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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书名:萌芽 作者:左拉 本章字数:59927

更新时间:2014年12月31日 22:58


第四部

  

  一

  星期一这天,埃纳博夫妇要请格雷古瓦夫妇和他们的女儿赛西儿吃午饭。这是计划好的一次出游:吃完饭,由内格尔陪着太太小姐们去参观重新改建得十分讲究的圣托玛斯矿井。不过,这只是一个好听的借口,其实这次出游是埃纳博太太想出来的主意,她想借此促成赛西儿和内格尔的婚事。

  但是,就在这个星期一早晨四点钟,突然爆发了罢工。十二月一日,公司开始实行了新的工资制度时,矿工们一直很平静,到半个月末发工钱的那一天,也没见有人提出任何要求;从经理到最小的监工,全都认为工人已经接受了新的工资规定。因此,突如其来的罢工消息使他们大为震惊,因为这是一次有计划的和团结一致的行动,是一次有其坚强领导指挥的宣战。

  五点钟,丹萨尔叫醒了埃纳博先生,报告说沃勒矿井没有一个人下井。他到二四○号矿工村走了一趟,那里家家关门闭户,都在蒙头睡大觉。经理睡眼惺忪地跳下床来之后,就疲于应付:每一刻钟都有送信的人跑来,急电像雪片一般落在他的办公桌上。最初他指望动乱只限于沃勒矿,然而消息一分钟比一分钟严重:米鲁、克雷沃科尔和玛德兰都罢工了,只有马夫上班;本来最守规矩的维克托阿矿和费特利-康泰耳矿,下井的人数也不过三分之一;唯有圣托玛斯矿的工人全部上了工,似乎还没卷入运动。九点以前,埃纳博先生口授急电稿,向各方面拍发电报,给里尔的省长,公司的董事们发了电,也通知了政府当局,请示命令。他派内格尔到附近各矿去转一趟,以便了解一些确切的情况。

  埃纳博先生突然想起请客的事;他刚想叫车夫去通知格雷古瓦夫妇这次

  宴请改期了,他三言两语像军人似的布置好了这场战斗,然而却又犹豫起来,

  优柔寡断的弱点使他没有这样做。他上楼去找埃纳博太太,一个女仆刚刚在

  梳妆间里给她梳洗完毕。

  “哦!他们罢工了,”埃纳博太太在丈夫征询她的意见时,泰然自若地说。“哼,这又能把我们怎样?..一点也不妨碍我们请客,是不是?”

  埃纳博太太坚持己见。尽管埃纳博先生说这次午饭不会吃得开心,参观

  圣托玛斯矿也办不到,可是她都一一反驳掉了。为什么放弃预备好了的午饭

  呢?至于参观矿井,假使果真不妥当的话,饭后再说不去就是了。

  “再说,”等女仆走出去以后埃纳博太太又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一

  定要款待这些好人。对你来说,这门亲事应当比你那些工人们的胡闹更值得

  关心..总之,我要这么办,不用你管。”

  埃纳博先生望着她,身上微微颤动了一下,在他那冷漠无情、规矩呆板

  的面孔上,显露出一种心灵受过创伤的隐痛。埃纳博太太袒露着双肩,虽然

  已是昨日黄花,却仍然鲜艳诱人,背部好像色列斯女神①的背被秋天镀上了一

  层金子一样。在这间淫荡的女人的豪华温暖的内室里,弥漫着扑鼻的麝香香

  味。刹那间,他的情欲冲动起来,真想把她抱住,把自己的头放到她的怀里,

  在她挺得高高的两个乳房之间好好滚一滚。然而他退缩了,因为他们夫妻分

  室居住已经有十年之久了。

  “好吧,”埃纳博先生离开她的时候说,“那咱们就一切照旧吧。”

  埃纳博先生出生在阿登省。他本是被遗弃在巴黎马路上的一个孤儿,饱

  ①色列斯,是罗马神话里的谷物女神。

  尝了一个穷苦孩子的种种艰难困苦。二十四岁上,受尽寒窗之苦在矿业学校毕业之后,便到格朗·孔伯的圣巴尔布矿当上了工程师。三年后,又到加来海峡省马尔勒各个矿井任矿区工程师,他就是在那里依靠对于工程师们来说已经成为规律的幸运,娶了阿拉斯纺织工厂一位阔厂主的女儿。他们夫妇在这个外省的小城市里度过了十五年单调的生活,没有任何变化,也没有生过孩子。埃纳博太太是在拜金主义的环境里长大的,看不起忙忙碌碌挣不了多少薪水的丈夫,因为她在上学时就梦想的一切虚荣都不能从他身上得到丝毫满足,因此对他也就越来越有气,日渐疏远起来。埃纳博先生为人诚实不苟,毫不投机舞弊,像一个兵士一样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夫妻间的不和不断增长,而且由于一种使最热情的人也会心灰意冷的性欲方面的不合,这种不和就更加深了。埃纳博先生非常宠爱他的妻子,但是妻子是一个性欲极强的馋猫,两个人根本合不来,很快伤了感情,终于分开睡了。自此以后,埃纳博太太就找了一个情夫,但是他却一点不知道这回事。后来,他离开加来海峡省,来到了巴黎,在总管理局谋到一个职位,心想这一回妻子一定会感激他的。谁知巴黎更促进了他们的疏远,巴黎是埃纳博太太从小就向往的地方,来到这儿刚刚一个星期的功夫,她就彻底改变了在外省的一套习惯,一下子文雅起来,完全浸沉在当时奢侈放荡的生活之中。她在巴黎居住的十年里,生活十分放纵,公开和一个男人来往,当她被这个男人遗弃以后,她简直是悲痛欲绝。这一次可没有瞒得过丈夫,但是,经过一连串的争吵以后,他也无可奈何,终于向这个一味追求享乐而不知自重的女人屈服了。埃纳博先生在妻子和那个男人决裂之后,发现她竟忧伤成疾时,便接受了蒙苏煤矿经理的职务,仍然希望能够在这个荒凉的、到处是黑煤的地方使她改邪归正。

  埃纳博夫妇自从迁居蒙苏以来,又陷入了他们初婚时期的那种烦恼。最初,她对这种安谧的生活很感舒畅,在这广阔平原的单调中得到平静。她像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一样,深居简出,装得好像远离世事,甚至连身体发胖也毫不在乎。但是不久,在这层淡泊的外表后面,爆发了最后的狂热——她尚有生活的需要。她花了整整半年的时间,按照自己的趣味布置经理的小公馆。她说这个小公馆过于简陋,于是给房子里装饰满了壁毯、珍奇的玩物和各式各样豪华的艺术品,连里尔也有人纷纷议论起这所住宅。现在,这个地方,一望无际的田野上的这些牲畜,常年污黑而又没有一株树木的道路,以及路上熙熙攘攘使她厌恶害怕的人群都使她十分生气。她开始抱怨起这种流放似的生活。她指责丈夫为了勉强可以■口的、可怜的四千法朗的薪水牺牲了她。难道他不该跟别人一样,要求入股,弄到一些股份,最后也成就一番事业吗?她以一个带来一份家业的女继承人的蛮横态度,坚持要埃纳博先生这样做。埃纳博先生总是那样一本正经,装出一副经理的冷漠样子,心里却被对这个女人的欲望折磨着,这种随着年岁而增长的晚期欲望十分强烈。他从来没有像情人那样地占有过她,他脑子里总萦绕着一个幻象:有朝一天她会像委身于别人那样扑到他怀里。每天早晨他都想在晚上征服她,然而,当她用那双冷冰冰的眼睛望着他的时候,当他感到她从内心里拒绝他的时候,他甚至连摸摸她的手的勇气也没有了。这是隐藏在他那种死板态度之下的一种不可治愈的痛苦,这是一种在夫妻生活中没有享受过幸福的人暗藏在内心深处的、柔肠欲断的痛苦。六个月之后,当小公馆终于修饰完毕时,埃纳博太太又无事可干,再度陷入无聊和苦闷,就像一个注定要因流放而死的牺牲者,觉得死了倒痛快。

  正在这个时候,保尔·内格尔来到了蒙苏。他父亲生前是普罗旺斯的一个上尉军官,寡母住在阿维尼翁,指靠一点菲薄的年金生活,为了供养儿子念法国工业技术大学,一贯省吃俭用,每天只用白水就面包度日。他从这个学校毕业时成绩不好,他的叔父埃纳博先生叫他离开学校,在沃勒矿井给了他一个工程师的职位。从那以后,埃纳博先生就把他看作是自己的孩子,在家里单给他准备了一个房间,让他在家吃住。这样他就能够把三千法朗薪水给母亲寄去一半。为了给这种恩遇找一个借口,埃纳博先生说,一个独身年轻人要在矿上为工程师准备的小屋中自己安家是很不方便的。埃纳博太太立刻充当起好婶母来,跟侄子你我相称,设法使他生活舒适。尤其是在他初来的几个月里,她表现出慈祥的母爱,哪怕是最细小的事情也要叮嘱到。不过,她终归是个女人,悄悄地又露出了隐私。这个小伙子十分年轻,十分伶俐,并且在爱情上自有一套哲学。他立刻察觉出流露在她的鼻眼眉宇之间的悲观情绪,这使他感到很高兴。一天晚上,他很自然地扑到了她的怀里。她表面上装出她这样做是出于仁慈,她说她心里已经没有爱情,只不过是愿意做他的一个女友。的确,她并不嫉妒,她拿内格尔说的他非常厌恶的推车女工们来跟他开玩笑,并且还因为他没有什么年轻人的风流韵事可跟她谈,她还生他的气呢。后来,她热中于给他成亲,她企图牺牲自己,给他找个有钱人家的姑娘。他们俩继续暗度陈仓,借以消遣,她把她那闲散的青春已去的女人所有的情思统统倾泄于此了。

  两年过去了。一天夜里,埃纳博先生听到屋门前有人赤脚轻轻走过的声音,立刻起了疑心。这种少有的事情可把他气坏了,怎么在他这里,在他的家里竟出了这种乱伦的丑事!但是,到了第二天,妻子明确地告诉他说,她给侄子选中了格雷古瓦家的赛西儿小姐,并竭力操持这门亲事,表现得那样热心,以致使埃纳博先生感到羞愧,觉得自己不该有那样荒诞的猜疑。现在,埃纳博先生对侄子只剩下感激之情,因为自从他来了以后,家里就不再像以往那么沉闷了。

  埃纳博先生离开梳妆室下楼时,恰好在前厅碰到内格尔回来。他好像对于罢工的事情感到很有趣的样子。

  “怎么样了?”叔叔问他。“就那样,我到各个矿工村转了一遭。看样子他们倒十分老实..,我想他们会派代表来见你。”

  这时候埃纳博太太从楼上喊道:

  “是保尔吗?..快上来给我说说情况。真是奇怪,那些人生活得那么幸福,竟然还闹事!”

  经理只好停止进一步追问罢工的情况,因为妻子把他的使者叫走了。他又坐到办公室前,桌上堆着新来的一叠电报。

  十一点钟,格雷古瓦一家来了,守望在大门口的仆人希波利特,向公路两头不安地瞅了瞅,才赶紧把他们推进来,这种情况使格雷古瓦一家人感到惊异。客厅的窗帘遮得很严,他们直接被领到书房里,埃纳博先生请他们原谅在这里接待他们,因为客厅正对大路,引人注目没有什么好处。

  “怎么!你们还不知道?”埃纳博先生看到他们惊讶的样子,接着说。

  格雷古瓦先生听说罢工终于爆发,只是泰然地耸了耸肩膀。哼!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这些居民都是老实人。格雷古瓦太太颔首表示同意格雷古瓦先生的看法,相信上百年来一直是驯服的矿工们,不会闹什么事。至于赛西儿,这一天显得十分快活,丰韵健美的身体穿着一身橙色的呢料衣服,她听说罢

  工这个词儿微笑起来,因为这使她想起了关于到矿工村访问和作施舍的许多

  事情。这时,埃纳博太太穿着一身黑绸衣服,由内格尔陪伴着进来了。“唉,真讨厌啊!”她一进门就嚷着说,“这些人,就不能等几天!..

  我告诉你们,保尔不肯领我们到圣托玛斯矿井去了。”“那我们就待在这儿吧,这不是也很愉快吗!”格雷古瓦先生亲切地说。保尔只向赛西儿和她的母亲问了一声好。婶母认为他不够亲热,很不痛

  快,向他使了个眼色,叫他去陪伴年轻姑娘。当她听到他们在一起谈笑的时候,便用慈母般的眼光上下左右不停地瞧他们。

  这时候,埃纳博先生看完了电报,又草拟了几份回电。大家就在他面前谈着话。埃纳博太太解释说,她从没有照管过这间书房,它确实还保留着褪了色的旧红纸,笨重的红木家具和一些用破了的文件夹。过了三刻钟,眼看快要吃饭了,这时候仆人通报说德内兰先生来了。德内兰先生带着激动的神情走进来,向埃纳博太太行了一个礼。

  “哦!你们也在这儿呀?”他看到格雷古瓦一家说。接着他激动地向经理说:“情况还好吗?刚才我的工程师告诉我..我那里的工人今天早晨全下

  井了。但是,事情会扩大的,我还不放心..哎,你这儿怎么样?”他是骑马赶来的,从他那很像一个退伍骑兵军官的大嗓门儿和有力的手势中流露出不安。埃纳博先生开始向他讲述确切的情况,这时候希波利特把饭厅的门打开

  了,于是埃纳博先生中断了谈话,转口说:“跟我们一块儿吃午饭吧。用点心的时候我再接着跟你说。”“好,就这么办。”德内兰先生回答,他忧心忡忡,没说任何客气话就

  接受了。

  然而,他也意识到自己这样不够礼貌,就转身向埃纳博太太请求原谅。埃纳博太太却很亲切,她吩咐摆上第七副餐具,然后请客人们入座:先让格雷古瓦太太和赛西儿坐在埃纳博先生左右,然后让格雷古瓦先生和德内兰分别坐在她的两旁,最后是保尔,她把他安排在年轻姑娘跟她父亲的中间。当大家刚开始用小吃的时候,她微笑着说:

  “请大家多包涵,我本想给大家预备牡蛎的..星期一马西恩纳来了不

  少奥斯坦的牡蛎,我打算叫厨娘坐车去买..可是她怕挨石头..”一阵愉快的哄笑打断了她的话。大家觉得这事儿很滑稽。“嘘!”心里烦乱的埃纳博先生阻止大家,同时向窗外的马路瞥了一眼

  说:“没必要让人人都知道我们今天上午还在请客。”“喏,这片香肠他们是永远也吃不上的,”格雷古瓦先生说。大家又笑起来,但这一次稍稍谨慎一些了。在这个挂着弗朗德勒壁毯、

  摆设着古橡木家具的饭厅里,每个客人都感到非常安适。玻璃食橱里面的银器闪闪发光,那个红铜大枝形灯架,浑圆的烛座擦得明光锃亮,映出栽在意大利磁盆中的青翠的棕榈和叶兰。屋子外面天寒地冻,刮着刺骨的东北风。但是,一丝儿风也钻不到屋里来,饭厅里像温室一样和暖。切成一块一块的菠萝,摆在一个水晶碗里散发着清香。

  “拉上窗帘好吗?”内格尔建议说,他想吓唬一下格雷古瓦一家,觉得这样很有趣。

  协助仆人伺候在侧的侍女,以为这是命令,就走过去把窗帘拉上了。随后,他们便不停地取笑开了,每放下一只杯子或一把叉子都要装作十二分小心的样子;大家对每一盘菜都表示欢迎,如同获得从遭受浩劫的城市里侥幸残存下来的东西一样。但是,在这种强颜欢笑的后面,隐藏着一种恐惧,这从每个人不由自主地频频向窗外马路上张望的表情中明显地表露出来,就好像有一群饿得要死的人正在窗外窥视着他们的饭桌似的。

  吃完香菇煎鸡蛋以后,端上来了淡水鲟鱼。这时话题转到一年半以来日益严重的工业危机上来了。

  “这是无法避免的事,”德内兰说,“前几年的过分繁荣必然要把我们推向这种地步..你想一想压在铁路、码头和运河上的那些巨额资本,和葬送在最荒唐的投机生意里的那些钱吧。光是我们这里兴建的制糖厂有多少啊,就好像我们省一年能收三季甜菜似的..可是现在倒霉了!资金严重短缺,必须把已经投下去的百万资金的利润赚出来,因此就产生了致命的生产过剩和百业停滞的现象。”

  埃纳博先生反驳了这种说法,但他赞同顺利的几年宠坏了工人们的看法。

  “当我一想起,”他大声说,“这些家伙在我们的矿井里一天能挣到六法郎,比现在工钱多一倍的时候,心里多么不平静啊!那时候他们生活得很好,甚至竟追求起享乐来..今天要他们再恢复早先那种简陋的生活,他们当然会感到难受的。”

  “格雷古瓦先生,”埃纳博太太插嘴说,“请再吃一点鲟鱼..味道很

  不错吧?”经理继续说:“但是,说实在的,这能怨我们吗?我们也受到沉重的打击..自从工

  厂一个接一个倒闭以来,我们要使存煤脱手也非常不容易,需要量一天天缩

  小,我们当然不得不降低成本..这一层工人们却不愿体谅。”一阵沉默。仆人端上来烤竹鸡,侍女同时给客人们斟上香伯丁①葡萄酒。“印度在闹饥荒,”德内兰低声说,好像是对自己说一样。“美国停止

  订购我们的铁和生铁,这对我们的高炉是个严重的打击。一切都互相牵连着,

  远处一震动就会震撼整个世界..可是帝国却还以热中于工业而自豪!”他啃着竹鸡翅膀,然后提高嗓门说:“最糟的是,要降低成本,理所当然得提高产量,否则就会影响工资,

  那时工人就有理由说还是他们受损失。”

  这种坦率的自白引起了一番争论。但太太小姐们对此不感兴趣。再说,

  每个人都刚刚吃出点味道,正在忙着顾自己的盘子。这时候仆人又走进来,

  刚要开口又犹豫起来。

  “有什么事吗?”埃纳博先生问,“要是有电报就拿给我..我正在等

  着回音呢。”“不是,老爷,是丹萨尔先生在前厅..但是他怕打扰老爷太太们。”经理向大家表示抱歉,并让总工头进来。总工头走进来,站在离桌子几

  步远的地方。这时候大家都转过脸去望着这个气喘吁吁地赶来报告消息的大块头。矿工村里依旧很平静,只是有一件事已经肯定,他们要派一个代表团

  ①法国勃艮第出产的一种红葡萄名酒。

  来见经理。也许几分钟之内就到这儿。

  “好,谢谢,”埃纳博先生说,“你知道,我一直在等着消息!”

  丹萨尔刚走,大家立刻又说笑起来,拚命地吃着俄国生菜,并且说必须一秒钟也不耽误才能把它吃完。这时人们开心极了。当内格尔问侍女要面包时,侍女用极低的声音回答了一声:“是,老爷,”显得那样慌张,仿佛她背后有一群人就要屠杀抢劫似的。

  “你还能说话呀,”埃纳博太太取笑她说,“他们还没有到这儿呢。”

  人们给经理送来了一叠信件和电报,经理愿将其中一封高声念给大家听。信是皮埃隆写的,措辞恭顺,他报告说他是不得已才跟同伴们一起罢工的,不然就会遭殃。他还说,他甚至没有拒绝参加代表团,尽管他非常不赞成这种行动。

  “这就是劳工自由!”埃纳博先生大声叫道。

  于是人们又谈论起罢工来,大家问他有什么看法。

  “哦!”埃纳博先生回答说,“这样的事我们看得多了..这跟上回一样,不过是要偷懒一个星期,至多不过半个月。他们将到酒馆里去乱闹一阵,等他们饿急了,还得回到矿上来。”

  德内兰先生摇了摇头说:

  “我可不那么放心..这次他们似乎更有组织。他们不是有个互助基金会吗?”

  “不错,可是仅仅有三千法郎,你认为他们能成什么气候?..有个名叫艾蒂安·郎蒂埃的工人,我怀疑他就是他们的头儿。这是一个出色的工人,假如像对付从前那个人所共知的、现在还用他的思想和他的啤酒毒化着沃勒矿井的拉赛纳一样,也把他开除,那就会给我带来麻烦..没关系,过一个星期就会有一半人下井的,半个月以后一万工人就会全部下井。”

  埃纳博先生确信如此。他唯一的顾虑就是害怕董事会把罢工的责任加在他的身上,因而失掉宠信。近来,他已经感到自己不如过去那样受宠了。所以,他放下已经舀起来的一勺俄国生菜,又看着从巴黎拍来的回电,想彻底弄明白每一个字的含义。大家都原谅他,这顿午宴变成了战斗打响之前在战场上的一顿战地午餐。

  这时候,女士们也加入了谈话。格雷古瓦太太对这些将要忍饥挨饿的穷人表示非常怜悯,赛西儿则已经计划着去分发面包票和肉票。然而,埃纳博太太听人们说蒙苏的矿工那样穷困,却感到惊讶。难道他们还不幸福吗?公司给房子住,给煤烧,还给免费治病!由于她对这群人毫不关心,她所知道的仅仅是她背熟了的使巴黎来访者感到惊讶的那一套,久而久之连她自己也相信了这些,因而她对这些人这样忘恩负义的行为非常气愤。

  在这段时间里,内格尔一直在吓唬格雷古瓦先生。赛西儿并不使他讨厌,为了讨婶母的欢喜,他愿意娶赛西儿。但是他没有露出丝毫爱慕的热情,像他自己所讲的那种有经验而不着急的青年一样。他自命为共和党人,但这并不妨碍他极严厉地对待工人,也不妨碍他同贵妇人在一起时,俏皮地同她们开玩笑。

  “我也不像我叔叔那样乐观,”他又说,“我担心会出大乱子..所以,格雷古瓦先生,我劝您还是紧闭上皮奥兰的大门,他们会抢您的。”

  格雷古瓦先生的和善面孔上始终保持着微笑,他正要像父亲般地比妻子对工人们表现得更加慈爱。“抢我!为什么要抢我?”他惊奇地喊道。

  “您不是蒙苏煤矿公司的一位股东吗?您什么也不干,专靠别人的劳动

  过活。总之,您是个可恶的资本家,这就够了..您瞧着吧,一旦革命成功,

  那就会把您的财产看作是抢来的钱,强迫您交出来。”

  这一下子,格雷古瓦立刻失去了天真的平静,失去了素日那种漫不经心的沉着。他结结巴巴地说:

  “我的财产是抢来的?那难道不是我祖上千辛万苦挣来的吗?不是他们

  留给我们的吗?我们不是为生意冒过各种风险吗?难道今天我们把收入胡花

  了吗?”

  埃纳博太太看到赛西儿和她的母亲吓得脸都变了色,急忙插嘴说:“保尔在开玩笑,亲爱的先生。”但是,格雷古瓦先生已经气坏了。当仆人送上一盘大虾时,他糊里糊涂

  地拿起三只,立刻咬起虾腿来。

  “啊!我并不是说没有挥金如土的股东。比方说,有人跟我说,部长们因为给公司办了些事,就收到蒙苏的贿赂。就说那位大人物吧,我这里不说他的名字,他是位公爵,是我们股东里最有势力的一位,他那种挥霍无度的生活实在太不像话,他在女人身上,在酒宴上,在没有用的奢侈讲究上,不知挥霍了多少百万..像我们这样的老实人过着安分的生活,我们不搞投机事业,只要能依靠我们跟穷人们分得的一份合理地生活就满足了!..这是哪儿的事呢!除非那些工人是最残暴的土匪,否则他们连一个别针也不会抢我们的!”

  内格尔看到格雷古瓦先生动了肝火,感到很有趣,但是也不得不安慰他

  几句,使他平静下来。大虾盘子一直在传递着,只听到嚼虾壳的卡哧卡哧声,

  这时候,话题又转到政治上来。格雷古瓦先生还在哆嗦,但是不论怎样,他

  认为自己是慷慨好施的人。他很怀念路易·菲利浦①。德内兰则拥护一个强有

  力的政府,他说皇帝正在让步的危险斜坡上向下溜滑。

  “大家想想一七八九年吧,”他说,“法国大革命正是由于贵族们的合谋和追求新奇的哲学才促成的..哼,今天资产阶级以狂热的自由主义,疯狂的破坏,及其对老百姓的讨好等,也在玩弄着同样愚蠢的把戏。是的,是的,你们现在正在给魔鬼磨牙,好使他们把我们吞掉。你们就放心吧,它们将会把我们吞掉的!”

  女士们让他住嘴,并问起他的两个女儿的消息,以岔开话题。露西现在马西恩纳跟一个女友一起唱歌,约娜正在画一个老乞丐的头像。但是,他在介绍女儿们的情况的时候,带着心不在焉的样子,两眼一直盯着正在专心致志地看电报、早把客人们忘到脑后的经理。德内兰先生觉得在这些薄薄的纸张后面是巴黎,是董事们决定罢工进程的命令,他仍然不能放下他的心事。

  “到底打算怎么办?”他突然问道。

  埃纳博先生一惊,然后含糊其词地回复了一句:

  “看看再说吧。”

  “当然,你们的腰板硬,等等看没什么,”德内兰高声说道,“可是假

  使罢工扩大到旺达姆,我可就完蛋了。我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让-巴特矿整顿一新,我只有这么一个矿井,只有依靠它不停地生产,才能维持..跟你

  ①路易·菲利浦( 1830—1848在位),法国国王,二月革命时被逐逃至英国。

  实说吧,我现在可真为难啊!”

  这种不由自主地坦白似乎打动了埃纳博先生。他谛听着,脑海中浮现出一个计划:在罢工没有转机的情况下,为什么不借此良机使事情恶化下去,一直使邻矿破产为止,然后用低价把它买过来呢?这是重新获得董事们宠信的最保险的办法,董事们多少年来一直梦想着把旺达姆霸占过来。

  “既然让-巴特矿使你这样发愁,何必不把它让给我们呢?”他笑着说。

  德内兰后悔自己不该这样诉苦,他喊道:

  “我一辈子也不出让!”

  大家见他发起火来,感到很有趣。饭后的点心一端上来,大家终于忘掉了罢工的事情。一个苹果排大受赞扬。然后太太小姐们讨论起菠萝蜜的做法来,大家认为菠萝蜜也同样味美。水果,葡萄和梨结束了这顿丰盛的、充满愉快的午餐。当仆人给大家斟上代替过于平常的香槟酒的莱茵葡萄酒时,大家一齐兴奋地谈起来。

  在用点心的这种融洽的气氛中,内格尔和赛西儿的婚事无疑有了很大的进展。婶母向侄子使眼色敦促他,于是年轻人表现得很亲热,他那温和的面孔使刚刚被他所讲的抢劫之事吓坏了的格雷古瓦一家重新高兴起来。埃纳博先生看到妻子跟自己侄子那样声气相求,刹那间那种可怕的怀疑又复活了,他好像在他俩互相交换的目光中觉察到他们曾发生过肉体关系。但是,想到摆在面前的这桩婚事,他又放了心。

  希波利特端来咖啡,这时候侍女惊恐万状地跑进来说:

  “老爷,老爷,他们来了!”

  这是代表们来了。外面门响,他们感到有一阵恐怖的气流从附近的房间里穿过。

  “叫他们到客厅里去吧,”埃纳博先生说。

  同席的人个个惊惶不安,面面相觑。室内先是一阵沉默。接着他们又开起玩笑,有人装着要把剩下的白糖装进口袋里,有人说要把餐具藏起来。但经理一直保持着严肃的态度。当工人代表被引到客厅去,传来沉重的脚步踏在隔壁房间地毯上的声音时,笑声落下去了,谈话声变成了低低的耳语。

  埃纳博太太放低声音对丈夫说:

  “我希望你先把你的咖啡喝了。”

  “当然,”他回答说,“让他们等着去吧。”

  经理很紧张,他的样子好像只注意着自己的杯子,耳朵却听着房间那面的声音。

  内格尔和赛西儿站了起来,他叫她冒险地从门上的钥匙孔望了一眼。他们抑着笑声,说话的声音很低。

  “您看见他们了吗?”

  “看见了,..有一个大胖子,后面跟着两个小矮个儿。”

  “他们的面貌很凶吧,嗯?”

  “不,他们的样子很温和。”

  突然,埃纳博先生离开座位,说咖啡太热,等一会再喝。他走出房门的时候,把一个手指放在嘴上,嘱咐大家要谨慎一些。大家又坐下来,围着桌子一句话不说,再也不敢活动一下,都竖起耳朵听着远远传来的男人们那种使人听了不舒服的粗声大气的话音。

  二

  前一天,艾蒂安和几个同伴在拉赛纳的酒馆里开了一个会,选出了第二天去见经理的代表。晚上,马赫老婆听说自己丈夫被选为代表,心里就不安起来。她问丈夫是不是想让人家把他们一家子赶到大街上去。马赫本身也不是很痛快就同意当代表的。他们两口子,到了行动的时候,却又产生了世代相传的听天由命的想法,他们想到第二天要做的事情十分害怕,他们不顾遭受不公正的穷困,宁愿再次低头屈服。平时,在管家过日子方面,马赫对妻子一贯是言听计从,她的确是一位贤良的内助。但这一次,虽然他心里也和妻子一样怀着恐惧,却发起火来。

  “去你的吧,哼!”他躺到床上,同时转过身去说。“扔下同伴们不管,

  那像话吗!..我是在尽自己的责任。”马赫老婆也躺下了。两个人谁也不开口。沉默了很长时间,她才回答说:“你说得有道理,你去吧。不过有一样,我可怜的老头子,我们可完了。”第二天,他们十二点整吃午饭,因为一点钟要赶到万利酒馆集合,然后

  从那里到埃纳博先生那里去。他们吃的是马铃薯。由于只剩下一小块黄油,

  谁也不肯动,要留到晚上抹面包吃。“你知道,我们打算让你出面说话,”艾蒂安突然对马赫说。马赫一惊,急得说不出话来。“啊!那不行,这太过分了!”马赫老婆大声嚷着,“我很愿意叫他去,

  可是我不答应叫他带头儿..你说,为什么偏叫他出面说话不叫别人呢?”

  于是,艾蒂安用他那热情有力的口才解释起来。马赫是矿上最出色的工人,最受人爱戴,最受人尊敬,由于他通情达理,人人称道。因此由他来提出矿工们的要求,会有决定性的力量。起初,艾蒂安想代表大家出面说话,但是他来到蒙苏的时间还太短,而一位当地的老年人说话,会更能让人接受。总之,同事们把自己的事情托靠给最适当的人了,他不能拒绝,否则就成懦夫了。

  马赫老婆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去吧,去吧,我的老伴,你去为别人卖命去吧。我呀,我不拦你啦!”“可是,我从不会说句囫囵话,我会说得颠三倒四的。”马赫讷讷地说。艾蒂安看他已经拿定主意,心里很高兴,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把你所感受到的说出来,就很好。”两腿已经消肿、在一旁注意听他们讲话的老爷爷,因嘴里塞满了马铃薯

  只是摇头,没吭声。屋里一片沉静。孩子们都忙着往嘴里塞马铃薯。老爷爷把马铃薯咽下去以后,才慢吞吞地说:

  “甭管你说什么,反正顶不了屁用..哼!这种事我经历过,我经历过!四十年前,他们把我们从经理家赶了出来,而且是用刺刀把我们赶出来的!今天他们也许会接待你们,但是他们就像这堵墙一样,什么也不会回答你们!..哼!人家有钱,才不在乎这种事呢!”

  又是一阵沉默。马赫和艾蒂安站起身,丢下守在空盘前面的心事重重的一家人,走了出来。他们顺便叫了勒瓦克和皮埃隆,四个人一起来到拉赛纳的酒馆。这时,附近矿工村的代表们也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赶来了。代表团的二十名代表到齐之后,一起商定了向公司提出的反对公司措施的条件,然后就动身到蒙苏去了。刺骨的东北风吹着石路。他们到达经理家的时候,已经两点钟了。

  起初,仆人把门又关上,叫他们在外面等着,随后回来把他们引到客厅里,并把窗帘打开。柔和的阳光透过窗帘上的镂空花边照射进来。客厅里只丢下矿工们,他们个个打扮得很整洁,穿着粗呢衣服,早晨刚刮的脸,留着黄头发和黄胡髭。他们感到非常拘束,谁也不敢坐下。他们手里不停地拧着自己的鸭舌帽,斜眼打量屋子里的家具。这些家具是各种样式的,由于主人对古物的特殊喜好,就把它们当成时髦的东西都摆在那里。其中有亨利二世时代的安乐椅,路易十五时代的椅子,十七世纪意大利式书架,十五世纪西班牙式火炉,一张桌围作为遮挡壁炉的装饰,门帘上缀着古祭披的刺绣。这些旧的金饰,这些暗黄色的绸缎,所有这一整套小教堂式的豪华装饰,使工人们心中充满一种敬畏感。东方地毯那厚实的绒毛好像裹住了他们的脚。特别使他们感到窒息的,是客厅里的温暖,他们不了解那个暖气炉为什么能使整个房间这样暖和,他们一路上经过冷风吹打的面颊,更感到火热。五分钟过去了,在这间密不透风、富丽堂皇的令人感到舒适的房间里,他们越发感到不知所措。

  埃纳博先生终于穿着大衣,衣扣严整,佩带着一枚合适的小勋章走了进来。他首先开了口说:

  “啊!你们来啦!..看样子你们是在闹事..”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冷淡而有礼貌地补充说:

  “大家请坐吧,我很希望能谈一谈。”

  矿工们转过身去,寻找座位。几个人大着胆坐到椅子上,也有一些人担心弄坏织锦的椅面,仍然站着。

  接着是一阵沉默。埃纳博先生把他的安乐椅拉到壁炉跟前,用心观看各个代表,力图辨认出他们的面孔。他先认出了躲在最后一排的皮埃隆,随后,他的目光就停在坐在他对面的艾蒂安身上。

  “好吧,你们要跟我谈什么?”他问。

  他正等着艾蒂安开口,然而马赫走上前来,这使他着实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地又补充说:

  “怎么!是你!一向表现得十分通情达理的好工人,从蒙苏矿井一开始就在那里工作的老工人!..啊!这可不好,你当不满分子的头目,真使我感到难过!”

  马赫眼也不抬地听经理说着。然后,他开始用犹豫而低沉的声音说道:

  “经理先生,正因为我是个安分守己的人,没有任何可指摘的地方,同事们才推选了我。这应当使您看出,我们并不是吵吵嚷嚷地闹事,也不是存心不良故意捣乱。我们只要求公平合理,我们再也不愿意忍饥挨饿,我们认为现在是该好好谈谈如何保证我们天天能吃上面包的时候了。”

  他的声音逐渐坚定起来。他抬起两眼望着经理继续说:

  “您很清楚,我们是不能够接受您的新办法的..有人说我们坑木支得不好。我们对这项工作下工夫不够,这是事实;可是,要是我们下到工夫,我们每天得到的工钱就更少了,我们挣的钱本来就不够我们吃饱饭的,而那样就更没办法了,会一下子把您的工人全赶跑的。多给一些工钱,我们以后就会把坑木支好,我们就可以花费一定的时间来做这项工作,就不会拚命只顾挖煤了。没有别的办法,要想把工作做好,就必须花钱..可是您想出的是什么办法?那是我们所不能理解的,您知道吗?您降低了每车煤的工价,

  还硬说降低的工价,将由另付的坑木钱补上。假如真是这样,我们还可以少吃一点亏,因为支坑木是最费时间的事。但是,使我们气愤的是,事情并非如此。公司根本没给补上,只是从每车煤上多抽出两生丁装进了自己的口袋,事情就是这样!”

  “对,对,这是事实,”其他代表看到埃纳博先生狠狠地作了个手势,好像要阻止马赫说下去,就这样咕哝说。

  但是,马赫没容经理插话。现在,他已经说开了头,话从心里自然而然地往外涌,有时候连他自己听着也很惊讶,好像是另一个人在借他的嘴说话似的。这些都是他的肺腑之言,是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在他心里积存了多久的话。他讲述了每个矿工的痛苦,讲述了艰苦的劳动,讲述了牛马般的生活,讲述了孩子老婆在家里叫饿的情形。他提到最近几次领回的可怜的工钱,又是罚金,又是停工,所剩已寥寥无几了,拿回家里以后家家都放声大哭。难道真的决心要把他们置于死地吗?

  “经理先生,”他最后说,“我们到您这儿来,是为告诉您,如果横竖也是饿死,那我们宁肯坐着饿死,这样还可以少受点罪..我们既然已离开了矿井,那么,只有公司答应了我们的条件,我们才会下井。公司要降低每车煤的工钱,坑木另行付款,而我们要求一切照旧,并且要求每车煤再增加五生丁..现在就看您是不是讲公道,是不是愿意恢复工作了。”

  一些矿工立即应声说道:

  “就是这样..他说的正是我们大家心里的话..我们只要求讲理。”

  另一些没有说话的人,也都点头表示赞同。豪华的客厅和那些金银刺绣、珍奇古董,对他们说来全都不复存在了,他们也不再感觉到他们穿着沉重的鞋子踩在上面的地毯。

  “你们也要容我说句话嘛,”埃纳博先生发火了,终于喊叫起来。“不管怎么说,要说公司每车煤多赚两个生丁,那不是事实..我们算一算吧。”

  接着是一片混乱的争论。经理为了分化代表们,设法让皮埃隆说话,皮埃隆躲躲闪闪,支吾其词。勒瓦克则与他相反,数他能闹,颠三倒四地乱说一通,连他自己也不了解自己说的是什么。在这装饰富丽、温暖如春的客厅里充满了粗鲁的怨声。

  “你们要是一齐说,我们就永远也谈不好。”埃纳博说。

  他又恢复了镇静和在严峻中并不显得粗暴的礼貌,这是一个管理人接到命令,并且要人遵守这一命令的那种态度。从谈话一开始,他就一直盯着艾蒂安,设法要使这个年轻人不再保持沉默,所以他不再争论两生丁的问题,突然把话题扩展开来。

  “不,你们应该承认事实,你们受到了可恶的煽动,现在有一种瘟疫,在所有工人中蔓延,腐蚀着最老实的工人..哦!我不需要任何人公开承认,我自己看得清清楚楚,你们从前是那么安分守己,现在有人把你们教唆坏了,不是吗?有人答应改善你们的生活,说现在是该你们当家做主人了..最后使你们加入了那个臭名昭著的‘国际’,那是个土匪组织,他们的美梦就是要毁灭社会..”

  这时艾蒂安打断了他的话:

  “您弄错了,经理先生。蒙苏的矿工还没有一个人参加。不过,假使有人逼着他们参加,那么所有的矿井的工人都会参加的,这完全取决于合同。”

  于是,一场论战就在埃纳博和艾蒂安之间展开,就像别的矿工都不在那里似的。

  “公司是工人的靠山,你不应当威胁公司。今年,公司花了三十万法郎给工人建造住房,公司连百分之二的费用也没收回来,这还不算公司拿出的养老金以及煤和医药费用..你很精明能干,短短的几个月就成了一个熟练工人,要是你宣传宣传这些事实,岂不比跟一些名声不好的人来往要强得多吗?是的,我指的是拉赛纳,我们不得已把他开除了,那是为了把我们的矿井从社会主义者的毒害中拯救出来..有人看见你常常到他那里去,一定是他怂恿你建立互助基金会的。假使这个组织只是为了储蓄,那我们是同意的。但是,我们觉得这是反对我们的一种武器,是支付斗争费用的备用基金。说到这点,我应该再说一句,公司要求对这个组织进行监督。”

  艾蒂安听任他说下去,两眼盯着他的眼睛,激动得嘴唇微微颤动着。当经理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他微笑了一下,简捷地回答说:“这又是一个新的要求,因为到目前为止,经理先生还没有想到要求对互助基金会进行监督..不幸得很,我们却希望公司少管我们的事,多讲些公道,付给我们应得的工钱,把公司榨取我们的劳动果实还给我们,不要再充作什么恩赐者了。每逢遇到危机就不惜饿死许多工人,去保证股东们的利润,难道这不伤天害理吗?..任凭经理先生您说得天花乱坠,新办法仍是变相降低工资,我们感到气愤的也就是这一点。如果公司必须节约,也不应当一味在工人身上打主意。”

  “啊,说得好!”埃纳博先生叫嚷说。“我正等着你指责我们让工人挨饿,说我们靠工人的血汗过活呢!像你这样的人,应当知道在工业上,——例如在煤矿方面——投资是冒着多么大的风险的,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糊涂话来呢?今天一个设备完善的矿井要投资一百五十万到二百万法郎,花这么大的本钱来赚取一点利润是多么艰难呀!法国一半矿业公司都破产了..总之,指控那些办得好的公司残酷无情简直是糊涂。它们的工人苦的时候,公司自己也苦呀。你以为在目前的工业危机中,公司所受的损失比你们小吗?关于工资的事情,由不了公司本身,它需要屈从于工业竞争,不然就会破产。你应该抱怨这些事实,而不应该抱怨公司..可是,你不愿意听这些,也不肯了解这些!”

  “不,”年轻人说,“我们十分清楚,如果事情像现在这样长期得不到改变,我们的处境是不可能改善的,也正是因为这样,工人们早晚会想出办法使事情变个样。”

  从表面上看,这句话说得非常缓和,声音也不大,然而却包含着一种坚强的信念,充满令人颤抖的威胁,使客厅陷入一片沉寂。一种难堪和恐怖的气氛掠过肃静的客厅。其余的代表虽然不十分了解这段话的意义,却感觉到年轻人在这个舒适的环境里所要求的正是他们自己的权利,他们开始用不满的目光重新打量客厅里温暖的帘帷、舒适的椅子,以及一切豪华的陈设,其中最不值钱的东西也够他们吃一个月的。

  最后,仍在沉思的埃纳博先生站起来下逐客令了。大家也都站了起来。艾蒂安用臂肘轻轻地碰了马赫一下,马赫又开了口,然而他的舌头已经不灵活了:

  “先生,这就是您的全部答复..那我们就回去对大家说,您拒绝了我们所提出的条件。”

  “我,我什么也不拒绝,我的老伙计!..”经理说,“我跟你们一样,

  是挣人家钱的。我并不比你们当中一个最小的徒工强,在这儿不能随便做一点主,人们给我指示,我唯一的任务就是监督这些指示能很好地执行。我认为凡是应当向大家说的我都说了,可是我决不能作什么决定..你们把你们的要求向我提出来,我呈报给董事会,然后我再向你们转达董事会的答复。”

  他说这段话的时候态度得体,很合乎一个高级职员的身份,在谈话中他不动声色,彬彬有礼,十足表现他只不过是官方的一位工作人员。这时候,工人们用不信任的目光望着他,心里琢磨着他这是玩弄什么手腕,他说谎有什么用意,把自己说成是工人和真正资本家之间的中间人物想得到什么便宜。他肯定是个阴谋家,一个跟工人一样领取工资的人难道能生活得这样阔气!

  艾蒂安又大胆地插了话。

  “啊,经理先生,我们不能亲自申述我们的理由,实在感到遗憾。我们会提出很多很多的事实,我们有许许多多肯定是您所想不到的理由..我们要是知道应该去找谁就好了!”

  埃纳博先生一点也没有生气,他甚至微笑了一下。

  “啊!这可就麻烦了,你们不相信我..就得到那边去。”

  他的手随便指向一个窗户,代表们随着他的手势望了一下。那边,那边是什么地方?无疑是巴黎。但他们还不能确切地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一定是一个遥远遥远的可怕的地方,一个不可到达的神圣不可侵犯的地方,那里有一个谁也从未见过的偶像高踞在神龛的深处。他们也许永远见不到他,只知道他有一种力量远远地压在蒙苏的一万矿工身上。当经理说话的时候,一定是隐藏在他的背后的这种力量,使他道出这个偶像的旨意。

  工人们感到万分沮丧,艾蒂安也耸了一下肩,好像对大家说,最好还是走吧。这时候,埃纳博先生友好地拍了拍马赫的胳膊,问了他一些让兰的情况。

  “这可是一个严重的教训,你还为不认真支坑木作辩护呀!..你们要想一想,朋友们,你们要了解到罢工不论对谁都是一个巨大的损失。用不了一个星期你们就要饿坏的,到那时候你们怎么办?..不过,我相信你们会明白过来的,我确信最迟到星期一你们就会下井的。”

  大家动身离开客厅,脚步杂沓像一群绵羊,他们低着头,对于这种要他们屈服的话什么也没有回答。经理跟在他们后面,不得不总括一下这次谈判:一方面,公司要实行新的工价;另一方面,工人们要求每车煤增加五生丁的工钱。为了使工人们不要抱任何幻想,他认为必须预先告诉他们,他们的要求一定会被董事会拒绝的。

  “你们应该考虑考虑,不要轻举妄动,”他看到工人们一声不响,不安地又说。

  到了前厅,皮埃隆深深地鞠了一个躬,勒瓦克装作在戴鸭舌帽。马赫正在寻思离开之前应说的话,艾蒂安又用胳臂肘碰了他一下。于是,众人就在这种不是好征兆的沉默中离开了。只有大门又砰地一声关上了。

  埃纳博先生回到饭厅的时候,客人们面前摆着酒,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地愣着。他三言两语地把经过告诉了德内兰,德内兰的脸色更加阴沉了。随后,埃纳博喝着那杯凉了的咖啡时,人们又谈起别的事情。但是格雷古瓦一家人却又提起罢工的事,他们不明白为什么没有禁止工人擅离职守的法律。内格尔安慰着赛西儿,说宪兵一定会来。

  最后,埃纳博太太招呼仆人:

  “希波利特,把客厅的窗户打开,换换空气,我们就要到客厅去了。”

  三

  半个月过去了,第三个星期的星期一,上报给经理的工人出勤表表明,下井的工人数目又减少了。那天早上,实指望会复工的,但是,董事会不肯让步的顽固态度激怒了矿工们。停工的已经不单是沃勒矿井、克雷沃科尔矿井、米鲁矿井和玛德兰矿井,连维克托阿矿井和费特利-康泰耳矿井现在下井的工人也只有四分之一了,甚至还波及到了圣托玛斯矿,逐渐形成了普遍的罢工。

  沉寂笼罩着沃勒矿井的贮煤场。这是一个死气沉沉的工场,空旷的场地上寥无一人,满目荒凉,工作完全停了。沿着高高的天桥,扔着三四辆斗车,在十二月灰暗的天幕下,显得十分凄凉。下面,台架脚下的存煤已经消耗殆尽,露出光秃乌黑的地面。备用的坑木也在大雨浇注下腐烂着。运河的码头上,一艘装了一半货物的货船,瘫痪在混浊的水面上。尽管还有雨,荒凉的矸子堆上,分解的硫化物仍在冒烟。一辆马车阴郁地伸着它的车辕。煤矿的建筑更显得死气沉沉。选煤场的百叶窗关得紧紧的,井楼里再也没有收煤处的隆隆声,锅炉房也变冷了,巨大的烟囱只冒出一丝丝烟,使它显得过大了。现在只是早晨开动一下提升机,马夫往下送马料,工头们又成了普通工人,井底下只有他们干活,以免因缺少养护而毁了坑道。然后,从九点钟起,其他工作就都依靠梯道进行。在这个蒙着一层黑色尘雾的死寂的建筑中,唯一的生气就是抽水机又粗又长的呼呼的喘息声,因为这声音一旦停止,大水立刻就会把整个矿井淹没。

  在对面的高岗上,二四○矿工村也仿佛死了一般。里尔的省长急忙赶来,宪兵也串遍了各条街道,但是,一看到罢工者非常安稳,又都回去了。在这个广大的平原上,矿工村从来也没有像这样的模范表现:男人们为了不进酒馆,整天在家里睡觉;女人们有限制地喝咖啡,也变得理智起来,不再那样胡扯乱吵;就连一群群的孩子也显得那么懂事,他们光着脚在街上奔跑,不声不响地厮打。仿佛人人异口同声地表示:咱们要老实听话。

  然而,马赫的家里却是人来人往,门庭若市。艾蒂安以秘书身份,在这里把互助基金会的三千法郎分给穷困的家庭。后来,又分发了从各方面募捐来的几百法郎。但是现在所有的钱都用光了,矿工们再没有坚持罢工的钱,饥饿又威胁着他们。梅格拉原本答应他们赊欠半个月,可是才过了一个星期他就突然改变了主意,断绝了食物的供应。梅格拉总是唯公司之命是从,大概是公司想用让各个矿工村的人饿肚子的办法来立刻结束罢工。此外,他像一个荒淫的暴君那样,是否供应面包,要看父母派去取东西的姑娘长得怎么样,特别是马赫老婆去的时候,他更是闭门不纳,因为他没有得到卡特琳,满肚子怨恨,要给马赫老婆一点颜色看。最困难的是天寒地冻,女人们眼看着自己的煤堆越来越小,而一天不下井,矿上就一天不会发给新煤,心中更加忧虑不安。所以不光是要饿死,还要冻死。

  马赫家已经什么也没有了。勒瓦克家由于布特鲁借给了他们二十法郎,还能吃上饭。至于皮埃隆家总是不缺钱用的,但是怕别人向他们借钱,也装出跟大家一样挨饿的样子,到梅格拉家去赊货;只要皮埃隆老婆撩起她的裙子,梅格拉会把整个铺子都送给她的。从星期六那天,就已经有很多家不吃晚饭便上床了。面对着极端苦难的日子,听不到一句怨言,人人都安静坚定地遵守着罢工的号令。他们依然怀着牢固的信念,这是宗教般的信仰,是一种笃信宗教的民族的盲目自我牺牲。既然有人许诺他们正义的时代就要到来,他们就准备为争得普遍幸福而忍受磨难。饥饿使他们更加激昂奋发,对于这些由于困苦而变得神思恍惚的人来说,那个封闭的天地从来没有展现过这样广阔的幻景。当他们虚弱的眼睛发花的时候,就看到了他们所梦想的理想乐园,好像它已经临近,并且是那么真切,看到了兄弟般友爱的人民,看到了共同劳动、共同吃饭的黄金时代。任何事情也动摇不了他们终究要进入这个乐园的信念。互助基金用光了,公司还不肯让步,形势一天比一天严重,但是他们仍然充满希望,对眼前的现实只是付之一笑。即使大地在他们脚下裂开,也会出现奇迹使他们得救。这种信念代替了面包,使人感到温饱。马赫家和其他人家,吃下的清水般的汤饭很快消化了以后,就进入一种半昏迷状态,憧憬着一种使殉道者甘愿为之赴汤蹈火的幸福生活。

  从此以后,艾蒂安成了当然的领袖。由于学习钻研,他变得更加精明,在各种事情上都有独特的见解,于是在晚上的聊天中,他大谈神奇的预言。他整夜整夜地看书,接到的信也越来越多,他甚至还订了一份比利时出版的社会主义者的报纸——《报复者》,这是矿工村中见到的第一份报纸,这使他受到同伴们的特殊尊重。不断增长的声望,使他日益自命不凡。保持广泛的通信关系,讨论全省各地劳动者的命运,给沃勒矿井的矿工们出主意,特别是自己成了个中心人物,感到他就是全世界的中心。所有这些都使这个两手油污的机器匠,这个两手漆黑的挖煤工的虚荣心不断增长。他怀着对智慧和安逸的满足登上一个阶梯,进入人们憎恶的资产阶级范畴,但这一点他自己并不承认。他唯一不称心的就是意识到自己受的教育不够,这使他每逢遇到一个穿大衣的先生就感到局促胆怯。虽然他不断进行自学,如饥似渴地见到什么就读什么,但由于缺乏正确的方法,接受极慢。他脑袋里乱七八糟地装了一大堆,结果全都是似懂非懂。他在头脑清醒的时候,有时也对身负的重担感到不安,恐怕自己不够格。他或许应该找一个律师,找一个能说会干不致使同伴们吃亏的博学的人。但是,一股反抗精神又使他立刻坚强起来。不,不,不要律师们!那都是些坏蛋,都是利用自己的知识拿人民来发财的家伙!不管怎样,工人们应该自己处理自己的事情。作一个群众领袖的梦想使他陶醉,蒙苏在他脚下,巴黎隐约在望,谁敢说不会有那么一天,他作为一个议员站在一个富丽堂皇的大厅的讲坛上,在国会里发表第一次工人的演说,猛烈攻击资产阶级。

  几天来,艾蒂安不知怎样是好。普鲁沙一封接一封地来信,说他要亲自到蒙苏来鼓励罢工者的热情。要由机器匠主持召开一次秘密会议,他打算利用这次罢工的机会,把至今还不相信“国际”的矿工们争取过来。艾蒂安怕闹出乱子来,但是如果不是拉赛纳极力反对这种作法的话,他是想让普鲁沙到这里来的。尽管年轻人有一定的权威,也还必须和酒馆老板商量一下,因为拉赛纳在这里已经多年了,在主顾中还保有一些忠实的信徒。所以他还在犹豫,不知如何答复普鲁沙。

  星期一四点来钟的时候,从里尔又来了一封信,恰巧这时候楼下饭厅里只有艾蒂安和马赫老婆。马赫待得实在腻烦,出去摸鱼去了。万一在运河的水闸下面抓住一条大鱼,就能卖了买面包。老爷爷长命老和小让兰刚刚出去,为的是遛一遛他们才复原的腿。孩子们也跟着阿尔奇出去了,他们要在矸子堆那里拣上几个钟头的煤渣。马赫老婆坐在不敢再往里添煤的奄奄一息的火炉旁,敞着怀,露出一只垂到肚子上的乳房,给艾斯黛喂奶。

  当艾蒂安把信重新折起来的时候,她问道:

  “有好消息吗?是不是有人要给我们寄钱来?”

  他作了个手势,表示“没有”,于是她又接着说:

  “这个星期我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无论如何我们还要坚持下去。人只要占理,就会有勇气,是不是?一定会得到最后胜利的。”

  现在,她已经相当拥护罢工了。能不罢工而使公司讲公道当然最好,但是,既然罢了工,没有争得合理解决方案就不该复工。在这方面,她表现出毫不妥协的毅力。只要有理,宁死也不能认错。

  “啊!”艾蒂安嚷道,“要是闹一场大霍乱让公司所有这些剥削者统统死掉多好!”

  “不,不,”她接过来说,“不应该咒任何人。那样对我们并没有什么好处,一个死了还会有另外一个代替他..我,我只要求他们更理智些,我盼望着有这一天,因为什么地方都有好人..你知道,我一点也不赞成你那套政治。”

  实际上,她平常就埋怨他言词激烈,她认为他好战。要求自己应得的劳动报酬,这是对的。但是为什么要管那许多闲事呢?资产阶级呀,政府呀,管别人的事情干什么?那只会招来祸害。不过她还是尊敬他,因为他不酗酒,并且按时付给她四十五法郎的膳宿费。一个男人只要品行端正,别的都可以不过问。

  于是,艾蒂安讲述起人人都有面包吃的共和国来。但是,马赫老婆摇着头,她想起了一八四八年,那叫人走投无路的一年,那一年,她跟丈夫刚结婚,他们弄得一贫如洗。她直着两眼,敞着怀,用忧郁的声音唠叨起那个时候的困苦来。这时候,女儿艾斯黛已经在她的膝上含着乳头睡着了。艾蒂安聚精会神地听着,盯着她的大乳房,她那白嫩的乳房和憔悴的面容形成鲜明的对比。

  “一个钱没有,”她喃喃地说,“一口东西也吃不上,所有的矿井都停了工。到头来又怎么样!跟今天一样,还是穷人饿死!”

  这时候门开了,卡特琳走进来,两个人看着她惊讶得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卡特琳自从跟沙瓦尔走了以后,一直没有回矿工村来过。这时她心里乱得很,连门也忘了关,浑身颤抖着,说不出话来。她原以为只有母亲一个人在家,看到艾蒂安也在那儿,在半路上想好的话就乱了头绪。

  “你来干什么?”马赫老婆喊道,坐在椅子上动也没动。“我家没有你,你滚!”

  卡特琳尽力思索着自己要说的话。

  “妈妈,这是咖啡和糖..喏,是给孩子们的..我挣了一点工钱,我还是想着他们..”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斤咖啡和一斤糖来,硬着头皮放在桌子上。虽然她在让-巴特矿做工,沃勒矿的罢工仍然使她感到不安,于是她就借口惦记着孩子们,给父母一点帮助。但是,她的好心并没使母亲消气,母亲顶撞说:

  “与其给我们送糖来,还不如当初留在家里给我们挣面包。”

  母亲责骂她,拿她出气,把一个月来对她的牢骚一股脑儿地朝她发泄出来。跟一个男人跑了,十六岁就跟别人姘居,而且正是在家里需要她的时候!只有最不要脸的的丫头才能干出这种事来。偶然做错一件事是可以原谅的,但是一个做母亲的永远也忘不了这样的丑事。要是对她管束太严也有可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她完全随便,要怎么就怎么,只要她回家睡觉就成。

  “你说,你怀的什么心眼儿?小小的年纪!”

  卡特琳站在桌子前面,一动不动,低头听着。她那晚熟女子的瘦弱身体颤抖着,用不成句的话尽量回答着:

  “噢!要是由得了我的话,难道我高兴这样吗?..都是他。他想干什么,我就不得不随着,不是吗?你看得很清楚,他蛮横不讲理..谁都知道事情会变得什么样?不管怎么说,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了,再也没法更改。事情已经这样,是他是别人都一样。他必须娶我。”

  她一点也没生气,带着年纪不大就被男人占有的姑娘的屈从的态度,为自己辩解着。一个姑娘在矸子堆后面失了身,十六岁就生了孩子,然后如果她的情人娶了她,就过起穷日子来,这难道不是普遍的规律吗?她从来也没有梦想过别的。她并没有因为羞耻而脸红,她所以这样颤抖,只是因为她在这个年轻人面前被看作是一个淫妇,这个年轻人在场使她感到压抑和绝望。

  为了不妨碍她辩解,艾蒂安站起来,装着去捅半死不活的炉子。但是他们的目光遇到一起了,他发现她面色苍白,疲惫不堪,但她那憔悴的脸上的两只那么明亮的眼睛,依旧使她显得美丽动人。于是他产生一种特殊的感情,怨恨顿时消失,只希望她能跟她更喜欢的那个男人一起幸福地生活。他仍要关心她,他想跑到蒙苏去强迫那个男人尊重她一些。但是,她在他所表现出的那种柔情中只看到惋惜,她认为他这样瞧她,一定是瞧不起她。于是她心里非常难受,喉咙一阵哽塞再也说不出别的辩解的话来。

  “对了,你最好是住嘴,”马赫老婆仍然不肯宽恕地说,“你回来要是住下不走了,你就进来,要不然就立刻给我滚。我现在抱着孩子算便宜了你,不然的话我早就踢你了。”

  突然,这种威胁变成了现实,卡特琳屁股上重重地挨了一脚,又疼又惊,她一下子愣住了。原来是沙瓦尔从敞着的门口一步闯进来,像一头撒野的牲口尥蹶子一样给了她一脚。他在门外已经窥视她好一会儿了。

  “哼!你这个贱货,”他吼叫道,“我一直跟着你,早知道你要回这儿来,要他给你过瘾!而且你还倒贴他,是不是?你用我的钱买咖啡来灌他!”

  马赫老婆和艾蒂安一时惊呆了,沙瓦尔疯狂地往门外赶卡特琳。

  “出去,他妈的!”

  因为卡特琳躲到了一个角落里,他便转向卡特琳的母亲:

  “叫女儿两脚朝天地躺在楼上养汉子,你在这儿看着门,这倒是个好买卖!”

  最后,他抓住卡特琳的手腕,把她使劲往外拖。到了门口,他又转过脸来对着如同钉在椅子上的马赫老婆。马赫老婆一时忘了把乳房塞进衣服里。艾斯黛脸朝外,在她的粗毛裙子上睡着了,大大的乳房袒露在外面,就像乳牛的奶一样往下垂着。

  “女儿不在就由她妈来补缺吧,”沙瓦尔嚷道,“对,你脱光给他看看!你那个下流房客不会讨厌的!”

  这时,艾蒂安真想揍他几个耳光。他有意把卡特琳从沙瓦尔手里夺回来,由于担心一打架会惊动整个矿工村,才没有这样做。但是,他也气坏了,两个人都红了眼,互相盯着对方。这是一种旧恨,一种长期没有公开承认的妒

  火爆发了。现在,已经到了势不两立的地步。

  “你小心点!”艾蒂安咬牙切齿地说,“我早晚要扒你的皮。”

  “你试试看!”沙瓦尔回答说。

  两个人又互相瞪了几秒钟,他们离得很近,各自呼出的热气扑打着对方的脸。结果是卡特琳央求着,抓住她情夫的手把他拖开了。她拉着他出了矿工村,头也不回地跑了。

  “真野蛮!”艾蒂安使劲关上门嘟嘟囔囔地说。他简直气坏了,不得不再坐下。

  马赫老婆依旧坐在他的对面没有动。她使劲挥了一下手,接着屋里是一阵沉默,这是一种无话可说的难堪而沉重的缄默。然而,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又落到她的胸上,那一堆诱人的白肉,这时使他感到很不自然。当然,她已经四十岁了,像一个生育过多的良种母畜那样,已经失去了原有的魅态。但是,她身体丰满、健壮,面孔秀长饱满,当年风韵犹存,至今有许多人打她的主意。她态度安然地用双手慢慢把乳房塞回去。那玫瑰色的乳头却固执地露在外面,她又用手指把它按进去,然后扣上了衣纽。现在,她穿着那件破旧的上衣,一身黑,又显得邋遢了。

  “纯粹是头蠢猪,”她终于说,“只有肮脏的猪才会有这种叫人恶心的想法..我根本不在乎他这些!简直不值得一理。”

  马赫老婆仍然看着年轻人,用坦率的声音继续说:

  “当然我也有毛病。不过,我可没有干过那种事..只有两个男人挨过我,头一个是从前的一个推车工,那是在十五岁的时候,第二个就是马赫。要是马赫也跟头一个男人那样把我甩掉的话,唉,我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我也不以我们结婚以后我始终严守妇道而骄傲,因为有时候人们没做坏事,往往是因为没有机会..不过,我有什么说什么,据我知道,邻居有些女人还不能夸这个口,是不是?”

  “那倒是真的,”艾蒂安说着站起来。

  随后,他走了出去。这时候,马赫老婆把睡着的艾斯黛放在两把椅子上,决定把火再生起来。要是父亲捉到鱼,并且卖掉的话,家里还是要做饭的。

  外面,天已经黑了。这是一个严寒的夜晚。艾蒂安心情抑郁,低着头向前走着。现在他已经不再生那个男人的气,也不再怜悯那个受虐待的姑娘。那野蛮的一幕已经过去,已经消失,他又想起了大家的痛苦,对穷困的憎恨。他又想起了饥饿的矿工村,想起晚上吃不上饭的女人和孩子们,想起所有饿着肚子斗争的人们。在这可怕的忧愁的黄昏,他心里有时隐隐感觉到的那种怀疑又复活起来,而且从来没有那样强烈地搅扰着他,使他十分不安。他肩上的责任是多么重大啊!现在既没有钱,也赊不来东西,他是不是仍然要他们继续坚持抵抗呢?假使得不到任何援助,饥饿压倒了人民的勇气,那么将会发生怎样的结局呢?他眼前突然显现出失败的景象:孩子们饿死了,母亲们呜呜地哭着,面黄肌瘦的男人们重又下了矿井。他一直向前走着,两只脚不住地碰到石头,想到公司可能占上风,自己可能给同伴们招来不幸,心里就充满无法忍受的忧虑。

  他一抬头,发现自己已经来到沃勒矿井前面。深暗的建筑在越来越浓重的夜色里显得格外阴沉,空寂的贮煤场上矗立着一些巨大的、一动不动的黑影,好似被遗弃的城堡的一角。提升机一停,这里就没了生气。在这夜晚时刻,找不到一点有生气的东西,看不到一盏灯,也听不到一点人声,就是抽水机的抽水声,也变成了不知是从什么地方传来的垂死人的喘息,整个矿井像死了一样。

  艾蒂安站在那里望着,热血又涌上心头。工人们虽然在挨饿,可是,公司也要损失几百万。那么,怎么能说在劳动反抗资本的斗争中,公司一定获胜呢?无论如何,要想取得胜利,就得付出昂贵的代价,而且,还要牺牲很多生命。他又恢复了战斗的激昂情绪,急于消灭贫困,即使牺牲性命也在所不惜。让矿工村的人们由于饥饿和不正义而慢慢死掉,和使他们一下子死掉,又有什么两样。于是,从书本上看来的那些没有充分理解的东西,又涌上他的脑际,如有的民族为了抵挡敌人而焚毁自己的城市的事例,母亲为了不使儿女当奴隶而把他们摔死在大路上的故事和人们宁肯饿死也不愿吃暴君的面包的故事等。这些想法又使他激昂起来,一阵强烈的愉快代替了他那抑郁的忧虑,驱散了他的怀疑,使他对自己一时的怯懦感到惭愧。在他恢复了信心的时候,他的傲气又上来了,当领袖的喜悦,有人甘愿牺牲生命服从自己,扩大权势的梦想,胜利的夜晚,所有这些使他飘上了天。他已经想像出一个伟大的场面,他要在成为一个胜利的领袖时,激流勇退,把一切权柄交回人民手里。

  马赫一声叫喊把他吓了一跳,他又清醒过来;马赫告诉他自己很走运,摸到一条绝好的鲟鱼,卖了三法郎。晚上又有饭吃了。于是他让同伴先回去,说自己随后就来。他走进万利酒馆坐下,等一个主顾走了以后,就直截了当地告诉拉赛纳说,他要给普鲁沙写封信,叫他马上到这里来。他已经决定要召开一次秘密会议,他认为假使蒙苏的矿工能集体参加“国际”的话,一定能取得胜利。

  四

  秘密会议定于星期四两点钟在寡妇德喜儿的欢乐舞厅举行。德喜儿把所有的矿工都看作是自己的孩子,她为这些孩子遭受的痛苦感到非常气愤。自从她的酒馆生意萧条以来,她更是怒不可遏。以往罢工,喝酒的人从来没有像这次这样少,酒鬼们唯恐违背禁令,都闷在家里门也不出了。所以,在主保节日一向熙熙攘攘的蒙苏,宽阔的大街上冷冷清清,死气沉沉,一片凄凉。顺着柜台和人们的肚皮直流啤酒的景象看不见了,地面上也不再酒流成河。大路旁边的卡西米咖啡馆和进步咖啡馆里,老板娘面色忧郁,两眼盯着大路;就是在蒙苏本镇,从兰芳咖啡馆、皮凯特咖啡馆、泰德古贝咖啡馆,直到迪松咖啡馆,这一溜店铺都空无一人,只有工头们常去的圣埃路瓦咖啡馆还能卖几杯啤酒。这种萧条状况一直蔓延到沃尔坎,虽然那里的妓女们由于时光不好把价钱从五十生丁减到了二十五生丁,仍然拉不到嫖客。整个蒙苏陷入了凄凉哀伤的气氛之中。

  “他妈的!”德喜儿寡妇两手拍着大腿嚷道,“这都是宪兵们闹的!就是他们把我关进监狱,我也要给他们找点儿麻烦!”

  她把所有做官当差的人和老板都看作是宪兵,这个词是表示轻蔑的通用字眼,不过她所说的宪兵却是指人民的一切敌人。所以,她非常高兴地接受了艾蒂安的要求。她说,她的整个买卖都是属于矿工们的,她可以免费出借舞厅,并且愿以她本人的名义散发请帖,因为法律要求这样做。其实,如果法律不许可,她觉得更好,那样她可以大吵一阵。第二天,艾蒂安把他事先叫矿工村里会写字的人抄好的五十来封信带给她,要她签了字,然后分送给各个矿井的代表以及他认为可靠的人。公开的议程是讨论坚持罢工的问题,其实是等待普鲁沙来作一次演说,开导工人们集体加入第一国际。

  普鲁沙来电报说星期三晚上到这里,但是到了星期四早晨,艾蒂安仍没见自己的老工长到来,心里很不安。究竟出了什么事呢?不能在开会以前跟他交换一下意见,他感到很沮丧。刚九点钟他就到了蒙苏,一心认为普鲁沙也许没在沃勒停留直奔这里来了。

  “没有,没见您的朋友来呀,”德喜儿寡妇回答说,“不过,一切都准备好了,您来看看吧。”

  她把艾蒂安领进舞厅。大厅里的装饰和往日一样,天花板下,挂着几条纸花串,当中是一个彩色的纸花环;墙上依然挂着那些写着圣人圣女名字的金色牌子。只是角落里的乐台换成了一张桌子和三把椅子,厅里斜着摆满了长凳。

  “好极了,”艾蒂安说。“我跟您说,”寡妇又说,“这儿就跟您家里一样,可以爱怎么嚷就怎么嚷..要是宪兵们来的话,我拚了命也不能让他们进来。”

  艾蒂安尽管心里焦急,望着她仍不禁发笑,她在他眼中是那样肥胖,胸前高耸着的一对大乳房,一个就够一个男人拥抱的;据说她过去每周六个男人就够了,而现在每晚就得要两个情夫。

  这时候,艾蒂安看到拉赛纳和苏瓦林走了进来,感到非常惊奇;当寡妇

  把他们三个丢在空旷的舞厅里的时候,他惊异地说:“怎么!你们来了!”沃勒矿井的机器匠们并没有参加罢工,苏瓦林下了夜班以后,只是出于

  好奇才到这里来的。至于拉赛纳,两天以来他就显得不大痛快,他那圆圆胖

  胖的脸上已经失去了他那和善的笑容。“普鲁沙没有来,我心里真着急,”艾蒂安接着说。酒馆老板拉赛纳眼睛转向别处,从牙缝里回答说。“这我倒不感到奇怪,我不等他了。”“怎么?”这时,他决定把话说出来,朝艾蒂安脸上望了一眼,扬扬得意地回答说:“你要愿意我告诉你,我就告诉你。我也给他写了一封信,我请他不要

  来了..是的,我认为我们自己的事应该自己来办,用不着问别人。”艾蒂安气得要命,浑身打战,两只眼睛盯着拉赛纳的眼,不禁结结巴巴

  地连声说道:“你竟干出这种事来!你竟干出这种事来!”“一点不错,我这样干了!但是,你知道我是否相信普鲁沙!他是个聪

  明可靠的人,可以跟他共事..可是我告诉你,我不赞成你们的想法!什么政治呀,政府呀,我不管这些!我所要求的就是使矿工们得到较好的待遇。我在井底下工作过二十年,我在那里吃尽了苦,受够了累,所以我发誓要为现在仍然在井底下工作的穷伙伴们争得一些利益;但是我非常清楚,用你们那一套不仅什么也争不到,而且会把工人的命运弄得更悲惨..等他们饿得没办法,不得不再回到矿井里去的时候,他们会受到更苛刻的压榨,公司会像对待一只逃跑后又被赶回窝来的狗那样,狠狠地用棍子揍他们..这就是

  我竭力防止发生的事情,你明白吧?”

  他挺着肚子,劈开两条粗腿稳稳地站着,声音越来越高。他那自然、流

  利而清晰的谈吐,充分表现出了一个有耐性和有理智的人的性格。认为一下

  子就可以改变世界,使工人们代替资本家,像分一个苹果似地平分财富,这

  难道不是异想天开吗?至少要等千年万载,这样的事也许会实现。这样的奇

  迹去他的吧!假使不想碰得头破血流,最明智的办法就是走正路,首先要求

  可能的改革,然后利用各种机会改善劳动者的命运。因此,要是由他来管事,

  他自信能使公司答应比较好的条件。相反地,如果人们坚持罢工,非都饿死

  不可!你就算了吧!

  艾蒂安听他说下去,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了。最后艾蒂安竟大喊起来:“他妈的!你还有点血气吗?”艾蒂安一时真想揍他几个嘴巴,为了按捺这种念头,他大步闯到大厅当

  中,在板凳中间撞出一条道,拿板凳出气。“怎么也得把门关上了讲,”苏瓦林提醒说,“没必要让别人听见。”苏瓦林自己过去把门关上,然后安详地坐在讲台后的一把椅子上。他卷

  了一支烟,用他那温和而又敏锐的眼睛望着他们俩,抿着嘴微笑。

  “发火顶不了什么事,”拉赛纳断然说,“原先我认为你是个明白人,

  你嘱咐同伴们要冷静,叫他们待在家里不要乱动,并且凭借你的威望维持了

  秩序,这很好。可是现在,你却把他们往泥坑里推!”

  艾蒂安在长凳中间来回走着,每当走到这位酒馆老板跟前,就抓住他的肩膀用力摇晃,冲着他的脸喊着回答:

  “去你的吧!我倒很愿意冷静些。不错,我给他们定下了纪律!不错,

  我也劝过他们不要乱动!但是,不应该最后叫人嘲笑咱们!..你心里一直

  很冷淡,可是我,有时候简直觉得晕头转向了。”

  这可以说是他的自白。他嘲笑自己那种新信徒的幻想,嘲笑自己的宗教

  梦想,自认为正义不久就会到来,所有的人都将成为弟兄。如果你想看着人

  们像豺狼一样互相吞食直到世界末日的话,那么袖手旁观则是一个真正的好

  办法。不行!必须干预,否则就永远没有正义,富人就会永远吸穷人的血。

  所以,他觉得自己从前说要把政治问题同社会问题分开,那是胡说,是不能

  自我原谅的。那时候他什么也不懂。后来他就看书,钻研,现在他的思想成

  熟了,并自称有了一套。然而,他还解释不清楚,他的话里混杂着他研究过

  而后又放弃的各种学说。其中,占主要地位的是卡尔·马克思的思想:资本

  是剥削的结果,劳动者有权利和义务收回这笔被掠去的财富。实际上,起初

  他赞成蒲鲁东①,妄想利用庞大的交换银行的互助贷款来取消一切中间人。接

  着他又对拉萨尔②的合作社感到兴趣,这种合作社由国家出资建立,以便逐渐

  把世界变成一个工业城市。但是,后来他发觉这种合作组织很难管理,就又

  放弃了建立这种制度的想法。最后,他又接受了集产主义思想,主张一切生

  产工具都归集体所有。但是,这个新的梦想,不久也破灭了,因为他不知道

  ①蒲鲁东( 1809—1865),法国政论家,庸俗经济学家和社会学家,小资产阶级思想家,无政府主义的创始人之一。

  ②斐迪南·拉萨尔( 1825—1864),德国小资产阶级社会主义者,是全德工人联合会( 1863)的奠基人之一,支持在反革命普鲁士的霸权下“自上”来统一德国的政策,在德国社会民主党内建立了机会主义的派别。

  怎样去实现这个新的梦想,他的感情和理智使他不能同意狂热者的那种坚决要求。他只是主张,应该首先夺取政权,别的以后再说。“你到底是怎么了?你为什么站到了资产阶级一边?”他又站到酒馆老

  板面前来,激烈地继续说。“你自己不是常说不能这样继续下去了吗?”拉赛纳的脸微微红了一下。“是的,我说过。到节骨眼上,你会看到我不会比别人懦弱..但是我

  不愿同那些为了捞得一个地位而把水搅混的人。”

  这下子,艾蒂安也脸红了。两个人心里充满了敌对的情绪,不再喊叫,而是互相进行恶意的挖苦。正是这一点才使得他们滥用理论,使这一个变成激进的革命者,使另一个假装审慎而谁都不再遵守自己的真正信念,却去扮演并非自己选择的角色。苏瓦林听着他们争吵,他那漂亮的姑娘般的脸上露出无言的轻蔑,这是一种准备无声无息地牺牲、不想获得烈士英名的人的那种逼人的轻蔑。

  “那么,你这话是冲我说的喽?你嫉妒吗?”艾蒂安问道。“我嫉妒什么?”拉赛纳回答说。“我并不想装大人物,也不会为了当

  秘书而在蒙苏建立支部。”对方想打断他的话,但他又说:“就明说吧!其实你根本看不起‘国际’,你只是急于想当我们的领袖,

  只是想利用跟那个出名的诺尔联合理事会保持联系来当一个大人物罢了!”沉默了一会。艾蒂安浑身颤抖着说:“好..我认为我没有任何可以指责的地方。我经常向你讨教,因为我

  知道,在我来这儿以前,你老早就在这儿进行斗争了。不过,既然你身边不能容人,以后我就自己干..并且我先告诉你,就是普鲁沙不来,会还是要开,就是你不愿意,同事们还是要参加‘国际’的。”

  “哼!参加,还不一定..”酒馆老板咕哝说。“必须说服他们缴纳会费才行。”“完全用不着。‘国际’同意正在罢工的工人缓期缴纳。我们以后再交

  会费,而且‘国际’还会马上来帮助我们。”这下子拉赛纳火了。“好!我们走着瞧吧..我也参加会议,我要说话。是的,我不容许你

  欺骗朋友们,我要向他们指明什么是他们自己的真正利益。我们看他们到底听谁的话,是听他们已经认识了三十年的拉赛纳的话,还是听来到这里不到一年、就把我们这里闹得乌烟瘴气的艾蒂安的..不行,不行!去你妈的吧!现在我们就要决一雌雄!”

  他说完就走了,砰地一声关上门,震得挂在天花板下面的花串直颤动,连墙上的金色牌子也跳了起来。接着大厅又陷入沉闷的平静。

  苏瓦林仍然坐在桌子前面,神色安详地吸着烟。艾蒂安一声不响地在屋子里转了一会以后,发了半天牢骚。人们离开这个懒胖子而接近了他艾蒂安,这能怨他吗?他一直告诫自己不要为自己沽名钓誉。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矿工村对他那样友好亲切,矿工们对他如此信赖,他现在对矿工们有这样大的威信。听到人们责备他为了个人野心而把工人们往泥坑里推时,他非常气愤,拍着胸脯表明他的兄弟般的友爱。

  他突然在苏瓦林面前站住,喊道:“我告诉你,我要是叫一个朋友流一滴血,我就立刻滚到美洲去!”

  机器匠耸了耸肩膀,抿着嘴微笑了一下。“哦,流血,”他轻声地说,“那有什么关系?大地是需要血的。”艾蒂安逐渐冷静下来,拉过一把椅子,在桌子的另一边坐下,把臂肘支

  在桌子上。这张像美女一样的脸上两只沉思的眼睛,有时发出两股红光而显得冷酷无情,这对他的意志起着一种特殊作用,使他有些不安。不用同伴开口,他就被这种沉默征服了,他一点一点地感到自己被苏瓦林所控制。

  “我说,你要是我的话,你怎么办?”他问道。“我要采取行动难道不

  对吗?..我们最好还是参加国际工人协会,不是吗?”苏瓦林慢慢地喷了一口烟,用他的口头禅回答说:“哼,愚蠢!但是在目前来说,也只有这样。而且,他们的‘国际’不

  久就会行动,他很关心这个。”“谁?”“他!”他低声说出这个“他”字,态度非常虔诚,并且朝东方看了一眼,他指

  的是那位导师,毁灭者巴枯宁①。“只有他才能一锤定天下,”他继续说,“至于你那些进化论学者都是

  胆小鬼..在他的指导下‘国际’三年之内必然砸烂旧世界。”

  艾蒂安竖着耳朵注意听着。他渴望增加点知识,弄清这种主张毁灭的信

  仰,但是在这个问题上,机器匠只是片言只语不清不楚地说了几句,好像他

  有意不让他弄懂似的。

  “你倒是讲给我听听..你们的目标是什么?”“毁灭一切..不要国家,不要政府,不要财产,不要上帝,也不要信

  仰。”“我明白了。可是这把你引向何处呢?”“引向混沌的原始公社,引向一个新的世界,一切都从头开始。”“那么使用什么办法呢?你打算怎么办?”“用火,用毒药,用刀子。敢于烧杀的人才是真正的英雄,才是人民的

  复仇者,才是采取实际行动而不讲书本上的空话的革命者。要用一系列的恐怖谋杀,来恫吓统治者,唤醒人民。”

  苏瓦林说话当中,样子变得极其可怕。他沉醉在这种幻景中,不知不觉从椅子上站起来,那暗淡的眼睛里射出一种神秘的火焰,两只纤细的手紧抓住桌子边,好像要把它捏碎。艾蒂安害怕地望着他,心里想着他先前曾听过他讲的那些心腹事:把地雷埋在沙皇皇宫下面;像宰野猪似地用刀子杀死警官;他唯一爱过的女人,他的情妇,在一个阴雨的早晨,在莫斯科当众被绞死,当时他混在人群中用眼睛最后一次吻着她。

  “不,不!”艾蒂安自言自语地说,同时使劲挥了一下手,要把这些可

  怕的幻影赶走。“我们这里还不到这种地步。杀人,放火,绝对使不得!这

  太可怕了!这是不正当的,所有的同伴都会起来把凶手掐死。”

  他的种族使他不能接受这种毁灭世界的狠毒的梦想,他对像刈过的麦田

  一样夷为平地的世界始终不能理解。世界毁灭之后,人们又怎么办?人怎么

  样重新生长起来?他需要一个答案。

  “把你的计划跟我谈一谈。我们要知道我们应该怎么办。”

  ①巴枯宁( 1814—1876),无政府主义思想家,在工人运动中起着资产阶级代理人的作用。

  于是苏瓦林两眼出神地望着空间,平静地作出结论:

  “关于将来的一切推论都是罪恶的,因为这会阻碍真正的毁灭,妨害革命的进展。”

  尽管这个答复使艾蒂安浑身直冒凉气,仍不免使他发笑。而且,他很愿意承认这些思想里存在着有用的东西,这种极为简单的办法对他很有吸引力。不过,要是把这些话讲给同伴们,会让拉赛纳抓到最好的把柄。应该实际一些。

  德喜儿寡妇请他们去吃午饭,他们应声就走进酒吧间。这间厅屋除了星期天,总是用一个活动隔板跟舞厅隔开。他们吃完煎鸡蛋和干酪以后,机器匠就要走,艾蒂安挽留他,他说:“在这里听你们讲一些没有用的蠢话有什么用!..这些事我早已经看够了。再见吧!”

  于是他嘴里叼着一支烟卷,带着他那种温和,但是固执的神情走了。

  艾蒂安越来越感到焦虑。时间已经一点钟,普鲁沙确实要失约了。一点半,代表们陆续到来。他必须接待他们,因为他想验收入场证,以防公司的那些奸细混进来。他检验每一张请帖,打量着每一个人;很多人没有请帖,但是只要他认得,也放他们进来。两点钟的时候,他看到拉赛纳在柜台前抽完一斗烟,谈着话,不慌不忙地也来了。他这种平静的嘲讽态度,更使艾蒂安焦躁不安,尤其是还来了一些像扎查里和穆凯之流的轻浮家伙,他们纯粹是来寻开心的。这些人并不拿罢工当一回事,他们认为什么也不干很好玩。他们围坐在桌子前,用仅有的二十生丁买了一杯啤酒,嘻嘻哈哈地嘲弄着那些正经来开会的同事们,说他们是来当土佬儿的。

  一刻钟过去了,大厅里的人们有些不耐烦了。失望的艾蒂安果断地挥了一下手,决定进来开会,正在这个时候,探出头去向外张望的德喜儿寡妇叫道:

  “瞧,您那位先生来了!”

  果真是普鲁沙。他乘着一辆马车赶来了,马跑得气喘吁吁。他立刻从车上跳下来。他身材修长,衣着入时,头方且大,穿件黑呢大衣,俨然是一个富裕工人的节日打扮。五年来,他没有摸过一下锉,他注重装束,特别是发型,对于自己在讲坛上所取得的成就,自鸣得意。但是,他的手脚依然笨拙,两只大手上被机器啃掉的指甲也没有长出来。他活动非常积极,为了实现自己的抱负,他不懈地奔波于全省各地,

传播他的思想。

  “啊!请不要怪我!”为了避免询问和指责,他首先开口说。“昨天上午在普勒伊开会,下午在瓦朗赛开会。今天在马西恩纳跟索瓦尼亚一块儿吃午饭..最后,我才抓到一辆车。把我累坏了,你听听我的嗓子。可是这不要紧,我还是要讲话的。”

  他已经走到欢乐舞厅的门口,突然站住了。

  “糟糕!我把会员证忘了!真不像话!”

  车夫正在停放马车,他回到车前,从车箱里抽出一个黑色小木头匣子,夹在腋下。

  艾蒂安容光焕发,紧跟在他身旁,拉赛纳则显得很狼狈,不敢把手伸给他。但是普鲁沙已经一把攥住了他的手,他匆忙对于那封信解释了两句:多么古怪的想法!为什么不召开这次会议呢?只要能够开,总是应该开的。德喜儿寡妇请他先喝点什么,他谢绝了。用不着!他讲话是不喝什么的。只是有一样,他很忙,下午他还打算赶到儒瓦塞勒去,要到那里和勒古若谈谈。

  于是,大家一齐走进舞厅,马赫和勒瓦克来晚了,就跟在这两位先生的后面。然后,为了能够不受拘束,把门锁上了,这一来,那些爱嚼舌头的家伙闹得更厉害了,扎查里高声对穆凯说,他们在这里面很可能每人搞出一个孩子来。

  一百多矿工在空气闭塞、地板上还发着上次跳舞留下的热气的舞厅里,坐在长凳上等候着。他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一些新来的人陆续坐在空位子上。人们望着里尔来的这位先生,他身上的黑呢大衣引起一阵惊异和不安。

  根据艾蒂安的提议,立刻组成了一个主席团;由他提名,其他人举手通过。普鲁沙担任主席,选出马赫和艾蒂安为主席团委员。他们挪动了一下椅子,主席团坐好。这时主席在桌子后面忽然不见了,人们都在找他,原来他是躲在桌子底下放他一直拿在手上的那只小木头匣子。他很快又出现了,然后用拳头轻轻敲了敲桌子请大家注意,开始用沙哑的声音说:

  “公民们..”

  一扇小门打开了,他不得不停住。原来是德喜儿寡妇从厨房那面绕过来,用一个托盘端进来六杯啤酒。

  “不要因为我而打扰了你们。”她轻轻地说。“在讲话的时候会口渴的。”

  马赫把托盘接过来,普鲁沙继续讲话。他说,在蒙苏受到工人们这样的热情欢迎,他十分感动,他请大家原谅他来晚了,同时谈到自己的疲于奔波和嗓子有病。接着他让要求发言的拉赛纳公民发言。

  拉赛纳立刻站在桌旁靠近啤酒杯的那一边,用一把倒转过来的椅子当讲坛。看来他十分激动,他先咳了一声,然后用响亮的声音说:

  “同事们..”

  拉赛纳所以对各个矿井的工人具有一定的影响,就是因为他善于辞令,和他那能够一连谈上几个钟头也不厌倦的温和态度。他不作任何手势,仪态庄重,笑容可掬,口若悬河,讲得天花乱坠,会使每个人不禁喊道:“对,对,说得对极了,你说得有理!”但是,今天他刚一开口,就感到人们当中隐隐约约有一种反对情绪,所以他非常谨慎。他只谈论坚持罢工的问题,希望先博得大家的喝彩,然后再把矛头指向第一国际。当然,为了荣誉不允许向公司的要求让步。但是,假使要旷日持久地坚持下去,会有多少灾难,前途又多么可怕啊!他虽然没有明说要屈服,却在泄大家的气。他指出各矿工村的人现在都饿得要死,他问主张坚持罢工的人有什么指靠。只有他的三四个朋友想同意他的说法,因而使绝大多数人的冷淡的沉默显得更加突出,他的发言逐渐激起了大家的反对。他一看不能说服大家,就恼羞成怒地断言:假使他们听从外来人的教唆和摆弄,将来一定会吃苦头的。有三分之二的人气愤地站起来,要求制止他再说下去,因为他侮辱了工人,把他们看作是不会处世的孩子。然而他却大口大口地喝着啤酒,不顾会场上的骚乱,继续说下去,他粗暴地叫嚷说:还没有人能够阻止他尽自己的义务!

  普鲁沙站起来。因为没有铃,就用拳头敲着桌子,用沙哑的嗓门连声喊道:

  “公民们..公民们..”

  最后,会场总算平静了一些,他征求大家的意见之后,制止了拉赛纳的发言。曾代表各矿井的工人与经理进行过谈判的代表们,领导着其余的人,这些人都由于饥饿而狂怒了,脑袋里充满了新思想,因而这好像是预先商定好的一次投票。

  “你有吃的!你当然不在乎,”勒瓦克向拉赛纳挥动着拳头吼叫道。

  马赫满脸通红,被这番伪善的发言气得控制不住自己了,于是艾蒂安从主席的背后探过身来劝他冷静些。

  “公民们,”普鲁沙说,“请允许我谈几句。”

  会场上顿时鸦雀无声。他开始讲话。他的嗓音沙哑,发音艰难,但是他已经这样惯了,他经常按照他既定的日程,带着发炎的嗓子到处奔走。他的声音越讲越高,激动人心。他张开两臂,有节奏地摆动着肩膀,像传道士一样口若悬河,并在每句话的末尾把声音压低,以加强这样单调的声音的说服力。

  他的发言,着重讲述了“国际”的伟大和好处,这是他每到一个新地方首先要讲的。他说明“国际”的宗旨就是解放劳动者,并介绍“国际”的庞大的组织机构,基层组织是市镇,再上则依次是省、国家和全人类。他的双臂慢慢地比划着,越比越高,描画出未来世界的宏伟。然后他谈到内部的管理。他宣读了会章,讲到代表大会,指出了事业日益重要的意义和扩大的计划,即从争取提高工资开始,现在已经到了清算旧社会的阶段,以便消灭雇佣制度。今后不再有国际之分,全世界的工人都为寻求正义而团结起来,共同去扫除腐朽的资产阶级,最后建立起自由的社会,不劳动者不得食!他高声吼叫着,嘴里喷出的热气把屋顶下的纸花吹得微微颤动,他的声音在熏黑了的屋顶下发出回声。

  会场上,人头像海浪般地浮动。有几个人大声喊道:

  “好!..我们参加!”

  他继续讲道,用不了三年就可以在全世界取得胜利。他列举了“国际”已经在那里获胜的国家。四面八方的人纷纷参加“国际”。从来没有一个新兴宗教有过这么多信徒。到劳动者当家做主时,他们就要统治资本家,那时候就该资本家挨拳头了。

  “对!对!..该他们下井挖煤了!”

  普鲁沙打手势要求大家安静。现在,他谈到罢工问题。原则上他是不同意罢工的,因为罢工不仅见效太慢,而且还会加重工人的苦难。但是,在没有更好的办法以前,在不得不罢工的时候,还是应该罢工的,因为罢工可以破坏资本。谈到这里,他指出“国际”是罢工工人的靠山。他列举了一些实例:在巴黎,青铜制品工人罢工的时候,资本家听说“国际”给工人们寄来了援助款,吓得一下子就答应了工人们的全部要求;在伦敦,“国际”出钱把矿主从比利时招来的那些矿工送回了比利时,从而拯救了一个煤矿的矿工。只要工人们参加“国际”,公司就会吓得发抖,工人们加入了这支劳动大军,决心相互以性命相保,绝不愿再作资本主义社会的奴隶。

  热烈的欢呼声打断了他的话。他用手帕擦了擦额头,谢绝了马赫递给他的一杯啤酒。他刚要再开口,又被一阵欢呼声压回去了。

  “好!”他急忙对艾蒂安说,“时机已经成熟..快!会员证!”

  他立刻钻到桌子底下,把那个黑色小木头匣子拿出来。

  “公民们,”他喊道,压下了人们的暄噪。“这是会员证。请你们的代表到前面来,我把会员证交给代表,由他们分发给大家..其他问题以后再说。”

  拉赛纳蹿上来,再次表示反对。这时,也要讲话的艾蒂安激动起来。于是会场上乱成一片。勒瓦克伸出拳头,像要打架似的。马赫站起来发表自己的意见,可是人们一句也听不清。在这种倍加混乱之际,地板上腾起一阵尘烟,犹如素日跳舞时飞起的灰尘,使散发着推车女工和徒工们身上的熏人臭味空气更加污浊了。

  突然,那扇小门打开了,德喜儿寡妇的肚子和胸脯先挤了进来,她用雷一般的声音嚷道:

  “快别喊啦,天哪!..宪兵来啦!”

  原来是当地的宪兵队长带着四名宪兵来了,他是来作调查和制止开会的,但他来得晚了点。德喜儿寡妇已经在门里边跟他们胡缠了五分钟,说这是她的家,她有权利和自己的朋友们聚会。但是他们把她推开了,于是她急忙跑来通知她的孩子们。

  “从这儿跑,”她接着说,“院子里有一个可恶的宪兵把着。没关系,我的小劈柴棚子直通小胡同..你们快点吧!”

  宪兵队长开始用拳头砸门了,由于没人去开门,他威胁着要把门砸开。一定是有奸细告了密,因为他喊嚷着说这个会议不合法,这里有很多没有请帖的矿工。

  会场上越发混乱。但是人们不能就这样散去,对于是否参加“国际”,或者是否继续罢工的问题,都没有表决。大家一起争着发言。最后,主席想出了一个办法,采取口头表决。于是无数只手举了起来,代表们忙着声明他们代表他们没有来开会的同伴们参加“国际”。这样,蒙苏的一万名矿工就都成了“国际”的成员。

  随后,人们开始乱哄哄地逃散了。德喜儿寡妇为了掩护他们撤离,跑去顶住大门,宪兵们的枪托砸在门上,震得她的背直颤。矿工们一一跳过长凳,顺着厨房和小劈柴棚向外跑。拉赛纳是最先逃走的一个,勒瓦克跟在他后面,他忘了他的嘲骂,想去向他讨一杯啤酒喝,恢复一下精神。艾蒂安拿起小木头匣子同坚持最后撤退的普鲁沙和马赫一起等着。他们三个刚走出去,门锁就被打开了,宪兵队长出现在寡妇面前,她的胸脯和肚子仍挡着他不能进来。

  “把我们家全打烂,对你们也不会有什么用!”她说,“你看,一个人也没有。”

  宪兵队长是个行动迟缓,不喜欢惹事的人,他只是威胁着要把她关进监狱,然后在扎查里和穆凯的嘲笑声中领着四个宪兵回去报告了。扎查里和穆凯两个人十分赞赏同伴们这种玩笑,他俩对军队毫不放在眼里。

  在外面的小胡同里,艾蒂安拿着小木头匣子跑着,另外两个跟在后面。他突然想起了皮埃隆,问为什么没看见他;马赫一边跑一边回答说皮埃隆病了:他害的是一种讨好病,怕受连累。他们想挽留普鲁沙,然而普鲁沙一面跑一面说,他要立刻动身到儒瓦塞勒去,勒古若正在那里等待指示。于是两个人大声祝他一路平安,同时马不停蹄地拚命穿过蒙苏跑了。他们喘着气。断断续续地互相大声交谈。艾蒂安和马赫信心十足地笑着,确信以后一定会胜利:一旦“国际”寄来援助款,公司就得哀求他们复工了。但是在他们怀着这种令人兴奋的希望、穿着笨重的鞋子在石铺路上咔咔响的奔跑中,还存在着另外一种东西,一种阴沉残暴的东西,一场风暴将席卷各个矿工村,吹遍这个地区。

  五

  两个星朗又过去了。现在是一月初,寒冷的浓雾笼罩着辽阔的平原。矿工村更加穷困了,饥饿状态越来越严重,一天比一天更接近无法维持的境地。“国际”从伦敦寄来的四千法郎,还不够吃三天面包。此后就再也没有寄什么来。巨大希望的幻灭,挫伤了大家的锐气。现在,连自己弟兄也不管他们了,还指望谁呢?在这严冬季节,他们感到自己成了世界上无人过问的孤立无援的人。

  星期二那天,二四○矿工村已到了财尽粮绝的境地。艾蒂安和工人代表们又到附近城市去进行募捐,一直来到巴黎;他们寻求捐款,组织座谈会,但都没有多大结果。当初十分热烈的舆论,自从罢工无限期地拖长,并没有什么起色,没有什么激动人心的场面,也就冷淡下来。所得到的一点点捐款只够用来勉强救济最穷困的家庭。其余的人家则靠一件件地当卖家里的东西活命,从褥子里的毛绒到锅碗杯盘,甚至连桌椅家具,所有的东西都跑到了旧货商人手里。有一个时期,大家觉得像是得了救,因为被梅格拉挤垮的小铺,为了再拉回自己的主顾,主动愿意赊欠东西。另外,威东克杂货商和两个面包师傅——加鲁布勒和什麦尔顿——也确实大开方便之门;但是他们的本钱慢慢垫光了,三个人终于又停了业。头头脑脑们高兴了,因为到头来矿工们又背了一身债,如牛负重,长期直不起腰来。哪里也赊不到东西了,家里连一口可卖的破锅也没有了,人们只有缩在一个角落里,像一只癞皮狗一样地死去。

  艾蒂安恨不得把自己也卖了。他放弃了作秘书的津贴,为了让马赫家多吃一顿饭,又到马西恩纳当掉了呢裤和大衣。他只留下一双皮靴了,照他自己的说法,这是为了保护好脚。他感到失望的是,罢工太早了一些,互助基金会还没有来得及积蓄足够的资金。他认为这是失败的唯一原因,因为假使他们能够积蓄足够坚持抵抗的钱,工人就一定能战胜资本家。于是他想起了苏瓦林指责公司的话:公司逼着大家罢工,目的是要把互助基金会最初的一点基金耗尽。

  他一看到矿工村,一看到那些忍饥受冻的穷人们,心里就十分难受,因此他不惜劳累,宁愿上远处散步。一天晚上,他回来的时候路过雷吉亚附近,瞧见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昏倒在路旁。毫无疑问这是饿昏的。于是他把她扶起来,这时他看见有一个姑娘正在栅栏的那一边,就招呼她。

  “嘿,是你呀!”当他认出是穆凯特的时候说。“快帮我一下,给她找点什么东西喝。”

  穆凯特同情得直流泪,她飞快地跑回家去,跑进父亲在废墟中保留下来的摇摇晃晃的破小屋里,立刻拿着杜松子酒和一块面包跑出来。杜松子酒使老女人苏醒过来,接着,她一句话没说就狼吞虎咽地吃起面包。这是一个矿工的母亲,住在库尼那边的一个矿工村里,她从儒瓦塞勒回来,本想到那里去跟她妹妹借半个法郎,但是白跑了一趟,回来的时候就晕倒在这里了。她吃完面包以后,昏昏沉沉地走了。

  艾蒂安站在雷吉亚荒芜的田野上,倒塌的破棚屋湮没在荆棘丛里。

  “哎!你不进来也喝一小杯吗?”穆凯特愉快地问他道。

  艾蒂安有些犹豫,于是她又说:

  “这么说,你还害怕我呀?”

  穆凯特笑起来,他顺从地跟着她进去了。她那样大方地拿出面包,使他深深感动。她不愿意在父亲的房间接待他,把他领到自己屋里,然后马上倒了两小杯杜松子酒。这个房间十分整洁,艾蒂安称赞了她一番。此外,她家里好像什么也不缺少,父亲仍然到沃勒矿井去作他的马夫,她本人也不愿闲着,就去给人洗衣服,每天可以挣一个半法郎。虽然她爱跟男人胡闹,却并没有因此而变成什么也不愿干的懒婆娘。

  她突然走过去亲切地搂住他的腰低声问道,“你说,为什么你不爱我?”

  艾蒂安忍不住笑了起来,因为她说这话的时候显得十分娇憨。

  “我非常爱你,”他回答说。

  “不,不,不是我希望的那样..你知道,我简直想死了。怎么样,那会使我多么快活啊!”

  的确,半年来,她一直在求他答应她。现在,他看到穆凯特贴在他的身上,用两只颤抖的胳膊紧紧地抱住他,仰着脸,恳切地乞求他的爱,使他十分感动。她那胖胖的圆脸发黄,加之煤的腐蚀,丝毫也不美,但她的两只眼睛却射出热情的火光,从她的肌肤里发出一种魅力,一种情欲的颤抖,使她变得非常年轻,像一朵玫瑰似的娇艳。在这样谦恭、这样热情的礼物前面,他无法再拒绝了。

  “噢!你愿意了!”她欣喜若狂地说,“哦!你真的愿意了!”

  于是,她像处女一样迷惘、笨拙地献出了自己的身体,好像她这是第一次,好像她从来也没有接触过男人。后来,当艾蒂安离开她的时候,反而是她向艾蒂安表示了不胜感激。她连连地向他道谢和吻了他的两手。

  艾蒂安一直为做出这件荒唐事而感到羞愧。占有穆凯特没什么可夸口的。临走的时候,他曾暗自发誓,绝对不做第二次,但是穆凯特仍然给他留下了一个友爱的印象,她的确是个好姑娘。

  不过,当他回到矿工村以后,听到不好的消息,便立刻忘掉了刚才的艳遇。谣传说,假使代表们再去和经理商谈一下,公司也许会作出某种让步。至少,这种谣言是工头们散布的。事实上,在这场斗争中,矿方比工人受的损失要大。继续坚持下去,双方都要受到损失:劳方将要饿死,资方要彻底破产。每停一天工就要损失几十万法郎。停止转动的机器等于是死机器,工具和装备日益损坏,不流动的资金像沙子上的水一样渗没了。从贮煤场上少量的存煤耗光以来,顾主们一直说他们要向比利时购买,这对将来是一个威胁。但是,最使公司担心并且想极力隐瞒的,是巷道和掌子面的损坏越来越严重。光靠工头们修理不过来,坑木到处折坏,时时发生塌方。这样下去,不久损坏就会达到不经过长时间的修理就不能复工采煤的地步。到处都在传说:克雷沃科尔的巷道一下子塌了三百米,把到五掌矿脉去的道路完全堵死了;玛德兰矿的莫格雷杜矿脉一块一块地往下塌,并且灌满了水。管理处不承认这些事,但是就在这时候突然接连发生了两件事,使它非承认不可。一天早晨,有人在皮奥兰附近前一天塌了的米鲁矿井北巷道的上方发现了一个大裂缝;第二天,沃勒矿井里面也塌了一块,连附近地方都震动了,有两所房子险些被吞掉。

  在没有摸清董事会的意图以前,艾蒂安和代表们不敢贸然进行交涉。他们向丹萨尔打听了一下,丹萨尔避不回答;当然,他很遗憾发生这种冲突,要想尽一切办法使双方达成谅解,但是他什么也肯定不了。他们最后决定自己到埃纳博先生那里去,好使自己占理,因为他们不愿人们以后指责他们不给公司台阶下。但是,他们决不作任何让步,仍然坚持他们的条件,因为只有这些条件才是公平合理的。

  这次谈判是在星期二上午进行的。这一天,矿工村已经山穷水尽。这次谈判不如第一次那么友好。还是马赫出头讲的话,他说同伴们叫他们来问一问先生们是不是有什么新的意见要说。起初,埃纳博先生装出吃惊的样子,说他还没有接到任何指示,只要矿工们坚持可恶的暴动行为,什么也不能改变。于是这种专横冷漠的回答产生了极坏的效果,如果说代表们原本有意来和解的话,遇到这样的接待态度也会使他们进一步坚持下去的。后来,经理也想寻求一个互相妥协的基础:例如,工人方面接受坑木另行付款的办法,公司方面增发被指责扣去的那两生丁。另外,他补充说这只是他个人的提议,不能作为决定,不过他自夸能使巴黎方面同意这种让步。但是代表们拒绝了,他们重申了他们的要求:维持原有的办法,每车煤增加五生丁。于是埃纳博先生又说他能够立刻商谈,催他们为了他们的快要饿死的老婆和孩子接受这些条件。然而,代表们眼也不抬,硬着头皮坚决说不行,绝对不行。于是双方不欢而散。埃纳博先生砰地一声关上了门。艾蒂安、马赫和其余的人心里充满被逼得走投无路的失败者的无言愤怒,用有力的脚跟跺着石铺路走了。

  将近两点钟光景,矿工村的女人们去找梅格拉帮忙。现在只有这一个希望了,使梅格拉发点慈悲,再赊给一个星期的东西。这是马赫老婆出的主意,她总是过分相信人们的好心。她让老焦脸婆和勒瓦克老婆跟她去。皮埃隆老婆则借口丈夫有病还没好,离不开人而推辞了。另外一些妇女也跟她们一起去,一共大约有二十来个。当蒙苏的财主们看到她们愁眉苦脸地从大路上一拥而至的时候,不安地摇着头。街门一个个地关上了,有一位太太甚至把自己的银器也藏了起来。人们还是第一次看到她们这样,再没有比这更不幸的征兆了。平常只要妇女们这样一上街,那就说明事情糟到家了。在梅格拉的铺子里,出现了一个粗暴的场面。起初,梅格拉把她们让到里面,嘲笑她们,装作以为她们是来还账的。这,这太好啦,大家一起把钱都送来了。后来马赫老婆一开口,他立刻又装出生气的样子。怎么,拿人开玩笑是怎么的?还要赊,难道她们想叫他破产吗?不行,一个马铃薯也不赊,一点面包渣也不赊!他让她们到威东克杂货商和加鲁布勒及什麦尔顿面包师傅那里去,现在她们不是用他们那里的东西吗?女人们用恐惧的忍受态度听着,一再解释,希望能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一点被感动的表情。这时他又说起轻薄话来:假使焦脸婆做他的情妇的话,他愿意把整个铺子都给她。她们是那样怯弱,听了这话只是笑着;勒瓦克老婆则自抬身价,声明她很乐意照他说的那样办。但是,他立刻又撒起野来,把她们往门外推。她们死气白赖不肯走,继续央求他,于是他竟然对她们当中的一个耍起野蛮来。其余的女人站在人行道上,骂他是被公司收买的走狗,马赫老婆则气得高举起两只胳膊,像求上天报应似的,咒他该死,喊叫着这样的男人不配吃饭。

  她们回到矿工村以后,情况更为悲惨。男人们看到女人们空着手回来,立刻垂下头去。完了,这一天一口饭也吃不上了,以后的日子也在冰冷的阴影中,看不到一线光明。可是他们自己愿意这样做,没有一个人说出妥协的话。这种极端的苦难反而使他们更加顽强了,他们像被追捕的野兽一样,一声不响,宁肯死在自己的窝里也不肯出去。谁敢头一个表示屈服?他们都发过誓,一定要和同伴们一起坚持,并且他们能够坚持,就如同他们在井底下齐心拯救一个因塌方而埋在下面的伙伴一样。的确应该这样,矿井是一个学习忍受痛苦的好学校,他们从十二岁就生活在水火之中,可以勒紧裤带一星期。他们以战士的骄傲,以职业为荣的人的自豪和一种以在每天与死亡作斗争的过程中牺牲自己为荣的精神表现得无比忠诚。

  马赫家的傍晚十分凄凉。炉子里燃着最后一把煤渣,大家围坐在奄奄一息的炉火跟前,没有一个人开口。他们已经连褥子里的毛绒都一把把地卖光了,前天终于一狠心把布谷鸟木钟卖了三法郎。自从没有了充满整个屋子的那种熟悉的滴嗒声以后,屋子里显得尤其光秃而又死寂。现在,食橱上边除了一个紫色的硬纸盒,没有任何装饰,这是马赫过去送给妻子的一件礼物,她一直把它当成宝贝一样。两张像样的椅子不见了,老爷爷长命老和孩子们挤在从菜园里搬回来的一条长满藓苔的旧凳子上。灰暗的夜幕已经降临,更增加了屋子里的寒冷。

  “怎么办哪?”马赫老婆蹲在火炉的一个角上叨咕说。

  艾蒂安站在那里看着墙上的皇帝和皇后的肖像。假使不是一家人把它当作屋里的装饰而加以阻止的话,他早就把它扯掉了。他从牙缝里说:

  “你们看,这些望着我们挨饿的大饭桶,连二十个生丁都不值!”

  “我把这个盒子卖掉怎么样?”马赫老婆脸色苍白,犹豫了一阵以后说。

  马赫垂着两条腿坐在桌子边上,脑袋埋在胸前,这时抬起头来,说:

  “不行,我不答应!”

  马赫老婆很吃力地站起来,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天哪!真的就穷到这种地步了!食橱里连一点吃的也没有了,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卖,休想再找到一点儿可以换面包的东西!而且炉子眼看就要灭了!她生起阿尔奇的气来,早晨她叫她到矸子堆去捡煤渣,她却空着两手回来了,说公司不让捡。谁还管他妈的什么公司!捡一点扔掉的煤渣又不是偷谁的!小姑娘没办法,说有一个男人吓唬着要打她耳光;后来,她答应母亲明天豁出去挨打也要去捡。

  “还有那个该死的让兰,不知道又死到哪儿去啦?..”母亲喊道,“他要挖些生菜回来,至少大家还能跟牲口似的吃点野草呀!你们看着吧,他不会回来的。昨天他就在外头过的夜,我也不知道他在外边搞的什么买卖,反正我看这个小浑蛋的肚子倒老是饱饱的。”

  “也许他在马路上讨到钱了吧,”艾蒂安说。

  这一下子把马赫老婆气得直挥拳头。

  “要是叫我知道这事!..我的孩子讨钱,我宁愿宰了他们以后,自己也去死,也不能让他们干这种事。”

  马赫在桌子边上又垂下头去。勒诺尔和亨利看到还不吃饭,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开始哼哼起来。老爷爷长命老则一声不响,嘴里转动着舌头,好像这样就可以不饿似的。谁也不再说话,各自都麻木地忍受着越来越重的病痛:老爷爷咳嗽着,吐着黑痰,转为水肿的风湿病又犯了;父亲患着气喘症,两个膝盖也浮肿着;母亲和孩子们被瘰疬和遗传的贫血折磨着。当然,这是干这种职业的必然结果,他们并不抱怨,只是在没有饭吃,饿得要死的时候才埋怨几声。矿工村里的人已经像无力的苍蝇开始倒下去了。不过,总得想办法吃饭啊。怎么办?天啊,再上哪儿去想办法呢?

  这时,阴沉凄怆的黄昏使房间越来越暗,艾蒂安犹豫了好一会儿,最后痛苦地拿定了主意。

  “你们等一等,”他说,“我出去试试看。”

  他说完就走出去了。他想起了穆凯特。她一定会有面包,并且一定会乐意给他。他这样不得已再到雷吉亚去,心里实感烦恼,因为这个姑娘一定会像一个害相思病的使女那样受宠若惊地吻他的手的。但是,总不能看着朋友们为难不管呀。必要的话,他还得再跟她温存一番。“我也出去看看,这样等着也太蠢了。”马赫老婆也说。

  艾蒂安走后,她也打开门丢下大家走了出去,然后把门使劲地关上了;屋里的人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地待在阿尔奇刚刚点燃的蜡头的昏暗烛光中。马赫老婆在外面停住脚,沉思了片刻,便走进勒瓦克家里。

  “哎,我说,那天我借给你的一个面包,你是不是能还我?”她没再往下说,她眼前的情形已经使她心里凉了半截,看来勒瓦克家比自己家还惨。

  勒瓦克的老婆两眼直勾勾地望着熄灭的火炉,被制钉工们灌得酩酊大醉的勒瓦克,正空着肚子趴在桌子上睡着。布特鲁背靠着墙,下意识地抚摸着肩膀,带着老好人的傻呵呵的样子,他的积蓄也被这一家人吃光了,他惊奇自己竟然也得勒紧裤带。

  “还你一个面包,唉!亲爱的,”勒瓦克老婆回答说:“我还想再找你借一个呢!”当勒瓦克在睡梦中难受地哼哼起来的时候,她使劲把他的脸朝桌子上按了一下。“你安静点,死猪!把你的肠子烧断了才好呢!..难道可以叫别人花钱请你喝酒,就不能找个朋友借一个法郎?”

  她家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收拾了,地上发出一股难闻的臭味,她在这个肮脏的家中胡骂乱咒,发泄怨气。天塌地陷她也不在乎!她那个丢人的儿子贝伯从早晨就不见了,她叫嚷着说要是他永远不回来了那才省心呢。随后她说要睡觉去了,睡下至少可以暖和些。她推了一下布特鲁。

  “喂,走吧,咱们上去..火已经灭了,用不着再点蜡看那些空盘子了..你倒是来不来呀,路易?我跟你说,咱们睡觉去。贴在一起总舒服点..叫这个醉鬼一个人冻死在这儿吧!”

  马赫老婆走出来以后,迳直穿过菜园奔向皮埃隆家。房里传出阵阵笑声。马赫老婆敲了敲门,里面顿时安静下来。过了好大一会儿才来给她开门。“哟!是你呀,”皮埃隆老婆装出非常吃惊的样子大声说,“我还当是医生呢。”没容马赫老婆开口,她就指着坐在火势旺盛的火炉前面的皮埃隆,接着说:“唉!不舒服,他老是不舒服。别看气色不错,就是肚里不好过。他需要暖和一点,我们把所有的煤都烧了。”

  实际上,皮埃隆看上去精神焕发,面色红润,膘肥体胖。尽管他故意直喘气,也不像真正有病的样子。况且,马赫老婆刚刚进来的时候,就闻到一股香喷喷的兔肉味,毫无疑问,一定是他们在她进来之前把盘子撤了。她看到桌子上面还有残渣,桌子中央还摆着一瓶忘记拿走的葡萄酒。

  “妈妈为了想办法弄到一个面包到蒙苏去了,”皮埃隆老婆又说,“我们正急等着她呢。”

  但是,当她的眼睛随着马赫老婆的目光也落到酒瓶上的时候,她的话立刻哽住了。转眼间她又编了一套瞎话说:是的,这是葡萄酒,是皮奥兰的阔老爷们送给她丈夫的,医生说他应该喝点波尔多 ①酒。她还不住嘴地说着感谢的话,说这些富人是多么善良啊,特别是那位小姐,没有架子,亲自到工人

  ①波尔多,法国西南部城市,产葡萄酒,俗称波尔多酒。

  家里来施舍东西!

  “我知道,我认识他们。”马赫老婆说。

  马赫老婆一想到好事总给不穷的人遇上,心里感到憋气。事情总是这样,皮奥兰的人们只会把水倒进河里。为什么她从来没见他们到矿工村来施舍呢?不然她或许也能得到点什么。

  “我上你们家来,”她终于坦率地说,“是想看看你们是不是比我们好一些..你们有没有挂面什么的?将来一定还你们。”

  皮埃隆老婆叽叽喳喳地说了一通,表示毫无办法。

  “什么也没有呀,亲爱的。连个挂面头也没有..妈妈不回来,准是她没弄到面包,我们只好饿着肚子睡了。”

  这时候,从地下室里传来哭声,于是皮埃隆老婆生气地用拳头敲了敲门。她把轻佻的丽迪关起来了。她解释说,丽迪在外边闲荡了一整天,到五点钟才回来,为了给她点儿惩罚才把她关起来。她往往跑得叫人连影儿都找不到,简直没法管了。

  然而,马赫老婆仍旧站在那里不想走。旺盛的火炉使她感到又舒适又难过,想到人家在这里吃东西,肚子里更感到饿了。很明显,他们把老母亲打发走,把小女儿关起来,自己好大吃大嚼。哼!不管怎么说,一个不规矩的女人,反倒能使家里幸福!

  “回见吧,”她猛孤丁地说了这么一句就走了。

  外面夜已降临,躲在云彩后面的月亮,忽隐忽现地照着大地。马赫老婆没有直接穿过菜园回家,她不敢回家,满怀忧伤地兜了一个圈子。整个矿工村死气沉沉,家家发出饥饿的气息和空腹辘辘的叫声。敲门又有什么用呢?到处是一样的穷困。人们已经有好几个星期没有吃到饱饭,甚至连从前在村外老远就能闻到的强烈的洋葱味都闻不到了。现在只有旧地窖的气味,只有什么也不生长的黑洞里的潮湿味。压抑的哭泣和含混的吵骂等模糊的声音也逐渐消失。在这越来越深沉的寂静里,可以听到人们饥饿困睡的声音,听到人们空着肚子昏昏沉沉地横倒在床上的沉重的响声。

  她从教堂前面走过时,看到一个黑影很快地滑了过去。她心里产生了一线希望,于是加快了脚步,她认出那是蒙苏的本堂神甫儒瓦尔,他每逢星期日到矿工村的小教堂来做弥撒,现在他一定是在更衣室里办完什么事之后出来的。他低着头拖着胖呼呼的身躯跑过去,脸上显出温和的、愿与一切人和睦相处的态度。他所以黑夜出来,一定是怕矿工们连累他。据说他最近高升了,甚至已经和他的后任——一个瘦瘦的、眼睛像火炭一样红的神甫在一起散过步了。

  “本堂神甫,本..本堂神甫,”马赫老婆结结巴巴地喊道。

  但是,神甫连停也没停,只说了声:

  “晚安,晚安,我的好妇人。”

  她回到自己家门口,两腿已经支持不住了,于是又走进屋子。

  谁也没有动一动。马赫依旧无精打采地坐在桌子边上。老爷爷跟孩子们仍然挤在长凳上,为的是稍微暖和点儿。他们一句话也没说,只有那个蜡头烧得只剩下了一点点,眼看就要灭了。孩子们听到门响,都转过头来,看到母亲什么东西也没有带回来,立刻又垂下眼去,本想放声痛哭,因为怕受责备,就勉强忍住了。马赫老婆神色颓丧地坐在将要熄灭的火炉跟前的凳子上。谁也没问她什么,仍然沉默着,他们认为说也是徒劳。现在只有软弱无力、意气消沉地等待着,这是最后的等待,只等艾蒂安也许能从什么地方找到援

  助。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他们终于连这一点也不指望了。艾蒂安回来了,他用一块抹布兜着十几个煮熟的凉马铃薯。“这就是我弄到的,”他说。穆凯特家里也没有面包了,她一面热诚地亲吻他,一面把自己的晚饭用

  抹布包好硬塞给了他。“谢谢,”当马赫老婆分了一份给他的时候,他说。“我在那儿吃过了。”他说的是假话,同时用忧郁的神情望着孩子们扑向马铃薯。父亲和母亲

  也控制着自己,为的是让孩子们多吃一口,但是老爷爷贪婪地吃着,好像要全部吞下去似的,因此不得不从他那里再拿回来一个马铃薯来给阿尔奇。

  随后,艾蒂安说出他听来的消息。罢工者坚持抵抗,激怒了公司,因而它声称凡是愿意妥协的矿工,公司愿将记工簿发还给他们。很明显,这是公司的挑战。另外,还流传着一个更严重的说法:公司吹嘘说它已经使很多工人决定复工,明天,维克托阿矿和费特利-康泰耳的工人就要全部复工,甚至玛德兰和米鲁也要有三分之一的人上工。马赫一家被这些消息气坏了。

  “他妈的!”父亲叫道,“要是出了奸细,非跟他们算账不可!”他满怀愤怒和痛苦地站起来:“明天晚上到树林子里去!..既然他们不容我们在欢乐舞厅商量事,

  那么树林子是我们的天地。”他这一声叫喊,惊醒了吃完东西正在打盹的长命老。这个喊声是集合用

  的老口号,树林是从前矿工们共商如何反抗国王军队的集会处。“对,对,到旺达姆去!到那里去我也参加!”马赫老婆使劲地挥了一下手说:“我们全去。清除这些不合理的事情和奸细!”艾蒂安决定通知各个矿工村明天晚上到旺达姆森林聚会。这时候,火炉

  像勒瓦克家的火炉一样,已经熄灭,而且蜡也突然灭了。再也没有煤、也没有蜡了,只好在刺骨的寒气中摸索着上床去睡觉。孩子们哭嚎着。

  六

  让兰的腿现在已经痊愈,能够走路了,但是骨头接合得不好,走起来总是左一瘸右一拐的;他跑起来像鸭子一样,不过由于他有着猫捕老鼠一样的灵巧本性,仍然跑得很快。

  这一天的傍晚,让兰带着他那一对形影不离的伙伴——贝伯和丽迪在通往雷吉亚的大路边上窥探着。他隐藏在木栅后边的一块荒地上,面对着小路岔口上一家生意冷落的杂货铺。一个差不多是双眼瞎的老婆子,在那里摆着三、四口袋落满黑色尘土的扁豆和菜豆,门口还挂着一条日子很久了的干鳕鱼,上面盖满一层苍蝇屎。让兰的小眼睛盯着的就是这条鱼。他已经两次叫贝伯冲上前去,把它拽下来,但每次都赶上小路的拐角上讨厌地有人出现,不便下手!

  有一位先生骑着马过来了,孩子们认出是埃纳博先生,就趴伏在栅栏脚下。自从罢工以来,人们经常在路上看见他独自往来于罢工的矿工村之间,沉着大胆地亲自了解情况。从来没有一块石头从他耳边飞过,他只是遇见一些沉默不语,懒于向他问好的人。他时常碰到的倒是一对对漠不关心政治而躲在角落里一味贪图快乐的情人。埃纳博先生骑在马上,目不斜视,迅速跑过一对对放荡不羁的情侣,谁也不去打扰,但心里却燃烧着一种得不到满足的欲火。这些调皮的孩子们他看得清清楚楚,男孩子们重叠压在一个女孩子的身上,胡磨乱蹭地取乐!他的眼睛湿润起来,衣扣严整地穿着大衣,僵直地挺坐在马鞍上走去了。

  “真倒霉!”让兰说,“没完没了的..去,贝伯,拽尾巴!”

  但是,又过来两个人,让兰低声骂了一句。随后他听到是哥哥扎查里的声音,哥哥正跟穆凯讲他怎样在老婆的裙子里发现了缝在里边的一块两法郎的银币。两个人互相拍着肩膀,得意地说笑着。穆凯建议明天去玩一玩越野曲棍球。两点钟从万利酒馆出发,到马西恩纳附近的蒙杜阿。扎查里同意了。难道罢工就不许他们动动吗?同样可以乐一乐,既然什么活儿也没有!他们刚转过路角,正遇到艾蒂安从运河那边走过来,他拦住他们,跟他们聊起来。“难道他们要在这儿住下怎么的!”让兰气急了,又说。“眼看天就要黑了,那个老婆子已经往里面搬口袋了。”

  又有一个矿工向雷吉亚走下去。艾蒂安跟那人一起走了。他们从木栅跟前经过时,让兰听到他们谈论在森林的事:要通知所有的矿工村,恐怕一天的时间不够,只好把聚会的时间再推迟一天。

  “你们知道吗,”让兰向两个伙伴低声说,“明天要有大事了,咱们也应该参加,是不是?明天过了晌午咱们就奔那儿去。”

  路上终于没人了,他又让贝伯冲上去。

  “喂,去呀!抓尾巴!..可要小心点儿,老婆子手里拿着一把大扫帚呢。”

  幸好天色已经黑了,贝伯往上一蹿就抓住了那条干鳕鱼,绳立刻拉断了。于是他像放风筝似地甩着干鳕鱼,撒腿就跑,两个伙伴紧跟在后边,三个人一起跑起来。女店主吓了一跳,从铺子里走出来,她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也没能看清这群消失在黑暗里的孩子们是谁。

  这些小流氓终于成了当地的恐怖力量。他们像一群野蛮的匪徒一样,慢慢地侵入到各个角落。起初,他们只是在沃勒矿井贮煤场的煤堆上翻滚,离开的时候,把自己弄得跟小黑鬼似的;他们在备用坑木之间捉迷藏,出没于木料当中,好像在原始森林里一样。后来,他们就向矸子堆进攻,坐在里边还在燃烧、外面热乎光滑的地方打滑溜;他们像淘气的小老鼠一样,整天藏在多年的荆棘丛里,玩着安静的小游戏。他们逐渐扩展地盘,在砖头堆里厮打得头破血流;他们跑遍草地,没有面包就吃各种带浆的野草莓,或者生吞在运河边上摸到的小泥鳅;他们甚至跑得更远,跑出去许多公里,一直到古木参天的旺达姆森林。在那里,春天饱餐野草莓,夏天足食野榛子和覆盆子。不久,广大的平原就都成了他们的天下。

  但是,他们所以不断到蒙苏和马西恩纳之间的路上来窥伺,是由于他们的偷窃之心越来越盛。让兰是这支队伍的队长,他们无所不偷,践踏洋葱地,偷盗果园子,袭击小货摊。当地的人说这些是罢工的矿工干的,并没有一个有组织的庞大匪帮。有一天,让兰甚至逼着丽迪偷她母亲,要她把皮埃隆老婆摆在一个窗板上的短颈大口瓶里的麦芽糖给他偷两打来;小姑娘为此挨了一顿狠打,但她对让兰是那么畏惧,竟然没敢把他供出来。最差劲儿的是他总要独吞赃物,贝伯同样也得把自己得来的东西交给他,队长把所有的东西据为己有以后,不打他的耳光就算是便宜他了。

  最近,让兰做得有些过分了。他打起丽迪来就像殴打合法的妻子一样,并且利用贝伯的轻信,叫他去干种种棘手的冒险事。让兰看到这个比自己力气大、一拳可以把自己打倒的胖小子任他随意愚弄,感到十分开心。他瞧不起这两个伙伴,把他们看作自己的奴隶。他向他们说自己有个情人,是一位公主,他们俩不配见她。的确,已经有一个星期的时间,他总是在街头、在一条小路的拐角或其他什么地方严厉地命令他俩回矿工村去,然后就突然不见了。但他先得把抢到手的东西装进了自己的口袋。

  下面就是这天晚上发生的事情。

  “拿来,”当他们三个在雷吉亚附近大路的一个拐角上停下来的时候,他说着就从伙伴手里夺过那条鳕鱼。

  贝伯提出了抗议。

  “得有我一份,你知道,这是我抢来的。”

  “什么?”他喊道,“我要给你才有你的,不过今天晚上不给,我说了就算,要是剩下的话,我明天给你。”

  他推了丽迪一下,叫他们俩像扛着枪的兵士一样并排站在一起,然后绕到他们身后对他俩说:

  “现在,你们要这样待上五分钟,不准回头..他妈的,要是回头,就会有野兽把你们吃掉..然后你们就一直回家去。还有,贝伯,要是你在路上摸丽迪的话,等我知道以后揍你的嘴巴。”

  于是,他就悄悄地在黑暗里消失了,他们甚至连他光着脚的脚步声都没听到。两个孩子一动不动地呆了五分钟,谁也不敢回头看,唯恐背后的让兰打耳光。他们俩在共同的恐惧中,逐渐产生了深挚的爱情。他一直想占有她,像他看见别人做过的那样,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她呢,也很愿意这样,因为受他亲切地抚摸可能使她改变一下心境。但是,他们俩谁都不敢违背命令。当他们往回走的时候,尽管天已漆黑,两个人连互相拥抱一下也不敢,他们怀着相爱而又失望的心情并排走着,确信假使他们俩接触的话,队长就一定会从背后打他们的耳光。

  与此同时,艾蒂安来到了雷吉亚。昨天穆凯特曾要求他再来。他又来了,但感到很羞愧,心里对于这位像崇拜耶稣一样崇拜他的姑娘怀有一种他不肯承认的欲望。不过,他来是为了和她断绝关系。他要见到她,向她解释,为了同伴们的缘故,叫她以后不要再追他了。现在大家都不快活,在所有的人都饿得要死的时候,这样寻欢作乐是不合适的。但是,他在她家里没有找到她,他决定到路上等她,注意着过路的人影。

  倒塌的井楼下面的老竖井,井口有一半已经堵死了。在漆黑的洞口上面,一根柱子还笔直地支着一块房顶,好像一具绞架。井栏坍塌的地方长着两棵树,一棵花楸,一棵法国梧桐,好像是从地底下长出来的。这是一个人迹罕见的荒芜角落,堆着一些旧坑木,长着山楂树和野李树。春天,白颊鸟在上面搭许多窝,是一个长满荆棘野草的无底深渊的进口。由于不愿花大批的维修费,十年来公司一直打算把这个废矿井堵死,但是必须等到沃勒矿井装好通风设备以后,因为这两个相通的竖井的通风炉设置在这个矿井的下面,它的通风井口可以用来作通风道。井壁只是用支柱支顶着,而为了防止有人从里面往外弄煤,已废弃了上层的巷道,只保留着底下的一个巷道。巷道里有一个大锅炉,燃烧着地狱般的烈火,抽气的力量非常大,像风暴一样,从这一头吹到相邻的沃勒矿井的那一头。为了谨慎起见,公司命令保留装有梯子的安全井,以便还能够上下,只是没有一个人照管,梯子已经因为潮湿而腐朽,梯台踏板已经完全脱落。上面,有一大丛荆棘挡住了井口;要想够到梯级已经残缺不全的第一节梯子,必须抓住花楸树的树根,然后豁出命去在黑暗中溜下去。

  艾蒂安正躲在一个灌木丛后面耐心地等着穆凯特,忽然听到枝杈间沙沙的响声。他以为是一条被惊动的蝮蛇,然而突然亮起一根火柴,使他吃了一惊,他愣了一会儿,认出是让兰,这孩子点燃了一根蜡烛正往洞里钻。他在强烈的好奇心的驱使下,走近井口。这时孩子不见了,微弱的亮光从第二节梯台上照射上来。他迟疑了一会儿,也抓住树根溜下去,他原以为这一下子要落到五百二十四米深的井底,但终于感觉踏到了一架梯子。他悄悄地往下走。让兰一定什么也没听见,艾蒂安紧盯着在自己身下一直下沉的烛光,孩子由于两腿残废左右摇晃,那巨大可怕的身影跳动着。在没有梯级的地方,他就像猴子一般灵巧地用手、用脚、用下巴攀搭着各个地方,很快地向下溜。七米长的梯子一节接着一节,有的还很结实,有的摇晃得吱嘎乱响,像快要断了似的。狭窄的梯台一个接着一个,已经腐朽变绿,踏在上面就跟踩在苔藓上一样。越往下走温度越高,使人出不来气,一个灼热的大锅炉从抽风井里发出热气,幸而罢工以来这股热气不太厉害,而开工的时候这个锅炉每天要吞五吨煤,那时候要有人敢钻到这儿来,非烤焦眉毛不可。

  “真他妈的,这个癞蛤蟆!他要到什么鬼地方去呀?”艾蒂安低声骂道。

  有两次他几乎摔下去。他的两脚在潮湿的木磴上滑着,如果他像让兰一样有一个蜡烛头就好了。他时时东磕西碰,他唯一的前导就是在他身下溜跑的那点模糊的亮光。他大概已经下到第二十节梯子了,但还要继续往下走。于是他数着梯子数: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他一直往下,不停地往下,感觉到一阵猛烈的火烤,使他的脑袋发胀,像是落在一个大火炉里一样。下了三十节梯子,大约有二百一十米,终于到了一个罐笼站,他看见烛光溜进一个巷道。

  “他要带着我走多久呀?他一定是藏身在马厩里,”他想。

  但是,左边通向马厩的坑道已经被塌顶堵死了。于是踏上了比先前更加困难、更为危险的路程。受惊的蝙蝠飞起来,随后挂在罐笼站的穹窿下。他必须加快脚步,不然就看不到孩子的烛光;他也奔进那个巷道,然而,身体像蛇一般软绵灵活的孩子从容通过的地方,他不擦破肢体就钻不过去。这个巷道和所有的旧巷道一样,变得很窄,而且由于泥土不断地塌落,变得越来越窄,某些地方只剩下窄窄的一条羊肠小道,很快就要自行堵死。在这种挤人的地方,劈裂折断的坑木变成了一种威胁,一不留神就要划破肉皮,那些刺刀般锋利的木刺几乎要把他戳透。他必须十分小心地前进,有时跪着走,有时爬行,有时在黑暗里向前摸索。突然间,一群老鼠从他的脖子直跑到脚跟,踏着他跑了过去。

  “他妈的!还有完没完哪?”他咕哝道。他已经累得气喘吁吁,腰痛欲断。

  终于到了。走了一公里以后,羊肠小道渐渐变宽,他们走进一条保存得相当完整的巷道。这是一个在岩层中凿出的旧输煤巷道,尽头像个天然的石窟,他不得不停下来,从远处望着孩子。让兰把蜡烛放在一个石缝中,行动自若,安然自在,好像回到自己家里一样感到高兴。这个巷道的尽头安置得简直像一个舒适的住宅。在一个角落里铺着一堆干草,作为一张柔软的卧床,

  用坑木堆码成的一张桌子上放着各种东西:面包、苹果、已经打开的杜松子酒。这里活像个匪窟,几个星期以来掠夺的东西都堆在这里,甚至还有一些用不着的东西,像肥皂和鞋油等,这些只是出于盗窃的乐趣才偷来的。这个小家伙一个人置身在这些藏物之中,像一个黑心肠的匪徒一样,独自享乐。“嘿,你就谁也不管哪,啊?”艾蒂安喘息了一会以后喊道。“我们在

  上头饿得要死,你却躲在这儿大吃大喝!”让兰吓了一跳。当他认出是艾蒂安的时候,立刻放了心。“你跟我一块儿吃晚饭好不?”最后他说,“喂,来一块烤鳕鱼怎么

  样?..你瞧。”

  他一直没有放下手上的鳕鱼,现在他开始拿起一把漂亮的新刀子刮起上面的苍蝇屎来;这是一种类似匕首的、骨柄上刻着格言的小刀子。这把刀子柄上只刻着一个“爱”字。

  “你的刀子真漂亮呀,”艾蒂安评价说。“这是丽迪送我的,”让兰回答说,但他却没说这是丽迪在他的指使下,

  从蒙苏的泰德古贝酒馆前面的一个小贩那里偷来的。他不停地刮着那条鱼,又得意地补充说:“我这儿挺不错吧,是不是?..这里比上边暖和,而且气味也好得

  多!”

  艾帝安很想让兰说说,于是便坐了下来。他不再生气,只是对这个干起坏事来这样大胆而不怕辛苦的小恶棍很感兴趣。的确,他在这个洞底尝到一种安适。这里不再那样炙热,而是四季如春。上面,在这天寒地冻的岁末,穷人们冻得皮开肉绽,这里却像澡堂子一样温暖。这些巷道里的有害气体,日久天长已经逐渐消除,一点瓦斯也没有。现在这里只有发霉的旧坑木味,这是一种淡淡的乙醚味,并且好像夹有丁香的香味。这些坑木现在看来很好看,犹如淡黄色的大理石一样,边上长着棉团似的植物,像是用绒丝和珠宝装饰的花边。另外一些坑木上长了许多蘑菇。这里飞舞着蝴蝶,白色的苍蝇和蜘蛛是这里从未见过阳光的没有颜色的住户。

  “那么,你不害怕吗?”艾蒂安问道。让兰奇怪地望着他。“怕什么?在这儿一切由我!”这时候鳕鱼终于刮好了。让兰点燃一小堆柴禾,把火炭摊开,在上面烤

  起鱼来。随后,他把一个面包切开分成两份。这顿盛餐咸得要命,但对于胃

  口好的人仍然很香。艾蒂安接受了给他的那一份。“现在我才明白为什么在我们人人都越来越瘦的时候,你却胖起来。你

  想一想,你这样酒足饭饱的也太说不过去了!..你就一点儿不惦记别人?”“哼!谁让他们那么傻呢?”“不过,你这样偷着作也对,要是你父亲知道你偷东西,他一定要管教

  管教你的。”“你不是常说,这是资产阶级抢我们的吗?我从梅格拉那儿偷的这个面包,当然是因为他欠我们的。”

  艾蒂安没话说了,他嘴里塞得满满的,心里非常纷乱,他望着长着一副瘦猴脸、两只绿眼睛和一对大耳朵的让兰,看到在这个具有神秘的智慧和野人的狡黠的退化了的孩子身上,已逐渐恢复了原始的野性。矿井砸坏了他的两条腿,使他完成了这一点。

  “丽迪呢,你有时候也把她带到这儿来吗?”艾蒂安又问。

  让兰轻蔑地笑了一下说:

  “那个小丫头啊!那可绝对不行!..女人都嘴快。”

  他仍然笑着,对丽迪和贝伯表现出无限的轻蔑。从来也没看到过这样的傻瓜。他想到他们俩竟然轻信自己的种种胡言乱语,空着两手回去,而他却在这里舒舒服服地吃着热呼呼的鳕鱼,简直好笑死了。随后他像一个小哲学家似的,用郑重的口吻下结论说:

  “最好是一个人,一个人永远不会发生纠葛。”

  艾蒂安吃完了面包,喝了一口杜松子酒。他一度想,是不是应该揪着让兰的耳朵把他带到上面去,并且以要把事情全部告诉他父亲吓唬他,禁止他再抢掠?他是不是应当这样来报答让兰的款待呢?但是,他观察着这深邃的藏身之处,产生了一个念头:如果事情搞糟了的话,他和同伴们难说会用不着这个地方。当让兰像以往有时作的那样,得意地躺在他的草榻上的时候,艾蒂安叫孩子发誓以后不再像过去那样在外边过夜。随后,他拿了一个蜡烛头先走了,叫让兰安心料理他的家务。

  虽然天气十分冷,穆凯特仍然坐在一根木头上失望地等着艾蒂安。她一望见他,立刻扑过去,搂住他的脖子。当年轻人说出自己决心不愿再来找她的时候,真像用一把刀子扎进了她的心里。天哪!这是为什么?难道她爱他爱得不够吗?艾蒂安恐怕自己经不住要到她家里去的欲望的引诱,就把她拖到大路上,态度极其温存地向他解释,说她会影响他在同事们中的声望,影响政治事业。她不能理解,这跟政治有什么关系?最后她认为,他可能不好意思同她来往,不过她并没有因此而感到不痛快,这是很自然的。为了装作两个人断绝关系的样子,她提出情愿让他当着众人打她一个耳光。但是,他要经常来看看她,哪怕是每次稍停一会儿也好。她拚命地哀求他,发誓说自己一定不让别人知道,决不留他超过五分钟。艾蒂安虽然心里十分感动,还是拒绝了。他不能不拒绝她。不过在离开她的时候,他还是同意吻她一下。他们俩一步步地走到了蒙苏的头几座房子处,在又大又圆的月亮下紧紧地搂抱起来。这时有一个女人从他们身边经过,像碰到一块石头似的猛地一惊。

  “是谁?”艾蒂安不安地问。

  “是卡特琳,她从让-巴特回来。”穆凯特回答说。

  这时候,那个女人拖着两腿,显得十分疲乏的样子低着头走了过去。艾蒂安望着她,由于被她撞见,觉得很不好受,一种没来由的懊悔,使他心如刀绞。她不是也曾跟一个男人在一起吗?她不是也在这个地方,在雷吉亚的这条路上,委身于一个男人,使他忍受过同样的痛苦吗?但是,不管怎么说,这样回报她,心里依然很不是味。

  “我跟你说吧,”穆凯特在临别的时候,含着眼泪低声说,“你之所以不要我,因为你是想要另外一个人。”

  第二天天非常好,天气寒冷但异常晴朗,是一个美丽的冬日,坚硬的地面像踩在脚下的水晶一样发出清脆的爆裂声。刚一点钟,让兰就飞快地溜了出去。他在教堂后面等到了贝伯,但是他们俩差一点没能等到丽迪,因为丽迪又被她母亲关在地窖里了。她母亲刚刚把她放出来,把一只提篮挎到她胳膊上,告诉她假使不采满一篮子蒲公英回来,就要再关她一夜,叫她跟老鼠在一起作伴。所以她很害怕,打算立刻去采菜。让兰硬把她拖走了,并说:采菜的事回头再说。拉赛纳家的大母兔波洛妮,让兰已经惦记好久了,他们从万利酒馆门口经过的时候,正赶上大母兔跑到大道上来。他一步蹿上去抓住兔子的两只耳朵,把它装进丽迪的篮子里,然后三个人一溜烟跑掉了。他们准备玩个痛快,在到森林去的一路上,让兔子像狗一样地奔跑。

  但是他们又停下来,要看扎查理和穆凯跟另外两个伙伴喝过啤酒以后刚

  开始的一场越野曲棍球赛。赌注是一顶新鸭舌帽和一块红头巾,东西就放在

  拉赛纳家里。他们四个人,两个人一伙,在从沃勒矿井到帕约农庄将近三公

  里长的地段上开始了第一段比赛。这一段扎查里先开球,他赌七下而穆凯则

  赌八下,他们把舒莱特——卵形的黄杨木球放在大路上,尖头向上,每个人

  拿着自己的曲棍,曲棍的木锤上镶着一块斜铁,长柄上紧紧缠着细线。他们

  是正两点开始的。扎查里以行家的手法开球,第一击一连三下,把球打到四

  百米以外,从甜菜地当中穿过去;这种游戏是规定不准许在村内或路上玩的,

  因为曾经打死过人。穆凯也是个很棒的小伙子,他抡起非常有力的胳膊一下

  子把球打回来一百五十米。这场球赛继续着,一方向前击球,另一方往回打,

  几个人不停地来回跑着,他们的脚被地里犁过的冻土块碰破了。

  起初,让兰、贝伯和丽迪看着这种猛力的击球觉得十分兴奋,跟在玩球的人后面跑着。后来,他们想起了被他们放在篮子里摇晃着的波洛妮,就撇开野外的球赛,把大母兔放出来,想看一看它跑得快不快。大母兔跑起来,三个孩子在后面拚命地追。他们撒开腿迂回曲折地跑,不住地甩动着胳膊,连喊带叫地吓唬它,这样追赶了一个钟头。要不是大母兔怀了崽,他们永远也抓不到它的。

  他们正在呼呼地喘气,一阵咒骂使他们回过头来。他们又闯进曲棍球场

  里来了,扎查里险些把弟弟的脑袋劈开。球员们已经进入第四段,他们从帕

  约农庄飞也似地跑到卡特舍曼,然后又从卡特舍曼跑到蒙杜阿,现在他们要

  用六击从蒙杜阿打到乳牛牧场。这就是说,他们一个钟头跑了两里欧①半,他

  们还在万生咖啡馆和三贤酒吧间喝了几杯啤酒。这一次是穆凯占了上风,他

  已胜券在握,只差两击了。但这时该扎查里回击了,他一边嘲笑着一边十分

  灵巧地把黄杨木球打进了一个深沟。穆凯的伙伴不能从沟里打出来,真是倒

  霉。四个人一齐喊叫着,竞赛激烈起来,因为双方不输不赢,必须再从头来。

  从乳牛牧场到红草地头上不到两公里,要五下打到。到那里以后,他们要到

  勒奈尔那儿去休息。

  这时让兰想出一个主意。他不再去追球员,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绒绳,拴在波洛妮的左后腿上。母兔子在三个顽皮孩子前面拖着后腿一拐一拐地跑着,样子十分可怜,他们却觉得从来没有这样开心过。然后他们又拴住兔子的脖子,让它能够撒开腿快跑,跑得它累了的时候,他们就拖着它,有时叫它肚子贴地,有时叫它仰着,活像一辆小车。他们这样玩了一个多钟头,直到他们在克吕休树林附近又听到玩球人的咒骂声,再一次搅扰了人家的球赛的时候,他们才把吁吁直喘、已经累得要死的兔子赶紧装进篮子。

  扎查里、穆凯和另外两个同伴正在最后几公里的球赛中不间歇地奔跑着,他们只是在每一个他们指定作为目标的酒馆才喝上几杯啤酒。他们从红草地跑到布希,然后到克鲁瓦德皮尔,最后到舍布莱。黄杨木球在冰冻的地上滚动着,他们跟着木球不停地奔跑,坚硬的土地在杂沓的脚步下发出响声,

  ①法里,一里欧约合 4.4公里。

  这确实是比赛的好时候,地不陷脚,只是有摔伤腿的危险。在这干冷的天气里,曲棍的击球声像枪声一样清脆。他们那肌肉结实的两手握着缠有细线的棍柄,全身向前探着,像要打倒一头牛似的。他从平原的这一端跑到那一端,越过濠沟,翻过篱笆,穿过路旁的斜坡,跨过园子的矮墙,一连跑了好几个钟头。这必须有一个好风箱一样的肺,必须有铁合页一般的膝盖。挖煤工非常喜欢在矿井之外这样活动一下胳膊腿儿。一个二十五、六岁的曲棍球迷,有时竟然跑上十里欧。到了四十来岁,人们就不再打球了,那时候身子已经太笨了。

  五点钟了。黄昏已经来临。为了最后确定谁赢得鸭舌帽和头巾,在到旺达姆森林之前还得打一场,扎查里用他那对政治毫不关心的嘲弄态度说,到那边和伙伴们一起去开会是可笑的事情,至于让兰,表面上好像是在田地里乱跑,其实从矿工村一出来他就要奔森林去。丽迪心里又后悔又害怕,说她要回沃勒去采蒲公英。让兰用愤怒的手势威吓她说:难道他们能不去开会吗?他一定要听一听大人们说些什么。为了在到达森林的最后一段路上玩个痛快,他鼓动贝伯把波洛妮放出来,用石头投它。他心里有一种贪馋的打算,想把兔子打死,然后拿到雷吉亚自己的洞里吃掉。母兔子蠕动着鼻子、垂着耳朵又跑起来;一块石头擦破它的脊背,又一块打掉了它的尾巴。尽管天越来越黑,三个顽皮的孩子要不是看见站在一块林间空地中央的艾蒂安和马赫,一定会要了母兔子的命。他们急忙抓住这个小畜生,又把它放进篮子里。几乎就在同一分钟,扎查里、穆凯跟另外两个伙伴也打了最后的一下,黄杨木球滚到离那块空地几米远的地方。他们不知不觉地来到了会场。

  从黄昏以后,默默无声的人影就像流水一般从光秃秃的平原的大道小路上汇集到淡紫色的高大森林中来;他们有的单独走着,有的三五成群。渐渐地每个矿工村都走空了。女人和孩子们像节日出来游逛一样,在辽阔晴朗的天空下向森林进发。现在,道路上昏暗下来,已经分辨不清这个正奔向同一目的地的人群,只能觉察到它被同一种心情激励着,脚步混乱地在慢慢向前行进。在树篱之间,在灌木丛当中,只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和黑夜里的含混模糊的低语声。

  这时候,埃纳博先生正骑着他的骡马回家,听着这些模糊不清的声音。他碰到一对对的情侣,这完全是在美丽冬日的傍晚款款散步的行列。又是一些要到墙后边去嘴对嘴地享受快乐的情人们。这不就是他经常遇到的那些情景吗?在每个濠沟里,姑娘们被按在地上,那些穷小子则尽情地享受唯一不花钱的欢乐。这些无知的人们饱尝互相爱慕最难得的幸福,却还抱怨生活!要是他也能够和一个肯在石堆上把自己的整个身心都献给他的女人一起重新开始生活,就是像他们一样地挨饿他也心甘情愿。他的不幸不可能得到安慰,他真嫉妒这些穷人。他低着头,骑着马慢慢往家走,他在隐没在漆黑田野里的那种经久不息的声音中只听到频频的接吻声,感到十分苦闷。

  七

  这里叫达姆旷场,是最近伐去树木以后开出的一片林间空地。它向下伸展成一个慢坡,四周古木参天;雄伟壮观的山毛榉的挺拔整齐的树干,像一排绿苔斑驳的大白柱子环绕着这片空地。伐倒的大树依然躺在草里,左边是一大堆锯好的木材,像立体几何图形似的垛在那里。寒气随着夜晚的来临越来越刺骨,冰冻的苔草在脚下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地面上已是一片漆黑,高处的树梢在苍空中还能分辨,一轮明月从地平线上升起,不久将使满天星斗变得暗淡无光。

  到会的矿工将近三千人,男女老少蜂拥而来,逐渐站满了空地,有的人已经站到远处的树下去了。迟到的人还在不断地到来,湮没在黑暗里的人头的浪潮逐渐扩大,直到附近的小树丛。就在这寂静寒冷的树林里,发出风暴般的怒吼。

  艾蒂安跟拉赛纳和马赫一起站在可以看到整个斜坡的高处。他们争吵起来,可以听到他们一阵阵激烈的喊声。附近的人都注意听着,勒瓦克紧攥着两个拳头,皮埃隆背着脸,他不能再拿发烧作借口了,显得十分不安;老爷爷长命老和老穆克也带着沉思的神情,并排坐在一棵树桩上。他们后边是扎查里、穆凯等一些爱捣乱的人,他们是来凑热闹的。女人们却跟他们相反,她们郑重其事地聚在一起,像在教堂里一样严肃。马赫老婆一句话不说,一边听着勒瓦克老婆低声骂着,一边点着头。斐洛梅直咳嗽,入冬以来,她的支气管炎又犯了。只有穆凯特爽朗地笑着,她听着焦脸婆骂女儿逗得直乐,焦脸婆说她那没人性的女儿,为了自己独吃兔肉,把母亲支出家去,简直是个被窝囊丈夫养肥了的养汉老婆。再有就是让兰,他站在一堆木料上把丽迪拉上来,强使贝伯也跟着他,三个人站在高处,比所有的人都高。

  争吵是由拉赛纳引起的,他想照例选出一个主席团。他在欢乐舞厅的失败使他恼羞成怒,发誓一定要雪耻,因为参加会的不光是代表,他自信只要当着矿工群众的面,他会恢复自己旧日的权威的。艾蒂安很气愤,他认为在森林里开会提出选主席团是愚蠢的。既然人家拿他们当狼一样要斩尽杀绝,他们就应当采取革命行动,不能那么文雅。

  艾蒂安看到争吵没完没了,就立刻转向群众,站到一根树干上喊道:

  “同伴们!同伴们!”

  嘈杂的低语声慢慢平息下来,与此同时马赫压住了拉赛纳的抗议。艾蒂安用响亮的嗓音继续说道:

  “同伴们,既然他们不准我们说话,派来宪兵,把我们当作土匪,我们就只好到这里来商量讨论!在这里我们可以不用顾虑,就跟在自己家里一样,谁也不能不让我们说话了,就如同谁也不能不让鸟和野兽叫唤一样!”

  人们报以雷鸣般的喊声和喝彩声。

  “对,对,森林是我们的,我们有权在这里说话..你说吧!”

  于是,艾蒂安一动不动地站在那个树干上停了一会儿。月亮仍旧很低,依然在地平线上,只照到高处的树枝,逐渐平静安定下来的人群依旧湮没在黑暗中。艾蒂安也是黑魆魆的,他站在土坡的高处,高出人群,像是一根木桩的阴影。

  他慢慢地举起一只胳膊,开始讲演;他的声音不再是声色俱厉,而是采取一个普通的人民代表向人民作汇报时的冷静口吻。他终于把在欢乐舞厅由于宪兵队长阻扰而没能讲出的那段话讲了出来。他简单地叙述了罢工的经过,完全用摆事实的科学的论证方法。首先,他讲了他本不同意罢工,因为矿工们并不愿意罢工,而是由于管理处采取坑木另付款的新办法而使工人起来反抗的。接着,他谈到代表们到经理先生那里所作的第一次谈判,董事会毫无诚意。随后又谈到第二次谈判的情况,经理勉强答应让步,准备吐出公司剥夺的那十生丁。而现在的情况是这样:他报告了一些数字,说明互助基金已经用光,指出寄来的救济款是怎样分配使用的,并替“国际”、普鲁沙和其他人作了一些解释,说应该谅解他们,他们为了使全世界取得胜利,不能再给这里的人们更多的帮助。所以,形势一天天地严重起来,公司要解雇工人,威胁着要到比利时去雇工人;另外,公司还威吓一些不坚强的人,并且迫使一些人复了工。他来回说着这些千篇一律的话,好像要特别强调这些坏消息,他说饥饿取得了胜利,希望在破灭,斗争处于失去勇气的边缘。然而,他突然丝毫没有提高声调地结束了这段讲话:

  “同伴们,在这种情况下,大家必须在今天晚上作出决定。大家是不是愿意继续坚持罢工?如果愿意,那么大家准备用什么办法来战胜公司?”

  满天星斗的夜空之下是一阵深沉的沉默。看不见的人群,在这种令人憋

  气的讲话声中,在漆黑的夜色里一声不响;树林里只能听见一片绝望的叹息

  声。

  这时,艾蒂安以另一种声调继续说起来。现在他不再以互助基金会的秘

  书身份讲话,而俨然是一位群众领袖和传播真理的使者。难道有背弃自己誓

  言的胆小鬼吗?怎么,难道就白受这一个多月的罪,重新低着头回到矿井里

  去,再过那没有尽头的悲惨生活?那么在争取消灭使工人挨饿的残暴的资本

  的斗争中立刻死去岂不更好?仍然在饥饿面前屈服,而后再等着饥饿把最老

  实的工人也逼得起来反抗,这样的蠢事还能再继续吗?他指出,工业危机的

  灾难全部落到了受剥削的矿工头上,从为了竞争的需要而降低成本的那一天

  起,矿工们就被逼得没法活下去了。不行!坑木另付款的新办法绝对不能接

  受,这完全是公司变相克扣工钱,要我们每个人每天多给他们白干一个钟头。

  这一次实在太过分了,被逼得走投无路的穷人起来要求正义的时候已经到

  了。

  他高举着两只胳膊停了一会。人群听到“正义”这个字眼,立刻掀起一

  阵骚动,掌声像风扫落叶一般哗啦一声传开来。许多人高喊:“要求正义!..是要求正义的时候了!”艾蒂安渐渐激动起来。他没有拉赛纳那种从容流利的口才,有时候想不

  起字眼,有时候词不达意,有时候要用力耸一下肩膀才能说出来。但是,每逢遇到这种障碍的时候,他总是寻找一些熟悉有力的比喻来抓住他的听众。至于他那挖煤工人干活儿的动作,胳臂一蜷,然后伸出两个拳头向前用力一击,猛然把颚向前一探,像要咬谁似的,也都在同伴们身上起着一种特殊的作用。人人都说他年纪不大,讲起话来倒很能吸引人。

  “雇佣制度是新形式的奴隶制,”他用更响亮的声音接着说,“煤矿应该属于矿工,就像大海属于渔民,土地属于农民一样..大家要知道,煤矿是属于你们大家的!属于一个世纪以来流过那么多血汗和受过那么多痛苦,付出了代价的每一个人!”

  他大胆地谈到一些难懂的法律问题,一系列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的有关矿业特别法的问题。矿藏和土地一样,统统属于国家,只是由于一种可恶的特权,才把它变成了各个公司的专利。至于蒙苏煤矿公司更是这样,它的所谓的合法开采权,由于是很早以前按照艾诺①的老习惯与旧封建领主订立的契约,因而更成问题。所以,矿工群众只是在收回自己的财产。艾蒂安说着伸出两臂,指着森林以外的整个地区。这时月亮已经爬上来,月光透过树梢,

  ①艾诺,是比利时的一个省份。

  照到艾蒂安身上。仍然站在黑暗中的群众,看到浑身披着光辉的艾蒂安伸着

  两臂在分配财产,又响起一阵经久不息的掌声。

  “对,对,他说得对,这太好了!”

  于是,艾蒂安转到他最喜欢的话题上来,不断地重复劳动工具归集体所有,这句话的激烈意味使他感到非常得意。现在,他完全成熟了。他从新教徒的博爱观念出发,要求改革雇佣制度,最后得出要消灭雇佣制度的政治观点。从欢乐舞厅的会议以后,他的尚未定型的和博爱的集产主义形成了一个复杂的纲领,并且能科学地论证每一项条款。首先,他认为只有消灭国家才能获得自由。然后,当人民掌握政权以后,就开始各项改革:恢复原始公社,以平等自由的家庭代替受道德束缚的家庭,在文化、政治和经济方面一律平等,以劳动工具和全部产品的公有来保证个人的自由,最后由集体创办免费的职业教育。这就可以把腐朽的旧社会加以彻底改造。他攻击婚姻制度和继承制度,他规定每一个人应有的财产,他摒弃千百年来的可耻的文物,并且用一只胳膊作了一个习惯的有力手势,就像农民挥动长柄镰割庄稼一样。然后,又用另一只手表示重建新的人类社会,是一座建筑在二十世纪初期升起的真理和正义的大厦。在这种大脑的紧张活动中,他的理性动摇了,只剩下狂信者的固执观念。感情和理性的一切顾虑都不复存在,他觉得建立这个新世界再容易不过了。他预见到了一切,谈着那个新世界,它就像一部新机器一样,只消两三个钟头就可以开动;不论是赴汤蹈火,还是流血牺牲,他都在所不惜。

  “现在该轮到我们了,”他最后高喊一声,“应该由我们来掌握政权和财富了!”

  一阵欢呼声从树林深处直传到他跟前。现在,月光照亮了整个林间空地,照亮了巨浪般的人头的轮廓,一直照到远处灰色大树干间的矮树丛。在寒冷的夜空下,是一片愤怒的面孔,冒火的眼睛,张着的大嘴,整个人群跃跃欲试,饥饿的男人、女人和孩子,全都要放开手进行正义的抢夺,夺回自己从前被人剥夺的旧有财产。他们再也感觉不到寒冷,这些激烈的言词使他们胸膛里燃烧起来。一种宗教的激情把他们鼓动起来,他们有着基督教初兴时期的信徒们的那种狂热希望,急切地期待着即将到来的正义的时代。有许多难以理解的话他们并没有听懂,他们不大理解那些专门而抽象的推理,但是正因为抽象难懂,使他们更加感到前程无限宽广,觉得进入了令人陶醉的幻境。这是多么美妙的梦想呀!当家做主,不再受苦,最后还要享福!

  “对,他妈的!..该轮到我们了!..打倒剥削者!”

  女人们疯了一般。饿得发晕的马赫老婆也失去了镇静;勒瓦克老婆吼叫着;焦脸婆像凶婆子似的挥动着两只胳膊,激动得发狂;斐洛梅咳嗽了一阵,摇晃着身子;至于穆凯特,她兴奋得向艾蒂安喊着亲昵的话。在男人们中间,被征服的马赫在发抖的皮埃隆和饶吉的勒瓦克之间怒喝了一声。至于那些轻浮的家伙,坐立不稳的扎查里和穆凯,则在设法取笑:真怪,这位同伴什么也不喝能讲这么长的时间。然而,让兰在木堆上闹得比谁都凶。同时挥动装着波洛妮的篮子,催促贝伯和丽迪也跟着叫喊。

  又是一阵喊声。艾蒂安尝到了声望的醉人滋味。这是他所掌握的力量,它体现在他一句话就能使之激动的三千颗心中。假使苏瓦林肯来的话,随着他对自己的观点的了解一定会表示赞成的,一定会对他的学生向无政府主义方面的进展感到满意,也一定会满意他的纲领,只有教育一点例外,他会认为这是愚蠢的好心肠的残余,因为神圣而有益的无知必定是陶冶人的浴池。

  至于拉赛纳则不住地耸着肩膀,表示气愤和藐视。

  “你让我说一说!”他向艾蒂安喊道。

  艾蒂安从树干上跳下来。

  “你说吧,看大家是不是听你的。”

  拉赛纳立刻跳上树干,用手势要求大家安静。但声音并未平息下去,他的名字从头几排认出是他的人一直传到站在山毛榉下面的最后几排人。人们都拒绝听他讲话,这是一个被推倒的偶像,旧日的信徒们一见到他就有气。他那侃侃自如的语调,流畅温和的言词,尽管很久以来就具有魅力,这时候却被看作是温吞米汤,只能用来迷惑怯懦的人。他徒然在一片吵嚷声中讲着,企图重弹他那使大家缓和的老调:不能用法律改变世界,必须容个时间,使社会进步慢慢实现。人们嘲笑他,嘘他,他这次的失败比在欢乐舞厅那次更惨,而且一败涂地。最后,人们用一把把的冻苔草向他扔去,一个女人用尖嗓门喊道:

  “打倒叛徒!”

  他解释说,煤矿不能成为矿工的财产,不能像织布机那样可以是织布工人的财产。他说最好是实行分红制,使工人成为有关者,成为家庭中的一员。

  “打倒叛徒!”成千的声音喊着,同时石块也开始嗖嗖地飞来。

  拉赛纳脸色立刻变得苍白,一阵失望使他两眼充满泪水。群众的背弃,使他二十年来怀有野心的帮助友爱,使他毕生的事业彻底破产了。他受到致命的打击,失去了继续讲下去的力量,他从树干上跳下来。

  “这回你高兴了吧,”他结结巴巴地向获得胜利的艾蒂安说,“好,我希望你也有这么一回..告诉你说,你一定会有这么一回的。”

  说完,他好像摆脱他所预见到的不幸的一切责任似的,一甩手独自穿过寂静皎洁的田野走了。

  接着,响起了嘘嘘的声音,原来老爷爷长命老站到树干上,正在嘈杂的人声中讲话,大家都感到意外。在这以前,他和老穆克一直面带回忆往事的神情,在那里出神。毫无疑问,他是非说不可了,因为心里翻腾得厉害,有时多年往事猛烈地涌上心头,足够一口气说上几个钟头。会场上一片肃静,人们都注意听着这位在月光下面容好像一个幽灵一样苍白的老人讲话。他讲着一些与眼下讨论的问题没有什么直接关系的事情,是些谁也不大了解的很久以前的往事,因此就更引人注意倾听。他讲到他青年时代的事,他两个叔叔如何被压死在沃勒矿井里,又谈到他老婆怎样患肺炎丧了命。但是,他并没有远离自己的中心意思:日子从来不好,而且后来也未曾好过。比如说,过去他们也曾因为国王不答应缩短工时,有五百人也像今天这样曾在树林里集会;但是他三言两语讲完了这件事,又讲到另一次罢工,这种事他经历的多了!每次罢工都到这些树下,到达姆旷场,到那边的烧炭场,或者是在更远处的索地卢开会。有时候在冷天,有时候在热天。还有一天晚上大雨倾盆,结果大家一句话没说就又回去了。后来,国王的兵来了,罢工在枪声中结束了。

  “那时候我们曾这样举着手,誓死不再下井..啊!我发过誓,是的,我发过誓!”

  人群目瞪口呆地听他讲着,心里感到一阵郁闷,这时候注意着会场动静的艾蒂安又跳上一棵伐倒的树干上,让老人留在自己身边。他在站在第一排的伙伴们当中看到了沙瓦尔,于是想到卡特琳一定也在这儿,心里不免又燃起一股新的热情,想要当她的面博得人们的喝彩。

  “同伴们,这是我们的一位老前辈,你们都听见了,这就是他亲身遭受过的痛苦。如果我们不消灭这些强盗和刽子手,将来我们的儿女们还得受这样的苦。”

  他变得十分可怕,说话从来没有这样激烈过。他一只手扶着老爷爷长命老,把他作为一面穷困和苦难的旗帜,疾呼人们要复仇。他简短地追溯到马赫的祖先,指出他们全家一直在矿上卖命,被公司剥削,而在为公司干了一百年活儿以后,反倒更要挨饿。接着,与马赫一家对比,他谈到吸工人血的董事会里的大亨们,一群股东一百年来保养得像大姑娘一样,什么也不干,一味养尊处优。难道无数的人世世代代累死在井下却是为了让人们给部长们送礼,让那些老爷和资产阶级祖祖辈辈大摆筵席,在温暖如春的屋子里养得脑满肠肥么!难道这些还不令人触目惊心!他研究过矿工的疾病,他把这些病一一详细地列举出来:贫血,瘰疬,黑气管炎,气喘病,使人瘫痪的风湿病等等。这些穷人被当作饲料丢进机器,被当作牲口圈在矿工村里,大公司一点一点地把他们的血吸干;他们规定了繁重的苦役,扬言要把全国的劳动者都集中起来,使几百万双手为不足一千个懒汉们发财致富而卖命。但是,矿工们现在不再是胡涂虫,不再是压在地下的牛马了。在矿井深处,一支大军正在成长,这代新人就像是正在萌芽的种子,不久将在温暖的阳光照耀下破土而出,茁壮成长。到那时候,我要看一看,是否还有人敢只给一个在矿上工作了四十年的、吐着黑痰的和两条腿在矿井里泡肿了的六十岁的老人一百五十法郎的养老金。是的,劳动要与资本算账,要与那个在某个地方坐着、谁也没见过的、没有人性的偶像算账。它坐在神秘的神龛里,吮吸着养活它的穷人的血!我们要到那里去,我们最后一定要在熊熊的火光中看一看它的模样,我们要让这个肮脏的猪,肚子装满人肉的丑恶妖怪淹死在血泊里!

  他说到这里停住了,但是他的胳膊仍然向前伸着,指着那个他也不知道在地球上什么地方的敌人。这一次,人们叫嚷得非常厉害,连蒙苏的财主们都听到了,使他们掉转脑袋望着旺达姆,担心发生了什么天崩地裂的可怕事情,感到惶惶不安。树林里的夜鸟也被惊起,展翅飞向广漠的明亮的天空。

  他希望立刻作出决定,就说:

  “伙伴们,你们怎样决定?..你们是不是赞成继续罢工?”

  “赞成!赞成!”无数声音吼叫着。

  “你们采取什么措施?..假使明天有胆小鬼下井,我们肯定会失败的。”

  于是大家暴风雨般地连声喊道:

  “打倒胆小鬼!”

  “所以,大家一定要让他们忠于自己的义务,忠于誓言..我们现在应该这样:下矿去,我们去那里使叛徒们回头,让公司知道我们万众一心,宁死也不让步。”

  “对,下矿去,下矿去!”

  艾蒂安从一开始讲话,就在面前怒喊着的那些苍白的人头中间寻找卡特琳。她肯定不在这里。但他总看到沙瓦尔,满怀嫉妒的沙瓦尔在不断地耸肩,表示嘲笑,他打算挤进来以换取少许这种声誉。

  “伙伴们,假使有奸细钻到我们中间来的话,他们要小心点,我们认得他们..是的,我看到这里有仍然下井工作的旺达姆的矿工..”艾蒂安继

  续说。

  “你这话是冲我说的吗?”沙瓦尔挑衅地问道。

  “是冲你说的,也可能是冲别的人说的..不过,既然你搭腔,你就应该知道,饱汉跟饿汉毫无共同之处。你还在让-巴特干活儿..”

  一个人嘲笑地插嘴说:

  “唔!他干活儿..他有一个为他干活儿的女人。”

  沙瓦尔涨红了脸,骂起来:

  “他妈的,这么说还不许干活呀?”

  “是的!”艾蒂安喊道,“在同伴们为了大家的利益而受苦的时候,不许谁只顾自己和当走狗去站在资本家一边。假使普遍罢工的话,我们早就胜利了..既然蒙苏停工,旺达姆应该有人下井吗?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整个地区一齐停工,德内兰先生那里和这里应当一样..你明白吗?在让-巴特矿里干活儿的都是叛徒,你们都是叛徒!”

  沙瓦尔周围的人举起拳头,吼叫着:“打死他!打死他!”几乎就要动手。沙瓦尔吓得面色煞白,但是他不惜一切地决心压倒艾蒂安,一个念头又使他挺起胸来。

  “你们先听我说!明天你们到让-巴特来,看看我是不是上班!..我们是站在你们一边的,我是被派来向你们说明这点的。应该叫锅炉停火,叫机器匠们也罢工。要是抽水机也停止抽水,那就更好!那样一来,各个矿井就会被水冲毁,让它整个完蛋!”

  这一回,轮到人们向他狂热地喝彩了,从这时候起,艾蒂安被人们抛到了一边。讲话的人一个跟着一个跳上树干,在人声暄嚣中挥臂举拳地提出激烈的主张。这是一种狂热信仰的发作,是一个教派不愿再等待奇迹的急切心情,他们终于决定自己去促使奇迹到来。这些人由于饥饿而头脑发昏,眼前一片红光,在升起普遍幸福的光荣的礼赞中看到了火和血的幻景。恬静的月光照耀着这片汹涌的人海,深沉寂静的森林包围着要求流血的呐喊,只有脚下冰冻的苔草发着清脆的响声;山毛榉稳健地站在那里,纤细茂密的枝叶在银白色的天空中显出一片黑影,对在它们脚下骚动着的这些不幸的人不闻不问。

  人群里发生一阵拥挤。马赫老婆挤到马赫身边,夫妻俩已经失去了他们的理性,心里被翻腾达数月之久的激怒所控制,赞成勒瓦克进一步提出的要求:把工程师们的脑袋揪下来。皮埃隆不见了。长命老和老穆克同时讲着话,谁也听不清他们那含混而激烈的要求。扎查里打趣地要求推倒教堂,穆凯则用手里拿着的曲棍敲着地面,纯粹是为了起哄。女人们简直发疯了:勒瓦克老婆两拳插腰,责怪斐洛梅不应该笑;穆凯特说要把宪兵们踢得趴下;老焦脸婆发现丽迪既没有采来野菜手里又没有篮子,打了小姑娘一顿耳光以后,继续伸着巴掌空打着,好像在打她想要抓住的所有的资本家。贝伯从一个徒工那里听说拉赛纳太太曾看到他们偷了波洛妮,让兰听了有好一会儿没敢出声,但是当他决定偷偷再把兔子放到万利酒馆门前去以后,就吼叫得更凶了,他打开他的新折刀挥舞着,刀子闪闪发光,使他感到非常得意。

  “伙伴们!伙伴们!”为了要大家安静一下,好作出最后决定的艾蒂安一再地喊着,他已经精疲力尽,喊得声音都嘶哑了。

  最后,人们终于听他讲下去了。“伙伴们!明天早晨到让-巴特去,大家同意不同意?”“同意,同意,到让-巴特去!宰了叛徒!”三千人风暴般的吼声响彻云霄,渐渐消失在皎洁的月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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