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公版经典 > 汤姆叔叔的小屋

第九章参议员也是人

书名:汤姆叔叔的小屋 作者:〔美〕斯托夫人 著;金水波 编译 本章字数:10794

更新时间:2014年12月31日 23:25


第九章参议员也是人

  

  在一间温暖的客厅里,炉火熊熊地燃烧着,火光映射在地毯上,也把桌上的茶杯和擦得锃亮的茶壶照得闪闪发光。参议员伯德正脱掉靴子,打算把脚伸进一双漂亮的新拖鞋里,那是他的妻子趁他到外地视察的机会,给他做的。伯德太太笑容满面,正吩咐下人安排茶桌,不时对着那几个调皮捣蛋的孩子责骂几声,因为他们正兴高采烈地爬上爬下,玩着各种新奇古怪的游戏和恶作剧;自宇宙洪荒以来,孩子从来没有让母亲省过心。

  “汤姆,不要动门把手——这才乖嘛!玛丽!玛丽!别拽猫尾巴——可怜的小猫咪!吉姆,你不能爬那张桌子——不行!不行!——亲爱的,你今天晚上回来,你不知道全家人有多高兴!”她终于抽一个空当儿,给丈夫说了句话。

  “是啊,是啊,恰巧顺路,我就回来住一宿,放松一下。我累的头都痛了。”

  伯德太太瞥了一眼橱柜,柜门虚掩着,可以看到里面的樟脑瓶了,正要走过去拿,却被她丈夫拦住了。

  “不,不,玛丽,没必要!你只要给我泡一杯热腾腾的好茶,让我享受一会儿家的温馨就行了。制定法律可真不是一件轻松的活!”

  接着,参议员微微一笑,似乎很自豪自己为国献身的想法。

  “好啦,”茶桌摆好之后,他的太太空闲下来,说道,“近来参议院的人在在忙些什么?”

  这位身材矮小但性情温和的伯德太太,一向穷于应付家务事,自然无暇它顾,可此时却能留意州参议会的活动,真是不同寻常的事。因此,伯德先生惊讶地瞪大眼睛,说道:

  “没什么, 都是无关紧要的事。”

  “可是我听说你们正在制订一项法令,禁止人们向逃跑过来的黑人提供帮助,这是真的吗?我听见有人谈论这项法令,可是我认为,任何一个基督教国家的立法机关都不会通过这样一项法律的。”

  “怎么,玛丽,你忽然变成一个政治家了。”

  “别胡说!平常我对你们那一套政治一点儿不感兴趣,但是我觉得这样的法令实在太不人道了,完全违背了基督教精神。亲爱的,我可不希望这样的法令会获得通过。”

  “亲爱的,最近的确通过了一项法令,禁止老百姓帮助从肯塔基逃过来的黑奴;那些肆意活动的废奴派也太胆大妄为了,从而激起我们肯塔基兄弟的怒火;为了安抚这激动的情绪,就必须采取一定的措施,这既说不上不仁慈,也不违背基督教精神。”

  “那这项法令有哪些内容?让那些可怜的人借宿一宵,这犯不犯禁?给他们吃一顿热菜热饭,送给他们几件旧衣服,然后悄悄地打发他们去自寻生路,这算不算是犯禁?”

  “这些都是被禁止的行为,亲爱的;那就是包庇和教唆的罪行啊,听清楚了吗?”

  伯德太太平日胆小、怕羞,身高大约四英尺,长着一对温柔似水的蓝眼睛,脸颊红扑扑的,声音细柔而甜美;要说胆子的话,曾经有一次,一只小型的雄火鸡忽然叫了一声,她害怕得赶快跑;一条长相温顺的看家狗对她一呲牙,她就不知所措了。丈夫和孩子们是她生命的全部,在这里她总是采用温和的方式治家。只有一件事情能够激起她的怒火,也许这正是因为她心地善良,同情弱者——任何残忍,暴虐的事都会让她大发雷霆。此时的她与往常,简直判若两人,令人吃惊而迷惑。平时她对孩子们言听计从,尽管如此,他们对于母亲给他们的一次严厉惩戒仍记忆犹新。那是因为她的两个儿子与邻居几个小顽童合作分工,用石块砸一只可怜的小猫。

  “实话实说,”比尔少爷常说,“那一次实在太可怕了。妈妈朝我冲过来的那样子像是已经发疯了。她拿鞭子抽了我一顿,不许我吃晚饭就撵我上床睡觉,我神思恍惚,摸不着头脑。后来我听见母亲在门外嚎啕大哭,这让我心里难受极了。从那以后,我们哥儿俩再也不拿石头砸小猫了。”

  这一回伯德太太可动了真气了——自然看上去美丽极了——立刻站了起来,神色坚定地走到丈夫面前,一字一顿地说道:“约翰,告诉我,你是不是也同意这是一项公正而符合基督教精神的法令呢?”

  “玛丽,如果我说是,又怎么样,你会杀了我吗?”

  “真想不到你竟然有这种想法,约翰!你没有投赞成票吧?”

  “不,我投了,我是政治家。”

  “你不惭愧吗,约翰?那些无亲无故,无家可归的可怜的人哪!这是一条没有同情心,不该存在的法令,我决不会遵守它;我希望我有这样一个机会,我会有的!那些可怜的人啊!就因为他们是奴隶,一辈子受欺压,一个女人连给这些饥饿难耐的人吃上一顿热饭,留他们住上一宿都成了犯罪,发展到了这一步实在太离谱了!”

  “可是,玛丽,你听我说。我知道你的善良,我为此而更爱你了。但是,亲爱的,我们不能让情感战胜理性。我们必须明白,绝不能感情用事;它涉及到巨大的公共利益,现在公众的反应越来越激昂,我们必须舍弃个人的情感。”

  “听着,约翰,我虽然对政治一无所知,但我能读懂《圣经》;我从圣书上懂得我必须给饥者以食,给裸者以衣,给孤苦伶仃者以安慰;我必须按照《圣经》去做。”

  “但是,要是你的言行危及大众又该如何——”

  “遵从上帝的意愿,那是肯定不会给公众带来危害的。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一切听从上帝的安排,是最正确的办法。”

  “你听我说,玛丽,我可以用浅显的事实来证明——”

  “哦,你别说了,约翰!你一直讲到明天早上,什么你也说明不了。我来问你,约翰,如果有个苦命人站在你的家门口,他饥寒交迫,你难道会因为他是个逃亡者就把他赶走?告诉我,那是你会做的事吗?”

  说实话,碰巧的是我们这位参议员也像他妻子一样悲天悯人,把落难之人弃之不顾并不是他的习惯;更麻烦的是,在这场争论的重要时刻,他的妻子看透他的弱点,便趁机发难,毫不留情。因此,他只得使用平时留待备用的缓兵之计;他敷衍了一阵,又干咳了一番,然后掏出手帕擦他的眼镜。伯德太太看在眼里,知其没有还手之力,岂肯放手,于是不依不饶。

  “我倒要看一看你能不能这样做,约翰——真的!例如,在大雪天把一个女人赶到门外,也许你还会把她抓起来送进监狱,对吗?你将成为遵规守法的典范!”

  “当然,这是一种痛苦的责任。”他悲痛而坚定地说。

  “责任,约翰!别这么说!你知道这不是责任——也不应该成为责任。谁不希望自己的奴隶逃跑,那就对他们好一点——这就是我的态度。如果我也有奴隶(当然我并不希望有),我倒要看看他们想不想离开我(或你),约翰。我对你说吧,他们生活幸福,自然不会逃跑;如果选择逃跑,苦命的人呀,那是因为他们衣不遮体、食不裹腹、无法生存下去了,何况还要受别人的歧视呢。不管有没有法令,上帝保佑,我绝不会对他们置之不理!”

  “玛丽,我亲爱的,听我给你讲一讲道理。”

  “我最讨厌理性分析,约翰,尤其是在这个问题上。事情本来一目了然,可是你们这些政治家偏偏要视而不见;实际上,连你们自己也不相信那些说法。我还不知道你吗?约翰,你也同意我的观点认为那样不对,不该那样做。”

  正在这紧要关头,黑人管家卡德乔老头探头进来说道,“请太太到厨房里来一下。”我们的那位参议员闻言一下子轻松不少,哭笑不得地看着他那位小巧妻子的背影,然后坐进安乐椅里,开始看报。

  一分钟后门外响起妻子焦急的喊声 ,“约翰,你快来呀!”

  他放下报纸,来到厨房,他立刻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只见一个身材纤细的年轻女人躺在两张并拢在一起的椅子上,正处于昏迷之中,撕烂的衣服上挂着冰凌,只剩下一只鞋,长统袜脱落下来,脚上也受了伤。她脸上虽有那个受歧视种族的特征,但那哀艳的美貌谁见了都会心动,而那如石雕般的脸庞、那冻得毫无生机的神态则令人不忍再看。他震惊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的妻子和家里惟一的黑人女管家黛娜大妈正在急救;卡德乔老头已经把那孩子放在膝头,脱掉孩子的鞋子,揉搓着他冷冰冰的小脚丫。

  “她这样子真可怜哪!”黛娜大妈同情地说。“兴许是屋里温度太高,她昏了过去。她刚才进门的时候还挺好,问我能不能进来取暖,我正要问她的来历,她就晕过去了。从她这双手看来,我想,她生活得不错。”

  这时,那个女人苏醒过来,睁开眼睛,茫然望着伯德太太。“她真可怜!”伯德太太叹息道。突然,那女人像是想到什么痛苦的事,她一跃而起,只听她说道:“噢,我的哈里!他在哪儿呢?”

  那个男孩子一听这话,马上挣开卡德乔老头,张开双臂,飞跑到她身边。“噢,他在这儿!他在这儿!”那女人像要宣告什么。

  “啊,太太!”她拼命的央求伯德太太,“求求你救救我们吧!别让他们把他抓走呀!”

  “在这里没人伤害你的,可怜的女人,”伯德太太对她解释道。“你在这儿很安全,不要害怕。”

  “上帝保佑你!”那个女人一边说,一边以手掩面,断断续续地哭起来,孩子见母亲哭泣,直往她怀里钻。

  伯德太太很善长温柔地安慰别人,在她的劝慰下,那个可怜的女人慢慢安静下来。在火炉旁边的长靠背椅上给她临时搭了一张床;很快,她便搂着孩子睡着了;孩子也跟她一样疲惫不堪,枕着妈妈的胳膊沉入梦乡。这位母亲担忧重重,谢绝了人家为她照料孩子,即使睡梦中,依然紧紧抱着孩子,好像这时候她也仍然没有松懈,放松自己的警惕性。

  此时,伯德先生和太太正在客厅,说也奇怪,两个人都像忘记了前面进行的那场谈话。伯德太太埋头织她的毛线活儿,伯德先生假装在看报纸。

  “不知道她是怎么回事!”伯德先生终于放下报纸,说道。

  “等她睡醒过来,精神好一点的话,我们问问看。”伯德太太说。

  “我说,太太!”伯德先生对着报纸沉思了一番后说道。

  “喔,亲爱的?”

  “如果把你的袍子放大一些,或进行其他一些小改动,她能不能穿得上?看上去她比你高大呢。”

  伯德太太的脸上涌现出一丝若有似无笑意。她回答说:“我可以试试。”

  又安静一会儿之后,伯德先生再次喊道——

  “我说,太太!”

  “嗳,又怎么了?”

  “还有你故意留给我午休时盖的那件羽纱斗篷呢,也拿去给她穿吧——她没衣服穿呵。”

  这时黛娜大妈在门口探头进来说,那个女人醒了,要见太太。

  伯德夫妇一起走进厨房,他们的两个大儿子跟在后面,最小的一个这时已安排他睡觉了。

  这时那个女人坐在靠近火炉的长靠背椅上,眼睛盯着熊熊的炉火,面带宁静而悲伤的表情,与以前那种急切和急躁不安状态大不一样。

  “你想要见我,对吗?”伯德太太温柔地问道。“你有没有感觉好些了,苦命的女人?”

  那女人没有说些什么,只是用起伏不定的声音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睁开那双黑眼睛,悲伤而又略带卑微地望着那位小妇人,后者强忍泪水。

  “可怜的女人!你尽管放心好了;在这里大家都是朋友。我想知道你从哪里来,为什么来这儿。”伯德太太说。

  “我来自肯塔基。”那个女人说。

  “什么时候来的?”伯德先生接着问道。

  “就在今天晚上。”

  “你怎么过来的?”

  “我从冰上走过来的。”

  “踏着冰走过来的!”在场的人一起大喊道。

  “是的,”那个女人娓娓道来,“上帝保佑我,我踏冰而行,因为后面有人追赶——一刻也不放松——我别无选择了!”

  “天哪,太太!”卡德乔老头说。“河里的冰都已经开裂了,在水面上漂浮着,横冲直撞呀!”

  “这我知道——这我知道!”她疯狂地说;“可是我过来了!我没想到我能成功——我以为我过不来,不过我不在意!不成功,便成仁!上帝帮助了我;人们到了危急关头,才知道上帝多么伟大仁慈。”那个女人目光闪烁着说。

  “你是奴隶吗?”伯德先生问道。

  “是的,先生;我的主人在肯塔基。”

  “他虐待你吗?”

  “不,先生,他是个好主人。”

  “这么说,是女主人很凶了?”

  “不,先生——不!我的女主人一向待我很好。”

  “那么,究竟是为什么你逃离那个好人家,遭受这样的磨难呢?”

  那女人抬起头来,认真地打量着伯德太太;她马上看出那位太太身着全丧服。

  “太太,”她忽然开口说道,“你有过夭折的孩子吗?”

  这个意料之外的问题,几乎就如同一把锋利的匕首戳向她新的伤口;因为一个月前这个家庭刚刚失支一个孩子。

  伯德先生转过身去,慢慢地走到窗前;伯德太太非常悲痛,嚎啕大哭,不过她仍控制住自己的哭声,说道——

  “你为什么这么问?我失去了一个孩子。”

  “那么,你就会理解我。我接连有两个孩子不幸死亡——我逃出来了,可他们还埋在那里,这是最后一个。每天晚上我都跟他一起睡觉,他就是我的全部。无论白天晚上,他都是我的安慰,我的骄傲。但是,太太呀,他们要从我这里把他抢走——把他卖掉——卖到南方去呀,太太,只有他一个——一个从落地就没离开过妈妈的小娃娃!我无法接受,太太。我知道,如果他们如愿了,我什么都没了。我得知契约签定完毕,他被卖掉的当天晚上我就带着他逃出来。他们在后面步步紧逼——那个人贩子,还有老爷的几个仆人——眼看我就要被抓住了,我甚至能听见他们的说话声。我不停地奔跑,一下子跳到浮冰上,我不知道是怎么样过来的,我只记得有一个人救了我。”

  那女人没有低声饮泣,也没有落泪。她的泪泉已经干涸了;但周围的人都各自以自己的方式表达对她发自肺腑的同情。

  “这样的主人你仍认为他是好人吗?”他努力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猛然转身,直面那个女人吼道。

  “因为他的确是个好主人——无论发生什么,我坚持这么认为。我的主母也是好心肠,他们也无可奈何。他们欠下人家一笔债,我不知道欠债的原因,他们落进一个人的手心里,必须按他说的做。我偷听到主人和主母的谈话。主母为

我求情,主人说已经签好和约,只能覆行它。然后我就抱着孩子,连夜逃了出来。我清楚,如果他们把他卖了,我就只能等死了。他是我唯一的希望啊!”

  “你没有丈夫?”

  “有,但是他是另一家的奴隶。他的主人对他太苛刻,我们好久才能见一面,他对我们越来越狠,并且声称要把他卖到南方。看来我们无法相见了!”

  那女人叙述时的冷静,可能在浅薄的外人看来,她似乎对此毫不在意,但是在她那对乌黑的大眼睛里埋藏的痛苦却表现出事情并非如此。

  “你打算去哪儿,我可怜的女人?”伯德太太说。

  “去加拿大。我要是知道怎么走就好了。加拿大很远,是吗?”她抬起头,天真而又信赖地望着伯德太太,问道。

  “苦命的人!”伯德太太发自内心地感叹。

  “那一定很远、很远吧?”她赶忙问道。

  “超乎你的想象呢,可怜的孩子!”伯德太太答道;“不过我们会想尽一切办法帮助你。听着,黛娜,让她先跟你住在一起,要靠近厨房,明天早晨我会想一想怎么帮她!别担心,可怜的女人。相信上帝,他会保佑你的。”

  伯德太太和她的丈夫又回到了客厅。她坐进她在火炉前面的小摇椅上,心事满怀地来回摇荡着。伯德先生在房间里大步走来走去,边走边念念有词。“啐!呸!这件事可真麻烦!”最后,他大步流星地走到妻子面前,说道——

  “我说呀,太太,她必须尽快离开,今天晚上就走。明天天一亮,那个家伙就会追到这儿来。如果只有那个女人,她可以悄悄的避避风头;可那小家伙呢,不管费多大劲,他也无法安静,我敢保证,他肯定会在门口或者窗口看向外头,那就会被人发现。要是让人当场看到我跟他们在一起,我就不好交待了。不行,他们今晚必须走。”

  “今晚?那怎么行?能到哪儿去?”

  “唔,我知道有一个地方。”参议员说着,神情忧虑地开始穿靴子,但腿伸进半截时他又不动了,双手抱膝,好像在思考些什么。

  “这件倒霉的事真费脑筋,”他终于说道,并动手系紧鞋带,“没错。”一只靴子穿好以后,他手提另外那一只坐在那里,看着地毯上的图案神游太虚。“看来只有这样了——都见鬼去吧!”说罢,他迅速穿上那只靴子,向窗外望了一眼。

  且说这位矮小的伯德太太为人非常小心——她一生从不说“我不是对你说过吗!”之类的话。在这种情况下,尽管她非常明白夫君在盘算什么,但她很知趣地克制自己不多说话,只是安静地坐在椅子上,好像已经准备好在夫君愿意对她敞开心扉的时候,聆听他的见解。

  “你知道,”他说;“我有个老委托人,名叫范特洛普,从肯塔基搬到这儿来居住,并且释放他家所有的奴隶。他在离那条小溪七英里的密林深处买下一片空地,不会有人误闯进去。而且,那地方不容易被发现。把她送到那儿再安全不过了。可是,让人头疼的是,今天晚上我必须亲自赶马车去那里。”

  “为什么?卡德乔就是很棒的车把式呀。”

  “哎,哎,但是重点是这样的。那条小溪得过两次,如果赶车人不对地形了如指掌,第二次过河是很危险的。我骑马过河上百次了,拐弯抹角的地方都牢记在心。因此,你瞧,别无它法。卡德乔必须在十二点左右悄无声息地备好马,我亲自把她送过去;然后,为了不被人发现,卡德乔必须替我把车赶到下一个小酒馆,并坐三四点钟到来的驿车去哥伦布,这样就造成了我是专门为坐那趟车的假象。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像往常一样工作。不过,仔细想想,我觉得不该这么做。一不做二不休,顾不了那么多了!”

  “约翰,在这一点上,你的心地比你的头脑重要多了,”他的太太轻轻地握住他的手,说道。“如果我不是这么了解你,我能爱你吗?”那个小妇人,泪光闪闪;看上去那么动人,参议员心想,赢得这样一个美人儿全心相爱,足以说明自己的优秀。因此,除了乖乖地出去吩咐仆人套车,还能说什么呢?然而,走到门口他又站住了,然后返回来,欲语还休地说——

  “玛丽,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态度,我记得有满满一抽屉咱们可——可——可怜的小亨利的衣服?”说完这话,他赶快转身出去,随手关上房门。

  他的太太打开连接隔壁小卧室的门,把蜡烛放到一个柜子上;然后,从一个小暗孔里拿出一把钥匙,正神情恍惚地要把它插进一只抽屉的锁孔的时候,突然停下了。这时候,她那两个儿子,依着男孩子的天性,追踪而至,正安静地站在旁边,用耐人寻味的目光注视着他们的母亲。

  伯德太太慢慢地打开抽屉,里面有各种各样的小外套,一叠叠小围嘴,一排排小袜子,一个纸包里甚至还露出一双脚趾顶破的小鞋子。里面还有一辆玩具马车,一个陀螺,一个皮球——都是强忍痛苦收集在一起的纪念物呀!她坐在抽屉旁边,双手掩面,哭了起来,泪水透过指缝,滴进抽屉。她突然抬起头来,赶快选了几件最朴素、耐穿的衣物,收拾在一个包袱里。

  “妈妈,”一个孩子轻轻拉了一下她的胳臂,问道,“你打算把这些东西送给别人吗?”

  “我亲爱的孩子,”她温柔而亲切地向他们解释,“如果我们亲爱的小亨利天上有知的话,他会很开心我们这样做的。我不会把它们赠送任何像我们一样的人——任何一个幸福的人,但是我愿意送给一个比我更伤心、更痛苦的母亲。但愿上帝赐福给她们!”

  这个世界上有这样一些幸福的人,他们宁愿自己痛苦,也愿意尽力帮助他人获得欢乐,他们在人世间上的希望与许多悲伤一起埋进坟墓,变成了种子,长成的花朵,医治和抚慰着更多生活不幸的人们。这些人之中就有这位坐在灯下独自流泪的柔弱女人,她正为那个流离失所的流浪者收拾她亡儿的遗物。

  过了一段时间,伯德太太打开一个衣柜,拿出几件普通、耐穿的衣服,坐到缝纫桌旁,手边放着针线、剪刀和顶针,所以丈夫的建议,安静地开始了“放长”的过程。她一直忙到墙角里那只老时钟敲了十二点,她听到了门外传来车轮声。

  伯德太太忙把收拾出来的几件衣物塞进一只普通的小提箱里,锁好后,嘱咐丈夫带上车去,然后便跑去叫醒那个女人。不一会儿,那女人就出来了,身穿恩人的斗篷,戴着恩人的帽子和披巾,怀里抱着孩子。伯德先生不断地催她上车,伯德太太也跟着走到马车脚踏板跟前。伊丽莎从车里探着身子伸出手,另一只相似的美手也向她伸过去。她那对乌黑的大眼睛,饱含深情,凝望着伯德太太的脸庞,好像想表达什么,却张口无言。她举手指一指天上,那眼神令人牢记在心,然后身子往椅背上一靠,双手把脸蒙住。车门一关,马车开始出发。

  一个爱国的参议员,一周来奔走呼号,呼吁通过一项严惩逃亡黑奴及其窝藏者和教唆者的法令,如今自己却正在帮助黑奴,那是多么尴尬呀!

  眼前这悲惨景象——一双充满祈求的眼睛,一只瘦弱发抖的手,可怜人惊天地,泣鬼神的哭诉——是他无法相象的。他怎么也想不到一个逃亡者会是一个无依无靠的母亲,会保护不了自己的孩子,跟他刚刚死去的孩子几乎一般大小的孩子。我们这位可怜的参议员并非顽石一块,而是一个人,一个道德高尚的人,因此,很明显,他在为自己的爱国主义感到羞愧。

  无论如何,即便我们好心的参议员在政治上犯了错误,他那一夜的辛苦赶路也足以赎罪了。雨已经下了好久了,而众所周知,俄亥俄州松软的沃土遇水便会非常泥泞,况且那条路是当年俄亥俄州用横木铺成的所谓的大车道(railroad)。

  “请问那条路为什么叫这个名字?”一位来自东部的旅游者这样问道,因为他思维中的“railroad”一词就是那种平稳、快速的铁路。

  从东部来的朋友啊,你可知道,在西部的偏僻地方,泥沼通常深不见底,道路一般用粗大的木桩一根根横排在一起,再在其上覆盖以泥土、草皮以及任何身旁常见的东西铺成的。当地人非常兴奋把它叫做大车道,急不可耐地在上面赶起马车。随着时间的推移,雨水冲刷掉表层覆盖着的泥土和草皮,木头也被冲得东倒西歪,横七竖八,一片狼籍,中间还留下许多黑漆漆的深坑和车辙。

  我们的参议员就在这样的路上艰难前进,断断续续做着道德的反思;马车行进的情况基本是这样的:砰!砰!砰!哗啦!马车陷进泥坑!——参议员、女人和孩子,冷不丁摔了一下,撞到面朝坡下的车窗上。马车陷入泥坑,无法动弹,只听得卡德乔在外面对那牲口大声叱骂。他努力地拉呀,拽呀,用尽一切办法,马车还是一动不动。眼看参议员就要忍耐不住,车身猛然一震,脱离了泥坑;然而,前轮又落入另一深坑,参议员,女人和孩子顿时大乱,撞向前面的座位。参议员的帽子斜扣在头上,正好遮住了眼睛和鼻子,他以为这一下活不成了;孩子在哭叫,卡德乔在车外努力驾御马匹,马匹在噼啪作响的鞭子下,奋力向外挣扎。马车突然又翘起来,一下跃出深坑——可惜后轮又陷了下去——参议员、女人和孩子一起倒向后面的座位,他的臂肘碰落她的帽子,他的帽子掉在在地,被她的两脚踩个正着。又争扎了一阵之后,“泥沼”终于渡过了,那两匹马停下来,大口喘气;参议员重新戴上他的帽子,那女人也整理好她的帽子,哄住孩子的哭声,于是大家重新整理妥当,准备应付前途上可能遇到的困难。

  有一段时间,不断响起砰砰之声,为了避免声调单一,有时候还夹杂着或大或小的摇晃和震颤。他们正要庆幸情况不算太糟的时候,车身猛然向前冲去,他们被高高抛起又疾速落到座位上,速度之快令人无法想象。马车停住了,卡德乔努力了一阵之后,来到车门前。

  “老爷,这个坑可真麻烦,没办法把车拉出来,我看只有借助木桩了。”

  参议员无奈地下了车,谨慎地挑选了个落脚的地方。一脚踩下去,结果却是个深不可测的泥坑,他努力想抬起脚,身体一歪,摔在烂泥里。卡德乔把他扶起来的时候,那副样子实在不怎么好看。

  直到半夜三更,那辆马车才成功地越过小溪,湿淋淋,泥糊糊,停在一座大农舍的门前,他们很用力才把这家的人叫醒;终于,尊敬的主人打开了门。只见此人体型魁梧,相貌骇人,是个奥逊式的人物,赤脚身高高过六英尺,身穿一件红色法兰绒短猎衫,一头多而乱的黄发,满脸许久没理的胡须,这副尊容初见之时并不使人十分喜欢。他高举蜡烛站了片刻,对着来访者眨巴眼睛,那副阴沉、迷茫的神气令人发笑。我们的参议员,为了让他明白事情原委,费了不少唇舌。

  这位刚直的约翰·范特洛普老头,当年曾在肯塔基州的当过大地主和奴隶主。别看他外表凶神恶煞,其实他虚怀若谷,为人正直,坚持公理与正义,这些品格正与他那魁梧的身躯相符。多年来,他亲身经历着奴隶制度,深觉这一制度对双方都没好处,竭力压抑着内心的不安。然而,终于有一天,约翰那颗崇高的心再也受不了内心的束缚;他自己掏钱,渡河来到俄亥俄州,购置了一个乡四分之一的良田,解放了他所有的奴隶不分男女老幼,并用篷车把他们送到那里定居。然后,正直的约翰来到小溪边一个平静而人烟稀少的农场上,心安理得地过着隐居生活。

  “你愿意收留这个可怜的女人和孩子,帮助他们躲避追捕吗?”参议员直接问道。

  “我愿意。”诚实的约翰郑重回答。

  “我猜你就会同意。”参议员说。

  “要是有人追到这里,”那个人挺直他那高大、健壮的身躯说道,“我就在这儿等着;我有七个儿子,个个身高六英尺,他们也会等在这里等着向他们致敬,”约翰说,“他们什么时刻来都可以。”约翰说着,用手梳理着蓬乱的头发,哈哈大笑起来。

  伊丽莎身心俱疲,怀抱着沉睡的孩子,精神萎靡地一步步来到门口。那个豪爽的人举起蜡烛看了看她,同情地说了些含糊不清的话,打开与这间厨房毗连的一间小卧室的门,安排她进去。他取下一支蜡烛,点亮了,放到桌上,这才和伊丽莎交谈。

  “喏,听我说,姑娘,你大胆放心地住下,看谁敢到这里来。这种事交给我吧,”他指着壁炉架上两三支装备良好的来福枪说;“认识我的人几乎都知道,谁要妄想越过我把人从我家带走,那是白费力气。现在乖乖地睡吧,就像小时候妈妈的摇篮。”他说罢,把门带上。

  “不错,这个姑娘确实很动人,”他对参议员说。“哎,如果一个女人长得漂亮,又重感情,她更应该逃跑。正经的女人都是如此,这种事我了解。”

  接着,参议员用几句话介绍了伊丽莎的身世。

  “嗨!噢!哎呀!竟有这样的事!”那个好心的老头儿满怀同情地说。“当然,当然!一般人都会如此,苦命的人哪!就像一只丧家犬,万分辛苦地逃避追捕——原因是什么?就因为有人之常情,就因为做了一个天下母亲都会做的事情!不瞒你说,我一听见这种事就难忍愤怒,什么难听的我都骂得出口。”老实的约翰说着,用长着黄褐斑的手背擦着眼睛。“我跟你说吧,老兄,我过了好多年才加入了基督教,因为在我们那儿,教士在布道的时候常说,《圣经》也同意拆散人家骨肉的事;他们既懂希腊文又懂希伯来文,我辩不过他们,于是就连《圣经》带教士一齐反感。后来又遇到一个教士,希腊文等等跟他们水平相仿,但是说的完全不同,直到那时我才彻底明白了教义,便入了教——这是事实。”约翰一边说,一边早已打开一瓶美味新鲜的苹果酒,这时便斟给客人喝。

  “你最好在这里休息一夜,天亮启程,”他诚心诚意地说。“我去叫我妻子,马上给你准备一张床。”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的好朋友,”参议员说。“我必须离开,我要赶晚班驿车到哥伦布去。”

  “那,好吧。如果你坚持的话,我就送你一程,领你走另一条路,比你来时的路好走些。那条路实在没法走。”

  约翰穿好衣服,手提马灯,很快就带领参议员的马车从他家后面走向山谷。他们分别的时候,参议员把一张十美元钞票塞到他手中。

  “给那个女人。”他言简意骇地说。

  “哎,好的。”约翰也同样简洁地回复。

  他们握手,然后各自走向目的地。

  

下载APP看小说 不要钱!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快捷键→)

类似 《汤姆叔叔的小屋》 的 公版经典 类小说:

游戏二维码

扫描二维码 下载畅读书城

下载APP 天天领福利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