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4年12月31日 23:05
像喝醉酒的稀里糊涂的人那样头脑里恍恍惚惚.我的话你明白吗
我怎么能不明白呢,叶夫根尼?你说的和正常人一样清楚
那就好.你说你已经派了人去请医生......想用这来安慰你自己......你也安慰一下我吧,你派个专人
去告诉阿尔卡季.尼古拉伊奇,"老人接过话头
谁是阿尔卡季.尼古拉伊奇?"巴扎罗夫像是在思考."哦,对了,那只小雏!不,你别去碰他,他现在成了寒鸦.你别奇怪,这不是梦呓.你派个专人去见奥金左娃,也就是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有这么个地主太太......你知道吗?(瓦西里.伊凡内奇点了点头)就说叶夫根尼.巴扎罗夫向她致意,告诉她我快要死了.你能办到吗
一定办到......不过,你,叶夫根尼......说是要死了,你自己考虑考虑,怎么可能呢?这样还有什么公平可言呢
这我就不清楚了,但是各请派专人去一趟
立刻就派,由我亲自写信
不,看上去没有这个必要了!就告诉她我向她致意,另外的话不要说.我现在又要回到狗群中去了.真奇怪!我想集中思想考虑死,但是不成,只看见一个斑点似的东西......其余什么东西也没有
他困难地翻身过去面对墙壁.瓦西里.伊凡内奇出了书房,好不容易支撑着身子跨进妻子卧室,立刻跪倒在圣像面前
祷告吧,阿琳娜,祷告吧!"他痛苦地呻吟着说,"我们的儿子就快要死了
大夫,也就是那个连硝酸银也没有的县医,上门看过病人之后他主张暂作临床观察,又说了几句可望病情出现转机的话
您是否见过我这样的人不去极乐世界的?"巴扎罗夫问,接着抓住沙发旁一张沉重的桌子腿摇了摇,让桌子移动了几寸
唉,身上的气力还有,可惜人要死了!......"他说,"如果年老,倒也算了,因为他活得差不多了,但我......是啊,你想否定死吗?死却否定你,叫你毫无办法!"过了会儿他又说,"到底是谁在那儿哭?是母亲吗?可怜的人!从今以后,她做的绝妙的红菜汤给谁去吃呢?瓦西里.伊凡内奇,好像你也在不停地抽泣.好吧,既然从基督那里得不到帮助,那就去当一个哲学家,当一个淡泊派的后继者.你不是夸口说你是哲学家吗
我算是哪门子的哲学家!"瓦西里.伊凡内奇喊叫起来,两行热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巴扎罗夫病情急剧恶化,一会儿比一会儿严重,外伤感染往往是这样.他神志还清楚,还能清楚地说话,还在艰难地抗争:"我不愿意说胡话!"他捏紧着拳头对自己说,"我才不呢!"但是又喃喃道:"八减去十是多少?"瓦西里.伊凡内奇像是着了魔,他忽然建议采用某一种治疗方法,忽而建议采取另外一种,"用湿布疗法,用泻药......用芥茉膏涂肚脐......放血,"结果,他只是给他儿子盖好脚.他神色紧张地叨叨,而那位经他请求留下来的大夫在一旁应和,吩咐给病人喝柠檬水,给他自己不是装筒烟,就是来点"暖和一下身体的",也就是说伏特加白酒.坐在门口矮凳上的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每隔一段时间就走开去做祷告.几天前她的一面梳妆镜从手里滑落,被打破了,她总认为要出什么事.安菲苏什卡别说劝她,就连自己也在难受.季莫菲伊奇被派出去给奥金左娃送口信了
这对巴扎罗夫来说是个难过的夜晚,高烧一直在反复折磨他......到了早晨,高烧稍微退了些,他央求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给他梳了头,他吻了她的手,喝了两口茶.瓦西里.伊凡内奇见这情景大大松了口气
感谢上帝!"他说,"危机来了又过去了
唉,想得倒好!"巴扎罗夫答道,"全凭一个字眼儿!说声'过去了,便就心之无愧.真妙,人就是相信一句话,打个比喻:骂他一声傻瓜,他虽没有挨打也觉得不好受,称赞他一句聪明,虽没有给钱他也觉得满意
巴扎罗夫小小的即兴发言很像他平时的样子,这下可乐坏了瓦西里.伊凡内奇
好极了!说得好极了!好极了!"他高声赞颂,还作出拍手的样子
巴扎罗夫悲哀地笑了笑
那么,依你说来,"他问,"危机是过了还是来了呢
你好多了,这是我亲眼所见,所以感到快乐,"瓦西里.伊凡内奇回答说
不错,高兴总不是件坏事.你已经派人去告诉她了吗
派了,哪能不派呢
好转迹象并没有持续多久,病又再次发作.瓦西里.伊凡内奇站立在巴扎罗夫旁边,仿佛有某种不同异常的焦虑在他心中翻腾.老头儿欲言又止,几经折腾到后来终于说出口了
叶夫根尼!我的儿子,亲爱的儿子
非同一般的呼唤在巴扎罗夫身上起了作用......他稍微侧过头,竭力挣出昏迷状态,那微弱的语调无力地问道
什么事,我的父亲
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凡内奇又呼唤了一声,跪倒在巴扎罗夫跟前,虽然巴扎罗夫没有睁开眼睛,不可能看到."叶夫根尼,你现在好了一些,愿主保佑,能恢复健康.但是请你利用这时间,安慰一下我和你母亲,履行一次教徒的责任吧!我谈到这事,看来觉得可怕,但如果留下遗憾......那就更加可怕了.叶夫根尼......请你想想我提的是否
老人被呜咽噎住了,而他,躺在沙发上的儿子,虽然依旧闭着眼睛,脸部却掠过一种让人感受奇怪的表情
我会接受的,如果真的能带给你们安慰的话,"最后他答道,"但是我觉得不用匆忙.你自己说过,我已好些了
好得多了,叶夫根尼,好得多了.但是谁知道往后呢?这全凭上帝的意志,而尽过义务之后
不,我还想等等,"巴扎罗夫打断他说,"我同意你说的契机来了,如果是你我都错了,那也没有关系,你知道,失去知觉的人也可以领圣餐
叶夫根尼,话虽这么说
我还想等一等,现在我要睡了,请别干扰我
说完他将他的头放到原来的位置
老人站起来改坐进椅子,捏住自己的下巴,咬起手指来
弹簧马车的嗒嗒声,在荒村僻野听来特别清楚的嗒嗒声蓦地惊动了他.近了,近了,已经听得见奔马的呼哧......瓦西里.伊凡内奇一跃而起,几步走到窗前,看见一辆四匹马拉的双座弹簧马车驶进了他的院子.他来不及多想是怎么回事,就怀着一股莫明的高兴劲儿奔到台阶上......身穿制服的仆役打开了车门,走下一位戴黑面纱.披黑斗篷的太太
我叫奥金左娃,"她启口说,"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还活着吗?您是他的父亲吗?我带来了医生
恩人!"瓦西里.伊凡内奇高声说着握住她的手,颤抖着放到他唇上.这时伴同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来的大夫,德国人脸型.戴眼镜的小个儿不慌不忙地钻出马车."还活着,我的叶夫根尼还活着,现在他能得救了!老伴!我的老伴!......天使来到了
上帝啊,居然有这样的事!"老妇人一边说一边从客厅里跑出来,还没有弄清所以,就拜倒在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脚下,疯也似的吻她的裙裾
您这又是何必呢?这又是何必呢?"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连声说,但是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根本不听她的,而瓦西里.伊凡内奇只顾得说"天使!天使
Wo ist der Kranke?病人在哪儿呀?"大夫在一旁不耐烦了,终于开口问道
瓦西里.伊凡内奇这才清醒过来,赶紧说
这儿,这儿,请随我来.维尔特斯特,黑尔,科列加,"他记起了学过的德语,所以补上了一句
啊!"德国人啊了一声,脸上露出无奈的苦笑
瓦西里.伊凡内奇将他领进了书房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奥金左娃请来了医生,"他凑近儿子的耳朵说道,"她本人也在这里
巴扎罗夫忽地睁开眼睛
你在说什么
我是说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奥金左娃来了,还请来这位医生先生给你治疗
巴扎罗夫张望了一下四周,但是并没有看见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奥金左娃
她在这里......我想见她
你会见到她的,叶夫根尼,但是首先得和医生先生谈一下,因为西多尔.西多莱奇(就是那县医)已经走了,不得不由我向他讲明所有病史,并且作个小小的会诊
巴扎罗夫瞟了一眼德国人
那就赶快商量吧,不过,不要说拉丁语,否则jam moritur是什么意思我能听清楚
Der Herr scheint des Deutschen mchtig zu sein,"这位埃司科拉泼斯的新徒弟对瓦西里.伊凡内奇说
伊赫......哈别......我看还是用俄语说吧,"老人答道
啊!原来徐(如)此......钦(请)便
半小时后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在瓦西里.伊凡内奇随同下来到书房.大夫悄悄地告诉她说,病人已经没有指望了
她望了巴扎罗夫一眼......在门口停下了,为他发烧的.阴沉的脸色和盯着她的混浊眼神大吃一惊,她感到一阵冰冷的.几乎难以忍受的恐惧,不由得私下转念:她如真的爱过他,是决不会有这种感觉的
谢谢您,"他吃力地说,"我没有料到,这是一项善举,正像您曾答应过的,我们又得以见面了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是那么慈爱......"瓦西里.伊凡内奇刚开口说
父亲,请你出去一会儿.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您允许吗?看来,现在我
他点头示意他那躺着的无力身躯
瓦西里.伊凡内奇退了出去
好哇,谢谢了,"巴扎罗夫接着说,"这可以说是按皇上的礼节,听说沙皇也去看望即将死掉的人
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我很希望
唉,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让我们说实情吧.我完了,掉到车轮下去了,至于未来,根本无法想.死亡是个老话题,但对每个人说来却是新鲜事.直到现在我也没有怕过......随之而来的将是失去神志,完蛋!(他无力地挥了挥手.)啊,我向您说些什么呢?......说我爱过您?哪怕是在以前,也没有任何意义,何况现在.爱是有形之物,但是我的形体已经不行了.最好说您多么楚楚动人!您站在这里,显得那么美丽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打了个冷颤
没有关系,请别担心......请坐到那边......不要走近我,我的病是传染性的.小心您被传染上,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快步穿过房间,坐进靠近躺着巴扎罗夫沙发的扶手椅里
多么崇高的气节!"他低声说,"啊,靠得这么近,在这陋室里!而您多么年轻,艳丽,纯洁!......好吧,永别了!祝您长寿,因为这是人所最最主要的;愿您不虚度年华.您看这糟糕透了的景象:一条蛆虫,被踩得半死了,可是还在蠕动.我也曾想着去破坏一切,我不会死,死轮不到我!我肩负重任,我是巨人!但时至今日,巨人的任务只是死得体面些,虽然谁也不来注意......反正一样,我不愿意摇尾乞怜
巴扎罗夫不再说话了,用手去摸索杯子.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给他喝了水.她没有脱下手套,喂水的时候也恐惧地摒住呼吸
您将会忘记我的,"他又说,"死者不是活人的朋友.我父亲会对您说俄罗斯失去了多好的一个人......这是胡扯,但是请不要伤害老人的心.孩子只要有玩的就会觉得高兴......这您也知道.也请您宽慰我的母亲,要知道像他们那样的人在你们上流社会,白天打着灯笼恐怕也无法找到......俄罗斯需要我......不,看来,并不需要.需要什么样的人呢?需要鞋匠,需要缝纫工,卖肉的......无论如何,这个世界总得有人卖肉......等一下,我的思绪完全找不着方向了......这儿有一片林子
巴扎罗夫将手搁到额头上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弯腰看他
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我在这里你想说些什么
他拿开手,半坐起身子
别了,"他忽然使劲说,从眼里射出最后一道光辉,"别了......您听着......即使在以前也没有吻过您......吹灭那盏长明灯吧,灯油就快干了,让它熄灭好了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轻轻地吻了他的前额
这就够了!......"说完头又落到枕上."现在......漆黑一团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缓缓退了出去
怎么样了?"瓦西里.伊凡内奇低声问
他入睡了,"她回答,声音小得差不多难以听到
命运注定巴扎罗夫再不能醒来,傍晚时他失去了知觉,第二天他就死了.阿历克赛为他举行了宗教仪式.当圣油触到他胸膛的时候他的一只眼突然睁了开来,香烟缭绕中的神父和圣像前的烛光好像惊了他一样,在他死寂的脸上倏地闪过一道瞬息即逝的惊惶.他叹了最后一口气.全家一片哭声.瓦西里.伊凡内奇忽然神经失常,"我说过,我要申诉!"他艰难地扯着嗓门呐喊,扭曲着脸向空中挥舞拳头,像要威胁谁一样,"我要申诉!我要喊冤!"泪水满脸的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紧紧地抱住他的脖子,两个老人一同朝地上跪去."是呀,"安菲苏什卡后来在下房里讲述道,"两人并排着跪在一起,垂着头,就像那正午的羔羊
但是晌午的暑热退了,黄昏和夜晚接着来到了,他们回到那个寂静的安身宿命之处,在那里,历尽痛苦的.疲惫不堪的人终于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