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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书名:萌芽 作者:左拉 本章字数:47716

更新时间:2014年12月31日 22:58


第五部

  

  一

  清晨四点钟,月亮落下去了,夜色漆黑。德内兰家一切还都在熟睡中。这所旧砖房的门窗紧闭着,屋里死气沉沉的,没有一点儿声音。房子的一边是一大片零乱的菜园,再过去就是让-巴特矿井。房后,是通向旺达姆的冷清的道路,旺达姆是一个大镇,坐落在树林后面,离这里约有三公里。

  德内兰因为昨天在井下待了一些时候,累坏了,正脸冲着墙打呼噜,忽

  然在梦中听见有人叫他。最后他终于醒来,听到真的有人在窗外叫他,立刻

  跑过去,打开窗户。矿上的一个工头正站在菜园里。

  “什么事?”他问。“先生,出乱子了,有一半人不肯上工,也不准别人下井。”他睡意未消,脑袋懵懵懂懂,没完全听明白工头的话,只觉得寒气袭人,

  好像在身上泼了一瓢冰水。“强迫他们下去,混帐东西!”他结结巴巴地说。“到现在已经一个钟头了,”工头又说,“所以我们才来找您。只有您

  或许能说服他们。”“好吧,我就去。”现在他的头脑才清醒过来,心里十分不安,急忙穿好衣服。女厨子和仆

  人谁也没有起来,这时候简直可以任意来打劫他的家。这时,从楼梯口的另一边,传来惊惶的低语声;他走出房门的时候,看见女儿们的房门开了,两个女儿穿着匆忙披上的白睡衣一起走出来。

  “出了什么事,爸爸?”大女儿露西已经二十二岁,高高的身材,棕色的头发,面带傲气;而小

  女儿约娜刚满十九岁,身条娇小,满头金发,妩媚动人。“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他为了安慰女儿们才这样回答说,“大概

  有些捣乱分子在那儿胡闹,我去看看。”

  但是,她们喊叫着不肯放他,一定要他吃点热东西再出去,要不然又会

  和往常一样,回来犯胃病了。他一再跟她们争辩,发誓赌咒地说他实在没工

  夫。

  “你听我说,”约娜搂着他的脖子说,“你喝一小杯朗姆酒 ①,吃两块饼干再走,要不然,我就这样待着不放手,你走也得把我带走。”

  他虽然说饼干太噎嗓子,不得已还是让步了。说着,两个女儿便每人拿着一个烛台,在他前面走下楼去。在楼下的餐室里,她们忙着伺候他,一个倒朗姆酒,另一个跑到食品室去拿饼干。她们自幼失去母亲,父亲对她们十分娇惯,完全是放任自由长大的,教养很差。大女儿一心要登台演唱,小女儿像中了魔一样喜爱绘画,在绘画上显示了独特的大胆风格。但是,由于事业上的不顺利,不得不节减家中的开支,迫使这两个无拘无束的姑娘一变成为十分精明细心的主妇,就是账上差一分钱也逃不过她们的眼睛。现在,虽然她们有艺术家的豪放态度,掌握家财却很吝啬,一分钱也不肯多花,和商人们争斤论两,不断翻改旧衣服,这样,总算在家境日益拮据的情况下,维持住了家庭的体面。

  “爸爸,你吃呀!”露西一再说。

  ①用甘蔗发酵制成的烧酒。

  后来,她看出他满腹心事,神情忧郁,一言不发,就又害怕起来。

  “事情还是严重啊,不然,你为什么这样愁眉不展?..好吧,我们跟你一块儿留在家里,那顿午饭,我们不去吃也没有关系。”

  她指的是预定好的上午的出游。埃纳博太太要先坐轻马车到格雷古瓦家接赛西儿,然后再来接她们一块儿到马西恩纳去,铁工厂经理太太请她们吃午饭,顺便参观一下车间、高炉和炼焦炉。

  “当然,我们留在家里。”约娜也说。

  但是,德内兰先生生气了。

  “你们说什么!我再告诉你们,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儿,..给我好好钻回被窝里去睡觉,按照原来说定的,九点钟穿好衣服等着。”

  他吻了吻她们,然后匆忙走了,只听见他的靴子踏着菜园子冻地上的声音,逐渐远去了。

  约娜小心仔细地把酒瓶塞好,露西把饼干锁起来。餐室里整洁而又简单,显示出他们的饮食的俭朴。她们两个趁着这么早就下楼来的机会,看了看昨晚是否有什么东西没有收拾好。如果有一块餐巾丢在一边,佣人也要挨骂的。最后,她们又上楼去了。

  德内兰从菜园中的小路抄近道直穿过去,他一边走一边想着他那面临危险的财产,想着他在蒙苏公司的股金——他梦想着要使它增加十倍的那一百万法郎,今天受到了这么大的威胁。他接连不断地遭到一系列的恶运:出乎意料的庞大修理费,令人倾家荡产的开采条件,然后,恰恰在刚要赢利的时候,又遇到了这种可怕的工业危机。如果他这里发生罢工的话,那他就算完了。他推开一扇小门,隐约看到矿井的建筑物在漆黑的夜里显得更加黑暗,只有几盏像晨星那么寥落的挂灯悬在那里。让-巴特矿井并不像沃勒矿井那么地位显著,但是,照工程师们的说法,设备更新使它成了一个漂亮的矿井。不仅它的竖井加宽了一米半,井深达到了七百零八米,而且还安装了新的设备:新罐笼、新提升机,全套设备都是根据最新科学成就设计的。甚至在建筑结构的美观和风格方面也费了一番苦心,选煤棚装饰着雕刻,井楼上装着一座大时钟,收煤处和机房的房顶,圆圆的像文艺复兴时代的小教堂,上面矗立着用青红两色砖砌成螺旋纹的烟囱。抽水机安装在本矿区的另一个竖井上,也就是专门留做汲水用的加斯冬-玛里老矿井。让-巴特矿井的出煤井口左右,只有两个附属井口,一个是蒸汽通风机的通风口,另一个是安全井口。

  深夜三点钟,沙瓦尔就第一个来到了井上,他号召伙伴们放下工作,说服他们向蒙苏的工人看齐,要求每车煤增加五生丁。不久,四百名井下工人便挥着手喊叫着拥出更衣室,来到收煤处。那些打算上工的人赤着脚,手里提着安全灯,胳膊底下夹着铁锹或尖镐;另一些人还穿着木屐,披着防寒大衣,堵住了井口。工头们扯着嗓子喊叫着维持秩序,要求他们讲道理,不要阻拦安分守己的老实人下井。

  沙瓦尔看见卡特琳穿着短裤和上衣,头上紧箍着小蓝帽也来上工,便发起火来。他起床的时候,就声色俱厉地告诉她,要她睡着别起来。但是她不愿意停下工作,仍旧跟在他后面跑来了;因为他从来不给她钱,她常常还要担负自己和他两个人的开支,如果她再一个小钱也挣不到,可该怎么办呢?她一直受着掉入马西恩纳妓院的威胁,没吃没住的推车女工只有到那个地方了此残生。

  “妈的!你来干什么?”沙瓦尔吼叫道。

  她嗫嚅着说她因为没有别的进项,想来上工。

  “臭婊子,你这是成心跟我过不去,是不是?..马上给我滚回去,要不我就把你踢回去!”

  她害怕地退到一边,但并没走开,她决心要看看事情的结果。

  德内兰顺着选煤场的台阶来到现场。尽管灯光微弱,他那敏锐的眼光立刻看清了这种场面,湮没在黑影中的这一群人——挖煤工、井下井口工、井上井口工、推车女工、甚至徒工,每一张脸他都熟悉。在新的而且很干净的宽敞大厅里,提升机的蒸汽机发出轻微的咝咝声,罐笼吊在纹丝不动的钢缆上,铁板路上堆满拖车,这些中止了的工作在等人去做。人们刚刚领走八十盏安全灯,其余的全在灯房里亮着。毫无疑问,只要他发一句话,全部工作便会重新恢复生气。

  “怎么了,我的孩子们,出了什么事情?”他用响亮的嗓音问道。“什么事惹你们发火?说给我听听,咱们商量商量。”

  平时,他虽然要求工人们多干活,但他对工人总是显出慈父的样子。他脾气暴躁专横,但他竭力用有感召力的亲切态度来征服他们。他常常想法使工人们爱戴他,而工人们则认为他十分勇敢,对他特别尊重。他经常和工人们一起待在掌子面上,每当矿井里发生什么可怕事故时,他总是不顾危险地跑在最前面。曾经有两次发生瓦斯爆炸后,连最有胆量的人都不敢向前的时候,他却叫人用绳子系着他,把他放到井下去。

  “我说,”他又说,“你们不要让我后悔对你们的信任。你们知道,我没有答应让宪兵站岗..放心大胆地说吧,我听着。”

  这时候,大家谁也不出声,都很窘地避开他。最后还是沙瓦尔开口了:

  “事情是这样的,德内兰先生,我们不能再干下去了,我们要求每车煤多加五生丁工钱。”

  德内兰露出吃惊的样子。

  “什么,多加五生丁?这是根据什么呀?我并没有像蒙苏公司那样,埋怨你们坑木支得不好,向你们提出新的工资办法啊。”

  “就算是这样,但是,蒙苏的伙伴们还是对的。他们不接受新的工价,并且要求增加五生丁工钱,因为按照目前的包工合同,是没办法把活儿干好的..我们也要求增加五生丁,你们大家说,对不对?”

  许多人同声表示赞成,人们又激烈地挥动着胳膊嚷叫起来。人们逐渐围过来,围成一个小小的圆圈。

  德内兰的眼中闪出一股怒火,同时攥紧了手,因为他喜欢使用强权手段,生怕一时控制不住自己,动手抓住一个人的脖子。他还是想慢慢商量,讲道理。

  “你们要求增加五生丁,按照你们的工作来说,我也认为是值得的,只是我力不从心。我要是给了你们,我自己就完了..你们要了解,首先必须让我活下去,然后你们才能活下去。我实在无法可施了,哪怕再稍稍提高一点成本都会使我破产的..你们还记得吧,两年前那次罢工的时候,我曾经让过步,因为那时候我还能办得到。但是,那次增加工钱仍是一次毁灭性的打击、至今我挣扎两年了..今天,我宁肯立刻扔下这一摊子不干,也不愿意还不知到哪里去凑钱来给你们下个月的工钱。”

  沙瓦尔面对着这么坦率地向他们道出自己处境的老板,冷笑了一下。其余的人低着头,根本不相信哪一个矿主会不从工人头上赚几百万,这种话,他们听不进去。

  但是,德内兰继续辩解。他谈到他与蒙苏公司之间的斗争,说蒙苏矿一直伺机趁他哪一天不慎趴下的时候,立刻把他吞掉。这是一场无情的竞争,他必须节约开支;况且,让-巴特矿深度大开采成本高,虽然煤层很厚,也只是刚能抵消这个不利的条件。上次罢工,要不是他怕工人们走掉,必须和蒙苏比着干的话,他是决不会增加工资的。他又用未来威吓工人们说如果他们逼得他把矿井卖掉,使他们受蒙苏公司的残酷压榨,对他们又有什么好处?他并不是远远地蹲在一个谁也不知道的神龛里的宝座上的人,他不是一个雇用代理人来榨取矿工血汗而自己根本不露面的股东。他是一个实业家,他不仅是用金钱,而且用自己的心血、健康和生命来冒险。停工干脆就意味着他的灭亡,因为他没有存煤,可是需要交出订货。另一方面,他不能让他投在那些机械上的资本睡大觉。他怎样保证自己的信誉呢?谁付给朋友们入股的利息?这不是要彻底破产么?

  “这就是说,我的好孩子们,”他结束时说,“我一定要你们相信..总不能要一个人去自杀,是不是?不论是我给你们增加五个生丁,或者是我容许你们罢工,都等于让我自己割断自己的脖子。”

  他不言语了。人群里发出一阵嗡嗡的低语声。一部分矿工似乎在犹豫。有几个人回到井口旁边去了。

  “至少,”一个工头说,“应该让大家各随己便..谁愿意上工?”

  卡特琳是最先走去的人中的一个。但是,愤怒的沙瓦尔一面把她推回来,一面叫喊道:

  “我们都是一致的,只有黑心的家伙才背弃伙伴们!”

  于是,和解似乎是不可能了。喊声又响起来,井口旁边的人被挤走了,差一点被挤扁在墙上。失望的经理一时曾想独自蛮干,用暴力压服这群人;但是,这是徒劳的愚蠢举动,他不得不躲开了。他在收煤处的办公室里待了几分钟,坐在一把椅子上气喘嘘嘘,心慌意乱,因为自己的无能而感到束手无策,一筹莫展。最后,他平静下来,打发一个工头去把沙瓦尔找来。当沙瓦尔同意谈判的时候,他挥手叫大家离开。

  “你们都走开,让我们两个人单独谈谈!”

  德内兰的意思是打算试探一下这个小伙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开头几句话,他就听出他爱慕虚荣、妒嫉心十足。于是,他就顺水推舟,阿謀奉承起来,并佯装不理解像他这么个能干的工人为什么要这样葬送自己的前途。听他的口气,好橡他早就看中他了,想要很快地提拔他,最后竟直截了当地答应,将来提拔他做工头。沙瓦尔听他讲着,一言不发,最初紧攥着的拳头,慢慢放松开来。他的脑子里激烈地盘算着:如果他坚持罢工,只有永远给艾蒂安当下手;同时也产生了另一种野心,那就是去当头目。一股热流涌上他的脸,他踌躇满志,有些飘飘然了。另外,他从清早就等待着那一群罢工者,到这个时候还不来,恐怕不会来了,一定是受到了什么阻碍,也许是宪兵吧,那么,他只好屈服了。但是,他仍然摇头表示拒绝,愤怒地使劲拍着胸脯,装出不能受贿赂的样子。最后,他没有向老板谈他和蒙苏工人的约会,就答应去劝说伙伴们,叫他们下井。

  德内兰没有露面,工头们也躲在一边,他们听着沙瓦尔站在收煤处的一辆斗车上,高谈阔论,足足作了一个钟头的说服演说。一部分工人在指责他,有一百二十个工人气得走开了,他们坚决要按照他以前让他们采取的决定那样办。这时已经七点多了,天已大亮,是一个白霜满地的晴朗天气。忽然,矿井又震撼起来,停顿的工作恢复了。先是提升机的曲柄一上一下,卷起和放开绳筒上的钢缆。接着,人们在嘈杂的信号声中开始下井,罐笼装满了人,坠入深处,随后又升上来,矿井吞噬着它的规定的口粮——徒工、推车女工和挖煤工。在铁板路上,井上井口工隆隆地推起斗车,犹如滚动的雷声。

  “他妈的!你在这儿干什么哪?”沙瓦尔看见正在等着下井的卡特琳就叫道。“你快给我下井吧,别在那儿磨蹭了!”

  当埃纳博太太同赛西儿九点钟坐车来到的时候,露西和约娜早已收拾好

  了,她们打扮得非常雅致,尽管身上的衣服已经翻改过许多次了。德内兰看

  见内格尔骑着马跟在马车后面,感到惊奇。怎么,还有男人参加?埃纳博太

  太和颜悦色地解释说,有人吓唬她,说路上净是坏人,所以她认为还是带一

  个保镖为好。内格尔笑着,要她们放心。没有什么可怕的,和往常一样,顶

  多有一些人吓唬吓唬,但谁也不敢往车窗玻璃上扔一块石头。还在为自己的

  成功而扬扬得意的德内兰,叙述了让-巴特矿的暴乱被压下去的经过。现在,

  他认为平安无事了。这些女士们在通往旺达姆的公路上上了车,大家都为这

  美好的天气而兴高采烈。他们谁也没有觉察到,远处的田野颤动得越来越剧

  烈,人群正在行进,如果他们把耳朵贴在地上听一听,就会听到他们那急速

  的步伐声。

  “那么,就算说定了!”埃纳博太太重复说,“今天晚上,您来接两位

  小姐,并且和我们一块儿吃晚饭..格雷古瓦太太也答应要来接赛西儿的。”“我一定去。”德内兰回答说。马车向着旺达姆方向奔去。约娜和露西探出身来向站在路旁的父亲笑了

  笑,内格尔策马紧跟在飞转的车轮后面,仪态潇洒豪爽。

  他们穿过树林,走上从旺达姆到马西恩纳的大道。当他们快到塔尔塔雷

  的时候,约娜问埃纳博太太是否到过翠岗。埃纳博太太虽然在这个地区已经

  住了五年,但她承认从没到过那里。于是,他们就绕道从那里经过。塔尔塔

  雷在森林边上,是一块荒芜的火山地,土质贫瘠,寸草不生,多少世纪以来,

  这下面就有一个遭火灾的煤矿燃烧着。这已是很久以前的传说了,当地的矿

  工们常常说起这段故事:地下的索多姆①遭了天火,因为那里的推车女工们净

  干淫荡的肮脏勾当,上天震怒,立即降火烧死她们,火势之猛,使她们没能

  来得及逃上来,至今还在这个地狱深处被火烧着,烧成暗红色的石灰岩上敷

  着一层明矾似的粉霜,像长了癞疮一样。从裂缝里滋出的硫磺犹如一朵朵黄

  花。一些大胆的人,夜间抖胆向这些窟窿里看过,他们发誓说看见了火焰,

  那些罪恶的灵魂正在地下的烈火中燃烧,发出吱吱的响声。许多飘忽不定的

  流火在地面上滚来滚去,散发出一阵又一阵的热气,使垃圾和魔鬼的肮脏厨

  房更加恶臭难闻。因此,在塔尔塔雷这片令人厌恶的土地上,翠岗就成了奇

  景,那里四季如春,树无枯期,芳草长绿,一年可收三季庄稼。这是一个天

  然温室,地层深处燃烧着的煤层不断为它加温,使这里永远不会有积雪。腊

  月里,草木凋零,树林光秃秃的,使旁边的这块绿洲更显得光彩夺目,严霜

  对它毫无影响。

  很快,马车便飞驰在平原上。内格尔说这种传说太可笑,他解释如何由

  ①索多姆,据《旧约》中说是巴勒斯坦的一个古城,由于风俗败坏而为天火焚毁。

  于煤粉发热而经常引起矿底着火,如果控制不住火就会永远烧下去。他并且引述了比利时的一个矿井的实例:为了灭火,人们把一条河改道引入这个矿井,把整个矿都淹没了。他突然不说了,因为现在每一分钟都有成群结队的矿工迎着马车走来。矿工们一声不响地走过,斜眼瞪着这辆迫使他们让路的豪华的马车。人愈来愈多,马在斯卡普河的小桥上不得不慢步走着。到底出了什么事使这些人都跑到大路上来了?女士们害怕起来,内格尔开始预感到在这动荡的田野里可能会发生某种骚乱。他们好不容易赶到马西恩纳以后,才算松了一口气。炼焦炉和耸立的高炉,在好像要压灭它们的太阳之下冒着浓烟,空中撒落着无穷无尽的煤灰。

  二

  在让-巴特矿,卡特琳往交接站推斗车已经来回跑了一个小时。她汗流浃背,浑身透湿,不能不稍停片刻,揩一揩脸上的汗水。

  正和同组的伙伴在掌子面上挖煤的沙瓦尔,忽然听不到车轮的响声,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安全灯不亮,加上煤粉飞扬,使人看不清。

  “怎么回事?”他喊道。

  卡特琳回答说,她快热死了,并且觉得心要跳出来似的。于是,他气冲冲地说:

  “蠢货,不会像我们一样,也把衬衣脱下来!”

  这是德锡雷矿脉第一巷道的北端,离地面七百零八米,距罐笼站三公里。矿工们一提起这个地方,就有些谈虎色变,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好像是在谈论地狱一样;他们往往只是摇摇头,压根不愿谈这些活像热炉膛的深渊。巷道越向北延伸,离塔尔塔雷越近,最后通到地下火区。旺盛的地下火正在锻烧地上的岩石。他们现在所在的掌子面,平均温度是四十五度。他们就工作在这个该死的地方,工作在冒着硫磺烟和臭气的火焰之中,而这熊熊燃烧的火焰,就连在平原上过路的行人都能从岩石的裂缝中看得到。

  已经脱去上衣的卡特琳犹豫了一会儿,把短裤也脱掉了。她赤着膊,裸露着大腿,用一根绳子把衬衣像围裙一样束在腰间,又重新推起车来。

  “不管怎么说,这样总好受一些。”她大声说。

  卡特琳感到热得出不来气,同时心里充满一种说不出来的恐惧。他们在这里工作的五天里,她一直回想童年时候听人讲过的故事,回想起以前那些因为做了人们不愿再提的坏事而遭到惩罚,在塔尔塔雷底下被火焚烧的推车女工。当然,她现在已经长大了,不再相信这类鬼话;可是,万一突然从墙里钻出一个浑身红得像火炉、眼睛像炭火一样的女孩子,她该怎么办呢?一想到这里,她的汗就流得更凶了。

  她把斗车推到离掌子面八十米的交接站,由另一个推车女工接过去再向前推八十米,推到绞车道跟前,然后由收煤工把它和从上面坑道送下来的煤一起运走。

  “嘿,你倒舒服!”一个三十岁的瘦瘦的寡妇看到卡特琳把衬衣围在腰间便说。“我嘛,我可不能这样做,绞车那里的徒工们净跟我胡闹!”

  “哼!”年轻姑娘反驳说,“我才不在乎男人呢,我实在受不了啦!”

  她又推着一辆空车回来了。最糟的是这个巷道,除了靠近塔尔塔雷以外,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使它热得叫人受不了。巷道挨着一些废掌子面,即加斯冬-玛里矿井的一个很深的废巷道,十年前这个巷道里发生瓦斯爆炸,整个矿脉燃烧起来,至今还在一道粘土墙后面燃着大火。这道粘土墙是为了防止灾难扩展才用陶土打成的,并且要不断修补。要是没有空气,火早就该熄灭了,毫无疑问,准是什么地方有空气透进去,才让火烧了十年还不灭,把粘土墙的陶土烧得像窑里的砖一样,人打从这经过时,几乎要给烤熟。卡特琳就是沿着这道墙在一百多米长的一段路上来回运煤,温度高达六十度。

  卡特琳推了两趟以后,又喘不过气了。所幸德锡雷矿是这个地区煤层最厚的地方,巷道宽敞方便,煤层厚达一米九十厘米,工人们可以站着干活。但是,他们宁愿窝着脖子干活儿,还可以凉快一点。

  “喂!怎么,你睡着了吗?”沙瓦尔刚听不到卡特琳的响动就又粗暴地说。“我怎么找了这么个废物!你能不能给我快点儿装上车推走?”

  她扶着铁锹,站在掌子面下面,一阵阵发晕,傻呆呆地望着他们,并没有立刻听从。在微微发红的灯光下,她看不清他们,他们像畜生一样,身上一丝不挂,浑身给煤和汗水弄得又黑又脏,因而他们虽然光裸着身子也没使她感到不便。他们在黑暗中工作,费力地伸直像猴子一样弯着的脊背,变成茶褐色的四肢,在沉重的捶击和嗨哟声中,累得好像要掉下来的样子,简直是一幅地狱的景象。但是,他们一定能够比较清楚地看到她,因为他们停止了刨煤,并且为她脱去短裤而同她开玩笑。

  “喂,小心点儿,要受凉的!”

  “她的腿真不错呀!沙瓦尔,我说,经得住两个人吧!”

  “嘿!叫我们瞧一瞧。再往上拉一拉,再高一点儿,再高一点儿!”

  沙瓦尔并没有对取笑的人发火,他又拿卡特琳撒气说:

  “够了,他妈的!..她就爱听这些肮脏话,她会待在这儿听到明天的。”

  卡特琳把心一横,十分吃力地装满斗车,又推着走了。巷道太宽,她不能蹬住两旁的坑木,为了寻找一个支点,两只光脚丫在铁轨中间左右探索着,弯着腰,伸着臂缓慢地向前移动。一到粘土墙,火刑又开始了,她全身立刻汗水淋淋,大颗的汗珠像暴雨一般地往下淌。她刚走了三分之一的路,身上就如同水洗的一般,两眼模糊,浑身也沾满了黑泥。她那仿佛从墨水里捞出来的瘦小的衬衣紧紧贴在身上,由于大腿的不断活动,一直卷到了腰里,十分难受,只好又停下车子。

  今天她到底是怎么了?她从来没感到像现在这样浑身发软,像棉花似的。这可能是因为空气污浊的缘故。这个巷道尽头的通风情况的确不很好,人们呼吸着从煤里散发出来的各种气体。在这样的空气里有时连灯也点不着。更不用说还有瓦斯,人们已经不再去注意它了,因为两个星期来没有一天瓦斯不直喷人脸的。她很了解这种毒气,矿工们管它叫做“要命气”。下面的重瓦斯令人窒息,上面是轻瓦斯,轰隆一声响,就会把矿井的所有工作面和几百个人一齐焚毁。她自幼不知吸过多少这种毒气,因此她奇怪今天自己为什么不能支持了;她耳朵里嗡嗡作响,喉头也干得冒烟。

  她再也忍受不了了,觉得连围在腰里的衬衣也得解掉。衣服成了折磨,每一个小褶子都使她感到如刀割火燎一般。她拚命挣扎,想继续推车,于是不得不重新站起来。这时她一面想可以等到交接站时再围上衣服,一面把绳子、衬衣统统扯掉了,如果可能的话,她真想连肉皮也剥去一层。现在,她浑身精光,变成了一头在泥泞的道路上拚命挣扎的母兽,令人目不忍睹;她的臀部沾满了煤末,肚皮上也尽是污泥,简直像拉车的骒马一样,弓着腰,四条腿向前走着。

  但是,她又失望了,赤裸着身子并没有使她感到凉快。还有什么可脱的呢?她耳朵里嗡嗡作响,逐渐什么也听不见了,太阳穴像被老虎钳死死夹着似的疼痛,一下跪倒在地上。她仿佛看见放在斗车里煤块上面的安全灯就要熄灭。她神志恍惚,脑际只有一个念头:把安全灯的灯芯往上捻一捻。她两次要查看安全灯,但每当她把灯往地上放时,就看到灯光越来越暗,仿佛也要断气似的。突然间,灯灭了。于是一切都陷入黑暗之中,她头晕眼花,觉得天旋地转,心脏渐渐衰弱,接着就停止了跳动,过度的劳累使她的手脚像瘫了似的再也动弹不得了。她仰面躺在地上,在令人窒息的空气里奄奄待毙。

  “他妈的!她准是又闲逛去了!”沙瓦尔骂道。

  他从掌子面上注意地听了一会儿,听不见一点车轮的滚动声。

  “喂,卡特琳,懒婆娘!”

  他的声音消失在漆黑的巷道里,一点回音也没有。

  “非得让我去推你动,是不是?”

  没有一丝动静,依旧是死一般的沉寂。沙瓦尔火了,他提着安全灯跑下来,只顾向前跑,差点绊倒在横卧在路上的卡特琳身上。他吓愣了,目瞪口呆地望着她。她怎么啦?至少不会是装睡吧?他放低灯去照她的脸时,安全灯几乎要灭。他把灯提起来,又放下去,他终于明白了:无疑她是中了毒气。他的气消了,面对着遇难的同伴,心里又充满了矿工的忠诚。他立刻喊叫同伴把她的衬衣拿来,随即一把抱起昏迷过去的、赤裸裸的姑娘,尽可能把她举得高一些。等人们把他们俩的衣服扔在他肩上以后,他就一只手扶着扛在肩上的卡特琳,另一只手提着两盏安全灯飞快地跑开了。他跑过一条条深邃的巷道,左转右拐,想寻找风扇从地面上吹来的冷空气,挽救卡特琳的生命。最后,听到一股泉水的声音,他停下脚步,这是从矿层中渗出的一小股水。他来到了从前通往加斯冬-玛里的一条宽大的输煤巷道的十字路口。这里的气流像大风一样,阴森森地吹得他直哆嗦,他把他的情妇靠着坑木放在地上,她依然闭着眼睛,没有知觉。

  “喂,卡特琳,他妈的!别装蒜了..你坐好,让我把这个去沾点水。”

  他看到她像面条一样绵软无力,不禁惊惶起来。然而,他还是用衬衣浸了泉水,给她洗了脸。她那尚未成人的晚熟女子的纤弱身体,仿佛是从墓穴中扒出来的死尸。一阵寒战掠过她那未成熟便枯萎了的孩子般的胸脯,掠过她那可怜的大腿和肚子,她睁开了眼睛,喃喃地说:

  “好冷。”

  “唔,冷一点儿好,我正希望冷一点儿呢!”感到轻松一点的沙瓦尔说。

  他开始替她穿衣服,衬衣很顺利就套上了,穿短裤却费了老劲儿,因为她不能合作,急得沙瓦尔直骂。她仍旧昏昏沉沉,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为什么赤裸着身子。等她明白过来以后,非常害羞。她怎么竟脱得一丝不挂呢?她问他是不是有人看见她在掌子面上这样?他和她开玩笑,编瞎话说,他方才是在所有同伴的注目之下把她抱到这里来的。她是怎么想的,他原本让她脱掉衬衣,结果她竟连屁股也不顾了!但是,后来他又发誓说,因为他跑得飞快,同伴们根本不会知道她的屁股是圆的还是方的。

  “真他妈的!我也冷得要命。”他说着穿上了自己的衣服。

  她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么和蔼过。平常他总是骂骂咧咧,好言好语的时候不多。和睦生活该多好呀!她在疲惫无力之中感到一种亲切的体贴,她对他

  微笑了一下,轻声说:“吻我一下。”他吻了吻她,随后紧挨着她躺下来,等她能够站起来行走。“我跟你说,你不该在那边嚷嚷,因为我的确支持不住了,”她又说,

  “你们在掌子面上不那么热,你知道人家在巷道里烤得多难受呀!”“当然,”他回答说,“在树底下会更凉快..你在这个工作面上干活

  是不好受,我的小可怜,这我完全清楚。”卡特琳听他同意自己的话,非常感动,因而又逞强说:“啊!方才是因为我有点不舒服。另外,今天的空气也不好..等一会

  儿你看,看我是不是一个懒婆娘。该干活的时候就得干活,是不是?我宁可累死也不愿把活儿放下。”

  沉默了一会儿。他用一只胳膊搂着她,为了免得她受凉,他把她紧紧地搂在自己胸前。尽管她觉得已经恢复了力气,可以回到工作面上去了,但此刻的快乐使她如醉如痴,忘掉了一切。

  “只有一样,”她喃喃地继续说,“我希望你更体贴些..是的,要是

  彼此更相爱一点儿,那该多么快活呀。”说到这里,她轻轻地哭起来。“我是爱你的,”他喊起来,“不然我就不要你和我一起过了。”她只是摇头作为回答。往往有些男人娶了女人,只是为了占有她们,却

  根本不把她们的幸福放在心上。她哭得更厉害了,因为,假使她遇上另外一个男人,他整天温存地搂着她,她该是何等幸福,想到这里,她不禁感到失望。另外一个?在她惆怅的心灵里,出现了另外一个男人的模糊形象。但是,这只是空想,她现在别无他求,只要这一个对她不要那么粗野,她就会同他白头到老的。

  “那么,你就经常像现在这样,”她说。悲伤的哭泣使她不能把话说下去,沙瓦尔又吻了吻她。“你真傻!..好,我发誓以后对你一定体贴。我不会比别人差的,快

  别哭啦!”

  卡特琳望着他,突然破涕为笑。也许他是对的,因为幸福的女人是罕见的。尽管她不大相信他的誓言,看到他这么温存,她也就高兴得什么也不顾了。上帝呀!要是永远这样该多好啊!两个人又拥抱起来。当他们紧紧地搂抱着的时候,一阵脚步声使他们连忙站起身来。先前看见他们过来的三个伙伴赶来了,想了解一下是怎么回事。

  大家一齐往回走。这时已将近十点,在重新回到掌子面上去流汗之前,他们在一个凉爽的角落里吃起午饭来。他们吃完“夹面包”,正要拿起铁壶喝口咖啡的时候,从远处的掌子面上传来惊人的喧嚣声。怎么回事?准是又出事了。他们站起来就跑。不断有一些挖煤工、推车女工和徒工从他们前面跑过去,可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人人都在叫喊,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严重的灾祸。渐渐地整个矿井一片恐慌,受惊的人影从巷道里跑出,一盏盏安全灯的光亮在黑暗中跳跃着一闪而过。到底在什么地方?为什么没有人说呢?

  突然,一个工头跑过去,嘴里不停地喊着:“有人砍罐笼绳了!有人砍罐笼绳了!”于是,发生一阵惶恐。黑暗的巷道里响起疯狂的奔跑声。人们失魂落魄,

  晕头转向。真奇怪!矿井里有人,为什么要砍断罐笼绳?谁砍的?

  “蒙苏的人砍罐笼绳了!大家快出去!”

  传来另外一个工头的喊声,声音随即消失了。

  沙瓦尔明白以后,一把拉住卡特琳。但当他一想到上去会碰见蒙苏的人,他的腿就迈不动步了。他原以为已经落入宪兵手里的那伙人到底还是来了!刹那间,他想往回走,从加斯冬-玛里那边上去,可是那里的提升机已经不能用了。他迟疑片刻,掩藏着内心的恐惧,一再说不应这样乱跑。人们不会把他们丢在井下的!

  又响起工头的喊声,声音更近了。

  “大家快出去,从梯子上走,从梯子上走!”

  沙瓦尔跟伙伴们一起被卷入人流。他推着卡特琳,责备她不快跑。难道她成心要让他们单独留在矿井里饿死吗?因为蒙苏的强盗们会不等大家出去就砍断梯子的。这个可怕的假设更使人们慌乱起来,巷道里乱作一团,人们拚命地奔跑着,人人都想抢先跑到地面上去。有些人喊着说梯子已经被砍断了,谁也出不去了。当惶恐万状的人们,开始一群群涌进罐笼站的大厅时,简直像决了口的洪水;他们一齐涌向竖井,在安全井口的梯道的窄门处拚命拥挤着。这时,一个刚刚小心谨慎地把马送到马厩里去的老马夫,却带着毫不在乎的轻蔑神情望着这些人,他在矿井里过夜过惯了,确信反正会有人把他弄出去的。

  “他妈的!”沙瓦尔向卡特琳说,“你在我前面上好吗!要是摔下来,至少我还可以托住你。”

  她在巷道里跑了三公里路,已经累得心慌气喘,汗流浃背,她莫名其妙地在人群的浪潮中任人推挤着。这时,沙瓦尔拉了一下她的胳膊,差点把她的胳膊拉断。她哎哟了一声,眼泪直流。他已经忘掉了他的誓言,她永远也不会幸福的。

  “快到前面去!”他吼叫着。

  但是,她对他过于害怕,如果她在他前面上,他会不歇气地跟她撒野,因此她不愿走在前面。这时,伙伴们狂乱的潮流把他们挤到了一旁。竖井渗出的水,大滴大滴地往下落,罐笼站的地板被踩得在满坑污泥的十米深的积水坑上直颤。就在两年前,让-巴特矿井里发生过一次可怕的事故,一根罐笼绳断了,罐笼掉在积水坑里,淹死了两个人。每个人都想起了这件事,如果他们都堆在地板上,大家可能都会把命丢在这里。

  “真是个死木头!你死了好了,死了我倒少些麻烦!”沙瓦尔叫道。

  他先登上梯子,她随后跟着上去。

  从井底到地面有一百零二节七米来长的梯子,每节梯子立在下一节梯子的梯台上,梯台同安全井口一样宽窄,上面有一个方洞,一个人刚刚能过去。这个七百米高的、几乎笔直的扁井筒在竖井壁和提升井壁之间,是一个黑暗、潮湿、没有尽头的井道,梯子差不多是笔直的,一节节地重叠着。要从这个巨大的直筒中爬上去,一个身强力壮的汉子也得花二十五分钟。而且,这个安全井口除了发生特殊事故以外,从来也不用。

  最初,卡特琳起劲地向上爬去。她光脚在坑道里尖利的碎煤块上走惯了,踏在防磨铁皮包着的方梯磴上,并不感到硌脚;她那由于推煤而磨得粗硬的两手,抓住对她来说过粗的梯柱,也不觉得费劲儿。这次攀登是出乎意料的,她聚精会神地往上爬,连心中的忧伤也丢开了。人们像一条向上蠕动的长蛇,三个人爬在一节梯子上,一个顶着一个爬,即使最前面的人已经到达地面,队尾也还留在积水坑上。然而,现在还没有人爬到上面,最前面的人也不过刚刚爬到竖井的三分之一的地方。谁也不再说话,只有一双双脚在移动,发出沉闷的声音。安全灯仿佛游动的星星,从下到上排成一条线,越伸越长。

  卡特琳听见身后有一个徒工在数梯级,于是她也想数一数。他们已经爬过十五节了,到达了一个罐笼站。这时,她撞到了沙瓦尔的腿上。他骂了她两声,喊叫着要她留神点。人们渐渐停住不动了。怎么回事?出了什么事?人们不约而同地发出询问和惊慌的声音。他们离开井底以后,心情越来越急切。由于不知道上面的情况,他们越接近上面就越感到紧张。有个人说梯子断了,必须再下去。这正是大家担心的事,就怕悬在半空中。忽然又传来另一种说法,说是有一个挖煤工从梯子上滑下去了。喊声嘈杂,使人什么也听不清,谁也弄不清是怎么回事,是不是要在这里过夜?最后,还没等得到进一步的消息,大家就在跳跃着的灯光下和脚步声中,重又困难而缓慢地往上攀登起来。当然,如果梯子断的话,一定是在更上面。

  到了第三十二节梯子,正当经过第三个罐笼站的时候,卡特琳觉得自己的胳膊腿都僵直了。起初,她觉得肉皮像针刺似的,现在,她对脚下和手中的铁和木头都失去了感觉。一种难以名状的疼痛越来越厉害,浑身像火烧火燎一样。她在昏迷之中回忆起老爷爷长命老讲过的往事。那时候还没有正式的井道,光秃秃的梯子就那么竖立着,十来岁的女孩子就顺着梯子往外背煤,假若其中有一个人滑下来,或者是一块煤从筐里滚出来,就会有三四个女孩子头朝下栽下去。如果卡特琳四肢痉挛得无法支持的话,她就永远也爬不出去了。

  随后队伍又停止了几次,使她能够有机会喘一喘气。然而,每次从上面传来的骇人消息,都使她头晕目眩。她上面和下面的人都呼呼地喘着气,这样没完没了地一个劲儿往上爬,使人都感到发晕,她和其他人都要呕吐了。她透不过气来,黑暗和井壁的夹挤使她更加焦躁不安。而且,大水点浇在满是汗水的身体上,冷得她直打哆嗦。他们接近水平面了,水点像暴雨一样洒下来,都快把安全灯浇灭了。

  沙瓦尔两次问卡特琳怎么样,都没有得到回答。她在下面搞什么名堂呢?难道她哑巴了?她无论如何总能告诉他是不是还顶得住。他们已经爬了半个小时,但是爬得非常慢,到现在才爬到第五十九节梯子,还有四十三节要爬。卡特琳终于嗫嚅着说她还支持得住。如果她承认自己精疲力尽,他会骂她是废物的。她的脚大概被梯磴上包的铁皮磨破了,骨头好像被锯子锯一样疼痛。由于不停地攀登,两手也磨破了,手指僵硬得弯不过来,肩膀仿佛被拉断了,大腿仿佛脱了臼,每向上攀登一步,就觉得两手要松开,要仰面跌下去。她感到最苦的是梯子太陡,几乎是笔直的,她必须用肚子贴紧梯子,用双臂撑着往上攀登。现在,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压倒了脚步声,井壁之间巨大的垂死的喘息声比先前增大了十倍,从井底升起,直传到地面。这时候传来一声呻吟,据说一个徒工的头被梯台的棱角碰破了。

  卡特琳继续往上爬着。人们爬过了水平面,水点没有了,烂铁和朽木的气味,加上雾气使地窖里的空气更加污浊了。她下意识地坚持低声数着:八十一,八十二,八十三;还有十九节。只有这种数数的有节奏的声音支持着她。她已经意识不到自己的动作。她一抬头,就看见安全灯像螺旋似的在旋转,她的血液好像要迸出来,她感到自己仿佛要死了,一口气就能把她吹下去。更糟的是,下面的人在不停地往上挤,整个井筒里的人由于劳累火气越来越大,恨不得立刻见到阳光,争先恐后地向上冲。最前面的伙伴们已经出去了,可见梯子并没有断;但是,一想到先出去的人已经在上面歇息,而为了不让后面的人出去,梯子还有被砍断的危险,人们就更急躁了。后来,前面又停下来的时候,爆发一片咒骂声,人们继续互相挤着往上爬,有的人甚至从别人身上爬过去,争着先爬出去。

  这时候,卡特琳跌倒了。她绝望地叫了一声沙瓦尔。可是沙瓦尔没有听见,他正在拚命地挣扎,用脚踏着一个伙伴的肋部,想赶到前面去。卡特琳被裹在人群中,让人践踏着。她在昏迷中做着梦:自己是从前的一个小小的背煤女工,从她上面的筐子里滚下一块煤,把她像一只被石块击中的麻雀一样砸到竖井底下去了。最后的五节梯子,人们花了将近一个小时的工夫才爬完,她始终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被夹在井筒里没掉下去,又怎样被人托到地面上来的。突然,她发现自己置身在耀眼的阳光下,一大群人围着她叫喊。

  三

  凌晨,天还没亮,各矿工村就沸腾起来。这时候,在道路上,在整个田野里,人们的声势正在扩大。但是,人们并没能按照预定计划出发,有消息说龙骑兵和宪兵正在平原上巡逻。据说这些军队是夜里从杜埃开来的;有人指控拉赛纳出卖了伙伴,说他向埃纳博事先报了信,甚至有一个推车女工发誓说她曾亲眼看见埃纳博家的仆人到电报局去拍电报。矿工们紧握着拳头,站在百叶窗后面,借助拂晓的微光窥视着兵士。

  将近七点半钟,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传来了另一个消息,使焦急不安的人们放了心。原来是一场虚惊。刚才只不过是军队的日常巡逻而已。自从罢工以来,驻军司令按照里尔省长的要求,常常派军队这样来转一转。罢工者对这位省长恨之入骨,责骂他欺骗了他们,因为他曾答应进行调解,结果只是每隔一周派军队来蒙苏列队示威一次,吓唬他们。当龙骑兵和宪兵只是骑着马在矿工村嘚嘚地跑一阵,随后又悄悄地踏上回马西恩纳的道路时,矿工们就嘲笑省长的无知。恰恰在事情即将白热化的时候,他的兵却向后转了。直到九点钟,矿工们始终平心静气地站在门口,同时目送着石子路上最后几个无碍于他们的宪兵的背影。现在,蒙苏的财主们还脑袋埋在鹅毛枕中在大床上沉睡呢。在经理家门口,刚才有人看见埃纳博太太乘着车子出去了,无疑只剩下埃纳博先生一个人在家办公。经理的住宅紧闭着门窗,死一般的寂静。任何一个矿井都没有军队把守,这是在危急时刻缺乏预见的致命表现,是招致灾祸的愚蠢的行动,是一个政府在急需了解真情的时候犯的错误。过了九点钟,矿工们终于踏上了去旺达姆的道路,要到头一天约定好的森林里去集合。

  但是,艾蒂安立刻了解到,到让-巴特去的决不会有他所期望的三千之众。很多人以为示威延期了;最糟糕的是,有两三群人已经出发了,如果他不去领导,他们是要把事情弄坏的。有一百来人,天还没有亮就动身了,他们不得不躲在森林中的山毛榉下等着其他人。年轻人曾去征求苏瓦林的意见,苏瓦林耸了耸肩说十个坚决的好汉要比一群人还顶事儿。说完他又埋头于摆在面前的书中,不肯参与这件事。接着他又说,看来形势要有感情用事的危险,其实,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一把火把蒙苏烧掉。艾蒂安由过道走出来的时候,瞧见拉赛纳面色十分难看地坐在铸铁壁炉前,他妻子穿着那件她终生不离的黑长袍,正用尖刻而又不伤大雅的言词责骂他。

  马赫认为应当遵守诺言。这样的约会是神圣的。然而,一夜过后,大家的火气下去了,他本人也在担心会发生不幸。他解释说,他们有责任到那里去,以免伙伴们出岔子。马赫老婆点头表示赞同。艾蒂安一再附和说,应当在不伤害任何人的生命的情况下采取革命行动。临走以前,他没有吃别人头一天送给他的那份面包,但是,为了御寒,他一连喝了三小杯杜松子酒,并且还带了满满一铁壶。阿尔奇留在家里看孩子。长命老因为头一天走路过多,还没有起来。

  出于谨慎,大家分路出发。让兰早就没影了。马赫两口子一道飞快地向蒙苏斜插过去,艾蒂安则直奔森林,去和伙伴们会合。他在半路赶上了一群妇女,看到其中有焦脸婆和勒瓦克老婆。她们一面走,一面吃着穆凯特带来的栗子。为了能多顶一些时间,她们连皮也一起吃了下去。但是,艾蒂安在森林里一个人也没见到,伙伴们已经到让-巴特了。于是,他急忙向那里跑去,他到达矿井前面的时候,勒瓦克和其他一百多人正走进贮煤场。矿工们从各方面奔来。马赫夫妇从大路上赶来,妇女们从田地横穿过来,他们手无寸铁,像无王蜂一样涌过来,犹如破堤的洪水一般。艾蒂安瞧见让兰爬上了天桥,站在那里好像准备看戏似的。他快跑几步,和先来的人同时进入贮煤场。他们一共不过三百人。

  这时,德内兰出现在通往收煤处的台阶上,大家踌躇起来。

  “你们要干什么?”他厉声问道。

  德内兰望着女儿们在四轮轻马车上向他笑着走远以后,又感到一种莫名的不安,因此他又回到矿上来。然而,矿上一切正常,工人们已经下井,并且正在出煤,于是他又放了心,和总工头闲聊起来。就在这时候,有人向他报告罢工的人们来了。他急忙跑到选煤棚的窗前,望着冲入贮煤场的越来越多的人群,他立刻意识到自己的无能为力。怎样才能保住这些没有防护的建筑物呢?他很难在他的工人中召集二十个拥护他的人,看来他注定要完蛋了。

  “你们要干什么?”他压着心头的怒火,面色发白地又喊了一句,竭力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

  人群蠕动了几下,发出嗡嗡的低语声。最后,艾蒂安站出来说:

  “先生,我们对您并没有什么恶意,可是各矿必须一律停工。”

  德内兰毫不客气地骂他混蛋。

  “你们想叫我这里停工难道是好意吗?这跟你们用枪口对着我后背给我一枪一样..是的,我的人全下井了,我不能让他们上来,除非你们先把我打死!”

  这些粗暴的话激起了一阵叫喊。勒瓦克威胁着要冲上去,被马赫拦住了。艾蒂安一直在和德内兰交涉,企图说服他使他承认他们的革命行动是合法的。但是德内兰却说有劳动的权利。他甚至拒绝讨论这种胡闹的事,在这里一切要由他做主。他唯一后悔的是,事先没叫四个宪兵来赶走这群暴徒。

  “一点不错,这是我的过失,遇上这种事,是我咎由自取。对你们这群暴徒,只能用武力。这就和政府幻想用让步来收买你们一样,等它把武器给了你们以后,你们就会一刀捅翻它,就是这么回事。”

  艾蒂安气得浑身颤抖,但仍竭力控制住自己,他放低声音说:

  “先生,我请您下命令叫您的工人上来。我不敢保证我能否控制住同伴

  们。是不是能避免一场不幸,就看您了。”“不行,你们给我滚开!我认得你们是谁呀。你们不是我矿上的人,和我没有什么可谈的..只有土匪为了抢劫才会这样到处跑。”

  现在,喧嚣声盖过了他的话声,特别是女人们,骂得更凶。但他继续顶撞着他们,他这样直截了当地吐出这些蛮横的话以后,心里感到痛快了一些。反正怎么都是破产,他认为说些阿謀奉承的话反而显得是孬种。然而,罢工的人来得越来越多,差不多五百人正向门口拥来,眼看他就有被撕碎的危险,于是他的总工头用力把他拉到后面来。

  “求求你!先生..这会引起一场屠杀的,何必为了一点小事惹出人命

  来呢?”他挣扎着,反抗着,最后对着人群喊了一声:“你们这帮土匪等着瞧吧,等我们缓过劲儿来再说!”有人把他拖走了。人们一阵拥挤把前面的人推到台阶跟前,把栏杆都撞

  弯了。原来是女人们为了鼓动男人们,尖叫着向前拥挤过来。没有上锁而只是上了插销的门立刻被冲开了。可是,台阶太窄,要不是后面的进攻者从别的入口冲进去的话,挤在台阶上的人群恐怕半天也进不去。于是人们拥到更衣室、选煤场、锅炉房等各个地方。不到五分钟,整个矿井完全被罢工者占领了。他们疯狂地跳着叫着,走遍了整个四层楼,心中激荡着战败了这个顽抗的资本家的昂扬情绪。

  马赫吓坏了,率先冲到前面对艾蒂安说:

  “可别让他们打死他!”

  艾蒂安向前跑着;后来,当他知道德内兰已经躲进监工室以后,回答说:

  “打死他又怎么样?他这么疯狂,难道能怨我们吗?”

  不过,实际上他也很担心,因为他还保持着冷静,没有像群众那样狂怒。

  同时,看到人群不听他的指挥,如此疯狂,不像他事先设想的那样冷静地实现人民的意志,他的领袖的自尊心也受到了伤害。他要求大家冷静,喊叫不要进行无益的破坏,从而叫敌人抓住把柄,但是都毫无作用。

  “到锅炉房去!去把火灭掉!”焦脸婆吼叫道。勒瓦克找到一把钢锉,像挥动着一把匕首,用压倒喧嚣的惊人声音喊道:“咱们把缆绳给他割断,咱们把缆绳给他割断!”大家立刻也跟着喊起来。只有艾蒂安和马赫继续反对,在嘈杂声中拚命

  地喊着,可是人群平静不下来。最后,艾蒂安终于使人们听进去了一句:“同志们,井下还有人哪!”这一下喧闹得更厉害了,四面八方都叫嚷起来:“活该!他们就不该下去!..对于叛徒就应该这么办!..对,对,

  让他们永远待在下面吧!..再说,还有梯子呢!”

  一想到有梯子,人们更要割断钢缆了,这时,艾蒂安知道他只有让步了。他怕闯出更大的祸来,就急忙奔向机器房,想至少把罐笼提上来,以免在井上割断的钢缆沉重地掉下去把罐笼砸碎。机器匠和井上的几个工人都跑掉了,在艾蒂安抓起操纵杆开动起来时,勒瓦克和另外两个人已经爬上支着天轮的井架。罐笼刚刚停稳在刹栓上,就响起了锉钢缆的刺耳的吱吱声。这时,谁也不再出声,锉钢缆的声音仿佛充满了全矿,人人都抬头望着,听着,心情十分激动。站在最前列的马赫,心里感到一种强烈的愉快,锉刀锉着那些令人受苦受难的井口上的钢缆,仿佛把他们从水深火热之中救了出来,永远

  也不用再到下面去受罪了。这时,焦脸婆一面顺着更衣室的台阶往下跑,一面继续喊叫着:“把炉子给他翻过来!到锅炉房去!到锅炉房去!”女人们跟着她。马赫老婆像她丈夫要说服同伴们理智一些一样,急忙过

  去阻拦女伴们,不让她们见啥砸啥,把什么都毁掉。她是女人之中最冷静的人,她认为要求自己的权利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是不必毁坏人家的东西。她走进锅炉房的时候,女人们已经把两个锅炉工赶跑了,焦脸婆正拿着一把大铁锹,在一个火炉前弯着身子,拚命地往外撤火,熊熊的红火炭被抛在砖地上,冒着黑烟继续燃烧着。这里共有烧五个锅炉用的十个灶口。女人们立刻猛干起来,勒瓦克老婆两手抡着铁锹,穆凯特怕烧了自己,把衣服一直卷到大腿上。她们一个个被通红的炭火照得像血人,披头散发,汗水淋淋,简直像在群妖举行周末夜宴的厨房里一样。火堆越堆越高,炽烈的热气把高大的屋顶都烤裂了。

  “喂!够了,库房要着了。”马赫老婆喊道。“更好!”焦脸婆回答说。“那才痛快呢..哼,妈的,我早就说过,

  我非要他们为我死去的丈夫付出代价不可!”这时,传来了让兰的尖嗓音:“大家注意!我要灭火了,我要把汽全放出去!”他是最先跑进来的一个,在乱哄哄的人群里摇晃着两腿钻来钻去,他最

  喜欢看这样的热闹,同时心里琢磨着干点什么坏事。他想出了这个主意:拧开排汽阀,把蒸汽放出来。蒸汽像枪一样猛烈地喷射着,五个锅炉一阵飓风似的空了,发出雷一般的隆隆响声,把人的耳朵都震破了。一切都被蒸汽吞没了,火炭暗下去,女人们变成了时隐时现的黑影。只能看到站在团团白雾后面的看台上的让兰,他满面喜悦,心花怒放,看着自己放出的这场飓风,乐得嘴咧到了耳根。

  这种情形持续了将近一刻钟。大家在火堆上倒了几桶水,把它完全浇灭了,排除了发生火灾的危险。然而,人们满腔的怒火不仅没有减弱,反而更强烈了。男人们拿着铁锤下来了,女人们也抄起了铁棍子。人们喊叫要砸烂锅炉,捣碎机器,把矿井夷为平地。

  艾蒂安得悉消息以后,急忙和马赫一起跑来。他的脑袋也被复仇的狂热搅昏了。但是,他仍然抑制着自己,恳切地要求大家冷静,这时钢缆已经割断,炉火已经熄灭,锅炉的汽也被放空,再不能工作了。人们仍然不听他的,正在他又要被抛开的时候,安全井的小矮门那里爆发起一片叫骂声。

  “打倒叛徒!..!嘘!馋嘴的胆小鬼!..打倒他们!打倒他们!”这是井底下的工人们开始出来了。最先出来的人,一见外面的阳光两眼

  发黑,先是愣在那里眨着眼。随后撒丫子就跑,企图从大路上逃掉。“打倒胆小鬼!打倒假弟兄!”整个罢工的人群全跑来了。不到三分钟,矿井楼房各处的人都跑出来了,

  蒙苏的五百人排成两行,强迫那些背弃诺言而下井工作的旺达姆的人从当中走过。每当一个穿着破烂衣服、浑身沾满污泥的矿工爬出安全井时,就爆发出一阵激烈的斥骂声,欢迎他们的是无情的冷潮热讽:嘿!这一个,腿只有三寸长,就显屁股了!那一个的鼻子被沃尔坎的婊子们咬掉了!又一个,眼睛上的眼屎足够十个大教堂做蜡用的!还有一个没屁股的大个子,又细又高活像根竹竿。一个肥胖的推车女工爬出来了,她的乳房垂到肚皮上,肚子圆

  得和屁股连到一起,引起一阵哄笑。有人要过去摸一摸她,玩笑越来越过火了,变成了粗暴行动,拳头眼看要像雨点般打下来。这时候,可怜的家伙们的行列还在继续,他们听着辱骂,一声不响,浑身哆嗦着,斜着眼睛等着挨打,只要最后能跑出矿井也就心满意足了。

  “嘿,这么多!里面有多少呀?”艾蒂安说。

  他看着他们不停地往外出,感到惊讶。一想到下井的并不只是少数几个为饥饿所迫、受工头们恐吓的工人,他不禁气愤起来。他们不是明明在森林里撒谎欺骗他吗?几乎让-巴特的所有工人都下了井。当他望见沙瓦尔出现在门口时,不由得大叫一声,向他扑过去。

  “他妈的!这就是你给我们的约会吗?”

  人们立刻齐声叫骂起来,拥挤着向这个叛徒扑去。怎么?头一天他和他们一起刚发过誓,现在却和别人一块儿下井了?这不是捉弄人吗!

  “抓住他,把他扔到矿井里去,扔到矿井里去!”

  沙瓦尔吓得面无人色,竭力想要替自己辩解。但是艾蒂安气得抑制不住自己,和大伙儿一样地狂暴起来,打断了他的话。

  “你愿意到里面去,你就永远待在里面吧..走!往前走!你这个人面兽心的家伙!”

  又一阵喧嚷盖住了艾蒂安的声音。这回是卡特琳出来了。在阳光下,她眼花缭乱,落在这群野蛮人中间,吓得要死。她的腿爬了一百零二节梯子已经累坏了,手掌也磨出了血,正当她呼呼喘气的时候,马赫老婆一眼看见了她,举着手蹿了过来:

  “好啊!你也来了,这个臊货!..你母亲挨饿,你却为了你那个野汉子连妈都出卖了!”

  马赫一把拉住老婆的胳膊,一个耳光才算没打下去。但他使劲儿推搡着女儿,和妻子一样狠狠地斥责女儿的行为,两个人简直气坏了,比所有同伴喊得还要厉害。

  艾蒂安看见卡特琳,更是怒火中烧。他连声说:

  “走!到别的矿井去!你也跟我们走!色鬼!”

  刚容沙瓦尔在更衣室穿上木屐,把毛线衣披在冻得冰冷的肩上,大家便把他拖走了,强迫他在他们当中跑着。卡特琳也慌忙穿上木屐和那件入冬以来一直穿着的旧男上衣,把扣子直扣到领口,跟在她的情人后面跑着;她认为人们一定要杀害他,因此不肯离他一步。

  于是,两分钟的工夫,让-巴特矿井就空了。让兰找到一支牧牛的号角嘟嘟地吹着,仿佛在集合牛群似的。焦脸婆、勒瓦克老婆、穆凯特等女人们都提着裙子跑着。勒瓦克手里挥舞着一把斧子,好像乐队指挥挥舞指挥棒一样。别的同伴还在不断地来,他们现在已经接近一千人了,乱糟糟的,像决堤的洪水一样又涌到大路上。道口太狭窄,栅栏都被挤垮了。

  “到别的矿井去!打倒叛徒!不准上工!”

  让-巴特矿突然陷入死寂。没有一个人,没有一点声息。德内兰从监工室走出来,摆了一下手,叫别人不要跟着他,独自巡视起矿井来。他面色苍白,但十分镇静。他先在竖井前停下,抬头望了望割断的钢缆,几根钢丝绳头徒然地吊在那里,锉断的地方留下新的断痕,好像在漆黑的油污中间发亮的疮口。然后,他走到机器房,望着静止不动的曲柄发愣,机器仿佛是瘫痪了的巨大肢体的关节。他摸了摸已经冷却的机器,一股寒气使他打了个寒战,好像摸着了一具死尸一样。后来他又下到锅炉房,在灶门敞开、积水淹灭了炉火的炉灶前慢慢地走着。他用脚踢了踢锅炉,锅炉发出空洞的响声。唉!现在真的完蛋了,完全垮了。即使把钢缆接好,再升起火,可又到哪里去找人呢?再罢上半个月的工,他就彻底破产了。他知道自己肯定要遭此厄运之后,不再怨恨蒙苏的匪徒,他感觉到这是大家共同造成的,是过去上百年积下的过错。这些人固然野蛮,但他们毕竟是一群既无知识又饿得要死的人呀。

  四

  罢工的人群在冬季暗淡的阳光下,踏着覆盖着白霜的光秃秃的平原,从大路穿过甜菜地拥去。一到浮舍伯,艾蒂安就指挥起来。人们一边走着,他一边发出号令,组织队伍的行进。让兰用他的号角吹着怪异的调子跑在前面。在他后面,头几排是妇女,其中几个手里拿着棍棒。马赫老婆瞪着变得狂野的眼睛,仿佛在向远处寻找人们许诺的正义的乐园;焦脸婆、勒瓦克老婆和穆凯特穿着破烂的衣服,迈着大步,活像是开赴战场的士兵。如果发生不幸的遭遇,人们倒要看看宪兵们是否敢殴打妇女。男人们像杂乱的牲口群一样跟在后边,其队形犹如一条越来越粗的尾巴,队伍之中棍棒林立,而以勒瓦克手中那把锋利的、在阳光下像镜子一样闪闪发光的斧头最引人注目。艾蒂安走在中央,眼睛紧盯着沙瓦尔,督促他走在自己前面。马赫则神色忧郁地走在后面,不时向卡特琳瞥几眼;她是这些男人中间唯一的女人,跟在情人的身旁用小步跑着,防备别人伤害他。有些人没戴帽子,乱蓬蓬的头发迎风乱飘,人们只听见咔咔的木屐声,好像是受到让兰用蛮荒的音调激励而奔跑的畜群的蹄声一样。

  突然间,响起一阵新的口号声:

  “面包!面包!面包!”

  已经是中午时分,由于在漫野里这么一跑,人们罢工六个星期来饿得空空的肚子又叫起来了。早晨吃的一点面包皮和穆凯特带来的一点栗子,早就没影儿了,饥饿的痛苦更激起了他们对叛徒的愤怒。

  “到各矿井去!不准上工!面包!”

  在离开矿工村之前没吃自己那一份面包的艾蒂安,现在感到胃里空空,像被揪一样难受。他没有抱怨,只是不时机械地拿起铁壶喝上一口杜松子酒;他感到浑身发冷,他认为要坚持到底非喝几口酒不可。他的两颊发烧,眼睛冒火。但他仍旧保持着冷静的头脑,他仍旧要防止无益的破坏。

  当他们走到通往儒瓦塞勒的大路时,一个为了对老板进行报复而加入队伍的旺达姆的挖煤工,把同伴们引向了右边,他高声喊道:

  “到加斯冬-玛里去!让抽水机停止抽水!让水把让-巴特彻底冲毁!”

  不管艾蒂安怎样反对,怎样要求大家别使抽水机停止抽水,被鼓动起来的人群还是转弯了。破坏巷道有什么用?虽然他也很气愤,他那工人的心却反对这样作。马赫也是这样,他认为拿机器撒气是不应该的。但是那个挖煤工不住地喊着他那报复的口号,艾蒂安不得不用更大的声音喊道:

  “到米鲁去!那里有下井的叛徒!..到米鲁去!到米鲁去!”

  艾蒂安一挥手又把人群引到左边的大路上,让兰仍然跑在前面,号角吹得更起劲儿了。人群打了一个大旋涡。这一次加斯冬-玛里算暂时躲过去了。

  这里到米鲁有四公里,半个小时就赶完了,人群几乎是跑着穿过无边无际的平原的。运河在这里像一条冰带似的把平原分割成两半。平淡单调的平原,一望无际,好像消失在天边的大海,只有两岸披着冰霜的秃树,像一个个巨大的烛台点缀着这里。像波浪一样起伏不平的地面遮没了蒙苏和马西恩纳。真是一片一望无垠的光秃秃的荒原。

  他们来到米鲁矿井的时候,看见一个工头站在选煤场的天桥上迎候他们。原来是大家都很熟悉的康迪约老爹,他是蒙苏年纪最大的工头,童颜鹤发,虽年近七旬,身子骨还很结实,这在矿里是罕见的。

  “你们这群家伙到这里来干什么?”他高喊道。罢工者的队伍停下来。他不是一个老板,而是一位同事,出于对老工人

  的尊重心情,大家没有动火。“井下有人吧,叫他们上来。”艾蒂安说。“不错,有人,”康迪约老爹又说,“足有六、七十人,其余的害怕你

  们这群坏蛋..可是我先告诉你们,他们一个也不能上来,除非你们先把我弄死!”响起一片叫喊,男人们向前拥着,女人们开始前进。这时候,工头立刻

  从天桥上跳下来,挡在门口。于是,马赫出来交涉了。“老人家,这是我们的权利,假使我们不强要同事们和我们一起罢工,

  我们怎么能做到普遍罢工呢?”老头子一时无言以对。很明显,关于团结一致的问题,他和挖煤工同样无知。最后,他回答说:“这是你们的权利,我不说不对。但是我只知道服从命令..这儿就我一个人。井下的人们应该工作到三点,他们必须在那儿待到三点。”

  他的话音还没落,就被人群的斥责声淹没了。人们要用拳头揍他,女人们喊叫得使他什么也听不见,她们呼出的热气直喷到他的脸上。但他仍然高昂着须发皆白的脑袋坚持着,他毫不畏惧地大声喊着,喊声竟压倒了喧嚣声,使人们听得清清楚楚。

  “他妈的!你们休想过去!..我宁死也不能让你们动一动罐绳,这决

  不含糊..别再挤了,不然,我就当着你们的面跳到井里去!”人群吃惊地往后退了。他继续说:“哪个浑蛋不懂这个道理呀?..我跟你们一样也是工人。人家叫我看着,我就得看着。”康迪约老爹的智力也就到此为止,像士兵一样尽自己义务的顽固想法,

  使他变得脑筋狭窄,半个世纪以来的悲惨的矿工生活使他变得目光短浅。大家呆呆地望着他,动摇了。心中对他的话起了某种程度的反响,那就是军人要服从命令,要博爱,要不避艰险。他认为他们还在犹豫,就重复说:

  “不然,我就当着你们的面跳到井里去!”罢工的人群骚动起来。人们一齐转回身去,在穿过田野笔直地伸向无边

  远方的大路上跑起来。此时,又响起一片口号声:“到玛德兰去!到克雷沃科尔去!不准上工!面包,面包!”但是,正当他们昂首前进的时候,人群中央发生了一阵骚动,有人说,

  是沙瓦尔想乘着这个机会逃跑。艾蒂安抓住他的胳膊威胁说,假使他打什么坏主意,就打断他的腰。沙瓦尔挣扎着,愤怒地反抗说:“为什么对我这样?难道我就没有自由了?..我冻了一个钟头了,我

  需要洗一洗。放开我!”

  的确,他身上由于出汗黏满了煤屑,很不好受,他的毛衣也不顶用。

  “快走,要不然我们就给你洗洗。”艾蒂安回答说。“你不要胡搅蛮缠自己找死。”

  他们一直跑着,艾蒂安终于回过头来看了一眼仍在坚持小跑的卡特琳。他觉得她在自己跟前,是那么可怜,身上只有那件男人的旧上衣和满是泥污的短裤,冻得直打哆嗦,这一切使他感到灰心。她简直快要累死了,然而她依旧跑着。

  “你可以走了,你!”最后他说。

  卡特琳仿佛没听见一样。当她的目光和艾蒂安的目光相遇时,她的眼睛里只闪过一丝责怪的光芒。她没有停步。艾蒂安为什么要她丢开自己的男人呢?沙瓦尔的确不体贴,甚至多次打过她,但他毕竟是她的男人,是第一个占有她的人;所以,她看到一千多人都对着他,心里感到非常愤怒。她要保护他不是出于温情,而是出于自尊。

  “滚你的吧!”马赫厉声重复说。

  父亲这声命令使她放慢了一阵脚步。她浑身颤抖,热泪盈眶。随后,尽管她很害怕,还是又赶上来,回到原来的地方跟着跑。于是,人们也就不管她了。

  罢工的人群横穿过儒瓦塞勒公路,沿科龙公路走了一会儿,然后奔向库尼。在这里,工厂的烟囱矗立在单调的天际,木棚和宽大的窗户上落满灰尘的砖厂排列在大路的两旁。他们接连从两个矿工村的矮房子跟前走过,头一个是一八○矿工村,第二个是七六矿工村;每个矿工村的人听到号角的召唤,听到人们齐声的叫嚷,一家子一家子地跑出来,男人、女人、孩子们也都跑着跟在伙伴们的后面。人群到达玛德兰时,人数已达到了一千五百人。公路缓慢地向下倾斜,怒吼的罢工者的洪流顺坡而下,必须绕过矸子堆,才能到达煤矿的贮煤场。

  这时候还不到两点,得到消息的工头们,赶忙让工人们从井下上来;当罢工的人群来到的时候,人也就上完了,只等最后二十来个工人从罐笼里走出来。他们出了罐笼就跑,罢工者便用石头砸他们。有两个人被打倒,另一个人被拽掉了一只衣袖。这一场追人倒避免了物资损失,人们既没动罐笼的钢缆,也没动锅炉。人流已涌向了附近的矿井。

  附近就是克雷沃科尔矿井,距玛德兰矿不过五百米。罢工的人群来到这里时,也正好遇上工人们正从井下上来。一个推车女工被女人们抓住狠狠地揍了一顿,裤子也被撕破了,露出了屁股,惹得

男人们哄堂大笑起来。徒工们挨了耳光,挖煤工两肋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鼻子淌着血逃跑了。情况越来越残忍,在这种年深日久的渴望报复为情绪中,每个人都冲昏了头脑,人们更加声嘶力竭地叫喊着,要求打死叛徒,发泄对得不到合理工资的劳动的怨恨,喊出空肚子对面包的迫切需要。人们开始动手锉钢缆,由于要锉很长时间,狂热的人们便要求到别处去。在锅炉房里,人们砸坏了一个水阀,把一桶一桶的水泼到炉灶里,铸铁的炉篦子炸裂了。

  外面有人说到圣托玛斯去。那个矿上纪律最好,罢工没有波及那里,现在大概还有将近七百人下井,这把他们气坏了,他们准备摆开阵势用撬棍和他们较量一下,拚个你死我活。可是,谣传圣托玛斯有宪兵,就是早晨他们所嘲笑的那伙宪兵。这个消息是从哪儿传来的?谁也说不上来。不过,不管

  怎么说,人们是害怕了,决定到费特利-康泰耳去。他们又混乱地掉转头来,重新踏上大路,木屐跺得咔咔响,向前猛进!到费特利-康泰耳去!到费特利-康泰耳去!那里足还有四百个胆小鬼,到那里才有乐子呢!费特利-康泰耳矿井离这里三公里,在斯卡普河附近,隐没在一块凹地里。人们过了博尼大道,走上普拉特利埃尔坡,这时有一个陌生的声音说,没准龙骑兵就在费特利-康泰耳。于是队伍从头到尾,互相传说着那里有龙骑兵。人们踌躇起来,放慢了脚步,在这个由于停工而陷入沉睡的地方,在这个他们几世纪以来不断来来往往的地方,恐怖气氛逐渐散布开来。他们为什么没有遇到兵士呢?一想到即将发生的镇压,这种幸免就使他们感到不安。

  不知道从哪里发出来一个新的口令,使他们又冲向另一个矿井。

  “到维克托阿去!到维克托阿去!”

  维克托阿是不是有龙骑兵或宪兵呢?他们一点也不知道。可是大家好像都很放心。于是,他们又转回来从波蒙方面下去,横穿过田野,以便回到儒瓦塞勒公路上。铁路挡住了他们的去路,他们推倒栅栏翻了过去。现在,他们又离蒙苏不远了,土地的起伏低缓下来,一块块甜菜地像海洋一样一直扩展到远方的马西恩纳的黑色房子跟前。

  这一次足足跑了五公里。他们心情激昂,不由自主地奔驰,忘记了极度的劳累,连两脚都磨破了也没觉察到。队伍越来越长,一路上每经过一个矿工村都有新同伴参加到队伍中来。他们从马加什桥过了运河,来到维克托阿前面时,人数已经达到两千人了。可是,时间已经过了三点,井下的工人全上来了,一个人也没有了。他们扑个空,于是便用无用的威吓来发泄失望情绪,他们只好用砖头砸那些刚来上班的清理工。清理工被他们统统赶跑了,空无一人的矿井完全属于他们了。他们找不到叛徒可打,就拿东西撒气。他们满肚子的怨气没处出,肺简直就要气炸了。多少年忍饥挨饿,使他们真想大砸大杀一番。

  在一个棚子后面,艾蒂安看到几个装车工人正在装一辆煤车。

  “你们滚不滚!”他喊道。“一块煤也不准往外送!”

  他一声令下,一百多个罢工者立刻冲过来,装车工们险些被抓住。人们卸下马,使劲儿捅马屁股,马惊跑了;另一些人则推翻煤车,砸断了车辕。

  勒瓦克冲上台架,用斧子使劲儿砍,想把天桥砍倒。但是台架非常结实,于是他想拆掉铁轨,切断整个贮煤场上的通路。不一会儿,整个人群都参加了这项巨大工程。马赫用一根铁撬棍,掀掉枕铁。与此同时,焦脸婆带着女人们冲进矿灯房抡起撬子把灯打得粉碎,弄得满地都是碎碴。马赫老婆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和勒瓦克老婆一样使劲儿敲打着。每个女人身上都溅满了灯油,穆凯特在裙子上擦了擦两手,看到自己弄得这样肮脏,不由地笑了。让兰为了逗乐,往她脖子上倒了一灯油。

  但是,这些报复行动不能顶饿,肚子叫得更凶了。又爆发出一阵震天的呼声:

  “面包!面包!面包!”

  恰好,有一个老工头在维克托阿矿里开一个小饭铺。毫无疑问,他由于害怕,丢下他的小铺子跑了。女人们转回来时,男人们也拆完了铁轨,他们包围了这个小饭铺。门板立刻被打开了。他们没有找到面包,只发现两块生肉和一口袋马铃薯。不过,他们翻出了五十多瓶杜松子酒,这些酒像落在沙滩上的水点似的立刻就化为乌有。

  艾蒂安借这个机会把已经喝空了的铁壶又灌满。一种恶性的醉意,枵腹者的醉意,逐渐使他的两眼充满了血丝,苍白的嘴尾之间露出尖牙。后来他突然发现沙瓦尔趁乱跑掉了。他咒骂起来,男人们被派去追赶,在备用坑木后面抓住了跟卡特琳藏在一起的这个逃跑者。

  “啊!你这个下流胚,你怕受连累!”艾蒂安吼道。“在树林里是你提议发动机器匠罢工,好让抽水机停止抽水的。现在你却又想跟我们搞鬼!..想得倒好!他妈的!我们回到加斯冬-玛里去,我要叫你亲手砸坏抽水机。对,他妈的,你必须给我砸坏它!”

  艾蒂安的确醉了。现在,他竟亲自指使他的人去砸毁几个钟头以前他保护下来的抽水机。

  “到加斯冬-玛里去!到加斯冬-玛里去!”

  人们向他欢呼,立刻朝那里扑去;这时,被人抓着肩膀粗暴地连推带拉的沙瓦尔,仍然要求容许他洗一洗。

  “你快滚开吧!”马赫向又跟着跑起来的卡特琳喊道。

  这一次,她连一点畏缩的表现也没有,狠狠地盯了父亲几眼,继续跑着。

  罢工的人群重新在光秃秃的平原上勇往直前。他们在笔直的大道上和不断扩展的田地中循着原来的足迹折回来。这时已经四点了,太阳正向地平线上落下去,作着狂怒手势的这群人的身影,在冰冻的地面上越来越长。

  人群绕过蒙苏,从比较高的地方转到儒瓦塞勒公路上,为了不从浮舍伯兜个大圈子,便打从皮奥兰前面走过。格雷古瓦夫妇这时候恰好不在家,他们去拜访公证人,然后准备再到埃纳博先生家去吃晚饭,并接赛西儿回来。这所宅院仿佛在沉睡,菩提树林荫路上寥无一人,菜园和果园都显出冬日的荒凉。房子里毫无声息,紧闭着的窗户由于里面的热气而朦朦胧胧。在这种深沉的寂静里,显出一种温柔安适的气氛,使人感到里面具有舒服的床铺和佳肴美味,主人生活在一种有节制的幸福中。

  游行的人群一边走着,一边向栅栏和上面插着许多碎瓶碴儿的围墙投去愤懑的目光。又响起了喊声:

  “面包!面包!面包!”

  他们所得到的回答只是一阵凶狂的犬吠,两只褐色丹麦种大狗张着大嘴,直立起来。在一扇关着的百叶窗后面有两个女佣人,一个是女厨子梅拉尼,一个是侍女奥诺里纳。她们听到喊声便走到窗前来,当她们看到这些野蛮人一排排走过去,吓得脸色煞白,浑身冒汗。她们听到近旁的一扇窗户的玻璃被石块砸碎时,两腿一软就跪到地上,以为自己被石头打死了。这是让兰在恶作剧。他用一节细绳做了一个投石器,顺便向格雷古瓦家投石问候。这时,他又吹起号角,人群慢慢远去,喊声逐渐减弱:

  “面包!面包!面包!”

  到达加斯冬-玛里的时候,队伍更壮大了,已达到两千五百多人,他们怒不可遏,好像一股汹涌奔驰的洪水,力量越来越大,在冲破一切,卷走一切。一个钟头以前宪兵们曾到这里来过,由于农民的错误指点,他们向圣托玛斯方面去了,匆忙之中忘了留下几个人守卫这里的矿井。不到一刻钟,炉火就撤了,锅炉放空了,各处同样被人们闯入捣毁了。但是,人们的主要目标是抽水机,不仅要给它把汽放掉,使它停止工作,而且人们把它当作一个活人,向它猛扑过去,非结果它的性命不可。

  “你打头一下!”艾蒂安递给沙瓦尔一把锤子对他说,“快!你曾跟别

  人一起宣了誓!”

  沙瓦尔颤抖着往后退,在人群推撞之中,锤子从他手中滑下来,同伴们没等他下手就用铁棍、砖头以及顺手抄起的一切家什一齐向抽水机砸下去。有几个人把铁棍都打断了。螺母被打得乱飞,钢铜部件被打得七零八落,只剩下机身,好像被切掉四肢的一具尸体。一个人抡起圆尖镐打下去,砸破了铸铁的机身,里边的水立刻迸出来,很快流空了,最后嗝嗝地活像快要死去的人在倒气。

  这才算完事。罢工的人群又来到外面,疯狂地拥挤在丝毫不放松沙瓦尔

  的艾蒂安后面。“弄死他,叛徒!把他扔到竖井里去!把他扔到竖井里去!”这个可怜的家伙脸色灰白,结结巴巴地重新讲起他那愚蠢固执的念头,

  说他需要洗一洗。“如果你觉得这难受,你等一等,”勒瓦克老婆说,“喏,这有一个澡盆!”那是一汪积水,是从抽水机里漏出来的水,上面结着厚厚的一层白冰;人们把他推向那里,把冰块砸开,强要他把脑袋扎进这片冰冷的水里。

  “快往里扎呀!”焦脸婆一再说。“他妈的!你自己不往里扎,我们就把你按进去..现在你给我喝一口,对,不错!跟牲口一样,把嘴伸到水槽里喝!”

  他不得不趴下去喝。大家都笑起来,这是一种残忍的笑。一个女人拽了一下他的耳朵,另一个女人往他脸上扔了一把从路上找来的新鲜的牲口粪。他那件旧毛线衣,已经被撕得不成样子了。他粗暴地挣扎着,身子左右乱撞,企图跑掉。

  马赫参与了对他的攻击,马赫老婆也是最积极的一个,两个人都解了心中的旧恨;甚至平常总是那么亲切对待自己情人的穆凯特,对他也十分气愤,骂他是饭桶,说要剥他的裤子,看他还是不是个男人。

  艾蒂安叫她住了嘴。“够了!用不着大家都下手..要是你敢的话,由咱们俩共同了结这件

  事。”艾蒂安攥紧拳头,两只眼冒着凶残的火光,醉意使他产生了杀人的欲望。“你拿定主意没有?今天咱们俩在这儿拚个你死我活..给他一把刀

  子。我这儿有刀子。”

  精疲力尽、恐怖万分的卡特琳望着艾蒂安,想起了他过去跟她说过的话:他有吃人的欲望,他只要喝上三杯酒,立刻就会狂乱起来,这是他那酗酒的父母遗传给他的劣根。突然间,她扑过去,用柔弱的两手打艾蒂安的嘴,气得声音哽咽地对着他的脸喊道:

  “可耻!可耻!可耻!..你作了这么多恶还嫌不够?还要杀一个现在

  连站都站不住的人!”她转向父亲、母亲和周围的人:“你们可耻!可耻!..你们把我和他一起杀了吧。你们再碰他一下,

  我就跟你们拚命。哼!可耻!”

  说完她就站在她的男人前面,保护着他,忘掉了他过去怎样殴打她和跟他一起度过的悲惨生活,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既然嫁了他,自己就是他的人,看人们这样欺侮他,是她的耻辱。

  艾蒂安挨了卡特琳一顿耳光,面色变得铁青。起初他真想打死她,后来他像醒过酒来似地抹了抹脸,在一片安静中,向沙瓦尔说:

  “她说得对,算啦..滚你的吧!”

  沙瓦尔撒腿就跑,卡特琳也跟着他跑了。人群惊讶地望着他们消失在公路的拐角处。只有马赫老婆低声对艾蒂安说:

  “你错了,不应该放掉他。他准会干出什么出卖我们的事来。”

  游行的人群又开始前进。此时已近五点钟,地平线上,火红的太阳映红了辽阔无边的平原。一个路过的小贩告诉他们,龙骑兵从克雷沃科尔方面来了。于是他们往回返,并传出号令:

  “到蒙苏去!到经理家去!..面包!面包!面包!”

  五

  埃纳博先生走到书房的窗前,望着妻子乘坐四轮马车到马西恩纳去赴午宴。他对骑着马跟在车门旁碎步快跑的内格尔看了一会儿,然后就回到办公桌前面安静地坐下来。妻子和侄子离开以后,家里听不到他们的声音,显得毫无生气,像空无一人似的。正好今天车夫送太太去了,新来的侍女萝丝又有事请假,到五点钟才能回来。家里只剩下一个男仆希波利特,穿着拖鞋在各个房间里串来串去。至于女厨子,从天一亮就摆弄锅碗瓢勺,专心致志地在准备主人晚上请客用的晚餐。因此,埃纳博先生决心趁家里清静无人的时候,好好工作一天。

  尽管希波利特奉命要回绝一切来客,将近九点钟的时候,他还是斗胆告诉主人丹萨尔来报告消息了。经理到这时候才得知工人们昨天晚上在森林里开会的事;丹萨尔把事情的经过细节讲得那么详细,致使他一面听着,一面不禁想到丹萨尔跟皮埃隆老婆之间的勾当。这是尽人皆知的事,他每星期接到两三封揭发总工头不规矩行为的匿名信。很明显,开会的事是丈夫告诉妻子的,因为这个消息带点枕边语的味道。经理乘此机会让总工头听出,关于他和皮埃隆老婆之间的事他一清二楚,但只是嘱咐他要谨慎些,免得闹出丑闻来。丹萨尔在报告过程中听到这番责备,有些惊慌,他否认有这回事,吞吞吐吐地作些掩饰,可是他的大鼻子通地一下子红了,替他招了供。总之,他并没有坚持,而且庆幸自己被这样便宜地放过了;因为,往常要是经理知道矿上的某个职员拿某个漂亮姑娘取乐,总要摆出一个正派绅士的严厉态度,决不宽容的。话题又转到罢工的事情上,看来这次在森林里开会仍然不过是些好叫嚷的人们说说大话,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危险。不管怎么说,由于早晨军队巡逻所产生的威胁,各矿工村肯定在几天之内是不会有什么动静的。

  埃纳博先生独自一人的时候,他要给省长拍一份电报,不过又担心这样表示不安对自己没有什么好处,才作罢了。他责怪自己缺乏判断力,他曾到处宣扬,甚至写信给董事会,说罢工最多超不过半个月。然而,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到现在已经快两个月了,工潮仍没结束。他为此感到非常苦恼,觉得自己一天比一天失势,越来越受影响,要想重新获得董事们的宠信,非创出惊人的奇迹不可。他已经请示在万一发生骚乱的情况下应该如何处理,可是迟迟未见答复,他希望下午的邮差能给他带来回音。他想,假使那些大人先生们认为需要派军队来把守矿井的话,到那时再拍电报叫军队也不迟。他认为,这样做一定会引起战斗、流血和死亡。尽管他平常颇具毅力,这样的责任也使他坐卧不安。

  直到十一点钟,他一直工作得很安静。死寂的房子里,除了不时传来希波利特在二楼远处的一个房间给地板打蜡的声音以外,没有任何别的响动。后来,他接连收到两封急信,第一封告诉他蒙苏的一群罢工者闯进了让-巴特,第二封告知钢缆被割断和炉火被熄灭等一切都遭到破坏情况。他不明白,罢工者为什么不进攻本公司的某个矿井,而要跑到德内兰那里去呢?不过,他们骚扰一下旺达姆也是好事,这使他朝思暮想的并吞旺达姆矿的计划成熟了。后来,他一个人在空洞的餐厅里吃午饭,仆人悄悄地给他端来午饭的时候,他连脚步声都没听到。这种孤寂使他心里惦记着的事情变得灰暗了。一个工头跑来送信,那人一被引进来就报告说,罢工的人群奔向米鲁矿了,于是他感到心里一阵冰凉。几乎与此同时,他刚喝完咖啡,一封急信告诉他玛德兰和克雷沃科尔也受到威胁。他心里惊惶极了。他指望邮差两点钟可以来,那么他是不是应该马上要求派军队来?还是在没有接到董事会的指示以前,先不采取行动,耐心等待更好呢?他又回到书房,想看一看前一天他叫内格尔草拟的一份给省长的报告。但是他没有找到。他想了一下,也许年轻人把这份报告放在自己房间里了,因为他经常在夜间写东西。埃纳博先生急于看到这份报告,于是不假思索地立刻到楼上内格尔的房间里去找。

  埃纳博先生一进屋立刻一愣:房间还没有收拾,无疑这不是希波利特疏忽就是偷懒。房间里充满了又热又湿的气味,由于房子关了一夜,暖气炉口敞着,空气就更加潮热了。他还闻到一股钻鼻子的香味,使他感到窒息,他想这一定是洗脸水里的气味,脸盆就在那里放着,水满满的还没有倒。房间里凌乱不堪,衣服扔得到处都是,湿毛巾乱搭在椅背上,床没有整理,被单也拖到地毯上。而且,这只是他随便看了一眼的印象。然后他向一张乱堆着许多文件的桌子走过去,寻找那份找不到的报告。他一张纸一张纸地仔细找了两遍,也没有找到。保尔这个糊涂蛋会把它塞到哪儿去呢?

  后来,埃纳博先生又回到屋子中央,逐一打量每件家具时,他看到敞开的被子里有一个像星星一样闪闪发光的东西。他机械地走过去,伸手拿了起来。放在被单褶皱中间的是一个金瓶。他立刻认出这是他妻子一直随身带着的香精瓶。但是他不明白这件东西怎么会在这儿,它怎么会跑到保尔床上来了?突然,他的脸色变得煞白。他的妻子在这里睡过。

  “您别见怪,”希波利特在门外低声说,“我看见先生上来..”

  仆人走进来,看到房间这般紊乱,显得十分尴尬。

  “天哪!真是的,屋子还没有收拾!萝丝出去了,把所有的活儿全堆到我头上了!”

  埃纳博先生把小瓶藏在手里,紧紧地攥着,几乎要把它攥碎。“什么事?”“先生,又来了一个人..是从克雷沃科尔来的,他送来一封信。”“好吧,你先去,告诉他等一会儿。”

  他的妻子在这里睡过!他把门插上,重又张开手,望着那个把他手硌出了一个红印的小瓶。突然间,他看到了,听到了几个月来在他家里发生的淫乱之事。过去的怀疑又浮现在脑际:衣服擦过门的沙沙声,夜间在寂静的房子里赤脚走过的脚步声。是的,那就是他的妻子上楼到这里来睡觉!

  他倒在一把椅子上,望着那张床发楞,好像挨了一顿打似的,呆了好大一会儿。突然一种声音惊醒了他,原来有人在敲门,想把门打开。他听出这是仆人的声音。“先生..啊!先生把门插上了..”“又有什么事?”“看样子事情很急,工人们见到什么砸什么。下面又来了两个人,还有电报。”“给我滚开!等一会儿!”

  希波利特要是早晨来收拾过屋子,一定会看到这个小瓶的,想到这里,他感到浑身冰凉。另外,这个仆人是一定知道的,因为他不止一次地发现这张床还保持着通奸的余温,一定看到过太太留在枕头上的头发,也一定看到过被单上的肮脏痕迹。他一个劲儿地来打扰他,一定是不怀好意。也许他在主人们的淫荡行为的刺激下,还曾把耳朵贴到门上偷听过。

  埃纳博先生一动也不动,一直望着那张床出神。痛苦而漫长的过去,重新展现在他的眼前。他和这个女人结婚之后,紧接着就发生了感情和肉体上的不合,她背着他有过许多情夫,他还像容忍一个病女人的邪恶嗜好一样容忍她和那个情人鬼混了十年。随后,他们来到了蒙苏,他急切地要治好她,又过了数月毫无生气的晕头转向的流浪生活,最终人快老了,这才使她回到他的身边来。此后,他们的侄子来了,她就成了侄儿保尔的母亲;她对他说,她的心已经死了,已经永远埋进灰烬。他这个愚蠢的丈夫什么事情也没看出来,他爱这个本来是他的妻子的女人,但是许多男人都得到过她,唯独他自己没能得到她!他爱她爱得要死,甚至不顾脸面,只要她肯把让别人玩剩下的身子给他,他都可以跪下!而她却把别人玩剩下的身子,又给了这个孩子。

  这时候,远处传来一阵铃响,埃纳博先生惊醒过来。他听出,这是人们按照他的吩咐在邮差来的时候打的铃。他站起来,不由自主地连连大声说着粗鲁话,沙哑的嗓子好像要裂开似的。

  “啊!去他妈的吧!啊!去他妈的!管他什么电报和信的!”

  这时候,他一肚子怒火,恨不得立刻把这些丑事一脚踢到垃圾堆里去。这个女人简直是个烂货,他竭力寻找更粗野的字眼儿骂她。突然,他想起埃纳博太太正面带安详的微笑张罗赛西儿和保尔的亲事,这就更使他火上加油。难道在她那淫荡成性的心里就没有一点感情、一点醋意吗?对她来说,这种事情现在已经成了一种邪恶的娱乐,一种习惯,一种消遣,就像人们饭后总要吃点点心一样。他把一切都归咎在这个女人身上,认为孩子是没有什么罪的,是她旧病复发,死死缠住这个孩子,就像馋猫在偷到一条小鱼后一样,死命咬住不放,假使没有这个讲究实际,愿意在他们家里吃、住和同女人睡觉的讨人喜欢的侄子,她不定还要吃谁呢?不知她会堕落到什么地步呢?”

  有人胆怯地轻轻敲门,从锁孔中传进来希波利特悄悄的声音:

  “先生,邮差..还有丹萨尔先生又来了,他说出了人命..!”

  “我就下去,他妈的!”

  他将如何处置他们呢?等他们从马西恩纳回来以后,就把他们像牲口一样赶走,他不愿把他们再留在家里了。他要手拿棍子,呵斥着把他们赶到别的地方去搞这种丑恶的勾当。他们俩在一起鬼混时的喘息和呵气使房间里的湿呼呼的热气变得更加污浊;那种令人窒息的钻鼻子的香味,是他妻子身上的麝香味;这是她妻子的另一种怪僻,她需要这种刺激肉欲的强烈香味。他又感觉到了他们私会时发出的那种热烘烘的气味,热切通奸时发出的气味,在随便摆着的器皿里、满满的脸盆里,在乱七八糟的被单、家具和充满邪恶臭味的整个房间里,到处都充斥着这股气味。一种无可奈何的愤怒使他猛地扑倒在床上,抡起拳头乱捶一通,他拼命糟蹋床铺,用力打着他看到有两个

  身子痕迹的地方。他被这些扯出的被子和有皱褶的被单气疯了,被子和被单在他的拳头下显得软弱无力,好像它们也由于整整一夜的放荡累得筋疲力尽了。

  突然间,他好像听到希波利特又上来了。内心的耻辱感使他住了手。他又待了一会儿,喘着气,擦了擦额头,定了定心。他站到一面镜子前面,望着自己的脸,他的面容变得那样难看连他自己都认不出来了。然后,他看到自己的脸色慢慢恢复了平静,才用最大的毅力抑制着自己,走下楼去。

  在楼下,除了丹萨尔,还站着五个送信人,他们给他带来了关于罢工者到过各矿井又继续前进的一个比一个更严重的消息。总工头长时间向他报告了米鲁矿由于康迪约老爹的出色行动而幸免于难的情况。他听着,点着头;但他一点也没听进去,他的心仍在楼上,仍在那个房间里。最后,他说要马上采取措施,就把他们打发走了。他又独自一人坐在办公桌前,两手抱着脑袋,遮着眼睛,好像在打盹。他的信件已经来了,他决定找出他期待已久的董事会的回信。信的开头意思闪烁不清。然而,最后他终于明白了,这些先生们是期望发生某种骚动。当然,他们也不要他把事情搞得更加恶化,但却暗示:骚乱将会引起严厉的镇压,从而使罢工早日结束。现在,他不再犹豫了,他向里尔的省长,杜埃的驻军,马西恩纳的宪兵队等各处都发了电报。他心里轻松了,他只需要闭守在家中,他甚至放出风声说他害了风湿病。整个下午他一直躲在书房里,任何人也不见,只是瞧一下雪片般飞来的电报和信件,从而远远地注视着罢工的群众,从玛德兰到克雷沃科尔,从克雷沃科尔到维克托阿,从维克托阿到加斯冬-玛里。另一方面,他也接到了一些关于宪兵和龙骑兵慌乱失措的消息,他们被错误指引,总是刚一离开哪个矿井,那个矿井就遭到袭击。罢工的人群可以任意屠杀和破坏一切。他又两手抱起脑袋,用手指捂住眼睛,陷入极度的寂静之中,房子里空空洞洞,万籁无声,只是不时地听到正在准备晚餐的女厨子做饭时锅勺相撞发出的响声。

  黄昏了,屋子里渐渐暗下来。五点钟,正当埃纳博先生把臂肘放在信件中,无精打采、头昏脑涨的时候,一阵喧噪把他吓了一跳。他以为是那两个可恶的家伙回来了,但是,闹声越来越大,当他走近窗口的时候,爆发出一阵可怕的喊声:

  “面包!面包!面包!”

  宪兵们以为沃勒矿井要受到袭击,刚刚离开蒙苏跑去占据那里,就在这个时候,罢工的人群闯进了蒙苏。

  在这以前,在距蒙苏两公里的地方,也就是在去旺达姆的道路交叉的十字路口下边一点,埃纳博太太和几位小姐正好看到游行的人群。她们在马西恩纳的这一天过得非常愉快,在铁工厂经理家欢乐地吃了一顿午饭,然后在铁工厂的各处和附近的一家玻璃厂作了一次有趣的参观,消磨了一个下午。当他们在这个美丽冬日的清澈黄昏中踏上归途的时候,赛西儿看见路边的一座小农舍,异想天开地想要喝一杯牛奶。于是她们一齐下了马车,内格尔也彬彬有礼地跳下马来。农妇看到这群高贵的客人慌了手脚,急忙跑去,说要先铺上桌布然后再准备牛奶。但是,露西和约娜要看一看挤奶,于是他们就拿着杯子到牛棚去,把这当作一次小小的野游,对于牛棚里陷脚的干草感到非常有趣。

  埃纳博太太带着母亲的爱抚态度,用唇边吮吸着牛奶,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可怕的咆哮,使她不安。“什么事?”

  盖在大路边上的牛棚,同时也是存放草料的地方,有一个宽大的车门。年轻姑娘们伸长脖子,惊异地看到路左边有一股黑压压的杂乱的人流吼叫着从旺达姆的大路上走来。

  “见鬼!”内格尔也跑出来嘀咕说,“莫非说我们那些瞎叫嚷的人真的火了?”“大概又是矿工们,”农妇说,“他们已经过了两次了。看情况事情不太妙,他们现在简直成了这里的主人了。”农妇说每句话都谨慎小心,同时窥视着客人们脸上的反应;看到他们每

  个人都惊慌失色,深深不安的时候,就急忙说:“哦!是叫花子!哦!是叫花子!”内格尔看到已经来不及上车赶回蒙苏,就吩咐车夫赶紧把马车赶进农舍

  的院子,把车上的套具藏在一个小棚子后面。他亲自把马从那个牵马的孩子手里接过来,拴到小棚子里。当他回来的时候,看到慌了神的婶母和年轻姑娘们正准备跟着那个建议她们到她的房间里去躲躲的农妇走。但是,内格尔认为留在这里更安全一些,因为谁也不会到这些干草里来找他们。通大车的门关得不很严,有很多大缝子,他们隔着蛀蚀的门板可以看见外面的大路。

  “喂!勇敢些!我们不会轻易丢掉性命的。”他说。这种玩笑更增加了他们的恐惧。这时喊声越来越高,不过仍然什么也看

  不清楚,空空的大路上好像有一阵暴雨前的狂风横扫过来。“不,不,我可不想看了,”赛西儿说着钻到干草里去了。埃纳博太太面色十分苍白,对这群人搅乱了她的快乐非常气愤,她站在

  后面,露出一种轻蔑和嫌恶的目光;露西和约娜虽然吓得浑身打战,依旧用

  一只眼睛从门缝里向外看,一心想把这个场面看个一清二楚,一点都不漏掉。人声雷动,越来越近,大地为之震撼,仍然是让兰吹着号角跑在最前面。“把你们的香水瓶拿出来吧,汗臭味过来了!”内格尔低声说,尽管他

  具有共和主义的信念,仍然喜欢在贵妇人们面前嘲笑平民。

  但是,他的俏皮话被风暴般的举止和喊声淹没了。妇女们出现了,将近一千个妇女,由于奔跑,一个个披头散发,身上穿的破烂衣服,露出由于生养儿女而松弛的女人皮肤。有一些女人怀抱孩子,她们把孩子举得高高的,挥动着他们,好像打着一面出丧和复仇的旗帜。另一些比较年轻的女人,像战士似的挺着胸膛,挥动着棍棒。年老的女人们样子也很可怕,她们拼命地吼叫着,精瘦的脖子上的青筋都好像要暴裂似的。随后男人们拥过来,两千个狂怒的徒工、挖煤工、修理工密密麻麻地混作一群,像一大块什么似的滚动着,只见一片土灰色,几乎分辨不出哪是褪了色的裤子,哪是烂得一片片的毛线衣。所能看出的只有冒着火的眼睛和唱着《马赛曲》的黑洞洞的大嘴,在乱哄哄的吼叫声和木屐踏在坚硬的土地上的咔咔声中,歌词也分辨不清。在他们头上,在一片林立的铁棍中间,有一把被高高举起的斧头;它好像人群的旗帜,在晴朗的天幕下宛如一把锋利的砍头刀的侧影。

  “看他们那副凶相!”埃纳博太太讷讷地说。

  内格尔冷冷地说:

  “真见鬼,我怎么一个也认不出来呢!这群土匪是从哪儿钻出来的?”

  的确,愤怒、饥饿、两个月的痛苦以及这样从一个矿井到另一个矿井的

  疯狂奔跑,把蒙苏矿工们的温和的面孔弄得像猛兽一样凶残。这时,夕阳西下,紫红色的余晖染红了整个平原,大路变成了一条血色的长河,男男女女继续奔跑着,周身通红,好像正在宰杀的屠夫。

  “啊!多么壮观!”露西和约娜低声说,这种精彩的恐怖场面激起了她们艺术家的兴致。

  不过,她们俩也害怕,退缩到靠在一个水槽上的埃纳博太太跟前。埃纳博太太想到只要这群人顺着这个关不严的车门的门缝往里一看,就会要她们的命,于是浑身不寒而栗。素日一向非常勇敢的内格尔,心里感到一种突如其来的无力抗拒的恐怖,不由得面色铁青。赛西儿钻在干草里一动不敢动。至于另外的人,虽然也想扭过脸去,却办不到,仍然在偷偷观看。

  这就是在本世纪末的一个血腥的夜晚把他们统统毁灭的革命的可怖幻景。是的,将有一个晚上,解放了的、无拘无束的群众就要这样在大道上奔跑;他们要使有钱的人们血流成河,头滚满地,把保险箱里的金子撒满大地。女人们吼叫着,男人们张着狼一般的吃人大嘴。是的,就是这样的破烂衣服,这样的声震天地的大木屐,这样浑身肮脏、发出恶臭的可怕人群,要以洪水破堤时的汹涌之势冲掉旧世界。到处是熊熊烈火,他们要把城市烧个片瓦不留,在狂嚼牛饮和兽性大发中,一夜之间把富人的地窖出空,把富人家的女人蹂躏死,然后恢复森林中的野蛮生活。在新世界诞生以前,旧有的东西什么也不留,一个铜板的财产也不留,任何地位头衔都不留。是的,就是现在路上的这种情况,好像一种自然力量,这种可怕的大风已经吹到人们脸上。

  一阵高呼盖过了《马赛曲》的歌声:

  “面包!面包!面包!”

  露西和约娜紧紧地依在将要晕过去的埃纳博太太身上,内格尔则站在她们面前,好像要用自己的身体来保护她们。难道旧社会就要在今天这个晚上崩溃?眼前看到的情况,使他们完全愣住了:人群快要过完了,只剩下落在后面的尾巴,这时候穆凯特走过来了。她慢慢吞吞地走在后面,窥伺着富人的园门和窗口,待等发现他们,不能指着鼻子骂,也要向他们投以表示她最大轻蔑的动作。她肯定是看到了一个富人,因为她突然撩起裙子,撅起屁股,光光的大屁股暴露在落日的余晖之中。这样做并没有任何猥亵的意思,也不是要引人发笑,而是要叫人感到可怕。

  一切都消失了,人群沿着大路蜿蜒而去,穿过色彩鲜明的矮房子拥向蒙苏。于是他们把马车从院子里赶了出来。但是,车夫说假使罢工者占据了大路,他不敢担保能否把太太和小姐平安地送回去。最糟糕的是,没有别的大路可走。

  “可是我们必须回去,我们还要聚餐呢,”又怕又气的埃纳博太太情不自禁地说。“这些臭工人,偏偏挑了我请客的日子。你们去对这些人行善吧!”

  露西和约娜正从干草堆里使劲儿往外拖赛西儿,她却挣扎着不肯出来,以为大路上还在过那些野人,嘴里不住地说自己怕看他们。最后,她们终于坐上了马车,内格尔也骑上了马,这时他想起他们可以从雷吉亚的小路绕回去。

  “你赶慢点儿,”他对车夫说,“这条道不好走,假使你被人群挡住不能回到大路上的话,你就在老矿井后面停下,然后我们从园子的小门走回去,你把车马随便寄放在哪个客店的车棚里都行。”

  他们动身了。远处的罢工的人群拥进蒙苏。蒙苏的居民见到宪兵和龙骑兵来过两次,惶恐万分,骚乱起来。街上流传着许多可怕的事,人们谈论着威胁要把富人开膛的手写布告;虽然没有一个人看到过这些布告,却都引用着布告上的原话。特别是公证人的家里,害怕到了极点,他刚从邮局接到一封匿名信,信里警告他,已经在他的地窖里摆好了一个炸药筒,假使他不声明支持人民,就把他炸死。

  来公证人家拜访的格雷古瓦夫妇,听说此事就停下来谈论这封信,猜想这是一个恶作剧的家伙干的,就在这个时候,罢工的人群冲进了蒙苏,可把公证人一家吓坏了。格雷古瓦夫妇却没事似地微笑着,掀开窗帘的一角向外张望,不认为会有什么危险,确信一切事情最后都会得到协商解决。时间刚敲五点,他们还有时间等到大路上清静下来以后,再到对面埃纳博家去吃晚饭。赛西儿想必已经回去,现在正在那里等着他们呢。但是,在蒙苏似乎没有一个人像他们那样有信心,人们慌乱地奔跑着,窗户和门砰砰嘭嘭地关上了。他们看到对面的梅格拉正在用粗铁杠子闩店门,他面色煞白,浑身哆嗦,连他那瘦小可怜的妻子也不得不来帮助他拧紧螺丝。

  罢工的人群停在经理住所门前,口号声响彻云霄:

  “面包!面包!面包!”

  希波利特怕玻璃被石块打碎,走进来关百叶窗板,这时候埃纳博先生正在窗前站着。希波利特把楼下所有的窗子统统关好以后,就到二楼上去了,楼上传来上插销和关百叶窗的吱吱嘎嘎的声音。可惜,无法关上底层厨房的窗户,从这个令人不安的窗口里可以看到正在大锅和烤肉扦下面熊熊燃烧着的火焰。

  埃纳博先生想看一看罢工的人群,不由自主地走上三楼,来到保尔的房间,因为这个房间靠左边,地势最好,可以望到一直通到公司矿场的整个大路。他站在百叶窗后面,居高临下地望着人群。然而,这个房间又引起了他的注意,梳妆台擦得干干净净,一切都井井有条,已经凉了的床上铺上了干净平整的被单。他下午憋了一肚子怒火,一个人在寂寞沉静中进行着激烈斗争,现在感到极度疲乏。他的身子也和这个房间一样重新冷却下来,早晨那些肮脏事已经一扫而光,他又恢复了素有的端庄。为什么要闹得满城风雨呢?家里不是什么也没有变样吗?他的妻子只不过又多了一个情人,就是她在亲属中找了一个情人,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或许还可能有好处,因为她这样倒可以顾全些面子。他想起自己那阵疯狂的嫉妒,不禁自觉可怜。用拳头拼命地去打一张床,有多么可笑!他既然容忍过另一个男人,当然也可以容忍这一个。只不过是再对她多增加一点轻视罢了。他嘴里感到一种猛烈的苦味:一切都没用了,一辈子的痛苦,但他对这个他自己任凭她放荡胡搞的女人依旧十分钟爱和渴望,他感到自己可耻。

  窗下,吼声更加激烈了。

  “面包!面包!面包!”

  “这群混蛋!”埃纳博先生从牙缝里说。

  他听到人们在骂他,骂他拿高薪,不干活,吃得脑满肠肥,骂他是在工人们饿得要死的时候,肚子里却塞满不好消化的油腻东西的臭猪。女人们看到厨房,立刻激起一阵风暴,冲着使她们的空肚子更加难受的烤野鸡和油腻喷香的肉汤大骂起来。啊!这些臭财主,他们在用香槟和蘑菇撑破狗肠子呀!

  “面包!面包!面包!”

  “这群混蛋!”埃纳博先生又说,“难道我日子过得幸福?”

  他对这些不了解他的人非常生气。要是他也能像他们一样有个结实的身体,能毫无顾忌地随便同女人野合,他甘愿把自己的高薪送给他们。他为什么不可以让他们到自己的桌子上来饱餐野鸡,而自己去到篱笆后面幽会,把姑娘们按倒在地上,根本不在乎她们以前曾被谁按倒过呢?只要他有朝一日能够变成他所雇用的那些可怜人们当中的最卑劣的一个,能够纵情极欲,粗暴地打老婆,和邻家女人取乐,他情愿把自己的一切都交出来,交出他受过的教育,他的舒适生活,他的荣华富贵,和他那经理的权柄。他甚至希望挨饿,让肚子空得难受,脑袋发昏,这样也许能够消除他那受不完的痛苦。啊!但愿能像野人一样地生活,自己什么也没有,跟一个最丑陋、最肮脏的推车女工在麦地里随便追逐,并且得到满足!

  “面包!面包!面包!”

  他气恼了,也在喧嚷声中狂喊起来:

  “面包!光有面包就够了吗,混蛋?”

  他倒是有吃的,可是一样痛苦得要死。他那遭到破坏的夫妻生活,他那痛苦的一生,像一个临死的人的最后一口痰堵住了他的喉咙。并不是有面包吃就能万事称心。认为平分财富就是世上的幸福,这是多么愚蠢?那些革命的空想家完全可以把这个社会毁掉,建立另一个社会,使每个人有面包,但他们不会给人类增加任何快乐,不会给人类减少一点痛苦。如果他们不能使人的本能需要得到平静的满足,因而更增加了欲念得不到满足的痛苦的话,他们甚至会扩大世界上的不幸,有一天会使狗都要失望地狂吠起来。不,唯一的幸福就是不存在,如果存在的话,最好做一棵树,做一块石头,或者更小一点,做一粒在行人的脚下不会流血的沙子。

  埃纳博先生痛苦异常,眼睛里噙满泪水,泪珠热辣辣地滚到两颊上。夜色笼罩了大路,石块开始向住宅的正面雨点般砸来。现在,他不再生这些饥饿的人的气,只是由于心里的炙热的创痛而激愤,他脸上挂着泪,嘴里哺喃地继续说着:

  “混蛋!混蛋!”

  但是,饿汉们的叫声震天,一阵吼声风暴般地吹来,卷走了一切。“面包!面包!面包!”

  六

  艾蒂安被卡特琳一顿嘴巴打清醒过来以后,继续走在同伴们前头。当他用沙哑的声音命令同伴们奔向蒙苏的时候,同时又听到自己内心有另外一个声音,这是理智的声音,在奇怪地问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情。他本来丝毫没有想这样做,他到让-巴特去是为了冷静从事和阻止发生不幸,怎么一天来越干越激烈,最后竟把经理的住宅也包围了呢?

  然而,刚才正是他命令“住手”的!他最初纯粹是想保护公司的矿场,因为有人说要去毁掉那里的一切。眼下,石块已经砸坏了经理住宅的面墙,他想把罢工的人群引向一个合适的目标,以免造成更大的不幸,但怎么也找不出这样一个目标。正当他独自一人在大路中央一筹莫展的时候,一个人站在迪松咖啡馆门口叫他;咖啡馆的老板娘刚刚把窗板急急忙忙地上好,只留下出入的门。

  “这儿,是我叫你..我有话跟你说。”

  这是拉赛纳。他们男男女女一共有三十多个人,几乎都是二四○矿工村里早晨留在家里的人,下午,罢工者快到的时候,闻风而来,闯进了这家咖啡馆。扎查里和他老婆斐洛梅坐着一张桌子,里边,是皮埃隆和他老婆,他们背着身子怕人看见脸。不过谁也没有喝酒,他们只是在那里躲避一下。

  艾蒂安一看是拉赛纳就要离开,可是拉赛纳又说:

  “你不愿看到我是不是?..我事先就告诉过你,现在麻烦了。你们可以要求面包,可是他们只会用子弹对付你们。”

  艾蒂安转回来,回答说:

  “我不愿看见的是那些袖手旁观、瞧着我们冒生命危险的胆小鬼。”

  “这么说,你是想公开抢劫吗?”拉赛纳问道。

  “哪怕是同归于尽,我也要跟朋友们坚持到底。”

  艾蒂安失望地回到人群中,准备豁出命干。路上有三个孩子正在扔石块,他狠狠地踢了他们一脚,同时喊叫同伴们住手,说砸碎玻璃没有用处。

  贝伯和丽迪刚刚找到让兰,他们正跟他学习怎样用投石器。他们每个人扔一块石头,看谁打得最狠。丽迪一下没扔好,砸破了人群里一个女人的脑袋,两个男孩子却笑得要死。在他们后面,长命老和老穆克坐在一条长凳上望着他们。长命老的两腿肿得厉害,他费了好大劲儿才勉强蹭到这里,他完全是出于一种莫名其妙的好奇心,因为多日来他的面色如土,一声不响,谁也甭想让他说一句话。

  但是,谁也不听艾蒂安的指挥了。他喊叫他的,石块仍旧像冰雹一般飞过去,他面对着被他松了绑的这些野人,又惊讶,又害怕。他们不易激动,然而一旦激起了怒火却是那样可怕、凶狠和坚决。佛兰德人固有的血性完全表现出来了,他们迟钝沉静,好几个月才能把他们鼓动起来,可是火头一上来就会不顾一切地干出可怕的野蛮事,直到残忍的兽性得到满足为止。在南方,群众易于激动,然而却没有什么作为。他和勒瓦克经过一番争斗,才把他手里的斧子夺过来;他不知道怎样才能够控制住用两手掷着石块的马赫夫妇。女人们尤其使他担心,勒瓦克老婆和穆凯特等人,心里燃烧着杀人的怒火,张牙舞爪,像母狗般地狂吠,焦脸婆还在一旁鼓动着,她的瘦弱的身子在她们当中显得很突出。

  艾蒂安无论怎样央求,也不能使大家平息下来,突然一件令人惊异的事情使大家安静了片刻。原来是格雷古瓦夫妇决定告别公证人,要到对面经理家去;看起来他们是那么镇静,那么泰然,好像他们认为这些老实听话养活了他们一个世纪的善良矿工纯粹是在开玩笑,竟把矿工们惊呆了,他们不敢再扔石块,唯恐砸伤突然出现的这位老太爷和老太太。人们容他们过去,他们走进花园,登上石阶,在挡起来的门前拉了铃,但是里面迟迟不给他们开门。正在这个时候,侍女萝丝从外面回来了,她向狂怒的工人们笑着;她是蒙苏人,所以这些人她都认识。萝丝用拳头狠劲敲门,才使希波利特把门开了一个缝。门开得正是时候,格雷古瓦夫妇刚一进去,石头又像冰雹般扔过来。人群从惊讶中醒悟过来以后,喊得更凶了:

  “打倒资产阶级!社会主义万岁!”

  到了前厅,萝丝仍然笑着,好像对这种意外的事情感到很有趣,一再对惊慌的希波利特说:

  “他们不是坏人,我认得他们。”

  格雷古瓦先生规规矩矩地挂好礼帽,又帮助格雷古瓦太太脱下厚呢斗篷以后,补充了一句:

  “不错,他们没有什么坏心眼儿,他们痛快地喊一阵,晚饭可以吃得更香。”

  这时候,埃纳博先生从三楼上走下来。尽管他看到了方才的情景,他照旧像往常一样冷漠而有礼貌地接待客人。然而他那苍白的脸上分明还有刚刚流过泪的痕迹。他已经万念俱灰,只想作一个称职的管理人,坚决尽到自己的职责。

  “你们知道,”他说,“太太小姐们还没有回来。”格雷古瓦夫妇这才有些不安起来。赛西儿还没有回来!要是这些矿工们继续闹下去。她可怎么回来呢?

  “我本想解除这个包围,”埃纳博先生接着说,“可惜,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我又不知道叫仆人到哪里去找一个班长和四个弟兄来把这群坏蛋赶走。”

  一直没有走开的萝丝又大着胆子咕哝了一句:“哦!先生,他们可不是坏人。”经理摇了摇头。这时外面的骚乱声更大了,可以隐约听到石块砸在房子

  上的声音。

  “我并不责怪他们,我甚至可以原谅他们,只有像他们那样糊涂的人才认为我们存心坑害他们。不过,我有责任维持安静..据说,各条大路上都有宪兵,至少人家是对我这样说的,可是从早晨到现在,我连一个宪兵也没瞧见!”

  他停了一下,往后退了退,请格雷古瓦太太过去,同时说:“太太,请别站在这儿了,到客厅里去吧。”女厨子气冲冲地从地下室跑上来,又把他们在前厅里留了几分钟。她声

  明说这顿晚餐她不能负责了,因为她向马西恩纳糕点铺定的夹馅点心说四点钟送来,可是到现在还没送来。很明显,一定是送点心的人被这群土匪吓得迷了路。甚至也许提盒被抢走了。她好像看到了那三千个喊叫着要面包的穷鬼正在一个树丛里围着点心,往肚子里填呢。不管怎样,总算事先给老爷打了招呼,假使因为闹革命使她做不好这顿晚餐的话,她宁愿把这顿饭扔到火里去。

  “千万要忍耐一下,”埃纳博先生说,“东西丢不了,送点心的人会来的。”在他转身打开客厅门,请格雷古瓦太太进去时,猛吃一惊:他看到有一

  个人坐在前厅里的小凳上,由于天色渐渐黑下来,在这以前他竟没有发现他。“啊!,是你,梅格拉,你有什么事?”梅格拉站起来,这才使人看清他那苍白的胖脸由于担惊受怕变得十分难

  看。他已经失去了往日那种四平八稳的镇静神气,他低声下气地解释说,他溜到经理先生这里来,是为了请求经理在暴徒们一旦袭击他的商店时能帮他一下。

  “你看连我自己都受到了威胁,而且我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埃纳博先

  生回答说。“你最好是待在家里看住你的货物。”“哦!我已经用铁杠子闩了门,而且还留下我老婆守在那里。”经理不耐烦了,露出蔑视的神色。亏他想得出,竟让那个经常挨打的瘦

  弱可怜的女人守门!“不管怎么说,我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你务必自己想法子保护自己。而

  且我劝你马上回去,你听,他们又在喊叫要面包了..”

  的确,又是一阵喧嚣,在一片喊声里,梅格拉仿佛听到在叫自己的名字。回去是不可能了,他们非把他撕碎不可。但一想到自己将要彻底破产,心里就像油煎一样。他吓得浑身冒汗,颤抖不止,把脸贴到门上的小玻璃孔上,等着大祸临头;这时格雷古瓦夫妇走进客厅。

  客厅里的门窗关得严严实实,并且加上了挡板,天还没黑就点起了两盏灯。埃纳博先生竭力平静地以主人的身份热情招待客人,但客人们不肯坐下。每当外面传来喊声,房间里就充满恐怖。由于房内四壁挂满帏幔,人群的怒吼声听来嗡嗡作响,更加可怕。不过,他们仍然谈起来,说来说去总离不开这次不可理解的暴乱。埃纳博先生表示惊异,说他丝毫也没料到;他的消息很不准确,因而对拉赛纳特别生气,他说他知道这都是拉赛纳的坏影响。当然,宪兵要来的,决不会这样丢下他不管。格雷古瓦夫妇则一心惦记着女儿,可怜的宝贝儿是那么胆小!也许看到有危险,马车又转回马西恩纳去了。在路上的喊声和石块像敲鼓一般地不时砸在窗板上的响声中,他们又紧张地等了一刻钟的工夫。这种情况,实在不能再忍耐下去了,埃纳博先生说要一个人走出去把这些胡喊乱叫的人赶走,亲自去迎接马车,正在这个时候,希波利特喊着跑进来:

  “先生,先生!太太回来了,他们要打死太太!”

  马车被气势汹汹的人群挡住,不能穿过雷吉亚的小胡同,内格尔就照原来的主意行事,下车走一百米路赶到住宅,然后敲花园挨着杂用房的那个小门,园丁就会听见,那里一直有人等着开门的。的确,事情起初十分顺利,埃纳博太太和那几位小姐已在敲门了。但是,偏偏在这个时候惊动了罢工的女人,她们便向小胡同直扑过来。这一来,一切都完了。没有人来开门,内格尔拚命用肩膀撞也未能把小门撞开。妇女们的队伍逐渐扩大,内格尔恐怕被围住,便采取了最后一着,让他的婶母和年轻姑娘们在自己前面,推着她们硬从包围者当中穿过,走到台阶上去。但是,这反而引起一阵拥挤,疯狂吼叫的人群不放他们,把他们围住了。人群像潮水般涌来涌去,还不知道这些衣着华丽的贵妇人怎么会掉进了这场战斗。就在这异常混乱的一刹那,发生了一个无法解释的误会。挤到台阶上的露西和约娜从萝丝打开的门缝中钻了进去,埃纳博太太总算也跟着她们进去了,在她们后面的内格尔最后进来,他确信看见赛西儿是第一个进来的,就把门插上了。可是赛西儿并没有进来,她在半路上就不见了,因为过于害怕,她转身朝家里跑去,这一下她自投虎口了。

  立刻喊声大作。

  “社会主义万岁!打倒资产阶级!”

  她脸上遮着面纱,几个离得较远的人错把她当成埃纳博太太。另外一些人说她是经理太太的女友,是工人们痛恨的附近工厂厂长的小老婆。不过,这都没有什么关系,使人们激怒的是她那件绸长袍,那件翻毛大衣,以及插着白羽毛的帽子。她身上散发着香味,带着一块挂表,白皮嫩肉,是一个从不摸黑煤、什么也不干的女人。

  “站住!”焦脸婆喊道,“我们要给你的屁股也缀上花边!”

  “这些东西都是这群养汉娘儿们从咱们手里抢去的,”勒瓦克老婆接着说,“我们在这儿冻得要死,她们的肉皮子上还要粘上毛..马上剥光她,叫她学学怎样生活!”

  于是,穆凯特立刻蹿过来。

  “对,对,应该抽她一顿!”

  这群女人一个比一个表现得凶野,喊得上气不接下气,拽着自己的破烂衣服让人看,每个人都想撕一把这位阔小姐。她的屁股准保跟别的女人没什么两样,甚至有的在花里胡哨的衣服下面是臭烂的屁股。不公正的时代已经够久了,应该强迫她们都穿女工一样的衣服,这些烂娘儿们竟敢花两个半法郎洗一条裙子!

  赛西儿在这群泼妇中间吓得直打哆嗦,两腿不能动弹,嘴里结结巴巴地重复说:

  “太太们,我求求你们;太太们,不要为难我。”

  接着她发出一声嘶哑的叫喊,一双冰冷的大手掐住了她的脖子。这是长命老,人群把她拥到他身边,他就一把抓住了她。由于长期的穷困而变得迟钝的长命老好像饿疯了,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在什么仇恨的驱使下,突然间改变了半世纪来的听天由命的态度。他这一辈子冒着生命危险在瓦斯和塌方中从死亡里救出过十几个同伴,现在,他看到这个年轻姑娘的白嫩脖子,在要掐死她的欲念冲动下,忍不住做出这种事来。今天他又不说话了,他十个手指紧紧地掐着,好像一头残废的老牲口在回味着往事。

  “不行!不行!”女人们吼叫着。“让她的屁股透透风!让她的屁股透透风!”

  内格尔和埃纳博先生在屋子里一见这种情况,立刻又大胆地打开门,要赶去营救赛西儿。但是人群这时候又向园子的栅栏冲来,要想出去已经不容易。当吓坏了的格雷古瓦夫妇走到台阶上的时候,那里正展开一场斗争。

  “快放开她吧,老爷子!这是皮奥兰的小姐!”马赫老婆向老爷爷喊道;因为有一个女人扯下了她的面纱,马赫老婆认出她是赛西儿。

  艾蒂安看到人们这样报复一个女孩子,不知所措,竭力要想使罢工的人群住手。他灵机一动,挥起从勒瓦克手里夺过来的斧子,喊道:

  “到梅格拉那里去,他妈的!..那里有面包!去把梅格拉的破棚子推倒!”

  他抡起胳臂在店门上砍了头一斧子。勒瓦克、马赫,还有其他几个人随后跟了过去。但是女人们仍在那里不肯放手。赛西儿从长命老手里转到了焦脸婆手里。贝伯和丽迪由让兰带头,趴在她的裙子下面,想看一看这位阔小姐的屁股。这时候她已经被人拉来拉去,拉得她的衣服嗤嗤响。这时出现了一个骑马的人,那人催马冲向前,用马鞭子抽打着不赶快让路的人。

  “好啊!坏蛋们,你们竟打起我们的小姐来啦!”

  这是应邀来吃晚饭的德内兰。他很快地跳下马,抱起赛西儿,另一只手非常灵巧有力地驱马向前,用它作为一个活楔子把人群冲开,人群在这头又蹦又跳的牲口前面后退了。栅栏门那儿的战斗还在继续着。但是德内兰仍然冲过去了,尽管胳臂和腿上受了伤。这个天外飞来的救星拯救了处在咒骂和捶打之中的危急的内格尔和埃纳博先生。年轻人终于把吓昏了的赛西儿接进来,这时候用自己魁伟的身子保护着经理的德内兰,在台阶上挨了一石头,差点儿砸断了膀子。

  “这真好!破坏了机器,又打碎我的骨头!”他喊道。

  他迅速地又把门推上。一阵飞石打在门板上。

  “多么疯狂!”他又说。

  “再晚两秒钟我的脑壳就要像葫芦似的开瓢了..跟他们没什么可说的,有什么可说的呢?他们不可理喻,只有狠狠地揍他们。”

  在客厅里,格雷古瓦夫妇看到赛西儿苏醒过来以后,落下泪来,女儿并没有受什么伤,连一点肉皮儿都没破,只是丢了面纱。当他们见到自己家里的女厨子的时候,他们更加惊慌了,女厨子梅拉尼向他们诉说着人群怎样砸毁了皮奥兰。她吓傻了,赶紧跑来报告主人。她也是趁着混乱,从门缝中钻进来的,谁也没有注意。在她那没完没了的诉说中,把让兰只扔了一块石头仅仅砸碎了一块窗户玻璃,说成了一排真正的连发炮,把墙打出了豁口。于是格雷古瓦先生的心思改变了,他们掐他的女儿,拆他的房子,难道说这些矿工真的因为他依靠他们的劳动过着老实人的生活而仇恨他吗?

  侍女拿来手巾和花露水,她一再唠叨着:

  “真奇怪,不过说什么他们也不是坏人。”

  埃纳博太太面色十分苍白地坐在那里,她惊魂未定,在人们向内格尔表示祝贺的时候,只是微微一笑。赛西儿的父母对年轻人尤为感激,现在这门亲事算决定了。埃纳博先生一言不发地望着他早晨发誓要杀死的那个情人,他的目光从他妻子的身上移到内格尔身上,随后又移到那位年轻姑娘身上,无疑她很快会使内格尔摆脱掉他的妻子。但他心里倒也并不迫切,因为他担心妻子会更加堕落,她很可能会跟一个仆人搞上的。

  “你们怎么样,亲爱的孩子们,你们没受什么伤害吗?”德内兰问自己的两个女儿。

  露西和约娜虽然也受惊不小,但是她们却高兴有幸看到这种场面。她们现在笑逐颜开了。

  “真想不到!这可真是个好日子!..”父亲接着说。“假使你们想有一份陪嫁,只好靠你们自己去挣了,并且连我也非要你们养活不可了。”

  他声音颤抖地说着笑话。两个女儿扑到他怀里,他两眼充满泪花。

  埃纳博先生听到这种破产的自白,一个强烈的念头使他喜形于色。真的,旺达姆矿就要归蒙苏煤矿公司了,这正是梦寐以求的补偿,是他在董事会的那些先生们跟前恢复宠信的好机会。每当他遇到不幸的时候,他总是以严格执行命令来解脱苦恼,从而在他那军人般的纪律生活中得到一点小小的快乐。

  大家渐渐镇静下来,客厅里的两盏灯散射着安谧的亮光,窗帘遮得很严,屋子里十分温暖,整个客厅陷入一种疲惫的平静。外面怎么了?那些叫嚷的人不喊了,房前也不再有石块击打,只隐约听到一下下沉重的响声,好像从远处森林传来的斧子砍木头的声音。他们希望知道个究竟,于是就回到前厅,壮着胆子从门上的小玻璃中往外张望。就连那些小姐太太们也爬上二楼,站在百叶窗的后面往外观望。

  “你们看见没有,那个下流的拉赛纳,就在对面的咖啡馆门口?我早就觉察到,这事儿一定有他。”埃纳博先生对德内兰说。

  然而,那不是拉赛纳,而是艾蒂安,他正用斧子砍着梅格拉的店门。他不住地对同伴们喊着:里面的货物难道不是属于矿工们的吗?这个强盗盘剥了我们这么久,公司说一句话他就叫矿工们挨饿,难道我们没有权利从他手里把自己的财产夺回来吗?于是人群渐渐离开经理住宅,跑去抢梅格拉的商店。“面包!面包!面包!”的口号声,又轰响起来。在这个门里面,他们可以找到面包。所有的人都饿极了,好像他们发现再也不能等待下去了,不

  然就会立刻死在大路上。门前拥挤不堪,艾蒂安每次举起斧子都担心会伤着谁。

  梅格拉离开经理的前厅,躲进厨房;但是,在那里他什么也听不到,他惦记着自己的铺子,仿佛看到它正遭受着可怕的袭击,于是他又上来,躲到屋外的压水机后面。这时候,他清楚地分辨出砍门的声音,在抢劫铺子的怒吼声中还夹杂着他的名字。这决不是一场恶梦,因为他虽然看不见,却清楚地听到了,他注意听着这场进攻,耳朵里嗡嗡作响。每一斧子都好像砍在他的心上。好像有一个门闩被打碎了,再有五分钟,他的铺子就要被攻破了。他的脑子里浮现出一副可怕的场面:匪徒们潮水般冲进了店铺,然后抽屉被砸开了,口袋被撕破了,一切都被吃光、喝光、抢光了,整个房子里什么东西也不剩,连一根将来讨饭用的棍子都没给剩下。不行,他宁死在店里也不能让他们把自己弄得倾家荡产。他从躲到这里来以后,就望见他老婆的瘦弱的身影,躲在铺面侧面的一个玻璃窗后面,面色苍白,手足无措,显然是以一副挨打的可怜相默默地等待着危险到来。窗子下面有一个小棚子,从经理家的花园可以攀着界墙上的栅栏爬到那里,然后可以从那里很容易地爬上屋顶,再爬到窗口。现在他想这样爬回去,他非常后悔不该跑出来。他也许还来得及用家具把店门挡住,他甚至想可以用另外非常有效的办法来抵抗,例如从上面往下倒滚开的食油和燃着的石蜡。他既爱财又惜命,心里充满矛盾,胆战心惊地喘着气。突然间,他听到斧子砍得更有力了,终于下了决心。爱财心占了上风,他宁肯和老婆用身子挡着口袋,也不能放弃一块面包。

  几乎就在这个时候,爆发了一阵嘘声。

  “你们看!你们看!..那个老雄猫在房上呢?抓住他!抓住他!”

  众人看到梅格拉爬到了棚子顶上。尽管他身体笨重,由于心情焦急,竟然不顾木板有折断的危险,灵巧地爬到栅栏上;现在他正沿着屋顶往前爬,竭力要达到窗口。但是由于屋顶斜坡太陡,他的大肚子又碍事,手指甲好像快要扒掉了。要不是因为害怕挨石头而浑身哆嗦的话,他是能够爬到的,但是他看不见的人群却在他下面继续喊着:

  “抓住他!抓住他!..一定要打死这只老雄猫!”

  后来,他两手突然一松,像个皮球似的滚了下来,在承溜上颠了一下,跌到界墙外面,恰巧摔在路旁一块界石的棱角上,碰得脑浆崩裂,一命呜呼了。这时,他老婆依然站在楼上玻璃窗的后面,面色苍白,不知所措地看着。

  起初,大伙惊呆了。艾蒂安住了手,斧子从手里滑落下来。马赫、勒瓦克以及所有其他的人都丢开商店,把头扭向墙这边,一道细细的血流在那里慢慢地淌着。喊声停止了,在渐渐加重的暮色中,一片沉寂。

  咒骂声立刻又开始了。恨不得要杀人的女人们,急奔过去,又喊起来。

  “上帝真是有眼啊!哼!你这头臭猪,可死啦!”

  她们围着还没冷却的尸体,又嚷又笑地辱骂着他,把他摔碎的脑袋叫作丑恶的鬼脸儿,她们冲着死者的脸喊出饥饿生活中的长久积怨。

  “我欠你的六十法郎,这就算还你啦,土匪!”马赫老婆和别人一样疯狂地喊道。“以后你再也不用拒绝赊给我东西了..你等着!你等着!我还得犒劳犒劳你呢。”

  她用两手在地上抓了两把土,使劲儿塞到梅格拉的嘴里。

  “这回你吃吧!..嘿!你吃呀,吃呀,你这个原来尽吃我们的东西!”

  死者挺着身子,一动不动地仰面躺在地上,两只眼直瞪着夜幕笼罩着的广阔天空。骂声变本加厉。塞在他嘴里的土就是他曾拒绝赊给他们的面包。从今以后,他只有吃这种面包了。叫穷人们挨饿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幸福。

  但是,女人们还不解气,还要在他身上进行别的报复。她们像母狼一般地围着他转,嗅着他。每个女人都在寻找一种凌辱的办法,解恨的野蛮行为。

  只听见焦脸婆用尖尖的嗓音喊叫。

  “像阉猫似的把他阉了!”

  “对,对!阉了他!阉了他!..他糟蹋的女人太多了,这个坏蛋!”

  穆凯特立刻脱他的裤子,勒瓦克老婆抬起他的两腿,扒掉了他的裤子。焦脸婆则用她那干瘪的老手分开他那赤裸的大腿,攥住死者的生殖器。她满把攥住,使足了力气,连她那瘦弱的脊椎骨都伸长了,她拚命揪,两只胳膊格格直响。但是,软绵绵的肉皮说什么也不肯下来。她只好再揪,终于把那块臭肉揪了下来,她摇着那块血淋淋的带毛的肉,胜利地笑着高喊:

  “揪下来啦,揪下来啦!”

  无数的尖嗓子用一阵咒骂来欢迎这个可恶的战利品:

  “哈!你这个该死的,你休想再作践我们的姑娘了!”

  “对啦,我们再不用让这个畜生作践身子顶账了,我们谁也不用再那样了,不用为了一块面包撅屁股了。”

  “喂!我欠你六个法郎,你想要利息吗?你要是还能干那事儿的话,我倒是很愿意奉陪!”

  这种嘲笑使她们心里痛快极了。她们相互指给别人看那块血淋淋的肉,好像这是一头损害过她们每个人的恶兽,现在她们终于把它打死,它再也不能干坏事了。她们向那块肉上啐痰,伸着她们的嘴巴,愤怒而又鄙视地一再喊着:

  “它干不了那事儿啦!它干不了那事儿啦!..他不是人,不用埋他..让他烂着好啦,一点用也没有!”

  于是,焦脸婆把那块肉用棍子挑起来,高高地举着,好像打着一面旗帜似的蹿上大路,女人们吼叫着,乱哄哄地跟在她后面。这块可耻的臭肉往下滴着鲜血,活像屠户肉案子上的一块没人要的烂肉头。梅格拉的老婆一直呆在高高的窗口后面一动不动,在落日的最后一点微弱光亮下,她那苍白的面孔在昏暗的窗户玻璃后面变了形,仿佛在狞笑。她经常挨打,被欺骗,整天曲着背埋头在账本上,当她看到这群女人用棍子挑着那块臭肉疾驰而过时,她也许真的在笑。

  这种可怕的阉割,是在一种残酷的气氛中干的。不论是艾蒂安还是马赫,或是其他人,都没来得及加以制止,他们面对着这群奔跑的凶野女人呆若木鸡。在迪松咖啡馆的门口,很多人探头张望,拉赛纳气得脸色发青,扎查里和斐洛梅一见也吓呆了。两个老头——长命老和老穆克神情十分严肃,不住地摇头。只有让兰一个人嬉笑着,用臂肘推着贝伯,并且强要丽迪往上看。但是女人们已经回来了,她们折回来从经理住宅的窗下经过。站在百叶窗后面的那些太太小姐们伸着脖子望着;她们没有看到墙后发生的事,加之天色已黑,她们分辨不清女人们举着什么东西。

  “她们挑在竿头上的是什么呀?”赛西儿问道,她现在也敢看了。

  露西和约娜说大概是块兔子皮。

  “不对,不对,”埃纳博太太低声说,“她们一定是抢了肉铺,看样子是一块碎猪肉。”

  这时候,她猛地打了一个冷战,立刻住了嘴。格雷古瓦太太用膝盖顶了她一下,两个人都戛然不语了。那些小姐们也面色苍白,不再追问,在黑暗里睁大眼睛望着那个血淋淋的幻影。

  艾蒂安又挥动斧子砍起来。然而不安的感觉并没有消除,现在那具死尸横在路上,保护着商店。很多人后退了,大家好像因此得到了一种满足,怒火平息下来。有一个声音在马赫耳边叫他赶快逃跑,他的面色阴沉下来。他转过头去,认出是卡特琳。她仍然穿着那件破旧的男外衣,脸上漆黑,呼呼地喘着气。马赫一挥手,把她赶开了。他不愿意听她的劝告,威胁着要打她。于是她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犹豫了一下,向艾蒂安跑去。

  “你快跑吧,快跑吧,宪兵来了!”

  艾蒂安想起方才挨过她的耳光,两颊感到热辣辣的,便骂着要赶走她。但是她不走,硬要艾蒂安扔下斧子,并且不由分说用两手拚命拖他走。

  “我告诉你宪兵来了!..你应该听我的话。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告诉你,是沙瓦尔去找的宪兵,并且把他们领来的。这件事把我气坏了,我来是..你快跑吧,我不愿意叫他们把你抓走。”

  卡特琳刚把艾蒂安拖走,就从远处传来猛烈的马蹄声:“宪兵!宪兵!”于是一阵溃乱,人们各自疯狂逃命,只两分钟的工夫路上就跑得不剩一人,空荡荡的好像被一阵狂风扫净了似的。白色地面上,只有梅格拉的尸体成为一摊黑斑。迪松咖啡馆门前只剩下拉赛纳,他的脸舒展开来,好像这一下安了心,对于军刀一挥就取得了的胜利,表示庆贺。在寂寥昏暗的蒙苏,那些财主们紧闭门窗,沉静无声,身上冒着冷汗,牙齿打战,一眼也不敢看。平原笼罩在浓重的夜色中,在悲惨的天空背景上,只有炼焦炉和高炉冒出的火光。宪兵们急剧的奔驰声越来越近,黑糊糊的一团跑来。后面,依靠宪兵保护的马西恩纳糕点铺的马车终于来到了,从两轮破马车里跳下一个小伙计,不慌不忙地搬下酥皮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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