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天
曙光驱散了黑夜,深蓝色的八重天(中世纪通行的托勒米天文学说认为地球是宇宙的中心,固定不动的地球外层有九重天,一至七重是月球.水星.金星.太阳.火星.木星.土星等行星运行的范围,八重天为恒星所占,九重天是透明的水晶球.)转为淡青,草地上的花朵开始吐放,艾米莉娅起身,吩咐仆人叫醒女伴和青年.他们到齐后,跟随着女王缓步走到离别墅不远的一个小树林.由于瘟疫流行,近来没有人进林子打猎,那些山羊.麋鹿和别的动物仿佛已经驯服,见了生人并不躲避.他们上前抚摩,惹得那些动物奔跑跳跃,大家玩得很高兴.太阳升高,该是回去的时候了,他们头上戴着用圣栎树叶编的冠饰,手里捧着芳草鲜花,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见到的人都会说他们不是庆幸劫后余生,便是乐天知命,把生死置之度外.那些男女青年唱着歌,有说有笑,络绎回到别墅,看到一切都安排就绪,仆人们春风满面在旁迎候.大家休息片刻,进餐前唱了六七支歌,一支比一支动听,然后洗了手,由总管带引一一就座,上了菜肴,大家吃得十分欢畅.饭后,有的唱歌,有的跳舞,女王吩咐想休息的人可以去午睡.到了约定的时刻,大家来到平时讲故事的地方.女王转向菲洛梅娜,让她牵头.菲洛梅娜微微一笑,开口说:
一
里努乔和亚历山德罗两人追求寡妇弗兰切斯卡,她都不中意,叫一个假扮死人躺进墓室,又叫另一个去把他抬出来.两人没完成任务,寡妇摆脱了他们的纠缠.
女王陛下,在今天这个不限主题随意叙说的故事会上,蒙陛下命我牵头先讲,我感到十分荣幸.如果我能开一个好头,继我之后的人肯定会讲好,并且比我更好.
可爱的女郎们,我们在以前的故事中多次表明爱情的力量有多么伟大,我认为爱情的主题取之不尽,即使讲它一年都讲不完.爱情不仅能使热恋中的人视死如归,甚至能使他们进入死者的墓室.你们从我的故事里可以看到爱情的巨大力量,以及一个聪明的女人如何摆脱两个追求她而遭她厌恶的男人的纠缠.
我说的是两个佛罗伦萨人,一个名叫里努乔.帕莱尔米尼,另一个叫亚历山德罗.德.基亚尔蒙泰西.他们由于教皇和国王之间的权力之争受到牵连.被放逐到皮斯托亚城.两人互不认识,但都热烈地爱上当地一位美貌绝伦的寡妇,各自用尽心计要获得她的爱情.寡妇名叫弗兰切斯卡.德.拉扎里,开头不疑有他,给他们看了一点好脸色.两人忘乎所以,不断地托人捎信或者当面求爱,没完没了地跟她纠缠.她一直在琢磨,终于想出一个摆脱这种局面而不结怨的主意,那就是请两人做一件估计他们都不肯做的事.一经他们拒绝,她就有充分的理由不再理睬他们的请求了.她怎么会想出那个主意,这里需要作些解释.那天皮斯托亚死了一个人,死者虽然出身贵族,但声名狼藉,非但在本城,就是在全世界也算得上最卑劣的.此外,他生前身体畸形,相貌丑陋无比,不认识他的人乍一见他都会吓一大跳.那人葬在圣方济各派修士院外的墓地.弗兰切斯卡认为这个情况对她很有帮助.她对一个使女说:
"你知道那两个佛罗伦萨人,里努乔和亚历山德罗,每天给我捎话带信,叫我腻烦透顶.我根本不会答应他们和我相好的要求,决定要让他们死了这条心.他们信誓旦旦,说是愿意为我做这做那.我打算试探他们一下,让他们做一件他们绝对不肯做的事,这样我就可以摆脱他们的纠缠了.你听听我的计划.你知道斯坎纳迪奥今天早上给葬在圣方济各派修士的墓地里.那个丑八怪别说是死了,即使活着的时候,城里胆子最大的人见了他都会心惊肉跳.你悄悄地去找亚历山德罗,对他说:'弗兰切斯卡夫人派我通知你,你朝思暮想要和她相好,现在机会来了.只要你答应,我马上告诉你她的条件,你就可以如愿以偿.出于你以后自会知道的某种原因,夫人的一个亲戚今晚要把上午埋葬的斯坎纳迪奥的尸体弄到她家去.那人虽然死了,夫人仍旧害怕,不希望见到.因此求你帮她一个忙,今晚掌灯时到斯坎纳迪奥的墓室,换上他入殓时的衣服,像他那样躺着别动,等人来抬你.那时你千万别出声,也别动弹,让他们把你抬到夫人家,她会在家里等着你,你就有机会和她成其好事,事后你回自己家,别的你不用管.,假如他说愿意干,当然最好;假如说不愿意,你就替我说,以后休要再来找我,也不要托人捎话了,否则别怪我不客气.这之后,你再去找里努乔.帕莱尔米尼,对他说:'弗兰切斯卡夫人说她可以满足你的欲望,但你得先帮她一个忙,也就是今天半夜你进到斯坎纳迪奥的墓室,不管听到什么,感觉到什么,千万别开口,只要悄悄把尸体弄出来,扛到我们家,你自会明白她要这有什么用.到那时候,你就可以和她快活了.假如你不愿意,以后别想再给她捎话带信.,"使女找到他们,分别传达了夫人嘱咐的话.两人回答说,只要是夫人的吩咐,休说是墓室,即使是下地狱,他们也在所不辞.使女把答复告诉了夫人,她等着瞧两人会不会痴到履行他们的诺言的程度.
到了晚上掌灯的时候,亚历山德罗只穿了一件紧身内衣,离开自己的家去墓地顶替斯坎纳迪奥.他一面走,心里一面发怵,暗忖道:"唉,我多么愚蠢!我这是去哪里呀?谁知道是不是那女人的亲戚识破了我在打她的主意,逼她设下这个圈套,以便在墓地里把我杀掉?真出了这种事我可要遭殃,死得不明不白,谁都不会知道.是不是我的情敌布下这个计谋,要灭了我,除掉一个竞争对手?"他接着又想:"话又说回来,也许两种假设都不对,她的亲戚确实想把我弄到她家.他们总不至于要斯坎纳迪奥的尸体,或者把它放到她怀里去吧.准是他们以前吃过他的亏,现在拿他的尸体来搞什么名堂.使女叮嘱我不论听到什么都不能出声.假如他们抠我的眼睛,拔光我的牙齿,或者在我身上干别的勾当,难道我也不能出声?难道我挺得住?假如我开口说话,会被他们认出,也得遭殃.即使不遭殃,他们也不会把我抬到那女人的家里,她就可以说我没有完成任务,让我白辛苦."他这么胡思乱想,差点改变原意,扭头回家.但他的痴情以相反的理由和巨大的力量推动他往前走,一直到了墓地.他打开墓室进去,剥下斯坎纳迪奥的衣服自己穿上,盖好石板,躺在尸体原先所在的地方.这时他开始思索死者是怎样一个人,回想起听人说过的夜晚发生在死人墓葬以及别处的可怕的事情,越想越怕,毛发都竖了起来,仿佛斯坎纳迪奥随时都会爬起来割断他的喉咙.但他靠炽烈爱情的支持,压下这些可怕的念头,像死人似的躺着不动,听天由命.
里努乔等到午夜时分,出门去干夫人嘱咐的事情.一路上他思潮起伏,想着种种可能发生的事情,比如说,他扛着斯坎纳迪奥的尸体被官府的巡夜士兵撞上,难免不给当成盗尸的男巫被判处火刑.死者的家属如果知道了,还会找他拼命.他越想越怕,几乎要撒手不干.但他打起精神暗忖道:"我所爱的那位太太初次求我办事,我哪能回绝?何况办成之后能博得她的欢心?我既然答应了她,即使豁出性命也得干."他继续前行,到了墓地,费了不少劲才打开墓室.亚历山德罗听到动静,吓得不敢作声.里努乔进来后,把亚历山德罗当成是斯坎纳迪奥的尸体,抓住两脚就往外拖,也不细看,扛在肩上就朝夫人家走去,在街角或者墙上有突出的地方磕磕碰碰.
里努乔快到弗兰切斯卡家时,夫人和使女二人正在窗口看他是不是把亚历山德罗扛来,恰好巡夜的士兵埋伏在附近要抓一个强盗,他们觉察到里努乔沉重的脚步声,便点燃火把,好看清来人,以决定朝哪个方向追捕.他们挥舞着盾牌和长矛高声喊道:"是谁?"里努乔听到吆喝,惊吓之下来不及思索,扔下亚历山德罗,撒腿就逃.穿着尸衣的亚历山德罗一骨碌爬起来,也开始奔跑.
弗兰切斯卡夫人借士兵的火把亮光已经看清把亚历山德罗扛在肩上的里努乔,也看清了穿着斯坎纳迪奥入殓衣服的亚历山德罗,两人的大胆使她感到意外,但看到亚历山德罗摔在地上爬起来逃跑的狼狈相不禁好笑.她觉得这件事有趣极了,赞美天主帮她从此摆脱了那两人的纠缠.她回到卧室和使女议论,说那两个人肯定非常爱慕她,居然不折不扣地执行了她的吩咐.
里努乔逃脱后没有立即回家,他诅咒自己的坏运气.等士兵们离开后,他回到扔下亚历山德罗的地点,想找到尸体再去夫人家邀赏,可是遍找无着,心想大概是士兵们抬走了,只得垂头丧气地回家.亚历山德罗不知扛他的人是谁,也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沮丧万分,也回家去了.
第二天早上,人们发现斯坎纳迪奥的墓室洞开,尸体却不见了,因为亚历山德罗把它塞进墓道深处.皮斯托亚全城沸沸扬扬,说是此人生前无恶不作,因此给魔鬼摄去了.这两个多情种子分别向夫人申说他们做了些什么,后来又出了什么事,任务没有全面完成不能怪他们,请求夫人开恩见怜.但夫人佯装不信他们的话,既然请他们办的事没有办到,不愿理睬他们了,从而一劳永逸地摆脱了他们的纠缠.
二
女修道院院长接到密告,匆匆起身去捉修女的奸.院长本人和神父在床上,黑灯瞎火把神父的短裤当成头巾.被告发的修女指出院长头上有异,院长不再追究,让她恣意作乐.
菲洛梅娜讲完了故事,大家称赞弗兰切斯卡夫人招数高明,轻易摆脱了她所不爱的男人的纠缠,并且认为那两个多情汉的大胆行为够不上痴情,只能算是疯狂.女王和颜悦色地对艾莉莎说:"艾莉莎,你接着讲吧."艾莉莎于是说道:
亲爱的女郎们,弗兰切斯卡夫人排除干扰的计谋确实巧妙,我知道有个年轻的修女,一方面固然是吉星高照,另一方面也是凭一句机智的话逃脱了迫在眉睫的危险.各位知道,有许多人虽然愚不可及,却自以为是,动辄教训别人,有时候命运给了他们应得的惩罚.我要讲的故事说明了这一点,具体说是讲一个女修道院院长,那个年轻的修女就归她管.
伦巴第有座遐迩闻名的圣洁虔诚的修道院,里面有个年轻的修女,名叫伊莎贝塔,她出身贵族,长得花容玉貌.一天,她在修道院里隔着栅栏接见亲戚时,竟对陪同亲戚前来的一个青年人一见钟情,爱上了他.那青年发现她风致韵绝,产生了强烈的欲望,也爱上了她,但两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机会如愿以偿.
既然双方都有意思,那青年终于找到一条进入修道院的隐秘通道,和他爱慕的修女见了面.从此两人多次幽会,相得甚欢.日子一长,难免出些纰漏.一天晚上,青年人从情人屋里出来时被另一个修女瞥见,他们两人却没有觉察.发现秘密的修女告诉了几个女伴,她们本想到院长面前去告发,院长名叫乌辛巴尔达,在修女们和许多认识院长的人眼里是个圣洁端庄的女人.商量下来,她们认为最好趁伊莎贝塔和那青年在床上的时候让院长当场捉住他们,免得他们抵赖.修女们为了掌握真凭实据,先不露声色,暗地里作了布置,轮流放哨守候,伊莎贝塔还蒙在鼓里.一晚,她把那青年接了进来,放哨的修女立即注意到了.到了后半夜,她们认为是时候了,分成两拨,一拨堵在伊莎贝塔房门外,另一拨跑到院长的卧室外敲门说:
"院长,赶快起来,我们发现伊莎贝塔屋里有个男人."那晚院长正好有一个神父作伴,院长和那个神父私通,经常让他藏在一个大箱子里给抬进修道院.她怕修女们情急之下把门硬推开闯进来,慌忙起床,也不敢点灯,摸黑匆匆穿上衣服,忙乱中抓到神父的短裤,以为是修女们用的那种百褶头巾,戴在头上就出来,随手锁好门,说道:
"那个该遭天主诅咒的小贱人在哪里?"
修女们热衷于整治伊莎贝塔,没有注意院长头上戴的是什么,簇拥着她来到伊莎贝塔的房间外面,七手八脚把门硬撞开,进屋后只见那一对情人在床上搂着.那两个人被突如其来的事情吓蒙了,一时反应不过来,不声不响,躺着不动.院长吩咐众修女把伊莎贝塔拖下床,带到大厅去训斥.青年人在屋里穿好衣服,等待事态发展.他打定主意,假如修女们伤害他的情人,他决不袖手旁观,必要时把她劫出修道院.
修女们虎视眈眈地盯着那违犯清规戒律的人,院长在大厅中间坐定,开始用最难听的话训斥伊莎贝塔,说她干了最可恨.最见不得人的丑事,坏了修道院圣洁高尚的名声.痛骂之后院长还威胁说非严惩不可.伊莎贝塔自知理亏,又羞愧又害怕,一声不吭.她的沉默引起了别的修女的同情,院长却越骂越来劲.伊莎贝塔偶一抬头,一眼看到院长头上的东西挂着扎裤管的带子来回晃荡,当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心平气和地说:
"院长,天主保佑,你先把头巾整整好,爱怎么骂我再骂吧."院长不明白她的意思,说道:
"什么头巾不头巾,小贱人?你居然还有脸和我开玩笑?你干出这等事来还有兴致打趣?""院长,我求你先扎好头巾的带子,然后爱怎么训我再训吧,"伊莎贝塔又说了一遍.
这时别的修女转过脸看院长,院长抬手摸摸头巾,和别的修女一样明白了伊莎贝塔的意思.她发现自己出了丑,众目睽睽无法搪塞,赶快随风转舵,一改刚才的口气,得出结论说,要抵制肉欲的冲动是不可能的,但是应该像她以前那样谨慎从事,大家不妨尽可能去找快活.她放了年轻的修女,自己回屋和神父继续睡觉,伊莎贝塔也回到情人怀里.以后尽管别的修女看得眼红,她仍经常把那青年接进来.没有情人的修女也各显神通,悄悄地寻求自己的机遇.
三
布鲁诺.布法尔马科和内洛怂恿西莫内医师给卡兰德里诺看病时断定他怀了孕,卡兰德里诺破财消灾,免了生育之苦.
艾莉莎讲完了故事,大家为那年轻的修女逢凶化吉.逃脱了妒忌她的同伴们的暗算而赞美天主.女王吩咐菲洛斯特拉托接着讲,他于是说道:
俊俏的女郎们,昨天我本想谈谈卡兰德里诺,后来讲了那个伤风败俗的马尔凯法官.关于卡兰德里诺及其伙伴的故事又多又有趣,虽然大家已经听过不少,我还是要把昨天想到的讲出来.
故事要提到的卡兰德里诺那伙人的情况大家都很熟悉,我不多罗嗦.现在讲的是卡兰德里诺的一个伯母去世后留给他一些现钱,零零碎碎加起来有二百里拉.卡兰德里诺仿佛有了一万金币似的,逢人便说他打算购置一个庄园,找遍了佛罗伦萨的房地产经纪人,可是具体谈到价钱时交易就吹了.
布鲁诺和布法尔马科听到此事,多次对卡兰德里诺说,买田置地没有意思,不如和他们一起吃喝玩乐,把这笔钱花掉.但他们的劝说都不见效,休说大把大把地花钱,卡兰德里诺连一顿饭都不请他们吃.两人忿忿不平,一天遇到一个名叫内洛的画师,三人凑在一起合计怎么拿卡兰德里诺取乐.商量好了以后,立即付诸实施.他们守在卡兰德里诺家门外,等他出来时,内洛先迎上前去招呼他说:
"早上好,卡兰德里诺."
卡兰德里诺回答说愿天主保佑他万事如意.接着,内洛退后一步,盯着卡兰德里诺的脸左看右看,卡兰德里诺给看得莫明其妙,问道:
"你看什么呀?"
"昨晚你没有觉得不舒服吧?我看你的脸色不对劲,"内洛诧异地说.
卡兰德里诺有点惊慌:"哎呀!我脸色不对劲吗?""说不上不对劲,不过我总觉得你的模样变了.但愿没事最好,"内洛说着自顾自走开.
卡兰德里诺继续走去,虽然没有任何自觉症状,但被他说得惴惴不安.守候在附近的布法尔马科见他和内洛分了手,便迎上前去招呼他,又问他是不是感到异样.卡兰德里诺回答说:
"我说不清楚,刚才内洛说我模样变了.难道我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岂止是不对劲.你看上去像是个要死的人!"卡兰德里诺顿时觉得自己在发烧.这时候,布鲁诺又迎上来,见面第一句话就说:"卡兰德里诺,瞧你的脸色!简直像死人!你觉得不舒服吗?"卡兰德里诺听谁都这么说,认为自己确实病得不轻.他颓丧地问道:"我该怎么办呢?"布鲁诺说:"我认为你最好马上回家,躺在床上,把身子盖得严严实实,然后派人把你的小便送到西莫内医师那儿请他检查,你知道他是我们的好朋友.他会告诉你该怎么办,到时候我们再看,需要做什么我们尽力帮忙."这时内洛踅来和他们一起护送卡兰德里诺回家.卡兰德里诺困顿不堪,倒在床上对妻子说:
"你快来替我把被子盖好,我难受极了."
他躺下后,派了一个小使女把尿液给西莫内医师送去.当时西莫内的诊所在旧市场,门口有一块画着西瓜的招牌.
布鲁诺对两个伙伴说:
"你们在这里陪他,我去听听医师的意见,必要时把他请来."卡兰德里诺说:
"去吧,我的好伙伴,医师怎么说可别瞒着我,我现在觉得肚子里翻腾得慌."布鲁诺赶在小使女前头到了西莫内医师诊所,把他们的恶作剧讲给医师听.这时小使女来了,医师对她说:
"你回去告诉卡兰德里诺,被子盖严实,我马上就去,当面解释他的病情,告诉他该怎么办."使女走了.医师和布鲁诺随后也来到.医师坐在床边给病人诊脉,过了片刻,当着病人妻子的面说:
"卡兰德里诺,作为朋友,我实话实说,你没有病,只是怀了孕."卡兰德里诺一听这话仿佛五雷轰顶,痛苦地嚷道:
"这怎么得了!泰莎,全怪你,你总是喜欢趴在上面.我早就对你说过,要坏事的."那女的本来害羞,听丈夫说出这种话,臊得满脸通红,一声不吭溜了出去.卡兰德里诺还在叫苦:
"哎呀!我怎么办呢?我哪会生孩子?孩子从哪里出来呢?那婆娘太可恨了,我的性命要坏在她手里.但愿天主重重罚她,我才解气.假如我不病成这副模样,我真想起来揍得她体无完肤.我再也不让她趴在上面.假如我逃过这次难关,以后死也不让她胡来."布鲁诺.布法尔马科和内洛听了卡兰德里诺的话,好不容易才忍住没笑.西莫内医师却笑得牙齿都要掉了.卡兰德里诺求医师想办法帮他一把,医师说:
"卡兰德里诺,你别着急.天主保佑,既然查出了病因,我向你保证不出几天就可以把胎打下来,并不费事.不过你得破费一点."卡兰德里诺说:
"当然,大夫,看在天主份上你快打吧.我有二百里拉,本来想买一个庄园,只要不生孩子,把二百里拉全花掉,我也心甘情愿.妇女有生孩子的产道,分娩时我听她们还大叫大喊.我没有她们的条件,孩子还没有娩出,我肯定先痛死了,真不知如何是好."医师说:
"别担心.我替你配一剂好药,味道不坏,不出三天保你恢复正常,和好人一样.不过以后你得注意,别干傻事了.那剂药需用三对肥鸡和一些别的配料,你给他们五个里拉,请他们配齐连同肥鸡一起送到我的诊所,我配好明天给你送来.每次喝一大杯."卡兰德里诺说:"大夫,那就拜托了."
他给了布鲁诺买配料的五个里拉和买三对鸡的钱,求布鲁诺费心代劳.
布鲁诺买了聚餐所需的鸡和其他食品,同医师和他的伙伴们大吃了一顿.医师在诊所的药剂室配制了一些加香精的糖水,给卡兰德里诺连喝了三天.医师等人又去探视病人,给他诊了脉,说道:
"卡兰德里诺,你完全好了,安心去干你的活,不必再卧床休息了."卡兰德里诺霍然而愈,去干他的营生,逢人便夸西莫内医师医道高明,三天之内打掉了他的胎,毫无痛苦.布鲁诺.布法尔马科和内洛略施小计,捉弄了不肯破费请客的卡兰德里诺.泰莎却认为其中有诈,很生她丈夫的气.
四
切科.福尔塔里戈嗜赌如命,输掉了自己的钱和衣服之后把朋友的钱也输光.他穿着单衬衣跟在朋友的马后奔跑,嚷着说遭了抢劫.村民拦住骑马人,夺下他的衣服和坐骑给切科,让他穿着单衬衣在马后奔跑.
大家听了卡兰德里诺责怪妻子的话笑得前仰后合,菲洛斯特拉托讲完以后,内菲莱奉女王之命讲道:
可敬的女郎们,"言多必失"这句话很有道理.多言多语非但不能显示智慧和优点,反而容易暴露愚蠢和缺点,卡兰德里诺就是明证.他受到愚弄,以为得了并不存在的怪病,即使治病心切也不必把他妻子秘密的乐趣公诸于众.这叫我想起一个完全相反的情况,也就是狡诈胜过了正直,正直的人吃了大亏,现在我就讲给各位听听.
不久以前,锡耶拿地方有两个年龄相仿,同名切科的人,一个姓安朱列里,另一个姓福尔塔里戈.两人在许多方面都格格不入,但在憎恨父亲这一点上却有共同点,因此交上了朋友.安朱列里仪表堂堂,举止文雅,觉得靠父亲的津贴在锡耶拿生活很不舒畅,听说他的一个好朋友新近受教皇的委派担任安科纳地区的红衣主教,决定前去投奔,以期改善自己的境况.他请求父亲一次给他六个月的津贴,让他添置服装马匹以壮行色.
安朱列里出门远行想找个侍从,福尔塔里戈得知后立即求安朱列里把他带去,说是他愿意充当仆人,只要管饭,工资可以不拿.安朱列里说不想带他去,倒不是因为他不会干仆人的各项工作,而是因为他嗜赌如命,有时候还贪杯醉酒.福尔塔里戈说这两个缺点他都可以改掉,而且指天画地,赌咒发誓,终于把安朱列里缠得同意了.一天早晨,主仆二人出发,一路走去,到邦孔文托停下打尖.饭后天气很热,安朱列里吩咐福尔塔在客栈给他安排一张卧榻午睡,帮他脱下衣服,又叮嘱在午后祈祷钟声敲响时把他叫醒赶路.
安朱列里睡下以后,福尔塔里戈去到一家酒店,几杯下肚就和酒店里的人赌起钱来,不大工夫已把身边的钱和身上的衣服统统输光,只剩衬衫衬裤.他输红了眼,只想翻本,回到客栈,见安朱列里睡得很香,便把他的钱包掏空,去酒店再赌,结果也输个精光.安朱列里醒来以后穿好衣服,不见福尔塔里戈,猜想他多半像平时一样喝得醉醺醺的找个地方睡着了.他一气之下决意甩下福尔塔里戈不管,吩咐客栈主人替他备鞍,打算到了科西尼亚诺另找一个仆人.他准备结帐时,发现钱包里空空如也,当即大吵大闹,说是客栈里的人偷了他的钱,要把他们统统扭送锡耶拿官府.这时,福尔塔里戈穿着单衬衫回来,像刚才掏安朱列里的钱包那样,这次是想把衣服也偷去当赌本.他看见安朱列里整装待发,赶紧说:
"这是怎么回事,安朱列里?我们这就动身?等一等,有个人马上就来,我把衣服抵给他换了三十八个苏尔多.如果现在还帐,三十五个苏尔多就能赎回."这时果然来了一个人,安朱列里从那人的话里可以肯定偷钱的是福尔塔里戈,因为那人说的福尔塔里戈输掉的钱数和他被偷的钱数相符.安朱列里非常生气,破口大骂福尔塔里戈,如果不是怕犯王法,当场就想宰了他.安朱列里威胁说要告到锡耶拿官府,送他上绞刑架或者终身流放,然后跨上马准备出发.福尔塔里戈只当安朱列里不是骂他而是在骂别人,说道:
"安朱列里,这些话不解决问题,以后再说.现在先付三十五个苏尔多把衣服赎回来,拖到明天借钱给我的人就要三十八个苏尔多了.我听了他的话下了赌注,所以他对我特别照顾.我们何必不省下三个苏尔多呢?"安朱列里听福尔塔里戈胡搅蛮缠,看到围观的人仿佛不信是福尔塔里戈偷了他的钱,而是他欠了福尔塔里戈什么似的,发急说:
"你的衣服跟我有什么关系,你这个该绞死的东西?你先偷了我的钱去赌博,现在又缠住我胡说八道."福尔塔里戈说:"你为什么不让我省下三个苏尔多?难道你以为我对你已经没有用了吗?天主在上,你干吗这么着急?我们今晚能赶到托伦涅里.喂,快掏钱吧,要知道我在锡耶拿全城再也找不到那么合身的衣服了.不花三十八个苏尔多赎回来,四十个苏尔多都买不到呢.如果你不依我,你会害我两头吃亏的."安朱列里见那人偷了他的钱不以为耻,还没完没了地拿话来调侃他,气得不愿理睬,拨转马头朝托伦涅里跑去.这时福尔塔里戈想出一个刁钻的主意,穿着单衬衫跟在他后面和他唠叨衣服,一口气跑了两英里.安朱列里为了摆脱纠缠,策马快跑.这时候,福尔塔里戈见到路边地里有几个庄稼汉在干活儿,忽然大喊起来:"抓住他,抓住他!"庄稼汉以为骑马的人抢劫了那个穿着单衬衫在后面叫喊追赶的人,纷纷举起锄头铁锹跑过来拦住安朱列里的去路.安朱列里向他们解释事情原委,可是白费口舌.这时福尔塔里戈赶到,恶狠狠地说:
"不要脸的小偷,偷了我的东西逃跑,我真想宰了你."接着,他对庄稼汉们说:
"请各位评评理,这家伙在客栈赌博输光了自己的钱物,偷了我的衣服和坐骑,甩下我跑了.幸好天主保佑,各位仗义,我才能收回失物,我一辈子感激不尽."安朱列里竭力申辩,但谁都不信他的话.福尔塔里戈靠庄稼汉帮忙七手八脚把他拉下马,剥掉他的衣服,自己穿上,骑上马回到锡耶拿,逢人便说他赌钱赢了安朱列里的衣服和坐骑.
安朱列里本来指望风风光光地到教区去见红衣主教,结果落得身无分文,穿着单衬衫回到邦孔文托,无颜回锡耶拿.他向别人借了几件衣服,骑了福尔塔里戈的那匹驽马,找到科西尼亚诺的亲戚家,等待父亲接济.福尔塔里戈的奸计破坏了安朱列里的如意算盘,他当然不会善罢甘休,等待合适的时间和地点非报复不可.
五
卡兰德里诺看上一个年轻女人,布鲁诺给他画了一道符,说是用它一碰那女人,就可以任意摆布她.卡兰德里诺正要行事,妻子赶到,闹得不可开交.
内菲莱的故事不长,讲完以后没有引起太多的哄笑和议论,女王转向菲亚梅塔让她接着讲.菲亚梅塔欣然从命,开口说道:
俊俏的女郎们,我相信你们都知道,任何题材,只要是在适当的场合,谈得再多也不会使人腻烦.我们聚在这里的目的无非是消遣娱乐.我认为,能让我们遣愁解闷的题材即使以前谈过千百遍,只要时间和地点合适,再谈一次也是乐事.卡兰德里诺的轶事已经讲过好几件了,正如菲洛斯特拉托所说,每一件都十分有趣,我不揣冒昧还想讲一件.我如果不拘泥于事实真相,很可以改编情节或者更换人物的姓名,但这一来就削减了听故事人的兴趣,因此还是按事情的本来面貌如实讲来.
佛罗伦萨有个富人,尼科洛.科纳基尼,在他的卡梅拉塔庄园修建一座别墅,请布鲁诺和布法尔马科油漆装饰.由于工作量很大,他们又请了内洛和卡兰德里诺帮忙.别墅的大多数房间还没有布置,只有个别卧室有床和一些必要的家具,整个别墅由一个老女仆照看.尼科洛有个儿子叫菲利波,年轻未婚,时常带女人来别墅作乐,留住一两天后再打发她走.一次,他带来一个名叫尼科洛莎的年轻女人,是卡马尔多利风化区曼焦内妓院的接客姑娘.
那姑娘衣着绮丽,有几分姿色,和干她那种营生的女人相比谈吐举止还算大方.一天中午,她穿着洁白的短衬裙,长发拢成一个髻盘在头顶,从卧室出来到院子里的井边打水,洗手洗脸.这时候卡兰德里诺正好也来打水,客气地招呼了她.她回答了招呼,多瞅了卡兰德里诺几眼,并没有别的原因,只觉得这个男人模样奇特.卡兰德里诺定神一看,发现她很美,想不出什么话可说,只是迷迷登登的盯着她傻瞅,既不打水,也不回到他伙伴那里去.她注意到那男人在瞅她,想撩拨他一下,于是连连瞟了他几眼,轻轻叹了一口气,引得卡兰德里诺心猿意马,顿时堕入情网.没多久,那女的听到菲利波叫唤,便回到卧室.卡兰德里诺回到工作地点,什么活儿也干不下去,老是叹气.布鲁诺平时一直在观察他的一举一动好拿他逗趣,注意到这情形,问道:
"你怎么啦,卡兰德里诺兄弟?干吗老是叹气?"
卡兰德里诺回说:
"兄弟,有谁帮帮我就好了!"
"帮什么忙?"布鲁诺问道.
"这件事本来不该对任何人说,不过那里有个天仙般的姑娘对我很有意思.你也许认为难以想象,可是我打水时注意到了.""哎呀!"布鲁诺说."莫不是菲利波的女人吧?"
卡兰德里诺说:
"多半是的,因为她一听菲利波叫唤就进了卧室,但这有什么关系?在这种事情上,休说是菲利波,哪怕是耶稣基督,我也只好对他不起了.实话告诉你,伙伴,那姑娘对我情深意长,你根本无法想象."布鲁诺说:
"伙伴,我去看看她究竟是谁,如果是菲利波的女人,我三言两语就可以把你的意思跟她说清楚,因为我和她很熟.可是我们无法瞒过布法尔马科呀.我同那女的一说话,他就会发现的."卡兰德里诺说:
"布法尔马科这头不用担心,我们要提防的是内洛,内洛是泰莎的亲戚,给他知道以后会坏事的."布鲁诺说:"你讲的有道理."
其实布鲁诺早知道那女的是谁,他见到她来别墅,菲利波也向他提起过.卡兰德里诺丢下手头的活儿去张望那女的时,布鲁诺把这件事告诉了布法尔马科和内洛,三人当即商量好怎么处理这件风流案子.卡兰德里诺回来时,布鲁诺问道:
"见到她没有?"
卡兰德里诺说:
"见到了,她那惹人爱怜的模样真要我的命."
布鲁诺说:
"我去看看她是不是我说的那个人,如果是,这件事包在我身上."布鲁诺找到菲利波和那女人,简单明了地向他们解释卡兰德里诺是什么样的人,和他们谈妥他们该做什么,说什么,怎么捉弄自作多情的卡兰德里诺.然后他回来对卡兰德里诺说:
"她正是我说的那个人,不过这件事要谨慎,万一给菲利波知道了,我们背上黑锅,跳进阿尔诺河都洗不清.我有机会同她单独谈话时,你有什么话要我转告?"卡兰德里诺说:
"当然有!你首先对她说我想在她的地里播一千升种子,再告诉她我是她的奴仆,愿为她效力.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布鲁诺说:
"明白,明白;这件事交给我办好了."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画师们收了工,来到菲利波和尼科洛莎所在的院子里,大家心照不宣,竭力促成卡兰德里诺的好事.卡兰德里诺朝尼科洛莎挤眉弄眼,丑相百出,连瞎子都能觉察出来.那女的从布鲁诺那里知道了他们要耍的把戏,使出浑身解数撩拨卡兰德里诺,见他那副猴急的模样暗自好笑.菲利波假装忙着和布法尔马科等人谈话,没有看见.过了一会儿,尽管卡兰德里诺很不情愿,画师们离开了别墅.在回佛罗伦萨的路上,布鲁诺对卡兰德里诺说:
"真有你的!她见了你像冰块见了太阳似的化成了一摊水.如果你拿一把曼陀林对她唱几首情歌,她肯定会从窗口跳下来投入你的怀抱."卡兰德里诺说:
"好兄弟,你认为我应该把乐器拿来吗?"
"没错,"布鲁诺答道.
卡兰德里诺说:
"今天我告诉你那女的对我有意思时,你还不信呢.任何事我不干则已,干起来比谁都好.我能让那么美丽的女人对我一见钟情,还有谁能做到?换了那些毛头小伙子,整天在女的门口转悠,即使转悠上一年也捞不到半点好处.等我把曼陀林带来时,你再瞧吧!要明白,我并不像你想的那样老.她也明白,等她尝到我的甜头之后会更明白.我会玩得她服服帖帖,让她再也少不了我.""说得太对了,"布鲁诺说,"我似乎已经看到你的大板牙在啃她的樱桃小口和她玫瑰般的脸蛋,要把她整个吞下去了."卡兰德里诺听了这些话仿佛已经身历其境,跳跳蹦蹦,手舞足蹈,高兴得不得了.第二天,他捧着曼陀林,唱了几支歌,逗得大家直乐.他只想见到那女的,根本没有心思干活儿,一会儿去院子里,一会儿又到门口或者窗下.她则按照布鲁诺的计谋行事,若即若离,狡猾地吊他的胃口.布鲁诺替卡兰德里诺传话捎信,有时候代那女的回话.那女的不在别墅里的日子居多,他就给卡兰德里诺带信,信誓旦旦地表明她极想满足她情人的愿望,但目前她住在亲戚家,不便接待他.
在这件事上,布鲁诺和布法尔马科抓得很紧,不时以那女人的名义向卡兰德里诺要一把象牙梳子,一个小钱包,一把小刀或者别的玩意儿,给他捎来几枚不值钱的假金指环,把他乐得不知自己姓什么了.他们还让卡兰德里诺请他们大吃大喝,报答他们牵线的辛苦.他们这样把卡兰德里诺耍了两个月,没让他尝到一点甜头.卡兰德里诺眼看别墅里的活儿快结束,如果再不成好事,以后希望更加渺茫,于是开始催促布鲁诺.当时那女的正好在别墅,布鲁诺便同她和菲利波谈妥,然后对卡兰德里诺说:
"伙伴,那女的答应要满足你的要求,对我说过不止一千次,可是口惠而实不至,一直在耍你.如果你同意,我们不管她怎么说,非逼她就范不可.""当然同意,看在天主份上,赶快吧."
布鲁诺说:
"我给你一道符,你有没有胆量用它去碰碰那女的?"卡兰德里诺说:
"当然有."
"那就好,"布鲁诺说,"你给我去找一块滩羊皮.一只活的蝙蝠.三撮香和一截教堂里用过的蜡烛,别的交给我办."当天晚上,卡兰德里诺想尽办法才抓到一只活蝙蝠,连同别的物品交给布鲁诺.布鲁诺躲在房间里在羊皮纸上乱写一通,还画了一些希奇古怪的符号,拿给卡兰德里诺说:
"卡兰德里诺,你用这道符一碰那姑娘,她就身不由己跟你走,听你摆布.因此,你看准机会,趁菲利波不在那姑娘旁边时,凑上前去碰碰她,随后到附近的柴草间,那里谁都不会去,是最妥当的地方.你会看到她跟着你进去,那时候你爱干什么就干吧."卡兰德里诺心花怒
放,接过符说:
"放心吧,我准能干好,伙伴."
内洛和外人串通一气捉弄卡兰德里诺,在一旁暗暗好笑.他奉布鲁诺派遣赶回佛罗伦萨,找到卡兰德里诺的妻子,对她说:
"泰莎,你总不会忘记上次卡兰德里诺从穆尼奥内河拣了不少石子回来,无缘无故把你毒打一顿的事吧?我看了都有气.你自己不出这口恶气,亲戚朋友也不好替你出头.他现在搞上一个坏女人,时不时关上门一起鬼混.刚才两人约好幽会,我特地来告诉你,让你亲眼看看他们干的好事,教训他们一下."泰莎一听,觉得这件事不能掉以轻心,跳起来说:
"嘿,这个杀千刀的小贼!竟干出这种事来,看我不收拾他!"她抄起披风,带了一个使女,跟着内洛匆匆前去别墅.布鲁诺老远就望见他们,对菲利波说:
"我们的朋友来了."
菲利波到卡兰德里诺他们干活的地方招呼说:
"师傅们,我有事要去佛罗伦萨,各位多辛苦一点,好好干."他退到一个可以望见卡兰德里诺在干什么而自己不会被发现的地方隐蔽起来.
卡兰德里诺以为菲利波已走远,丢下手里的活儿来到院子里,发现尼科洛莎一人待着.她早知道该怎么办,显得异乎寻常地亲近,凑上前来,卡兰德里诺赶紧用那道符碰碰她.接着,他一言不发,朝柴草房走去,尼科洛莎乖乖地跟着他,进屋后顺手关好门,上前抱住卡兰德里诺,把他摔在草堆里,自己骑坐在他身上,仿佛想仔细瞅他似的,双手抵住他的肩膀,不让他亲自己的脸,说道:
"啊,我甜蜜的卡兰德里诺,我的心肝,我的灵魂,我的幸福,我的安宁,长久以来我多么想把你搂在怀里!你和煦的风吹拂了我的灵魂,你的曼陀林琴声撩拨了我的心.现在我和你在一起不是做梦吧?"卡兰德里诺被她按在草堆上几乎动弹不得,他说:
"我甜蜜的宝贝,让我吻你吧."
"你性子真急!让我先看看你,让我把你甜美的面貌看个够,"尼科洛莎说.
布鲁诺.布法尔马科和菲利波三人守在柴草房外面,卡兰德里诺挣扎着要亲尼科洛莎时,内洛领着泰莎赶到.内洛说:
"我向天主保证,他们准在里面."
泰莎怒不可遏,猛地撞开柴草房门冲了进去,只见尼科洛莎跨在卡兰德里诺身上.那女的见她闯进屋,站起来一溜烟逃到菲利波那里去了.卡兰德里诺晚了一步,脱身不及,泰莎扑上来用指甲抓他的脸皮,揪住他的头发,把他推来搡去,破口大骂:
"你这条癞皮狗,居然背着我干这种事?你这个该死的老色鬼,你对得起我吗?自己家里的老婆还不够你受用,要到外面找野食?你那么一个窝囊废还想风流?你不掂掂自己有多少分量,想充好汉!你以为我不了解你吗?你这把干瘪的老骨头全搭上去也榨不出多少汁水!我现在明白了,上次你怀孕不能怪我泰莎,只能怪那个不要脸的骚货.不管她是谁,同你这种宝贝搞上的女人准不是好货,但愿天主重重罚她!"卡兰德里诺见了自己的老婆吓得说不出话,也不敢还手.他的脸给抓破,头发一把把的拉掉,衣服撕碎.他捡起帽子爬起来,低三下四地求他老婆别大声嚷嚷,因为刚才和他在一起的是主人的女人,声张开来给主人知道,他免不了挨一顿毒打.
泰莎说:"挨打也是你自作自受!"
同菲利波和尼科洛莎在门外笑畅了的布鲁诺和布法尔马科这时假装闻声前来,费了不少口舌才劝住泰莎,又劝说卡兰德里诺赶快回佛罗伦萨,以后别再来了,因为这事给菲利波知道以后决不会放过他.卡兰德里诺遍体鳞伤,垂头丧气地回到佛罗伦萨,不敢再回别墅.他日夜受老婆数落,那段炽烈的爱情就此给冷水浇熄,却给他的伙伴.尼科洛莎和菲利波留下不少笑料.
六
两个青年在一户人家借宿,半夜里一个青年和主人的女儿睡到了一起,主人的妻子摸错地方,睡到另一个青年的床上.第一个青年错把主人当成伙伴,说出自己的艳遇.主人正要发作,他妻子赶快睡到女儿床上,几句话平息了事端.
卡兰德里诺的趣事总惹得大家笑痛肚皮,这次也不例外.笑声平息以后,女王吩咐潘菲洛接着讲,他说:
值得赞美的女郎们,卡兰德里诺爱上的那个女人名叫尼科洛莎,使我想起另一个也叫这个名字的姑娘的故事,现在讲给各位听听,从中可以看到一个贤惠的女人如何机智地避免了一场风波.
不久以前,穆尼奥内平原有个好人,家境贫寒,平时准备些茶水食品接待过往旅人,收取少许钱财.由于住房狭小,除了熟人之外,一般不留旅客住宿.他的妻子有几分姿色,生了两个孩子.大女儿十五六岁,出落得很标致,还没有婆家.小儿子刚满周岁,还在吃奶.城里有个大户人家的青年,风度翩翩,时常出门办事,见到那姑娘的次数多了,竟爱上了她.那姑娘觉察到这么英俊的小伙子注意自己,暗暗高兴,总是笑脸相迎,也爱上了他,双方都有了意思.
那青年名叫皮努乔,如果不是为了自己的体面和他所爱的姑娘的荣誉,早就同那姑娘成了好事.但他的恋情与日俱增,一亲芳泽的欲望越来越强烈,忽然想起到她父亲家里借宿的办法.由于他熟悉房间的格局,心想他可以和那姑娘睡在一起而不至于出事.主意一定,他立即付诸实现.他和一个知己朋友,安德里亚诺,谈了自己的打算.一天下午,两人借了两匹马,在鞍囊里塞足稻草,装成赶远路的样子,天黑时到了穆尼奥内平原,然后掉转马头,仿佛是从罗马尼阿返回似的,到了那好人的房子外面叫门.屋主人和这两个人很熟,开门让他们进去.皮努乔说:
"今晚我们不得不在你这里借宿了.我们原以为可以及时赶回佛罗伦萨,可是估计错了.你瞧,到你这里天色已经黑下来了."屋主人回答说:
"皮努乔,你知道,像你们这样的贵客我是乐于接待的.既然天色已晚,你们又没有别的地方可以投宿,就在这里凑合一夜吧."两个青年人下了马,进了门.他们先给马匹喂了草料,然后取出随身带的干粮和屋主人一起吃了晚饭.屋主人只有一间房,不很宽敞,尽可能搭了三张铺,两张靠墙,第三张横对着两个床头,中间只剩一条狭窄的过道.屋主人给两个青年人铺好一张算是最舒服的床,让他们早些休息.两人假装很快就睡着了,听见屋主人吩咐女儿单独睡一张床,自己和妻子睡第三张,那女人把小儿子的摇篮放在他们的床边.
这般安排皮努乔都注意到了,等主人睡熟以后,他蹑手蹑脚起来,摸到那姑娘的床上,和她睡在一起.姑娘又惊又喜地接纳了他,两人了却一桩向往已久的心愿.皮努乔和那姑娘在一起时,一只猫碰翻了什么东西.女主人被响声惊醒,摸黑起来,循声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安德里亚诺没有被响声吵醒,但内急起来解手,碰到女主人放的摇篮,觉得挡路碍事,把它推到自己的床边.他解完手以后却忘了把摇篮放回原处就上床继续睡觉.
女主人到响声传来的地方摸索了一阵,发现猫碰翻的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也没有点灯,低声喝斥了猫,又摸回她丈夫所睡的床上去,可是摸不到摇篮,暗忖道:"真糟糕,我干了什么呀!差点弄错,上了客人的床."她再往前走几步,摸到了摇篮,上了床,自以为躺在丈夫身边,其实她身边是安德里亚诺.安德里亚诺还没有睡着,也不吭声,高兴地搂住她,像帆船抢风行驶似的轻狂起来,使女主人惊喜不已.这时皮努乔已经得到了他朝思暮想的乐趣,唯恐躺在姑娘身边醒不过来,天亮以后要坏事,便起来回自己床上去睡.他摸到摇篮,以为那是主人的床,继续朝前走了几步,在主人身边躺下.主人醒来发现是皮努乔,而皮努乔却认为身边是安德里亚诺,对他说:
"说实话,再没有哪个姑娘比尼科洛莎更可人的了.天主在上,我和她在一起比和任何一个女人在一起更快活,刚才这么一会儿功夫,已经梅开六度!"主人听了这话觉得新鲜,心想:"这家伙在搞什么鬼?"他一气之下不假思索地嚷了起来:
"皮努乔,你太差劲了,竟干出这种对不起我的事来!我以耶稣的圣体起誓,非收拾你不可."皮努乔发现了自己的差错,但他年轻气盛,非但不想办法补救,而且反唇相讥说:
"你怎么收拾我?你能把我怎么样?"
主人的妻子听到他们嚷嚷,以为身边的安德里亚诺是她丈夫,说道:
"哎!我们的客人吵起来了."
安德里亚诺笑着说:
"随他们去,他们昨夜酒喝多了,自找没趣."
女主人听到丈夫的责骂,又辨出安德里亚诺的声音,当即明白自己睡在什么地方.她很机灵,不声不响抬起摇篮,摸黑走到女儿床边,和她睡在一起,然后假装刚被丈夫的叫嚷声吵醒,呼唤丈夫,问他和皮努乔吵什么.丈夫回说:
"你没听到他的话,说他昨夜和尼科洛莎干的好事吗?"女主人说:
"他在胡扯,他根本没有和尼科洛莎干过什么事,因为我昨晚睡不着,换了床,和女儿睡在一起,你信他的话才是傻瓜.你们昨晚酒喝得太多了,结果夜里乱做梦,稀里糊涂,到处瞎跑,以为自己干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没碰破头还算是你们的造化.皮努乔在你那里干吗,他怎么不睡在自己的床上?"安德里亚诺听后,明白女主人巧妙地掩饰了她自己和她女儿的羞事,赶紧帮腔说:
"皮努乔,我对你说过不止一百遍,你那梦游的毛病要治一治,否则你睡着的时候到处乱跑,把梦里的事情当成真的,总有一天要吃苦头.回这里来睡吧,别瞎折腾了."主人听了妻子和安德里亚诺的话,真以为皮努乔还在梦中,于是抓住他的肩膀摇着他说:
"你醒醒,皮努乔,回到你自己的床上去吧."
皮努乔明白了怎么一回事,他顺水推舟,装作说梦话的样子胡言乱语了一通,主人哈哈大笑.最后皮努乔假装给推醒,对安德里亚诺说:
"你叫我吗?是不是天亮了?"
安德里亚诺说:
"是啊,过来吧."
皮努乔睡眼惺忪地从主人床上起来,回到安德里亚诺那里.天亮后大家起身,主人拿皮努乔梦游的事逗趣,他们一面说笑,一面给马备了鞍,系好鞍囊.两人同主人一起喝了几杯,返回佛罗伦萨.这一夜两人各有艳遇,事情最后圆满解决,非常满意.后来,皮努乔想了别的办法和尼科洛莎继续幽会.尼科洛莎一口咬定那次确实是在做梦,而女主人回忆起自己在安德里亚诺怀里的情景,心想那夜只有她一个人是清醒的.
七
塔拉诺.德.伊莫莱塞梦见一头狼咬破他妻子的喉咙和脸,劝她留神.妻子不予理会,梦中的祸事果然发生.
大家听完了潘菲洛的故事,称赞女主人的机智,女王吩咐潘皮内娅接下去讲,潘皮内娅说道:
可爱的女郎们,我们以前也讲过梦境成真的故事,不少人听了嗤之以鼻.尽管如此,我还想讲一个这方面的小故事,说的是我的一个邻居不信她丈夫做的噩梦,结果遭到灾祸.
不知道你们是否认识塔拉诺.德.伊莫莱塞,他是个很正派的人,娶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妻子,名叫玛格丽塔.玛格丽塔的美貌虽然在全城数一数二,但脾气特别怪,固执乖僻,看谁都不顺眼,对谁都没有好脸色.塔拉诺和她朝夕相处,日子很不好过,但忍了过来.有一次,他们住在乡间别墅,塔拉诺梦见他妻子在离别墅不远的风景优美的树林里散步,一头凶猛的大狼突然窜出来咬住她的喉咙,把她扑倒在地,她大声呼救,拼命想挣脱,但那头恶狼大口大口地咬破了她的喉咙和脸.第二天早上,塔拉诺醒后对妻子说:
"太太,虽然你脾气不好,我和你一起没有过过一天舒心的日子,如果你遭到什么不幸的话,我仍然会伤心.因此,假如你听得进我的劝告,今天就别出门了."玛格丽塔要他把话讲清楚,他便把梦中所见讲了出来.
那女的摇摇头说:
"恨你的人才会梦见你倒霉.你装得对我百般关心,事实上你连做梦的时候都巴望我倒霉.从今以后,我再也不让你舒服,看你还敢不敢幸灾乐祸.""我早知道你会说这种话,因为长瘌痢的人梳不得头.但是不管你信不信,我是为了你好才告诉你的.我还是劝你今天待在家里,别到树林里去."那女的说:
"好吧,就这么着."
她嘴里虽然这么回答,心里却在嘀咕:"你没看到他不安好心,故意吓唬我,不让我到树林里去吗?毫无疑问,他准是约了一个不要脸的女人在那里会面,不希望被我撞见.可我不是瞎子,我信了你的话才是傻瓜.你的阴谋诡计休想得逞.即使要我在树林里守一整天,我也得看看你在搞什么鬼."她正这么盘算时,丈夫出了门.她不敢耽误,赶紧跟着出去,不过走的是另一条路.她遮遮掩掩,心急慌忙地跑到树林里,找了一个枝叶最浓密的地点隐蔽起来,窥探有谁进入树林.她全神贯注地守候,根本没想到什么狼不狼的.这时候,一头可怕的大狼果然从树林深处悄悄出来.等她发现,还来不及喊"天主救我!"狼已扑到她身上,使劲咬住她的喉咙,像拖一头小羊似的拖着她回巢穴.她的脖子被咬住喊不出声,痛得无力挣扎,快要断气的时候,幸好被几个牧人发现,他们吆喝着赶来,狼不得不扔下猎物逃跑.牧人们从血肉模糊的脸上辨出她是谁,把她抬回家.经医师们精心治疗,过了好久才恢复,但脖子和脸上撕掉不少皮肉.以前长得十分俊俏的太太从此破了相,变得畸形丑陋.她不愿意被人看到,整天躲在家里以泪洗脸,痛悔自己不该不信丈夫的梦兆,没事找事,结果落到这个地步.
八
比翁代洛骗恰科说有饭局,让他上了当.恰科设计报复,让比翁代洛挨了一顿毒打.
听故事的青年男女都说塔拉诺梦中所见简直不是幻象,而是真事的预先展示,因为后来发生的事情毫发不爽.大家议论停息后,女王吩咐劳蕾塔接着讲,劳蕾塔说道:
聪明绝顶的女郎们,今天前面几位讲的故事几乎都是熟悉的题材.昨天潘皮内娅讲了一个书生的狠心报复,使我想起一个也是报复的故事,报复的手段虽然不那么毒辣,后果也够严重的.
我要说的是从前佛罗伦萨有个名叫恰科的人特别贪嘴,但经济拮据,无力满足他的口腹之欲.幸好他举止风雅,谈吐诙谐,得以出入讲究饮食的有钱人家.他经常不请自到,陪他们吃喝,虽然算不上宫廷弄臣小丑,至少充当了帮闲食客的角色.当时佛罗伦萨还有一个情况和恰科相似的名叫比翁代洛的人,他五短身材,文质彬彬,金黄色的头发梳得光溜服帖,戴一顶小帽,像苍蝇一般爱好修饰.(苍蝇不停地用前后足搓擦自己,因此说它爱好修饰.)四旬斋期间的一个早晨,比翁代洛去鱼市给维耶里.德.切尔基先生(维耶里.德.切尔基是当时佛罗伦萨教皇派分子的领袖,下文的科尔索.多纳蒂是国王派分子的领袖,比翁代洛故意误导恰科.)买两条大鳗鱼.恰科看到他,上前问道:
"买这干什么用?"
比翁代洛回答说:
"昨天科尔索.多纳蒂先生家要了三条鳗鱼,不比这两条小,还有一条鲟鱼,可是他招待几位贵客还不够用,因此请我再来买两条.你打算去吗?""那还用说吗,我一定去,"恰科答道.
恰科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去到科尔索先生家,只见他和几个邻居在一起,还没有吃饭.他们问恰科有什么贵干,恰科说:
"先生,我来陪你和你的朋友们进餐."
科尔索先生爽朗地说:
"欢迎,欢迎,开饭的时间到了,我们就座吧."
他们围桌而坐,先吃了一些豆子,然后是腌金枪鱼的内脏,最后是油煎的阿尔诺河鱼,再没有别的了.恰科知道自己上了比翁代洛的当,很生气,决定要报复他一下.比翁代洛把这件事告诉了许多朋友,大家笑了好久.过了几天,恰科遇到比翁代洛,比翁代洛招呼后问他科尔索先生家的鳗鱼味道好不好.
恰科说:"不出一礼拜,你会说得比我更清楚."
恰科和比翁代洛分手后,马上找到一个机灵的小厮,交给他一个大玻璃瓶,吩咐他到卡维丘利街那幢有拱廊的房子里去找一个名叫菲利波.阿尔真蒂的骑士.菲利波身材魁梧,孔武有力,但脾气暴躁,动不动就发火行蛮.恰科说:
"你拿着这个瓶子去找菲利波,见到他以后这么说:'先生,比翁代洛派我来找你,请你把你的上好红葡萄酒灌满这个瓶子,让他和朋友们美美喝一顿.,你得留神,别让他抓着,否则他会把你打得稀巴烂,坏了我的事."小厮问道:"还有别的话吗?"
恰科说:"没有了,你可以去了.口信送到之后,你拿着瓶子回来,我给你钱."小厮找到菲利波先生,传了话.菲利波头脑简单,平时对比翁代洛这个人又有些了解,以为比翁代洛在取笑他,脸气得通红,说道:
"灌什么瓶子,开什么玩笑?你和他两人都要倒霉了!"他伸手想抓小厮,小厮早有提防,拔腿就跑,和恰科会合后转达了菲利波的话.恰科躲在远处望见当时的情景,非常满意,酬劳了小厮,立即去找比翁代洛,对他说:
"你去了卡维丘利街吗?"
比翁代洛回说:
"没有.有什么事吗?"
恰科说:
"菲利波先生在找你,我不知道什么事."
比翁代洛说:
"好吧,我这就去问他."
比翁代洛走后,恰科远远地跟着观看事态发展.菲利波没有抓到小厮,还在怄气,琢磨不出小厮的话是什么意思,断定准是派他来的比翁代洛的恶意取笑.他正在生气时,比翁代洛来了,菲利波先生二话没说,上前照他脸上就是一拳.
"哎呀!"比翁代洛喊道,"先生,你这是什么意思?"菲利波先生把他的帽子扔在地下,揪住他头发,又重重给了他几拳,说道:
"混蛋,你马上就明白什么意思了!灌什么瓶子,开什么玩笑!你以为我菲利波是好欺侮的吗?"他说着,铁拳雨点似的落在比翁代洛脸上,又抓住比翁代洛的头发把他在地下拖来拖去,比翁代洛头发给揪掉,衣服给撕破,给打得眼冒金星,根本来不及开口问他凭什么打人.比翁代洛只听清开玩笑和灌酒瓶几个字,却不明白什么意思.最后,附近来了许多人,费了好大劲才把他从菲利波先生手里抢出来,见他已被打得鼻青眼肿,遍体鳞伤,纷纷责怪他不应该派人来捣乱,说他开玩笑也不看看对象,这位先生哪容人家嘲弄.比翁代洛痛哭流涕,申辩说他根本没有派谁向菲利波先生要什么葡萄酒.他休息片刻,一瘸一瘸地挨回家,猜想那准是恰科干的.过了好多天,脸上的伤已经长好,他才出门走动,遇到了恰科,恰科笑着问他:
"比翁代洛,菲利波先生的酒好喝吗?"
比翁代洛回答说:
"正像你吃到的科尔索先生的鳗鱼一样."
恰科说:
"从今以后你该明白,你想让我吃上次那种饭,我就让你喝前几天的酒."比翁代洛知道恰科不是好惹的,只求同他相安无事,再也不敢和他开玩笑了.
九
两个青年求教所罗门王,一个问如何才能受人爱戴,另一个问如何驯服悍妇.所罗门对一个说"去爱",而叫另一个"去鹅桥".
为了尊重狄奥内奥的特权,现在该轮到女王自己讲故事了.比翁代洛的无妄之灾引起大家一阵笑声.笑声平息后,女王愉快地说:
可爱的女郎们,如果我们平心静气地思考一下事理,就不难发现,由于造物的安排,社会的习俗和法律,普天之下千千万万的女人都从属于男人,以男人的意志为自我约束的准则.女人既然从属于男人,需要从男人那里得到平静.抚慰和安宁,她们必须谦逊,忍耐,顺从,更不用说贞洁了.因为对于所有明智的女人来说,贞洁是头等重要的大事.使女人们清晰地看到这一点的不仅是那些维护公共利益的法律,具有强大势力和权威的风俗习惯,还有造物的安排.女人生来娇嫩荏弱,胆小懦怯,声音柔和,动作文静,这一切都证明女人需要别人控制.需要别人控制和引导的人自然应该顺从并尊重控制她们的人.除了男人之外,还有谁能帮助女人.控制女人呢?因此,女人必须顺从男人.尊重男人,依我看来,违反这一原则的女人应该受到申斥和严惩.
这个浅显的道理,我以前已经说了几次,刚才听了潘皮内娅讲的塔拉诺的固执妻子的故事,丈夫拿她没有办法,结果天主给了她惩罚,使我不由得旧调重弹.依我看,女人如果失去了平和.谦逊.婉顺的品质,就该受到严厉的惩罚.我现在要讲的所罗门的劝告,对于那种女人的毛病是一剂良药.至于不需要这种药的女人,也不能置身事外,因为男人常说一句谚语:"马匹不分良劣,都需要鞭策;女人不分好坏,都需要棒打."这句话听来像是玩笑,仔细琢磨,不无道理.作为处世格言也是有用的.因为女人朝三暮四,性情善变.对于那些荡检逾闲的女人,当然要用棍棒惩罚.对于那些循规蹈矩的女人,也要用棍棒警告和吓唬.
闲话少说,言归正传.我要讲的是所罗门王(所罗门是公元前一○一五至前九七五年以色列国王,传说他的智慧和公正举世无双,着有《箴言集》.《智慧书》等.)的睿智,尽人皆知,万流景仰.更可贵的是他平易近人,有谁向他请教,他从不拒绝.因此世界各地的人遇到难以解决的问题都不远千里前来晋谒求教.曾去向他求教的人中间有一个家住拉亚佐名叫梅利索的富家子弟.他骑马前去耶路撒冷,半途遇到一个来自安蒂奥基亚.也去耶路撒冷的名叫焦塞福的青年,两人同路,攀谈起来.梅利索知道焦塞福的情况后问他去耶路撒冷干什么.焦塞福说他去看所罗门,因为他的妻子飞扬跋扈,泼辣透顶,怎么求她哄她,好话说尽,她还是不可理喻,只好求教所罗门该怎么办.焦塞福问梅利索去耶路撒冷干什么,梅利索答道:
"我从拉亚佐来,你有你的烦恼,我也有我的不如意.我年轻有钱,喜欢广交朋友,家里经常宴请宾客,但难以置信的是竟没有爱我的人.因此,我也去耶路撒冷,请教所罗门王怎么才能博得人们的爱戴."两人联袂同行,到了耶路撒冷.所罗门王宫廷的侍臣为他们引见.梅利索简单扼要地提出了问题,所罗门王回答说:
"去爱."
所罗门王的话音刚落,侍臣们立即让梅利索退下.焦塞福说明了他的来意.所罗门王简单地答复说:
"去鹅桥."
侍臣马上叫焦塞福也退下.他把所罗门的回答告诉了在王宫外面等他的梅利索.两人琢磨了好久,猜不透这些话的意思,觉得无助于解决他们的难题,十分懊丧地走上归途.两人赶了几天路,来到一条河边,河上有一座造型优美的小桥.当时正有一大群驮货的骡子和马匹在过桥,两人只得在桥头等候.所有的牲口都过去了,唯有一头骡子发起倔脾气来,赖着不动.骡夫拿着一根棍子轻轻驱赶,但那头畜生一会儿往左一会儿往右,有时甚至倒退,不肯过桥.骡夫火冒三丈,手里的棍子朝骡子脑袋.屁股.腰背雨点似的打下去,但不起任何作用.梅利索和焦塞福见了于心不忍,喝斥骡夫说:
"混小子,你要打死它吗?打有什么用?你干吗不想个办法让它自己好好走?"骡夫回答说:
"你们会骑马,我会赶骡.少管闲事,我的骡子由我来对付."他说着又劈头盖脑地乱打骡子,骡子终于过了桥,证明骡夫的话有道理.两个青年人随后也过了桥,焦塞福问一个坐在桥头的人这座桥叫什么名字,那人答道:
"先生,它叫鹅桥."
焦塞福猛然想起所罗门王的话,对梅利索说:
"老兄,现在我明白所罗门的话千真万确.以前我不知道要揍老婆,骡夫教我该怎么做."几天以后,他们回到安蒂奥基亚,焦塞福带梅利索回家,招待他逗留几天.焦塞福看到妻子还算高兴,问梅利索想吃点什么,让妻子去准备.梅利索盛情难却,随便说了几个菜.那女的本性难移,端出来的东西全不是梅利索要的.焦塞福很生气,说道:
"我不是对你说了晚饭吃什么吗?"
他妻子横蛮地反唇相讥说:
"是吗?不合心意就别吃.说由你说,做由我做.你爱吃是它,不爱吃也是它."梅利索听了那女人的回答吃了一惊,心里大不以为然.焦塞福说:
"你还是老样子?我得让你改改你的脾气了,恶婆娘."他转向梅利索说:
"我们马上就可以核实所罗门的劝告是否有效了.不管你看到什么,当它是假的,别插手.记住骡夫对我们说的话."梅利索说:
"我是你的客人,客随主便,我听你的吩咐."
那女人骂骂咧咧地站起来回自己的房间,焦塞福抄起一根栎木棍,追上去,抓住她的发辫,把她摔在地上,动手就打.那女的先则叫嚷,后则谩骂,但看焦塞福没有让步的迹象,只好央求他看在天主份上别把她打死,还保证说今后再也不敢违背他的意思了.焦塞福并不因此住手,反而像捶衣服似的一棍一棍的朝她的后背.屁股.两肋打下去,直到自己手酸为止.他妻子浑身青一块紫一块,没有一处好肉.
这时他对梅利索说:
"我们明天就可以看到去鹅桥的劝告是不是管用了."他休息片刻,洗了手,和梅利索一起吃了晚饭,到时候各自上床睡觉.那个挨了毒打的女人艰难地爬起来,倒在床上,将息了一夜.第二天,她很早起身,问焦塞福想吃什么.焦塞福和梅利索相视而笑,吩咐下去,两人出外转了一圈,再回家时一切都准备得井然有序.他们先前琢磨不透的劝告果然有奇效.
过了几天,梅利索向焦塞福告辞.回到自己家,他把所罗门的劝告讲给一个聪明人听,聪明人说:
"这个劝告再中肯不过了.事实上你并不爱别人,你款待宴请别人并不是出于爱,而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你不妨按照所罗门的劝告真诚地爱别人,肯定能博得别人的爱."于是,泼辣的女人受到惩罚后改恶从善,真诚爱人的青年博得了人们的爱戴.
十
彼得罗请求詹尼神父把他的妻子变成母马,神父正要安上尾巴时,彼得罗大嚷不要安,于是前功尽弃.
女王的故事引起女郎们的低声议论和青年们的爽朗笑声.笑语停息后,狄奥内奥说道:
优雅的女郎们,在许多羽毛洁白的鸽子中间,一只漆黑的乌鸦比一头雪白的天鹅更能衬托出鸽子的美丽.在许多聪明人中间,一个迟钝的人非但能够增添聪明人的风采和峥嵘,而且能提供意兴和乐趣.各位都是玲珑剔透.端庄持重的人,如果我锋芒毕露,会使你们逊色,我的鲁愚却使你们的才华更光彩夺目,更讨你们的欢喜.因此,我可以毫无顾忌地以本来面目出现,像平时那样畅所欲言,希望你们多多宽容包涵.我要讲的故事不长,你们听后会明白,对于施行法术的人必须言听计从,一个极小的差错会使法术前功尽弃,误了大事.
从前,巴莱塔地方有个名叫詹尼.德.巴罗洛的神父,由于教会收入微薄,他经常赶着一匹母马贩运货物,到普利亚集市做些买卖.他干这种营生时,结识了一个赶着驴子贩货的名叫彼得罗的人.两人交情逐渐加深,亲密地称兄道弟起来.彼得罗是特雷桑蒂人,每次贩货到巴莱塔时,神父总是带他到教堂里住宿,尽可能款待他.
彼得罗不宽裕,他和他年轻漂亮的妻子住在特雷桑蒂的一所小房子里,还有一头驴,相当拥挤.尽管如此,每逢詹尼神父来特雷桑蒂时,彼得罗总是把神父请到自己家里,拿出最好的食品招待,报答神父在巴莱塔对他的照顾.至于住宿,彼得罗只有一张床,和他美丽的妻子合睡,不得不委屈神父一下,让神父带着母马睡在牲口棚的柴草堆上,和他的驴子一起.彼得罗的妻子知道神父在巴莱塔很照顾她的丈夫,神父来时几次提出她可以到邻居卡拉普蕾莎家去,让神父和她丈夫睡舒服一些,但神父都婉谢了.有一次他说:
"杰玛塔弟妹,别为我操心,我睡得很舒服,因为我高兴的时候可以使这匹母马变成一个漂亮的姑娘,同她快活一番,过后又可以使她变成母马,因此我不想和她分开."年轻的妻子听了很惊奇,但信以为真,对她丈夫说:
"神父的本领这么大,你干吗不求他教你这个法术,你就可以把我变成母马,那你有一马一驴,贩的货可以加一倍,到了家你可以把我变回女人."彼得罗头脑简单,相信神父真有这种本领,听从了妻子的话,恳求神父传授.詹尼神父竭力要打消他的傻念头,但他执迷不悟,神父只得说:
"既然你非学不可,明天我们像平时那样天亮之前起身,我教你怎么做,最困难的是给母马安上尾巴,你自会看到."彼得罗和杰玛塔急切盼望学到法术,那晚几乎没有睡,天刚亮就起来,把詹尼神父叫醒,神父只穿着衬衫来到彼得罗房里,对他说:
"除了你之外,这个法术我不传给任何人.你们想学,我就做给你们看,不过你们得听我的话,否则法术就破了."那对夫妻说一定听他的,詹尼神父让彼得罗掌着灯,对他说:
"仔细看我怎么做,记住我说的话,不管你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千万不能出声,否则就坏事,但愿天主保佑,尾巴安得顺利."彼得罗接过灯,说是一定照办.詹尼神父吩咐杰玛塔把衣服脱光,像从娘胎里生下来的时候那样,又让她像马那样手脚着地趴下来,再三嘱咐她不论出什么事都不能作声.神父开始施法,先用双手抚摩她的脸和头,嘴里念念有词:
"变,变,变成漂亮的马头."
他抚摩着头发说:
"变,变,变成飘拂的马鬃."
他抚摩着手臂说:
"变,变,变成矫健的马前腿."
接着,他摸到前胸,手里觉得腻滑丰满,丹田突然升起一股热气,说道:
"变,变,变成强壮的马胸."
然后他依次摸遍了背脊.肚腹.后臀.大腿.小腿,只剩下尾巴了,于是撩起自己的衬衫,掏出男人播种的器具,迅速插进下种的垄沟,念念有词说:
"变,变,变成漂亮的马尾."
彼得罗一直注意旁观,看到最后的动作觉得不对劲,脱口嚷了起来:
"哎,詹尼神父,我不要那条尾巴,不要那条尾巴!"这时,滋生万物的水谷精气已经喷射而出,詹尼神父后退一步说:
"你怎么啦,彼得罗老弟?我不是嘱咐过你,不管看到什么都不能出声吗?母马快变成了,你一开口破了法术,现在再也变不成了."彼得罗说:
"得啦,我不喜欢那条尾巴.你为什么不叫我来安尾巴呢?再说,那条尾巴的位置也安得太低了."詹尼神父说:
"这是头一回,你不懂得怎么安,我是给你示范."年轻的妻子听到他们斗嘴,站正身体,一本正经地对丈夫说:
"蠢驴!你干吗破了法,对你对我都没有好处!你几时看到没有尾巴的母马?你生来是穷命,天主在上,我看你这辈子翻不了身啦."彼得罗出声破了法,那个年轻女人变不成母马了,她懊恼地穿好衣服.彼得罗只得继续赶一匹驴和詹尼神父一起去比通托集市贩货,再也不求神父施行那种法术了.
狄奥内奥的故事惹得大家掩口而笑,女郎们对情节的理解程度远远超过了讲故事人的估计.当天的故事都已讲完,暑热开始消退,女王知道自己的任期已经结束,站起身来,摘下头上的桂冠,加在还没有得到执政殊荣的潘菲洛头上,笑着对他说:
"陛下,你的任务特别繁重,因为我的缺点和历届前任的缺点都得由你来弥补.天主赐给我为你加冕的恩惠,但愿天主也赐给你恩惠,帮助你当好国王."潘菲洛愉快地接受了这一荣誉,说道:
"你和其他所有臣民的品德会使我像别人一样博得赞美."国王按照前任的惯例向总管下达了一些必要的指示,然后说道:
"多情的女郎们,我们今天的女王艾米莉娅十分明智,让我们随意讲我们喜欢的故事,有所调剂.经过休整之后,我认为明天不妨恢复命题的老规矩,大家围绕一个主题来讲.明天的主题是人们在爱情或其他方面表现的豪爽崇高的言行.崇高的言行无疑会激发我们积极向上的精神,使我们短暂的生命万古流芳而不至于随肉体泯灭.说到头,人不同于动物,不能只图填饱肚子,而应该怀有崇高的目的,孜孜以求,身体力行."这群无忧无虑的青年男女一致称好.新国王发话后,大家离座,寻找各自爱好的消遣.到了开晚饭的时间,大家又聚在一起,愉快地进餐.饭后照例跳了一会儿舞,唱了许多优美动听的歌曲.国王吩咐内菲莱给他唱一支,内菲莱立即舒展清越甜美的歌喉,欣然唱道:
我青春年少,欢欣雀跃,
在百花初放的季节,
歌唱爱情,歌唱甜蜜.
我在青葱的草地上徜徉,
繁花似锦,有白.有红.有黄,
有带刺的玫瑰和洁白的百合.
我把朵朵鲜花
同我所爱的人的脸相比,
让他得到欢愉
是我最大的愿望.
我找到一朵花,
就是我心目中的他.
我把它摘下,温柔地吻它,
同它絮絮交谈,
向它敞开我的胸怀,
然后把它和别的花朵一起
编成花冠戴上我飘拂的金发.
我见到鲜花无限喜悦,
正如见到他本人.
他在我心中
燃起蜜意柔情,
花的气息使我心醉神迷.
那种感觉不是言语所能表达,
只能从我的叹息中得到舒发.
发自我胸中的叹息,
轻柔而又热烈,
不像别的姑娘那样
充满了怨艾和哀伤.
我的叹息飞向我所爱的人,
他有所察觉,立刻来我身旁,
对我说:我的爱,我来了,别再惆怅.
国王和女郎们对内菲莱唱的歌大为赞赏.时间已晚,国王吩咐大家回屋休息.
《十日谈》的第九天已经结束,第十天,也就是最后一天,由此开始,在国王潘菲洛的主持下,大家讲了爱情或其他方面的豪爽崇高的事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