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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书名:萌芽 作者:左拉 本章字数:39163

更新时间:2014年12月31日 22:58


第三部

  

  一

  第二天以后的日子里,艾蒂安又回到矿上去做工。他重新安排了生活,以适应这种工作和这些新的习惯,但在开始的时候觉得是那么不好受。在头两个星期,一桩意外的事打乱了这种单调的生活。他发烧了,两天两夜没能起床。他四肢无力,脑袋滚烫,在半昏迷状态中老是做恶梦。他梦见自己在一个极其狭窄的坑道里推煤车,怎么挤也挤不过去。这纯粹是在学徒阶段过于劳累的缘故,很快也就复原了。

  一天又一天过去了,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过去了,几个月过去了。现在,他跟同伴们一样,三点钟起来,喝完咖啡,带上拉赛纳太太头天晚上给他做好的双份三明治去上班。他每天早晨上班去的时候,总遇到回家去睡觉的长命老;下午下班回来的时候,又总碰着上班去的布特鲁。他戴着无沿帽,穿着短裤和粗布上衣,冻得直打哆嗦,到更衣室的火炉前面去烘烘脊背,然后他光着脚来到收煤处,在猛烈的过堂风中等着下井。由周身布满一块块黄铜的粗大钢架做成的提升机,在阴暗的高处闪闪发光,这一切他都无心再看;无论是像夜鸟一样无声飞驰的钢索,还是在信号、喊叫命令声中和震撼铁板的煤车隆隆声中不停升降的罐笼,都不再引起他的注意。他的安全灯不大亮,可恶的管灯人一定没有擦。只在穆凯轻薄地拍着姑娘们的屁股把所有的人装进罐笼以后,他才感到温暖了些。不等他回头看一看井口的光线是怎样消失的,罐笼就像一块石头似的掉到洞底。他从来没想到可能会发生失事坠毁;他在哗哗的雨声中向黑暗的井底下降,感到像回到了家里一样。在下面,一到达罐笼站,皮埃隆满脸假笑地把他们放出罐笼时,总响起一片羊群般杂沓的脚步声,各个班组的工人拖着脚步,各自走向自己的掌子面。后来,他对井下的巷道比对蒙苏的街道还熟悉,应该在什么地方拐弯,在什么地方低头,以及要在什么地方躲开水坑,他都了如指掌。他对这条两公里长的地下道路已经那么熟悉,两手插在口袋里,不点安全灯也能照常行走。每天都碰到同样一些人:在路过时用灯照照工人脸的工头,拉着一匹马的老穆克,赶着打鼻息的“战斗”的贝伯,跟在车子后面跑着、关通风门的让兰,还有推着斗车的身材丰满的穆凯特和体格瘦小的丽迪。

  时间一久,艾蒂安对掌子面上的潮湿和闷热也不觉得太难受了。爬通风狭道宛如走平地,他好像已经变得瘦小起来,就是以前连手都不敢模的那些缝隙现在他也能爬过去。他呼吸夹带着煤屑的空气也不觉得难受,在黑暗里也看得清楚了,对于流汗也不再在意,对于身上从早到晚都是湿漉漉的衣服也习惯了。此外,他不再笨手笨脚地瞎费力气,他学会了巧干,而且学得非常快,使全班的人都感到惊奇。刚刚三个星期,他就成了矿井里一名最优秀的推车工,没有一个人能像他那样灵巧地把斗车一直推到绞车道口,也没有谁能像他那样装得井井有条。他身材小,任何地方都能钻过去,他的胳膊虽然又细又白,就像女人的胳膊一样,肉皮里却仿佛包着一副铁臂,干起活来力大无比。他从不叫苦,当然这是出于自尊,就是累得吁吁直喘,也没有半句怨言。他唯一的缺陷,是他不懂得什么是开玩笑,要是谁说他两句,他马上就会火冒三丈。总之,由于不可抗拒的习惯力量,他一天天地逐渐变成了一部机器,已经被看作一名真正的矿工了。

  马赫对艾蒂安非常友好,因为他敬重干活好的人。随后,和别人一样,他觉得艾蒂安比自己有知识,因为他看到他常常写字、读书,还会画一些图,并且谈论一些自己一辈子都没听说过的事。这些都没有使他感到奇怪,因为矿工都是些粗鲁人,他们的头脑比机器匠自然要简单些。使他感到吃惊的是这个小伙子的勇气,是他为了充饥吃煤块时的那种乐观的样子。这是他生平遇到的第一个这样快就适应了这里的环境的工人。因此,当采掘工作紧张,马赫不愿抽下一个挖煤工去支坑木的时候,总是把这项活儿交给这个年轻人,确信他一定能支得牢固利落。工头们总是在这个伤脑筋的支坑木的问题上找麻烦,马赫时刻担心丹萨尔陪着内格尔工程师来。他们一到就又要连嚷带叫地硬找出些理由要他们返工。他发现他的新推车工支的坑木还比较能使这些先生们满意,尽管他们脸上从来没有任何表示,并且再三地说,公司总有一天要采取根本措施的。事情就这样拖着,矿井在暗中沸腾着不满的情绪,最后连最为息事宁人的马赫也气得握起了拳头。

  起初,扎查里和艾蒂安之间互相有些敌视。一天晚上,两个人互相威胁着要打架。但是,扎查里是个正直的小伙子,除了他喜欢的事以外,什么也不过问,对方友好地请他喝了一杯啤酒,他的气立刻就消了;他很快也承认这个新来的人高他一等。勒瓦克现在也显得很友好,常跟这个推车工谈论政治。他说,这个年轻人是个有见识的人。整个包工组里,艾蒂安除了感到大个子沙瓦尔暗暗怀有敌意外,别人再没有任何芥蒂了。这倒不是他俩经常要斗嘴,因为,他们已经成了伙伴,而只是每当他们一起开玩笑的时候,两个人的目光就像要把对方吃了似的。卡特琳仍旧在他俩之间过着厌倦而驯顺的女人的生活。她弯腰推着斗车,对帮助她的那位推车的同伴总是那么和蔼可亲,但是,她也要忍受他的情人当众对她的狎昵。实际上人们已认可他们是夫妇,连家里人也是睁只眼闭只眼。甚至每天晚上大个子沙瓦尔都要把卡特琳带到矸子堆后面去,然后再把她送回家门口,并且当着全矿工村的人,作最后一次拥抱。艾蒂安对她已经死了心,常常故意拿这些来往散步的事去逗她,用掌子面上男女之间的露骨言词随便取笑她;她也用同样的口吻来回答,并且毫不害羞地叙述她的情人对她的举动。但是,每当年轻人的目光和她的目光相遇的时候,她的脸色便变得苍白,心情也纷乱不安。于是,两个人都背过脸去,往往一个钟头也不讲一句话,各自脸上露出痛恨对方的样子,恨对方没把埋在心底的话说出来。

  春天了。一天,艾蒂安出了竖井以后,迎面吹来的四月温暖的春风里,飘散着一阵阵新翻的土地、嫩绿的野草和清新的空气的芳香。每当他在永远是冬天的井下,在任何夏季不能驱散的阴暗潮湿中工作上十个小时以后出来的时候,总是感到春意分外浓馥,分外温暖。白昼渐渐地长起来,五月里,他竟能在太阳出来的时候才下井去,绯红的天空向沃勒矿井洒下曙光,矿井冒起的白色蒸汽像玫瑰色的羽毛一样袅袅上升。人们不再冻得打战,云雀在高空歌唱,从平原的远处吹来了和煦的春风。下午三点钟的时候,耀眼的太阳变得炎热起来,把广阔的平原晒得火热,把煤粉染污了的砖头照得通红。六月间,麦子已经老高,青绿的麦子和浓绿的甜菜截然分明。这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海洋,微风拂过,波澜起伏,眼看着这个大海一天天地壮大成长,他时常发觉这片绿海比早晨更绿而感到非常惊讶。运河两岸的白杨树吐出了绿叶,矸子堆上也长满了青草,草地上盛开着各种各样的野花。当人们在地底下为受苦受累而悲叹的时候,一片生机正在地面上萌芽和迸发。

  现在,当艾蒂安每天晚上散步的时候,不再到矸子堆后面去惊扰幽会的情人了,而是到麦田里追找他们,只要一眼瞟见泛黄的麦穗和大朵的红罂粟花一动,他立刻可以断定那里是这些可怜的鸟雀放荡的窝巢。扎查里和斐洛梅按照老情人的习惯,经常到麦地里来。焦脸婆老是追踪丽迪,时常把她跟让兰一起从窝里拖出来,不过他们藏得也很严,除非踩到他们身上,否则是赶不散他们的。至于穆凯特,更是到处露宿了,不论人们从哪块地里穿过,都会看到她缩下头去,假如她是朝天躺着,那就只有两只脚露在外面。所有这些人都如此放荡无羁,艾蒂安却毫不在意,唯独他看到卡特琳和大个子沙瓦尔晚上在一起时,才认为这样做是罪过。他看到过他们两次,一次是当他走近的时候,他俩便伏倒在一块麦田里,然后麦秆就纹丝不动了。另一次,他正沿着一条狭窄的小路走着,卡特琳的明亮眼睛刚刚露出麦丛,随即又缩了回去。此刻,对他来说这一望无际的平原是太窄小、太憋气了,最好还是呆在拉赛纳的万利酒馆里消磨他的傍晚。

  “拉赛纳太太,请您给我来杯啤酒..今天晚上我不想出去了,我的腿太累了。”

  随后他转身对一个一向坐在里面的桌子上、脑袋靠着墙的伙伴说:

  “苏瓦林,你不来一杯吗?”

  “谢谢,我什么也不想喝。”

  艾蒂安跟苏瓦林都住在这里,房间挨房间,因而相互认识了。苏瓦林是沃勒矿井的机器匠,住在楼上艾蒂安隔壁那间带家具的房间里。他看来大概有三十岁光景,生得纤细俊秀,一头长发,细嫩的脸上长着淡淡的胡须。他长着一嘴雪白尖利的牙齿,一个秀气的鼻子和一张小巧的嘴巴,加上他那玫瑰色的脸蛋儿,使他像一个姑娘一样,并且具有一种温和而又顽强的神情,刚毅的眼睛发出灰色的闪光,显得有些冷酷。在他那穷工人的房间里,只有一箱子纸和书。他是个俄国人,任凭人家怎样谈论他,他却从来不谈自己的事,矿工们非常不信任外国人,一看他那双有钱人的纤细的手,就认定他属于另一个阶级。他们最初猜想他是闯了什么祸,或许是杀了人逃到这里来的。后来,大家发现他对人非常友好,并不傲慢,而且常常把口袋里的钱掏出来分给矿工村的孩子们,大家慢慢就把他看成自己人了,听说他是个流亡的政治难民以后,就更放了心,在他们看来,凭这含混的字眼就是犯过罪也可以原谅,并且把他看成受苦的同伴。

  最初几个星期,艾蒂安认为苏瓦林非常拘谨,所以直到后来他才了解了他的历史。苏瓦林是俄国土拉省一个贵族的最小的儿子。在圣彼得堡学医的时候,因受到激励着整个俄国青年一代的社会主义热潮的影响,他决心学一门手艺,例如搞机械,以便和人民打成一片,了解他们,像兄弟一样帮助他们。他曾谋刺沙皇,冒着随时有同房子一起被炸毁的危险,在一家水果店的地窖里呆了一个月,挖了一条横穿大街的地道,并放好了炸弹,但是事情没有成功,逃出来以后,便一直依靠他现在的这个职业为生。家里跟他断绝了关系,他身无分文,无以为生,而法国工厂又因为他是外国人不准雇用他,认为他是外国间谍,当蒙苏煤矿公司在不得已的情况下雇用他的时候,他几乎快饿死了。他像一个优秀工人似的已经在这里工作了一年,作风朴实,不多言语,准时干一星期日班,接着干一星期夜班,因而被矿方列为模范矿工。

  “你不渴吗?”艾蒂安笑着问。

  他用几乎不带一点外国口音的温和声音,回答说:

  “我吃饭的时候才渴。”

  他的同伴也拿女人跟他开玩笑,赌咒说曾亲眼看见他在“丝袜”区那边跟一个推车女工呆在麦田里。他听了只是耸耸肩膀,毫不在意。为什么同一个推车女工在一起呢?对他来说,一个女人有了男性的勇气和友爱,就是男人,就是同伴。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干吗要去作将来可能后悔的事呢?他不要女人,也不要朋友,希望任何瓜葛也没有,可以自由行动,没有任何牵挂。

  每天晚上九点钟左右,酒馆里的人走空以后,艾蒂安就呆在这儿同苏瓦

  林聊天。他小口呷着啤酒,机器匠不停地抽纸烟。由于他老抽烟,日子久了,

  烟草把他纤细的手指都熏黄了。他像在梦里一样,那双神秘的眼睛茫然地望

  着烟圈,他的左手摸索着,痉挛着,在空中探寻着;后来,他像往常一样把

  一只养熟了的家兔放在膝上。这只经常怀崽的大母兔撒在家里养着。他给它

  起名叫波洛妮。大母兔对他非常亲热,跑来嗅他的裤腿儿,抬起前腿直立起

  来,用小爪子搔他,直到他把它像孩子似的抱起来为止。然后,它偎在他身

  上,闭起两眼,耷拉着大耳朵,这时候,他也下意识地不停地用手轻轻地摩

  挲着它那丝绸一般柔软的灰毛,一种温暖而富有生气的温存使他露出安详的

  面容。

  “您知道,”一天晚上,艾蒂安向他说,“我接到普鲁沙一封信。”

  酒馆里只剩拉赛纳一个人,最后一位顾客也动身回到业已入睡的矿工村

  去了。“哦!普鲁沙,他怎么样?”酒馆老板站在两位房客面前大声说。两个月来,艾蒂安一直跟里尔的这个机器匠保持着书信往来,他曾想把

  自己在蒙苏已被雇用的消息告诉他,而机器匠了解到他在矿工中间可能作的

  宣传工作以后,现在正对他进行政治理论教育。目前协会①的事情十分顺利。看来是得到了各方面的支持。”“你对他们的协会有什么看法?”拉赛纳问苏瓦林。苏瓦林正轻轻地搔着波洛妮的脑袋,喷出一口烟,安详地说:“也是愚蠢!”可是,艾蒂安火了。天生的反抗精神使他投入了劳工对资方的斗争,不

  过他尚处于无知幻想阶段。现在谈的是“国际协会”,是最近在伦敦成立的那个有名的“国际”。难道这不是一股强大的力量吗?不是一场正义终将取得胜利的运动吗?世界各国的劳动者站起来,团结在一起,以保证工人都能得到自己的劳动果实。这是多么简单而又巨大的组织:市镇建立支部,各省所有的支部组成联合会,一个国家有一个全国联合会,全世界成立一个总委员会,每个国家有一个书记参加这个委员会。不要半年,就可以在全世界取得胜利,如果资本家敢不老实,那就对他们实行专政。

  “愚蠢!”苏瓦林重复说。“你们的卡尔·马克思主张一切听其自然发展,不要手段,不搞阴谋,是不是?一切都要公开,一味要求提高工资..赶快丢开你们那套进化论吧!要烧毁城池杀掉人类,把一切一扫而光,使这个腐败世界荡然无存,那时候才能建成一个更美好的世界。”

  艾蒂安笑起来。他仍听不懂这位伙伴的话,在他看来这种毁灭论只不过

  是一种幌子。拉赛纳更是个讲求实际、老于世故的人,他没有发火,只想彻

  底弄清是怎么回事。“那么,你打算在蒙苏建立一个支部吗?”

  这正是诺尔省联合会书记普鲁沙所希望的,他特别强调当矿工们一旦举行罢工时协会对矿工们的帮助;艾蒂安也相信不久就会发生罢工。坑木的纠

  ①指一八六四年九月二十八日在伦敦成立的无产阶级第一个国际组织“国际工人协会”。

  纷肯定不会有好结果,如果公司再进一步苛求,所有的矿井就会发生暴动。“麻烦的是会费。”拉赛纳用深谋远虑的口吻说,“每年缴五十生丁的基金,缴两法郎给支部,看起来算不了什么,可是我敢打赌,会有许多人拒绝缴纳的。”“此外,”艾蒂安补充说,“我们首先要办福利基金组织,在必要的时候可以把它改为抵抗基金组织..无论如何现在是考虑这些事的时候了。如果别人同意办的话,我马上就办。”沉默了一阵。柜台上的煤油灯冒着黑烟。从敞开着的门口,清楚地传来沃勒矿井往蒸汽锅里添煤的铁锹声。“什么都那么贵!”拉赛纳太太把话头接了过去,她早就进来了,带着忧郁的神情听着,穿着她那件长年穿的黑色长衫,显得很肥胖。如果我告诉你们我买这些鸡蛋就花了一法郎零十生丁的话..不能再这样涨下去了。”

  这一次,三个男人的意见是一致的。他们一个个带着沉痛的声音又诉起苦来。工人再也不能忍受了,一七八九年的革命只是使他们更加贫困了,自那以后,资本家们就那么贪得无厌地大发横财,甚至连盘子底也不给工人们舔一舔。大家说说看,一百年来,虽然财富和福利有了惊人的增长,而劳动人民得到了他们应得的一份了吗?宣告劳动者自由了,简直是耍笑他们。他们的确是自由了,饿死的自由,这种自由他们倒一点也没有被剥夺。投那些坏家伙们的票,并不能使柜子里有面包,这些人当选以后只顾自己过豪华的生活,对穷人还不如对他们的破皮靴关心。不论怎样,是通过法律和友好协商的客客气气办法,还是采取毁掉一切,拚个你死我活的粗暴手段,这种情况必须结束。这个世纪一定要有一次革命——一次工人革命,从上到下彻底打乱整个社会,重新建立一个更纯洁、更合理的社会;即使老年人看不到,孩子们肯定会看到。

  “不能再这样涨下去了,”拉赛纳太太坚决地重复说。

  “是的,是的,不能再这样涨下去了,”三个人一起喊道。

  苏瓦林搔着愉快地颤着鼻子的波洛妮的耳朵,直着两眼,好像在自言自语地低声说:

  “增加工资,能办得到吗?无情的法律规定了必不可少的最低的工资,让工人刚好够吃干面包和养孩子用..要是工资降得太低,工人就要饿死,再雇用新人,就得把工资再提起来..工资提得过高,要求做工的人就会过多,又得把工资降低..这就是枵腹的平衡,注定要永远挨饿的命运。”

  每当他这样专心致志地谈论高深的社会主义理论时,艾蒂安和拉赛纳就被他那令人头痛的主张弄得心烦意乱,不知道怎样回答是好。

  “你们明白吗?”他以素常那种安详的态度望着他俩说,“必须毁灭一切,要不然就还会产生饥饿。是的!无政府主义,什么也不要,用血来洗净世界,用火把它炼得更纯!..然后就走着瞧吧。”

  “先生说得很对。”拉赛纳太太说,她出于自己的革命激情,对他表现得很有礼貌。

  艾蒂安由于自己不懂这些,不愿再讨论下去,于是站起来说:

  “我们睡觉去吧,不管怎么说,我明天还是得三点钟起来。”

  苏瓦林吹掉粘在嘴唇上的烟蒂,小心翼翼地托着大母兔的肚子,把它放到地上,拉赛纳关上店门,他们便默默地各自回房间去了,每个人的耳朵里在嗡嗡作响,他们刚才讨论的那些重大问题仍萦绕在每个人的脑海里。

  每天晚上,待到铺子里的客人走光以后,大家就围着艾蒂安一个钟头才喝干的那杯啤酒这样谈论。沉睡在他脑子里的许多模糊不清的观念开始活动和扩大起来。艾蒂安出于对求知欲的渴望,犹豫了很久才开口向邻居借些书看,不巧的是,苏瓦林的书几乎全部是德文和俄文的。最后,艾蒂安终于借到了一本论合作社的法文书,苏瓦林说,里面谈论的事也是胡说八道。同时,他还按期阅读苏瓦林收到的《战斗报》,这是在日内瓦出版的无政府主义的报纸。但是,尽管他们每天接触,艾蒂安仍感到苏瓦林是那么孤僻,对任何事情都不闻不问,没有乐趣,没有情感,没有一点儿财产欲望。

  接近七月初,艾蒂安的情况好转了。在这种日复一日的单调的矿井生活里,发生了一桩意外的事情。纪尧姆矿层的各作业班工人最近发现矿层发生了变化,煤层完全乱了。不用说,这预示将要遇到断层,果然不久就遇到了断层,尽管工程师们非常熟悉矿层的情况,也不了解这是怎么回事。全矿为此闹翻了天,人们唯一的话题就是矿层消失了,肯定是从断层的另一面下落了。老矿工们就像追逐煤的猎犬似的,张大了鼻孔各处嗅寻。但是,在等待找到矿层的同时,各个掌子面的工人总不能闲着,公司贴出布告要招标新的包工活。

  一天,马赫出了矿井以后,跟艾蒂安一块走着,建议他在自己的包工组里当一名挖煤工,代替勒瓦克,因为勒瓦克转到别的班去了。这件事已经跟总工头和工程师商量好了,他们对这个年轻人都十分满意。因此,艾蒂安只能接受这一迅速的提升,并且为马赫越来越看重他而感到高兴。

  当天晚上,他们立刻一块儿到矿上去看布告。招标的掌子面在沃勒矿井北巷道里的费洛尼埃矿层上。听到艾蒂安给他念出的各项条件,马赫摇着头,这些掌子面看来是没有多大好处的。的确,第二天他们下井以后,马赫就带着艾蒂安去看了一下这个矿层,告诉他这儿离井口太远,土质松,容易崩塌,煤层太薄,煤质太硬。不过,要想吃饭就得找活儿干,所以,星期日那天,他们就到更衣室招标的地方投标去了。由于区工程师不在,就由总工头协助矿井工程师来主持这件事。在一个角落上搭了一个小台子,前面站着五、六百个矿工。投标进行得非常激烈,只听见一片乱哄哄的喊声,说出一个数字,接着就被另一个数字压下去了。

  马赫一时很担心,怕公司提出的四十个掌子面自己一个也得不到。所有来投标的人,听到工业危机的风声都感到不安,极怕突然失业,而都降低了价钱。在这种激烈的投标声中,内格尔工程师一点也不着急,他让投标的数字落到最低的价格;丹萨尔却盼望赶快进行完,信口编造着投标的好处。为了得到离井口最近的五十米长的一段矿层,马赫不得不和一个同伙竞争,这个同伙也很固执,非要争到手不可。于是,他们你一生丁我一生丁地降低每一斗车煤的价钱。马赫胜利了,因为他把工钱降到了最低限度,站在他身后的工头李肖姆气得直哼哼,并且用胳膊碰他,忿忿不平地嘟哝说,价钱降得这样低,决不会得到好处。

  他们一出来,艾蒂安就开口大骂。随后遇见同卡特琳一起从麦田里回来的沙瓦尔,他又当面火冒三丈;沙瓦尔在丈人正忙着正经事的时候,自己却去闲荡。

  “他妈的,”他叫嚷说,“这不是勒人的脖子吗!..瞧,今天他们竟逼着工人吃工人了!”

  沙瓦尔一听就火了,说要是他的话,绝对不会降低工价!出于好奇而跑来的扎查里,说这事实在可恨。但是,艾蒂安一声不响地作了一个有力的手势,大家便住口了。

  “总有到头的时候,有朝一日我们会当家做主的。”马赫从投完标到现在一直没出声,这时也似乎如梦初醒,重复着说:“当家做主..啊!倒霉的命呀!不知哪年哪月才能盼到!”

  二

  七月的最后一个星期日,是蒙苏的主保节。从星期六下午,矿工村勤快的主妇们就忙着洗刷房间,一桶一桶的水泼得满墙满地,跟发大水一样。地面上虽然撒了白砂子,仍然是湿的。然而这已经耗费了穷苦人家一笔不小的开支。今天一定非常热,在酝酿着一场暴风雨,一望无际的光秃秃的诺尔省平原上闷热得喘不过气来。

  每逢星期天,马赫家里起床的时间就乱了。从五点钟起,父亲就再也躺

  不住,就得穿上衣服起来;孩子们则要睡到太阳老高,九点钟才起来。这一

  天,马赫先到菜园里抽了袋烟,然后又回到屋来,一个人先吃了一块三明治。

  他修理好漏水的浴盆,把人家送给孩子们的皇太子像贴在布谷鸟木钟下面—

  —就这样干干这个,摸摸那个,消磨了一个早晨。这时候,其他人才一个接

  一个地走下楼来。老爷爷长命老搬出一把椅子,坐在太阳地里晒太阳。母亲

  和阿尔奇立刻张罗着做饭。卡特琳给勒诺尔和亨利穿好衣服,领着他们一起

  下楼来。十一点钟了,屋子里散发着兔肉炖马铃薯的香味,这时扎查里和让

  兰也睡眼惺忪地打着呵欠,最后走下楼来。

  这时候,整个矿工村都在沸腾,充满节日的气氛,家家都在忙着做午饭,

  以便吃完以后结伙搭伴地到蒙苏去。一群群的孩子奔跑着,男人们光着膀子

  在懒洋洋地闲荡,显出休息日的懒散样子。天热,每家的门窗都敞开着,一

  眼可以看到一溜堂屋里,人们来来往往,吵吵嚷嚷,家家都闹哄哄的,屋顶

  都要给冲破了。这一天,全矿工村,从这一头到那一头,每家都散发出炖兔

  肉味,香喷喷的烧菜味压住了常年的煎洋葱味。

  马赫全家十二点钟准时吃了午饭。邻居们家家都在聊天,女人们不停的

  招唤声和回答声响成一片,借东西,赶孩子,拉孩子,吵吵嚷嚷,乱乱哄哄,

  相比之下,他们一家子倒是比较安静的。另外,三个星期以来,因为扎查里

  和斐洛梅的婚事,他们跟邻居勒瓦克家也疏远了。男人们见面还说话,女人

  们见了装作不认识一样。这种不和睦使他们跟皮埃隆老婆的关系密切起来。

  但是,皮埃隆老婆一清早就把皮埃隆和丽迪丢给她母亲,一个人到马西恩纳

  的一个表姐家过节去了。大家都觉得很好笑,因为她所说的这个表姐人人都

  认识,她是个长胡子的表姐,是沃勒矿井的总工头。马赫老婆说,在主保节

  的日子丢下全家老小就走,实在有些不像话。

  马赫家的午饭,除了兔肉炖马铃薯以外,还有一锅肉汤和牛肉,兔子是用了一个多月的工夫在小棚子里喂肥的。恰好他们昨天晚上又开了半个月的工钱。他们不记得什么时候曾吃过这样丰盛的饭菜,就是在最近的圣巴尔布节①矿工放假三天的时候,那兔肉也没有像今天这样肥嫩。全家十张嘴,从刚长牙的小艾斯黛到正在掉牙的老爷爷长命老,都一刻不停地吃着,甚至连骨头也没吐。肉的确好吃,但是不大容易消化,因为他们见到肉的日子实在太少了。只留了一块肉等晚上饿了夹面包吃,其余的吃得一干二净。

  ①圣巴尔布节是煤矿工人的主保节,和我国矿工从前过窑神生日差不多。

  让兰第一个不见了。贝伯正在学校后面等着他。他们转悠了很久,才把丽迪引出来;因为焦脸婆决定不出门,她让丽迪也留在身边。她一发现女孩子已经溜走了,就挥动着两只细瘦的胳膊尖叫起来。皮埃隆被闹得实在心烦,就到外边清静地闲逛去了;他自个儿随便消遣,心里毫不难受,因为他知道老婆这时也在享乐。

  随后出去的是老爷爷长命老。马赫也决定出去遛一遛,事先他问老婆是不是愿意到蒙苏去找他。不,她不能去,带着一群孩子,简直是活受累;不过,她想了想又说,也许可以去,他们最后决定还是在那儿见面。马赫出来以后,又犹豫了,然后就到隔壁看看勒瓦克是不是已经准备好了。但是,在那里碰见扎查里正在等着斐洛梅,勒瓦克老婆又扯起那桩婚事的老话。她埋怨说,人们都瞧不起她,她一定要和马赫老婆最后谈谈。女儿跟情人在一起瞎混,她收养着一群女儿生出来的没爹的孩子,这算什么名堂?斐洛梅平静地戴好无沿帽之后,扎查里带着她离开时一再说,只要他母亲同意,他很愿意和她结婚。这时,勒瓦克早就溜出去了,马赫让勒瓦克老婆找他老婆谈,自己也急忙走了。布特鲁两肘支着桌子正把最后一片乳酪塞进嘴里,他断然拒绝了叫他去喝杯啤酒的友好邀请,像个好丈夫一样留在家里。

  矿工村渐渐走空了,男人们先后都离开了家。姑娘们在门旁窥探着,趁空也挽起情人的胳膊从另一边溜走了。卡特琳看到了沙瓦尔,她等父亲刚一转过教堂墙角,就急忙跑到他跟前,和他一起朝蒙苏走去。家里只剩下母亲一个人和乱打乱闹的孩子们,她已精疲力尽,连从椅子上站起来的气力都没有了,她再倒了一杯热咖啡,小口小口地呷着。整个矿工村里只剩下女人们了,她们互相邀请,围着午饭后还热乎的油腻的桌子慢慢地喝咖啡。

  马赫猜想勒瓦克准是去万利酒馆了,就不慌不忙地奔拉赛纳那里而来。果然,在酒馆后面围着篱笆的小花园里,勒瓦克正跟伙伴们玩九柱戏。老爷爷长命老和老穆克都在那里站着,他们没参加游戏,却看得那么出神,两对眼睛随着球转来转去,甚至顾不得用臂肘互相捅一下。烈日当头,只见酒馆的屋前有一条阴影,艾蒂安坐在那里的桌子旁喝啤酒,样子有些闷闷不乐,苏瓦林丢下他,一个人上楼回自己屋里去了。几乎每个星期天,这位机器匠都躲在自己屋子里写东西或是看书。

  “你不玩玩吗?”勒瓦克问马赫。

  马赫拒绝了,他太热了,渴得要命。

  “拉赛纳!”艾蒂安喊道,“来杯啤酒!”

  随即转身对马赫说:

  “告诉你,我请客。”

  现在,大家都不再客气,彼此以“你”相称了。拉赛纳一点也不着急,连叫了他三次还没动窝,最后还是拉赛纳太太拿来一杯温热的啤酒。年轻人压低声音诉起苦来,埋怨在这里住得不好,当然,他们都是些好人,心眼儿也好,只是啤酒太淡,饭食难以下咽!要不是因为蒙苏路太远,他早已搬了多少次住处了。他迟早要在矿工村找一家寄宿的地方。

  “当然,当然,要是寄宿在一个住户人家是会好些的。”马赫慢吞吞地说。

  这时候,爆发了一阵喝彩声,勒瓦克一下子打倒了所有的短柱。老穆克和长命老低头盯着地上,在喧闹声中保持着一种无声的高度赞赏。当玩九柱戏的人发现篱笆上面露出穆凯特快乐的面孔时,立即由欢喜转为开玩笑。她在那儿已经转悠了一个钟头,听见笑声才大着胆子走近前来。

  “怎么,就你一个人吗?你那些情人呢?”勒瓦克大声叫道。

  “我那些情人嘛,我把他们都存放起来了,我正想再找一个呢。”她嬉皮笑脸地回答,毫无害羞之意。

  大家都自我推荐起来,用粗话逗她。她摇头表示拒绝,并且笑得更加厉害,还装出羞答答的样子。在这样戏谑的时候,她父亲也在场,但他的眼睛却没有离开打倒的短柱。

  “到那边去吧!”勒瓦克向艾蒂安瞥了一眼说,“我的姑娘,大家都知道你看上的准是他!..一定要使劲儿抓住他。”

  于是,艾蒂安乐了起来。实际上,推车女工的确是在围着他转。他谢绝了,虽然他感到高兴,可是他对她一点意思也没有。她在篱笆后面用一双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又站了几分钟,然后她的脸突然绷起来,像被火热的太阳晒得支持不住了似的,慢慢地走开了。

  艾蒂安又低声对马赫讲了很长时间,说明在蒙苏建立一种互助基金对矿工的重要性。

  “既然公司随便我们自己,我们还怕什么?”他重复说,“他们只给我们一点养老金,而且自从不从我们的工资中扣除以后,他们也是爱给多少就给多少。那么,最好是组织一个不受公司限制的互助基金会,至少遇到紧急情况时,我们可以有个依靠。”

  他又具体地谈了许多细节问题,讨论如何组织,并自告奋勇愿承担一切工作。

  “我嘛,我很愿意,”被说服了的马赫最后说。“但是,还有别人呢..应当想法子使他们也同意。”

  勒瓦克赢了,大家放下九柱戏去喝啤酒。马赫不肯再喝,他说过一会儿再说吧,时间还早呢。他想起了皮埃隆,他到哪儿去了呢?不会错,一定是在兰芳咖啡馆。于是,他说服了艾蒂安和勒瓦克,三个人一齐到蒙苏去了。这时候,另一伙人又来到万利酒馆玩九柱戏。

  他们在石铺路上走着,先进了卡西米咖啡馆,跟着又到了进步咖啡馆,同伴们从敞着的大门里面喊他们进去,不得不答允。每次都要喝一杯啤酒,要是再答谢的话,就得喝两杯。他们在这个酒馆呆上十分钟,说几句话,就再往前走,可是走不远又得进另一家去再喝。他们心里很清楚,知道喝多了啤酒没有什么坏处,唯独小便太多,尿渐渐也变得像泉水一样清澈。到了兰芳咖啡馆,他们正好碰见皮埃隆,他刚喝完第二杯啤酒,为了不扫他们的兴,又和他们碰了一杯。他们三个当然也得干杯。现在,他们是四个人了,他们从兰芳咖啡馆出来,打算看看扎查里是否到了迪松咖啡馆。迪松咖啡馆的大厅里空无一人,为了等一会儿扎查里,他们每人又要了一杯啤酒。后来,他们又到了圣埃路瓦咖啡馆,在那里喝了工头李肖姆一杯。此后,他们不再找任何借口,从这家咖啡馆串到那家咖啡馆,只是为了闲逛。

  “到沃尔坎去一趟吧!”勒瓦克突然兴奋地说。

  其余的人都笑起来,他们先犹豫了一下,随后就夹在渐渐增多的过节的人群里,跟着他们这位伙伴去了。在沃尔坎咖啡馆的狭长的大厅的最里面,用木板搭着一个小台子,上面并排站着五个歌女,这是在里尔混不下去才来到这儿的几个妓女,她们袒胸露怀,作着妖精般的动作。如果顾客想在台后搞一个,只要出半个法郎就行。在这里的人最多的是推车工、井口工,甚至还有一些十四岁的徒工,全矿的小伙子都聚在这里,他们啤酒喝得不多,主要喝杜松子烧酒。少数上了年纪的矿工也有到这里来的,他们是矿工村里好色的丈夫,或者是老婆放荡的男人。

  他们这伙人刚围着一张小桌子坐下,艾蒂安就拉住勒瓦克,跟他讲起建立互助基金的事来。他像一个新教徒一样,自动负起了向别人传教的使命,不懈地宣传。“每一个会员,”他重复说,“每月交一个法郎,一定不会有什么问题。这些钱积少成多,四、五年就会有一笔不小的基金,有了钱就有力量,不是吗?不论在任何情况下..嗯!你看怎么样?”“我嘛,我不反对,”勒瓦克心不在焉地说,“我们改日再谈吧。”一个大块头儿的金发女郎吸引住了勒瓦克;马赫和皮埃隆喝完啤酒,不等奏第二支曲子就要离开,勒瓦克却坚持要留下。艾蒂安跟随马赫和皮埃隆一块儿走出来,在外面又遇见了穆凯特,看来她一直在追着他们。她又在那里用两只大眼睛盯着他,用多情姑娘特有的微笑朝他笑着,好像在说:“你愿意吗?”艾蒂安耸耸肩,嘲弄了她一下。这一下,她恼火地甩了一下手,走进人群不见了。

  “沙瓦尔上哪儿去了?”皮埃隆问。

  “真是的,”马赫说。“肯定是在皮凯特咖啡馆里..我们上皮凯特去吧。”

  三个人一到皮凯特咖啡馆,听到门前有人在吵架斗殴,就停住了脚步。扎查里正挥着拳头要揍一个制钉工人,这是一个矮胖而又呆头呆脑的瓦隆族小伙子;沙瓦尔两手插在口袋里在一边瞧着。

  “啊!沙瓦尔在这儿呢,”马赫平静地说。“他跟卡特琳在一块儿呢。”

  五个多小时以来,卡特琳一直跟她的情人一起散步度过节日。在蒙苏公路上,从宽阔的大街到蜿蜒而下的涂了颜色的矮房子,人群像一道洪流,在阳光的照耀下流动着,像一长列蚂蚁渐渐消失在光秃秃的平原上。到处都是黑泥,晒干后,扬起一股股黑尘,像滚滚的浓云在飞奔。路两旁的咖啡馆里都挤满了人,桌子一直摆到大路边。靠路边是两排叫卖的露天货摊,有姑娘们用的头巾和镜子,小伙子用的刀子和鸭舌帽,以及点心、甜杏仁和饼干,样样齐全。教堂前面,人们在射箭。公司的厂房对面,正在打球。在儒瓦塞勒公路的转弯处,煤矿董事会的旁边,人们正挤在木栅栏里看斗鸡,两只红翎大公鸡,爪子上装着铁距,没毛的脖子鲜血淋淋。再远一些,是梅格拉铺子,那里打台球赢了的人可以得到短裤和围裙。不时出现一阵阵的沉静,人们都在喝着,不声不响地吃着,天气很热,加上摆在露天的一些滚沸的炸锅,就更加炎热了,人们在这种热气中,好像更需要沉默来消化啤酒和炸马铃薯。

  沙瓦尔用三法郎给卡特琳买了一条头巾,又用九十生丁给她买了一面镜子。他们转来转去总是碰到来赶会的老穆克和长命老,他们带着一副沉思的面容,拖着两条笨重的老腿并排走过。但是,另外一个场面使沙瓦尔和卡特琳很生气:他们看到让兰正在挑唆贝伯和丽迪去偷摆在荒地旁边的临时酒摊上的杜松子烧酒。卡特琳只好给了弟弟几个耳光,但小女孩却已抱着一瓶酒跑去了。这些可恶的孩子,总有一天要蹲监狱。

  走到泰德古贝酒馆门口时,沙瓦尔想要让他的情人进去参观一下金丝雀比赛。这次比赛早在一个星期前就在门口贴出了广告。马西恩纳制钉厂的十五个制钉工,都应邀带着各自的一打鸟笼前来参加比赛;鸟笼子都用布蒙起来,挂在酒馆院子里的栅栏上,里面装着什么也看不见、一动不动的金丝雀。这种比赛规定,在一个钟头之内,哪只鸟叫的次数最多,哪只鸟就是冠军。这十五名制钉工都站在鸟笼后面,拿着一块石板记数,同时互相监视着。于是,许多金丝雀开始歌唱了,“西树约”唱的是低音,“巴提色桂”唱的是高音。开始它们还胆怯,只稀稀拉拉地叫几声,接着在相互的刺激下,越叫越快,及至最后在极度疯狂的竞相争鸣中,有的就倒下去死了。制钉工用瓦隆话激烈地喊着,催促它们不停地叫,叫,叫,一百八十只金丝雀你一声我一声参差不齐地叫着,在这一片嘈杂的鸣叫声里,一百多个观众心情激动得一句话也不说。最终是一只“巴提色桂”金丝雀赢得头奖,获得了一个锻铁咖啡壶。

  当扎查里和斐洛梅进来的时候,沙瓦尔和卡特琳正在那里。他们握握手,站在一起。突然,扎查里大怒起来,他看到一个跟伙伴们一起来看热闹的制钉工正在捏卡特琳的大腿。卡特琳脸涨得通红,要哥哥不要声张,因为她生怕自己一嚷嚷,所有这些制钉工就会扑向沙瓦尔,发生一场恶斗。她早就知道有人捏她,为了怕惹出事来,她一声没吭。可是,他的情人却只冷笑了一声,然后四个人就一起离开了,这桩事似乎也就算完了。然而他们刚来到皮凯特咖啡馆要喝啤酒时,那个制钉工又来了。他以挑衅的姿态嘲弄他们,故意在他们眼皮下蹭来蹭去斗气。扎查里认为这是对他们家的侮辱,实在忍无可忍了,就猛地向那个无赖扑过去。

  “你这个畜生,这是我妹妹!..他妈的,你瞧着,我非要你尊重她不可!”

  大家赶忙跑过来把两个人拉开,沙瓦尔却非常平静地重复说:

  “不用理他,这是我的事..我告诉你,我压根没把他放在眼里。”

  恰巧这时马赫一伙人赶来了,他安慰了眼泪汪汪的卡特琳和斐洛梅。人群中爆发一陈哄笑,那个制钉工早就溜走了。为了完全丢开这件事,沙瓦尔请大家喝啤酒,因为他就住在皮凯特咖啡馆。艾蒂安也只好和卡特琳碰杯,父亲、女儿、儿子和女儿的情人,以及儿子的情妇,大家一块儿举杯畅饮,很有礼貌地互相祝贺:“大家人人健康!”后来,皮埃隆也坚持要请一杯。但是,正当大家正在非常融洽地痛饮时,扎查里看到了穆凯,立刻又生起气来。他喊住穆凯,说要跟他一块儿去找那个制钉工算账。

  “我非揍死他不可!..沙瓦尔,你守着斐洛梅和卡特琳。我一会儿就回来。”

  这回轮到马赫请喝啤酒了。总之,如果扎查里要去替妹妹报仇,这并不是什么坏事。然而,当斐洛梅看见穆凯之后才放心地点点头。没问题,这两个家伙准是到沃尔坎去了。

  每逢主保节的晚上,大家都到欢乐舞厅来结束这个节日。舞厅是德喜儿寡妇开的。她是个五十岁的女人,身体强壮,胖得像个大酒桶,然而看起来倒还年青,风韵犹存,眼下仍有六个情人。照她自己的说法,一星期内一天换一个,星期日,六个人一块来。她把矿工们都叫做孩子,每当她想起自己三十年来给矿工们倒的啤酒足足能汇成江河时,就无限感慨;她还炫耀说,没有一个推车女工不是先在她那里劈开腿而后怀孕的。欢乐舞厅有两个大厅:一个是摆着柜台和桌子的酒吧间,另一个是舞池,通过一个拱门和酒吧间连在一起,舞池很宽敞,只是当中铺有地板,周围是用砖砌的。舞厅里也有一点装饰,天花板下对角交叉挂着两条纸花串,中间是一个花环,也是用纸花扎成的。四周围的墙上挂着刷金的薄板,板上写着圣者的名字,什么铁匠的主保圣埃路瓦,皮匠的主保圣克雷班,矿工的主保圣巴尔布,简直是各行各业的节日表。天花板很低,三个乐师待在同教堂讲坛一般大小的乐台上,脑袋都有碰破的危险。舞厅的四角各挂有一盏煤油灯,供晚间照明。

  在这个不寻常的节日里,人们从下午五点钟就开始借着窗口的太阳光跳起舞来,不过到将近七点钟的时候,舞厅里才挤满了人。外面狂风大作,卷起漫天的黑灰,使人睁不开眼,并给炸锅里撒上了一层黑土。马赫、艾蒂安和皮埃隆走进欢乐舞厅坐下来,看到沙瓦尔和卡特琳正在那里跳舞,斐洛梅却独自一人呆望着他们。勒瓦克和扎查里两个人都没有露面。舞池周围没有凳子,每跳完一场舞,卡特琳就到父亲桌边来休息。他们招呼斐洛梅,她却宁愿站着。夜幕降下来,三个乐师起劲地演奏着,舞厅里什么也看不清了,只有臂膀、臀部和胸部在摇来摆去。当那四盏灯倏地照亮了一切的时候,响起一阵欢呼,只见舞池里的人们脸红通通的,蓬乱的头发粘在皮肤上,飞舞的裙子散发着一对对舞伴的强烈的汗味。马赫把穆凯特指给艾蒂安看,她又胖又圆,活像一个猪尿脬,正在一个瘦高个子的井口工的怀里激烈地旋转着。这回她心里该痛快了,又叫她抓住了一个男人。

  八点钟,马赫老婆也来了,她怀里抱着艾斯黛,后面拖着她那一群孩子:阿尔奇、亨利和勒诺尔。她径直奔向这里来找丈夫,根本不担心他会不在这儿。今天可以晚些吃晚饭,因为大家肚子里灌满了咖啡和啤酒,谁也不觉得饿。其他一些女人也来了。当人们看见勒瓦克老婆由布特鲁陪着,跟在马赫老婆后面走进来的时候,不禁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布特鲁手里牵着斐洛梅的两个孩子——阿希勒和德锡雷。两位隔壁女邻居看起来十分融洽,这一个转过身和另一个谈着话。一路上,她们一直在谈儿女们的婚事,马赫老婆终于答应让扎查里结婚,难受的是要失去大儿子每月的薪水了,不过她也认为不应该再不通情理地死抓住儿子不放。她竭力装出无事的样子,心里却非常焦急,作为一个主妇,眼看着一笔最可靠的收入就没有了,她真不知道以后怎样维持下去。

  “好邻居,你就坐在这儿吧。”马赫老婆指着靠近丈夫跟艾蒂安和皮埃隆几个人喝酒的那张桌子说。

  “我丈夫没和你们在一块儿吗?”勒瓦克老婆问道。

  伙伴们告诉她,勒瓦克就要回来了。大家伙往一块挤了挤,布特鲁、孩子们和酒客们紧紧靠在一起,两张桌子变成了一大张。他们又要了些啤酒。斐洛梅看见她母亲和她的孩子们来了,就走了过来。她在一张椅子上坐下,听说终于答应她和扎查里结婚了,显得非常高兴。大家问起扎查里时,她用温柔的声音回答说:

  “我也在等他,他又到那个地方去了。

  马赫跟妻子交换了一个眼色。那么说她答应了?他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默默不语地吸着烟。眼看着这些忘恩负义的孩子们,丢下爹妈受穷不管,一个一个地都要结婚了,他也为以后的日子发起愁来。

  人们一直在跳舞,四组舞结束时,舞厅里扬起了一阵红黄色的尘雾,墙壁也震得嘎嘎作响。喇叭里发出刺耳的声音,就好像出事的火车头在紧急鸣笛一般。舞曲一停,一个个舞友都像经过长途奔驰的马一样,满头大汗,直冒热气。

  “你还记得吗?”勒瓦克老婆俯在马赫老婆耳边说,“你说要是卡特琳也胡闹的话,你就掐死她!”

  沙瓦尔领着卡特琳回到她一家人围坐的桌旁来,两个人站在她父亲身后喝完他们的啤酒。

  “啊!”马赫老婆无可奈何支支吾吾地说,“你还提这个..不过,我放心的是她不会有孩子,嗯!这我敢保险!..你想,要是她也有了孩子,我就不得不把她也嫁出去,那么我们吃什么呀!”

  震耳欲聋的乐声又响起来,喇叭里吹奏着波尔卡舞曲,这时马赫低声把自己的一个主意告诉了妻子。为什么不招一个房客呢?比方说,就像正在寻找寄宿的艾蒂安这样的人。扎查里就要离开他们了,家里可以腾出地方来,那么由扎查里之走而损失的钱,就可以从这里找补一部分回来。马赫老婆的脸色豁然开朗起来,她想这的确是个好主意,一定这么办。她仿佛又得救了,不致挨饿了,心里又高兴起来,于是又为每人要了一杯啤酒。

  这时候,艾蒂安正努力对皮埃隆进行宣传,给他讲解互助基金的计划。艾蒂安不留心说出了他的真正目的,要叫皮埃隆答应参加。

  “那么,到我们罢工的时候,你就会看出这种互助基金的好处了。那时候我们就可以不怕公司,可以用这笔钱作为和公司斗争的基金..是不?就这样办吧,你觉得怎么样?”

  皮埃隆的脸色变得苍白,低下头去,讷讷地说:

  “让我再想一想..奉公守法就是最可靠的互助基金。”

  这时,马赫把艾蒂安拉过来,直截了当而又亲切地建议他搬到自己家去住。年轻人爽快地接受了,他非常希望住在矿工村里,他认为那样可以进一步接近伙伴们。这件事几句话就说定了,马赫老婆说就等孩子们结了婚,以后就让他搬去。

  恰巧这时候扎查里同穆凯和勒瓦克一齐回来了。三个人身上都带着沃尔坎特有的杜松子烧酒味和下流女人身上呛鼻子的麝香味。他们醉得很厉害,你撞我一下,我撞你一下,高高兴兴地开着玩笑。扎查里听说要让他和斐洛梅结婚,乐得说不出话来了。斐洛梅平静地说,她可真愿意看他笑,不愿意看他哭。椅子不够了,布特鲁往旁边挪了一下,把自己的椅子让一半给勒瓦克。勒瓦克看见大家都在这里跟一家人似的,十分兴奋,一定要请大家再喝一杯。

  “他妈的!这样快活的日子是不常有的!”他大嚷大叫地说。

  十点钟了,大家还都呆着不走。一些妇女陆续来找丈夫,把他们拖回家去。她们后面跟着成群结队的孩子,母亲们再也没有什么拘束,掏出像燕麦口袋一样长的金栗色大乳房喂孩子,弄得娃娃们的胖脸上尽是奶水。那些已会走路的孩子也灌了一肚子的啤酒,爬在桌子底下撒尿,丝毫不觉脸红。这里简直是一个涨潮的啤酒海,德喜儿寡妇的大酒桶整个打开了,啤酒把人们的肚子灌得鼓鼓的,鼻子、眼睛以及其它地方,到处都是啤酒。大家摩肩擦膝地紧紧坐在一起,感到很开心。人们不停地张开大嘴欢笑着,嘴角都要咧到耳朵根上。舞厅里闷热得像火炉一样,几乎快要把人烤熟了。于是大家脱掉衣服,裸露的身子在烟斗的浓烟中变成黄褐色。唯一的麻烦是出去小便,不时有一个姑娘站起来,走到院子里面的水井旁边,撩起裙子蹲一会儿再回来。纸花串下面跳舞的人满脸是汗,谁也看不清谁,徒工们就乘机敢于不时地用屁股去拱倒推车女工。但是,当一个轻浮的姑娘被一个小伙子压在身上倒下去的时候,喇叭就疯狂地吹着,盖过他们的声音,跳舞的人用脚踩踏着他们,仿佛整个舞厅坍下来压在他们身上一样。

  一个人从旁边走过,顺便告诉皮埃隆说,他的女儿丽迪横躺在大门口的人行道上。她分喝了刚才偷来的那瓶酒以后就醉倒了,皮埃隆只好把她抱走,这时,让兰和贝伯还能挺住,远远地跟随着,觉得这事很可笑。这件事成了散会的信号,一家一家地走出了欢乐舞厅,马赫一家和勒瓦克一家决定回矿工村去。这时,长命老和老穆克也离开了蒙苏,每个人像梦游神似的蹒跚走着,一直默默地回忆各自的往事。人们一起回家,最后一次穿过两旁是炸锅和酒馆的节日市场;炸锅冷却了,最后几杯啤酒像小河一般从酒馆一直流到街心。天空仍然酝酿着一场暴风雨。当人们离开那照如白昼的明亮屋子,走进了漆黑的田野时,到处是笑声,业已成熟的麦田里传出呼呼的喘气声,这一夜,想必又要造出许多孩子。人们一群一伙地,陆陆续续回到矿工村。勒瓦克也好,马赫家也好,晚饭都吃得不大香甜,马赫一家吃完早上留下的兔肉就睡下了。

  艾蒂安又把沙瓦尔领到拉赛纳那里去喝酒。

  “我同意,”沙瓦尔听艾蒂安对他讲明互助基金的事情以后说,“你只管放手干吧,真是好样的!”

  艾蒂安眼里露出狂喜的神色,大声说:

  “好,让我们同心协力地干吧..你看着,为了正义,我要牺牲一切,把姑娘和酒都撇在一边。只有一件事时刻激励着我的心,那就是我们将来要把资产阶级统统消灭掉。”

  三

  快到八月中的时候,艾蒂安搬到马赫家住了。扎查里已经结婚,并且在公司领到了一所房子,他与斐洛梅和两个孩子搬到那儿去了。最初,艾蒂安在卡特琳面前,还感到有些拘束。

  他们时时刻刻都亲密相处,艾蒂安现在是处于大哥扎查里的位置,他跟让兰睡在一张床上,对面就是大姐的床。起床入睡,都必须当着卡特琳的面穿脱衣服,同时也要看到她穿呀脱的。当她脱下最里边的短裙时,这位贫血的金发姑娘的白嫩的身躯就袒露出来,她白得像雪一样洁净,从脚跟到脖子,宛如在奶汁里浸过似的,手和脸虽已变得粗糙,那风吹日晒的黑印在脖子周围截然分明,却好像戴着一个琥珀项圈一样。每当他看到这些,心里就产生一种无法遏止的激动。他总是转过身去,装出一副目不斜视的样子;但是,日久天长,他逐渐熟悉了她的全身:最初,当他低下头去的时候,看到了她的两脚;然后,当她钻进被窝的时候,瞧见了她的膝盖;再有,当她早晨俯在脸盆上洗脸的时候,他又看到她那对小乳房鼓起的胸部。她并不看他,只是匆匆忙忙地十秒钟就脱完衣服躺在阿尔奇身旁,动作柔软敏捷,像一条水蛇一样,艾蒂安刚脱下鞋子,她已经钻进了被窝,转过身去了,只露出一个大发髻。

  他从来没有惹她生过气。当她上床睡觉的时候,即使一种无形的魅力使他情不自禁地偷偷瞅她一眼,他也决不用玩笑话挑逗她,更不冒冒失失地动手动脚。虽然他们朝夕相处,洗脸、吃饭、工作都在一起,彼此之间哪怕个人私事也不相瞒,但是由于父母就在身边,而且他对她又有着一种爱和怨的复杂情感,因而使他总也不能像对待自己意中人那样对待她。全家唯一回避的是洗澡,每天一到洗澡的时候,年轻姑娘单独到楼上的房间里去洗,男人们则一个挨一个在楼下洗。

  刚刚一个月,艾蒂安和卡特琳似乎彼此不再忌讳了。晚上,他们脱了衣服,没吹灭蜡烛也在屋里走动,她的动作也不再那样匆忙,又恢复了往常的习惯:坐在床边抬着胳膊打发髻,内衣卷着,露出大腿;他有时脱了长裤以后还帮她找失落的发针。日子长了,他们就不再为赤身露体感到难为情,觉得这样也很自然,因为他们决不做坏事,再说,这么多人住在一间屋子里,这也算不得是他们的过错。然而,就在他们根本不想做什么罪恶事情的时候,突然间他们又感到不安起来。他有许多晚上没有看见她那没有血色的身体以后,有一天突然又看到她那雪白的身子时,他不禁打了一个战栗,不得不转过脸去,唯恐抑制不住而会猛地将她抱住。有几个晚上,她无端地也忽然担心起会失去贞洁,她急忙钻进被窝,好像感觉到这个小伙子的手抓住她一样。吹灭了蜡烛以后,彼此都清楚谁也没有入睡,互相思念着,尽管他们劳累了一天。第二天,他们一整天都为此感到苦恼,因为他们渴望能有平静的夜晚,像同伴一样无拘无束地在一起。

  艾蒂安就嫌让兰睡觉不老实,常常把身子弯得像只大虾。阿尔奇的呼吸很轻,勒诺尔和亨利头一天晚上让他们互相搂抱着睡下,第二天还是那样睡着。漆黑的屋子里,只听见马赫两口子的鼾声,像铁匠炉上的风箱似的均匀地响着。总之,艾蒂安觉得住在这里比住在拉赛纳家里强多了,床不坏,每月还换一次被单,伙食也较好,美中不足的就是肉太少了。然而大家都这样,四十五法郎的寄宿费,不能要求每顿饭吃一只兔子,可是这四十五法郎确实接济了全家,虽然还有一些零星的欠债,一家生活总算维持下来了。马赫一家很感激这位房客,给他浆洗缝补,把他的东西经管得整整齐齐。一句话,他感到自己是生活在清洁而又有女人细心照顾的环境中。

  现在,艾蒂安开始理解了萦绕在他脑海里的那些思想。在此以前,在伙伴们忿忿不满的时候,他只是怀着本能的愤怒。摆在他面前的各种复杂问题:为什么有人穷?有人富?为什么穷人被富人踩在脚底下而从来也不希望去取代他们?他第一步是理解到自己的无知。从这时起,暗中的羞愧,内心的烦恼一直折磨着他;他对于全人类一律平等,人们应共享世上财富,这些激动着他心弦的事情一无所知,也不敢谈论。因此,他像那些拚命追求知识的无知的人一样,无计划地贪婪地学习起来。现在,他按时跟比他文化水平高、积极投身于社会主义运动的普鲁沙通信。他让普鲁沙给他寄来一些书,囫囵吞枣地读完以后,更加受到鼓舞。特别是一位比利时医生写的一本医学书《矿工卫生》,这本书简单明了地介绍了致使煤矿工人死亡的一些疾病。此外,他当然还读了不少难以理解的枯燥的政治经济论文,以及一些使他思想混乱的无政府主义的小册子,还有就是一些旧报纸,他把这些书报都保存起来,作为将来与人争论时的有力论据。

另外,苏瓦林也借书给他,那本论合作社的书籍使他对于取消货币、把整个社会生活建筑在劳动基础上的世界互换联盟,幻想了一个月之久。自从他感到自己已经学会思考问题以后,自愧无知的心情便消失了,一股傲气油然而生。

  头几个月,艾蒂安像新接受洗礼的教徒一样,热情高涨。对压迫者义愤满胸,渴望被压迫者不久就能获得胜利。但是他还不能用他从书本上学到的模糊不清的知识制定出一个系统的制度。拉赛纳的实际要求和苏瓦林的毁灭性暴力行动的思想混杂在他的脑海里;他几乎每天都在万利酒馆同拉赛纳和苏瓦林一起痛骂煤矿公司。当他从那里出来以后,他就进入梦境,仿佛看到人民不必打碎一块玻璃,也不必流一滴血,就获得了彻底的新生。另外,将来该采取什么行政方法,在他的思想中也是一团模糊,他盼望一切都顺顺当当的,因为他总想不出一个重建社会的计划来。他甚至表现得温和和自相矛盾,并常常说,要从社会问题中排除政治因素。这是他从书本上看到的一句话,他也最喜欢在他周围的迟钝的矿工中间谈这句话。现在,马赫一家每天晚上总要多聊上半个小时才上楼睡觉。艾蒂安总是谈那件事。随着他的性格变得越来越斯文,他对矿工村里男女混杂的情况也就越来越感到难以容忍。难道人都是畜生吗?竟把他们这样一个紧挨一个地圈在田野中间,甚至换换内衣要想不叫旁边的人看到屁股都办不到!这对健康是何等有害!青年男女又怎么会不堕落呢!“那还用说,”马赫回答说,“要是我们的钱多一点,就会更舒服一些..不管怎么说,大家挤在一块儿对谁也没有好处,只会使男的酗酒,姑娘怀肚子。”于是,一家子就此谈起来,人人发表自己的意见,屋子里本来已经充满煎洋葱的味道,加上煤油灯的气味,空气更加污浊了。是的,生活真不是好受的。人们像牛马一样劳动,所干的活跟从前用来惩罚犯人的苦役一样,许多人把命丢在那里,但是就是这样干了一天,晚上回到家里也吃不上一口肉。当然,人们多少还有一点吃的,只是少得可怜,仅仅不致饿死而已,并且人人债台高筑,一天到晚有债主追逼着,就像自己的面包是偷来的一样。每逢星期天,大家累得只顾睡觉。唯一的快乐就是喝酒,或者是跟自己老婆一起造孩子;然而,啤酒将使你的肚子过于肥胖,孩子将会不理你。不,不,这种生活真不是好受的。这时,马赫老婆也插嘴说:

  “最糟糕的是,人们自己认为这种情况不可能改变,不是吗?..年轻的时候总想着将来会幸福,盼望这个盼望那个;随后,仍然是受苦,还是跳不出穷人圈去..我呀,我决不想损害任何人,可是,这种不公正也常常使我气忿。”

  一阵沉默。大家在这关闭着的天地中,感到说不上来的憋闷,这时才喘了一口气。如果老爷爷长命老也在场的话,只有他一个人表示惊讶。因为在他那个时代,人们并不这样伤脑筋:生在煤里,就得挖煤,除此以外,谁也没有别的要求;现在却吹来了这样一股风,弄得矿工们异想天开。

  “什么也别埋怨,”他嘟囔说,“一杯好啤酒就是一杯好啤酒..资本家们差不多都是坏蛋,可是资本家总是要有的,这不是事实吗?在这方面伤脑筋一点儿用也没有。”

  这下子艾蒂安激动起来。怎么,难道不许工人思考么!嗯!正因为现在工人懂得思考了,事情才快要改变。在老爷爷那个时代,矿工像牲口一样生活在矿井里,像采煤的机器一样在地下转动着,对外面的事物不闻不问。因此有权有势的富人们才能为所欲为,买他们,卖他们,吸他们的血,吃他们的肉,而他们对这些却毫无所知。但是,如今矿工们彻底觉悟了,他们像埋在地下的一颗良种,开始萌芽了。总有那么一天早晨我们会突然看到它在美丽的田野上破土而出的。是的,要长出许许多多人,长出一支为恢复公正而战斗的大军。革命以后,不是所有的公民都一律平等吗?既然大家一样投票,工人还会雇用他们的资本家的奴隶吗?现在,大公司利用它们所拥有的机器把一切都压垮了,人们连从前对抗他们的保证也失去了。当年,同一行业的人还能组成一个行会进行自卫。他妈的!正是由于这和其他原因,随着人们教育程度的提高,总有一天都会彻底改变的。只要看看矿工村的情况就明白了:祖父一辈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父亲这一辈不是会写了吗?而今青年一辈,都像教师那样能读会写了。啊!一代人正在茁壮成长,一点一点地成

  长,在阳光的普照下逐渐成熟!既然人们不一定终生要死守在一个地方,而

  且也能有占居别人位置的雄心,为什么不挥起拳头,想法子当强者呢?

  马赫虽然被说动了,但心里不免仍充满疑团。

  “谁一动,马上就会被开除。”他说。“还是老爷爷说得对,到头来倒霉的还是矿工,休想得到任何好处。”

  半天没有做声的马赫老婆,如梦初醒地说:

  “但愿本堂神甫的话是真的,今世受罪,来世能够享福!”

  一阵哄笑打断了她的话,连孩子们都耸了耸肩膀,他们受外界风潮的影响,都不再信神,只是对矿井底下的游魂还暗暗有些恐惧,对虚无缥缈的天却毫不在乎。

  “啊!得了吧!去他本堂神甫的吧!”马赫大声说。“要是他们真相信这个的话,他们就会少吃一点,多干点活儿,好给自己在天上修下一个好位置了..没那么回事,人死如灯灭,一切也就全完了。”

  马赫老婆深深地叹了几口气说:

  “啊!我的上帝呀!我的上帝呀!”

  然后她两手摊放在膝盖上,带着一种无限怅惘的神情说:

  “那么,我们这些人真的永远完了。”

  大家伙面面相觑。老爷爷长命老正往手帕里吐痰,马赫忘记嘴里还叼着已经熄灭的烟斗。阿尔奇坐在已经伏在桌边上睡着了的勒诺尔和亨利之间谛听着。特别是卡特琳,手托下巴,聆听艾蒂安大声讲出自己的信心和梦寐以求的社会的迷人前景。她那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四周的人家都已入睡,只隐约听到远处孩子的哭声,或深夜归来的醉汉的吵闹声。房间里,布谷鸟木钟滴嗒滴嗒有条不紊地响着,尽管屋里的空气憋闷,撒了沙的地上还是升起一股潮湿的凉气。

  “你又想什么了!”艾蒂安说,“难道非要一个上帝和天堂才会幸福吗?难道你就不能在人世间为自己创造幸福?”

  艾蒂安声调激昂、滔滔不绝地谈着。突然间,这关闭着的小天地裂开了,一束强光照亮了这些穷苦人的黑暗生活。那种永无止境的贫困,牛马般的劳役,猪羊一样任人宰割、任人吞食的命运等等,一切不幸都消失了,被一股强烈的阳光一扫而尽了,正义在万道霞光的照耀下从天而降。既然仁慈的上帝不复存在,正义就要把人类送进平等博爱的乐土,保证人人幸福。犹如想象的那样,一个新的社会一早晨就诞生了,一座巨大的城市,幻影一样出现在眼前,在那里,每个公民都靠自己的劳动,各得其所共享快乐。腐朽的旧世界已经粉碎,一个新生的、纯洁的人类出现了,人人都是劳动者,他们的原则是:凭工计劳,按劳付酬。这个梦想越来越大,越来越美,它越显得高不可攀,就越有诱惑力。

  最初,马赫老婆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不相信艾蒂安的话。不,不,这过于美好了,不应该怀有这种想法,因为这种想法将会使生活更加可憎,况且,为了幸福,还要毁掉一切。当她看到马赫的眼里闪出亮光,先是主意不定,而后被说服的时候,她不安起来,大声打断艾蒂安的话说:

  “别听他的,我的老头子!明摆着他是在跟我们讲神话..难道有钱人会乖乖地跟我们一样干活儿吗?”

  然而,这种梦想的魅力渐渐也在她的身上发生了作用。她终于笑了,开始憧憬未来,进入了那个理想的美好世界。哪怕在短暂的时刻里忘却悲惨的现实,也是何等甜蜜啊!当人们面向黄土背朝天低头过着牛马般的生活时,是特别需要有一个说谎的角落的,在那里他们可以津津有味地谈论一些永远得不到的东西,聊以自慰。然而使她激动、使她同意这位年轻人的意见的,正是公正的思想。

  “你这么说是对的!”她大声说,“我这个人就是这样,只要事情合乎正义,我甘愿为它粉身碎骨..真的!是应该让我们享受享受才对。”

  这时,马赫敢于放开胆子说话了。

  “他妈的,别看我穷,为了今生今世能亲眼看到这一切,我情愿拿出五个法郎..这是翻天覆地的变化呀!是不是?这很快就会实现吗?我们应该怎么办?”

  艾蒂安又接着讲起来,他斩钉截铁地说,旧社会正在崩溃,要不了几个月了。关于采取什么方法,他说得比较含混,把他读过的东西东拼西凑地说一通,反正在一群愚昧无知的人面前,他并不怕作一些连他自己也弄不清楚的解释。他把所有的方法一个一个地都讲到了,他确信胜利易如反掌,一个普遍的亲吻就可以消除阶级矛盾,因而他把这些方法说得很温和,丝毫也没有考虑到资本家和资产阶级中间的那些坏蛋是可能需要用强力才能制服的。马赫全家仿佛都明白了,他们怀着新奉教者的那种盲目信仰,赞成并接受了这种奇迹般的解决方法,好像教会初兴时期的基督徒一样,在旧世界的粪土上期待着完美的社会的来临。小阿尔奇也不时地插上几句,她所想象的幸福就是有一幢非常温暖的房子,孩子们可以在那里尽情玩耍,并且要吃多少就吃多少。卡特琳一直用手托着下颏,一动不动,目不转睛地望着艾蒂安,等他一住口,她就像着了凉似地轻轻打个冷战,脸色变得十分苍白。

  马赫老婆望着布谷鸟木钟,说:

  “九点多了,这怎么行!明天都该起不来了。”

  于是,马赫一家人又失望地、心情郁郁地离开桌子,他们觉得好像刚刚发了财,又突然陷入一筹莫展的困境。马上要到矿上去的老爷爷长命老嘟哝说,这些神话并不能使饭食变得好一些。别的人一个跟一个地上了楼,这时人们才理会到墙壁上的潮湿和令人窒息的污浊空气。全矿工村都已沉睡,在楼上,卡特琳是最后一个上床,吹灭蜡烛,艾蒂安听见她辗转反侧了好半天才睡着。

  邻居们也常常跑来参加议论,每当谈到平均分配的时候,勒瓦克就显得特别兴奋,而每当大家抨击公司时,出于谨慎的考虑,皮埃隆总是借口要去睡觉,就悄悄溜走了。扎查里偶尔也来一会儿,不过他讨厌政治,宁愿到万利酒馆喝啤酒去。至于沙瓦尔,他的调子比别人都高,他主张流血斗争。差不多每天晚上他都要到马赫家来呆上一个钟头。他这样热中,其中多少还掺杂着一种不便明言的嫉妒,他生怕有人把他的卡特琳夺走。他本来已经厌倦这个姑娘了,可是自从有一个男人睡在她一旁,并且可能在夜间占有她以后,他又觉得她可贵了。

  艾蒂安的影响越来越大,他逐渐把矿工村的革命情绪鼓动起来。这是一种暗中进行的宣传,由于他在大家心目中的威望越来越高,这种宣传也就越来越有力。尽管马赫老婆怀着一个谨慎从事的主妇的那种疑虑,但对艾蒂安仍然很尊重,因为他按期交食宿费,既不喝酒,又不赌钱,就爱埋头读书。她在街坊四邻的女人们当中夸他是个有教养的小伙子,所以她们也总来求他代写书信。他可以说成了一位管事先生,除了负责写信,哪家遇到什么难办的事,也都要向他讨主意。因此,从九月起,他终于建立起他那个尽人皆知的互助基金会,只是力量还很薄弱,参加的仅是矿工村的居民。但是,假如公司不干涉、不阻挠的话,他很希望所有矿井的矿工都能参加。大家推举他担任这个基金会的秘书,还给他一点津贴,作为他写写记记的报偿。这使他阔气起来了。如果说一个结了婚的矿工,每月挣的钱不够开支的话,那么一个没有任何负担的俭朴的单身汉是可以攒些钱的。

  从此以后,艾蒂安身上慢慢地发生了一种变化。贫困时收敛起来的讲究打扮和享受的本能抬头了。他买了些毛呢衣服,漂亮的长筒靴,俨然成了一个头目,整个矿工村都围绕在他周围。他的虚荣心得到了一些满足,于是这种在群众中初步获得的声望使他有些飘飘然了。他虽然这么年轻,昨天还只是一个小工,现在却成了领导人、指挥人的人,这就使他骄傲起来,使他更加梦想不久就会爆发革命,他要在这场革命中大显身手。他的面容也变了,装得很严肃,讲话也打起官腔来;他那不断滋长的野心使他更加热中于他的理论,更倾向斗争的思想。

  秋深了,矿工村一个个小菜园在十月的严寒中变得毫无生气。徒工们不再在纤细柔弱的丁香花后面和棚屋顶上同推车女工鬼混。只剩下冬令的蔬菜:晶莹着白霜的白菜、葱头和准备腌吃的生菜。冬季的倾盆大雨不断敲打着住房的红瓦,雨水像瀑布一样通过檐槽哗哗流进大木桶里。家家户户的火炉不再灭火,炉子里冒出的煤气使关得严严实实的屋里的空气非常污浊。一个苦难的季节又开始了。

  在十月里最初的一个寒夜里,艾蒂安刚刚在楼下谈完话,因为过于兴奋,一时不能入睡。他看着卡特琳很快钻进被窝,把蜡烛吹灭。她显得也很激动,内心有一股女子的羞涩心,使她那样慌乱,那么笨拙,而使她更加暴露。在黑暗中,她像死人一样地躺着,但他听得出她也没有睡着,知道她在想他,正像他在想她一样;他们心里这种无声的交流,从没有像今天这样使他们心情纷乱。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他和她都一动不动,只有两个人的呼吸互相搅扰着,尽管他们想尽力压低他们出气的声音。有几次,他都几乎要站起来去抱住她。虽然两个人都有这种强烈的愿望,却从未互相满足,这多么蠢呀!为什么要如此折磨自己的心呢?孩子们都睡着了,她恨不得立刻就得到他,他也知道她屏着呼吸在等他,她会一声不响地闭紧嘴把他搂住的。差不多一个钟头过去了。他并没有过去抱住她,她呢,连身子都不敢翻,生怕会把他招引过去。他们仍床靠床地睡在一起,然而羞耻、矛盾和连他们自己也不能理解的微妙的友爱的墙却更加高了。

  四

  “听我说,”马赫老婆对丈夫说,“你既然要到蒙苏去领工钱,就给我捎一斤咖啡和两斤糖回来吧。”

  马赫为了省下修鞋的钱,正在补自己的一只破皮鞋。

  “好吧!”他咕哝了一句,并没有放下手里的活儿。

  “你再到肉铺..买点小牛肉,好吗?咱们有不少日子没见到肉了。”

  这一回,他抬起头来。

  “你以为我能领几百几千法郎吗?..他们整天想停工,半个月能领几个钱!”

  两个人都不言语了。这是十月底的一个星期六吃过午饭以后的事情。这一天,煤矿公司借口发工钱事忙,不能开工,又停止了各个矿井的出煤。公司看到工业危机日重一日,感到惊慌失措,不愿意使已经存得够多的煤再增多,所以抓到一点借口,就迫使它的一万名工人停工失业。

  “我告诉你,艾蒂安在拉赛纳那里等着你,”马赫老婆又说,“你带他

  一起去吧,他比你机伶,要是他们少给你算钟点,他比你知道该怎么办。”马赫点头表示同意了。“跟那些先生们再谈一谈他爷爷的事吧。医生和经理处是串通一气

  的..不是吗?老爷子,医生是不是弄错了,你还能够干活儿是吧?”

  十天以来,老爷爷长命老就像钉在那张椅子上一样,正如他自己说的,腿脚已经不听使唤了。马赫老婆不得不又问了一遍。这时,老爷爷才怨声怨气地说:

  “当然,我还能干活。不能因为腿疼就算完了。他们搞这些名堂,是为了想不给我那一百八十法郎的养老金。”马赫老婆想的是老爷爷的两个法郎的薪水,也许再不能给她了,她便忧

  伤地叹息了一声说:“我的上帝!照这样下去,我们很快就都得饿死了。”“死了倒好,再也不挨饿了。”马赫说。他又在皮鞋上加了几个钉子,决定动身了。要到下午四点钟才能轮到二

  四○矿工村领工钱,因此男人们谁也不着急了,他们磨磨蹭蹭,一个一个地走了。妻子们追在后面,央求他们领到工钱马上就回来,很多妻子还嘱咐他们买这买那免得他们跑到酒馆去胡花。

  艾蒂安到拉赛纳这儿来打听消息。有许多传言令人心里不安,人们说公司对坑木支架工作越来越不满意,不断用苛刻的罚款办法对付工人,一场斗争是不可避免的了。其实,这不过是表面上的争吵,骨子里却还大有文章,有许多不可告人的重大原因。

  艾蒂安走进拉赛纳的酒馆时,有一个刚从蒙苏回来的矿工正在那里喝啤酒,他说出纳处贴了一张布告,但他弄不清上面写的都是什么。随后又接连来了两个矿工,每个人都带来不同的说法。然而,公司已经采取了一项决定,这看来是确定无疑的了。

  “你有什么想法,你?”艾蒂安说着走到苏瓦林那张桌子前,挨着他坐

  下来,桌子上摆着一包烟叶,这是他唯一的消耗。机器匠不慌不忙地卷好一支烟。“我说这很明显,他们要把你们逼得无路可走。”唯独他一个人有足够清晰的头脑来分析现时的情况。他以固有的平静态

  度解释说:公司受到工业危机的袭击,如果它不想垮台,就必须紧缩开支。这自然就得让工人们勒紧肚子,他们的办法是随便找个借口来减少工人的工资。两个月来,矿井的煤一直堆在贮煤场上,因为几乎所有的工厂都停了工。公司害怕机器停止运转后会彻底损坏,不敢停工,就幻想采取一个折衷的办法,可能是激起一次罢工,从而使矿工更加驯服,薪水更少。此外,公司对新建立的互助基金会感到不安,它将来会成为公司的一个威胁,然而只需一次罢工就可以使这笔为数尚不算多的储备金耗个一干二净,使公司能够摆脱这一威胁。

  拉赛纳坐在艾蒂安旁边,他们俩惊愕地听着。现在他们可以大声交谈了,

  酒馆里没有别人,只剩下拉赛纳太太一人坐在柜台后面。“这叫什么主意!”这位酒馆老板道,“为什么非要这么干呢?罢工于公司,于工人都没有好处。最好还是和解。”

  这是十分明智的。他一贯赞同合理的要求。自从他这位老房客的威望迅速提高以来,他就极力主张在可能的范围内逐步实现这个基金组织,他说,欲速则不达,不能奢想一口吃成个胖子。他被啤酒养得胖胖的,在他那和善的面孔下面隐藏着一种嫉恨;而且由于沃勒矿井的工人来这里喝酒和听他谈话的人越来越少,这种嫉恨就更深了。有时,他竟忘却了自己是一个被解雇的老矿工的仇恨,反而为公司辩护。

  “这么说,你是反对罢工的喽?”拉赛纳太太从柜台那边喊道。拉赛纳坚决地回答了一声“是”,于是她叫他住嘴。“算了吧!你要是没有胆量,就好好听听这两位先生讲吧!”艾蒂安望着拉赛纳太太送来的啤酒沉思着,然后他抬起头来说:“这位同伴所谈的一切很可能是对的,要是人们逼着咱们罢工,咱们就

  必须考虑这个问题..正好普鲁沙给我来了信,信中对这个问题谈得很正确。他也不赞成罢工,因为在罢工中工人不能取得决定性成果,他们和老板同样要受损失的。但是,他认为这是让咱们的人参加他那个大组织的绝好机会..看,这就是他的信。”

  的确,“国际”不能得到蒙苏矿工的信任,使普鲁沙很失望,他希望在有什么冲突迫使蒙苏的矿工和公司进行斗争的时候,使他们都参加“国际”。尽管艾蒂安百般努力,还是没有争取到一个会员,也许是因为他把最大的力量都用在更为人欢迎的互助基金会上了。然而,这个基金会还是十分薄弱的,正像苏瓦林所说的,它很容易被用光。罢工的人们为了获得世界各国兄弟们的援助,迟早会加入“国际”的。

  “你的基金有多少了。”拉赛纳问。

  “刚刚三千法郎,”艾蒂安回答说,“你们知道,前天经理处把我叫了去。哼!他们倒很客气,再三跟我说,他们不阻挠工人们建立基金会。我完全明白他们是想控制这个基金会..总之,在这方面,我们非干一仗不可。”

  酒馆老板开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吹着口哨,显出轻蔑的样子。三千法郎!三千法郎顶屁用?还不够吃六天面包的,指望那些在英国的外国人,立刻就会完蛋的。不,罢工简直是太愚蠢了!

  于是,这两个由于对资本家的共同仇恨一向意见一致的朋友,第一次互

  相说了一些尖刻难听的话。“喂,你呢?你认为怎么样?”艾蒂安转过头来问苏瓦林。苏瓦林仍旧用他那一贯表示轻视的话回答:“罢工吗?愚蠢!”接着是一阵不愉快的沉默,苏瓦林不紧不慢地补充说:“一句话,我不反对,如果在这场使这一些人破产,另一些人丧生,到

  头来总是跟一次浩劫差不多的罢工会使你高兴的话..不过有一点要说明,采取这种方式,没有一千年是改变不了世界的。你们还是先把那个害得你们要死的牢狱炸掉吧!”

  他说着用纤细的手指了指穿过敞着的门可以看到它的建筑的沃勒矿井。这时一桩意外的事件打断了他的话:那只养熟了的母兔子波洛妮大胆地跑到外面去了,一群过路的徒工用石块扔它,吓得它窜进屋来。它吓坏了,耷拉着耳朵,卷着尾巴,逃到苏瓦林的脚跟前,抓他,乞求他,要他把它抱起来。他把它放在膝头上,两只手捂着它,抚摸着柔软而温暖的兔毛,又沉浸在那种梦幻中了。

  差不多与此同时,马赫也走进来。尽管拉赛纳太太劝人买酒像请客一样有礼貌地坚持要他喝一杯,他还是一口没喝。艾蒂安站了起来,两个人一块儿到蒙苏去了。

  公司发工钱的日子,蒙苏就笼罩着一片节日的气氛,像过主保节那些美好的假日一样热闹。每个矿工村都有成群结队的矿工到这里来。出纳室很小,他们就等在门外边,一伙伙站在大路上,一群走了,又来一群,队伍拖得长长的,把道路都堵塞了。小商贩们乘这个机会带着流动货摊来到这里摆摊,有陶器、熟猪肉,样样俱全。然而生意兴隆的还是咖啡馆和酒馆。在领到工钱之前,矿工们总是到柜台前来消磨时光,等一领到钱,就再来大花一通。谁要是不到沃尔坎把钱全部花光,谁就算是十分明白的人了。

  这一天,马赫和艾蒂安越往人群里走,越感到有一股愤愤不满的情绪在暗中增长。再看不到往常领到工钱到酒馆去挥霍的情况。人们紧攥拳头,你一句他一句地骂着。

  “那么说,这是真的了?”马赫问在皮凯特咖啡馆前面遇到的沙瓦尔。“他们真要搞卑鄙的勾当了?”

  沙瓦尔只是气哼哼地咕噜了一声,同时斜了艾蒂安一眼。自从重新包工以后,沙瓦尔就跟别人搭伙干活去了。他渐渐对自己这位伙伴嫉妒起来。这个后来的人,处处摆出一副首领的样子,照他的说法,全矿工村的人都在给这个家伙舔靴子。爱情的纠纷使这种嫉妒更加变得复杂。每逢他领着卡特琳到雷吉亚或矸子堆后面去的时候,就用尖酸刻薄的难听话骂她跟她母亲的房客睡觉,接着又发狂一般地爱抚她,把她揉搓得喘不过气来。

  马赫另外又问了他一句:

  “轮到沃勒矿井了吗?”

  他点了点头,转过身去走了。马赫跟艾蒂安随即决定走进管理处。

  出纳室是一间长方形的小屋子,一道栅栏将它隔成两半。靠墙的几张凳子上,有五、六个矿工坐在那里等着;一个工人手里拿着鸭舌帽,站在小窗口前面,一个职员正帮助出纳员给他发工钱。在左边的凳子上方,被烟熏黑了的石灰墙上,有一张新贴的黄色布告。从早晨起,就不断有人从这张布告前面走过。他们三三两两地进来,直挺挺地在那里站一会儿,然后仿佛被打断了脊骨似的,颤抖着身子,一言不发地走开了。

  这时布告前面正好站着两个矿工:一个方脸大头的楞小伙子,一个上了年纪、显得迟钝干瘦的老头子。两人都不识字,小伙子嘴唇上下颤动,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拼读着,老头只好呆磕磕地望着。许多人就这样进来瞧布告,但谁也不明白写的是什么意思。

  “快给我们念念吧,”自己也不识几个大字的马赫对艾蒂安说。

  于是,艾蒂安开始念布告。这是公司给各矿井工人的一个通知。上面说,公司鉴于工人们对坑木支架工作很不重视,不愿再实行罚款这种无效的办法,决定采取新的采煤付款办法。今后公司对坑木将按照标准工作需要量和实际运到井下应用的每立方米数另行付款。因此,必须降低每一车煤的工价,即根据采掘面的性质和距离井口的远近,每车煤的工钱由原来的五十生丁降到四十生丁。此外,还有一个相当模糊不清的计算数字,是说减少的十个生丁恰好可以由另付的坑木钱弥补。最后,公司还说,为了使大家有充分的时间弄懂采取这种新办法的好处,公司拟自十二月一日星期一开始执行此决定。

  “喂,那边能不能小点声音念!”出纳员喊道,“这儿连说话都听不见了!”

  艾蒂安没有理睬他,继续念下去。他的声音在颤抖,他念完了,大家还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张布告。那个上年纪的矿工和那个年轻的矿工好像还在等着什么,然后,无精打采地走了。

  “他妈的!”马赫嘟哝了一声。

  他跟艾蒂安坐下来,低着头,心里算着账,这时人们继续川流不息地从黄色布告前面走过。这不是愚弄工人们吗!另付的坑木钱弥补不上每车煤减少的十个生丁。工人们最多只能挣回八生丁,除去加固坑木所费的时间不算外,还让公司从中窃去二生丁。这就是公司所要达到的目的:变相降低工钱。它要从矿工的口袋挤油水为自己省钱。

  “他奶奶的!”马赫抬起头来连声骂道。“我们要是接受这个办法,就是窝囊废!”这时小窗口前面没人了,他便走近前去领工钱。工钱是由包工头到出纳

  处来领的,然后再由他们分给各自组内的人,这样可以节省时间。“马赫包工组,”那个职员说,“费洛尼埃矿层,七号掌子面。”他在账单上查找着,账单是根据记工簿算出的,记工簿上有工头们每天

  登记的本包工组所出的煤的车数。然后他重复说:“马赫包工组,费洛尼埃矿层,七号掌子面..一百三十五法郎。”出纳员付了钱。“对不起,先生,”惊异的马赫结结巴巴地说,“您肯定没有算错吗?”他望着那寥寥无几的一点钱,没有去拿,微微打了一个寒战,觉得心都

  凉了。虽然,他早就知道这次领的工钱不会多,但是决没想到竟会少到这样一点,要不就是他算错了。除去付给扎查里、艾蒂安和代替沙瓦尔的那个伙伴的工钱之后,他、他父亲、卡特琳和让兰四个人,最多只剩下五十法郎了。

  “不会,不会,我不会算错的,”那个职员又说,“扣去两个星期天和停工四天,你们只有九个工作日。”

  马赫随着他低声计算着:九天,他自己差不多是三十法郎,卡特琳十八法郎,让兰九法郎。至于老爷爷长命老,只有三个工作日。不管怎样,再加上扎查里和其他两个伙伴的九十法郎,肯定不止这些。

  “别忘了罚金,”职员补充说,“因为坑木支得不好,扣罚金二十法郎。”

  马赫作了一个绝望的手势。二十法郎的罚金,四天停工,这就对了!过去当老爷爷还能工作,扎查里还没有成家的时候,他有时候半个月曾领到过一百五十法郎!

  “你到底要不要?”出纳员不耐烦地嚷叫着,“你没看见别人还在等着

  吗..如果不要就说话。”马赫正要伸出哆哆嗦嗦的大手去拿钱的时候,职员又叫住他说:“等一等,我这里有你的名字,杜桑·马赫,是吗?..总管先生要跟

  你谈一谈,请进吧,现在就他一个人在里边。”马赫晕头转向地走进办公室,里面摆着旧红木家具,褪了色的绿绸窗帘。总管先生长得身材高大、面色苍白,他坐在堆满文件的办公桌后面对他说话,

  站也没站起来。马赫听了有五分钟,耳朵里仍然嗡嗡作响,没听清谈了些什么。他只模模糊糊地知道是关于他父亲的问题:他父亲应该退休了,五十岁的人,工作了四十年,养老金是一百五十法郎。接着,总管的声音仿佛越来越严厉,简直变成了申斥,他指责马赫搞政治,并且含沙射影地提到他的房客和互助基金会。最后,他劝告马赫说,像他这样一个矿上最好的矿工,最好不要参与这些蠢事,免得自己吃亏。马赫本来想反驳,但是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两手拚命拧着鸭舌帽退出来,嘴里结结巴巴地说:

  “一定,一定,总管先生..我向总管先生保证..”

  他出来见到等着他的艾蒂安以后,才发起火来:

  “我真是个饭桶,我应该回答他!..连面包也没的吃了,还搞什么蠢事!对了,他是针对你说的,他跟我说,全矿工村都中毒了..真他妈的!怎么办?低头哈腰,说谢谢。他说得对,这是最聪明的办法。”

  马赫不再说话,他心里又是气又是怕。艾蒂安脸色阴沉地思考着。他们重又从堵在路上的人群中穿过。人们的愤怒正在增长,这是一种镇静的愤怒,虽然没有激烈的举动,却在这些不声不响的工人头上轰轰作响,就像即将来临一场可怕的暴风雨一样。几个会算账的人算明白了,公司要在坑木上白捞两生丁的事在传播着,连头脑最迟钝的人也被激怒了。然而更主要的是这次灾难般的开工钱所激起的愤怒,这是人们对饥饿停工和罚金的不满。大家已经吃不上饭了,再要降低工钱会变成什么样?在酒馆里,人们大喊大叫地发泄着愤怒,把嗓子喊得直冒烟,因而把领到的一点点工钱完全留在酒馆的柜台上了。

  从蒙苏到矿工村,艾蒂安和马赫一路上一句话也没说。马赫一进家门,独自一人看守着孩子们的马赫老婆,一眼就看到他空着两手回来了。

  “怎么,你真不错呀!”她说,“我叫你买的咖啡呢?糖呢?肉呢?买一块牛肉总不至于倾家荡产吧。”

  他一句话也没说,尽力压制着满腔怒火,连喉头也梗塞起来,在他那由于常年的井下劳碌而变得呆板粗糙的脸上露出绝望的神色,大颗的泪珠夺眶而出,像雨点般的簌簌落下。他把那五十法郎往桌子上一扔,倒在一把椅子里,孩子似的痛哭起来。

  “给你!”他抽抽噎噎地说,“这就是我给你带回来的东西..这就是我们爷儿几个半个月的工钱。”

  马赫老婆望了望艾蒂安,见他也一声不响,十分颓丧。于是,她也哭起来。半个月五十法郎,九口人怎么活下去呀?大儿子单独过去了,老爷爷的腿脚不能动弹。这不是眼看就要饿死么。阿尔奇听见母亲哭,也难过极了,跑过去搂住她的脖子哭起来。艾斯黛号叫着,勒诺尔和亨利也呜咽起来。

  不久,整个矿工村发出一片同样凄惨的哭诉声。男人们回家来了,领回来的只有可怜巴巴几个钱,面对着这种处境,家家户户叫苦连天。一家家的街门开了,妇女们跑到外面诉说苦衷,好像屋子里装不下她们的怨声似的。她们站在道边上互相呼唤着,把领到的工钱托在手上叫别人看,压根没注意到天正在下雨。

  “你们看!他们就给他这么几个钱,这不是骗人吗?”

  “看我的,光是半个月的面包钱都不够!”

  “看看我的吧,你们数一数!我又得卖衣服了!”

  马赫老婆和别人一样,也走出来。勒瓦克老婆叫嚷得最凶,围着她站了一群人。因为她那个酒鬼丈夫还没回来,她猜想,不管工钱多少,他反正要在沃尔坎花光的。斐洛梅守候着马赫,为的是不让扎查里把钱抓到手。只有皮埃隆老婆似乎还很沉得住气,那个狗腿子皮埃隆总有办法,谁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工头在他的记工簿上记的工作时间总比别的同事多。但是,焦脸婆却觉得她女婿这一点很不光彩,她站在那些怒气冲冲的人一边,干瘦的身体在人群当中挺得笔直,向蒙苏伸着拳头。

  “我告诉你们,”她喊道,并没有指出埃纳博夫妇的姓名。“今天早晨我看见他家的女佣人坐着四轮马车过去了!..是的,女厨子坐着双套马车到马西恩纳买鱼去了,没有错!”

  一阵骚动,大家又骂起来。那个系着白围裙、坐着主人马车到附近城镇去的女厨子,激起了大家的愤慨。工人们都快饿死了,难道他们还非要吃鱼不可?鱼,大概他们不能永远吃下去,也会轮到穷人的。艾蒂安所传播的思想在这种反抗的声浪中成长着,扩大着。他们急于想看到曾向他们许诺过的、在这个像坟墓一般封闭着的穷困天地之外的黄金时代,渴望获得自己应当享有的幸福。这实在太不公正了,既然有人从他们嘴里把面包抢走,他们早晚也要索回自己的权利。妇女们更是恨不得立刻进入这个进步的理想乐园,到那里就再没有穷人了。天快黑了,雨越下越大,在一群群哭嚷叫喊的孩子们中间,女人的眼泪使矿工村充满了悲痛。

  傍晚,罢工的事在万利酒馆里决定了。拉赛纳不再反对,作为开始的第一步,苏瓦林也赞成。艾蒂安一句话作了结论:“公司一定要逼着咱们罢工,那咱们就罢工。”

  五

  一个星期过去了。人们满怀疑虑和忧郁的心情继续工作,等待着冲突的到来。

  马赫家这半个月的工钱,恐怕比上次还要少。尽管马赫性情温和,通情达理,脾气也变得坏起来。女儿卡特琳不是竟然也在外面过夜了吗?这一夜的放荡弄得她精疲力尽,第二天早晨回到家来就病倒了,连班也没能去上。她痛哭流涕地诉说这不能怨她,是沙瓦尔死缠着她不放,还威胁她说,如果她逃跑的话,就要揍她。他简直嫉妒得发了疯,他说他很清楚他们家有意让她跟艾蒂安睡觉,所以不允许她再回到艾蒂安床上去。马赫老婆气坏了,不准女儿再和那个野小子见面,并且说要到蒙苏去抽他一顿嘴巴。不过,即使去闹一场,损失的一个工作日也补不回来了,何况女儿已经和他要好,也不想另爱别人了。

  两天之后又出了一件事。星期一和星期二这两天,大家都以为让兰在矿井里老老实实地干活儿,谁知他却跟贝伯和丽迪偷着跑到旺达姆森林和沼泽地里闲荡去了。是他把贝伯和丽迪诱走的,谁也不知道他们三个干了些什么抢劫的事和早熟的孩子们的勾当。让兰受到严厉的惩戒。她母亲在门口的人行道上,当着矿工村的孩子们的面,狠狠地揍了他一顿,把那群看热闹的孩子都吓坏了。她把他们从小拉扯起来多不容易,现在到该挣钱的时候了,竟出这样的事!她一面喊叫着,又回想起年轻时候的艰难岁月,世世代代的贫穷注定要全家每个孩子将来都必须挣钱来养家。

  第二天早晨,一家老少去上班,临走的时候,马赫老婆从床上欠起身来对让兰说:

  “你要记住,该死的畜生,要是你再那样的话,我非把你屁股上的皮扒下来不可!”

  马赫挖煤的新掌子面的活儿异常困难。费洛尼埃矿层到这儿变得极薄,坑道又矮又窄,工人们连腰都直不起来,刨煤的时候,稍不留意就要擦伤胳膊。另外,坑道里越来越潮湿,大家时时刻刻都提心吊胆,唯恐突然出现一股急流冲破岩石把人卷走。昨天,艾蒂安刨煤用力过猛,拔镐的时候,一股水直喷了他一脸。但这不过是个警告,只是使掌子面更潮湿更肮脏些罢了。而且,他也不大考虑将会发生的意外,现在他跟同伴们一样,什么也不在乎,毫不顾虑危险了。他们在瓦斯中干活,连眼皮发沉,睫毛上有了瓦斯留下的蛛网般的东西都不觉得。有时候看到安全灯的火苗变白或变蓝,他们才想到瓦斯,立刻有人把耳朵贴在矿岩上,谛听瓦斯发出的咝咝声,每个缝隙里都有冒气泡的声音。然而,更大的威胁是坑道随时随地都可能倒塌,因为匆忙支起来的坑木很不牢靠,而且地面被水泡松,已经不坚固了。

  这一天,马赫接连三次叫人去加固坑木。到下午两点半钟,眼看快要下班了,正斜卧着刨煤的艾蒂安刚刨下一大块煤,就听见远远的一阵闷雷般的响声,把整个矿井都震动了。

  “怎么回事?”艾蒂安喊了一声,丢下尖镐注意倾听。

  他以为他身后的巷道塌了。

  这时马赫已经跑到掌子面的斜坡上,嚷道:

  “快!快!有地方倒塌了..”

  所有的人都像兄弟般地互相关切着,连滚带爬地往外跑。在死一般的寂静中,他们手里的安全灯的火苗上下跳动着,他们一个跟着一个,弯着腰,几乎是四肢着地地沿着坑道跑着;他们不敢放慢脚步,一边跑一边互相探问,互相简短地回答:“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事了?大概是掌子面上吧?不是,声音是从底下来的!多半是运煤巷道!”他们一到通风巷道,就一拥而下,一个挨着一个地向下溜,也顾不得碰破擦伤了。

  由于昨天挨了打直到现在屁股还通红的让兰,今天并没有旷工。他光着脚跟在一列斗车后面跑着,关上一个个通风门;在他认为不会遇到工头的地方,他就爬上最后一节斗车;这原是不许可的,因为怕他在里面睡觉。他最开心的是趁每次车子停下来给别的煤车让路的工夫,跑到前边去找牵马的贝伯。他不拿灯,偷偷地跑过去,把伙伴掐出血印来。他那有着一头黄毛、两只大耳朵和在黑暗中闪闪发光的一对小绿眼睛的瘦猴脸,作出坏猴子的种种怪样。这个不健全的早熟的孩子,仿佛具有一种神秘和智慧和尚未形成人的原始动物的灵活技能。

  下午,老穆克把“战斗”给两个徒工牵了来,现在是该它服劳役的时候了。趁这匹马在停车道上喘息的时候,让兰溜到贝伯跟前,对他说:

  “这匹老死马怎么回事,怎么猛地一下子站住了?..差一点把我的腿弄折。”

  贝伯没顾得回答,他得勒住“战斗”,因为它听到另一列斗车驶近而兴奋起来。这匹马老远就能嗅出它的伙伴“小喇叭”来;自从“小喇叭”下到矿井里的那一天,“战斗”就对它产生一种非常亲切的感情。这可以说是一个达观的老哲学家的亲近的同情,它极想安慰这个年轻朋友,让“小喇叭”学会自己那种忍耐和安于天命的态度,因为“小喇叭”过不惯这种生活,它总是毫无兴趣地拉着煤车,低着头,在黑暗中看不见东西,不断怀念着阳光。

  所以,“战斗”一遇见它,总要伸过头去,喷着鼻息,蹭蹭舔舔地来鼓励它。“他妈的,”贝伯骂道,“它们又在相互舔毛!”直到“小喇叭”走过去以后,他才回答“战斗”为什么站住的事:“嘿!这个老家伙有个毛病!..它这样一站住,准是发觉前边有什么

  麻烦,或者是有一块石头或是一个坑什么的;它可会爱护自己呢,哪儿也不愿碰坏..今天到了风门那边,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它把门一顶就站住不动了..你发觉什么没有?”

  “没有,”让兰说,“就是有水,一直没到我的膝盖。”斗车又走了。下一趟又到这里时,“战斗”用头把风门顶开以后,又不肯往前走了,它嘶叫着,全身颤栗,最后它一狠心,飞快地跑过去了。

  让兰得把通风门关好,因此落到了后面。他低下头去,看了看他所■着的水坑,随后他举起安全灯照了照上面,发现由于水不住地往下渗,坑木已经弯了。这时候,正好有一个名叫贝洛克绰号叫“树根”的挖煤工,因为老婆要生孩子,急于回去看看,从掌子面上走到这里。他也停下来,观察坑木支撑情况。让兰正想跑去追赶斗车,突然间轰隆一声,那个矿工和孩子一起被压在塌落的煤层下面了。

  一阵长时间的寂静。坑道崩塌的气浪在巷道里扬起浓重的灰土。矿工们睁不开眼,喘不过气,他们手里拿着火苗突突跳动着的安全灯从四面八方,从最远的掌子面上赶来;在这老鼠洞似的地道里,安全灯模糊地照出黑影憧憧奔跑着的人群。最先赶到塌方地点的人,立刻大声呼喊,召唤伙伴们。从底下掌子面上赶来的第二批人,站在堵住了巷道的大堆泥土的另一边。人们发现巷顶塌了十多米,损坏还不怎么严重。但是,大家一听土堆中传出濒于死亡的人的呻吟声时,心立刻紧缩起来。

  贝伯丢下车子,一边跑一边不住地嚷:“让兰压在下面了!让兰压在下面了!”这时候,马赫同扎查里和艾蒂安正从通风巷道里滚下来,他在绝望中气

  得只是咒骂。“他妈的!他妈的!真他妈的!”卡特琳、丽迪和穆凯特也跑来了,在一片可怕的混乱中,她们呜呜地痛

  哭起来,不停地惊呼着,使气氛更加显得阴森凄惨。大家企图劝住她们,然而每听到一声呻吟,她们就哭叫得更加厉害。

  工头李肖姆跑来了,内格尔工程师和丹萨尔都不在井下,他感到心慌意乱。他把耳朵贴在石头堆上听了一会儿,发现这不是孩子的呻吟声,肯定里面还压着一个大人。马赫没完没了地呼唤着让兰,但是没有一声回答,孩子想必是给压碎了。

  呻吟的声音一直单调地继续着。大家问他的姓名。他的回答只是呻吟声。“快!别的以后再说吧。”李肖姆连声说,他已经安排好了抢救工作。矿工们用铁锹和尖镐从两头向塌落下来的石土进攻。沙瓦尔在马赫和艾

  蒂安身边一声不响地挖着,扎查里指挥着运土工作。下班的时间到了,大家都还饿着肚子,但是在伙伴尚处在危险之中的时候,没有一个人肯回去吃饭。不过,大家也想到,要是家里见不到一个人回去,一定会不放心的。有人提议先让女工们回去。可是,不论是卡特琳和穆凯特还是丽迪,都渴望知道结果,一个个像钉在那里一样,谁也不肯走。她们在帮助做消土工作。此时,勒瓦克接受大家的委托,到上面去向人们报告坑道崩塌的情况:损失不大,大家正在抢修。快四点钟了,工人们用了不到一小时的工夫干了一天的活儿,要不是有新的矿层塌落下来,早就清除掉一半了。马赫发疯一般顽强地挖着,一个矿工走过来打算替换他干一会儿,他用一个激烈的手势拒绝了。

  “慢一点!快挖到人了..小心别铲着人!”李肖姆终于发话说。

  的确,呻吟的声音越来越清楚了。工人们一直循着这个不停的呻吟声挖着,现在,呻吟声仿佛就在镐下面似的。突然间,声音停止了。

  大家无声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在黑暗中感到掠过一阵死亡的寒气,不禁打了一个冷战。他们刨啊,挖啊,汗水湿透了全身,骨头都要累断了。他们先挖出了一条腿,于是大家开始用手扒,把四肢一个个地扒了出来,不幸者脑袋并没有受伤。许多安全灯一齐照过来,立即辨认出受害者是“树根”。“树根”身子还未凉,脊椎骨被一块岩石砸断了。

  “用被子把他裹起来放在斗车里,”工头命令道,“现在赶快救孩子,快!”

  马赫又使劲挖了一锹,终于挖出了一个豁口,跟对面清除崩塌泥土的人挖通了。对面的人喊起来,他们刚救出了让兰,他的两条腿被砸坏了,已经不省人事,不过还有气儿。父亲把孩子抱在怀里,咬紧牙关,不停地骂着“他妈的”,以发泄自己内心的痛苦。这时,卡特琳跟别的女工们又大声哭喊起来。

  大家立刻护送着往外运人。贝伯把“战斗”牵了来,套上两辆斗车。第一辆车里放着“树根”的尸体,由艾蒂安照看着;马赫坐在第二辆车里,不省人事的让兰躺在他的膝盖上,身上盖着从通风门上扯下来的一块破毡子。人们慢慢地出发了。两辆斗车上各挂着一盏安全灯,像一颗红星似的,五十来个矿工,排成长长的一队,跟随在车后边。现在他们才觉得累坏了,拖着两条腿,在泥泞中慢慢向前蹭着,没精打采,死气沉沉,像一群染上瘟疫的羊一样。平时只要半个小时就能到达罐笼口,然而在漆黑的地下,这个殡仪队沿着曲曲弯弯的巷道走着,好像永远也走不到头似的。

  到达罐笼站以后,最先到那里的李肖姆吩咐专门留出一层罐笼,于是皮埃隆立刻把两辆斗车推进了罐笼。马赫把受伤的孩子放在膝上坐在头一辆车里,“树根”的尸体放在另一辆车里,由艾蒂安照护着。工人们挤进罐笼的另外几层里,先后两分钟,罐笼就开始上升了。矿井护壁上流着冰凉的雨水,人们抬头望着上面,急不可耐地想重见光明。

  幸好,派去找万德哈根医生的那个徒工找到了他,并且把他领来了。让兰和死者一同被抬进监工室,那里一年到头都烧着暖烘烘的煤火。人们打好了几桶洗脚用的热水,又在石板地上铺了两个垫子,把矿工和孩子分别放在上面。只有马赫和艾蒂安跟进屋里来,推车女工、矿工、闻讯跑来的调皮的徒工们,凑成一伙儿在外面低声议论着。

  医生看了看“树根”,说了一句:

  “完了!..给他洗一洗吧!”

  两个看护脱下死者的衣服,用海绵揩洗这个浑身是煤、浸满劳动汗水的尸体。

  “头部没什么,”医生跪在让兰的垫子上查看着说,“胸部也没什么..啊!两条腿砸坏了。”

  他亲自替孩子脱衣服,解下帽子,脱下上衣、短裤和衬衣,动作灵巧得像个保姆一样。于是,露出了让兰可怜的小身体,瘦骨嶙峋,沾满了煤粉、黄泥和一片片血迹,什么也分辨不清了,不得不也给他先洗一下。用海绵一擦洗,他显得更瘦了,苍白透明的肉皮儿,连骨头都能看见。真可怜,这个穷苦人家的褪化的最后一代,这个受苦的、微不足道的孩子,快被矿岩压烂了。洗干净以后,人们看到了大腿上的伤痕,苍白的皮肤上有两块红斑。

  让兰从昏迷中苏醒过来,呻吟了一声。马赫站在垫子一头,垂着两手望着他,豆粒大的泪珠从眼角里滚落下来。

  “你就是他父亲吗,嗯?”医生抬起头来说,“先不要哭嘛,你看得清清楚楚,他还活着..你还是先帮帮我的忙吧。”

  医生发现两处是一般砸伤。但是,右腿使他很担心,无疑必须锯掉。

  正在这个时候,内格尔工程师和丹萨尔终于接到报告和李肖姆一起赶了来。内格尔非常气愤地听完工头的叙述,大叫道:“总是在这些讨厌的坑木上出事!我说过一百遍了,早晚要砸死人的!可是这些混蛋还说,要是再逼他们加固坑木的话,他们还要罢工呢!最倒霉的是,公司还得赔偿损失。埃纳博先生可得高兴了!”

  “这是谁?”他向一声不吭站在人们正用被子包裹的尸体跟前的丹萨尔问道。

  “是‘树根’,我们的一个好工人,”总工头回答说,“有三个孩子..可怜的人!”

  万德哈根医生要求马上把让兰送回家去。已经六点了,天就黑了,最好把尸体也运走。于是,工程师吩咐套好一辆柩车,抬来一副担架,把尸体连垫子一起装到柩车里,把受伤的孩子放在担架上。

  推车女工们一直守候在门口,跟迟迟不肯回去、等着要知道结果的矿工们交谈着。监工室的门打开了,人群马上肃静下来。新的殡仪队又形成了,柩车在前,担架在后,最后是送行的行列。大家离开贮煤场,慢慢走上通往矿工村的斜坡道路。十一月的初寒把一望无际的大平原摧残得光秃秃的,夜幕缓缓地笼罩了大地,仿佛从暗蓝色的天空垂落下来的一幅殓布一样。

  艾蒂安低声建议马赫,让卡特琳先回去通知他老婆一声,好使她不致感到这个打击过于突然。跟随着担架、神色万分沮丧的父亲,点头表示同意;于是,年轻姑娘跑着赶到前面去,因为眼看就要到了。然而,人人熟悉的那个阴森森的盒子——柩车早已引起了人们的注意。村中的一些女人披头散发、忧心如焚地三三两两疯狂地跑到道边上来。一会儿就聚集了三五十个,一个个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真的有人死了?到底是谁呢?勒瓦克的叙述最初使她们放了心,但现在却又使她们陷入一场恶梦之中:“不只是一个人,而是死了十个,柩车将一个个地这样送回来。”

  卡特琳来到被不幸的预感搅得心乱如麻的母亲面前,刚刚结结巴巴地说了几个字,母亲就喊叫起来:

  “你父亲死啦!?”

  年轻姑娘极力解释,谈着让兰的情况,但马赫老婆根本听不进去,一纵身就跑到外面来了。当她看见柩车出现在教堂前面的时候,脸色刷地变白,昏过去了。站在门口观望的女人们心里都忧心忡忡,谁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伸长脖子瞧着。有的女人跟着队伍,提心吊胆地想看看它到底停在谁家门口。

  车子过去了,马赫老婆看见了跟在担架后面的马赫。当人们把担架放在她家门口,她看见让兰还活着,可是腿已经砸坏了的时候,不由得怒火心头起,气得连气都喘不过来,可她没有掉泪,只是结结巴巴地说:

  “就是这样!这回又把我们的小的弄残废了!..两条腿,我的天!叫我怎么办哟!”

  “请先别吵!”跟着来替让兰包扎的万德哈根医生说。“难道你愿意叫他死在里面?”

  阿尔奇、勒诺尔和亨利哭起来,马赫老婆更生气了。她帮着把受伤的孩子弄到楼上,一面递给医生需要的东西,一面咒骂命不好,埋怨说叫她上哪儿去弄钱养活残废人哪。难道老爷爷一个人还不够,偏偏现在孩子又失去了两条腿。她不停地唠叨着,同时从邻近的一幢房子里也传来肝肠欲裂的嚎哭声:“树根”的老婆和孩子们扑倒在他的尸首上痛哭着。天已经黑透了,精疲力尽的矿工们终于吃了晚饭。矿工村死一般寂静,能听见的只有这些震天动地的哭声。

  三个星期过去了。让兰总算能免于锯腿,他可以保留两条腿了,但是可能永远成为瘸子。经过调查,公司不得已给了五十法郎的救济金。此外,还答应等他恢复健康以后,可以给他在矿上安排个井上工作。然而,家里比以前更困苦了,因为父亲遭受了这次巨大的震惊之后,发起高烧,大病了一场。

  从这个星期四,马赫才又到矿井去上班。星期日晚上,艾蒂安又谈起即将到来的十二月一日,他一心惦记着公司是不是会按照它所威胁的那样去作。卡特琳一定又和沙瓦尔在一起迟迟还没回来,大家一直等她到十点钟。马赫老婆见她仍然没有回来,一句话没说就气呼呼地把门闩上了。艾蒂安面对着只睡着阿尔奇的那张空了一大块地方的床,心思烦乱,久久不能入睡。

  第二天,仍然不见人影儿,直到下午下班的时候,马赫两口子才听说是沙瓦尔把卡特琳留住了。沙瓦尔跟她大吵大闹,她只好决定跟他一起过了。沙瓦尔为了躲避指责,突然离开沃勒矿井,到德内兰先生的让-巴特矿干活儿去了,卡特琳也跟他到那里去当推车女工。不过,这一对新人仍住在蒙苏的皮凯特咖啡馆里。

  起初,马赫说要去揍这个小子,并且要狠狠地踢女儿一顿,然后把她弄回来。后来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想到:那有什么用呢?早晚是这么回事,女孩子要是有心跟别人睡觉,谁也拦不住。最好是不闻不问地等着他们结婚算了。可是,马赫老婆可不想就这样善罢甘休:

  “自从她和那个沙瓦尔搞上以后,我打过她吗?”她大声嚷着对艾蒂安说,艾蒂安一声不吭,脸色十分苍白地听着。“你说说看,你是个明白事理的人..我们一直随她的便,是不是?唉,因为所有的女孩都这样。我也是一样,他爸爸娶我的时候,我当时已经怀孕了。可是,我并没有从爹妈家里逃跑呀。还没成人就把每天的工钱送给一不需要钱的野汉子,这种丑事我可从来不会做..啊,你说,这多气人哪!以后谁还肯再养活孩子呀!”

  艾蒂安只是点头表示回答,她继续说:

  “一个女孩子天天晚上想跑到什么地方就跑到什么地方去!不知她心里想的是什么!她不帮助我们度过这个难关,就别想叫我同意她结婚!养女儿就是要她干活的,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你说是不是?..我们对她太宽容了,根本不该让她跟一个男人去胡闹,一开惯头,她就得寸进尺!”

  阿尔奇点头表示认为母亲说得对。勒诺尔和亨利被这场暴风雨吓得低声呜咽着。这时候母亲数落起家里的不幸来:先是不得已让扎查里结了婚;老爷爷长命老又两腿扭曲,坐在椅子上不能动弹;紧接着是让兰,到现在骨头还没有长好,十天之内不能出屋;最后是令人难于忍受的卡特琳这个贱货跟着汉子跑了!一家人弄得七零八落。只剩下父亲一个人在矿上干活儿,不算艾斯黛一家七口人,只靠父亲每天的三个法郎怎么能活得下去?倒不如干脆全家跳河死了好。

  “你这样发愁有什么用,”马赫用低沉的声音说,“也许我们的苦还没有受到头呢。”

  呆呆地凝视着地面的艾蒂安抬起头来,放眼远望,憧憬着未来,自言自语地说:

  “啊!是时候了!是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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