总之,这是魔鬼的伎俩;在我看来,这是一个非常明显的例子。”

  奥菲莉亚小姐满脸惊诧,放下了手里的毛线活儿;圣·克莱尔见状,反而继续说道:

  “你好像有点惊奇;那就让我给你说个痛快。我认为,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将这种制度作出什么别的解释。一切对奴隶制弊端的谈论,全都没有任何意义!奴隶制本身就是万恶之源!至于这个国家为什么没有在奴隶制的重负下毁灭,这是因为这个制度的实施过程,比制度本身好得多。因为顾及廉耻,我们有侧隐之心,更因为我们都是父母生养而非禽兽,我们中的大多数人不愿意,或不敢行使我们野蛮的法律赋予我们的权力。那些最狠毒、最残暴的奴隶主也没有行使更多的起出法律的权限。”

  圣·克莱尔一跃而起,快步在地上走来走去(这是他激动时的习惯)。他那张英俊的脸上的表情,像一尊希腊雕像那般凝重,情绪异常激动。一对蓝色大眼睛闪着亮光,下意识地挥动着两只手。奥菲莉亚小姐从没有见他这样激动过,因此一言不发,静静地坐着。

  “你听我说,”他突然走到堂姐面前猛地停住脚步,说道,“在这个问题上,无论多么感伤,发表什么议论,都没有用的。我在讨账的路上或乘船旅行途中,遇到过许多丑恶、残暴、下流、卑鄙的家伙。我曾想,为什么法律会允许这些靠欺骗、盗窃、赌博赚钱和买卖人口的坏蛋,成为那些统治许多男人、女人和孩子的暴君呢。当我看到是这种人掌握着孤苦伶仃的孩子、年轻女子的命运的时候,我诅咒这个国家,诅咒整个人类!”

  “奥古斯丁!奥古斯丁!”奥菲莉亚小姐说,“你说得太多了。我这一生中,即使在北方,也从没听到过这么深的阔论。”

  “在北方!”圣·克莱尔忽然转换了副表情,用平素漫不经心的语气说,“呸!我们南方人一时性起,还会责骂几句,而你们北方人都是些冷血动物,你们对一切都漠然视之!”

  “嗯,但是问题是——”奥菲莉亚小姐说。

  “你不说我也明白。问题是——这是个太难解释的问题!——你怎么会陷入这样一种痛苦和负罪的状态呢?好,我就用你当年教育我的时候用过的苦口婆心的话来答复你。我今天有这样的地位,这样的处境,那是世代相传的结果。我的仆人是我父亲的,也是我母亲的;现在他们属于我,他们以及他们繁衍的后代也都属于我。”圣·克莱尔站立起来,走到一幅画像前无比崇敬的目光凝视着它,“她是圣人!不要这样看着我!——你明白我的意思!她是肉体凡胎,但据我观察,她身上没有一丝一毫人性的缺憾和弱点;凡是记得她的人,无论是自由人还是奴隶,亲友还是仆人,都会这样称道她。哎,姐姐,多年来我没有变成毫无信仰的人,要完全归功于我母亲。她是《圣经》的体现和化身;——这个活生生的事实,除了《圣经》的真理,没有别的办法可以解释。啊,母亲!”他满怀激情地唤道。接着,他突然抑制住自己的情感坐到一张小凳子上继续说道:

  “我和我哥哥是孪生兄弟;你知道,孪生兄弟应该非常相像,然而我们两个却大相径庭。我们兄弟相处的还算不错,也像别人家的孩子那样打打闹闹,时好时坏;他是我父亲的宠儿,我得宠于母亲。”

  “我对什么事情都会多愁善感,对此父亲和他不能理解,也不同情。但是母亲理解我,同情我;因此,每当我跟哥哥阿尔弗雷德吵架,父亲对我发脾气的时候,我便跑进母亲的房间,坐在她身边。至今我清楚地记得她那时的神态:她那苍白的面庞,深沉、慈爱而又严肃的目光,她那洁白的裙子——每当我读到《启示录》中的圣人都穿着洁白的衣服时,我马上会想到她。她是个才华横溢的女子,擅长音乐。她常常坐在钢琴旁,一面弹奏天主教古老的乐曲,一面用仙女般的歌喉歌唱;每当这时候,我总是依偎在她怀里,幻想,哭泣,那滋味难以用语言来形容!”

  “那时候,奴隶制问题从来没人关注过;谁也想不到其中的危害。”

  “我父亲天生是贵族。我想,他前世一定位高权重,把他那付宫廷傲骨带到了人间;因为他并不是名门望族,却傲骨铮铮。我哥哥就是按照他的样子塑造出来的。”

  “我父亲有五百多个黑奴;他是个严峻而刻板的实干家,什么事都得按照规则办,要求做到准确无误。如果一切都要靠一群懒散、无能而爱多嘴多舌的奴隶来做的话,你就可以想到,父亲的庄园上将会有多少事让我感到苦恼和可怕了。”

  “除此之外,他还有个监工。那个人身材高大,凶狠残暴。我母亲根本不能容忍这个人,我也是一样无法容忍。父亲却对他言听计从;这个人便成了庄园上仅次于父亲的权威人物。”

  “那时我还是个孩子,但对世间的一切都感兴趣。我常常在奴隶家里或田间跟黑奴们在一起,并且得到他们宠爱;各种诉苦和抱怨也就灌进我的耳朵里。我把这一切都告诉母亲,于是我们便组成了一个申冤委员会。父亲虽然是个温柔、体贴的丈夫,但又是个处事果断的人;于是他将我们母子和田间劳作的黑奴之间分开了。他委婉地对母亲说,宅子里的佣人完全由她管理,但不许她去管田奴隶的事。他十分尊敬母亲,胜过世上的任何人;但是,即使是圣母玛丽亚对他的制度产生了干扰,他也会这样说。”

  “事实上,我父亲更像一个政治家。他可以轻而易举地瓜分波兰,也可以不动声色、有条不紊地踏平爱尔兰。后来,我母亲不抱希望了,不得不放弃了一切努力。像她这样富有同情心、品德高尚的人,一旦陷入这种境况,而周围的人却又无动于衷,她能怎么样呢?恐怕到了最后审判日,人们才知道吧。至于我,她的教诲却我却深深牢记。无论父亲说什么,她都不表示不同的见解;但用她那诚挚、深沉的人格力量在我灵魂上留下的印记,使我感悟到:即使最卑贱的人也有价值和尊严。我满怀敬畏之情望着她,听她在夜晚指着星星对我说,‘瞧那儿,奥古斯了!那些星星消失之后,我们这儿最卑贱、最可怜的灵魂也依然存在——像上帝一样万世常存!’”

  “但是,唉!唉!我十三岁那年离开她,就再也没有听到过她的教诲!”

  圣·克莱尔用手捂住脸庞,半天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他才抬起头,继续说道:

  “人的德行是多么轻贱的东西啊!总的来说,不过是地理位置和经纬度对人的性格产生的影响罢了。比如,你父亲在佛蒙特安家立业,那个城镇上的人都享有自由和平等,你父亲成为一个忠诚的基督徒和教长,后来参加废奴派,于是就把我们看作野蛮人。其实,不管怎么说,就其习惯和本性而言,只不过是我父亲的翻版。事实上,尽管他碰巧降生在一个民主时代,相信一点民主理论,但他骨子里仍旧是贵族,跟我统治五、六百奴隶的父亲并没有什么区别。”

  奥菲莉亚小姐对这样的描绘很不以为然。她放下手里的毛线活儿,正欲反驳的时候,圣·克莱尔阻止了她。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并不是说他们一模一样。他们一个落在与天性完全不合的环境里,一个落在适合其天性发展的环境中;从而,一个变成了傲慢、固执、倔强的民主派,一个变成傲慢、固执的专制派。如果他们两个都在路易斯安纳当庄园主,他们就会一模一样的。”

  “你太过分了!”奥菲莉亚小姐说。

  “我对他们没有不敬的意思。”圣·克莱尔说。“傲慢无礼并不是我的专长。还是回到我们的故事上来吧。”

  “父亲去世后,全部财产留给我们弟兄两个,我们协商分割。我哥哥对于与他地位相等的人,他非常慷慨大度。在财产问题上,我们的意见一致,没有因为财产而伤及手足感情。我们开始共同经营这个庄园;阿尔弗雷德在外面的经营才能和活动能力都比我强,他成为一个积极的庄园主,而且干得很非常棒。”

  “经

过两年的经营,我发现我们无法再合作下去。我们有七、八百个黑奴,我不能一个个都非常熟悉,也不能关注他们每一个人的利益。他们像一群牲口那样被奴役,怎样才能把他们的基本生活水平继续降低,但还能让他们照样干活,这就成了一个经常碰到的问题。当然少不了监工和工头,也不能没有皮鞭,因为那是最具说服力的方法——这一切都让我憎恨和厌恶;但我当想起母亲对每一个受苦的人的灵魂所做的评价时,我感觉更可怕了。”

  “如果有人说奴隶就吃这一套,那完全是胡说八道!实际是什么样的,每个人心里都有数。世上哪有这种人,愿意终生在别人的监督下干活,而没有行使自己意志的权力,一直从事一成不变的劳作,一年到头却仅仅得到一条裤子、一双鞋和一个住的地方,以及仅能糊口从而维持体力继续干活的口粮!谁要是认为任何人都能够在这样的条件下生活得很舒服,我倒希望他也能来尝一尝其中的滋味。我愿意把这狗东西买来,强迫他干所有的活,而且心里绝不会有歉疚!”

  “我一向认为,”奥菲莉亚小姐说,“你,你们所有的人,都拥护这个制度,而且从《圣经》上找到依据,认为它合理呢。”

  “胡扯!我们并没有堕落到那种地步。阿尔弗雷德是个顽固的暴君,但他都不屑于做这样的辩护;不,他傲慢地引用那冠冕堂皇的理论:弱肉强食。他说,美国的庄园主‘只不过以另一种形式做着英国资本家和贵族对下层阶级所做的事。’我觉得他说得很对。那就是为了上层阶级的利益,剥削他们的骨头和肉体,精神和灵魂。他说,不对广大群众奴役,就不可能有高度发展的文明,不管这种奴役是名义上的,还是实质性的。他说,必须有一个下层阶级,专门从事体力劳动;这样上层阶级才有财富和余暇去谋求渊博的知识和进步,才能成为主宰者。他提出这样一套理论,因为他是天生的贵族;但我不信这一套,因为我天生是民主派。”

  “这两件事怎么能算一回事呢?”奥菲莉亚小姐说。“英国的劳工不能随便买卖,不能交换,既不会被逼得妻离子散,也不会遭资本家的鞭打呀。”

  “英国的劳工也必须听凭雇主使唤,跟卖身为奴没有什么不同。奴隶主可以把不听话的奴隶鞭打至死——资本家可以把劳工饿死。至于家庭的稳定,很难说哪个更糟——是把他们卖掉呢,还是眼睁睁看着他们在家里饿死。”

  “可是,即使证明了奴隶制并不是最坏的制度,也不能成为为奴隶制辩护的理由啊。”

  “我没有这个意思,我还要说,我们侵犯人权比英国人做得更光明正大些。实际上,我们买一个奴隶就像买一匹马一样——看看他的牙齿,摸摸他的关节,再叫他走几步看看,然后交货付款——参与者各种多样有奴隶贩子、饲养人、黑奴拍卖商和掮客等等——把这件事明摆在文明世界的眼前,但就其性质而言,我们所做的事和英国人一样。那就是:为了一部分人获利,而剥削另一部分人,而不考虑后者的利益。”

  “我从来没这么考虑过这个问题。”奥菲莉亚小姐说。

  “我到过英国,读过很多有关他们下层阶级生活状况的资料;阿尔弗雷德说,他的奴隶日子过得比英国一部分人要好,我觉得这是对的。”

  “我跟他在一起经营庄园的时候,曾坚持要他教育黑奴;为了讨我喜欢,他真的请来一位牧师,每个礼拜天教给奴隶们教义;他心里一定认为,这样做没什么好处,跟请牧师给他的马和狗讲教义差不多。实际上,如果一个人一出生便受到不好的影响,只剩下动物本能,每周六天只是干活而不动脑筋,仅仅单靠礼拜天几个小时的教育是不会有什么效果的。”

  “那么,”奥菲莉亚小姐说,“你后来为什么放弃了庄园的生活呢?”

  “是这样,我们勉强合作了一段时间,后来阿尔弗雷德看清楚我并不是当庄园主的材料。为了迎合我的观念,他在各方面都做了一些改革或改进,但我对此依然不满意,让他觉得太荒唐了。我跟阿尔弗雷德的关系也就闹得非常僵。于是他对我说,我太感情用事,经营不了庄园;他让我带着银行的股票,到新奥尔良家宅住下来写诗,庄园由他一个人经营。于是我们分道扬镳,我就到这里来了。”

  “那么,你为什么不让你的黑奴获得自由呢?”

  “那可不行。把他们当作赚钱的工具,我于心不忍;而让他们帮助我花钱,那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其中有一些是从前家宅里的佣人,我离不开他们。他们都对自己的处境也很满足。”他停顿片刻,在房里若有所思地踱步。

  “我一生中有过一个阶段,”圣·克莱尔说,“不愿随波逐流,希望能在这个世界上做一番事业。我渴望成为一个解放者——替我的祖国擦掉这个污点。我想,所有的年青人都有过这种狂热——但是后来——”

  “你为什么没有这样做呢?”奥菲莉亚小姐说;“你应该义无反顾,勇往直前才对。”

  “咳,后来情况不尽人意,我对生活绝望了。我想,我们两个都有必要从这件事中学得聪明些。然而,不知为何,我不仅没有成为一个社会的改革者和实践者,反而变成了一块漂木,随波逐流。每次遇到我哥哥,他都责备我;我承认,我没有他强;因为他确实做出了一番事业。他一生的成就是他观念的必然结果;而我的一生,充满矛盾,令人费解。”

  “亲爱的弟弟,你用这样的方式评价自己,你会觉得心安理得吗?”

  “心安理得!你刚才不是说我鄙夷他们么?咱们还是回到刚才的话题吧,刚才谈的是黑奴解放问题。我相信我对奴隶制的见解并不特别,许多人的内心里都有相同的看法。全国都在这个制度下痛苦地呻吟,奴隶制度不仅对黑奴来说很坏,对奴隶主更坏。英国的贵族和资本家根本不会有我们这样的感受,因为他们不像我们与奴隶混居在一起。黑人就住在我们家里;他们跟我们的孩子交往,他们对孩子的影响比我们更快;因为孩子喜欢同他们在一起,容易同他们打成一片。我们不让黑人受教育,任他们道德败坏,却还以为我们的孩子不会受到影响,这样做与允许天花在他们中间蔓延,而指望我们的孩子不会被传染一样。然而我们的法律却全面地、明确地禁止全民受教育制度,当然,他们这样做的确聪明;因为你只要对一代黑人进行彻底的教育,整个奴隶制就会彻底瓦解。如果我们不给他们自由,他们就会自己夺取自由。”

  “你认为这件事最终会有什么结果呢?”

  “不好说。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全世界的民众都在积蓄力量,或早或晚,最后审判日都会到来。这种情况,在英国,在我们国家在世界上都在酝酿着。我母亲生前常对我谈起即将到来的至福千年,到时候耶稣会做王,万民会享受自由和幸福。小时候她就教我祈祷‘王国降临’。有时我想,这些骨瘦如柴的人们的呻吟、叹息和躁动正预示着母亲所说的至福千年的来临。但是谁能等得到耶稣降临的那一天呢?”

  “奥古斯丁,有时候我觉得你离那个王国越来越近了。”奥菲莉亚小姐放下手中的毛线活儿,急切地望着她的堂弟说。

  “多谢夸奖;但是我的情况起伏不定——在理论上高达天国,在实践上却落入尘埃。茶点的时间到了,咱们走吧,现在可别说我一句正经话都没有了。”餐桌上,玛丽委婉地提起普露事件。“我想,姐姐,”玛丽说,“你可能认为我们都是些残忍野蛮的人。”

  “我认为这是一个野蛮事件,”奥菲莉亚小姐说道,“但我并不认为你们都是野蛮人。”

  “唉,”玛丽说,“有些黑人确实太坏,死了也活该。我一点也不同情这些人。他们要是规规矩矩的,这种事怎么会发生呢。”

  “可是,妈妈,”伊娃说,“那个老婆婆是心里不好受才喝酒的呀。”

  “哼,胡扯!这能是借口吗?我也常常心里不好受,”玛丽若有所思地说,“我经受的痛苦比她大多了。是因为他们太坏,才出这种事。有的人无论你怎么严加管教都教育不好。我记得父亲有个奴隶很懒惰,他经常逃到沼泽地里,逃避干活,偷东西,干各种坏事。每次被抓回,来都被打得死去活来,但根本没有用。最后他还是逃跑了,死在沼泽地里。太没道理了,我父亲对黑奴一向很好呀。”

  “我曾驯服过一个黑奴,”圣·克莱尔说,“在这之前,所有的东家和监工都试过,但都以失败而告终。”

  “你!”玛丽说,“你什么时候干过这种事。”

  “哦,他是个彪形大汉,力大无穷,是个土生土长的非洲人;而且看上去有一种强烈追求自由的本能。大家都叫他西皮奥。没有人制服得了他;于是他被辗转倒卖,换了好几个主人,直到我哥哥把他买下来。阿尔弗雷德觉得驯服这个黑奴不在话下。有一天,西皮奥将监工打翻在地,逃进了沼泽地。那是我们散伙以后的事了,当时我去他的庄园上看望他。阿尔弗雷德气得暴跳如雷,我却指责他说,这是他的错,并且打赌说我能制服那个人。最后我们约定,如果我把他抓住,我就可以把他带回去做试验。于是他们集合了六、七个人,带上狗和枪,开始追捕。事实上我自己也很激动,尽管我明白他万一被抓获,我也只能扮演一个调停人的角色。

  ”他像一头野鹿跳跃,飞奔,有一段时间把我们远远甩在后面。最后,一片茂密的甘蔗林挡住了他的去路;他转身大吼,同那几只狗英勇地搏斗起来。他赤手空拳地接连摔死了三只。一直到一颗子弹击中了他,他鲜血淋淋,倒在我的脚下。那个可怜的家伙抬头看着我,眼神里夹杂着绝望。狗和追捕的人逼近了,我将他们喝退,宣布他是我的俘虏。这是防止他们因胜利的热情而向他开枪的惟一办法。我开始调教他,不到半月的时间,他就对我惟命是从了。“

  ”你对他采取了什么办法?“玛丽问道。

  ”办法很简单。我把他带到我的卧室,让他睡在一张温暖的床上,亲自给他包扎伤口并照顾他,一直到他能够下床走路。在这期间,我为他办妥了自由证书,告诉他,他已经获得了自由了。“

  ”那他走了吗?“奥菲莉亚小姐说。

  ”没有。那个家伙一下将自由证书撕成两半,死活也不肯离开我。我再也没见过向他一样更勇敢、更忠诚的仆人了。后来他皈依了基督教,像孩子一样温顺。他替我管理湖边那幢别墅,管理得非常好。闹霍乱的那年,我永远失去了他。实际上,他是为了我才死了的。因为我病得快要死了,家里人纷纷逃走,只有西皮奥一个人不顾自身安危,留下来照顾我,居然使我起死回生。但是,不久他也染上霍乱,无药可救。我为他的夫去非常伤心,从来没有那么伤心过。“

  他讲这故事的时候,伊娃渐渐向父亲靠近——她瞪大眼睛,张着小嘴,全神贯注。故事一讲完,她猛然,搂住父亲的脖子,大哭起来。

  ”伊娃,亲爱的宝贝,你这是怎么啦?“见她那弱小的身体剧烈地颤抖,哭的如此伤心,圣·克莱尔急忙说。”这孩子,“他接着说,”不该听这样的事——她胆小。“

  ”不,爸爸,“伊娃突然以孩子少有的意志力控制住自己,说道,”我不是胆小,而是这样的事已渗透进我的内心了。“

  ”这是什么意思,伊娃?“

  ”我不能告诉你,爸爸。我有很多想法,也许有一天我会告诉你。“

  ”好吧,就由你去想吧!只是不要哭,那会让爸爸难受的,“圣·克莱尔说。”瞧这儿——我给你挑了好多桃子!“

  伊娃破涕为笑,拿过桃子,不过嘴角还在不由自主地抽搐着。

  ”走,和爸爸看金鱼去。“圣·克莱尔说着,牵着她的手,走到回廊上。几分钟后,帷幕后面响起欢快的笑声。他们父女两个在庭院的甬道上追逐嬉戏,互相投掷玫瑰花。

  在谈论上流社会的人的冒险奇遇的时候,我们的朋友汤姆极有可能被忽略;不过,没关系,如果读者愿意随同我一起登上马厩顶上的小阁楼,或许在那里我们就可以了解到他的一些情况。那是个十分不错的房间,放着一张床,一把椅子,还有一张粗糙的小桌,上面放着汤姆的《圣经》和赞美诗集。这时他正坐在那里,聚精会神地做着一些叫他大伤脑筋的事。

  其实,汤姆十分思念家乡,他向伊娃要了一页信纸,调动起从乔治少爷那里学来的一点文化,充满信心地要写一封家书。现在他正忙着写出第一份草稿。汤姆开始发愁了,因为有些字母的写法他全都忘记了,记住的那些也不知道该怎么用了。就在他气喘吁吁,不知所措的时候,伊娃像一只小鸟似的落在他的圆椅子背后,从他肩头偷看他写字。

  ”啊,汤姆大叔!你画的是什么东西呀!“

  ”伊娃小姐,我正在给我那可怜的老伴和孩子们写信呢,“汤姆用手背抹了抹眼睛说道,”不知怎么搞的,恐怕写不成了。“

  ”我来帮你好吗,汤姆!我练过字,去年所有的字母我都写得来,只怕现在我已经忘记了。“

  于是,两个人一本正经地开始讨论起来,两人同样认真,但知识也同样少得可怜;他们满怀信心,不断推敲,渐渐地那封信有点模样了。

  ”汤姆大叔,不错,这封信已经开始像个样了,“伊娃高兴地凝视着石板上的字说。”你的妻子和孩子看了肯寂静会很高兴的!唉,那些人逼得你离开他们,太没道理了!以后我打算请求爸爸将你送回去。“

  ”太太说等她们凑够了钱,就来赎我回去,“汤姆说。”我相信她说话算数。乔治小少爷也说,他要亲自来接我;他给了我这个银圆作为纪念。“汤姆从衣服下面掏出那一枚宝贵的银圆。

  ”嗯,他肯定会来的!“伊娃说。”我太高兴啦!“

  ”所以我想寄一封信,让他们知道我在哪里,也告诉我妻子我一切都好,因为她太伤心了,苦命的人哪!“

  ”汤姆!“这时门口响起圣·克莱尔的声音。

  伊娃和汤姆吓了一跳。

  ”这是什么?“圣·克莱尔走到近前,望着石板说道。

  ”喂,这是汤姆的信。我正帮他写呢,“伊娃说;”你看写得怎么样?“

  ”我不想给你们泼冷水,“圣·克莱尔说,”不过我想,汤姆,还是我帮你写这封信吧。等我从外面回来就帮你写。“

  ”他这封信特重要,“伊娃说,”你不知道,爸爸,他的老主母会寄钱过来为他赎身的;他说,他们就是这样许诺的。“

  圣·克莱尔心中暗想,这只不过是好心的主人,说的几句安慰话而已,其实他们根本没打算将他赎回去。但他没把自己的看法说出口——只吩咐汤姆把车套好,侍候他出门。

  当天晚上圣·克莱尔就工工整整地帮汤姆把信写好,稳妥地送进邮局的信箱里。

  奥菲莉亚小姐仍在操持着家务。所有人都认为奥菲莉亚小姐绝对是个”古怪人“——这是南方仆人暗示他们的主人不合他们胃口时常用的词儿。

  对于阿道夫、简和罗莎而言,都一致认为她不像个大家闺秀。他们说,她没有一点派头;圣·克莱尔有这样一门亲戚,他们感到非常惊奇。甚至玛丽都直接地说,看见堂姐整天忙里忙外,实在累得慌。实际上,奥菲莉亚小姐这样忙得没完没了,也是招人埋怨的原因。她从早到晚缝来缝去,天色一黑,她就把针线活卷起来,到外面去散散步;回来以后,马上又拿起老在手边搁着的毛线活,急急忙忙地织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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