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4年12月31日 23:25
我求情,主人说已经签好和约,只能覆行它。然后我就抱着孩子,连夜逃了出来。我清楚,如果他们把他卖了,我就只能等死了。他是我唯一的希望啊!”
“你没有丈夫?”
“有,但是他是另一家的奴隶。他的主人对他太苛刻,我们好久才能见一面,他对我们越来越狠,并且声称要把他卖到南方。看来我们无法相见了!”
那女人叙述时的冷静,可能在浅薄的外人看来,她似乎对此毫不在意,但是在她那对乌黑的大眼睛里埋藏的痛苦却表现出事情并非如此。
“你打算去哪儿,我可怜的女人?”伯德太太说。
“去加拿大。我要是知道怎么走就好了。加拿大很远,是吗?”她抬起头,天真而又信赖地望着伯德太太,问道。
“苦命的人!”伯德太太发自内心地感叹。
“那一定很远、很远吧?”她赶忙问道。
“超乎你的想象呢,可怜的孩子!”伯德太太答道;“不过我们会想尽一切办法帮助你。听着,黛娜,让她先跟你住在一起,要靠近厨房,明天早晨我会想一想怎么帮她!别担心,可怜的女人。相信上帝,他会保佑你的。”
伯德太太和她的丈夫又回到了客厅。她坐进她在火炉前面的小摇椅上,心事满怀地来回摇荡着。伯德先生在房间里大步走来走去,边走边念念有词。“啐!呸!这件事可真麻烦!”最后,他大步流星地走到妻子面前,说道——
“我说呀,太太,她必须尽快离开,今天晚上就走。明天天一亮,那个家伙就会追到这儿来。如果只有那个女人,她可以悄悄的避避风头;可那小家伙呢,不管费多大劲,他也无法安静,我敢保证,他肯定会在门口或者窗口看向外头,那就会被人发现。要是让人当场看到我跟他们在一起,我就不好交待了。不行,他们今晚必须走。”
“今晚?那怎么行?能到哪儿去?”
“唔,我知道有一个地方。”参议员说着,神情忧虑地开始穿靴子,但腿伸进半截时他又不动了,双手抱膝,好像在思考些什么。
“这件倒霉的事真费脑筋,”他终于说道,并动手系紧鞋带,“没错。”一只靴子穿好以后,他手提另外那一只坐在那里,看着地毯上的图案神游太虚。“看来只有这样了——都见鬼去吧!”说罢,他迅速穿上那只靴子,向窗外望了一眼。
且说这位矮小的伯德太太为人非常小心——她一生从不说“我不是对你说过吗!”之类的话。在这种情况下,尽管她非常明白夫君在盘算什么,但她很知趣地克制自己不多说话,只是安静地坐在椅子上,好像已经准备好在夫君愿意对她敞开心扉的时候,聆听他的见解。
“你知道,”他说;“我有个老委托人,名叫范特洛普,从肯塔基搬到这儿来居住,并且释放他家所有的奴隶。他在离那条小溪七英里的密林深处买下一片空地,不会有人误闯进去。而且,那地方不容易被发现。把她送到那儿再安全不过了。可是,让人头疼的是,今天晚上我必须亲自赶马车去那里。”
“为什么?卡德乔就是很棒的车把式呀。”
“哎,哎,但是重点是这样的。那条小溪得过两次,如果赶车人不对地形了如指掌,第二次过河是很危险的。我骑马过河上百次了,拐弯抹角的地方都牢记在心。因此,你瞧,别无它法。卡德乔必须在十二点左右悄无声息地备好马,我亲自把她送过去;然后,为了不被人发现,卡德乔必须替我把车赶到下一个小酒馆,并坐三四点钟到来的驿车去哥伦布,这样就造成了我是专门为坐那趟车的假象。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像往常一样工作。不过,仔细想想,我觉得不该这么做。一不做二不休,顾不了那么多了!”
“约翰,在这一点上,你的心地比你的头脑重要多了,”他的太太轻轻地握住他的手,说道。“如果我不是这么了解你,我能爱你吗?”那个小妇人,泪光闪闪;看上去那么动人,参议员心想,赢得这样一个美人儿全心相爱,足以说明自己的优秀。因此,除了乖乖地出去吩咐仆人套车,还能说什么呢?然而,走到门口他又站住了,然后返回来,欲语还休地说——
“玛丽,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态度,我记得有满满一抽屉咱们可——可——可怜的小亨利的衣服?”说完这话,他赶快转身出去,随手关上房门。
他的太太打开连接隔壁小卧室的门,把蜡烛放到一个柜子上;然后,从一个小暗孔里拿出一把钥匙,正神情恍惚地要把它插进一只抽屉的锁孔的时候,突然停下了。这时候,她那两个儿子,依着男孩子的天性,追踪而至,正安静地站在旁边,用耐人寻味的目光注视着他们的母亲。
伯德太太慢慢地打开抽屉,里面有各种各样的小外套,一叠叠小围嘴,一排排小袜子,一个纸包里甚至还露出一双脚趾顶破的小鞋子。里面还有一辆玩具马车,一个陀螺,一个皮球——都是强忍痛苦收集在一起的纪念物呀!她坐在抽屉旁边,双手掩面,哭了起来,泪水透过指缝,滴进抽屉。她突然抬起头来,赶快选了几件最朴素、耐穿的衣物,收拾在一个包袱里。
“妈妈,”一个孩子轻轻拉了一下她的胳臂,问道,“你打算把这些东西送给别人吗?”
“我亲爱的孩子,”她温柔而亲切地向他们解释,“如果我们亲爱的小亨利天上有知的话,他会很开心我们这样做的。我不会把它们赠送任何像我们一样的人——任何一个幸福的人,但是我愿意送给一个比我更伤心、更痛苦的母亲。但愿上帝赐福给她们!”
这个世界上有这样一些幸福的人,他们宁愿自己痛苦,也愿意尽力帮助他人获得欢乐,他们在人世间上的希望与许多悲伤一起埋进坟墓,变成了种子,长成的花朵,医治和抚慰着更多生活不幸的人们。这些人之中就有这位坐在灯下独自流泪的柔弱女人,她正为那个流离失所的流浪者收拾她亡儿的遗物。
过了一段时间,伯德太太打开一个衣柜,拿出几件普通、耐穿的衣服,坐到缝纫桌旁,手边放着针线、剪刀和顶针,所以丈夫的建议,安静地开始了“放长”的过程。她一直忙到墙角里那只老时钟敲了十二点,她听到了门外传来车轮声。
伯德太太忙把收拾出来的几件衣物塞进一只普通的小提箱里,锁好后,嘱咐丈夫带上车去,然后便跑去叫醒那个女人。不一会儿,那女人就出来了,身穿恩人的斗篷,戴着恩人的帽子和披巾,怀里抱着孩子。伯德先生不断地催她上车,伯德太太也跟着走到马车脚踏板跟前。伊丽莎从车里探着身子伸出手,另一只相似的美手也向她伸过去。她那对乌黑的大眼睛,饱含深情,凝望着伯德太太的脸庞,好像想表达什么,却张口无言。她举手指一指天上,那眼神令人牢记在心,然后身子往椅背上一靠,双手把脸蒙住。车门一关,马车开始出发。
一个爱国的参议员,一周来奔走呼号,呼吁通过一项严惩逃亡黑奴及其窝藏者和教唆者的法令,如今自己却正在帮助黑奴,那是多么尴尬呀!
眼前这悲惨景象——一双充满祈求的眼睛,一只瘦弱发抖的手,可怜人惊天地,泣鬼神的哭诉——是他无法相象的。他怎么也想不到一个逃亡者会是一个无依无靠的母亲,会保护不了自己的孩子,跟他刚刚死去的孩子几乎一般大小的孩子。我们这位可怜的参议员并非顽石一块,而是一个人,一个道德高尚的人,因此,很明显,他在为自己的爱国主义感到羞愧。
无论如何,即便我们好心的参议员在政治上犯了错误,他那一夜的辛苦赶路也足以赎罪了。雨已经下了好久了,而众所周知,俄亥俄州松软的沃土遇水便会非常泥泞,况且那条路是当年俄亥俄州用横木铺成的所谓的大车道(railroad)。
“请问那条路为什么叫这个名字?”一位来自东部的旅游者这样问道,因为他思维中的“railroad”一词就是那种平稳、快速的铁路。
从东部来的朋友啊,你可知道,在西部的偏僻地方,泥沼通常深不见底,道路一般用粗大的木桩一根根横排在一起,再在其上覆盖以泥土、草皮以及任何身旁常见的东西铺成的。当地人非常兴奋把它叫做大车道,急不可耐地在上面赶起马车。随着时间的推移,雨水冲刷掉表层覆盖着的泥土和草皮,木头也被冲得东倒西歪,横七竖八,一片狼籍,中间还留下许多黑漆漆的深坑和车辙。
我们的参议员就在这样的路上艰难前进,断断续续做着道德的反思;马车行进的情况基本是这样的:砰!砰!砰!哗啦!马车陷进泥坑!——参议员、女人和孩子,冷不丁摔了一下,撞到面朝坡下的车窗上。马车陷入泥坑,无法动弹,只听得卡德乔在外面对那牲口大声叱骂。他努力地拉呀,拽呀,用尽一切办法,马车还是一动不动。眼看参议员就要忍耐不住,车身猛然一震,脱离了泥坑;然而,前轮又落入另一深坑,参议员,女人和孩子顿时大乱,撞向前面的座位。参议员的帽子斜扣在头上,正好遮住了眼睛和鼻子,他以为这一下活不成了;孩子在哭叫,卡德乔在车外努力驾御马匹,马匹在噼啪作响的鞭子下,奋力向外挣扎。马车突然又翘起来,一下跃出深坑——可惜后轮又陷了下去——参议员、女人和孩子一起倒向后面的座位,他的臂肘碰落她的帽子,他的帽子掉在在地,被她的两脚踩个正着。又争扎了一阵之后,“泥沼”终于渡过了,那两匹马停下来,大口喘气;参议员重新戴上他的帽子,那女人也整理好她的帽子,哄住孩子的哭声,于是大家重新整理妥当,准备应付前途上可能遇到的困难。
有一段时间,不断响起砰砰之声,为了避免声调单一,有时候还夹杂着或大或小的摇晃和震颤。他们正要庆幸情况不算太糟的时候,车身猛然向前冲去,他们被高高抛起又疾速落到座位上,速度之快令人无法想象。马车停住了,卡德乔努力了一阵之后,来到车门前。
“老爷,这个坑可真麻烦,没办法把车拉出来,我看只有借助木桩了。”
参议员无奈地下了车,谨慎地挑选了个落脚的地方。一脚踩下去,结果却是个深不可测的泥坑,他努力想抬起脚,身体一歪,摔在烂泥里。卡德乔把他扶起来的时候,那副样子实在不怎么好看。
直到半夜三更,那辆马车才成功地越过小溪,湿淋淋,泥糊糊,停在一座大农舍的门前,他们很用力才把这家的人叫醒;终于,尊敬的主人打开了门。只见此人体型魁梧,相貌骇人,是个奥逊式的人物,赤脚身高高过六英尺,身穿一件红色法兰绒短猎衫,一头多而乱的黄发,满脸许久没理的胡须,这副尊容初见之时并不使人十分喜欢。他高举蜡烛站了片刻,对着来访者眨巴眼睛,那副阴沉、迷茫的神气令人发笑。我们的参议员,为了让他明白事情原委,费了不少唇舌。
这位刚直的约翰·范特洛普老头,当年曾在肯塔基州的当过大地主和奴隶主。别看他外表凶神恶煞,其实他虚怀若谷,为人正直,坚持公理与正义,这些品格正与他那魁梧的身躯相符。多年来,他亲身经历着奴隶制度,深觉这一制度对双方都没好处,竭力压抑着内心的不安。然而,终于有一天,约翰那颗崇高的心再也受不了内心的束缚;他自己掏钱,渡河来到俄亥俄州,购置了一个乡四分之一的良田,解放了他所有的奴隶不分男女老幼,并用篷车把他们送到那里定居。然后,正直的约翰来到小溪边一个平静而人烟稀少的农场上,心安理得地过着隐居生活。
“你愿意收留这个可怜的女人和孩子,帮助他们躲避追捕吗?”参议员直接问道。
“我愿意。”诚实的约翰郑重回答。
“我猜你就会同意。”参议员说。
“要是有人追到这里,”那个人挺直他那高大、健壮的身躯说道,“我就在这儿等着;我有七个儿子,个个身高六英尺,他们也会等在这里等着向他们致敬,”约翰说,“他们什么时刻来都可以。”约翰说着,用手梳理着蓬乱的头发,哈哈大笑起来。
伊丽莎身心俱疲,怀抱着沉睡的孩子,精神萎靡地一步步来到门口。那个豪爽的人举起蜡烛看了看她,同情地说了些含糊不清的话,打开与这间厨房毗连的一间小卧室的门,安排她进去。他取下一支蜡烛,点亮了,放到桌上,这才和伊丽莎交谈。
“喏,听我说,姑娘,你大胆放心地住下,看谁敢到这里来。这种事交给我吧,”他指着壁炉架上两三支装备良好的来福枪说;“认识我的人几乎都知道,谁要妄想越过我把人从我家带走,那是白费力气。现在乖乖地睡吧,就像小时候妈妈的摇篮。”他说罢,把门带上。
“不错,这个姑娘确实很动人,”他对参议员说。“哎,如果一个女人长得漂亮,又重感情,她更应该逃跑。正经的女人都是如此,这种事我了解。”
接着,参议员用几句话介绍了伊丽莎的身世。
“嗨!噢!哎呀!竟有这样的事!”那个好心的老头儿满怀同情地说。“当然,当然!一般人都会如此,苦命的人哪!就像一只丧家犬,万分辛苦地逃避追捕——原因是什么?就因为有人之常情,就因为做了一个天下母亲都会做的事情!不瞒你说,我一听见这种事就难忍愤怒,什么难听的我都骂得出口。”老实的约翰说着,用长着黄褐斑的手背擦着眼睛。“我跟你说吧,老兄,我过了好多年才加入了基督教,因为在我们那儿,教士在布道的时候常说,《圣经》也同意拆散人家骨肉的事;他们既懂希腊文又懂希伯来文,我辩不过他们,于是就连《圣经》带教士一齐反感。后来又遇到一个教士,希腊文等等跟他们水平相仿,但是说的完全不同,直到那时我才彻底明白了教义,便入了教——这是事实。”约翰一边说,一边早已打开一瓶美味新鲜的苹果酒,这时便斟给客人喝。
“你最好在这里休息一夜,天亮启程,”他诚心诚意地说。“我去叫我妻子,马上给你准备一张床。”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的好朋友,”参议员说。“我必须离开,我要赶晚班驿车到哥伦布去。”
“那,好吧。如果你坚持的话,我就送你一程,领你走另一条路,比你来时的路好走些。那条路实在没法走。”
约翰穿好衣服,手提马灯,很快就带领参议员的马车从他家后面走向山谷。他们分别的时候,参议员把一张十美元钞票塞到他手中。
“给那个女人。”他言简意骇地说。
“哎,好的。”约翰也同样简洁地回复。
他们握手,然后各自走向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