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公版经典 > 双城记

第十三章 五十二个

书名:双城记 作者:狄更斯 本章字数:8208

更新时间:2014年12月31日 22:57


第十三章 五十二个

  

  在漆黑的审判所附属监狱里,判了死刑的人们在等待着他们的命运,他们的人数正好是一年中的星期数。五十二个人将在那个下午被这城市的生命的潮汐卷入无尽而永远的海洋。他们的牢房在撤出他们之前,已经指派给新来之人;他们的血还没有流入昨日涌出的血流之前,明天将要与他们的血汇合的血已经被分离了出来。

  五十二个已被宣判了。从倾家荡产不足以买命的七十岁的农场主,到贫困微贱不足以保命的二十岁裁缝女工。起源于罪恶与忽视了的肉体上的疾病,不同程度地侵袭着受难者们;产生于无以言表的折磨,无法忍受的压迫,和残酷无情的冷待的可怕的心理失调,同样无一例外地打击着他们。

  查尔斯。达尔内,独自在牢房中,自从他从审判所来到这里,就不曾抱有任何侥幸的想法。在他听到的那每一句叙述中,他都听到了对自己判决。他充分懂得,任何人为的影响都不可能让他得救,他实际上已被千百万人判决,少数人的能量已无济于事。

  然而,面前闪现着爱妻的面容,让他心绪宁静地忍受必须忍受的痛苦却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他对生命的执著是这么样强烈,要让他松手是非常。非常地艰难。在渐渐的努力之下,这里松开了些,而那里却抓得更紧;当他将全部精力投向那一面时,而那面退却了,这一面却又缠紧了。在他一切的思想中,有一种急切,混沌而又激烈的冲动,要反抗命运的念头。假如,一时间,他确实意欲听天由命,那么他那赖他生存的妻女就会向他抗议,使之成为一件自私之事。

  但是,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不久,他以为,在他必须接受的命运中并无屈辱,而且许多人都冤屈地走了这条相同的道路,并每日都这样坚定地踏上它,这想法跃起来激励了他。接下来他又思忖,他的亲人们日后要享有一份心境的安宁,就要靠他的平静和坚毅。所以,逐渐地,他进入一种更佳的状态,这时,他能使他的思想升到一种更高的境界,而心情则陷入一种慰藉之中。

  在他被宣判的那天黑暗降临之前,他在华临终的路途上历经了这许多思想的历程,被准许购了书写的工具和一盏灯后,他坐下来写信,一直写到监狱熄灯。

  他给露西写了一封长信,告诉她,他从来不知道她父亲被囚禁的情况,直到他从她自己那里得知此事,而且他与她同样不晓得他父亲和叔父在那件惨案中的责任,直到那文件被宣读。他曾向她说明,他对她隐瞒他放弃了的姓氏是一个条件……现在他充分理解了其中的缘由……一个她父亲允诺他们的婚约的条件,也正是他在他们成婚的那天早晨还要求他信守的一个承诺。他恳求她,为了她父亲的缘故,不要再追究她父亲是否忘记了文件的存在,或是那个礼拜日在院子里的老梧桐树下因讲述了塔楼的故事而使他忆起它的存在(无论是暂时的还是永久的)。假如他确实保留着一些有关它的记忆,那么毫无疑问他以为它连同巴士底狱一起被销毁了,因为,在公众发现并公布于世的犯人的遗物中,他并没有听到任何人提起过它。他恳求她……虽然他又说他知道这是不必要的……安慰她的父亲,想尽一切委婉的方式让他相信,他并不曾做过任何可自责的事情,而且为了他俩的结合的原因自始至终忘却了自我。接着,他写到,请求她保留他自己最终对她充满感激的爱意和祝福,要她克制悲痛,全身心地抚养他们那亲爱的孩子,以期在天堂相会时能告慰她的父亲。

  在给她的父亲的信中,他表露了同样的心迹;但是,同时他也告诉她的父亲,他完全把自己的妻儿托付于他的照料。而且,他非常郑重地向他申明此事,意在使他脱离沮丧或任何他预见的可能出现的旧病复发的危险趋势。

  在给洛里先生的信中,他把他们全都托付给他,并解释了一些他所遗留的事情。在这之后,他又添加了许多感激友情和热情依恋的话,就此做完了该做的事。他从未想到过卡尔顿。他的脑子里充满了其他的人,以至于他一次也未曾想到过他。

  他在熄灯前写完了这些信。当他躺倒在他的稻草铺垫的床上时,他觉得他已向人世诀别了。

  但是,在睡眠中这世界却又向他招手,向他炫耀它形形色色的光彩,自由而幸福。他回到索荷老屋(虽然它的里面跟他们真实的家相去甚远),怀着一种无法解释的轻松心情,他又与露西在一起,她告诉他,这一切都是一个梦,他根本没有离开过她。一瞬间的忘记,然后他甚至痛苦过,而又回到她身旁,已处于死去的宁静中,然而却跟先前无异样的感觉。又一瞬间的忘却,他已苏醒于阴森的早晨,不知他身在何处,不知曾发生过何事,直至一个念头闪过他的脑海:"这是我的死期呀!"

  就这样,他经历了数个时辰,到了五十二颗人头落地的那一天。然而此时,当他处于镇定之中,希望能以坦荡的英雄主义面对生命的终结的时候,在他清晰的思想中却开始了一种新的难以把握的活动。

  他从未见过那将终止他生命的装置。它离地面有多高,有多少个台阶,他会站在何处,那东西会怎样触到他,刽子手是否会被染红,他的脸该朝向哪方,他会是第一个还是最后一个,这些问题以及许多其他类似的问题,完全不受他意志的控制,一次又一次闯入他脑中,以至无数次。它们与恐惧无关,因为他的意识中没有恐惧。它更像是源于一种奇怪的纠缠不清的欲望,想了解到了那时候该怎么做;这强大的欲望显得与其所指的那短暂的瞬间极不相称;这种好奇心更像是隐匿于他内心的某种别的什么精灵的好奇心,而不是他自己的。

  当他踱来踱去的时候,时间渐渐地逝去,钟敲着他将永远不再听到的钟点。九点永远地过去了,十点永远地过去了,十一点永远地过去了,亦将逝去的十二点正在来临。经过与刚才令他迷惑的古怪念头的艰辛斗争,他终于占了上风。他踱过来踱过去,不断轻声呼唤他们的名字。最艰巨的斗争已经过去。挣脱了意乱心迷的奇想,他踱来踱去,为自己祈祷,也为他们祈祷。

  十二点永远地过去了。

  他曾经被告知那最终的时刻是三点,他知道他会在更早一些被传,因为囚车还要沉重而缓慢地颠簸过数条街道。因此,他决定把两点定为镇定自己的最后时刻,这样,他才能在以后的时间里振作他人。

  有规律地往返走动,双手抱在胸前,他跟拉佛斯狱中来回踱步的那个囚犯成了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他听见一点又敲过了,并无惊惧,这个钟头与其他过去了的时间并没有什么两样。他虔诚地感谢上苍,让他恢复了自制能力,他心想,"现在只有一个钟头了,"然后又转身踱起步来。

  门外石砌的通道上有脚步声。他停下来。

  钥匙伸进了锁孔,转动了一下,门打开之前,或正要开的时候,一个男人用英语轻声说:"他在这里从未见过我,我一直迥避他。你单独进去,我在近处等着。不要耽搁!"

  门很快地开了又关上,面对面站在眼前的是,默默地注视着他的锡德尼。卡尔顿,他面带微笑,一个手指放在唇上示意他谨慎。

  他的神色中有这样一种光采照人的东西,以至于在最初的一刻,犯人怀疑他是自己幻想中的一个影子。但是,他开口说话了,而且正是他的声音;他拿起囚犯的手,而且这是真正的握手。

  "在世上所有的人当中,你最想不到会看到我吧?"他说。

  "我简直不相信会是你。现在我还几乎不能相信。你莫不是……"他脑子里突然闪过一种担忧……"也成了囚徒?"

  "不。我偶然有力地制服了这里的一个看守,所以,我才能站在你的面前。我从她……你的妻子……那里来,亲爱的达尔内。"

  犯人紧握他的手。

  "我给你带来了她的恳求。"

  "什么恳求?"

  "一个最诚挚,最紧迫,最强烈的恳求,以你清楚记得的那种最哀怨动人的声调向你提出。"

  囚犯把脸侧向一旁。

  "你没有时间问我为什么带来这恳求,或这意味着什么;我没有时间告诉你。但是你必须服从……脱下你的靴子,穿上我的。"

  在牢房的墙边有一张椅子在犯人背后,卡尔顿,赶快以闪电一般的速度过去,把他摁在上面,自己已经赤脚站在他面前。

  "穿上我的靴子,拿起来,快穿上,快!"

  "卡尔顿,从这里逃走是不行的,这是绝不能的。你只会跟我一起死,这是发疯。"

  "如果我要你逃走,这是发疯;但是我要你这样做了吗?等我让你穿过那扇门再告诉我这是发疯,然后再留在这里也不迟。和我交换围巾和大衣。你换上这些的时候,让我取下你头发上的丝带,把你的头发搞乱,就像我这样!"

  以惊人的速度和几乎超乎自然的意志和行动,他强迫犯人作了这些交换,在他的控制下犯人像个孩子。

  "卡尔顿!亲爱的卡尔顿!这是疯狂,这不会成的,这绝不会成的,有人这样试过,最后总是失败。我恳求你不要在我的痛苦之上再加上你的牺牲。"

  "我亲爱的达尔内,我要你穿过那门了吗?当我叫你那样做的时候,再拒绝我。这桌上有笔。墨水和纸,你的手还有气力写字吗?"

  "我在你进来前写过。"

  "再用一些气力,写下我要你写的话。快,朋友,快!"

  达尔内紧紧抱着他那迷惑不解的脑袋,在桌旁坐下。卡尔顿,右手放在胸前,紧靠他站着。

  "完全照我说所的写。"

  "把它写给谁?"

  "没有谁。"卡尔顿仍然把手放在胸前。

  "写日期吗?"

  "不。"

  囚犯每提一个问题都抬起头望着他,卡尔顿站着俯视他,手依然放在胸前。

  "假如你记得,"卡尔顿口授,"很久以前,我们之间说过的话,那么当你看到它时你就会明白。我知道,你一定还记得。你的天性让你不会忘记那些话。"

  卡尔顿正从胸前收回他的手,犯人偶然抬头,吃了一惊,于是,卡尔顿停下手来,手里似乎紧握着一样东西。

  "你写了‘忘记那些话,了吗?"卡尔顿问。

  "写了。你手里拿着武器吗?"

  "不,我没有武器。"

  "你手里的是什么?"

  "你很快会知道。写下去,还剩下没多少字了。"他继续口授,"我很感激终于到了证实这些话的时候。我这样做无需遗憾和悲伤。"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盯着写字的人,他的手慢慢地,轻轻地移下来靠近写字人的脸。

  笔从达尔内的手指间落在桌上,他茫然环顾着周围。

  "什么气味?"他问。

  "气味?"

  "有种东西仿佛掠过我面前?"

  "我没有感觉到任何东西,这里不可能有任何东西。拿起笔写完它。快,快!"

  好像他的记忆力受到损害,或是他的官能被扰乱,犯人费劲地集中注意力。他呼吸有些异常,并用朦胧的眼神望着卡尔顿,卡尔顿……他的手又放在了胸前……

也盯着他看。

  "快!快!"

  犯人又埋头在纸上写。

  "假如还有别的法子",……卡尔顿的手又警惕地,轻轻地,偷偷地放下来……"我就绝不会用这种费时费力的办法。如果还有别的法子,"……他的手放到了犯人脸上……"我就不用遭这么大的报应。如果还有别的法子……"卡尔顿看着笔,发现它还不听使唤地划着让人费解的符号。

  卡尔顿的手不再放回胸前。犯人投以责备的目光,一跃而起,但是卡尔顿的手紧紧按着他的鼻孔,卡尔顿的左臂扼住他的腰。他无力地挣扎了几秒钟,而他反抗的对象正是要为他献身的人。但是,大约一分钟后,他就不省人事地躺倒在地上。

  卡尔顿迅速地用他那与心同样忠实于他的目的的手,换上了犯人扔在一边的衣服,把头发向后梳去,并用犯人扎过的丝带扎起头发。之后,他轻声呼唤:"进来!进来!"那探子就露了面。

  "看见了吗?"卡尔顿单腿跪在那失去知觉的身体旁,把纸片放入他的胸袋里,抬头问道:"你冒的危险很大吗?"

  "卡尔顿先生,"探子回答,胆怯地弄了个响指,"只要你忠实于整个交易,我的危险就不那么大,即使在这件事现在所处的最高潮阶段。"

  "不要怕我。我会信守诺言直到死去。"

  "假如五十二个不出错,你一定是那样,卡尔顿先生。你穿上那些衣服就不会有错,我也就不会害怕。"

  "不用害怕!我很快就伤害不了你了,而且其余的人马上就会远离此地,上帝保佑!好,叫人帮忙把我抬到马车上去。"

  "你?"探子神经紧张地表示怀疑。

  "他,我替换的那个人呀。你从带我进来的那扇门出去?"

  "当然。"

  "你带我进来的时候,我就很虚弱,现在你带我出去的时候我就会更虚弱了。离别的会面击倒了我。这种事曾经在这里发生过,经常,太经常了。你的命握在你自己手里。快!叫人帮忙!"

  "你发誓不会出卖我?"发抖的探子说,在最后时刻他迟疑了。

  "你呀,你!"卡尔顿回答,跺着脚,"我不是已经郑重发誓要在这条路上走到底,你怎么现在还要浪费宝贵的时间?你亲手把他送到你知道的那个院子,亲手把他放到马车里,当面把他交给洛里先生,亲口告诉他不用给他吃恢复剂,只需要空气,告诉他记住我昨晚的话,和他自己昨夜答应的话,然后就马上开车离开。"

  探子退了出去,卡尔顿在桌旁坐下,双手抱着额头。探子很快就返回来,后面跟了两个人。

  "怎么啦?"其中一个说,注视着那倒在地上的身体。"得知他的朋友中了圣吉洛蒂的彩就这么痛苦不堪?"

  "假如这贵族中不了彩,一个优秀爱国者也不会比他更难过了。"另一个说。

  他们抬起这不省人事的身体,把它放在他们抬到门口的担架上,然后弯下身把它抬起来。

  "时间不多了,艾弗雷蒙德,"那探子以警告的口吻说。

  "我很清楚,"卡尔顿回答,"当心我的朋友,我请求你。走吧。"

  "那么,走吧,小的们,"巴萨德说,"抬起他,走吧!"

  门关上了,只剩下卡尔顿独自一人。他尽力倾听,是否有任何表示怀疑或惊动的声响。没有。钥匙转动,门乒乓地关闭,脚步声远去,没有叫喊,没有匆忙,一切正常。呼吸畅快了片刻之后,他又在桌边坐下,又静听了一会儿,直到钟敲了两点。

  那种他并不害怕的声音响了起来……因为他已经把它们神圣化了。几道门相继打开,最后开了他这道门。一个狱卒,手里拿着一张名单,朝里面张望,只说了一句:"跟我来,艾弗雷蒙德!"然后他跟着狱卒走过一段通道来到一个黑暗的大房间。这是一个昏暗的冬日,屋内的阴影,屋外的阴影,使他只能隐约地辨别其他那些被带到这里来缚住手臂的人们。有的站着,有的坐着,有的在哀叹,且不安地走动着,但是这样的只是少数。绝大多数人都一动不动且默默不语,呆呆地瞪着地面。

  他站在墙边的一个黑暗角落里,五十二个中的有一些人在他后面被带进来,其中有一个在走过他面前时停住脚,要拥抱他,仿佛认得他。这使他一阵毛骨悚然,生怕被认出,但那个人走了过去。片刻之后,有个年轻女子,更有些像姑娘的样子,甜美而瘦削的脸上没有一丝颜色,睁着大而忍辱负重的眼睛从他看见她一直坐着的位子上站起来,走过来同他说话。

  "公民,艾弗雷蒙德,"她说,用冰冷的手碰碰他,"我是跟你一起在拉佛斯牢狱的那个穷苦的小裁缝。"

  他含糊地答道:"是啊。我忘了你被控的罪名是什么?"

  "谋反。虽然公正的上帝知道我是无辜的。这怎么可能呢?谁会想要与我这样一个可怜的软弱无力的小人物合谋呢?"

  她说话时带着的绝望的微笑令他非常感动,以至令他落泪。

  "我并不怕死,公民艾弗雷蒙德,但是我什么也没干过。如果为我们穷人做这么多好事的共和国会从我的死中得到好处,我并非不愿意死,但是我不知道那怎么可能呢,公民艾弗雷蒙德。这样一个可怜的微弱无力的小人物!"

  这世上最后一件能使他心存温柔的东西,就是这可怜的好。

  "我听说你被释放了,公民艾弗雷蒙德。我曾希望这是真的。"

  "是真的。可是,我又被捕判罪了。"

  "如果我跟你同一辆囚车,公民艾弗雷蒙德,你能让我握住你的手吗?我不害怕,但是我是这么弱小,握住你的手能给我更多一些勇气。"

  当这双忍辱负重的眼睛抬起来看他的脸时,他发现里面突然显出一种疑惑乃至惊讶的表情。他按住那忍饥挨饿劳苦过度的手指,触到他的唇。

  "你要为他死吗?"她轻声说。

  "也为他的妻儿。嘘!是这样。"

  "哦,你能让我握住你勇敢的手吗,陌生人?"

  "嘘!可以,我可怜的姐妹,直到最后。"

  在那天午后的同一时刻,笼罩在监狱上空的阴影同样笼罩在人群环绕的城门口,这时一辆驶出巴黎城的马车正停下来接受盘问。

  "干什么的?里面都有些什么人?证件!"

  证件被递了出来,并被验读了。

  "亚力山大。莫奈特,医生,法国人。是谁?"

  这就是他,这位无助的。发出模糊不清的喃喃声的神志恍惚的老人被指了出来。

  "显然这位医生公民神经失常了?他是否受不了革命的热情?"

  太受不了了。

  "哈!很多人都遭罪了。露西。他的女儿。法国人。哪位是她?"

  这就是她。

  "显然一定是她。露西,艾弗雷蒙德之妻,是不是?"

  是。

  "哈!艾弗雷蒙德另有公干。露西,她的孩子。英国人。这就是她?"

  非她莫属。

  "亲亲我,艾弗雷蒙德的孩子。好了,你吻过了一个优秀共和党;你的家族里有了一点新东西;牢记它!锡德尼。卡尔顿。律师。英国人。哪位是他?"

  他躺在这里,车上的角落里。他也被指了出来。

  "显然这位英国律师处在昏迷中。"

  希望他能在新鲜空气里会恢复神志。他被说明是身体欠佳,且刚与一位为共和国所不容的朋友悲痛诀别,哀伤过度。

  "就这些?并没什么大不了的么!许多人为共和国所不容,都必须伸出那小窗子张望。杰维斯。洛里。银行家。英国人。哪位是他?"

  "我正是。自然,是最后一个了。"

  正是杰维斯。洛里回答了前面所有的问题。正是杰维斯。洛里下了马车,手扶着车门,回答一群官员的问话。他们从容地绕着马车走一圈,又从容地登上车厢查看车顶上有何微薄的行李;围观的乡下人靠近车门,羡慕地朝里观望;一个由母亲抱着的婴儿,伸出短短的小手臂,几乎触到那上了吉洛蒂的贵族的妻子。

  "看好你的证件,杰维斯。洛里,已经签过了。"

  "可以离开了,公民?"

  "可以离开了。上路,马车夫!一路顺风!"

  "向你们致意,公民们……过了第一关!"

  这又是杰维斯。洛里说的话。他此时双手合十,仰视上苍。马车里有恐惧,有哭泣,还有那不省人事的旅行者的沉重呼吸。

  "我们是否行得太慢?能否催促他们更快点?"露西问,紧靠着那个老人。

  "会让人觉得像在逃走,亲爱的。我不能过分催促,否则会引起怀疑的。"

  "朝后看,朝后看,看看我们是否被追赶!"

  "路上空无一人,亲爱的,到现在为止,我们并未被追赶。"

  眼前掠过三三两两的屋舍,孤独的农庄,废弃的破楼,染坊,鞣革作坊,以及诸如此类的种种,还有开阔的荒野,和路旁一棵接一棵的秃树。坚硬而崎岖不平的路面在我们脚下延伸,道路两旁是深厚而稀软的泥泞。有时,我们为了避开震荡颠簸的石块而落入两边的泥泞;有时我们被卡牢在路中的凹辙和泥坑里。我们是如此地急切难耐,在惊惧和匆忙中,我们一味地想着逃脱,飞奔……躲藏……除了停歇。

  冲出开阔的荒野,又穿梭于废弃的破楼,孤独的农庄,染坊,鞣革作坊。及诸如此类的,还有三三两两的村舍,和路旁一棵接一棵的秃树。这些人是否欺骗了我们?又让我们走了回头路?还是相同的地方走了两次?感谢上帝,不是一个村庄。向后看,向后看,看我们是否被追赶!嘘!驿站到了。

  慢吞吞地,我们的四匹马被换了下来;慢吞吞地,被剥夺了马匹的马车停在小街上,似乎不再可能动弹的样子;慢吞吞地,新的马一匹接一匹地出现了;慢吞吞地,新的马车夫跟随其后,吮着,理着马鞭;慢吞吞地,旧的马车夫数着他们的钱,无理地提出额外的要求,最终达到双方不满的结果。自始至终,我们过于慌乱的心跳动的速度大大超过世上任何一匹快马的最快的飞奔。

  终于,新的马车夫坐在马鞍上,旧的马车夫被撇在后面。我们穿过村庄,驰上山坡,又驰下山坡,来到低洼的湿地。突然,马车夫打着激动的手势争执起来,马儿被勒住停下脚步,几乎蹲伏下来。我们被追赶了吗?

  "嗬!车里的人开口说话吧!"

  "说什么?"洛里先生问,朝窗外看去。

  "他们说有多少?"

  "我不懂你的意思。"

  "……在上一站,他们说今天有多少上了吉洛蒂?"

  "五十二。"

  "我是这么说!一个勇敢的数!我的这位公民伙伴硬说是四十二个。该再加上十颗头才对。吉洛蒂干得漂亮。我爱它!嗨!上路。哈!"

  夜色渐黑。他动起来,他开始逐渐恢复,并说出令人听清楚的话来;他以为他还是与卡尔顿在一起;他叫他的名字,问他,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噢,怜悯我们,仁慈的上帝,帮助我们!小心,小心,看看我们是否被追赶。

  风在我们后面呼号,云在我们后面飞跑,月亮在我们后面疾跳,整个荒凉的黑夜在追赶我们;但是,到此刻,我们并未被别的什么东西追赶。

  

下载APP看小说 不要钱!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快捷键→)

类似 《双城记》 的 公版经典 类小说:

游戏二维码

扫描二维码 下载畅读书城

下载APP 天天领福利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