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4年12月31日 22:58
另外,苏瓦林也借书给他,那本论合作社的书籍使他对于取消货币、把整个社会生活建筑在劳动基础上的世界互换联盟,幻想了一个月之久。自从他感到自己已经学会思考问题以后,自愧无知的心情便消失了,一股傲气油然而生。
头几个月,艾蒂安像新接受洗礼的教徒一样,热情高涨。对压迫者义愤满胸,渴望被压迫者不久就能获得胜利。但是他还不能用他从书本上学到的模糊不清的知识制定出一个系统的制度。拉赛纳的实际要求和苏瓦林的毁灭性暴力行动的思想混杂在他的脑海里;他几乎每天都在万利酒馆同拉赛纳和苏瓦林一起痛骂煤矿公司。当他从那里出来以后,他就进入梦境,仿佛看到人民不必打碎一块玻璃,也不必流一滴血,就获得了彻底的新生。另外,将来该采取什么行政方法,在他的思想中也是一团模糊,他盼望一切都顺顺当当的,因为他总想不出一个重建社会的计划来。他甚至表现得温和和自相矛盾,并常常说,要从社会问题中排除政治因素。这是他从书本上看到的一句话,他也最喜欢在他周围的迟钝的矿工中间谈这句话。现在,马赫一家每天晚上总要多聊上半个小时才上楼睡觉。艾蒂安总是谈那件事。随着他的性格变得越来越斯文,他对矿工村里男女混杂的情况也就越来越感到难以容忍。难道人都是畜生吗?竟把他们这样一个紧挨一个地圈在田野中间,甚至换换内衣要想不叫旁边的人看到屁股都办不到!这对健康是何等有害!青年男女又怎么会不堕落呢!“那还用说,”马赫回答说,“要是我们的钱多一点,就会更舒服一些..不管怎么说,大家挤在一块儿对谁也没有好处,只会使男的酗酒,姑娘怀肚子。”于是,一家子就此谈起来,人人发表自己的意见,屋子里本来已经充满煎洋葱的味道,加上煤油灯的气味,空气更加污浊了。是的,生活真不是好受的。人们像牛马一样劳动,所干的活跟从前用来惩罚犯人的苦役一样,许多人把命丢在那里,但是就是这样干了一天,晚上回到家里也吃不上一口肉。当然,人们多少还有一点吃的,只是少得可怜,仅仅不致饿死而已,并且人人债台高筑,一天到晚有债主追逼着,就像自己的面包是偷来的一样。每逢星期天,大家累得只顾睡觉。唯一的快乐就是喝酒,或者是跟自己老婆一起造孩子;然而,啤酒将使你的肚子过于肥胖,孩子将会不理你。不,不,这种生活真不是好受的。这时,马赫老婆也插嘴说:
“最糟糕的是,人们自己认为这种情况不可能改变,不是吗?..年轻的时候总想着将来会幸福,盼望这个盼望那个;随后,仍然是受苦,还是跳不出穷人圈去..我呀,我决不想损害任何人,可是,这种不公正也常常使我气忿。”
一阵沉默。大家在这关闭着的天地中,感到说不上来的憋闷,这时才喘了一口气。如果老爷爷长命老也在场的话,只有他一个人表示惊讶。因为在他那个时代,人们并不这样伤脑筋:生在煤里,就得挖煤,除此以外,谁也没有别的要求;现在却吹来了这样一股风,弄得矿工们异想天开。
“什么也别埋怨,”他嘟囔说,“一杯好啤酒就是一杯好啤酒..资本家们差不多都是坏蛋,可是资本家总是要有的,这不是事实吗?在这方面伤脑筋一点儿用也没有。”
这下子艾蒂安激动起来。怎么,难道不许工人思考么!嗯!正因为现在工人懂得思考了,事情才快要改变。在老爷爷那个时代,矿工像牲口一样生活在矿井里,像采煤的机器一样在地下转动着,对外面的事物不闻不问。因此有权有势的富人们才能为所欲为,买他们,卖他们,吸他们的血,吃他们的肉,而他们对这些却毫无所知。但是,如今矿工们彻底觉悟了,他们像埋在地下的一颗良种,开始萌芽了。总有那么一天早晨我们会突然看到它在美丽的田野上破土而出的。是的,要长出许许多多人,长出一支为恢复公正而战斗的大军。革命以后,不是所有的公民都一律平等吗?既然大家一样投票,工人还会雇用他们的资本家的奴隶吗?现在,大公司利用它们所拥有的机器把一切都压垮了,人们连从前对抗他们的保证也失去了。当年,同一行业的人还能组成一个行会进行自卫。他妈的!正是由于这和其他原因,随着人们教育程度的提高,总有一天都会彻底改变的。只要看看矿工村的情况就明白了:祖父一辈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父亲这一辈不是会写了吗?而今青年一辈,都像教师那样能读会写了。啊!一代人正在茁壮成长,一点一点地成
长,在阳光的普照下逐渐成熟!既然人们不一定终生要死守在一个地方,而
且也能有占居别人位置的雄心,为什么不挥起拳头,想法子当强者呢?
马赫虽然被说动了,但心里不免仍充满疑团。
“谁一动,马上就会被开除。”他说。“还是老爷爷说得对,到头来倒霉的还是矿工,休想得到任何好处。”
半天没有做声的马赫老婆,如梦初醒地说:
“但愿本堂神甫的话是真的,今世受罪,来世能够享福!”
一阵哄笑打断了她的话,连孩子们都耸了耸肩膀,他们受外界风潮的影响,都不再信神,只是对矿井底下的游魂还暗暗有些恐惧,对虚无缥缈的天却毫不在乎。
“啊!得了吧!去他本堂神甫的吧!”马赫大声说。“要是他们真相信这个的话,他们就会少吃一点,多干点活儿,好给自己在天上修下一个好位置了..没那么回事,人死如灯灭,一切也就全完了。”
马赫老婆深深地叹了几口气说:
“啊!我的上帝呀!我的上帝呀!”
然后她两手摊放在膝盖上,带着一种无限怅惘的神情说:
“那么,我们这些人真的永远完了。”
大家伙面面相觑。老爷爷长命老正往手帕里吐痰,马赫忘记嘴里还叼着已经熄灭的烟斗。阿尔奇坐在已经伏在桌边上睡着了的勒诺尔和亨利之间谛听着。特别是卡特琳,手托下巴,聆听艾蒂安大声讲出自己的信心和梦寐以求的社会的迷人前景。她那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四周的人家都已入睡,只隐约听到远处孩子的哭声,或深夜归来的醉汉的吵闹声。房间里,布谷鸟木钟滴嗒滴嗒有条不紊地响着,尽管屋里的空气憋闷,撒了沙的地上还是升起一股潮湿的凉气。
“你又想什么了!”艾蒂安说,“难道非要一个上帝和天堂才会幸福吗?难道你就不能在人世间为自己创造幸福?”
艾蒂安声调激昂、滔滔不绝地谈着。突然间,这关闭着的小天地裂开了,一束强光照亮了这些穷苦人的黑暗生活。那种永无止境的贫困,牛马般的劳役,猪羊一样任人宰割、任人吞食的命运等等,一切不幸都消失了,被一股强烈的阳光一扫而尽了,正义在万道霞光的照耀下从天而降。既然仁慈的上帝不复存在,正义就要把人类送进平等博爱的乐土,保证人人幸福。犹如想象的那样,一个新的社会一早晨就诞生了,一座巨大的城市,幻影一样出现在眼前,在那里,每个公民都靠自己的劳动,各得其所共享快乐。腐朽的旧世界已经粉碎,一个新生的、纯洁的人类出现了,人人都是劳动者,他们的原则是:凭工计劳,按劳付酬。这个梦想越来越大,越来越美,它越显得高不可攀,就越有诱惑力。
最初,马赫老婆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不相信艾蒂安的话。不,不,这过于美好了,不应该怀有这种想法,因为这种想法将会使生活更加可憎,况且,为了幸福,还要毁掉一切。当她看到马赫的眼里闪出亮光,先是主意不定,而后被说服的时候,她不安起来,大声打断艾蒂安的话说:
“别听他的,我的老头子!明摆着他是在跟我们讲神话..难道有钱人会乖乖地跟我们一样干活儿吗?”
然而,这种梦想的魅力渐渐也在她的身上发生了作用。她终于笑了,开始憧憬未来,进入了那个理想的美好世界。哪怕在短暂的时刻里忘却悲惨的现实,也是何等甜蜜啊!当人们面向黄土背朝天低头过着牛马般的生活时,是特别需要有一个说谎的角落的,在那里他们可以津津有味地谈论一些永远得不到的东西,聊以自慰。然而使她激动、使她同意这位年轻人的意见的,正是公正的思想。
“你这么说是对的!”她大声说,“我这个人就是这样,只要事情合乎正义,我甘愿为它粉身碎骨..真的!是应该让我们享受享受才对。”
这时,马赫敢于放开胆子说话了。
“他妈的,别看我穷,为了今生今世能亲眼看到这一切,我情愿拿出五个法郎..这是翻天覆地的变化呀!是不是?这很快就会实现吗?我们应该怎么办?”
艾蒂安又接着讲起来,他斩钉截铁地说,旧社会正在崩溃,要不了几个月了。关于采取什么方法,他说得比较含混,把他读过的东西东拼西凑地说一通,反正在一群愚昧无知的人面前,他并不怕作一些连他自己也弄不清楚的解释。他把所有的方法一个一个地都讲到了,他确信胜利易如反掌,一个普遍的亲吻就可以消除阶级矛盾,因而他把这些方法说得很温和,丝毫也没有考虑到资本家和资产阶级中间的那些坏蛋是可能需要用强力才能制服的。马赫全家仿佛都明白了,他们怀着新奉教者的那种盲目信仰,赞成并接受了这种奇迹般的解决方法,好像教会初兴时期的基督徒一样,在旧世界的粪土上期待着完美的社会的来临。小阿尔奇也不时地插上几句,她所想象的幸福就是有一幢非常温暖的房子,孩子们可以在那里尽情玩耍,并且要吃多少就吃多少。卡特琳一直用手托着下颏,一动不动,目不转睛地望着艾蒂安,等他一住口,她就像着了凉似地轻轻打个冷战,脸色变得十分苍白。
马赫老婆望着布谷鸟木钟,说:
“九点多了,这怎么行!明天都该起不来了。”
于是,马赫一家人又失望地、心情郁郁地离开桌子,他们觉得好像刚刚发了财,又突然陷入一筹莫展的困境。马上要到矿上去的老爷爷长命老嘟哝说,这些神话并不能使饭食变得好一些。别的人一个跟一个地上了楼,这时人们才理会到墙壁上的潮湿和令人窒息的污浊空气。全矿工村都已沉睡,在楼上,卡特琳是最后一个上床,吹灭蜡烛,艾蒂安听见她辗转反侧了好半天才睡着。
邻居们也常常跑来参加议论,每当谈到平均分配的时候,勒瓦克就显得特别兴奋,而每当大家抨击公司时,出于谨慎的考虑,皮埃隆总是借口要去睡觉,就悄悄溜走了。扎查里偶尔也来一会儿,不过他讨厌政治,宁愿到万利酒馆喝啤酒去。至于沙瓦尔,他的调子比别人都高,他主张流血斗争。差不多每天晚上他都要到马赫家来呆上一个钟头。他这样热中,其中多少还掺杂着一种不便明言的嫉妒,他生怕有人把他的卡特琳夺走。他本来已经厌倦这个姑娘了,可是自从有一个男人睡在她一旁,并且可能在夜间占有她以后,他又觉得她可贵了。
艾蒂安的影响越来越大,他逐渐把矿工村的革命情绪鼓动起来。这是一种暗中进行的宣传,由于他在大家心目中的威望越来越高,这种宣传也就越来越有力。尽管马赫老婆怀着一个谨慎从事的主妇的那种疑虑,但对艾蒂安仍然很尊重,因为他按期交食宿费,既不喝酒,又不赌钱,就爱埋头读书。她在街坊四邻的女人们当中夸他是个有教养的小伙子,所以她们也总来求他代写书信。他可以说成了一位管事先生,除了负责写信,哪家遇到什么难办的事,也都要向他讨主意。因此,从九月起,他终于建立起他那个尽人皆知的互助基金会,只是力量还很薄弱,参加的仅是矿工村的居民。但是,假如公司不干涉、不阻挠的话,他很希望所有矿井的矿工都能参加。大家推举他担任这个基金会的秘书,还给他一点津贴,作为他写写记记的报偿。这使他阔气起来了。如果说一个结了婚的矿工,每月挣的钱不够开支的话,那么一个没有任何负担的俭朴的单身汉是可以攒些钱的。
从此以后,艾蒂安身上慢慢地发生了一种变化。贫困时收敛起来的讲究打扮和享受的本能抬头了。他买了些毛呢衣服,漂亮的长筒靴,俨然成了一个头目,整个矿工村都围绕在他周围。他的虚荣心得到了一些满足,于是这种在群众中初步获得的声望使他有些飘飘然了。他虽然这么年轻,昨天还只是一个小工,现在却成了领导人、指挥人的人,这就使他骄傲起来,使他更加梦想不久就会爆发革命,他要在这场革命中大显身手。他的面容也变了,装得很严肃,讲话也打起官腔来;他那不断滋长的野心使他更加热中于他的理论,更倾向斗争的思想。
秋深了,矿工村一个个小菜园在十月的严寒中变得毫无生气。徒工们不再在纤细柔弱的丁香花后面和棚屋顶上同推车女工鬼混。只剩下冬令的蔬菜:晶莹着白霜的白菜、葱头和准备腌吃的生菜。冬季的倾盆大雨不断敲打着住房的红瓦,雨水像瀑布一样通过檐槽哗哗流进大木桶里。家家户户的火炉不再灭火,炉子里冒出的煤气使关得严严实实的屋里的空气非常污浊。一个苦难的季节又开始了。
在十月里最初的一个寒夜里,艾蒂安刚刚在楼下谈完话,因为过于兴奋,一时不能入睡。他看着卡特琳很快钻进被窝,把蜡烛吹灭。她显得也很激动,内心有一股女子的羞涩心,使她那样慌乱,那么笨拙,而使她更加暴露。在黑暗中,她像死人一样地躺着,但他听得出她也没有睡着,知道她在想他,正像他在想她一样;他们心里这种无声的交流,从没有像今天这样使他们心情纷乱。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他和她都一动不动,只有两个人的呼吸互相搅扰着,尽管他们想尽力压低他们出气的声音。有几次,他都几乎要站起来去抱住她。虽然两个人都有这种强烈的愿望,却从未互相满足,这多么蠢呀!为什么要如此折磨自己的心呢?孩子们都睡着了,她恨不得立刻就得到他,他也知道她屏着呼吸在等他,她会一声不响地闭紧嘴把他搂住的。差不多一个钟头过去了。他并没有过去抱住她,她呢,连身子都不敢翻,生怕会把他招引过去。他们仍床靠床地睡在一起,然而羞耻、矛盾和连他们自己也不能理解的微妙的友爱的墙却更加高了。
四
“听我说,”马赫老婆对丈夫说,“你既然要到蒙苏去领工钱,就给我捎一斤咖啡和两斤糖回来吧。”
马赫为了省下修鞋的钱,正在补自己的一只破皮鞋。
“好吧!”他咕哝了一句,并没有放下手里的活儿。
“你再到肉铺..买点小牛肉,好吗?咱们有不少日子没见到肉了。”
这一回,他抬起头来。
“你以为我能领几百几千法郎吗?..他们整天想停工,半个月能领几个钱!”
两个人都不言语了。这是十月底的一个星期六吃过午饭以后的事情。这一天,煤矿公司借口发工钱事忙,不能开工,又停止了各个矿井的出煤。公司看到工业危机日重一日,感到惊慌失措,不愿意使已经存得够多的煤再增多,所以抓到一点借口,就迫使它的一万名工人停工失业。
“我告诉你,艾蒂安在拉赛纳那里等着你,”马赫老婆又说,“你带他
一起去吧,他比你机伶,要是他们少给你算钟点,他比你知道该怎么办。”马赫点头表示同意了。“跟那些先生们再谈一谈他爷爷的事吧。医生和经理处是串通一气
的..不是吗?老爷子,医生是不是弄错了,你还能够干活儿是吧?”
十天以来,老爷爷长命老就像钉在那张椅子上一样,正如他自己说的,腿脚已经不听使唤了。马赫老婆不得不又问了一遍。这时,老爷爷才怨声怨气地说:
“当然,我还能干活。不能因为腿疼就算完了。他们搞这些名堂,是为了想不给我那一百八十法郎的养老金。”马赫老婆想的是老爷爷的两个法郎的薪水,也许再不能给她了,她便忧
伤地叹息了一声说:“我的上帝!照这样下去,我们很快就都得饿死了。”“死了倒好,再也不挨饿了。”马赫说。他又在皮鞋上加了几个钉子,决定动身了。要到下午四点钟才能轮到二
四○矿工村领工钱,因此男人们谁也不着急了,他们磨磨蹭蹭,一个一个地走了。妻子们追在后面,央求他们领到工钱马上就回来,很多妻子还嘱咐他们买这买那免得他们跑到酒馆去胡花。
艾蒂安到拉赛纳这儿来打听消息。有许多传言令人心里不安,人们说公司对坑木支架工作越来越不满意,不断用苛刻的罚款办法对付工人,一场斗争是不可避免的了。其实,这不过是表面上的争吵,骨子里却还大有文章,有许多不可告人的重大原因。
艾蒂安走进拉赛纳的酒馆时,有一个刚从蒙苏回来的矿工正在那里喝啤酒,他说出纳处贴了一张布告,但他弄不清上面写的都是什么。随后又接连来了两个矿工,每个人都带来不同的说法。然而,公司已经采取了一项决定,这看来是确定无疑的了。
“你有什么想法,你?”艾蒂安说着走到苏瓦林那张桌子前,挨着他坐
下来,桌子上摆着一包烟叶,这是他唯一的消耗。机器匠不慌不忙地卷好一支烟。“我说这很明显,他们要把你们逼得无路可走。”唯独他一个人有足够清晰的头脑来分析现时的情况。他以固有的平静态
度解释说:公司受到工业危机的袭击,如果它不想垮台,就必须紧缩开支。这自然就得让工人们勒紧肚子,他们的办法是随便找个借口来减少工人的工资。两个月来,矿井的煤一直堆在贮煤场上,因为几乎所有的工厂都停了工。公司害怕机器停止运转后会彻底损坏,不敢停工,就幻想采取一个折衷的办法,可能是激起一次罢工,从而使矿工更加驯服,薪水更少。此外,公司对新建立的互助基金会感到不安,它将来会成为公司的一个威胁,然而只需一次罢工就可以使这笔为数尚不算多的储备金耗个一干二净,使公司能够摆脱这一威胁。
拉赛纳坐在艾蒂安旁边,他们俩惊愕地听着。现在他们可以大声交谈了,
酒馆里没有别人,只剩下拉赛纳太太一人坐在柜台后面。“这叫什么主意!”这位酒馆老板道,“为什么非要这么干呢?罢工于公司,于工人都没有好处。最好还是和解。”
这是十分明智的。他一贯赞同合理的要求。自从他这位老房客的威望迅速提高以来,他就极力主张在可能的范围内逐步实现这个基金组织,他说,欲速则不达,不能奢想一口吃成个胖子。他被啤酒养得胖胖的,在他那和善的面孔下面隐藏着一种嫉恨;而且由于沃勒矿井的工人来这里喝酒和听他谈话的人越来越少,这种嫉恨就更深了。有时,他竟忘却了自己是一个被解雇的老矿工的仇恨,反而为公司辩护。
“这么说,你是反对罢工的喽?”拉赛纳太太从柜台那边喊道。拉赛纳坚决地回答了一声“是”,于是她叫他住嘴。“算了吧!你要是没有胆量,就好好听听这两位先生讲吧!”艾蒂安望着拉赛纳太太送来的啤酒沉思着,然后他抬起头来说:“这位同伴所谈的一切很可能是对的,要是人们逼着咱们罢工,咱们就
必须考虑这个问题..正好普鲁沙给我来了信,信中对这个问题谈得很正确。他也不赞成罢工,因为在罢工中工人不能取得决定性成果,他们和老板同样要受损失的。但是,他认为这是让咱们的人参加他那个大组织的绝好机会..看,这就是他的信。”
的确,“国际”不能得到蒙苏矿工的信任,使普鲁沙很失望,他希望在有什么冲突迫使蒙苏的矿工和公司进行斗争的时候,使他们都参加“国际”。尽管艾蒂安百般努力,还是没有争取到一个会员,也许是因为他把最大的力量都用在更为人欢迎的互助基金会上了。然而,这个基金会还是十分薄弱的,正像苏瓦林所说的,它很容易被用光。罢工的人们为了获得世界各国兄弟们的援助,迟早会加入“国际”的。
“你的基金有多少了。”拉赛纳问。
“刚刚三千法郎,”艾蒂安回答说,“你们知道,前天经理处把我叫了去。哼!他们倒很客气,再三跟我说,他们不阻挠工人们建立基金会。我完全明白他们是想控制这个基金会..总之,在这方面,我们非干一仗不可。”
酒馆老板开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吹着口哨,显出轻蔑的样子。三千法郎!三千法郎顶屁用?还不够吃六天面包的,指望那些在英国的外国人,立刻就会完蛋的。不,罢工简直是太愚蠢了!
于是,这两个由于对资本家的共同仇恨一向意见一致的朋友,第一次互
相说了一些尖刻难听的话。“喂,你呢?你认为怎么样?”艾蒂安转过头来问苏瓦林。苏瓦林仍旧用他那一贯表示轻视的话回答:“罢工吗?愚蠢!”接着是一阵不愉快的沉默,苏瓦林不紧不慢地补充说:“一句话,我不反对,如果在这场使这一些人破产,另一些人丧生,到
头来总是跟一次浩劫差不多的罢工会使你高兴的话..不过有一点要说明,采取这种方式,没有一千年是改变不了世界的。你们还是先把那个害得你们要死的牢狱炸掉吧!”
他说着用纤细的手指了指穿过敞着的门可以看到它的建筑的沃勒矿井。这时一桩意外的事件打断了他的话:那只养熟了的母兔子波洛妮大胆地跑到外面去了,一群过路的徒工用石块扔它,吓得它窜进屋来。它吓坏了,耷拉着耳朵,卷着尾巴,逃到苏瓦林的脚跟前,抓他,乞求他,要他把它抱起来。他把它放在膝头上,两只手捂着它,抚摸着柔软而温暖的兔毛,又沉浸在那种梦幻中了。
差不多与此同时,马赫也走进来。尽管拉赛纳太太劝人买酒像请客一样有礼貌地坚持要他喝一杯,他还是一口没喝。艾蒂安站了起来,两个人一块儿到蒙苏去了。
公司发工钱的日子,蒙苏就笼罩着一片节日的气氛,像过主保节那些美好的假日一样热闹。每个矿工村都有成群结队的矿工到这里来。出纳室很小,他们就等在门外边,一伙伙站在大路上,一群走了,又来一群,队伍拖得长长的,把道路都堵塞了。小商贩们乘这个机会带着流动货摊来到这里摆摊,有陶器、熟猪肉,样样俱全。然而生意兴隆的还是咖啡馆和酒馆。在领到工钱之前,矿工们总是到柜台前来消磨时光,等一领到钱,就再来大花一通。谁要是不到沃尔坎把钱全部花光,谁就算是十分明白的人了。
这一天,马赫和艾蒂安越往人群里走,越感到有一股愤愤不满的情绪在暗中增长。再看不到往常领到工钱到酒馆去挥霍的情况。人们紧攥拳头,你一句他一句地骂着。
“那么说,这是真的了?”马赫问在皮凯特咖啡馆前面遇到的沙瓦尔。“他们真要搞卑鄙的勾当了?”
沙瓦尔只是气哼哼地咕噜了一声,同时斜了艾蒂安一眼。自从重新包工以后,沙瓦尔就跟别人搭伙干活去了。他渐渐对自己这位伙伴嫉妒起来。这个后来的人,处处摆出一副首领的样子,照他的说法,全矿工村的人都在给这个家伙舔靴子。爱情的纠纷使这种嫉妒更加变得复杂。每逢他领着卡特琳到雷吉亚或矸子堆后面去的时候,就用尖酸刻薄的难听话骂她跟她母亲的房客睡觉,接着又发狂一般地爱抚她,把她揉搓得喘不过气来。
马赫另外又问了他一句:
“轮到沃勒矿井了吗?”
他点了点头,转过身去走了。马赫跟艾蒂安随即决定走进管理处。
出纳室是一间长方形的小屋子,一道栅栏将它隔成两半。靠墙的几张凳子上,有五、六个矿工坐在那里等着;一个工人手里拿着鸭舌帽,站在小窗口前面,一个职员正帮助出纳员给他发工钱。在左边的凳子上方,被烟熏黑了的石灰墙上,有一张新贴的黄色布告。从早晨起,就不断有人从这张布告前面走过。他们三三两两地进来,直挺挺地在那里站一会儿,然后仿佛被打断了脊骨似的,颤抖着身子,一言不发地走开了。
这时布告前面正好站着两个矿工:一个方脸大头的楞小伙子,一个上了年纪、显得迟钝干瘦的老头子。两人都不识字,小伙子嘴唇上下颤动,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拼读着,老头只好呆磕磕地望着。许多人就这样进来瞧布告,但谁也不明白写的是什么意思。
“快给我们念念吧,”自己也不识几个大字的马赫对艾蒂安说。
于是,艾蒂安开始念布告。这是公司给各矿井工人的一个通知。上面说,公司鉴于工人们对坑木支架工作很不重视,不愿再实行罚款这种无效的办法,决定采取新的采煤付款办法。今后公司对坑木将按照标准工作需要量和实际运到井下应用的每立方米数另行付款。因此,必须降低每一车煤的工价,即根据采掘面的性质和距离井口的远近,每车煤的工钱由原来的五十生丁降到四十生丁。此外,还有一个相当模糊不清的计算数字,是说减少的十个生丁恰好可以由另付的坑木钱弥补。最后,公司还说,为了使大家有充分的时间弄懂采取这种新办法的好处,公司拟自十二月一日星期一开始执行此决定。
“喂,那边能不能小点声音念!”出纳员喊道,“这儿连说话都听不见了!”
艾蒂安没有理睬他,继续念下去。他的声音在颤抖,他念完了,大家还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张布告。那个上年纪的矿工和那个年轻的矿工好像还在等着什么,然后,无精打采地走了。
“他妈的!”马赫嘟哝了一声。
他跟艾蒂安坐下来,低着头,心里算着账,这时人们继续川流不息地从黄色布告前面走过。这不是愚弄工人们吗!另付的坑木钱弥补不上每车煤减少的十个生丁。工人们最多只能挣回八生丁,除去加固坑木所费的时间不算外,还让公司从中窃去二生丁。这就是公司所要达到的目的:变相降低工钱。它要从矿工的口袋挤油水为自己省钱。
“他奶奶的!”马赫抬起头来连声骂道。“我们要是接受这个办法,就是窝囊废!”这时小窗口前面没人了,他便走近前去领工钱。工钱是由包工头到出纳
处来领的,然后再由他们分给各自组内的人,这样可以节省时间。“马赫包工组,”那个职员说,“费洛尼埃矿层,七号掌子面。”他在账单上查找着,账单是根据记工簿算出的,记工簿上有工头们每天
登记的本包工组所出的煤的车数。然后他重复说:“马赫包工组,费洛尼埃矿层,七号掌子面..一百三十五法郎。”出纳员付了钱。“对不起,先生,”惊异的马赫结结巴巴地说,“您肯定没有算错吗?”他望着那寥寥无几的一点钱,没有去拿,微微打了一个寒战,觉得心都
凉了。虽然,他早就知道这次领的工钱不会多,但是决没想到竟会少到这样一点,要不就是他算错了。除去付给扎查里、艾蒂安和代替沙瓦尔的那个伙伴的工钱之后,他、他父亲、卡特琳和让兰四个人,最多只剩下五十法郎了。
“不会,不会,我不会算错的,”那个职员又说,“扣去两个星期天和停工四天,你们只有九个工作日。”
马赫随着他低声计算着:九天,他自己差不多是三十法郎,卡特琳十八法郎,让兰九法郎。至于老爷爷长命老,只有三个工作日。不管怎样,再加上扎查里和其他两个伙伴的九十法郎,肯定不止这些。
“别忘了罚金,”职员补充说,“因为坑木支得不好,扣罚金二十法郎。”
马赫作了一个绝望的手势。二十法郎的罚金,四天停工,这就对了!过去当老爷爷还能工作,扎查里还没有成家的时候,他有时候半个月曾领到过一百五十法郎!
“你到底要不要?”出纳员不耐烦地嚷叫着,“你没看见别人还在等着
吗..如果不要就说话。”马赫正要伸出哆哆嗦嗦的大手去拿钱的时候,职员又叫住他说:“等一等,我这里有你的名字,杜桑·马赫,是吗?..总管先生要跟
你谈一谈,请进吧,现在就他一个人在里边。”马赫晕头转向地走进办公室,里面摆着旧红木家具,褪了色的绿绸窗帘。总管先生长得身材高大、面色苍白,他坐在堆满文件的办公桌后面对他说话,
站也没站起来。马赫听了有五分钟,耳朵里仍然嗡嗡作响,没听清谈了些什么。他只模模糊糊地知道是关于他父亲的问题:他父亲应该退休了,五十岁的人,工作了四十年,养老金是一百五十法郎。接着,总管的声音仿佛越来越严厉,简直变成了申斥,他指责马赫搞政治,并且含沙射影地提到他的房客和互助基金会。最后,他劝告马赫说,像他这样一个矿上最好的矿工,最好不要参与这些蠢事,免得自己吃亏。马赫本来想反驳,但是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两手拚命拧着鸭舌帽退出来,嘴里结结巴巴地说:
“一定,一定,总管先生..我向总管先生保证..”
他出来见到等着他的艾蒂安以后,才发起火来:
“我真是个饭桶,我应该回答他!..连面包也没的吃了,还搞什么蠢事!对了,他是针对你说的,他跟我说,全矿工村都中毒了..真他妈的!怎么办?低头哈腰,说谢谢。他说得对,这是最聪明的办法。”
马赫不再说话,他心里又是气又是怕。艾蒂安脸色阴沉地思考着。他们重又从堵在路上的人群中穿过。人们的愤怒正在增长,这是一种镇静的愤怒,虽然没有激烈的举动,却在这些不声不响的工人头上轰轰作响,就像即将来临一场可怕的暴风雨一样。几个会算账的人算明白了,公司要在坑木上白捞两生丁的事在传播着,连头脑最迟钝的人也被激怒了。然而更主要的是这次灾难般的开工钱所激起的愤怒,这是人们对饥饿停工和罚金的不满。大家已经吃不上饭了,再要降低工钱会变成什么样?在酒馆里,人们大喊大叫地发泄着愤怒,把嗓子喊得直冒烟,因而把领到的一点点工钱完全留在酒馆的柜台上了。
从蒙苏到矿工村,艾蒂安和马赫一路上一句话也没说。马赫一进家门,独自一人看守着孩子们的马赫老婆,一眼就看到他空着两手回来了。
“怎么,你真不错呀!”她说,“我叫你买的咖啡呢?糖呢?肉呢?买一块牛肉总不至于倾家荡产吧。”
他一句话也没说,尽力压制着满腔怒火,连喉头也梗塞起来,在他那由于常年的井下劳碌而变得呆板粗糙的脸上露出绝望的神色,大颗的泪珠夺眶而出,像雨点般的簌簌落下。他把那五十法郎往桌子上一扔,倒在一把椅子里,孩子似的痛哭起来。
“给你!”他抽抽噎噎地说,“这就是我给你带回来的东西..这就是我们爷儿几个半个月的工钱。”
马赫老婆望了望艾蒂安,见他也一声不响,十分颓丧。于是,她也哭起来。半个月五十法郎,九口人怎么活下去呀?大儿子单独过去了,老爷爷的腿脚不能动弹。这不是眼看就要饿死么。阿尔奇听见母亲哭,也难过极了,跑过去搂住她的脖子哭起来。艾斯黛号叫着,勒诺尔和亨利也呜咽起来。
不久,整个矿工村发出一片同样凄惨的哭诉声。男人们回家来了,领回来的只有可怜巴巴几个钱,面对着这种处境,家家户户叫苦连天。一家家的街门开了,妇女们跑到外面诉说苦衷,好像屋子里装不下她们的怨声似的。她们站在道边上互相呼唤着,把领到的工钱托在手上叫别人看,压根没注意到天正在下雨。
“你们看!他们就给他这么几个钱,这不是骗人吗?”
“看我的,光是半个月的面包钱都不够!”
“看看我的吧,你们数一数!我又得卖衣服了!”
马赫老婆和别人一样,也走出来。勒瓦克老婆叫嚷得最凶,围着她站了一群人。因为她那个酒鬼丈夫还没回来,她猜想,不管工钱多少,他反正要在沃尔坎花光的。斐洛梅守候着马赫,为的是不让扎查里把钱抓到手。只有皮埃隆老婆似乎还很沉得住气,那个狗腿子皮埃隆总有办法,谁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工头在他的记工簿上记的工作时间总比别的同事多。但是,焦脸婆却觉得她女婿这一点很不光彩,她站在那些怒气冲冲的人一边,干瘦的身体在人群当中挺得笔直,向蒙苏伸着拳头。
“我告诉你们,”她喊道,并没有指出埃纳博夫妇的姓名。“今天早晨我看见他家的女佣人坐着四轮马车过去了!..是的,女厨子坐着双套马车到马西恩纳买鱼去了,没有错!”
一阵骚动,大家又骂起来。那个系着白围裙、坐着主人马车到附近城镇去的女厨子,激起了大家的愤慨。工人们都快饿死了,难道他们还非要吃鱼不可?鱼,大概他们不能永远吃下去,也会轮到穷人的。艾蒂安所传播的思想在这种反抗的声浪中成长着,扩大着。他们急于想看到曾向他们许诺过的、在这个像坟墓一般封闭着的穷困天地之外的黄金时代,渴望获得自己应当享有的幸福。这实在太不公正了,既然有人从他们嘴里把面包抢走,他们早晚也要索回自己的权利。妇女们更是恨不得立刻进入这个进步的理想乐园,到那里就再没有穷人了。天快黑了,雨越下越大,在一群群哭嚷叫喊的孩子们中间,女人的眼泪使矿工村充满了悲痛。
傍晚,罢工的事在万利酒馆里决定了。拉赛纳不再反对,作为开始的第一步,苏瓦林也赞成。艾蒂安一句话作了结论:“公司一定要逼着咱们罢工,那咱们就罢工。”
五
一个星期过去了。人们满怀疑虑和忧郁的心情继续工作,等待着冲突的到来。
马赫家这半个月的工钱,恐怕比上次还要少。尽管马赫性情温和,通情达理,脾气也变得坏起来。女儿卡特琳不是竟然也在外面过夜了吗?这一夜的放荡弄得她精疲力尽,第二天早晨回到家来就病倒了,连班也没能去上。她痛哭流涕地诉说这不能怨她,是沙瓦尔死缠着她不放,还威胁她说,如果她逃跑的话,就要揍她。他简直嫉妒得发了疯,他说他很清楚他们家有意让她跟艾蒂安睡觉,所以不允许她再回到艾蒂安床上去。马赫老婆气坏了,不准女儿再和那个野小子见面,并且说要到蒙苏去抽他一顿嘴巴。不过,即使去闹一场,损失的一个工作日也补不回来了,何况女儿已经和他要好,也不想另爱别人了。
两天之后又出了一件事。星期一和星期二这两天,大家都以为让兰在矿井里老老实实地干活儿,谁知他却跟贝伯和丽迪偷着跑到旺达姆森林和沼泽地里闲荡去了。是他把贝伯和丽迪诱走的,谁也不知道他们三个干了些什么抢劫的事和早熟的孩子们的勾当。让兰受到严厉的惩戒。她母亲在门口的人行道上,当着矿工村的孩子们的面,狠狠地揍了他一顿,把那群看热闹的孩子都吓坏了。她把他们从小拉扯起来多不容易,现在到该挣钱的时候了,竟出这样的事!她一面喊叫着,又回想起年轻时候的艰难岁月,世世代代的贫穷注定要全家每个孩子将来都必须挣钱来养家。
第二天早晨,一家老少去上班,临走的时候,马赫老婆从床上欠起身来对让兰说:
“你要记住,该死的畜生,要是你再那样的话,我非把你屁股上的皮扒下来不可!”
马赫挖煤的新掌子面的活儿异常困难。费洛尼埃矿层到这儿变得极薄,坑道又矮又窄,工人们连腰都直不起来,刨煤的时候,稍不留意就要擦伤胳膊。另外,坑道里越来越潮湿,大家时时刻刻都提心吊胆,唯恐突然出现一股急流冲破岩石把人卷走。昨天,艾蒂安刨煤用力过猛,拔镐的时候,一股水直喷了他一脸。但这不过是个警告,只是使掌子面更潮湿更肮脏些罢了。而且,他也不大考虑将会发生的意外,现在他跟同伴们一样,什么也不在乎,毫不顾虑危险了。他们在瓦斯中干活,连眼皮发沉,睫毛上有了瓦斯留下的蛛网般的东西都不觉得。有时候看到安全灯的火苗变白或变蓝,他们才想到瓦斯,立刻有人把耳朵贴在矿岩上,谛听瓦斯发出的咝咝声,每个缝隙里都有冒气泡的声音。然而,更大的威胁是坑道随时随地都可能倒塌,因为匆忙支起来的坑木很不牢靠,而且地面被水泡松,已经不坚固了。
这一天,马赫接连三次叫人去加固坑木。到下午两点半钟,眼看快要下班了,正斜卧着刨煤的艾蒂安刚刨下一大块煤,就听见远远的一阵闷雷般的响声,把整个矿井都震动了。
“怎么回事?”艾蒂安喊了一声,丢下尖镐注意倾听。
他以为他身后的巷道塌了。
这时马赫已经跑到掌子面的斜坡上,嚷道:
“快!快!有地方倒塌了..”
所有的人都像兄弟般地互相关切着,连滚带爬地往外跑。在死一般的寂静中,他们手里的安全灯的火苗上下跳动着,他们一个跟着一个,弯着腰,几乎是四肢着地地沿着坑道跑着;他们不敢放慢脚步,一边跑一边互相探问,互相简短地回答:“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事了?大概是掌子面上吧?不是,声音是从底下来的!多半是运煤巷道!”他们一到通风巷道,就一拥而下,一个挨着一个地向下溜,也顾不得碰破擦伤了。
由于昨天挨了打直到现在屁股还通红的让兰,今天并没有旷工。他光着脚跟在一列斗车后面跑着,关上一个个通风门;在他认为不会遇到工头的地方,他就爬上最后一节斗车;这原是不许可的,因为怕他在里面睡觉。他最开心的是趁每次车子停下来给别的煤车让路的工夫,跑到前边去找牵马的贝伯。他不拿灯,偷偷地跑过去,把伙伴掐出血印来。他那有着一头黄毛、两只大耳朵和在黑暗中闪闪发光的一对小绿眼睛的瘦猴脸,作出坏猴子的种种怪样。这个不健全的早熟的孩子,仿佛具有一种神秘和智慧和尚未形成人的原始动物的灵活技能。
下午,老穆克把“战斗”给两个徒工牵了来,现在是该它服劳役的时候了。趁这匹马在停车道上喘息的时候,让兰溜到贝伯跟前,对他说:
“这匹老死马怎么回事,怎么猛地一下子站住了?..差一点把我的腿弄折。”
贝伯没顾得回答,他得勒住“战斗”,因为它听到另一列斗车驶近而兴奋起来。这匹马老远就能嗅出它的伙伴“小喇叭”来;自从“小喇叭”下到矿井里的那一天,“战斗”就对它产生一种非常亲切的感情。这可以说是一个达观的老哲学家的亲近的同情,它极想安慰这个年轻朋友,让“小喇叭”学会自己那种忍耐和安于天命的态度,因为“小喇叭”过不惯这种生活,它总是毫无兴趣地拉着煤车,低着头,在黑暗中看不见东西,不断怀念着阳光。
所以,“战斗”一遇见它,总要伸过头去,喷着鼻息,蹭蹭舔舔地来鼓励它。“他妈的,”贝伯骂道,“它们又在相互舔毛!”直到“小喇叭”走过去以后,他才回答“战斗”为什么站住的事:“嘿!这个老家伙有个毛病!..它这样一站住,准是发觉前边有什么
麻烦,或者是有一块石头或是一个坑什么的;它可会爱护自己呢,哪儿也不愿碰坏..今天到了风门那边,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它把门一顶就站住不动了..你发觉什么没有?”
“没有,”让兰说,“就是有水,一直没到我的膝盖。”斗车又走了。下一趟又到这里时,“战斗”用头把风门顶开以后,又不肯往前走了,它嘶叫着,全身颤栗,最后它一狠心,飞快地跑过去了。
让兰得把通风门关好,因此落到了后面。他低下头去,看了看他所■着的水坑,随后他举起安全灯照了照上面,发现由于水不住地往下渗,坑木已经弯了。这时候,正好有一个名叫贝洛克绰号叫“树根”的挖煤工,因为老婆要生孩子,急于回去看看,从掌子面上走到这里。他也停下来,观察坑木支撑情况。让兰正想跑去追赶斗车,突然间轰隆一声,那个矿工和孩子一起被压在塌落的煤层下面了。
一阵长时间的寂静。坑道崩塌的气浪在巷道里扬起浓重的灰土。矿工们睁不开眼,喘不过气,他们手里拿着火苗突突跳动着的安全灯从四面八方,从最远的掌子面上赶来;在这老鼠洞似的地道里,安全灯模糊地照出黑影憧憧奔跑着的人群。最先赶到塌方地点的人,立刻大声呼喊,召唤伙伴们。从底下掌子面上赶来的第二批人,站在堵住了巷道的大堆泥土的另一边。人们发现巷顶塌了十多米,损坏还不怎么严重。但是,大家一听土堆中传出濒于死亡的人的呻吟声时,心立刻紧缩起来。
贝伯丢下车子,一边跑一边不住地嚷:“让兰压在下面了!让兰压在下面了!”这时候,马赫同扎查里和艾蒂安正从通风巷道里滚下来,他在绝望中气
得只是咒骂。“他妈的!他妈的!真他妈的!”卡特琳、丽迪和穆凯特也跑来了,在一片可怕的混乱中,她们呜呜地痛
哭起来,不停地惊呼着,使气氛更加显得阴森凄惨。大家企图劝住她们,然而每听到一声呻吟,她们就哭叫得更加厉害。
工头李肖姆跑来了,内格尔工程师和丹萨尔都不在井下,他感到心慌意乱。他把耳朵贴在石头堆上听了一会儿,发现这不是孩子的呻吟声,肯定里面还压着一个大人。马赫没完没了地呼唤着让兰,但是没有一声回答,孩子想必是给压碎了。
呻吟的声音一直单调地继续着。大家问他的姓名。他的回答只是呻吟声。“快!别的以后再说吧。”李肖姆连声说,他已经安排好了抢救工作。矿工们用铁锹和尖镐从两头向塌落下来的石土进攻。沙瓦尔在马赫和艾
蒂安身边一声不响地挖着,扎查里指挥着运土工作。下班的时间到了,大家都还饿着肚子,但是在伙伴尚处在危险之中的时候,没有一个人肯回去吃饭。不过,大家也想到,要是家里见不到一个人回去,一定会不放心的。有人提议先让女工们回去。可是,不论是卡特琳和穆凯特还是丽迪,都渴望知道结果,一个个像钉在那里一样,谁也不肯走。她们在帮助做消土工作。此时,勒瓦克接受大家的委托,到上面去向人们报告坑道崩塌的情况:损失不大,大家正在抢修。快四点钟了,工人们用了不到一小时的工夫干了一天的活儿,要不是有新的矿层塌落下来,早就清除掉一半了。马赫发疯一般顽强地挖着,一个矿工走过来打算替换他干一会儿,他用一个激烈的手势拒绝了。
“慢一点!快挖到人了..小心别铲着人!”李肖姆终于发话说。
的确,呻吟的声音越来越清楚了。工人们一直循着这个不停的呻吟声挖着,现在,呻吟声仿佛就在镐下面似的。突然间,声音停止了。
大家无声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在黑暗中感到掠过一阵死亡的寒气,不禁打了一个冷战。他们刨啊,挖啊,汗水湿透了全身,骨头都要累断了。他们先挖出了一条腿,于是大家开始用手扒,把四肢一个个地扒了出来,不幸者脑袋并没有受伤。许多安全灯一齐照过来,立即辨认出受害者是“树根”。“树根”身子还未凉,脊椎骨被一块岩石砸断了。
“用被子把他裹起来放在斗车里,”工头命令道,“现在赶快救孩子,快!”
马赫又使劲挖了一锹,终于挖出了一个豁口,跟对面清除崩塌泥土的人挖通了。对面的人喊起来,他们刚救出了让兰,他的两条腿被砸坏了,已经不省人事,不过还有气儿。父亲把孩子抱在怀里,咬紧牙关,不停地骂着“他妈的”,以发泄自己内心的痛苦。这时,卡特琳跟别的女工们又大声哭喊起来。
大家立刻护送着往外运人。贝伯把“战斗”牵了来,套上两辆斗车。第一辆车里放着“树根”的尸体,由艾蒂安照看着;马赫坐在第二辆车里,不省人事的让兰躺在他的膝盖上,身上盖着从通风门上扯下来的一块破毡子。人们慢慢地出发了。两辆斗车上各挂着一盏安全灯,像一颗红星似的,五十来个矿工,排成长长的一队,跟随在车后边。现在他们才觉得累坏了,拖着两条腿,在泥泞中慢慢向前蹭着,没精打采,死气沉沉,像一群染上瘟疫的羊一样。平时只要半个小时就能到达罐笼口,然而在漆黑的地下,这个殡仪队沿着曲曲弯弯的巷道走着,好像永远也走不到头似的。
到达罐笼站以后,最先到那里的李肖姆吩咐专门留出一层罐笼,于是皮埃隆立刻把两辆斗车推进了罐笼。马赫把受伤的孩子放在膝上坐在头一辆车里,“树根”的尸体放在另一辆车里,由艾蒂安照护着。工人们挤进罐笼的另外几层里,先后两分钟,罐笼就开始上升了。矿井护壁上流着冰凉的雨水,人们抬头望着上面,急不可耐地想重见光明。
幸好,派去找万德哈根医生的那个徒工找到了他,并且把他领来了。让兰和死者一同被抬进监工室,那里一年到头都烧着暖烘烘的煤火。人们打好了几桶洗脚用的热水,又在石板地上铺了两个垫子,把矿工和孩子分别放在上面。只有马赫和艾蒂安跟进屋里来,推车女工、矿工、闻讯跑来的调皮的徒工们,凑成一伙儿在外面低声议论着。
医生看了看“树根”,说了一句:
“完了!..给他洗一洗吧!”
两个看护脱下死者的衣服,用海绵揩洗这个浑身是煤、浸满劳动汗水的尸体。
“头部没什么,”医生跪在让兰的垫子上查看着说,“胸部也没什么..啊!两条腿砸坏了。”
他亲自替孩子脱衣服,解下帽子,脱下上衣、短裤和衬衣,动作灵巧得像个保姆一样。于是,露出了让兰可怜的小身体,瘦骨嶙峋,沾满了煤粉、黄泥和一片片血迹,什么也分辨不清了,不得不也给他先洗一下。用海绵一擦洗,他显得更瘦了,苍白透明的肉皮儿,连骨头都能看见。真可怜,这个穷苦人家的褪化的最后一代,这个受苦的、微不足道的孩子,快被矿岩压烂了。洗干净以后,人们看到了大腿上的伤痕,苍白的皮肤上有两块红斑。
让兰从昏迷中苏醒过来,呻吟了一声。马赫站在垫子一头,垂着两手望着他,豆粒大的泪珠从眼角里滚落下来。
“你就是他父亲吗,嗯?”医生抬起头来说,“先不要哭嘛,你看得清清楚楚,他还活着..你还是先帮帮我的忙吧。”
医生发现两处是一般砸伤。但是,右腿使他很担心,无疑必须锯掉。
正在这个时候,内格尔工程师和丹萨尔终于接到报告和李肖姆一起赶了来。内格尔非常气愤地听完工头的叙述,大叫道:“总是在这些讨厌的坑木上出事!我说过一百遍了,早晚要砸死人的!可是这些混蛋还说,要是再逼他们加固坑木的话,他们还要罢工呢!最倒霉的是,公司还得赔偿损失。埃纳博先生可得高兴了!”
“这是谁?”他向一声不吭站在人们正用被子包裹的尸体跟前的丹萨尔问道。
“是‘树根’,我们的一个好工人,”总工头回答说,“有三个孩子..可怜的人!”
万德哈根医生要求马上把让兰送回家去。已经六点了,天就黑了,最好把尸体也运走。于是,工程师吩咐套好一辆柩车,抬来一副担架,把尸体连垫子一起装到柩车里,把受伤的孩子放在担架上。
推车女工们一直守候在门口,跟迟迟不肯回去、等着要知道结果的矿工们交谈着。监工室的门打开了,人群马上肃静下来。新的殡仪队又形成了,柩车在前,担架在后,最后是送行的行列。大家离开贮煤场,慢慢走上通往矿工村的斜坡道路。十一月的初寒把一望无际的大平原摧残得光秃秃的,夜幕缓缓地笼罩了大地,仿佛从暗蓝色的天空垂落下来的一幅殓布一样。
艾蒂安低声建议马赫,让卡特琳先回去通知他老婆一声,好使她不致感到这个打击过于突然。跟随着担架、神色万分沮丧的父亲,点头表示同意;于是,年轻姑娘跑着赶到前面去,因为眼看就要到了。然而,人人熟悉的那个阴森森的盒子——柩车早已引起了人们的注意。村中的一些女人披头散发、忧心如焚地三三两两疯狂地跑到道边上来。一会儿就聚集了三五十个,一个个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真的有人死了?到底是谁呢?勒瓦克的叙述最初使她们放了心,但现在却又使她们陷入一场恶梦之中:“不只是一个人,而是死了十个,柩车将一个个地这样送回来。”
卡特琳来到被不幸的预感搅得心乱如麻的母亲面前,刚刚结结巴巴地说了几个字,母亲就喊叫起来:
“你父亲死啦!?”
年轻姑娘极力解释,谈着让兰的情况,但马赫老婆根本听不进去,一纵身就跑到外面来了。当她看见柩车出现在教堂前面的时候,脸色刷地变白,昏过去了。站在门口观望的女人们心里都忧心忡忡,谁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伸长脖子瞧着。有的女人跟着队伍,提心吊胆地想看看它到底停在谁家门口。
车子过去了,马赫老婆看见了跟在担架后面的马赫。当人们把担架放在她家门口,她看见让兰还活着,可是腿已经砸坏了的时候,不由得怒火心头起,气得连气都喘不过来,可她没有掉泪,只是结结巴巴地说:
“就是这样!这回又把我们的小的弄残废了!..两条腿,我的天!叫我怎么办哟!”
“请先别吵!”跟着来替让兰包扎的万德哈根医生说。“难道你愿意叫他死在里面?”
阿尔奇、勒诺尔和亨利哭起来,马赫老婆更生气了。她帮着把受伤的孩子弄到楼上,一面递给医生需要的东西,一面咒骂命不好,埋怨说叫她上哪儿去弄钱养活残废人哪。难道老爷爷一个人还不够,偏偏现在孩子又失去了两条腿。她不停地唠叨着,同时从邻近的一幢房子里也传来肝肠欲裂的嚎哭声:“树根”的老婆和孩子们扑倒在他的尸首上痛哭着。天已经黑透了,精疲力尽的矿工们终于吃了晚饭。矿工村死一般寂静,能听见的只有这些震天动地的哭声。
三个星期过去了。让兰总算能免于锯腿,他可以保留两条腿了,但是可能永远成为瘸子。经过调查,公司不得已给了五十法郎的救济金。此外,还答应等他恢复健康以后,可以给他在矿上安排个井上工作。然而,家里比以前更困苦了,因为父亲遭受了这次巨大的震惊之后,发起高烧,大病了一场。
从这个星期四,马赫才又到矿井去上班。星期日晚上,艾蒂安又谈起即将到来的十二月一日,他一心惦记着公司是不是会按照它所威胁的那样去作。卡特琳一定又和沙瓦尔在一起迟迟还没回来,大家一直等她到十点钟。马赫老婆见她仍然没有回来,一句话没说就气呼呼地把门闩上了。艾蒂安面对着只睡着阿尔奇的那张空了一大块地方的床,心思烦乱,久久不能入睡。
第二天,仍然不见人影儿,直到下午下班的时候,马赫两口子才听说是沙瓦尔把卡特琳留住了。沙瓦尔跟她大吵大闹,她只好决定跟他一起过了。沙瓦尔为了躲避指责,突然离开沃勒矿井,到德内兰先生的让-巴特矿干活儿去了,卡特琳也跟他到那里去当推车女工。不过,这一对新人仍住在蒙苏的皮凯特咖啡馆里。
起初,马赫说要去揍这个小子,并且要狠狠地踢女儿一顿,然后把她弄回来。后来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想到:那有什么用呢?早晚是这么回事,女孩子要是有心跟别人睡觉,谁也拦不住。最好是不闻不问地等着他们结婚算了。可是,马赫老婆可不想就这样善罢甘休:
“自从她和那个沙瓦尔搞上以后,我打过她吗?”她大声嚷着对艾蒂安说,艾蒂安一声不吭,脸色十分苍白地听着。“你说说看,你是个明白事理的人..我们一直随她的便,是不是?唉,因为所有的女孩都这样。我也是一样,他爸爸娶我的时候,我当时已经怀孕了。可是,我并没有从爹妈家里逃跑呀。还没成人就把每天的工钱送给一不需要钱的野汉子,这种丑事我可从来不会做..啊,你说,这多气人哪!以后谁还肯再养活孩子呀!”
艾蒂安只是点头表示回答,她继续说:
“一个女孩子天天晚上想跑到什么地方就跑到什么地方去!不知她心里想的是什么!她不帮助我们度过这个难关,就别想叫我同意她结婚!养女儿就是要她干活的,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你说是不是?..我们对她太宽容了,根本不该让她跟一个男人去胡闹,一开惯头,她就得寸进尺!”
阿尔奇点头表示认为母亲说得对。勒诺尔和亨利被这场暴风雨吓得低声呜咽着。这时候母亲数落起家里的不幸来:先是不得已让扎查里结了婚;老爷爷长命老又两腿扭曲,坐在椅子上不能动弹;紧接着是让兰,到现在骨头还没有长好,十天之内不能出屋;最后是令人难于忍受的卡特琳这个贱货跟着汉子跑了!一家人弄得七零八落。只剩下父亲一个人在矿上干活儿,不算艾斯黛一家七口人,只靠父亲每天的三个法郎怎么能活得下去?倒不如干脆全家跳河死了好。
“你这样发愁有什么用,”马赫用低沉的声音说,“也许我们的苦还没有受到头呢。”
呆呆地凝视着地面的艾蒂安抬起头来,放眼远望,憧憬着未来,自言自语地说:
“啊!是时候了!是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