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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石心肠的女人

书名:驴皮记 作者:巴尔扎克 本章字数:74176

更新时间:2014年12月31日 22:45


铁石心肠的女人

  

  沉默了一会儿以后,拉斐尔不自觉地作了一个毫无牵挂的手势说:

  "我真的不知道是否葡萄酒和潘趣酒的作用,使我目前十分清醒,可以将我的一生归结为一幅图画,里面的人物、色彩、明暗和中间色调都十分忠实地同原来的一样。我的这种富有诗意的想象力并不令我惊奇,只是想到我过去的痛苦和快乐时,总带着一种轻蔑而已。回顾过去,我的一生似乎被一个道德现象所缩小了。这种持续了十年的漫长而缓慢的痛苦,今天可以用几句话来概括,其中的痛苦只不过是一种感想,快乐也只是一种哲学上的反思而已。我是在审判过去,而不是在感觉"

  埃米尔喊道:"你真像一个没完没了的修正案那么讨厌。"

  拉斐尔毫无怨言地继续说:"这很可能。为了不致累坏了你的耳朵,我就不谈我头十七年的生活了。在十七岁以前,我跟你,跟无数别的青少年那样,过的是公立中学或者私立中学的生活,这当中虚假的不幸和真正的快乐都成了我们甜蜜的回忆。我们吃腻了美食的胃口尤其怀念星期五的素食①,因为我们再也没有吃素的机会了。这真是一段美好的生活,它的业绩似乎没有什么足以称道的,但是却教会了我们怎样工作"

  "言归正传吧,"埃米尔半逗乐半埋怨地说。

  拉斐尔作了一个要求继续发言的手势,接着说:"我从中学毕业以后,父亲强迫我遵守严格的纪律,他让我住在同他的书房相连的一间房间里,早上五点起床,晚上九点睡觉。他要我认认真真地学习法律,除了上学以外,还要到一个诉讼代理人那里学习。我每天走路和学习的时间都有严格的规定,而且晚餐时父亲还要我将学习情况作出精确的汇报"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埃米尔说。

  拉斐尔回答:"好吧,你见鬼去吧!如果我不把那些影响我的心灵,造成我胆小,让我长期停留在青年人天真朴实的原始阶段的不惹人注意的事情告诉你,你又怎能理解我的情感?因此,廿一岁以前,我都屈服于一个比修道院的规章更冷酷的专制统治下。为了让你理解我生活上悲痛经历,也许向你描绘一下我的父亲就够了:他是一个又瘦又干的高个子,脸像刀锋那样狭长,脸色苍白,言语简短,像老处女那样爱逗弄人,像个办公室主任那样谨小慎微。他的父亲身分始终笼罩着我的调皮而快活的思想,而且像铅做的圆盖那样盖在这些思想上。如果我向他表达一点温柔甜蜜的感情,他就把我当作一个说傻话的孩子看待。我怕他比过去怕我们的学监更甚;对于他来说,我永远只是个八岁的孩子。现在我还像看见他就在我眼前。他穿着栗色长外套,身体挺得笔直,像复活节的蜡烛,他的神气像一条用淡红色的小册子封面包卷着的烟熏鲱鱼。不过,我是爱我父亲的,归根结蒂他是个正直的人。如果父亲的严厉有伟大的人格和纯洁的品行来证实是对的,又能同仁慈巧妙地结合起来,我们也许就不会恨他了。即使我父亲从来没有放松过我,即使在我二十岁以前,父亲从来没有给过我十个法郎,这十个调皮的法郎,十个放荡的①天主教规定每星期五为小斋日,只能吃蛋,不能吃肉。

  法郎,在我眼中是我梦寐以求的巨大财富,使我幻想起无数难以形容的乐趣,即使这样,我父亲仍然设法给我找些娱乐。在他答应让我乐一乐以后过了几个月,他才带我去滑稽剧院,去听音乐会,去参加舞会,我很希望能在这种场合遇上一个情人。一个情人!对我说来,就是独立自主。可是我天性害羞又胆怯,又不懂得交际场所的用语,在那里连一个熟人也没有,每次归来,仍然保持着一颗纯洁的心,但又充满了欲望。第二天,我仍然像一匹战马那样被我父亲套上笼头,一大清早就回到诉讼代理人那里去,回到法学院去,回到法院去。

  "想要偏离我父亲给我划好的永远不变的路线,那就是惹他生气;他曾经恫吓过我:只要我一犯错误,就把我送到中美洲的安的列斯群岛去当见习水手。因此我偶然胆敢在游乐场所逗留一两个钟头,就会害怕得浑身发抖。你只要想象一下:最狂放的遐想,最多情的心,最温柔的感情,最富有诗意的个性,却不停地碰到世界上最僵化、最易怒、最冷酷的人,总而言之,这无异于把一个少女嫁给一具骷髅,这个比方就能使你明白我的生活。我再告诉你我生活中的一些奇怪现象吧:我计划过逃走,但是一见到我父亲这些计划就烟消云散了,我一失望就倒头大睡;我压抑自己的欲望,我用音乐来驱散我的忧郁。我把不幸都发泄到旋律中。贝多芬或者莫扎特经常是我的知心密友。到了今天,我一回想在那天真无邪的年代曾经扰乱我的良心的所有偏见,我就禁不住微笑起来:

  当时我踏进一所饭馆,我就以为我会破产;我的想象中咖啡馆是大吃大喝的场所,在那里人们会丧失荣誉还赔上财产;说到拿钱去赌博冒险,首先得手里有钱。啊!即使我会使你昏昏欲睡,我也得告诉你一件我生平最可怕的乐事,这类乐事是装有利爪的,能够插进我们的心窝里,就像在苦工囚犯的肩上用火红的铁打烙印一样。我当时是在纳瓦兰公爵家的舞会上,公爵是我父亲的表兄弟。为了让你彻底了解我的处境,你得知道,我当时穿的是一套破旧衣服,一双蹩脚鞋子,打一条马车夫的领带,戴的是一副旧手套。我躲在一个角落里,为的是能自由自在地吃冰淇淋和欣赏标致的女人。我父亲看见了我。他作了一个信任我的举动使我大吃一惊,我永远也猜不透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原来他把他的钱包和钥匙交给我保管。离我十步远的地方有几个人在赌博。我听到了金币挪动的响声。我只有二十岁,我希望能有一整天让我完全泡在我这年龄能犯的一切罪恶里。这是一种精神上的放纵,同妓女的胡思乱想和少女的梦想不同。一年以来,我整天想着穿一套好衣服,坐上马车,有一个标致的女人坐在我身边,俨然一副老爷模样,到韦里餐馆吃饭,晚上去听戏,决心要到第二天才回去见我父亲,回去时要拥有一个比《费加罗的婚礼》情节更曲折的奇遇作为武器去对付我父亲,使他无可奈何。我估计这件乐事要花五十埃居。我难道不是还受着《逃学》 ①的天真魅力的影响吗?因此我走进一间小客厅,单独一个人用火热的眼睛和颤战的手指来数父亲的钱:共有一百埃居!想起这笔钱,逃学的快乐立刻出现在我眼前,它们像《麦克白》剧中的女巫们围绕着她们的大锅跳舞,可是多么迷人,多么激动人心,多么令人愉快呀!我变成一个百分之百的无赖了。我不管耳朵里嗡嗡作响,也不顾心脏急速跳动,我拿了那两枚各值①《逃学》是一篇课文的名字。

  二十法郎的金币——它们仿佛还在我的眼前!它们的铸造年份已经看不清楚,上面的拿破仑头像也模模糊糊了。我把钱包放进我的衣袋,用湿润的手心紧握着那两枚金币,回到一张赌桌上来;我在赌徒周围巡视,好像一头雄苍鹰在鸡棚的上空盘旋。我被难以形容的焦虑煎熬着,突然间向周围胡里胡涂地巡视了一下,确信没有熟人看见我时,便将赌注押在一个快活的矮胖子一边,我立刻为他祈祷,我的祈祷加起来比在海上遇到三次风暴时的祈祷还多。然后凭着一种卑鄙的本能,或者在我这种年龄可算是惊人的狡诈心理,我走过去站在一道门的旁边,眼光注视着客厅,却什么也看不见。我的灵魂和我的眼睛早已围绕着那张该死的绿毯台子飞翔。从这一晚上起,我开始了我的第一次生理现象观察,靠着这种观察,我具有一种洞察一切的本领,使我能抓住我们双重天性的某些秘密。我转过去用背对着那张即将决定我的幸福的桌子,越是有罪的幸福,其程度也许就越深。在那两个赌徒和我之间,隔着一堵人墙,厚度足有四五行闲谈的人那么厚。谈话的嗡嗡声使人分辨不出同乐队声混在一起的金币声。尽管有这许多障碍,由于强烈的爱好具有一种特权,能摧毁时间和空间的限制,我清楚地听见了两个赌徒的说话声,我知道他们的分数,我知道他们中的一个翻开了’国王‘,就像我亲眼见到那些纸牌一样;总而言之,我离开赌桌有十步远,而赌博的千变万化却使我的脸都发青了。猛然间我父亲从我面前走过去,我马上明白《圣经》上那句话的意义:’上帝的圣灵从他面前走过!‘我赢了。

  "穿越围绕着赌徒们旋转的人群,像一条从破网眼里逃出来的鳗鱼那么灵巧,我向赌桌奔过去。我的神经原来紧张得疼痛,现在变得轻松愉快了。我真像一个走向刑场的罪犯,突然间遇见了国王。出乎意料之外,一个挂着勋章的人宣称他还缺少四十法郎。许多不安的眼睛都怀疑地注视着我,我脸色发白,汗水从我的额头上淌下。我觉得我偷了父亲的钱受到报应了。这时候那个善良的矮胖子用毫无疑问确是天使般的声音说:’这里所有的先生们都下过注了,‘同时他拿出四十法郎赔给那个人。我又重新抬起头来,胜利地环顾那些赌徒。我将拿掉父亲的金币归还到钱包中去,把我赢来的钱押在那位高尚而老实的先生一边,他在继续赢钱。等到我看见我赢了一百六十法郎,我就停止赌博,将钱用手帕包好,免得在回家途中这些钱会受震动而叮作响。

  "回到出租马车上的时候,父亲问我:’您刚才在赌场干什么?‘"我哆嗦着回答:’我在瞧瞧。‘"我父亲又说:’如果您为了自尊心,不得不在赌桌上押下了一些钱,这并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从上流人士的眼中,您的年龄已经够大,可以干些傻事了。因此,拉斐尔,如果您用了我钱袋里的钱,我会原谅您的‘我一句话也没有回答。

  "回到家里,我把钥匙和钱包还给我父亲。他走进自己房间,把钱包里的钱向壁炉上面一倒,数了数金币,然后转过身来,脸色相当和蔼可亲,对我说话,每句话都或长或短地一顿,而且十分意味深长:’我的孩子,您马上就二十岁了。我对你很满意。您需要一笔生活费,这无非是要您学会节俭和懂得生活。从今晚起,我每月给您一百法郎。您爱怎么花就怎么花。这儿就是您今年第一季度的生活费。‘他边说边抚摩着一堆金币,仿佛要核实一下数目。我承认我差点儿就跪倒在他的脚下,向他坦白我是一个贼,一个下流胚或者比这更坏,一个骗子!羞耻阻止了我,我只走上前要拥抱他,他轻轻地把我推开。他对我说:’现在,你是一个成人了,我的孩子。我所做的只不过是一件普通而公道的事,你不必谢我。‘接着他又用温和然而充满尊严的语气对我继续说:’拉斐尔,如果我有值得您感谢的地方,那就是我保护了您的青春时代,使您生活在巴黎而不致遭受吞噬巴黎青年的种种祸害。从今以后,我俩是朋友了。再过一年,您就得到法学博士学位。您曾经以缺少娱乐和节衣缩食为代价,获得了切实的知识和热爱工作的精神,这些都是注定要干大事的人必不可少的锻炼。拉斐尔,学会认识我吧。我希望您成为,不是律师和公证人,而是一个政治家,有朝一日能成为我们这个穷苦家庭的光荣。明天见!‘他再说一句,同时作了一个神秘的手势叫我走开。

  "从那天起,我父亲就坦率地把他的计划告诉我。我是他的独子,十岁就丧母。过去,我父亲是一个有历史渊源家族的家长,这个家族在奥弗涅省几乎被人遗忘了,父亲不甘心带着佩剑去种田,就到巴黎奋斗来了。父亲具有法国南方人的机灵,再加上毅力,他就成了非常能干的人,他没有多大的靠山就在中央政府里得到一个位置。大革命不久就摧毁了他的家产;可是他懂得再娶一个富有家族的女继承人为妻,到了帝政时代,他几乎恢复了我们家族的昔日荣华。复辟时期归还了大批财产给我的母亲,却使我父亲破了产。从前他买了不少皇帝赏赐给将军们的地产,这些地产都在外国,为了维护这些可怜的赏赐的所有权,十年来他不得不同清算人、外交官以及普鲁士和巴伐利亚的法院作斗争。我父亲将我投入这个纠缠不清像迷宫似的规模宏大的诉讼案子里,诉讼的胜负将决定我们的前途。我们可能被判归还从一八一四年至一八一六年砍伐木材的收益和价金;这样一来,我母亲的财产就仅够用来挽救我家的荣誉了。因此,自从那天我父亲类似宣布对我解除监护时起,我又落入最可恨的枷锁中。我不得不像在战场上那样战斗,白天黑夜地工作,去谒见政府要人,设法探听他们的宗教信仰,引诱他们对我家的事情发生兴趣,讨好他们,讨好他们的夫人、奴仆和狗,把这种令人厌恶的职务隐藏在风雅的外表下面,在有趣的玩笑里。我理解了我父亲憔悴的脸上为什么总是愁眉不展。大约在一年期间,我表面上过着上流社会人士的生活;可是这样的挥霍和我急于同得宠的亲戚或者对我们可能有用的人拉关系,背后隐藏着大量的工作。我的娱乐消遣仍然是法庭的辩护词,我的谈话就是回忆录。到目前为止,我一直是品行端正的,因为我无法放任自己去干青年人爱干的事;可是我害怕一下疏忽会导致我父亲或者我的破产,我就变成了我自己的专制暴君,我不允许我自己有一点娱乐或者乱花一分钱。当我们年轻时,当世人和世事的摩擦还没有到达这种程度,能破坏娇嫩的感情之花,思想的绿茵和永远不让我们同罪恶妥协的高贵而纯洁的良心时,我们时刻感到责任在身;我们的荣誉大声疾呼,大家都听它的号召;我们是坦诚和直率的,那时候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我想证实父亲对我的信任是做对了的;过去,我曾经很开心地偷过他一笔小小的款项,现在我同他一起挑起他的事业、他的名声、他的家庭的重担,我很想秘密地把我的财产和我的希望一起交给他,就跟我为他牺牲过我的快乐一样,我甚至为我的牺牲感到幸福!因此当德·维莱勒先生①专门为我们搜索出一份宣告丧失产权的皇帝诏书的时候,我就签字出售我的产业,只留下位于卢瓦河中央的一个无价值的小岛,上面有我母亲的坟墓,我们因此破产了。到了今天,也许我不缺乏什么论据,歪理、哲学观点、人道和政治观点来争辩一下,以避免去做我的诉讼代理人所谓的’蠢事‘。可是我当时二十一岁,我再重复一遍,我们那时整个就是慷慨、热情和爱。我看见父亲当时噙在眼里的眼泪,就是我最宝贵的财产,回忆起这些眼泪往往就成为我穷困的安慰。我还清他的债务以后过了十个月,我父亲便郁郁而死,他爱我却害我破了产,这种想法就是他的死因。一八二六年秋末,我二十二岁,独自一个人护送着我的第一位朋友,也就是我父亲的灵柩。很少有年轻人像我那样,只有自己的思想作伴,跟在柩车后面,淹没在巴黎的茫茫人海中,既没有前途,也没有财产。由慈善机关拣回来的孤儿,至少还有战场作他的出路,有政府或者王家检察官作他的父亲,有救济院作他的栖身之所。我呢,一无所有!过了三个月,拍卖估价人给我送来了一千一百一十二法郎,这是清算我父亲遗产后的净收入。债权人强迫我出售我们的家具,我习惯于从青年时代起就认为我周围的奢侈品价值连城,想不到清算后余款只有这么一点点,使我不胜惊异。

  "拍卖估价人对我说:’你的家具都陈旧过时了。‘"这句话多么可怕:它谴责了我童年的一切信仰,夺去了我最初的幻想,也是最珍贵的幻想。我的全部财产压缩为一纸出售清单,我的前途躺在装着一千一百一十二法郎的布袋里,整个社会在我眼里就体现在这个拍卖执达员身上,这家伙戴着帽子同我说话。我家的一个贴身老仆若纳塔斯很爱我,我母亲以前曾经给他储存了一笔四百法郎的终身年金,他要离开我们家了,这个家是我在童年时代经常欢快地坐着马车出入的,他对我说:

  ’拉斐尔先生,您必须加倍地勤俭持家!‘他哭了,这个好心的人。

  "我亲爱的埃米尔,这种种事件就是主宰我的命运,改变我的灵魂,把我年纪轻轻就安置在虚假的社会地位上的原因,"拉斐尔歇了一会儿后说。"有几家有钱的家庭,同我有些亲戚关系,不过相当疏远,他们亲情冷漠而且看不起人,早已对我关上了大门,否则我的自尊心也不会让我去叩他们的门。尽管我是某些有权有势的人的亲戚,而且他们对外头人喜欢滥施庇护,我既没有亲戚,也没有保护人。我的心灵要向外发展经常受到阻碍,只好向内回收。我本来坦率而淳朴,却不得不装出冷酷而且城府很深。我父亲的专制作风剥夺了我的全部自信心,我既羞怯,又很笨拙,我不相信我的声音能产生些微影响,我不喜欢我自己,我认为自己很丑,我对自己的眼光感到羞耻。尽管支持赋有天才的人努力奋斗的内心呼声向我叫喊:’拿出勇气来!前进!‘尽管在孤寂中我的才能会突然显露出来,尽管同当前受群众崇拜的新书相比,我脑子里的稿子给了我无限希望,我仍然像个孩子般怀疑我自己。我在受着过度野心的折磨,我认为自己是命定要干大事的,可是我觉得自己什么也不是。

  我需要同人交往,而我却没有朋友。我应该在世界上闯出一条路来,我却仍然孤单一人,羞怯更甚于胆小。我父亲把我投进贵族社会的旋涡那①维莱勒(一七七三—一八五四),法国政治家。

  一年,我是带着一颗清新的心和一个干净的灵魂进去的。我同所有大龄的孩子一样,暗地里渴想得到美好的爱情。我在与我同龄的青年人中,遇见一班吹牛大王,他们昂头仰首,言之无物,脸也不红就坐到我认为最可敬的女人身边,出言不逊,咬他们的手杖头,故作媚态,诱使最漂亮的女人们向他们卖淫,真的或自称把脑袋枕在所有的枕头上睡过觉,装出不愿意寻欢作乐的样子,认为最贞洁、最一本正经的妇女是最容易征服的,只要一句普通的话,一个大胆的动作,第一道放肆的目光,就可以得手!我凭良心对你说,取得权力或者文学上的伟大声誉,在我看来,比博得一个年轻、聪明而又优雅的上流社会女子的欢心更容易些。因此我发现我心烦意乱,我的感情、我的信仰同社会准则不相符合。我有勇气,但只藏在内心,并不表现在举止态度上。我后来才知道女人是不喜欢人家乞求的。我曾经见过许多被我暗中崇拜的女人,为了她们我愿献出一颗经得起任何考验的心,一个不怕四分五裂的灵魂,一种不畏牺牲和折磨的毅力;然而她们却属于一些蠢材所有,这些蠢材连当门房我也不要。曾经有多少次,我梦里的情人突然在一个舞会里出现,我默默地、动也不动地赞赏她;这样我就在思想上把我的生命献给永恒的爱抚,我将自己的全部希望都凝聚在一道目光中,同时在心醉神迷中把我的甘愿受骗的青年人的爱情奉献给她。有时候,我愿意将我的生命去换取一夜风流。唉!我找不到耳朵来倾听我热情的话,找不到可以让我凝视的眼睛,找不到同我心心相印的心,我受尽了折磨,我的由于不够大胆、缺乏机会或者经验不足而无所作为的精力,只好自己消耗掉。也许我因为要人理解我而感到失望,或者因为太被人理解而慌张。可是对于别人投射过来的有礼貌的目光,我总是准备好用热烈的感情去迎接的。尽管我用极快的速度去迎接这种目光,或者迎接一些表面上亲热的话,把它们当作温柔的接触,但是我从来不敢在合适的机会说话或者沉默。由于感情冲动,我的说话变得语无伦次,我的沉默变成呆头呆脑。生活在灯光下的虚伪社会,人们只用些陈言套语来表达各种思想,只会使用一些新潮的字眼,我在其中也许是太天真了。何况我也不懂得怎样不说话等于说了话,说了话等于不说话。总之,我身上保留一团熊熊燃烧的火,我的灵魂同女人们希望遇到的灵魂相同,我被女人们渴望得到的兴奋激昂折磨着,我拥有足使傻瓜们夸耀的那种精力,然而我所遇见的女人全都是阴险毒辣的。因此,当那些小团体的英雄们庆祝胜利的时候,我天真地崇拜他们,丝毫没有怀疑他们在说谎。毫无疑问我的错误在渴想得到一种凭口头答应的爱情,在想从一个水性杨花、爱好奢侈、醉心虚荣的女人心中找到伟大而坚强的爱情,找到在我心中像暴风雨袭击着的海洋般宏伟的爱情。啊!我觉得我生下来是为了恋爱的,是为了使一个女人十分幸福的,我却一个女人也没有找到,连一个勇敢而高贵的马塞莲娜①或者某个年老的侯爵夫人也没有!我在背包里装着无数珍宝,却找不到一个孩子,一个好奇的少女来欣赏一下。我绝望到想自杀。"

  "今天晚上的悲剧性太严重了!"埃米尔大声说。拉斐尔回答:"啊!让我谴责自己的一生吧。如果你的友谊还不能赋予你相当的力量来倾听我的哀歌,如果你不能忍受半个钟头的厌烦,①马塞莲娜是《费加罗的婚礼》中的管家婆,后来证明是费加罗的母亲。

  你就睡觉去吧!不过从今以后再也不要过问关于我的自杀的事了,自杀的念头正在我心中沸腾,它已经站立起来,正在呼唤我,我向它致敬。要评论一个人,起码先得熟悉他的思想、不幸和感情上的秘密;只从物质的事件方面去理解他的生活,那就是写编年史,写傻瓜们的故事!"

  拉斐尔说这番话时的辛酸语调,使埃米尔深深地感动,从这时起,他便全神贯注在拉斐尔身上,呆呆地注视着他。

  拉斐尔接着说:"可是给这些偶然事件增添色彩的光线,改变了它们的面貌。我从前认为是不幸的正常事件,也许育孕出优异的才能,使我日后为它们感到骄傲。对哲学的好奇心,过度的用功,爱读书,这一切从七岁起到我进入社会为止,占据了我的全部生活,它们难道不是曾经赋予我以一种灵活的能力,这种能力,照你说,就是使我能表达自己的思想,而且能够在人类知识的广大领域里阔步前进的吗?我命里注定遭人遗弃,养成了压抑自己感情的习惯,生活在内心世界中,这一切难道没有赋予我一种比较和思考的能力吗?上流社会生活的各种刺激能将一个美好的灵魂变成渺小,使它堕落到卑贱的境地,我没有在这些刺激中晕头转向,我的敏感性不是能够集中起来,变成比爱情的意愿更高尚的意志的完善工具吗?女人看不起我,我记得也曾经用被人看不起的人的洞察力去观察她们。现在我明白了,是我的真诚性格不讨她们欢喜!

  也许女人们都希望别人带点虚伪?我这个人往往在同一时间内,有时是男人,有时是小孩,既浅薄又有思想,没有成见却充满迷信,经常像她们一样带有女人气,难道她们不应该把我的天真当成厚颜无耻,把我思想上的纯洁当成自由放荡吗?她们认为知识很讨厌,女性般忧郁是软弱无能。这种想象力的过度飘忽不定,既是诗人们的不幸,也会使她们认定我是一个不可能恋爱的人,思想不固定,又没有毅力。我沉默时像个傻爪,我想讨她们欢喜的时候,也许我又得罪了她们,因此女人们就判决我有罪了。我噙着眼泪,怀着哀伤来接受社会对我的判决。这个处罚产生了后果。我想向社会报复,我想运用智力去征服所有女人的心,我想当我走进客厅的时候,仆人通报我的名字,我看见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我身上。我自居为伟大人物。从孩提时起,我就像安德烈·德·谢尼耶①一样拍拍自己的脑袋说:’这里面装着不少东西!‘我感到在自己身上有一种思想要宣扬,有一个制度要建立,有一门科学要解释。我亲爱的埃米尔啊!今天我还不到二十六岁,我已经确信我会默默无闻地死去,永远不能成为我梦里占有过的女人的情郎,让我把我的荒唐行为都告诉你吧!我们大家不是都或多或少地将我们的愿望当成现实的吗?啊!我绝不愿意同在梦中没有为自己编织过桂冠,没有建造过雕像台座,没有几个百依百顺的情妇的青年人作朋友。我吗,我经常在梦里当将军,皇帝;我也曾经是拜伦,醒来以后什么也不是。到过人世的顶层以后,我发现还有无数的山峰要攀登,无数的困难要克服。在我心内沸腾着的宏大的自尊心,我对命运的崇高信仰,当一个人同世事接触以后不让自己的灵魂随便被撕成碎片,就像一头绵羊经过荆棘丛时被拔掉一些羊毛那么容易,他也许会成为天才,这一切救了我。我只想获得光荣,同时默默地为我终有一天要得到的情妇工作。所有的女人都集中成为一个,而①安德烈·德·谢尼耶(一七六二—一七九四),法国诗人。

  这个女人我相信我会在第一个进入我的视线的女人身上找到;可是,我在她们身上看到的都是王后,而所有王后都必须追求她们的情夫,因此她们也应该主动来找我这个受苦的、贫穷的和羞怯的青年。啊!对于那个可怜过我的女人,我心中除了爱情之外,还充满了感激之情,我愿意终生热爱她。过了不久,我的观察使我知道了不少残酷的现实。因此,亲爱的埃米尔,我有永远独身的危险。女人们习惯于在一个有才干的人身上只看见缺点,在一个傻瓜身上只看见优点,这是由于不知什么思想上的倾斜所造成的;女人们对傻瓜们身上的优点十分欣赏,因为这些优点只不过是对她们自身缺点的没完没了的恭维,而能干的男人却不能提供足够的乐趣来补偿自己的不足。天才是间歇性的热病,没有一个女人渴想分享其中苦恼的一份,而所有的女人都想从情人身上找到能使她们的虚荣心得到满足的理由。她们在我们身上爱的还是她们自己!一个穷而傲慢的艺术家,赋有创作的才能,他不是也拥有一个会伤害人的自私心吗?围绕在他周围有一股思想的旋风,能卷裹一切,连他的情妇也在内,她也不得不跟着旋转。一个惯受奉承的女人能相信这样一个男人的爱情吗?她会去找他吗?这样一个情夫没有闲工夫去躺在长沙发上表演妇女们所最喜爱的爱情小喜剧,而这种事情却是虚伪、无情的人的拿手好戏。工作的时间还嫌不够的人,哪有时间花在贬低自己,庸俗地装扮自己上?我准备好一下子送掉自己的生命,也不愿意把生命贬价零售。总之,专为一个脸色苍白、装腔作势的女人服务的证券经纪人,在他的所作所为中的确存在着一个艺术家所十分讨厌的东西。抽象的爱情不能使一个贫穷而伟大的人感到满足,他还要得到对爱情的全部忠诚。那些轻佻妇女把生命浪费在试穿开司米上,或者心甘情愿地当时装架子,她们根本没有忠诚,却要求别人忠诚,她们认为爱情的乐趣就在于发号施令,而不在服从。一个真正的有心、有血、有肉的妻子,总是跟着丈夫,丈夫到哪里,她也到哪里,因为她的生命、她的力量、她的光荣、她的幸福,都存在于他身上。优秀的男人所需要的就是东方式的妻子,她们唯一的想法就是研究男人需要些什么;因为,对男人而言,不幸就存在于愿望和达到愿望的方法之间的矛盾。至于我,我自信是个天才,我爱的恰恰是这类小情人!我接受了同我所受教育完全不同的思想,我的野心是不用楼梯一步登天,我拥有的财宝没有市价,我具有的广泛知识多得我的脑袋装不下,我还没有加以分门别类和吸收消化;我发觉自己没有亲戚朋友,单独一人在最可怕的沙滩里。这个沙滩是铺好道路的,热闹的,有思想的,活生生的,这里一切对你都是漠不关心的,比敌意更令人难受!因此我作了一个决定,这个决定是很自然的,虽然有点疯狂;这个决定中有一部分是不可能做到的,但反而鼓起了我的勇气。这真像是一场同自己的赌博,我自己既是赌徒,又是赌注。下面就是我决定的计划。

  "我的一千一百法郎应该足够维持我三年的生活,我利用这段时间来创作一本书,它能吸引公众注意我,能使我成名和发财。一想到我将长期依靠面包和牛奶来维持生活,像泰巴伊德①的隐士那样,我就十分高①泰巴伊德是上埃及南部地区,首府是底比斯,三世纪时许多基督徒为了逃避罗马皇帝的迫害,逃到该城附近的沙漠地带隐居。

  兴;我将沉浸在书本和思想的海洋中,在一个嘈杂纷繁的巴黎社交界所无法进入的世界里,这是工作和沉寂的世界,就像蚕蛹一样,我将为自己编织一个坟墓,以便有朝一日我能灿烂光荣地复活。我打算为生存而去冒死亡的危险。既然将生存条件降低到严格的必需,我认为每年三百六十五法郎就足够我过贫苦的生活。事实上,只要我肯遵守我亲手订下的修道院似的规则,这笔微薄的款子就够我用了""这不可能!"埃米尔叫起来。

  拉斐尔带点自豪回答:"我这样子活了三年。我们来算一笔帐吧!买面包三个苏,买牛奶两个苏,买猪肉三个苏,这些食物就能阻止我饿死而且使我处在一种奇特的清醒状态下。你知道,我曾经观察过节食给想象力带来的奇妙的效果。我的住房每天花三个苏,我烧的灯油每晚要花三个苏,我自己打扫和收拾房间,我穿的是法兰绒衬衫,每天可省下两个苏的洗衣费。我烧的是煤,价钱除以全年的天数,每天不超过两个苏。我准备好够三年穿用的衣服,内衣裤和鞋子,我只有去上公开课或者到图书馆时才穿戴齐整。所有这些支出加起来只有十八个苏,我手里还剩下两个苏以备不时之需。在这很长的工作时间内,我记不起曾经走过艺术桥,也想不起我曾经买过水,我是每天早上到格雷街角的圣米歇尔广场的喷泉去打水的。啊!我非常自豪地忍受我的清贫。一个预感到有美好前程的人,在艰苦的生活中前进着的时候,就像一个无罪的囚犯走向刑场一样,是不会感到羞耻的。我不愿意预测我是否会生病。就跟阿基莉娜一样,我对医院一点也不害怕。我一分钟也没有怀疑过我有健康的体魄。何况,穷人要躺下来就是死的时候到了。我剃掉自己的头发,一直等到一位爱情天使或者一位仁慈的天使可是我不愿意预测我将来的境遇。亲爱的朋友,你只要知道我身边没有情人,只能够倚靠一个伟大的计划,一个梦想或者自己骗自己的一句谎话来过活,现在我们已经开始有点相信这个谎话了。今天我嘲笑自己,这个自己也许是神圣的,伟大的,但早已不再存在了。仔细看来,我们的社会和知名人士,我们的风俗和习惯,已经向我显示出我这种天真信仰的危险,和我热情工作的多余。这种贮备对于野心家毫无用处。追求幸福的人应该轻装前进。优秀人物的错误就在于他们浪费自己的青春年华以博得世人的赞誉。正当穷人积聚力量和知识,以求不太费劲就能挑起权力的重担却不能如愿时,能言善辩却没有思想的阴谋家进进出出,愚弄傻子,得到半呆子的信任;穷人在读书钻研,阴谋家在大踏步前进;穷人谦虚,阴谋家大胆;有天才的人不流露自己的骄傲,阴谋家却大肆张扬,他必然会达到目的。当权者非常需要相信现成的业绩和厚颜无耻的天才,相信真正的学者会孩子气地希望获得人类的报酬。我并不设法对道德这种老生常谈多加诠释,它是被埋没的天才永远吟唱的《雅歌》,我只想逻辑推断出平庸之辈为什么经常获得成功。唉!学习真像母亲一样善良,它用纯洁和温柔的欢乐来哺育孩子,如果向它索取额外的报酬,也许是一桩罪恶。我记得我有时高高兴兴地把面包浸在牛奶里,坐在窗户旁边呼吸新鲜空气,放眼眺望棕色、灰色、红色的屋顶,由石板或瓦片铺成的屋顶,上面布满了黄色和绿色的苔藓。开始时我尽管觉得这景色有些单调,不久我就发觉它美得出奇。有时到了晚上,从关闭不严的百页窗中漏出来的光线,使这个黑暗之乡有了色彩变化,增加了生气。有时路灯的淡白光线从下向上在雾气中射出淡黄的反光,朦胧地显示出街道上空密密重重的屋顶,像波浪静止不动的海洋。不过,有时也有少数人影出现在这片阴暗的荒漠上,在某些空中花园的花丛中,我隐约看到一个高颧骨、钩鼻子的老妇人在给金莲花浇水,或者看到一个少女在已经腐烂的天窗窗口梳妆,她认为只有她一个人。我也只看到她的美丽的前额和被她雪白的臂膀托起在空中的长头发。我也欣赏生长在檐槽上的某些生命像蜉蝣似的植物,它们不久就会被一场暴风雨冲走!我研究苔藓,它们的颜色会被雨水冲洗而更鲜艳,在阳光底下却变成棕色的干天鹅绒,有许多变幻无常的反光。总之,白天的诗意和转瞬即逝的效果,多雾天气的哀愁,阳光的突然闪闪发亮,黑夜的静寂和魅力,黎明的神秘,每个烟囱飘起的轻烟,这个神奇的自然界里的种种偶然现象,都是我熟悉的,都能给我带来欢乐。我爱我的监狱,我是自愿住进来的。由平整的屋顶构成的巴黎的大草原,外表上像平原,底下掩盖着住满人的深渊,它们适合于我的灵魂,同我的思想相调协。科学的沉思将我们引导到天上,而当我们从天上落下来,突然重新看到人世的时候,这是很令人厌烦的,因此那时候我才完全认识到修道院的毫无修饰。当我决心实行我的新生活计划时,我到巴黎最荒凉的地区去寻觅住所。一天晚上,我从吊刑场回来,经过制绳街回家。在克吕尼街的转弯处,我看见一个约莫十四岁的女孩在同她的女伴打板羽球,她们的笑声和调皮动作把邻居都逗乐了。那天天气晴好,傍晚还相当热,九月的天还没有完全过去。每家人家门口,都坐着一些妇女在聊天,像外省城里的人在过节一样。我首先端详那个姑娘,她的面部表情令人赞美,她的身材是画家现成的模特儿。当时的景象十分迷人。我在寻思在巴黎的中心为什么会有这种天真烂缦的景象,我注意到这是一条没有出口的单行道,行人不多。我想起了卢梭曾经在这里住过,我找到了一间圣康坦公寓;其破旧程度使我希望能在这里找到一个便宜的住所,我便进去看看。走进一间低矮的房间,我看见一些传统的铜烛台,都插着蜡烛,齐齐整整地排列在每一个拱顶上,房间的干净整洁使我惊讶,通常在别的公寓里这样的大厅是相当乱糟糟的,而这里却像一幅风俗画;蓝色的床,日用器皿和家具都有一种传统的美。公寓女主人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妇女,脸部轮廓刻印着饱经风霜的痕迹,眼睛由于经常流泪而失去了光泽。她站起来,走过来迎接我。我低声下气地告诉她我所能负担的房租数额;她一点也不惊讶,在许多钥匙里找了一把,把我带到顶楼里去,指给我一间房间,房间的窗口伸出去许多晒晾着衣服的长竹竿,从窗口望出去,可以望见邻居的屋顶和院子。房间的墙壁又黄又脏,一副穷酸的样子,似乎正在号召学者来租住,这真是再也没有比这儿更可怕的地方了。屋顶有规律地向下倾斜,有些瓦片的连接处张开口子,使人可以望见天空。房间里可以放一张床、一张桌子、几把椅子,在房顶的锐角下我可以安置我的一架钢琴。女主人不够富有,没有钱为这个比得上威尼斯监狱①的鸟笼购置家具,可怜的女主人始终没有把这房间租出去。我刚好在拍卖家具中留下了一些属于我个人的物品,很快我就同老板娘达成了协议,第二天我就搬了进去。我在这个露天坟墓里住了将近三年,日夜不停地工作,心情十分愉快,①威尼斯监狱,座落在威尼斯圣马克公爵府的顶层,囚禁在这里的犯人备受炎热之苦。

  因为我觉得学习是人生最美好的主旋律,最幸福的解决办法。学者所需要的安静和沉寂具有说不出的甜蜜,像爱情那样令人陶醉。思维的活动,观念的探索,对科学静静的思考,给了我们难以形容的乐趣,就像一切智力活动都很难描绘一样,它的各种表现是我们外部感官难以看出来的。因此我们总是被迫要用物质的比较来解释精神的奥秘。在清澈的湖水中游泳,处身在岩石、树木和花卉的包围之中,单独一人被和暖的微风吹拂着,这种乐趣只能给无知者以微弱的幸福印象,却无法同我的感受相比,我的感受产生于我的灵魂沐浴在难以形容的光辉中,在我倾听灵感的可怕而含糊的喊声中,在无数形象从不知名的泉源流向我的突突跳动的脑海中。发现一个观念像朝阳一样从人类抽象世界中冉冉升起,像孩子那样长大,到了青春期,慢慢地长大成人,这真是比任何其他世俗的快乐更高级的快乐,简直可以说是天上的快乐。学习赋予我们周围的一切以一种魔力。我在上面写字的那张破书桌,铺在书桌上的那张棕色软羊皮,我的钢琴,我的床,我的沙发,我的怪模怪样的糊墙纸,我的家具,所有这些东西都有了生命,成为我的卑贱的朋友,我的前程的默默无言的共同缔造者;有多少次我注视着它们,向它们暴露了我的灵魂,往往在我的眼睛浏览板壁上一条弯曲的线脚时,我会突然发现我的思想体系中有新的发展,有明显的证明,或者找到了某些词语,我认为能够恰当地表达那些几乎无法表达的思想。由于我经常凝视周围的物件,我就发觉它们每件有每件的面貌和性格;它们常常和我说话;屋顶上夕阳透过我狭窄的窗户射进来几缕鬼鬼祟祟的光线,它们呈现出各种颜色,一会儿淡化,一会儿明亮,时而哀愁,时而兴高采烈,不断地用新的效果来使我惊异。这些隐居生活中的小事,不被世人关注,却是隐居者的安慰。我不就是被一种观念所囚禁,被一种思想体系束缚住,而又被光荣生活的前途支撑住的吗?每战胜一种困难,我就去吻我心中那位女人温柔的双手,这女人有美丽的眼睛,又有钱又有风度,终有一天她会满怀同情地抚摩着我的头发对我说:’你太辛苦了,可怜的天使!‘我曾经写作过两部伟大的著作。一本是喜剧,在很短时间内这本书应该使我一举成名,发大财,回到社交界,我本希望在社交界重新行使天才人物特有的权利。可是你们大家都看到了,这本杰作是一个中学刚毕业的青年所犯的第一个错误,那真是一个孩子的幼稚的行动。你们的嘲笑已经剪断了丰富想象的翅膀,从此以后想象力再也无法发挥了。只有你,我亲爱的埃米尔,曾经平息了别人在我心中留下的深深的伤口!只有你,曾经赞美过我写的《意志论》,我为了这本篇幅巨大的书,曾经学过东方语言,学过解剖学,生理学,我为这本书牺牲了我的大部分时间。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这本书能补充完成梅斯梅尔①、拉瓦特②、加尔③、比夏④等人的研究工作,为人类科学知识打开一条新路。我的美好生活就固定在这一点上,这种每天的牺牲,这种不为世人所知的春蚕吐丝的工作,也许其唯一的报酬就在工作本身。自从我进入懂事的年龄,到我的理论①梅斯梅尔(一七三四—一八一五),德国医生,动物磁性说的创始人。

  ②拉瓦特(一七四一—一八○一),瑞士作家,所著《相面术》极为有名。

  ③加尔(一七五八—一八二八),德国医生,骨相学家。

  ④比夏(一七七一—一八○二),法国医生,解剖学家。

  得出结论时为止,我曾观察过,学习过,写过,读过,一直没有停顿,我的生活就像一份又长又令人厌烦的工作。尽管我像女人似的迷恋东方式的悠闲生活,热爱梦想,好色,我却永远在埋头工作,对巴黎的娱乐生活绝对不沾。我爱美食,却吃得很有节制;我喜欢走路和作海上旅行,梦想游历几个国家,还像孩子一样,爱用石片打水漂,我却始终坐在房间里,拿起笔来写作;我爱大发议论,却只能静听图书馆和博物馆的教授们上公开课;我在我的单人破床上睡觉,像圣伯努瓦派的一个修士,而女人始终是我唯一的梦想,我经常爱抚这个梦想,可惜它永远不能实现!总之我的生活是残酷的对比,永恒的欺骗。然后让我们再来评论一下人类吧!有时我的天然癖好像埋藏已久的火山灰似的突然爆发成灾。我本来是一个没有女人的男人,我所渴想的所有女人都是泡影,我一贫如洗,居住在一个通常由艺术家居住的顶楼上,忽然间,像海市蜃楼的幻景或者像害热病时头昏眼花一样,我的周围站满了迷人的美女!我走遍巴黎的街道,躺在华丽马车的柔软坐垫上!我沾染上恶习,生活放荡,一切都想要,一切都得到了;最后,我没吃过东西就醉倒了,就像圣安东尼受诱惑时那样。幸运的是,睡眠终于使这些煎熬人的幻象消失了;第二天科学又笑嘻嘻的召唤我,我对它是忠诚的。在我的想象中,那些所谓有德行的女子也一定是经常被卷进这种疯狂、肉欲和激情的旋涡,这种旋涡不管我们愿意不愿意,会从我们身上涌起。这一类的梦想也并非毫无魅力,它们很像冬天的围炉夜话,东南西北一直谈到中国。可是当思想在这些甜蜜的旅行中越过了一道道的鸿沟时,道德又怎么样呢?在我隐居的头十个月里,我过的是我给你描绘过的贫穷而孤独的生活,一大清早趁着没有人看见,我就去寻觅当天的粮食;我收拾房间,我同时既是主人又是仆役,我带着难以置信的自豪感来过我的狄俄热那①式生活。在这段时期中,女店东和她的女儿偷偷地对我的品行和生活习惯作了监视,研究了我这个人,明白了我的贫困处境,也许因为她们也非常穷苦的缘故,经过这段时间以后,在她们和我之间,难以避免地建立了密切关系。女店东的女儿名叫波利娜,这是一位十分可爱的姑娘,她的天真而神秘的优雅风度,使我无法拒绝她好几次的帮忙。一切不幸的人都是同病相怜的,他们有共同的语言,同样的慷慨心肠。凡是身无长物的人表现慷慨时,总是大量付出感情的,他们牺牲自己的时间,牺牲自己的身体。不知不觉间波利娜在我的住处当了家,一心为我服务,而她的母亲并不反对。我亲眼看见她的母亲亲自为我缝补内衣,她做的是一件善意行为,可是被我撞见时她却脸红了。我不由自主地变成了她们的宠儿,只好接受了她们的帮助。要理解这种特殊的友情,首先得知道在一个靠思想生活的人身上,工作是第一位的,思想观念像暴君一样,可以对他发号施令,而他自己则对物质生活的琐碎小事有一种本能的厌恶。波利娜看见我七八小时没有吃东西的时候,悄悄地把我简单的饭菜拿来给我,我能拒绝她的这种无微不至的关怀吗?她带着成年妇女的风①狄俄热那(纪元前四一三—三二七),古希腊犬儒学派哲学家。他赤脚、披件大衣住在酒桶里。有一天他看见一个小孩用手掌盛水喝,他立刻将自己的汤盆打破,说:"这孩子教会了我不要保留多余的东西。"亚历山大大帝问他要求什么赏赐时,他回答:"我只要求您站过一边,不要挡住我的阳光。"其生活之简朴,可见一斑。

  韵和儿童的天真微笑着向我示意,说我不应该看见她。她简直是一个艾里埃尔①,从空中潜入我的房间,察看到我的需要。一天晚上,波利娜带着动人的天真神态告诉我她的故事。她的父亲是禁卫军的骠骑兵上尉,强渡别列津那河②时,他被哥萨克骑兵俘虏了;后来拿破仑建议通过交换俘虏把他换回来,俄国当局派人到西伯利亚找他,到处都找不到。据别的俘虏说,他已脱逃,计划到印度去。从那时起,我的房东太太戈丹夫人一直得不到她丈夫的消息,一八一四年和一八一五年前后两次失败③以后,她孤身一人,既无财产又无援助,不得不下决心开一间带家具的公寓以养活她的女儿。她始终保持着再见她丈夫的希望。她最伤心的事莫过于让波利娜失学,因为她的波利娜是博盖斯④王妃的教女,王妃对她许下许多美好前程的诺言,她不能使这些诺言都落空吧。戈丹夫人对我推心置腹地告诉了这段伤心事的时候,她的声调令人心碎:"我宁愿将我的财产和册封戈丹为帝国男爵的诏书,以及我们享有的维什诺封地的年俸,都送给别人,以换取波利娜在圣德尼贵族学校受教育的权利!"突然间我的心猛一跳,为了报答这两个女人对我的慷慨照顾,我提出愿意帮助完成波利娜的教育。两个女人很天真地接受了我的建议,同我提出建议时的天真态度不相上下。这样一来我就有娱乐的时间了。这小姑娘天资极好,很容易就学会了教她的东西,过不多久她在学钢琴方面比我更有长进。她逐渐习惯于在我身边高声地说出她的思想,她的心正在向人生开放,她将藏在心里的千种柔情蜜意向我舒展开来,正如花萼在阳光底下慢慢地散开一样。她聚精会神而且很有兴趣地听我解释,两只亮晶晶的黑眼睛仿佛带着微笑盯着我,她用温柔而悦耳的声音来背诵功课,当我表示满意的时候,她就像孩子似的高兴。她自幼就很有风度,越长大越出落得漂亮,她母亲为此每天都担心怎样才能使她躲避包围少女的一切危险,现在看见她整天关起门来学习,不由得十分高兴。我的钢琴是她唯一可用的钢琴,她趁我不在家时练琴。我平时回到家里,发觉波利娜在我房间,衣着十分朴素;可是她只要稍为一动,她的婀娜身段和迷人的魅力就会从粗布衣裳下显露出来。就像童话《驴皮》里面的女主人翁一样①,她让人看出穿在非常难看的鞋子里面的可爱的脚。可是这些美丽的宝物,少女的财富,艳丽的奢侈品,对我已经毫无意义。我已命令自己把波利娜当作妹妹看待,我决不忍心辜负她母亲对我的信任,我只把这位迷人的姑娘当作一幅名画来欣赏,当作已故世的情妇的画像来纪念。总之,她是我的孩子,我的雕像。我是一个新式的皮格马①艾里埃尔是莎士比亚《暴风雨》一剧中空中精灵的名字。

  ②别列津那是俄国的一条河,一八一二年十一月二十七—二十九日拿破仑大军从俄败退时,利用架桥兵从这条河撤退。

  ③一八一四年拿破仑军队败给反法联盟军队,拿破仑于四月六日退位;一八一五年拿破仑做了百日皇帝,于滑铁卢战败,于六月二十二日第二次退位。

  ④博盖斯王妃是拿破仑的妹妹波利娜·波拿巴。 ①《驴皮》是法国作家贝洛(一六二八—一七○三)的一篇童话,内容写一个鳏夫国王爱上了他女儿,要娶女儿为妻;女儿求救于一个仙女,仙女教她要求父亲杀了会下金子的驴子,将驴皮披在身上,逃离她的国家。这里驴皮用来比方粗布衣裳。

  利翁②,我想把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有感觉而又会说话的处女,再变成一尊大理石像;我对她非常严厉,可是我越对她摆出专横的架势,她就越温柔和顺从。我不仅有高贵的感情来鼓励我克制和禁欲,我还有检察官般的理智。我不明白如果思想上不廉洁怎能有金钱上的廉洁。欺骗一个女人或者宣告破产,在我看来是一回事。爱上一个年轻姑娘或者被她爱上了,就构成一个真的契约,其中条款要由双方议定。我们有权随意抛弃一个卖身的女人,却无权抛弃一个为爱情而献身的姑娘,因为她不知道自己的牺牲有多大。如果我娶了波利娜,那就是发疯的举动。这难道不是把一个温柔的处女拖进地狱去受苦吗?我的贫困也有它自私的主见,它总将它的铁腕隔在这位善良的姑娘同我之间。而且,我惭愧地承认,我不能设想在贫困中能产生爱情。也许这就是我们称为文明的人类病毒在我身上变化发展的结果。海伦不是荷马的该拉忒亚 ①么?一个女人即使比美丽的海伦更动人,如果身上溅上了一点点泥浆,对我的感官就不起任何作用。啊!在绮罗丛中,在开司米的掩盖下,在无数奢侈品的包围中的爱情万岁!爱情在奢侈品的装饰下显得美妙绝伦,因为也许它本身就是一件奢侈品。我喜欢在情欲冲动之下去破坏娇艳的梳妆打扮,喜欢捏碎花儿,喜欢用毁坏一切的手去弄乱香喷喷的时髦发式。对我具有神奇吸引力的,是两颗火热的眼睛,掩盖在面纱之下,眼光像火焰似的穿透炮火的烟雾直射出来。我的爱情要求有一座丝绸吊梯,让我在冬夜的静寂中,爬到情人的闺房。我满身雪花,到达一间明亮而芬香的房间,墙上挂着彩绘挂毯,我见到一个女人,她正在抖落身上的雪,因为她身上披着富于性感的轻纱,形同白雪,她在轻纱包裹下肌肤微露,仿佛在云端里的天使,她正要摆脱轻纱露出玉体,这种时候,我能不喜悦万分吗?再说,我还需要一种惊慌胆怯的幸福,一种胆大放肆的安全。总之,我想再见到这位神秘的妇女,可是她必须是光彩夺目的,在上流社会中间,有道德的,人人敬重的,打扮得花枝招展,满身珠宝,能给全城下命令,地位高贵,使得没有人敢向她表示心愿。她在她的奉承者的包围中,偷偷地向我瞟了一眼,这是揭穿一切伪装的眼光,为我而牺牲世界和人类的眼光!的确,我曾经发觉自己十分可笑,竟然会去爱上了几尺薄花边、天鹅绒、细麻布、理发师巧手梳成的发式、银烛、马车、爵位、由玻璃匠、金银匠修饰、制造的带家徽的冠冕,等等,总之,一切人造的虚饰,女人身上最没有女人味的东西;我嘲笑过我自己,说服自己要听从理智,可是都没有用。我仍然被一个贵族妇女和她动人的微笑,她的高雅和自重的态度所迷惑。当她使自己同世人之间隔开一道樊篱的时候,她满足了我的全部虚荣心,这些虚荣心就是半个爱情。所有的人都羡慕我的幸福,我就觉得这幸福更有滋味。别的女人做的事,她不做;她不像别的女人那样走路和生活,她穿着一件别的女人不可能有的大衣,她散发着她一个人独有的香气,这样我的情妇更是我的;她离人世越远,在我眼里她就越发美丽,那怕爱情本身是世俗的。幸而在法兰西已经有二十年没有王后了,否则我准会爱上王后。一个女人要有公②皮格马利翁据传说是塞浦路斯的国王,一个雕塑家。他爱上了他雕刻的一尊石像,祈求爱神赋予石像以生命,变成活人,他娶了她。

  ①该拉忒亚是前面注解所说的伯格马利翁爱上的石雕女像的名字。

  主的举止态度,她必须很富有。在我的种种浪漫的幻想面前,波利娜怎么呢?她能够出卖给我以生命为代价的欢娱之夜吗?她能够出卖给我可置人于死地和必须调动人的一切能力才能享有的爱情吗?我们是不会为那些自愿委身给我们的贫穷女子去死的!我永远也消灭不了这种感情和这种诗人的梦想。我生来就是追求这种不可能的爱情的,而命运却使我的所得超过了我的想象。不知有多少次,我曾幻想过给波利娜娇小的双脚穿上缎子鞋,用薄纱袍子裹住她的像嫩柳似的细腰身,给她的胸脯披上轻薄的纱巾,让她踏着她的宅邸的地毯一直带她到一辆豪华的马车前面;我是希望用这个方式爱她的。我给予她原来没有的自豪感,我去掉她的所有道德,她的天真纯洁,她的美妙天性,她的质朴的微笑,将她浸入我们罪恶的冥河①里,使她的心成为百攻不破的堡垒,用我们的罪恶把她装扮起来,使她变成沙龙中的一个任性的玩偶,一个弱女子,她在清晨睡觉,晚上华灯初上时又活跃起来。波利娜浑身都是感情,鲜艳万分,我要她变成干瘦和冷酷的女人。在我最后的疯狂日子里,我想起了波利娜,就像我想起童年往事一样。不止一次,我一往情深地呆在那里想起了过去甜蜜的时刻;有时我的眼中又出现了这个可爱的姑娘坐在我桌子旁边的样子,她在使用针线,安静地、一声不吭、聚精会神,从天窗透进来的光线微弱地在她漂亮的黑发上反射出淡淡的银光;有时我听见她青春的笑声,或者听到她银铃似的嗓音在唱她毫不费劲地编出来的优美小调。我的波利娜在演奏音乐时往往激昂起来,这时候她的面容就同卡洛·多尔西①用来代表意大利的那个高贵的女人头像惊人地相似。我的残酷的记忆力,总要将这个少女作为一种内疚,一种道德的象征,在我放纵的生活中,放进我的脑子。可是让那可怜的女孩听从命运的支配吧!不管她多么不幸,至少我已经使她躲过了一场暴风雨:避免把她带到我的地狱里来。直到去年冬天,我的生活始终是平静的、用功的,我已经试着给你大概讲述过了。一八二九年十二月的头几天,我遇见了拉斯蒂涅,尽管我当时衣衫褴褛,他仍然挽着我的臂膀,用真正兄弟般的态度问起我的境况。我中了他的好礼貌的圈套,便将我的生活和我的希望简要地告诉了他;他哈哈大笑起来,把我当成天才,同时也当成傻瓜;他的擅长吹牛的口吻,他的社交经验,他的凭本事挣得来的富裕,对我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吸引力。拉斯蒂涅说我这样是死在医院无人认领的笨蛋,自己给自己送殡,把自己扔进埋葬穷人的洞穴里。他同我谈起江湖骗术。他兴致勃勃地谈着,态度友善,使他显得非常迷人,他向我证明所有天才都是江湖骗子。他向我宣称,如果我继续一个人住在绳匠街,我就少掉了一件感官,却多了一项寻死的理由。照他说,我应该投身于社交界,使人们习惯于称呼我的姓名,由我自己设法去掉’先生‘这个谦逊的称呼,因为一个伟人活着的时候这样的称呼不合适。他叫嚷起来:’那些傻瓜们把这种行为叫阴谋诡计,那些正人君子们以糟蹋生命的名义禁止这样做;我们不要管人们怎么说,要问一问结果如何。你在用心工作吗?好吧,你不会获得任何结果的。我吗?我是样样全会,一无所长。说我懒得像条龙虾吗?好呀,我样样都能达到目的。我经①希腊神话里的冥河名为斯提克斯,河水黑色,凡在河里浸过的人体可以刀枪不入。

  ①卡洛·多尔西(一六一六—一六八六),意大利画家。

  常出入社交界,我到处出风头,人们就给我让路;我自吹自擂,人们就相信我;我欠下债务,人们替我还钱!亲爱的,挥金如土是一种政治妙计。一个挥霍自己财产的人的一生往往变成一种投机;他将自己的资本投到朋友头上,投到娱乐、觅保护人、找寻知识头上。一个商人肯拿一百万来冒险吗?二十年来他不睡觉,不喝酒,不娱乐,他孵着他的一百万,他使这笔款子跑遍了整个欧洲;他厌倦了,就投身到人类所发明的一切恶习里去,到头来落入我看见过的那种破产清算里,结果他一文不名,既败坏了名声,又没有了朋友。至于挥金如土的人,他活着就是为了享乐,他策动马儿奔走。如果碰巧他输掉了本钱,他完全有机会被任命为总税务司,娶个有钱有势的老婆,当部长的专员,当大使的随员。他还有朋友,还有名望,并且始终有钱。他知道社会的原动力在哪里,就能运用它为自己服务。这种做法是否符合逻辑,或者我只是一个疯子?难道这不是每天在世上演出的喜剧所包含的教训吗?‘他停了一会儿又接着说:’你的大作已经完成了,你是个伟大的天才!不过你只到达我的出发点。现在该你自己去争取成功了,这更可靠。你要去同各种小集团结成联盟,去争取那些吹拍专家为你吹嘘。至于我,我想在你的光荣中只占一半功劳,我将是那个珠宝商,他在你的皇冠上镶上钻石。作为开始,你明天晚上到这儿来。我介绍你到一家人家里去,全巴黎的头面人物都到那儿去,我说的是我们的巴黎人物,是上流社会人士,百万富翁,著名人物,是那些谈起黄金来像克利索斯通①那么流利的人物。如果他们看中了一本书,这本书就会风行一时,如果它是一本好书,他们就在不知不觉间给了它一份天才证明书。如果你是个聪明人,亲爱的孩子,你就能靠自己使你的《意志论》获得成功,这样你就更深奥地理解成功的秘诀了。明天你去谒见漂亮的福多拉伯爵夫人,她是当今的时髦女人。‘"’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你简直是一个非洲土人,‘拉斯蒂涅笑着说。’不认识福多拉!

  她是一位拥有大约八万法郎年金的待嫁女子,她不肯嫁任何人,也没有人愿意娶她!这是一种妇女难题,她是半个俄国人的巴黎女子,也是半个巴黎女子的俄国人!在她家里写作和编辑了各种各样的浪漫主义作品,可是从不刊行,她是巴黎最标致的女子,最优雅的女子!你连一个非洲土人也不是,你只是介乎非洲土人和禽兽之间的一个动物。再见吧!

  明天见!‘"他不等我回答,转身就不见了,根本不允许一个有理智的人拒绝介绍给福多拉。怎样解释一个名字的吸引力呢?福多拉这个名字就好像要求我们让步的坏思想那样纠缠着我。一个声音对我说:你明天要到福多拉家里去。尽管我同这个声音争论,大声叫喊说它说谎,可是它只要说出福多拉这个名字,就足以粉碎我的一切论证。这个名字,这个女人难道不是我的一切欲望的象征和我生命的主题吗?这个名字能够使上层社会那些虚情假意的诗篇重新产生,为巴黎上流人士的节目增加光彩,为虚荣添上华而不实的光芒。这个女人同以前我为之神魂颠倒的许多情①克利索斯通,意为"金口",是君士坦丁堡主教的诨名,该主教原名让(三四九─四○七),讲道时十分雄辩,故得此诨名。

  欲问题一齐出现在我眼前。也许既不是这个女人,也不是这个名字,而是我过去的所有毛病重新在我心中出现来诱惑我。福多拉伯爵夫人既有钱又没有爱人,能够抵抗住巴黎的诱惑,难道不是我的希望和我的幻想的体现吗?于是我给自己创造了一个女人,我在思想中描绘了她的形象,我梦见她。夜里,我睡不着觉,我变成了她的情人,在短短的几小时内我度过了一生,爱情的一生,我尝到了爱情丰富而热烈的甜情蜜意。第二天,我忍受不住从早上要等到晚上的痛苦,我去租了一本小说,整天埋头看书,这样我就不可能再去想时间,也不能计算时间。我在读小说期间,福多拉的名字在我内心响着,仿佛听见从远处传来的响声,既不打扰你,却让你听见。幸运得很,我还有一套黑礼服和一件白背心,都相当上档次;此外,我的全部财产中还剩下大约三十个法郎,是我散落在衣物和抽屉里的,目的是使我心血来潮时不能一摸就摸到一枚一百个苏的硬币,非要在房间里漫游一遍才偶然有所发现。我穿衣服时,就在纸张的海洋中寻找我的宝藏。从我的手套和我的马车消耗掉我多少财富,你就可以想象出我手头的拮据情况:这两项花费了我整个月的面包钱!唉!我们在乱花钱的时候,从来不缺少钱,等到要买日用必需品的时候,我们就斤斤计较价钱多少。我们对舞姬们一掷千金毫无吝啬,我们却同一个家里等着要付帐单的工人讨价还价。有多少人身穿一百法郎的礼服,手杖头上镶着钻石,却只能吃二十五个苏一顿的晚餐!看来似乎为了满足虚荣心所带来的乐趣,我们永远不会抱怨付出的代价太大。拉斯蒂涅遵约到来,为我的完全改变样子而微笑了,并且同我开玩笑。到伯爵夫人家里去的路上,他给了我许多善意的忠告,告诉我应该怎样对待她;他把她描绘成一个吝啬、自负而多疑的女人;可是她的吝啬是奢华中的吝啬,直爽中的自负,善良中的多疑。拉斯蒂涅对我说:’你知道我有许多承诺,如果我换了爱人我的损失有多大。因此我在观察福多拉的时候我是没有私心的,冷静的,因而我的批评也是正确的。在考虑把你介绍给她时,我想到了你的财产,你必须注意你对她说的每一句话,她的记忆力出奇的好;她的灵巧连外交官也自叹不如,她能猜得出什么时候他说的是真话;告诉你一件秘密,她的婚姻我相信沙皇并没有认可,因为我对俄国大使谈起她时,大使就大笑起来。大使并不接见她,偶尔在树林里遇见她时也只是很冷淡地招呼一声。不过她却是德·赛里齐夫人社交圈子里的人,她经常到德·纽沁根夫人和德·雷斯托夫人家里去。在法国,她的名声是洁白无瑕的;德·卡里利阿诺公爵夫人,是波拿巴派里最会装出一本正经的元帅夫人,每到气候宜人的季节总要到她的领地里同她一起居住。许多花花公子,法兰西贵族院议员的儿子之类,要用自己的贵族姓氏去换她的财产,都被婉言拒绝。也许起码伯爵头衔才能使她动心!你不是侯爵吗?如果你喜欢她就一直向前进攻吧!这就是我所说的给你的教导。‘"他的这个玩笑使我相信拉斯蒂涅想逗逗乐和刺激一下我的好奇心,因而等到我们在一个饰满鲜花的列柱廊前面停下的时候,我的临时激发的热情不由得上升到了顶点。我们踏上一条宽阔而铺着地毯的楼梯,我看到全部都是英国式的舒适设备,我心跳加快了,我脸红起来,我觉得我的出身、感情和自豪感同这里一切都不相称,我只是一个小市民傻瓜。唉!经过三年艰难困苦的生活,我从一个顶楼走出来,我还不知道将已获得的宝贝排列在日常生活的琐事之上,这宝贝就是巨大的知识资本,这资本在权力落到你手上而没有将你压碎时就能使你致富,因为学习已经预先训练你进行政治斗争的本领。我看见一个大约二十二岁的姑娘,中等身材,穿一件白袍子,周围围着一圈子男人,她本人懒洋洋地躺在一张土耳其式长沙发上,手里拿着一把羽毛扇子。看见拉斯蒂涅,她立起身子,向我们走过来,优雅地微笑着,用抑扬动听的声音向我说了一句有点做作的恭维话;我们的朋友宣称我是一个天才,他的灵巧和善于吹嘘的本领使我得到了令人羡慕的欢迎。我成了众人特别注意的目标,使我感到很窘;幸而拉斯蒂涅早就说过我为人谦虚。我在那里遇到了专家学者,作家,前任大臣,法兰西贵族院的贵族。我到来以后中断了的谈话不久又恢复了,我感到自己有一个声誉要维持,便放下了心。接着在不滥用我所获得的发言机会的情况下,我设法将众人的议论用相当精辟、深刻和聪明的语言归纳起来,引起了听众的轰动。拉斯蒂涅又一次(也许是第一千次)成了预言家。等到宾客越来越多,每个人都有自由活动的机会的时候,我的介绍人挽着我的胳膊,我们一起到各个房间里散步。

  "拉斯蒂涅对我说:’你对女主人不可露出过分赞叹的样子,否则她会猜出你来访的动机。‘各个房间里的陈设都是品位很高的。我看见了许多名画。每间房间都像英国最富有的家庭那样,有自己的个性,所有丝绸的帷幔,装饰品,家具的样式,最细微的装潢,都同原始的思想相调协一致。在一间哥特式的闺房里,房门用挂毯遮掩,织物包裹的框架、座钟、地毯的图案,都是哥特式的,棕色雕花小梁镶成的天花板,看上去仿佛给人以既优雅又奇特的感觉。护壁板都经过艺术加工,一点不会破坏这美丽装潢的整体的美,连窗户上装的名贵彩色玻璃也不例外。尤其使我惊奇的,是一座现代化的小客厅,不知哪一个艺术家使尽了我们装饰的技巧,使这间客厅显得那么轻快,那么清新,那么美妙,没有鲜明的色彩,只有朴素的包金装饰。这真像一首德国情歌那么多情而又朦胧,这是为一八二七年的爱情而设置的真正密室,花架上全是奇葩异卉,香气熏得全室皆香。看了这间小客厅之后,我又看见同它相连接的一间金碧辉煌的房间,完全是路易十四时代的风格,同我们现在的着色完全相反,产生了一种古怪而讨人喜欢的对照。

  "’你会住得相当舒服的,‘拉斯蒂涅微笑着对我说,笑容里微微露出嘲讽的味道。’这难道不是很迷人的吗?‘他边坐下来边说。突然间他又站了起来,抓住我的手,把我一直引导到卧室里去,指给我看一张上面挂着薄细纱和白色波纹绸帐子的大床,柔和的灯光照在使人想入非非的床上,这真是同神仙订婚的仙女的床。

  "拉斯蒂涅低声喊道:’让我们欣赏这个爱情的宝座,不是有点恬不知耻、肆无忌惮和过分卖弄风情吗?她不肯委身给任何人,却允许任何人都可以到这里一游!如果我还是个单身汉,我倒想看看这个女人怎样屈服和哭倒在我的门前。‘"’你难道这么肯定相信她的贞洁吗?‘"’我们当中最大胆的大师,甚至连最聪明的高手,都承认对她进攻失败了,他们仍然迷恋着她,而且成为她的忠诚的朋友。这个女人难道不是一个谜吗?‘"这些话使我陷入一种陶醉状态,我的妒忌心已经开始对过去敏感了。我高兴得直哆嗦,急匆匆地赶回我和伯爵夫人分手的客厅,却在哥特式闺房里遇见了她。她用微笑使我停了下来,叫我坐在她身边,询问我的研究工作,似乎十分感到兴趣,尤其是当我不是用教授的语言学究式地向她介绍我的理论体系,而是开玩笑地讲述时,她显得更加高兴。我对她说人的意志就像蒸汽一样是一种物质力量,尤其是我说到在精神世界里,一个人如果习惯于把这种能量集中起来,加以整体运用,不断地向灵魂喷射这种流质,就没有任何东西能抗拒这种能量,这个人就随意改变有关人类的一切,甚至大自然的绝对法则,对这番话她似乎觉得十分有趣。福多拉也提出反对意见,从这些反对意见中,我发现她有相当敏锐的判断力,为了讨好她,我故意在一段时间内说她有理,然后我用一句话就摧毁了她的妇人之见,我请她注意日常生活天天都发生的一件事:睡眠;表面上睡眠这件事最平凡不过了,其实里面充满许多学者所不能解决的问题,我的话刺激了她的好奇心。后来我又对她说:我们的观念是些完整的有机体,它们生活在一个看不见的世界中,能够影响我们的命运,我提出证明,说笛卡儿、狄德罗和拿破仑的思想,曾经引导了,而且还在引导着整个世纪,她听了后默默不语好一会儿。我真荣幸能使这个女人高兴;分手的时候她请我再来看她,按照宫廷的术语,这就是特许我随便出入她家。也许我是按照我的值得赞美的习惯,把她的客套话当成心里话,也许是福多拉看出来我不久即将成名,想在她的学者展览会中增添一个名额,不管怎样,我相信我已得到了她的好感。我运用我的全部生理学知识和我以前对女人的研究,在这个晚会里,详详细细地观察这个奇怪的女人和她的一举一动。我躲在一个窗户后面,从她的仪表和她作为女主人主持家务的手腕,她的来来去去,坐下来谈话,呼唤一个男人,询问他,倚在门框上听他说话等等,来侦察她的思想。我注意到她的步伐中有一种非常柔和的屈折动作,使袍子的起伏十分优美,她强烈地引起男人的欲望,以致我完全不相信她的贞洁。如果今天福多拉不接受爱情,过去她一定是非常热情的;因为她在摆好姿势同男人谈话的时候,她的态度也灵巧地充满性感:她媚态十足地靠在护壁板上,仿佛快要倒下去,又仿佛准备好逃走,要是对方的眼光过分热烈吓着了她的话。她的胳膊软绵绵地交叉起来,仿佛在呼吸对方的说话,又仿佛连眼光也用来倾听,她浑身散发着感情。她的两片鲜艳的红嘴唇,衬托出脸色分外洁白。她的棕色头发使得她的橙黄色眼珠更显出色,橙黄色的眼睛内加上脉络就像佛罗伦萨的云石,其表情似乎在给她的说话增添几分奥妙。她的胸衣装饰得优雅动人。一个女性情敌也许会指责她有两道几乎连在一起的粗犷的浓眉,也许会对她生长在颜面周围难以觉察的汗毛进行挑剔。我却发觉在这一切上都有热情的痕迹。爱情两个字明明白白地写在这个意大利女人的眼皮上,写在她的可以同米洛的维纳斯媲美的漂亮双肩上,写在她的脸部轮廓上,写在她的有点厚而且稍为被汗毛覆盖的上唇上。她不仅仅是一个女人,她是一部传奇故事。是的,她浑身是宝,整体线条和谐,丰满的肉体给予情欲无限希望,这一切都被一种经常的克制和出奇的端庄稳重所减弱了,这两者又同她整个人的表现恰恰相反。必须有像我这样敏锐的洞察力,才能发现在这个女人的天性里,有情欲遭遇的特征。为了更清楚地说明我的思想,我可以说在福多拉身上存在着两个女人,也许可以从上身分成两个;其中一个是冷酷无情的,只有头部仿佛是多情的;在将眼光凝视在一个男人身上以前,她要准备一下眼光,仿佛她身上有什么神秘的东西掠过似的,你可以说她的明亮的眼睛里忽然发生一阵痉挛。总之,或者我的知识还不够完备,在精神世界里还有许多秘密等待我去发现;或者这位伯爵夫人有一个美妙的灵魂,从灵魂里散发出来的感情传送到她的脸上,就产生了征服和迷惑我们的魅力,这是精神的巨大影响,同情欲的感应配合起来就更有威力。我从她家出来时心里很高兴,我被这个女人迷住了,她的奢侈使我陶醉,我心中所有高贵的、堕落的、善的和恶的感情都被逗弄得痒痒的。我发觉自己如此激动,如此生气勃勃,如此兴奋狂热以后,我才懂得了为什么她能吸引艺术家、有权势的人和那些同他们的钱箱一样用双层铁皮包装的投机家们到她家里来。毫无疑问他们到她身边是来找寻极度兴奋的刺激,这种刺激可以使我全身精力都颤动起来,使我最细微的血管里的血液都为之沸腾,逗弄我的末梢神经,在我的脑海里兴风作浪!她不委身给任何人,目的就是将他们全部留在身边。一个女人在坠入情网以前,总是要卖弄风情的。

  "我又对拉斯蒂涅说:’何况她也许结过婚或者卖身给某个老头子,第一次不幸婚姻的回忆使她对爱情没有好感。‘"我从福多拉居住的圣奥诺雷区步行回家。从她的府第到绳匠街几乎要走过整个巴黎,我觉得路途异常的短,尽管天气很冷。要在冬天征服福多拉,而且是严酷的冬天,我仅有三十个法郎,我们居住的距离又这么遥远!只有穷苦的年轻人才知道恋爱时花费在马车、手套、礼服、内衣等等方面要多少钱。如果恋爱停留在柏拉图式的时间太长一点,就会导致破产。老实说,法学院里有许多像洛赞①一样的青年,他们根本不可能获得高层次女子的爱情。像我这样身体瘦弱、纤细、衣着普通、脸色苍白,好像一个艺术家完成一件作品后正在康复的青年,怎么能够同那些鬈发、漂亮、潇洒,打起领带比所有克罗地亚人都更风雅、有钱、拥有轻便双人马车、衣着出奇斗胜的年轻人斗争呢?’别管它,得不到福多拉便是死亡!‘我在一座桥的转弯处喊道。’福多拉,就是财富!‘那间哥特式闺房和那间路易十四式客厅,又在我的眼前出现,我又看见了伯爵夫人的白袍子,她的宽大而飘逸的袖子,她的富有魅力的步伐,她的迷人的胸脯。我回到四壁空空的顶楼,身体寒冷,头发凌乱得像一个博物学家的假发那样,福多拉家奢侈豪华的景象还纠缠着我。这种穷富的明显对比是很坏的劝告,罪恶就是从这里产生的。我一边愤怒得发抖,一边咒骂我的正派而诚实的贫困,咒骂这间曾经育孕过我的许多观点的顶楼。我质问天主,质问魔鬼,质问社会,质问我的父亲以及整个宇宙,为什么我的命这么苦,为什么我这么不幸。我饿着肚子上床睡觉,嘴里低声不三不四地咒骂着,但我已决心要把福多拉弄到手。这个女人的心就是决定我的命运的最后一张彩票。为了迅速进入主题,我就不向你叙述我头几次拜访福多拉的情况了。为了进入这个女人的灵魂,我先尝试掌握她的思想,使她以拥有我为荣。为了确确实实地得到她的爱情,①洛赞(一六三三─一七二三),法国元帅,原为路易十四宠臣,后失宠入狱九年,出狱后与蒙邦西埃公爵夫人秘密结婚。公爵夫人是欧洲最有钱的富豪,筹划结婚无数次均未成功,最后嫁给洛赞。

  我运用了上千条理由劝她好好地自爱,我从来不让她处在被冷落的状态。女人是不惜任何代价都想得到各种感情的,我就毫不吝惜地给她各种发泄感情的机会;我宁愿她对我大发雷霆也不愿意她对我无动于衷。刚开始时,我抱有坚定的意志和一定要使她爱我的欲望,我对她颇有点影响,过了不久,我的热情发展了,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我认真起来,迷失了方向,我发狂地爱上了她。我不知道在诗歌里或者谈话中我们称为’爱情‘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可是在我的双重性格里突然发展起来的感情,我在任何地方都没有找到写照,既没有在卢梭——也许目前我正住着他的故居——的华丽而矫揉造作的句子里,也不在我们两个世纪文学的冷冰冰的概念里,更不在意大利的绘画里。只有布里恩那湖的风景,罗西尼某些乐曲的主题,苏尔元帅珍藏的牟利罗的圣母像,莱斯孔巴的信件,轶闻故事集的某些词句,尤其是虔诚教徒的祈祷,我们韵文故事的某些段落,才能将我引渡到我第一次恋爱的神圣领域里。任何人类的语言,任何借助于颜色、大理石、文字和声音以表达思想的手段,都无法形容蕴藏于灵魂中的力量、真实、完美和感情的突然性!是的,谁谈论艺术,谁就在说谎。爱情经过无数次变形以后,才永远和我们的生命浑成一体,永远给生命染上火红的颜色。这种不容易觉察的溶化,是艺术家所不能分析的。真正的爱情对一个冷漠的人来说,是用呐喊和烦人的叹息来表达的。在阅读《克拉丽莎·哈洛》 ①这部小说的时候,只有真诚地恋爱的人才是浪子②怒吼的主要原因。爱情是一股朴素的清泉,它从它的满是水芹、花卉和砂砾的河床出发,泛滥成河,成江,在每个浪花中都改变性质和面貌,最后投奔到茫茫无际的海洋中,在那里,身心不健康的人看见的只是一片单调,伟大的灵魂便沉浸在永恒的默想中。怎样描写这些短暂的感情色彩,这些有价值的小事,这些语调变化万千的言词,这些比最美的诗歌更丰富的眼神呢?我们不知不觉地爱上一个女人,在恋爱过程中每一个神秘场景都有一个能够吞下人类全部诗篇的深渊。当我们缺少语言来描绘美的看得见的神秘时,我们怎么能用一些解释来再现灵魂的强烈和神秘的激动呢?多么迷人的情景啊!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我完全处在一种难以形容的心醉神迷的状态中,一心一意地注视着她!幸福吗?为什么幸福?我不知道。在这种时候,如果她的脸上充满了阳光,就会发生一种特殊的变化,使她整个的人焕发光芒;难以觉察的汗毛在她纤细柔嫩的皮肤上染上一层金色,缓缓地显出脸部的轮廓,其优美宛如我们赞叹不已的沐浴在阳光中的遥远地平线。阳光似乎在爱抚她,和她联成一体,或者从她光彩照人的脸上漏出一缕比光线更明亮的光;然后一个暗影从她温柔的脸上掠过,在脸上产生一种颜色,这种颜色的色调随着感情的变化而变化。往往,一种思想似乎出现在她的大理石般的前额上,她的眼睛好像变红了,眼睑闪动着,她的脸部轮廓因微笑而波动;两片聪明的朱唇非常活跃,时而张开,时而闭上。她的头发上不知有什么光泽,每当她说话时,就将棕色的色调投射到她鲜明的太阳穴上。她的每一种美的变化都给我的眼睛带来新的欢乐,给①《克拉丽莎·哈洛》是英国小说家理查逊(一六八九─一七六一)写的书信体小说,书内把恋爱的痛苦理想化了。

  ②浪子( LOVELACE)是《克拉丽莎·哈洛》一书的男主角,专门诱骗女人的青年贵族。

  我的心显示了未曾感受过的优雅。我想从她脸上的各种变化看出来一种感情,一种希望。这种无声的讲话从一个灵魂透进另一个灵魂,就像声音有回音一样,给了我大量暂时的快乐,留给我深刻的印象。她的嗓音给了我难以抑制的极度兴奋。她用敏感的手指抚摩我的头发时,我会模仿某个洛兰亲王的样子,火热的炭放在手掌中也不觉得热。这已经不是一种爱慕之情,一种欲念,而是一种魅力,一种天数了。往往,我回到家里还清楚地看见福多拉在她家里,我仿佛也同她一起生活,她有病痛,我也觉得不舒服,第二天我会对她说:

  "’您昨晚不舒服啦!‘"不知有多少次她受到我倾心热爱的力量所召唤,在静寂无声的夜间来到我家!有时,她像突然射出的光线那样,将我的笔打落,吓走了我的学习和研究,使它们不得不绝望而逃走;她摆出我以前见过她的那种迷人的姿势,迫使我不得不欣赏她。有时,我亲自到幽灵世界去迎接她,把她当作希望来向她致敬,请求她让我再一次听见她那银铃似的声音;然后,我在哭泣中醒过来。有一天,她原来答应同我一起去看戏,突然间她耍起孩子脾气不肯外出,还要求我让她一个人单独呆在家里。她的食言使我很失望,我白白浪费了一天和我的最后一枚银币,我能谈什么呢?我就到她本来要去的地方去,想看看她要看的戏剧。刚坐下来,我的心就受到一下电击。一个声音对我说:’她在这儿!‘我转过身去,瞥见伯爵夫人坐在楼下她的包厢深处,躲在黑暗中。我的视线毫不犹豫,我一眼就异常清醒地找到了她,我的灵魂已经向她飞去,就仿佛一只昆虫飞向花儿。我的感官是凭什么得到通知的呢?某些内心的颤动会使智力浅薄的人感到惊异,其实这是内部性质的效果,其简单就如同我们外部眼睛惯于见到许多事物一样,因此我当时并不觉得惊异,我只觉得生气。我对于精神力量的研究,很少人知道,但却能使我在热恋中碰到一些能证明我的思想体系的活生生的证据。这种学者和恋人的联盟,是真正的偶像崇拜同热爱科学的联盟,其中必有古怪之处。科学往往对能使恋人失望的事情感到高兴,它认为获得胜利的时候,就被恋人幸福地将它远远地驱逐出去。福多拉看见了我,立刻拉下脸来,我妨碍了她。在第一次幕间休息时,我到包厢里拜访她,她只有一个人在那里,我便留了下来。虽然我们从来没有谈到爱,我预感到一场解释是无可避免的了。我还没有把我心中的秘密告诉她,而我们之间早已存在某种默契:她将她的娱乐计划告诉我,而且总是在前一天晚上带着友好的不安问我第二天来不来;她每说了一句俏皮话,总用一个眼色来征求我的意见,仿佛她专门想讨我欢喜;我生气了,她就变得特别温柔;如果生气的是她,我就好像有权利来询问她;如果我做错了事,她就要我哀求她许久才宽恕我。这些小吵小闹,我们已经习以为常,它们是充满了爱情的。她在其中尽量舒展她的优雅和娇媚,而我则在其间享受到无比的幸福!可是目前这时刻,我们的亲密关系突然中断,我们像两个陌生人似的彼此相对。伯爵夫人冷若冰霜,而我则担心大祸将至。

  "戏散场后她对我说:’请您送我回家。‘"天气突然变了。我们走出剧场时,一场雨夹雪正落下来。福多拉的马车不能一直驶到剧场门口。一个搬行李杂工看见一个穿着打扮十分时髦的女人要走过马路,就走了过来张开雨伞给我们挡住雨雪,等到我们踏上马车以后他就伸出手来要小费。我身上一文不名,我真恨不得卖掉我十年的寿命来交换两个苏。在我身上一切男子汉的气概和千万种虚荣心都被使人受不了的痛苦所粉碎了!我说了一句:’亲爱的朋友,我没有零钱!‘声调是冷酷无情的,仿佛出自我的受挫折的爱情之口,不过由我,与这个杂工同病相怜的我,把话说出来而已,我今天饱尝了贫困的痛苦,而我过去却是多么轻易就花掉了七十万法郎!仆人推开那个杂工,马车即冲破雨雪,向前疾驶。回到府第,福多拉有点精神恍惚的样子,或者装出满怀心事,只用轻蔑的单词来回答我的问题。我也沉默不语。这一时刻令人十分难堪。回到她家以后,我们都坐在壁炉前面。贴身男仆把炉火弄旺以后就走了出去,伯爵夫人转过身来对着我,用一种难以形容的神气,庄严地对我说:

  "’我回到法国以后,有几个年轻人看中了我的财产,宣称他们爱上了我,这样的表白可能满足我的虚荣心;我也认识另一些男子,他们对我的爱慕十分真诚而且爱得很深,即使他们发现我不过像以前那样是个贫穷的姑娘,他们仍然愿意娶我。总之,德·瓦朗坦先生,要知道有人曾提出要给我新的财富和新的贵族头衔,同时也请您知道,凡是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来同我谈情说爱的人,我是绝对不会再见他们的。如果我同您的交情不深,我也不会给您一个忠告,这忠告里友谊的成分比骄傲多。一个女人假定自己被人爱上了,却又预先准备好拒绝接受这种永远讨人欢喜的感情,她就有自取其辱的危险。我熟识阿尔丝娜埃①和阿拉曼特②的故事,因此我也熟识在相同环境下我所能听到的回答;可是我今天希望一个高尚的男人不会因我向他坦率地表明心迹而看不起我。‘"她说这番话时态度非常冷静,就像一个诉讼代理人或者一位公证人在向当事人讲解诉讼方法或者契约条款一样。她的清澈迷人的声音并没有流露出任何感情冲动,只是我觉得她的始终保持高贵的容貌和举止上,有一种外交官的冷酷和无情。她一定是事先想好了这番话和布置好这一幕的。啊!我亲爱的朋友,当某些女人认为撕碎我们的心是一种乐趣,她们决心要将匕首捅进我们的心里而且还在创口上转一转的时候,这些女人是可爱的,她们爱上了别人和渴望被人所爱!终有一天她们会酬谢我们的痛苦,就像人家说的老天爷会报答善行一样;她们会以百倍的快乐来补偿我们的痛苦,痛苦程度的深浅是由她们自己估价的,她们的穷凶极恶难道不是充满爱情的吗?可是接受一个冷酷地置我们于死地的女人的折磨,这难道不是难以忍受的痛苦吗?这时候,福多拉自己不知道,她在践踏我的一切希望,粉碎我的生活,摧毁我的前途,而她的态度是冷酷的、无所谓的,就像儿童出自好奇心,既天真又残忍地撕掉一只蝴蝶的翅膀一样。

  "福多拉又开口说:’再过一些日子,我希望您认识到我对朋友们的友情是多么牢固的。您会发觉我对他们始终是友好和忠诚的。我能为他们献出生命,可是如果我只接受他们的爱情而不拿爱情来回报,您就会看不起我。我说到这里为止。您是听见我说最后这几句话的唯一的男①阿尔丝娜埃是莫里哀的喜剧《恨世者》中的一个年纪不轻的风流娘们,是个假正经的女人。

  ②阿拉曼特是法国作家马里沃的剧本《假机密》中的一个贵族寡妇,该剧男主人翁爱上了她,千方百计吸引她的注意和同情,认为注意和同情之后就是感兴趣,感兴趣之后就发展为爱情。

  人。‘"起初,我不知说什么才好,我要费很大的劲才能控制住我心内涌起的风暴。可是不久我就把所有的情绪都埋到内心深处,我的脸上堆起了笑容,我回答她说:

  "’如果我说我爱您,您会赶我出去;如果我承认对您毫不在乎,您会因此而处罚我。教士、法官和女人永远不会把他们的袍子脱个精光。沉默不说明什么,夫人,如果您认为沉默好,我就不说话。您对我提出这么友好的忠告,一定是您害怕失掉我,这个想法就能满足我的自尊心。现在让我们放下个性不谈吧。您也许是唯一的女人,能够以哲学家身分同我讨论一个完全违背自然法则的决定。同别的女人相比,您是一个非凡的人。好吧,让我们一起怀着善意来追查这种心理变态的原因吧。许多女人认为自己本身值得骄傲,她们热爱自己的完美,您身上是否也有一种过分讲究的自私情绪,使您想到嫁人就讨厌,您绝不愿意放弃自己的意志,屈服于冒犯了您的婚约之下?如果是这样的话,我觉得您更加漂亮一千倍!您第一次恋爱的时候是否曾经受过虐待?也许您过分珍视您苗条的腰身、美妙的胸脯,以致您害怕当上母亲后会带来的损害,因而这就是您不肯被人过分热爱的一条最好的秘密理由吗?您有没有某些生理缺陷使您不得不保持贞洁?请您不要生气,我是在讨论,在研究,完全不是为了爱情。大自然能产生先天性的盲人,也就能够创造在爱情上聋、哑和瞎的女人。一点不假,您真是医学观察的一个宝贵标本!您不完全了解您本身的价值。您完全可以合理合法地讨厌男人,我赞成您,我觉得他们全都丑陋和可厌。‘说到这里我心里很难过,又加上一句:’您做得对,您应该蔑视我们,世界上没有一个男人配得上您。‘"我不必将我笑着对她说的嘲讽话都一一告诉你。总之,最尖刻的语言,最辛辣的讽刺,都不能引起她的任何动作,也不能使她作出任何气恼的手势。她一边听我说话,一边在嘴角上和眼睛上保持着习惯的微笑,这种微笑仿佛她穿在身上的一件衣服,对朋友,对普通的熟人,对陌生人,都是同样的微笑。

  "她抓住我停下来凝视着她的一瞬间对我说:’我让您这样安放在梯形解剖室中间,我不是太好了吗?‘接着她又笑着对我说:’您看见了,我在友情上是没有愚蠢的敏感的!有许多妇女对您放肆的言行早就给你享受闭门羹来惩罚您了。‘"’您可以用不着说明理由就把我从您府上赶出去,‘我一边这样说,一边心里想,如果她驱逐我,我就马上杀了她。

  "她只是微笑着大声说:’您疯了。‘"我又问她:’您曾经想过激烈爱情的后果吗?一个被迫上绝路的男子往往会杀掉他的情妇。‘"她十分冷静地回答我:’宁愿死也不愿意活着做个不幸的女人。一个这么热情的男子早晚会在吃光他的情妇的财产以后,把她遗弃在草席上的。‘"这个清楚明白的回答使我目瞪口呆。我看出来了,这个女人和我之间存在着一道深渊。我们永远也不能互相了解。

  "我冷冷地对她说:’再见。‘"她友好地点一下头回给我一句’再见,明天见。‘"我凝视着她好一会儿,把我已经放弃的爱情全部投射到她身上。她站着,向我送过来她那平庸的微笑,一尊大理石像的可憎的微笑,它似乎也在表达爱情,不过是冰冷的。

  "亲爱的朋友,你能想象得出吗?我在丧失一切以后,冒着雨雪,踏着码头上的薄冰,步行四公里,带着万箭穿心的痛苦回到家里的情景?啊!要知道她连想也没有想过我的贫困,只以为我也同她一样享有荣华富贵,香车宝马!有多少人是陷于破产和失望的啊!现在问题已不再是金钱,而是我的全部精神财富。我随意乱走,内心不断地同自己争论这场奇怪对话的词句,争论到后来我竟迷失了方向,终于使我怀疑起语言和观念的表面价值来!可是我始终在恋爱,我爱这个冷冰冰的女人,她无时无刻不在等待男人去征服她的心,她总是取消前一天晚上的承诺,第二天又以新的情妇姿态出现。

  "在研究院的小窗口下面转弯的时候,我突然有一阵发烧的感觉。我这才记起我到现在还没有吃过东西。我身上一个子儿也没有。更糟糕的是,雨水将我的帽子淋得走了样子。以后怎么能接近一个时髦女子,在沙龙里出现呢?我连一顶像样的帽子都没有。我诅咒那种要人经常把帽子拿在手里以便随时展示帽子夹里的时髦而又愚蠢的做法,我小心翼翼地照管我的帽子,使它到目前为止,还保持着半新不旧的中间状态。它并不异乎寻常的新,也不是干巴巴的旧,既没有掉毛,也不太柔软光滑,可以视为是爱惜衣物的人的帽子;可是它现在已经损坏,变形,完蛋,成为真正的破布,完全是它的主人十足的象征。只为缺少三十个苏,我丢掉了我精心保存下来的潇洒。啊!三个月来我为福多拉做出了多少她所不知的牺牲!我经常要把一个星期必需的面包钱,用来去见她一会儿。暂时离开我的工作和忍饥挨饿,这并不算什么!可是走过巴黎的街道而不溅上一点污泥,为着躲雨而奔跑,到她家的时候要像她身边的纨袴子弟那样穿得整整齐齐。啊!对一个在恋爱中而无心顾及其他的诗人来说,要这样做真是有数不清的困难。我的幸福,我的爱情,都指望在我的唯一一件雪白的背心上面不沾上一点污泥。如果我溅上泥浆,如果我被雨水淋湿,我只好放弃去见她!我连五个苏都没有,无法叫街上的擦鞋人为我擦掉我皮靴上一小点污泥!这些说不出名字的小折磨使我的爱情与日俱增,对于一个容易生气的人来说,小折磨其实就是极大的痛苦。不幸的人有些忠诚是禁止向女人们诉说的,这些女人生活在奢侈华丽的环境中,她们透过三棱镜来看人和物,把人和物都染上了金色。这些女人的乐观来自自私,残忍来自有教养,她们以享乐为名避免深思熟虑,以娱乐消遣为由原谅自己对不幸的冷漠无情。对于她们,一分钱永远不是一百万,而一百万对她们说来却像是一分钱。如果爱情必须以伟大的牺牲来辩护的话,也应该小心地把这些牺牲掩盖起来,而且把它们埋葬在沉默里:可是许多有钱人浪费他们的钱财和生命来表示忠诚,他们利用社会上的偏见总是能使他们在爱情上的疯狂行为带上一点光辉;对他们说来,沉默就是说话,掩盖就是高招,而我的可憎的困境却使我陷入可怕的痛苦中,不允许我说一句:我恋爱!或者:我死亡!这难道就是忠诚吗?我为她牺牲一切而得到的快感,难道不是我得到的丰富报酬吗?伯爵夫人曾经使我生活中最平庸的小事增添了价值和无穷的乐趣。从前我对穿着打扮毫不关心,现在我尊敬我的礼服,把它当成第二个我。要我在身体受伤和撕破我的礼服之间作出选择,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在这种时候你应该设身处地为我着想,理解我思想上的狂怒,我越是走来走去越发增加了狂乱情绪,也许这种情绪是我走路激励出来的!我不幸到了极点的时候,反而感到一种恶毒的快乐。我希望在这最后的灾难中看到好运的预兆;可是灾难正未有穷期。我的公寓的门半开半掩。透过百页窗上心形的切孔,我看见了照射到街上的一缕光线。波利娜和她的母亲正在边谈话边等我,我听见她们提到我的名字,我索性听下去。

  "波利娜说:’拉斐尔比七号那个大学生好得多了!他的金发颜色多漂亮!你不觉得他的嗓音里有些什么能够激动人心的吗?而且,他虽然有点傲慢,可是他多善良,他的举止多高雅!啊!他的确是个好人!我敢肯定个个女人对他都会入迷。‘"戈丹太太说:’你这样说他,好像你已经爱上他了。""她笑着回答:‘我把他当作哥哥似的爱他,要是我对他没有友情,我就是道地的忘恩负义了!音乐,图画,语法,我所知道的一切,难道不是他教的吗?你对我的进步太不关心了,我的好妈妈;我现在学识丰富,再过一些日子我就能够给人家上课了,那时候我们家就可以雇个佣人了。'

  "我轻轻地走了开去,在弄出一些响声以后,我走进客厅去拿波利娜正准备点燃的灯。可怜的孩子,她刚在我的创口上抹上了芬芳的香膏。她对我天真无邪的赞美,给了我一点勇气。我很需要恢复自信心,同时要搜集一些对我的真正优点无私的评价。我的各种希望又重新恢复了,也许会反映到我看见的事物上。我以前从来没有认真观察过经常映入我眼帘的两个女人在客厅里的场景,这时候我才欣赏到这幅美妙图画的朴素原形,荷兰画家们就将这些人物逼真地搬到画布上。母亲坐在半熄灭火炉旁边织袜子,嘴角上带着慈祥的微笑。波利娜在给隔热扇着色,她的颜色,她的画笔,摊在一张小桌子上,十分刺目。波利娜离开自己的位子,站在那里点灯,灯光全部倾泻在她的雪白脸蛋上,一个不是被爱情迷失本性的人,必然会爱慕她的透明而粉红的双手,她的完美的头部和她的处女风姿!黑夜和静寂给这种熬夜工作和这个平安的家庭增添了魅力。她们能愉快地日以继夜地劳动,证明她们充满了高尚情操,有宗教上的自我牺牲精神。这里人和物之间存在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和谐。在福多拉家里奢侈豪华是枯燥乏味的,只能唤醒我的坏思想;而这儿的朴实的穷困和天生的善良,却能使我精神为之一爽。也许因为我在豪华面前感到丢脸,而在这两个女人身边,在这间棕色的客厅里,生活俭朴到仿佛已躲进各种感情中间,也许我已恢复自信,发现必须行使男人都渴望行使的保护她们的权利。我走到波利娜身边,她用类似母亲的眼光看了我一眼,急忙放下灯,双手哆嗦着大声对我说:

  "’天啊!您的脸色多么难看!啊!他全身都湿透了,我妈会给您揩干的。‘她停了一会儿又说:’拉斐尔先生,您是喜欢奶制品的,我们今天晚上有鲜奶油,怎么样,您想尝尝吗?‘她像小猫般跳向一个装满牛奶的瓷碗,很快地递给我,用非常可爱的态度送到我的鼻子底下,我倒犹豫起来。

  "’您拒绝吗?‘她对我说,声音都变了。我们彼此都明白对方的高傲:波利娜显然为自己的穷困感到痛苦,而且谴责我的傲慢。我的心软下来了。这碗奶油也许是她们明天的午饭,但是我只好接受了。可怜的姑娘想隐藏住心中的快乐,可是她的眼里却闪耀着喜悦的光芒。我边坐下来边对她说:

  "’我正需要奶油,‘这时她的前额上露出关切的表情。’波利娜,您记得博絮埃有一段文章吗?他在这段文章里给我们描写上帝报答一杯水超过报答一次胜利。‘"’记得的,‘她回答。她的胸脯像小孩握在手中的小莺儿的胸脯一样剧烈起伏。"我用不太自信的声音加上一句:’好吧,既然我们不久就要分手,让我向您和您的母亲对我的一切照顾表示感谢吧。‘"她笑着说:’不要谢,‘她的笑声里隐藏着一种使我难过的感情。"我装作没有听见她的话,继续说:’我的钢琴,是埃拉尔 ①的最好的制品之一,请收下它吧。不必有什么顾虑,请接受它。反正我打算出外旅行,我是不会带着它去旅行的。‘"也许我说这些话时的悲怆声调使她们得到了启发,两个女人似乎懂得了我的意思,她们用好奇兼惶恐的眼光望着我。原来我在上流社会冰冷区域寻觅的温情在这里找到了,它是真实的,毫无排场,不过十分打动人心,也许更持久可靠。

  "做母亲的说:’不必担心,留下来吧。我的丈夫目前正在归途中。

  今天晚上,我念《约翰福音》的时候,波利娜把我们系在圣经里的一把钥匙悬挂在手指上,钥匙转动。这个兆头说明戈丹身体健康,事业有成。

  波利娜又为您和七号房的那个年轻人再试验两次,钥匙只为您转动。我们大家都要发财了,戈丹回来时成了百万富翁。我梦见过一条装满了蛇的大船,幸而水是浑浊的,这就是说不是蛇,而是海外的黄金和珍宝。‘"这些友好而空洞的话,同一个母亲用来减轻孩子的痛苦所唱的含糊不清的儿歌一样,给我的心灵带来了平静。这位善良妇人的声调和眼神,散发出温柔的真挚之情,它不能消除忧愁,可是能缓和、安慰和减轻忧愁。波利娜比她的母亲更精明,她忧心忡忡地审视着我。她那双聪明的眼睛似乎已经猜透了我的生活和我的前途。我向母女两人鞠躬表示感谢,转身就走了,害怕自己会太动感情。我回到自己房间里只剩下一个人时,我的不幸伴随着我躺到床上。我的要命的想象力给我描绘了无数空中楼阁,并且强迫我作出许多不可能实现的决定。一个人在他的财产废墟上爬行的时候,他还可能找到一些资源,而我却一无所有。

  "啊!亲爱的朋友,我们过分轻率地谴责贫困了。对于一切社会分化的最激烈的现象,我们应该宽容些。哪里有贫困,哪里就没有贞操、罪恶、道德和智慧。我当时是处在没有思想、没有力量的地步,就像一个年轻姑娘跪倒在一头猛虎前面。一个没有爱情也没有金钱的男人,仍然是自己的主人;可是一个在恋爱中的可怜虫,就不属于自己,而且也不能自杀。爱情给了我们一种宗教,我们尊敬我们身上的另一种生活,于是爱情就成为最可怕的灾难,这种灾难带有一个希望,这个希望使你愿意接受种种折磨。我终于带着第二天去找拉斯蒂涅,告诉他福多拉的①埃拉尔(一七五二—一八三一),是法国著名的乐器制造家,曾将竖琴和钢琴改良成现代的样子。

  奇怪决定的想法而入睡了。

  "第二天早上九点,我就到了拉斯蒂涅家里。拉斯蒂涅见到我就嚷起来:’我知道什么风把你吹来的,你一定是收到福多拉的逐客令了。有几个不怀好意的家伙,妒忌你能操纵伯爵夫人,便宣布了你们结婚的消息。天知道你的情敌给你胡诌了多少荒唐行为,多少次对你进行诽谤!‘"我喊道:’现在真相大白了!‘我想起我的一切放肆行为,而且觉得伯爵夫人十分伟大。依我看,我是一个没有吃够苦头的无耻之辈,从她的宽容里我看到的是忍心的爱情的布施。

  "谨慎的拉斯蒂涅对我说:’不要这么快就下结论。福多拉具有极度自私女人天生的洞察力,也许在你只看到她的财产和她的豪华生活时,她早已判断好你是怎样一个人了;尽管你聪明灵巧,她也能看透你的心。她是相当会隐瞒的人,因此在她面前,任何弄虚作假都不能得逞。‘他又补充说:’我相信我把你引上了歧路了。这个女人尽管人很聪明又有风度,我觉得她特别专横,如同所有只会运用头脑得到快乐的女人一样。对她说来,幸福完全存在于生活舒适和社交娱乐之中;在她身上,感情只是一种职务,她会使你痛苦万分,然后派你做她的贴身男仆!‘拉斯蒂涅的话我一句也没有听进去。我打断了他的话头,装出很愉快的样子,把我的经济情况告诉他。

  "他回答我说:’昨天晚上倒霉的运气把我能支配的钱全部拿走了。

  否则我倒是愿意同你一起瓜分我的钱包。不过,我们去酒馆吃午饭吧,新鲜牡蛎也许能帮助我们想出个好主意。‘"他穿上衣服,叫人套好他的双轮豪华马车;然后我们两人像两位百万富翁似的来到巴黎咖啡馆,我们那目空一切的神态就像靠空想的资本生活的大胆投机家。拉斯蒂涅这个加斯科尼鬼家伙①,其神态的自如和镇静自若使我非常不安。我们吃了一顿异常精美的午饭,正在喝咖啡的时候,一直在对一班风度潇洒、衣着时髦的青年人一一点头致意的拉斯蒂涅,看见走进来一位花花公子,立刻对我说:

  "’你的机会来了。‘"他打个手势,叫那位系着漂亮领带,好像在找一个合适桌子的绅士走过来同他说话。

  "拉斯蒂涅凑在我的耳边说:’这家伙为着出版了连他自己也看不懂的书而获得了勋章;他享有不知多少剧本的四分之一、三分之一或者二分之一的著作权,而他像头母骡那样无知。他不是人,只是一个名字,是公众所熟悉的标签。因此他总是防止走进门口挂着这样牌子的工作室:这里可以自己写作。他精明得能够愚弄许多人。总而言之,他是一个精神上的混血儿,既不完全诚实,也不完全是坏蛋。可是不要作声,他是奋斗过来的,社会上对他不再苛求了,都说他是一位可尊敬的人。‘"这时候那陌生人走了过来坐在旁边的桌子上。拉斯蒂涅对他说:’好啊,我的杰出的朋友,我的可敬的朋友,阁下贵体如何?①‘①加斯科尼是法国西南部旧省名;加斯科尼人以喜欢吹牛和夸口著称。

  ①这句话照原文直译是:"您的智力好吗?"拉斯蒂涅戏谑地将"阁下"(Excellence)改为"智力"(Intelligence),取其词尾音同,这样既开了玩笑,也表达了一定的敬意。

  "’不好,也不坏。我正在忙得透不过气来。我手上有必要的资料,可以写些十分稀奇的历史回忆录,我不知道派给谁写才好。我正为这件事发愁哩,这件事得赶快办,否则回忆录就不再时兴了。‘"’是当代史的回忆录吗?还是古代史的?是关于宫廷的吗?还是别的什么的?‘"’是关于项链案件 ②的。‘"拉斯蒂涅转过头来对我说:’这岂不是天缘巧合吗?‘接着,又回过头去对那位投机家指着我说:

  "’这位是德·瓦朗坦先生,我的朋友,我是把他作为未来的文坛巨星介绍给您的。他以前有一位在宫里灸手可热的姑妈,一位侯爵夫人,两年以来,他正在写一部保王主义的大革命史。‘然后他又凑到这位古怪商人的耳边说:"’他是个天才,但是个书呆子,他可以用他姑妈的名义为您写这些回忆录,每卷一百埃居。‘"对方抬高一下领带说:’这买卖对我正合适。伙计,上我的牡蛎!‘"拉斯蒂涅又说:’好吧,您得给我二十五个路易的佣金,还要预付一卷书的稿酬。‘"’不行。我只预付五十埃居的稿酬,这样我可以更有把握快点拿到稿子。‘"拉斯蒂涅低声把这笔买卖给我复述一遍,然后不征求我的同意就回答:"’我们同

意了。什么时候我们去看您,好结束这笔买卖的手续?""‘明天晚上七点钟你们到这儿来吃晚饭吧。’"我们站了起来,拉斯蒂涅扔给侍者一些小费,把帐单往口袋里一放,我们就走出饭馆。我为他这么轻易地、毫不在乎地就把我可敬的姑妈德·蒙博隆侯爵夫人卖掉,不由得惊得发呆。"‘我宁愿趁船去巴西,去教印第安人代数学,尽管我不懂代数,也不愿意沾污我家族的名声!’"拉斯蒂涅哈哈大笑,打断了我的话头。"‘你真笨!先拿了这五十埃居,写回忆录。写完以后,傻瓜,你可以拒绝用你姑妈的名义发表!德·蒙博隆夫人死在断头台上,她的撑裙用的环,她的威望,她的美貌,她的脂粉,她的拖鞋,远远不止值六百法郎。如果出版商不肯照你姑妈所值的价钱付款,他总可找到某个老骗子或者什么伯爵夫人冒名顶替,作为这些回忆录的作者。'

  "我喊道:’啊!我为什么要离开我那干净贞洁的顶楼?社会的背面太卑鄙龌龊了。‘"拉斯蒂涅回答:’好啊,你说的是诗,而我们在谈生意。你真是孩子气。听我说:回忆录嘛,让读者去作出评价好了;至于我的那位文学掮客,难道他不是花了八年时间,经过无数惨痛经验,才同出版商建立关系的吗?你虽然同他平分写书工作,你应得的钱不是也可观吗?二十五个路易对你说来是一大笔款子,比一千法郎对他的用处更大。去吧,你能写出历史回忆录来,也许会成为艺术品,狄德罗也曾经为一百埃居②红衣主教德·罗昂拟购买一条价值一百六十万法郎的项链献给法后玛丽·安东奈特,结果上当受骗,时人称为"项链案件"。

  写过六篇说教稿呢。‘"我十分感动地对他说:’好吧,我很需要这笔款子;因此,我可怜的朋友,我欠你的情。二十五个路易就使我变成十分富有了。‘"拉斯蒂涅笑着说:’比你想象的更富有。如果斐诺在生意上给我一笔佣金,你难道猜不出这也是给你的吗?我们到布洛涅森林去吧,在那里我们可以见到你的伯爵夫人,我还要让你看看那位娇小玲珑的寡妇,我打算同她结婚,她是一位迷人的阿尔萨斯妇女,长得比较富态。

  她读康德、雪莱和让—保尔①的著作,以及一大堆有关水利的书。她有一种怪癖,总是征求我的意见,我不得不装出完全理解这种德国的伤感文学的样子,而且熟悉了一大堆歌谣以及医生禁止我服用的药品。我还不能使她改变热爱文学的习惯,她读歌德的著作时哭得泪人儿似的,我为了讨好她,也不得不陪着流了几滴眼泪,因为她有五万法郎年金,而且有世界上最漂亮的小手和最漂亮的小脚!啊!如果她没有阿尔萨斯口音,不把热读成舍,不把布读成普,那她就是十全十美的女人了。‘"我们看见了伯爵夫人,她浑身辉煌地坐在十分辉煌的马车里。这个卖弄风情的女人很亲热地同我们打招呼,而且抛给我一个微笑,我觉得这微笑是妙不可言的,而且充满了爱情。啊!我多么幸福啊,我相信她爱我,我手里有钱而且拥有爱情,贫困一去而不复返了。我浑身轻松,满怀高兴,对一切都满意,觉得我的朋友的情妇很迷人。树木、天空、空气,整个大自然仿佛在对我重复福多拉的微笑。从爱丽舍田园大道回来以后,我们一起到拉斯蒂涅经常光顾的帽子店和裁缝店里去。项链案件使我脱离了穷困的和平生活,转到可怕的战斗生活来了。从今以后,我可以毫无畏惧地在风雅和时髦方面同那些整天环绕着福多拉转的青年人来个平等竞争了。我回到自己家里,关上门,表面上很冷静,走近天窗,向我的屋顶作了永远的告别,然后转入对未来生活的梦想,将自己的生活加以戏剧化,预先享受了爱情和它的种种乐趣。啊!在只有四面空墙的顶楼里,生活居然也会像暴风雨般动荡不安!人的灵魂就是一位仙女,她能使稻草变成钻石;在她的魔杖指挥下,迷人的宫殿像田野里的鲜花一样,在阳光的热力影响下一朵朵地绽开了。

  "第二天,中午时分,波利娜轻叩我的房门,给我送来了——你猜是什么?——福多拉的一封信。伯爵夫人请求我到卢森堡公园接她,带她去参观博物馆和植物园。

  "波利娜默默不语地等待了片刻,对我说:’送信人在等候回音。‘"我草草写了一封回信,表示感谢,波利娜拿走了。我穿上衣服,化完了妆,对自己相当满意的时候,忽然一个想法使我冷了半截:福多拉是坐车来还是步行来?天会下雨吗?天气晴朗吗?可是,我又想,管她是步行来还是坐车来,谁能确实知道一个女人古怪的想法是什么呢?她也许身上没带零钱,却想给一个萨瓦省的小孩一百个苏,因为他的破烂衣服很别致。

  "我身上没有一个子儿,要到傍晚时分才能收到钱。啊!在我们年轻时期的这类困境中,一个诗人要付出多少代价才能享受到由缩食节衣和辛勤工作所赋与的知识的威力啊!—霎时间,一千种尖锐而痛苦的思①让—保尔(一七六三—一八二五),原名里希特,是德国的一个著名的浪漫主义小说家。

  想涌上心头,像万箭穿心那样。我从天窗仰望天空,气候的变化很难预测。万一天气变坏,我固然可以租用一辆包用一天的马车,可是在幸福的时刻,我岂不是每一分钟都害怕晚上遇不见斐诺吗?我觉得我不够坚强,不可能在快乐的时刻忍受这么多的恐惧。于是我开始在我的房间里进行大规模的探险活动,尽管我明知不可能找到任何东西,我还是到处搜寻我想象中的金币,连垫褥底下,长筒靴的深处,我都翻过了,倒过了,到处都找遍了。我神经紧张,像发热病,把家具全部弄翻以后又慌慌张张地望着它们。等到我第七次由于不抱任何希望而懒洋洋地去翻我的写字台的抽屉时,我忽然见到紧贴着抽屉的侧板上,有一枚五法郎的硬币,它偷偷地蜷缩在那里,不过干净、锃亮、清晰得像初升的一颗星星,美丽而高贵,你能理解我当时极度兴奋的状态吗?我不追究它默默地躲藏起来的原因,也不过问它残酷地害我到处找寻的过错,我拿它当作患难时保持忠诚的朋友那样吻它,而且向它大声欢呼,响声震动了四面八方。我猛然回过头来,看见波利娜站在那里,脸色苍白。她用激动的声音说:

  "’我以为您什么地方受伤了。送信人‘她停了下来,仿佛气喘不过来似的,然后补充说:’我妈已经付过小费,打发走了。‘说完以后她就逃走了,那孩子气和疯疯颠颠的样子简直莫名其妙。可怜的小姑娘!我祝她享有我一样的幸福。这时候,我觉得心中似乎充满了人世间的一切欢乐,我真想给不幸的人们归还他们应得的一分幸福,因为我相信我是从他们那里偷来的。我们对不如意事的预感经常是灵验的,伯爵夫人把她的马车打发走了。漂亮女人经常有一种心血来潮的想法是她们自己也无法解释的,伯爵夫人想沿着林荫大道步行去植物园。

  "我对她说:’天快下雨了‘。

  "她很喜欢说同我相反的话。意外地,我们在卢森堡公园行走的时候,天气一直晴朗。我们走出公园的时候,一团乌云飞过,使我担心起来,果然落下了几滴雨点,我们就上了一辆出租马车。我们驶到林荫大道时,雨停了,天气恢复晴朗。到了博物馆,我想打发马车走路,福多拉叫我把车留下。多么痛苦的折磨!可是一边同她谈话一边压抑自己心内的狂热,这种狂热一定是化成一种死板的傻笑在我的脸上表现出来;在植物园里漫步,走遍树荫下的小径,感觉到她的一只臂膀紧靠在我的臂膀上,这一切都是那么不可思议,仿佛在白日做梦。不过她的一切动作,无论是行走,或者是停下来,尽管十分性感,却缺乏温柔,也没有情人味道。当我设法配合她的行动的时候,我在她身上发现她在隐秘地发脾气,这种冲动是断断续续的,稀奇古怪的。没有灵魂的女人在举止上也欠温柔。因此我们的结合,既不是有相同的意志,也不是有相同的步伐。没有言词可以表达两个人间这种有形的不协调,因为我们还不习惯于通过行动去认识人的思想。我们天性中这种现象只能凭本能去感觉,而不能用语言表达。"拉斐尔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沉默了一会儿又接着说下去,仿佛在回答自己提出来的一个反对意见:"我的爱情发展到激烈的顶点的时候,我既没有解剖过我的感觉,也没有分析过我的欢乐,更没有计算过我的心跳,像一个吝啬鬼仔细检查和称他的金币那样。啊!不,时至今日,经验已经将它的悲惨的光线,投向过去的事件,回忆把一幕幕的景象罗列到我的眼前,好像在晴朗的日子里,海水把遇难船只的残骸,一片片地冲上沙滩一样。

  "伯爵夫人带点不好意思的神情注视着我,对我说:’您可以帮我一个大忙。我对您说过心里话,表白我对爱情的厌恶以后,我觉得我更自由了,可以用友情的名义,托您办一件事。‘她又笑着加上一句:’您今天来让我欠您的情,不是更有价值吗?‘我痛苦地凝视着她。她在我身边没有什么感觉,她所表现的是虚情假意,而不是亲热多情。我觉得她像一个有经验的女演员在演出一个角色;突然间她说话的语调,她的眼色,她的一句话,又唤醒了我的希望;可是如果我的复苏的爱情从我的眼睛表现出来的话,她能抵受得住我眼睛的光芒,使自己的眼光毫无变化,因为她的眼睛像老虎的眼睛一样,已经镶上了一层金属薄片。在这种时候,我憎恨她。

  "她用充满温存的婉转音调继续说:’倚仗纳瓦兰公爵作为靠山,我就可以接近俄罗斯的一位极有权势的人物,请他为牵涉到我的财产和我在社会上的地位的一件案件主持公道,换句话说,就是让沙皇承认我的婚姻。德·纳瓦兰公爵不是您的表哥吗?只要他肯写一封信,便可以决定一切。‘"我回答她:’我是属于您的,您下命令吧。‘"她紧握我的手说:’您太可爱了。到我家里吃晚饭,我像对忏悔神父那样把一切都告诉您。‘"这个如此多疑,如此守口如瓶的女人,从来没有人听她说过一句有关她的利益的话,现在来请教我了。

  "我叫起来:’啊!我现在多么高兴您以前禁止我说话啊!如果可能,我愿意经受更严峻的考验。‘"这时候,她欢迎我陶醉的眼光,毫不拒绝我对她的欣赏,她还是爱我的!我们到了她家。运气真好,我口袋里的钱,足够我付车费。我今天过得真甜美,单独跟她在一起,单独一个人在她家,这真是第一次我能够这样来看她。到今天为止,她的宾客,她的碍人手脚的礼节,她的冷冰冰的态度,总是把我们两人分开,甚至在豪华晚宴时也是这样。可是现在我在她家,好像我已经和她同居,也可以说,我已经占有她了。我的胡思乱想冲破了一切障碍,按照我的意愿来安排生活,使我沉浸在幸福爱情的欢乐里。我相信自己就是她的丈夫,我欣赏她如何处理家中的琐事,我看见她取下披肩和帽子时甚至感到幸福。她离开我片刻,回来的时候头发已梳理过,十分可爱。这么漂亮的打扮是为了我!吃晚饭时,她对我的关怀可以说是无微不至,在许多事情上她施展了无限优美的风韵,这些事情看起来似乎微不足道,实际上是生命的一半。等到我们两人坐在炉火劈劈啪啪作响的壁炉前面,坐垫是丝绸制品,周围是令人羡慕的东方豪华陈设,这时候,我看见靠近我身边的是艳名远扬的美人,她能打动无数男人的心,却令人难以征服,现在她同我说话,我成了她卖弄风情的对象,于是我的肉欲的幸福几乎变成了痛苦。不幸的是,我想起了今天晚上我应该订立的重要契约,我想去赴昨天定下的约会。

  "她看见我拿起帽子就说了一句:’怎么!要走了!‘"她爱我!听见她用温和的声音说出这两句话时,至少我是这样相信的。为了延长我心醉神迷的时刻,我宁愿用我两年的生命,来交换她愿意给我延长的每一个钟头。我的幸福增加了,还要把我损失的金钱加进去!她撵我走的时候已经是午夜时分。

  "第二天,我的美人儿使我产生无数悔恨,因为我害怕失掉写回忆录的好机会,这件事目前对我是头等大事。我奔到拉斯蒂涅家,我们一起出其不意地到斐诺家去看他起床,他是我未来作品的署名人。斐诺念给我听一张简单的契约,上面没有牵涉到我的姑妈,我在契约上签字以后斐诺给了我五十个埃居。我们三个人一起吃午饭。我买了一顶新帽子,买了六十张就餐卡,每张三十个苏,还了一些债,手里就只剩下三十个法郎了。可是生活上的一切困难有好几天可以不用愁了。如果我听从拉斯蒂涅的劝告,我只要坦率地采取英国办法,我就可以拥有无数财富。他坚决要我开一个信用卡户头,然后去借款,他认为借款可以支持信用。照他说,前途就是全世界所有资本中最重要最可靠的资本。因此他将我的债务抵押在我将来应得的份额上,把我的作法告诉他的裁缝,这位裁缝是一位艺术家,很理解青年人,一定让我在他那里欠帐做衣服,直到我结婚为止。从这天起,我就同我三年来过的修道院和勤学苦读生活一刀两断了。我跑福多拉家跑得很勤,我要在她家设法在表面上胜过那些经常在她家的放肆的家伙和小集团的英雄们。我自信已经永远摆脱了贫困,我在精神上已经恢复了自由,我压倒了我的情敌,我被视为一个充满诱惑力的、不可思议的、无法抗拒的男子。可是一些狡猾的人谈到我时总是说:’一个才智横溢的男孩子,有恋情也只能藏在脑子里!‘他们慷慨地赞扬我的才智,目的是贬低我的感情。他们叫嚷着:’他不恋爱多幸福啊!如果他恋爱了,他还能快乐,还能兴致勃勃吗?‘"可是我在福多拉面前是多么多情又多么笨拙啊!单独同她在一起,我就不知道对她说些什么才好,有时我开口说话,我就咒骂爱情;我的快乐是悲惨的,就像宫廷里的一个侍臣想隐藏令人痛苦的怨恨一样。最后,我尽力设法使自己成为她的生命、她的幸福、她的虚荣心所不可少的人;我每天在她身边,成了一个奴隶,一个不停地听命于她的玩偶。白天我就这样消磨掉,晚上我回到家里开夜车,只在清晨睡两三个钟头。可是由于我不像拉斯蒂涅那样习惯于使用英国办法,不久我又身无分文。从这以后,我的亲爱的朋友,我成了没交好运的花花公子,身无分文的时髦青年,不能公开的恋人,我又回到不稳定的生活,落入仔细地用奢华的外表隐藏起来的冰冷而深重的不幸里了。我重新尝到了初期的痛苦,不过没有那么尖锐,一定是早已习惯于它们可怕的滋味了。经常在沙龙里请客人品尝的一点点糕点和茶,就是我唯一的粮食。有时伯爵夫人的豪华晚宴,足够维持我两天的生命。我运用我的全部时间,全部精力和观察知识去进一步探测福多拉的猜不透的性格。

  "到目前为止,希望和绝望曾经影响过我的意见,我在她身上有时看到的是最可爱的女人,有时却是最无情的女人。最后,快乐和悲哀的交替已经到了不可容忍的地步,我想牺牲我的爱情,为这两者间可怕的斗争找到一个结局。有时不祥的亮光在我心中闪耀,让我朦胧地看到我们之间有许多深渊存在。伯爵夫人证实了我的所有担心,我从来没有看见她的眼睛里流过眼泪;在戏院里上演一幕催人泪下的戏,她依然冷酷和欢笑。她把全部敏感都留给自己,既不关心别人的不幸,也不关心别人的幸福。总而言之她戏弄了我!我把为她牺牲视作自己的幸福,因此当我去拜访我的亲戚德·纳瓦兰公爵时,我差不多等于为她而贬低了自己的价值。公爵是一个自私自利的人,我的贫困使他脸红,他的所作所为太对不起我了,以致他不能不恨我。他用冷冰冰的礼貌接待我,使他的手势和语言都带有侮辱的性质,他的局促不安的眼光使我产生了怜悯。他的周围多么伟大而高贵,他却如此小器,他的住所多么奢华显赫,他却如此寒酸,我为他感到羞耻。他同我谈起最近在三分利的公债券上蒙受了极大的损失,于是我就将来意说明。他的态度从冰冷逐步变成了亲热,使我感到恶心。后来,我的朋友,他到伯爵夫人家里来了,他立刻把我挤垮了。福多拉为他施展了全部魅力和前所未有的迷惑力,她迷住了他,不同我商量就同他谈妥了那件至今为止不让我知道的神秘事件,我在她的心目中只是一件工具而已!每当公爵到她家时,她就似乎看不见我,也许她接待我还不如她第一次见到我时高兴。

  "一天晚上,她当着公爵的面,用语言所不能形容的一种手势和一种眼光来侮辱我,我哭着走了出去,心里筹划着千种报仇计划,把各种强奸方法都结合起来。我经常陪她到滑稽剧院去,我坐在她身边,完全陶醉在我的爱情里,我出神地注视着她,同时沉溺在倾听音乐中,我把灵魂消耗在双重乐趣里:一方面尽情地爱,另一方面享受着乐曲把我的心情传达出来。我的爱情是在空气中,在舞台上,它无往而不胜,只除了在我情人的心中。于是我拿起福多拉的手,研究她的脸部轮廓和眼睛,以促使我们感情的熔合为一,音乐往往可以激发突然的和谐,使双方的灵魂一齐颤动,但是她的手毫无感觉,她的眼睛不说明什么。有时我心中的爱火散发到我满脸都是,强烈地影响到她的脸上时,她就扔给我一个做作的微笑,这是在沙龙里所有画像的嘴唇上都有的暗语。她根本不听音乐。罗西尼、西马罗沙、辛格勒利①的只应天上有的乐曲,不能引起她的任何共鸣,不能表达她一生的任何诗意;她的灵魂是干枯的。福多拉在剧院的露面,就像是一出戏中的戏。她的望远镜不停地从一个包厢移向另一个包厢;她表面上平静,内心却激动不安,因为她是新潮的牺牲品;她的包厢,她的帽子,她的马车,她的本人,就是她的一切。你们经常可以遇到一些外表魁梧的人,他们青铜般的身躯里有一颗温柔、高尚的心,而她却在脆弱、优美的身躯里隐藏着一颗青铜般的心。我的要命的科学知识为我撕破了不少面纱。如果所谓有教养就是为了别人忘却自己,就是在言谈举止之间,经常保持温柔,就是使别人对他们自己满意而感到愉快,那么福多拉尽管人很聪明,却未能抹杀她的平民出身的一切痕迹:她的忘却自己是虚假的,她的言谈举止不是生来如此,而是经过艰苦的学习得来的,最后,连她的礼貌也使人嗅出有奴才气。不过,她的甜言蜜语对她的宠儿说来却是好心的表现,她的自命不凡的夸张,却是高贵而热情的行为。

  "只有我,曾经研究过她的伪装的神态,剥落过她的薄薄的面纱,暴露她的内心世界,她的面纱能欺骗世人,却不能欺骗我,我已经看透了她的柔媚的灵魂。每当一个傻瓜恭维她,赞美她的时候,我就为她感到害羞。可是我始终爱着她!我希望用诗人爱情的翅膀来溶化她的冰冷①罗西尼(一七九二—一八六八)、西马罗沙(一七四九—一八○一)、辛格勒利(一七五二—一八三七),以上三人都是意大利著名音乐家。

  的心。如果我终有一天能够打开她的心扉,使她充满女人的柔情,如果我能教她初步学会怎样崇拜忠诚,在我的眼中她就是一个十全十美的女人,就变成了天使。当我不需要爱她,只要得到她的时候,我仍然像个男子汉,像个情人,像个艺术家似的爱她;一个装得一本正经的花花公子,一个冷酷的阴谋家,也许会赢得她。她既爱慕虚荣,又狡猾奸诈,自然听得进浮夸的话,也就容易落入阴谋的圈套,她过去一定是曾经被一个冷酷无情的男子征服过。她天真地向我坦白她的自私自利思想,使尖锐的痛苦一直深入到我灵魂的深处。我沉痛地看到她终有一天孤零零地一个人生活,不知道向谁伸出友谊之手,也接触不到同情的眼光。有一天晚上,我鼓起勇气用活跃的色彩,为她描绘了她的孤寂、空虚而凄凉的晚境。这是欺骗大自然所遭受到的可怕的报复,对着这种情景她说了一句残酷的话。

  "她说:’我一直都会有钱。有了金子,我们早晚能够创造出为我们舒适所必须的感情。‘"我听了这个富有者的逻辑,这个女人和这个上流社会的逻辑以后,像被雷击那样走了出来,同时谴责自己,为什么会对这一切如此愚蠢地崇拜。我不爱波利娜是因为她穷,难道有钱的福多拉就没有权利拒绝拉斐尔吗?我们的良心永远是一位不会犯错误的法官,除非我们早已将良心杀害了。一个诡辩的声音对我叫喊:’福多拉不爱任何人,也不拒绝任何人;她有自由权,只不过以前她曾为了金子而献上自己的身体。不管以情人身份或者以丈夫身份,那位俄国伯爵总算占有过她。在她的一生中,还会受到第二次诱惑的,等待时机吧。‘这个女人算不上有道德,她也没有犯错误,她只不远离人群而生活,在她自己的圈子里,不管这圈子是地狱或者天堂。这个神秘的娘们,身穿开司米和刺绣衣服,竟将我心中的所有人类感情,如骄傲、野心、爱情、好奇等等,拿来开玩笑。

  "对新潮的偏爱,或者我们每个人都有的要自己与众不同的欲望,使赞美林荫大道剧场演出的一出小喜剧成为一时时尚。伯爵夫人表示想去看看那个演员撒上粉的面容,据说这个演员很讨某些风趣才子的欢喜,我有幸得到这个差使,要领她去看不知什么恶劣笑剧的首场演出。包厢的票价不到一百个苏,我却身无分文。我的回忆录还有半卷没有写完,我不敢去斐诺那里乞求帮助,而我的救星拉斯蒂涅呢,又出门了。这种经常性的手头拮据,使我一生没有好日子过。有一次,从滑稽剧院出来,天下着瓢泼大雨,福多拉给我叫来了一辆马车,我没法子摆脱这种摆阔气的好意,她也不理会我的种种理由,不管我说什么我喜欢在雨中行走呀,或者我要去赌场呀。她不能从我的窘态上,也不能从我假装逗乐的语言上,猜出我的穷困。我的眼睛急得通红,可是她懂得什么是眼色吗?青年人的生活是被各种古怪的念头所左右的!

  "在回家的途中,车轮的每一转动,都唤醒我许多使我心急如焚的想法;我试着弄掉车底的一块板,以便溜到马路上,可是我遇见了不可克服的困难,只好抽搐地笑着,闷闷不乐地呆在那里,像个带着枷锁的犯人。到家以后,我刚结结巴巴地开口说话,波利娜就打断我的话头,说:

  "’您身上如果没带零钱‘啊!罗西尼的音乐简直无法同这句话相比。可是,还是谈谈杂耍剧院吧。为了能够请伯爵夫人到剧院去,我想把镶在我妈照片周围的一只金圈拿去质典借款。尽管在我的脑子里当铺就是监狱的一扇门,我还是宁愿亲自将我的床搬到当铺里去,而不愿乞求施舍。你向一个人要钱,这个人的眼光就最能伤害人。有时某种借钱会以付出荣誉为代价,而某种出自友人之口的拒绝,会打破我们最后的幻想。波利娜还在干活,她妈已经睡了。我通过微微掀起的床帏向那张床上偷望了一眼,我相信戈丹夫人一定是深深地睡着了,因为我看见了黑暗中她的平静和黄颜色的侧面印在枕头上。

  "波利娜将画笔搁在调色板上对我说:’您有烦恼?‘"我回答她:’可怜的孩子,您能够帮我一个大忙。‘她用十分幸福的神气注视着我,使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

  "’她爱上了我吗?‘我心里想。我接着说:’波利娜?‘为着好好地观察她,我坐到她身边。她已经猜到我的用意,因为我用的是问话语气;她低垂眼睑,我仔细观察她,相信我能看透她的心思,像看透我自己一样,因为她的外表既天真又纯洁。

  "我问她:’您爱我吗?‘"她大声说:’有点爱非常爱一点不爱!‘"她并不爱我。她的开玩笑的声调和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来的亲切姿态,正好描绘出一个少女用闹着玩的口气来表达她的感激心情。于是我向她坦白承认我的困境,我目前遇到的困难,我恳请她帮助我。"她说:’怎么,拉斐尔先生,您自己不想去当铺,您却支使我去!‘"我立刻脸涨得通红,这种孩子的逻辑难倒了我。她抓住我的手,仿佛她想用一个亲热的动作来抵销她那句脱口而出的说话的真实性。

  "她说:’啊,我一定去,不过根本不必去。今天早上,我在钢琴后面发现了两枚五法郎的硬币,它们是您不留神的时候跌落到墙壁和护栏之间的,我已经把它们放在您的书桌上了。‘"这时候她的善良的母亲从床帏间伸出头来对我说:’拉斐尔先生,您不久就会收到钱,在等待期间我完全可以先借给您几个埃居。‘ "’啊!波利娜,‘我抓住她的手喊起来,’我真想变成百万富翁。‘"她用淘气的样子说:’是吗?为什么?‘她的手在我的手掌中哆嗦着,完全响应了我的心跳。她急忙抽回她的手,研究起我的手来。"她说:’您要娶一个有钱的老婆!可是她会给您带来不少烦恼。

  啊!我的天!她会杀害您,我敢断定!‘"在她的喊声中,带有一种受到她母亲的愚昧迷信的深切影响。"’您太容易上当了,波利娜!‘"她用恐怖的眼光注视着我,说:’啊!肯定不错!爱上您的女人会杀害您。‘"她重新拿起画笔,蘸颜色时显得非常激动,可是她不再注视着我。在这种时候,我真恨不得也相信这些离奇古怪的东西。一个人如果迷信,就不会是一个十分可怜的人。迷信往往是一种希望。回到自己房间里,我的确看见了两枚高贵的埃居,它们的出现是无法解释的。我上床后不久,思想还很混乱,我试着核算一下我的开支,目的是证实一下这笔意外财产的来历,可是我算来算去毫无结果,我睡着了。第二天,我刚要出去订一个包厢的时候,波利娜来看我了。"这位善良而又可爱的姑娘涨红了脸对我说:’十个法郎也许还不够您花,我妈叫我给您送来了这笔钱。收下吧,收下吧!‘她把三个埃居扔到桌子上,转身就要走。我把她拦住了。一股钦佩之情把我噙在眼睛里的泪水汲干了。

  "我对她说:’波利娜,您真是一位天使!这笔借款固然使我很感动,但是您送钱来时那种腼腆的神情却使我更感动。我曾经想娶一个有钱、漂亮而有贵族头衔的女人,唉!现在我只想拥有千百万家财而遇见一个像您一样穷而感情上非常富有的少女,我放弃了将来会杀害我的不幸爱情。您说的话也许很有道理。‘"她说一声:’您谈的够多了!‘转身就逃了出去。她的夜莺般的嗓音,她的一连串清脆的说话声,在楼梯里回荡着。"我心想:她还没有恋爱,真是幸运!同时我想起了几个月来我所受的痛苦的折磨。

  "波利娜的十五个法郎对我说来是十分宝贵的。福多拉想起了我们要在下等人汇集的剧场里呆几小时,那里气味一定难闻,就后悔事先没有准备一些鲜花。我马上去买鲜花,我带回来给她的是我的生命和财产。

  我送给她鲜花时,既悔恨又高兴,鲜花的价钱使我认识了社交界流行的表面上对女子献殷勤的方法,是多么花钱的呀。过了不久她抱怨说,鲜花里一种墨西哥茉莉花的香味太浓了,她又说这样的剧场,一看见就叫人说不出地讨厌,何况她又坐在硬板凳上,她就责骂我不该带她到这种地方来。尽管我坐在她身边陪着她,她仍然想走,结果她真的走了。她害我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花费了我两个月的生活费,还是不能讨她的欢喜!这个魔鬼从来不像今天这样和蔼可亲,同时也冷漠无情的了。在归途中,两人共坐一辆狭窄的双座马车,我在她身边呼吸着她的气息,触摸到她的芬香的手套,我清楚地看到了她的全部花容玉貌,我还闻到一股鸢尾花似的香味,她真是十足的女性,又完全没有女性的味道。在这时候,一下心血来潮使我得到了启发,我看见了这种神秘生活的深处。

  我忽然想起了最近一个诗人出版的一本书①,这本书脱胎于波利克来特②的雕像,是真正艺术家的构思。我认为我自己真的看见了这位会变形的主角,一会儿以军官形象出现,制服了一匹烈马;一会儿又变成一个少女,她正在梳妆,使情人们都感到失望;当她以情郎形象出现时,又会使一个温柔而端庄的处女伤心欲绝。我对福多拉毫无其他办法可想,只得将这个荒唐故事告诉她。可是没有什么能够显示她同这个不可能发生的故事之间有任何相似之处,她对这个故事倒真正觉得好玩,就像一个孩子听了从《一千零一夜》里选出来的故事一样。

  "我在回家的途中心里想:’要拒绝像我一样年龄的男人的爱,不受发自内心的美好热情的感染,福多拉一定有某种神秘力量在保护她。也许她像德拉库尔夫人一样身患绝症,她眼前的生活一定是伪装起来的生活。‘①诗人,是指法国小说家兼诗人拉图什(一七八五—一八五一),他所写的书,指初期浪漫主义小说《弗拉戈列塔》,书中主角兄妹二人十分相似,外人往往认为是一个人。

  ②波利克来特,五世纪时希腊雕刻家,擅长塑造肌肉发达的体育家,雕刻了一个阴阳同体的人像。

  "这样一想,我冷了半截。然后我想出了一个任何情郎都想不到的最荒谬而又最合理的计划。我已经从智力上研究过她,我现在要从肉体上观察她,以便对她有一个全面的认识,我决心在她家过一夜,躲在她的卧房里,不让她知道。这个计划吞噬着我的灵魂,正如复仇的愿望咬啮着一个科西嘉僧人的心灵一样。我是这样具体执行我的计划的:

  "遇到接待客人的日子,福多拉招来了太多的客人,以致门房计算不出客人进出的数目是否相等。我有把握留在她家而不会出现丑闻,于是我就焦急地等待伯爵夫人下一次招待晚会的到来。穿衣服时,我找不到匕首,便把一把英国小刀放进背心的口袋里。即使在我身上发现了这个文人的用具,也不致引起怀疑,而我的浪漫计划会把我引导到什么地步,谁也不知道,因此我备有武器防身。

  "各个客厅开始挤满了客人,我走进卧房去察看一切,发觉百叶窗和护窗板都关着,这是第一件幸事。我怕女仆会进来把打褶的窗帘放下来,我便先松开系绳,我这样提早代侍女收拾房间要冒很大的风险,可是我的处境使我不得不冒这种风险,我已冷静地计算过了。将近午夜的时候,我走去躲在一个窗洞里。为了不让人看见我的两只脚,我爬上细木护壁板上的墙脚板,背靠着墙壁,两只手紧紧抓住窗上的长插销。我仔细研究了身体的平衡和身体的支撑点,又量了量我同窗帘之间的距离以后,我终于熟悉了我藏身地点的种种难点,使我可以躲在那里不被发现,怕只怕抽筋,咳嗽和打喷嚏等等使我不得安宁。

  "为了不白费气力,我站直了,等待关键时刻的到来,到那时,我便要像蜘蛛在蜘网上那样,悬挂在那里。白色的波文缎和平纹细布的窗帘在我面前形成粗大的褶子,很像大风琴的音管,我在上面用小刀挖了几个小孔,以便能通过这些枪眼看清外面的一切。我模模糊糊地听到客厅里的嗡嗡声,谈话者的笑声,哇啦哇啦的响声。这种朦胧的喧闹声,这种低沉的骚动声,逐步消失了。有几个男宾走到我附近来取他们的帽子,它们就放在伯爵夫人的五斗柜上。他们碰到窗帘时,我吓得直打哆嗦,我害怕这些急于要走的人,东张西望,到处搜索,不留神偶然发现了我。我对我的计划猜测得很准,这些不幸事件一件也没有发生。最后一顶帽子被福多拉的一个旧情人拿走了,他以为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他注视着那张床,大大地叹了一口气,接着又发出一声相当有力的喊声。伯爵夫人正在卧室旁边的闺房内,身边只剩下五六个熟朋友,她请他们在那里喝茶。诽谤的话在现社会已经没有多少人相信了,可是还有人拿起这个武器,连同一些俏皮话,聪明的判断,以及茶杯和茶匙的声音混在一起。拉斯蒂涅对我的情敌毫不留情,他的尖酸刻薄的挖苦话惹起了一阵狂笑。

  "伯爵夫人笑着说:’德·拉斯蒂涅先生是一个不好同他闹翻的人。‘"拉斯蒂涅天真地回答:’我也这样认为。我认定谁是仇人,总是正确的。‘他又补充说:’认定谁是朋友,也一样正确。我的仇人对我也许同我的朋友一样有用。我曾经作过一种相当特殊的研究,研究用来攻击或者防御的近代用语和天赋的巧妙手法。官场上的雄辩术是社会进步的一种标志。您有一个朋友是欠聪明的吗?您就大谈特谈他的老实和坦率。另一个朋友的著作读起来非常沉闷吗?您就介绍说他写作的态度十分认真。一本书写得很糟吗?您就赞美它的思想内容。某人不讲信义,缺乏恒心,经常从您手中滑走吗?那好,说他富有魅力,能吸引人,很迷人。他们是您的仇人呢?您就把死者和生者都朝他们的头上扔去,您可以胡言乱语,信口雌黄,您很快就可以敏锐到发现他们的缺点,如同您善于突出您朋友们的品德一样。这种用望远镜来衡量道德的办法,就是谈话的秘诀和阿謀奉承者的全部艺术。不使用这种办法,就是想不带武器而去同披甲的方旗骑士搏斗。我是使用这种办法的!有时甚至有点滥用。因此,我同我的朋友都很受人尊敬,更何况我的剑同我的舌头一样锋利。‘"一个狂热地崇拜福多拉的青年,向来以狂妄自大而出名,甚至以狂妄自大为成名的方法,这时他接受了拉斯蒂涅轻蔑地示意的挑战。他开始谈论我,过分赞扬我的天才和人品。拉斯蒂涅已经忘记了这种说反话的诽谤手法。这种嘲讽式的赞扬也使伯爵夫人上了当,她毫不客气地宰割我,她把我的秘密,我的抱负,我的希望,都一一揭穿,以供她的朋友们取乐。

  "拉斯蒂涅说:’他是个有前途的人,也许他终有一天会采取残酷的报复行动,他的勇气决不少于他的天才,因此我认为所有攻击他的人胆子都太大了些,因为他的记忆力很好""伯爵夫人对周围一下子沉寂下来似乎很不高兴,她说:‘而且正在写回忆录。’"拉斯蒂涅反驳道:‘夫人,那是虚构的伯爵夫人回忆录。要写这样的回忆录,得有另一种勇气才行。’"福多拉接着说:‘我相信他很有勇气,他对我是忠心耿耿的。’"我突然感到一种诱惑,很想猛然出现在这些欢笑着的人中间,就如同《麦克伯》 ①剧中,班柯的鬼魂突然出现那样。这样我会失掉一个情妇,却得到一位朋友!可是爱情突然在我的耳边悄悄说了一句卑怯而又巧妙的谬论,就把我的痛苦全都平息下去了。我想,如果福多拉爱我,她难道不应该用开玩笑的话来掩盖她的心情吗?嘴上的谎言不是经常为心灵所否定吗?

  "过了不久,那个只剩下他一个人陪着伯爵夫人的狂妄自大的情敌,也想走了。

  "‘怎么?已经要走了?’伯爵夫人用一种充满甜情蜜意的声调说,听得我心里突突跳动。‘您不想再陪我一会儿?您没有话要对我说了吗?

  您不能够为我牺牲您的一点娱乐吗?'

  "他走了。"她一边打着呵欠一边大声说:’啊!他们全都讨厌死了。‘"她使劲拉了一下叫人绳子,铃声便响彻了所有房间。伯爵夫人回到自己的卧房,嘴里哼着那首《黎明尚未来临》的歌词 ①。从来没有人听见她唱过歌,她的缄口不唱曾引起各种稀奇古怪的解释。有人说,只有她的第一个情郎欣赏过她的歌喉,而且被她的歌声迷住了,唯恐在他死后失去了她,因此她答应他绝不让别人分享他的幸福。我全神贯注、如饥似渴地倾听她的歌声。音符逐步上升,歌声越唱越高,福多拉似乎全①《麦克伯》是莎士比亚所写的著名悲剧。 ①《黎明尚未来临》的原文是拉丁文:Pria che spuntj。

  身活跃起来,美妙的歌喉全部展开,使旋律给人一种此曲只应天上有的感觉。伯爵夫人的歌喉清澈活泼,音调准确,和谐,响亮有力,扣人心弦,震撼人心和使人心里发痒。凡是女音乐家几乎都是多情的。眼前这位唱歌唱得这么好的女音乐家一定是十分懂得爱情的。在这个已经十分神秘的女人身上,美妙的歌喉又增添了一分神秘。当时我看见她,就像我现在看见你一样。她仿佛在欣赏自己的歌声,而且感受到一种她自己特有的快感;她像是在享受爱情的欢乐。她走到壁炉前面,正好唱完这首回旋曲的主旋律。可是她唱完以后,她的容貌变了,她的脸部轮廓变了样,她露出了倦容。她刚揭去了一副假面具;作为女演员,她已演完她所扮的角色。由于演了一个晚上的戏,或者作为晚会主人的辛劳,使她的花容月貌失去了光泽,可是这种憔悴仍不失为楚楚可人。

  "我心里想:’这才是她的真面目。‘"她像要取暖似的把脚搁在防灰板上头的铜栏杆上,脱下手套,解下手镯,从头上卸下一条金链条,链条上面系着一个镶有宝石的香匣。我看见她的动作非常优雅可爱,活像一只猫儿在阳光下舐毛洗脸似的,我心里就产生一种难以形容的快乐。她照着镜子,像发脾气似的大声说:

  "’今天晚上我不美,我的脸色很快就失去鲜艳。也许我应该早点睡觉,不要再过这种放荡的生活了。朱斯蒂娜有没有笑话我?‘"她再一次扯叫人铃,女仆飞奔过来。她住在哪里呢?我不知道。她是从一道暗梯过来的。我好奇地打量着她。我的诗人的想象力经常把许多事情归罪于这个来去无踪的女仆,她是一个棕色头发、身段很美的高个子姑娘。

  "’夫人扯铃了吗?‘"福多拉回答:’扯过两次了。现在你变成聋子了吗?‘"’我在为夫人准备杏仁奶。‘"朱斯蒂娜跪了下来,为女主人解开厚底靴,脱下鞋子,伯爵夫人懒洋洋地躺在壁炉边的一张弹簧躺椅上,一面伸懒腰,一边抓脑袋。她的一切举动都十分自然,决无任何征兆可以显示她有暗疾,或者像我假定那样,有隐秘的爱情。

  "伯爵夫人说:’乔治一定是坠落到爱河里了,我要解雇他。他今天晚上还没有把窗帘放下来吗?他在想什么。‘"她一说到窗帘,我浑身的血都一下子涌上心头,后来她不再提窗帘了。

  "伯爵夫人接着说:’人生多么空虚。喂,当心点,不要像昨天一样把我抓伤了。你瞧,‘她露出一只光滑如缎的小膝盖,’我这里还留着你昨天的爪子痕呢。‘"她把赤裸的两只脚穿进饰有天鹅绒毛的丝绒拖鞋里,脱下长袍,朱斯蒂娜拿起一把梳子给她梳理头发。

  "’夫人,您该结婚,生孩子。‘"福多拉叫起来:’生孩子!要我的命就缺这个了!丈夫?有哪一个男人我可以今天晚上,我的头发梳得好看吗?‘"’不怎么好看。‘"’你真傻。‘朱斯蒂娜说:’对您来说最糟的是使头发蜷曲得太厉害,您梳光滑的大发卷要好看得多。‘"’真的吗?‘"’一点不假,夫人,清清楚楚的小发卷只对金黄头发的女人合适。‘"’要我结婚?不,不。婚姻是一桩买卖,我生下来就不会做。‘"对一个情人来说,这是多么可怕的场景!这个孤零零的女人,既无亲戚,又无朋友,不相信爱情,也不相信其他任何感情,尽管人类天生的倾诉衷肠的需要在她身上不那么强烈,但是她不得不把这种需要降低为同她的女仆谈话,说些枯燥无味的话,或者毫无意义的话,真是值得我可怜。朱斯蒂娜为她解开胸衣的带子。最后一件衣服脱掉的时候,我怀着好奇心欣赏她。她有一个处女的胸脯,使我看了心醉神迷;在烛光下,透过她的衬衣,她的雪白而带粉红色的躯体闪闪发光,宛如一个银雕像在轻纱包裹下发出光辉。她的毫无瑕疵的躯体使她绝不害怕钟情者的偷看。可惜的是,一个美丽的躯体永远能战胜最有男人气概的人的决心。伯爵夫人坐在壁炉前面,沉默不语,若有所思,女仆点燃了悬挂在床前大理石吊灯里的蜡烛。朱斯蒂娜去找一只长柄暖床炉来,铺好被褥,服侍她的女主人睡觉;接着,又花了相当长的时间去作各式各样细微的照料,这说明福多拉对自己多么珍重,然后那姑娘走了。伯爵夫人在床上翻来覆去,激动不安,叹了一口气;她嘴里漏出一种刚可听到的声音,说明她烦躁之至;她伸出手去桌子上拿了一个小瓶,朝牛奶里倒了几滴棕色的液体,喝掉牛奶,然后,在发出几声痛苦的叹息之后,她叫起来:

  "’我的天主!‘"这下喊声,尤其是那声调,使我心都碎了。不知不觉间,她动也不动了。我心里有点害怕,但是不久我就听见了一个睡熟了的人的均匀而响亮的呼吸声;我分开颜色刺眼的丝绸窗帘,离开我藏身的处所,走到她的床尾,怀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心情凝视着她。她的样子十分迷人。她像孩子睡觉那样枕着一只胳膊;她的平静而漂亮的面孔在花边睡帽的包裹中,表现出甜美异常,使我充满了激情。我对自己估计过高了,我没有弄明白我此刻的痛苦:我离她是近在咫尺,远在天边。我不得不忍受我为自己准备的各种苦刑。’我的天主!‘这只是不明内容的思想的片断,我却不得不拿来当作探索福多拉之谜的钥匙,这个片断突然改变了我对福多拉的看法。这句短短的话是毫无意义的,或者意义深刻的;是毫无内容的,或者是有事实依据的;可以解释为幸福的呼声,也可以解释为痛苦的呻吟;是肉体的痛苦,或者精神上的折磨。它是诅咒或者祈祷,是后顾或者前瞻,是后悔还是害怕?在这短句里隐藏着整整一生,是贫穷的一生或者富有的一生?甚至还包含着一桩罪行!隐藏在这个勉强算是女人的漂亮外表下的谜语,又重新出现了,福多拉可以用多种方法来解释,使她变成了一个无法解释的人物。从她的牙齿间发出的变化莫测的气息,有时弱,有时强,有时庄重,有时轻松,构成一种语言,我就将思想和感情赋予这些语言。我同她一起入梦,我希望能深入她的梦乡,知悉她的秘密,我在上千种矛盾的主意之间,上千种观点之间,犹豫不决。看见她的平静而纯洁的漂亮面孔,我没有法子不爱上她。我决定再作一次尝试。我把我的一生,我的爱情,我的牺牲,都一一告诉她,也许能触动她的怜悯之情,使这个从来不哭的女人,也洒下一掬同情之泪。我将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这个最后一试上,这时候街道上的喧闹声告诉我天已亮了。曾经有一刹那间我想象着福多拉在我的怀抱中醒过来。其实我完全可以轻轻地躺到她身边,钻进被窝里,紧紧拥抱她。这个想法十分残酷地束缚住我,我想抵抗它,便不顾一切地向客厅走去,根本没想到要避免发出声音;幸运得很,我找到了一道暗门,通向一个小楼梯。正如我所预见到的那样,钥匙插在锁孔上;我猛力拉开门,大胆地走到院子里,也顾不了张望一下是否有人看见我,三步两跳就到了街道上。

  "两天以后,一个作家要在伯爵夫人家里朗读剧本,我去参加了,目的是最后一个留下来,向她提出一个相当古怪的请求;我想请求她在第二天晚上只接待我一个人,把其余宾客都拒之门外。"等到我单独同她在一起时,我却胆怯了。吊钟的每一个摆动都使我惊骇万分。这时,离午夜还有十五分钟。

  "我心里想:’如果我不对她说,我就活该把脑袋对准壁炉的角落撞破。‘"我给自己延长三分钟。三分钟过后,我并没有朝壁炉角撞破脑袋,我的心像海绵浸透了水一样沉重。

  "她对我说:’您太讨人喜欢了。‘"我回答:’啊,夫人!要是您能理解我的话!‘"她又说:’您怎么哩!您脸色都苍白了。‘"’我在犹豫不敢向您请求一个恩典。‘"她作了一个手势鼓励我,我就向她提出约会的请求。

  "她说:’照您的意思办。可是为什么您有话现在不能对我说呢?‘"’因为我不想让您弄错,我要给您说清楚您答应的约会范围有多大,我想在您身边度过一个晚上,像兄妹一样。您不必害怕,我知道您最讨厌的是什么;您已经有足够的时间来衡量我,您确实知道我不想做您所不喜欢的事情;何况,大胆的人也不会这样行事。您对我很友好,您是善良的,您十分宽容。好吧,要知道我明天就要给您道永别了。‘我看见她要开口说话,我嚷了一句:’不要收回您的承诺!‘转身就走了。

  "去年五月,晚上大约八点钟,我单独同福多拉在她的哥特式闺房里。我那时已经不再发抖,我肯定我会是幸福的。我的情妇一定归我所有,否则我就要同死神作伴。一个男人承认自己的弱点时,他就是十分坚强的。伯爵夫人穿着一件蓝色开司米袍子,躺在一张长沙发上,脚搁在软垫上。她头戴一顶东方贝雷帽,画家们都认为这是早期希伯来人所戴的帽子,这种打扮就在她的魅力上增加了一种惹人爱的特殊风韵。她的脸上有一种短暂的娇媚,似乎在证明我们每一分钟都是新人,独一无二的人,同将来的我们和过去的我们丝毫没有相同之处。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像今天这样光彩夺目。

  "她笑着对我说:’您知道吗,您已经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我冷冷地回答:’我不会使您的好奇心失望的,‘我边说边在她身边坐下来,握住她的一只手,她没有缩回去。我接着说:’您有一副好嗓子。‘"她露出吃惊的姿态,大声说:’您从来没有听过我唱歌啊。‘"’到必要时我会证明您说得不对。您的甜蜜的歌声难道还是一个秘密吗?您放心吧,我不会追究下去的。‘"我们呆在那里亲热地谈了约一个钟头。如果我的声调、态度和举止都像一个福多拉不应拒绝的男人,我却完全保持一个情人应有的敬意。在这样的演出中,我得到了亲吻她的手的恩典;她用一种娇媚的动作把手套脱下来,我当时神魂颠倒地陷入幻想中,竭力相信幻想是真的,使得我的灵魂已经熔化和倾注在这一吻中。福多拉以一种难以相信的随便态度任由我讨好和爱抚。不过千万不要认为我是傻瓜,当时我如果跨越这种兄妹间的温存,再前进一步,我就要尝到母猫爪子的滋味。我们就这样呆了大约十分钟,陷在深深的静寂里。我赞美她,把她自己吹嘘的魅力也说成是她固有的。在这种时候,她是我的,只属于我一个人。

  我占有这个迷人的娘们,从直觉上说,我是可以占有她的;我在欲念中紧紧地搂住她,抓住她,拥抱她,在想象中娶了她。于是我靠一种巨大吸引力征服了伯爵夫人。我永远后悔没有完全降服这个女人;不过,这时候,我想要的不是她的躯体,我想要的是她的灵魂,她的生命,这种理想而完整的幸福,是我们不能长时间相信的美梦。

  "最后我感到我陶醉在幸福中的最后时刻已经到来,我对她说:’夫人,请听我说。我爱您,您也知道,我对您重复说过一千次,您应该听到了。由于我不想用花花公子般的潇洒,也不想像傻瓜般的奉承或者纠缠来得到您的爱,所以我一直得不到您的理解。我为您受了多少苦,可是这都与您无关!再过一会儿,您就可以对我作出判断。夫人,有两种贫困:一种是不知羞耻地穿得破破烂烂在街上行走,自己不知道却在重复迪奥热那①的作法,只吃很少东西,生活非常简单,也许比有钱更加快乐,起码无忧无虑,有钱有势的人不要的地方,他才去占有。另一种贫困是奢华的贫困,西班牙式的贫困,它用贵族头衔来掩饰行乞的事实;这种穿白背心,戴手套的贫困,高傲,帽子上饰有羽毛,乘坐四轮华丽马车,由于缺少一个生丁,而失去一笔财产。第一种是平民的贫困,另一种,是骗子、国王和有才能的人的贫困。我既不是平民,也不是国王或者骗子,也许我也没有什么才干,我是一个例外。我的姓氏不允许我去乞讨,只能死亡。您放心吧,夫人,我今天非常富有,我拥有世界上我所需要的一切。‘我这样说是因为我看见她的脸上露出冷冰冰的表情,就像我们出其不意地遇见一些有教养的募捐女人时,脸上流露出的那样。我对她说:’您记得那一天您撇开我到体育剧场去,一心以为我不会在那里吗?‘"她点了点头表示记得。

  "’我那天使用了我的最后一枚埃居,为的是到那里去看您一眼。

  您还记得我们在植物园那次散步吗?为您租的马车,花掉了我的全部财产。‘"我给她讲述我的全部牺牲,我给她描绘我的生活,并不是像今天我喝了几杯酒后对你所说的那样,我当时是在高贵的心灵陶醉中说的。我的热情通过冒出火焰的说话和强烈的感情而充分流露出来,事情过后这类感情都被遗忘了,既非艺术,也不是回忆所能再现的。我的叙述并①迪奥热那,希腊犬儒派哲人,住在一只桶内,过着贫困的生活。

  不是对厌恶的爱情作毫无热情的叙述,我的爱情在充满力量和美好希望中给我以灵感,使我说出一番表达我一生的话来,使我不断重复一个破碎心灵的喊声。我的声调完全是倒在沙场的一个濒死战士的临终祈祷。她哭了,我停了下来。伟大的上帝!她的眼泪是在戏院门前花五个法郎就可以买到的虚假感情的产物,我扮演一个好演员获得了成功。

  "她说:’如果我早知道的话‘"我大声说:’不要说下去了,我现在还相当爱您,足够把您杀死‘"她想按铃叫人。我哈哈大笑起来。

  "我对她说:’不要叫人。我会让您平安地度过一生的。将您杀死,那就是对仇恨的错误理解!不要害怕任何暴力,我在您床边度过整整一夜却没有‘"她的脸变得通红,说:’先生‘"不过经过这种所有女人,包括感觉最迟钝的女人,都应有的害羞的最初反应之后,她轻蔑地对我瞟上一眼,对我说:’您那晚上觉得很冷吧!‘"我猜到了使她激动的想法,回答她说:’夫人,难道您相信您的美貌对我就那么宝贵吗?您的容貌使我指望您有一个比您的美貌更美的灵魂。啊!夫人,那些只在女人身上看见女人肉体的男人,可以每天晚上买到同土耳其后宫一样多的妖姬艳女,用很低代价就可以使自己快乐!可是我是一个有野心的人,我想同您心心相印地生活下去,同您这个没有心肝的人。现在我知道了。假如您一定要属于一个男人的话,我就将他杀掉。不过不能这样做,您会爱上他,他的死也许会使您痛苦。‘我又大声喊:’我多么难受啊!‘"她笑着说:’如果答应您一件事能够安慰您的话,我就答应您我永远不会属于任何男人"

  "我打断她的话头说:‘那么,您就是连上帝也侮辱了,您会因此受到惩罚!终有一天,您会躺在长沙发上,既忍受不了周围的声音,也忍受不住所有的光线,您不得不像在坟墓里生活一样,要忍受无数闻所未闻的痛苦。您找寻这些慢性的、报应性的痛苦的原因时,您就回忆一下您在走过的道路上,大量造下的罪孽吧!您到处播种诅咒,收获的必然是仇恨。我们都是人世间一种司法制度的最称职的法官和刽子手,这种司法制度运行于人的司法之上,在上帝的司法之下。'

  "她笑着说:’啊!我不爱您一定是非常有罪的了?难道这是我的错吗?不,我不爱您,因为您是男人,这理由就足够了。我单独一个人很幸福,您可以说我自私,可是我为什么要改变我的生活,去换取一个男人的专断?婚姻是只能够传递忧愁的圣事。何况,子女叫我讨厌。我不是把我的性格忠实地预先告诉了您吗?为什么您不能满足于当我的普通朋友呢?我没有料到花一些小钱也引起您这么多的痛苦,我倒很愿意安慰您一下;我也重视您为我牺牲到什么程度;可惜只有爱情才能补偿您的忠诚和您的体贴,而我对您的爱却很少,所以眼前这一幕只能使我不愉快地感到不安。‘"’我知道我自己非常可笑,请您原谅,‘我和和气气地对她说,自己忍不住热泪直流。我又说:’我相当爱您,可以高高兴兴地听您说出这样恶毒的话来。啊!我真希望能够用我全身的鲜血来保证我的爱情。‘"她笑着对我说:’所有男人都或多或少地会对我们说几句这种陈词滥调。可是看来要真死在我们脚下却是困难的,因为我到处都能遇见这类死人。已经午夜了,请允许我上床睡觉吧。‘"我对她说:’过不了两个钟头您就会大叫我的天主了。‘"她笑着回答:’对的,那是前天晚上的事,我想起了我的证券经纪人,我忘记了叮嘱他把我的五厘公债换成三厘公债,因为白天三厘公债正好跌价。‘"我用闪耀着狂怒光芒的眼睛凝视着她。啊!我明白了,有时一件罪行应该像一首诗。毫无疑问,她听惯了最热烈的爱情誓言,早已忘记了我的眼泪和我的诉苦了。

  "我冷冷地问她:’您会不会嫁给一个法兰西贵族院的贵族?‘"’也许,假如他是公爵的话。‘"我拿起帽子,向她行礼告别。

  "’请允许我送您一直送到我的房门口,‘她说,故意在她的手势、头部姿态和口气上,都加上了尖刻的讽刺味道。

  "’夫人。‘"’先生。‘"’我再也见不到您了。‘"’这正是我所希望的,‘她回答,同时躬一下身做出十分放肆的表情。

  "她的样子点燃了我心中的怒火,激起我一阵狂乱,我说:’您想当公爵夫人吗?您想贵族头衔、想荣誉,想得发疯了吗?好呀,请您只让我一个人爱您,请告诉我的笔只为您而写,我的声音只为您而响,当我的生命的秘密原则,做我的福星吧!然后请您等我当了部长,法兰西贵族院贵族、公爵以后再嫁给我吧。不管您希望我变成什么,我都会照您的话去做!‘"她微微一笑,说道:’您在律师事务所里一点没有浪费时间,您的辩护词是充满热情的。‘"我大声喊道:’您的手里有现在,我要到手的是将来。我失掉的是一个女人,您失掉的是一个姓氏,一个家族。时间育孕着我的报复:它会给您带来丑陋的面容和孤寂的生活,却给我带来光荣!‘"’感谢您的结束语!‘她一边说一边忍住打了一个呵欠,从她的态度上可以看出她再也不想见到我了。她这句话使我闭口无言。我把仇恨集中在视线里,瞪了她一眼,便逃出了她的家门。

  "现在必须做的是忘掉福多拉,治好我的恋爱狂热,重新回到孤独的研究工作中去,否则就是死亡。因此我拼命加紧工作,我想完成我的写作。半个月内,我没有离开顶楼半步,每天晚上都消磨在淡而无味的研究工作上。尽管我勇气百倍而且失望又激励着我,我的工作仍然很困难,只能断断续续地前进。艺术女神已经离我远去。我总无法驱逐福多拉那发着亮光而嘲弄人的幽灵。我的每一个想法都育孕着另一个病态思想,说不出是什么样的欲念,像后悔那样可怕。我模仿泰巴伊德沙漠的隐修士①,我虽不像他们那样整天祈祷,我却像他们那样住在沙漠里,我不掘挖岩石,却在掘挖自己的灵魂。在必要时,我会勒一条装有尖钉的腰带,用肉体的痛苦来克服精神上的痛苦。

  "一天晚上,波利娜走进我的房间。"她用恳求的声调说:’您在自杀;您应该出门,去看看朋友。‘"’啊!波利娜!您的预言应验了。福多拉害死我,我想死,我不愿意再活下去了。‘"她微笑着对我说:’难道世界上只有一个女人吗?为什么您要在这么短促的人生中引来了无限的痛苦?‘"我愕然注视着波利娜。她扔下我走了。我没有发觉她什么时候出去,只听见她的声音,没听懂她话里的意思。过了不久,我必须带着回忆录的草稿去见我的文学承包人。我一心一意只想着我的爱情,没有想到没有钱我怎么能生活,我只知道我应得的四百五十法郎足够我还债,我就去领取我的稿酬。我遇见了拉斯蒂涅,他发觉我变了,瘦了。

  "他问我:’您是从哪家医院出来的?‘"我回答:’那个女人把我害死哩,我既不能蔑视她,又不能忘记她。‘"他笑着嚷道:’你不如把她杀掉,也许这样你就不会再去想她了。‘"我答道:’我早已想过了。有时我想拿一件罪行来使灵魂清醒一下,或者强奸,或者谋杀,或者两件一起干,可是实际上我没有能力这样做。伯爵夫人是一个可爱的妖精,她会求饶的,不是任何人想当奥赛罗就能当的。‘"拉斯蒂涅打断我的话头说:’她跟所有我们不能到手的女人一样。‘"我喊道:’我疯了。我觉得疯病不时在我的脑中吼叫。我的各种思想就像幽灵一样,它们在我面前跳舞,我却抓不住它们。我宁愿死而不愿这样活下去。因此我真心诚意地寻找最好的方法来结束这场搏斗。现在同活着的福多拉已经没有关系,同住在圣奥诺雷区的福多拉没有关系,有关系的只是在这里的福多拉,‘我拍了拍脑门说,’你认为吞鸦片烟自杀怎么样?‘"拉斯蒂涅回答:’那太痛苦了。‘"’窒息而死呢?‘"’太卑鄙下流了!‘"’投塞纳河呢?‘"’渔网和陈尸所都太脏了。‘"’用手枪呢?‘"’如果你瞄不准,你就留下一副破相。‘他接着说:’你听我说,我同许多年轻人一样,考虑过自杀问题。我们当中,有谁不曾在三十岁以前,自杀过两三回?我发觉用娱乐来消耗生命是最好的自杀方法。深深地陷入荒淫和腐化中吧,你的爱情或者你,你们都要在里面毁灭。亲爱的,纵欲无度是各种死亡中的王后,暴发性中风不就是由它操纵的吗?中风对我们是每发必中的枪弹。狂饮给我们带来无数肉体上的快乐,难①泰巴伊德是上埃及南部地区的古称。公元二五○年时无数基督徒受罗马皇帝的迫害,逃到这地区隐居。

  道它不就是小量的鸦片吗?强迫我们喝过量的酒,这样的放纵就是向酒作致命的挑衅。克拉伦斯公爵的马尔瓦西亚酒桶①不是比塞纳河的污泥味道更好一点吗?每当我们高贵地醉倒在桌子底下时,这难道不是定期的小中风吗?如果巡逻队在街上把我们抬走,我们直挺挺地躺在巡逻队部的冰冷的床上,不是也享受到陈尸所的乐趣吗?只不过肚子没有胀满,周身不浮肿,没有蓝一块青一块的伤痕,而自己是意识到老毛病发作的罢了。‘他接着又说:’啊!这种慢性自杀并不像破产的杂货店老板之死。商人们玷污了河流,他们投水是为了软化债主的心肠。如果我是你,我就要死得优雅一点。假如你在同生活的搏斗中,能够发明一种新奇的死法,我一定做你的副手。我既烦恼,又失望。人家给我做媒的那个阿尔萨斯女人左脚有六只脚趾,我不能同一个有六只脚趾的女人一起生活,这事早晚人家要知道,我便成为笑柄。她只有一万八千法郎的年金,她的财产减少了,她的脚趾却增加了。见鬼去吧!要是我们过的是一种疯狂的生活,也许我们会出其不意地找到幸福呢!‘"拉斯蒂涅吸引了我。他的计划闪耀着太强的诱惑力,点燃了太多的希望,总之,它太富诗意了,不能不讨一个诗人的欢喜。"我问他:’钱呢?‘"’你不是有四百五十法郎吗?‘"’不错,可是我欠裁缝的,欠女房东的‘"’你要付裁缝钱吗?你干不了大事,连个大臣也当不上。‘"’可是只有二十个金路易,我们能干什么呢?‘"’去赌钱。‘"我浑身一震。"他看见我假正经的样子又继续说:’啊!你想过那种我命名为大手大脚乱花钱的生活,而你连一张赌桌也害怕!‘"我答道:’你听我说,我答应过我的父亲,永远不踏进赌场一步。

  这个诺言不仅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而且我每经过一个赌场门前时,总有不可克服的厌恶之感。拿走这一百埃居,你单独一个人去吧。你拿我们的钱财去冒险时,我去清理一下我的事情,回头我在你家等你。‘"亲爱的朋友,这就是我断送自己的经过。一个年轻人只要遇见一个不爱他的女人,或者过分爱他的女人,就足以打乱他的全部生活。幸福会吞没我们的力量,正如不幸会熄灭我们的道德一样。回到我的圣康坦公寓以后,我久久地凝视着我住过的顶楼,我在这里度过一个学者清白的生活,这种生活也许是令人尊敬的,长久的,我不该离开它而去过那种拖我进入深渊的热情生活。我满腔忧郁的样子出其不意地被波利娜撞见了。

  "她问我:’您怎么啦?‘"我冷淡地站起来,数了数钱,还清我欠她妈妈的债,还加上六个月的房租。她心惊胆战地端详着我。

  "’我要离开您了,亲爱的波利娜。‘"她喊起来:’我早已猜到了。‘①克拉伦斯公爵(一四四九—一四七八),英王爱德华四世之弟,在玫瑰战争中反对国王,被捕后处决于伦敦塔中。相传他死于希腊的马尔瓦西亚所产的名酒酒桶中。

  "’我的孩子,您听我说,我不放弃回到这里的权利,请代我保留我的房间六个月。如果我在十一月十五日还没有回来,您就继承我的遗产。这儿是封存的原稿,‘我指着一包稿纸对她说:’这是我的伟大著作《意志论》的抄本,您可以将它存放在王家图书馆里。至于我留在这里的一切,您可以随心所欲地处理。‘"她投射过来的眼光,使我心情沉重。波利娜站在那里,俨然一颗活的良心。

  "她指着钢琴对我说:’我不能再上钢琴课了。‘我不作答。

  "’您会写信给我吗?‘"’再见了,波利娜。‘"我温柔地把她拉到我身边,然后在她可爱的前额上,纯洁得像没有碰到地面的雪花的前额上,送上一个兄弟般的亲吻,一个老人的亲吻。她走了。我不想见到戈丹太太,我把钥匙放在惯常放的地方便离开了。在走出克吕尼街的时候,我听见背后有女人的轻快脚步声。

  "原来是波利娜,她对我说:’我给您绣了这个钱袋,您也不肯要吗?‘"在路灯底下,我仿佛看见波利娜眼里噙着泪水,我叹了一口气。我们两人也许受着同一种思想驱使,急急忙忙地分手了,就像躲避瘟疫那样。

  "我决心要过的那种大手大脚挥霍金钱的生活,在我自由自在、无所牵挂地等待拉斯蒂涅归来的房间里,一种奇怪的景象出现在我眼前。在壁炉中部,耸立着一只座钟,上面放着一个蹲在龟背上的维纳斯像,她的臂膀间夹着一支抽了一半的雪茄。作为爱情礼物的时髦家具,散乱地放在房间里。一些旧袜子东一只西一只地乱放在豪华的长沙发上。我深深地埋在一张舒适的弹簧靠背椅里,这张靠背椅像个老兵似的浑身都是伤疤,两个扶手都撕破了,椅背上有着一层发蜡和头油的污垢,这全是朋友们的脑袋留下的。富裕和贫困天真地在床上、墙上、四面八方联结起来。简直可以说是那不勒斯的宫殿旁边有一大堆乞丐。这是一个赌徒或者坏蛋的房间,其中的奢华完全是个人爱好,主人只为感官的满足而活着,对周围的不调协完全不放在心上。不过这幅图画倒也不缺乏诗意。生活在这里既是闪闪发亮的,又是破破烂烂的,既突然,又不完整,就像它的本来面目那样,不过它是轻松活泼的,又是稀奇古怪的,就像在一个歇脚的地方,小偷把他自己中意的东西都偷了来一样。一本拜伦的诗集有好几页被人撕下来用来点火,一个年轻人能用一千法郎去赌博,却没有一根木柴,他坐着轻便双人马车到处奔跑,却没有一件干净完美的衬衫。第二天,一位伯爵夫人,一个女戏子,或者一场纸牌赌博,又会给他送来一副国王的行头。这儿,有支蜡烛插在一只磷石打火机的绿色鞘子里;那边,一幅女人画像卸掉了它的雕镂金框子横躺在地上。一个生下来就渴想得到刺激的年轻人,怎么能够拒绝充满矛盾、在和平时期能够给予他战争乐趣的生活的诱惑呢?我差不多要昏昏入睡的时候,拉斯蒂涅一脚踢开房门,大声喊:

  "’胜利!我们可以自由自在地去死了!‘"他把他的装满金币的帽子给我看,把帽子放在桌子上,我们围着帽子跳舞,像两个吃人肉的野蛮人抓到一个猎物那样,大声吼叫,顿足跺脚,高高跳跃,用力捶打,简直可以杀死一头犀牛,还为预见到帽子里容纳着世界上一切欢乐而纵情歌唱。

  "拉斯蒂涅把几张钞票加进那堆金子上,接着说:’两万七千法郎,给别的人,就足够生活的了,可是给了我们,够我们去死吗?哦,对了!我们要在金子浴中死去。乌拉!‘"于是我们重新蹦跳起来。我们像继承人那样分那堆钱,一枚一枚金币地分,从拿破仑双金币分起,由大金币分到小金币,为了发泄我们的欢乐,我们在长时间内不断地说:’这是你的!这是我的!‘"拉斯蒂涅大声嚷道:’我们不睡觉了!约瑟夫,给我们来潘趣酒!‘"他扔了些金币给他忠实的仆人,对他说:’这是你的一份,如果你愿意,就埋葬掉你自己吧。‘"第二天,我到勒萨日商店去买家具,又租下了泰布街的一套房间,你就是在那儿认识我的,我找了最好的地毯来为我装饰房间。我还买了马。我投身到既空虚又真实的娱乐旋涡里去。我赌钱,赢了大笔的钱,又输了大笔的钱,可是我只在舞会里,在朋友家里赌,从来不到赌场去,对赌场,我仍然保持着神圣的、最初的厌恶。不知不觉间我就有了朋友。我之所以受到他们喜爱,是由于我们吵过架,或者由于我们轻信,容易将我们的秘密互相告诉,以便我们结伴堕落,不过,也许我们纠缠在一起的原因是我们臭味相投吧?

  "我试着写了些文学作品,获得了一些赞扬。文学市场上的大人物,并不把我视为一个可怕的竞争对手,对我大肆赞扬,多半不是为了我的个人才能,而是想使他们中的某个人难受。我变成了一个生活放荡的人,我是借用你们狂欢族惯用的别有情趣的叫法。我以能迅速自杀为骄傲,以能用我的激情和我的能力压倒最快乐的同伴而自豪。我永远是容光焕发,风度翩翩。人们都认为我是一个有才智的人。从我身上一点也看不出我过的是骇人听闻的生活,这种生活使人变成倒酒漏斗,变成制造大粪的机器,变成花大钱喂养的马匹。过了不久,放荡生活就很荣幸地在我面前表现了它的威严,我理解了它!的确,那些明智而规规矩矩的人们,将酒瓶贴上标签,留给他们的继承人,他们是不会明白这种宽裕生活的理论,也不理解它的正常状态的;难道你们能把诗歌灌输进外省人的头脑里吗?这些外省人还把能够给人多种乐趣的茶和鸦片,当作两种药呢。

  "甚至在巴黎这样一个有思想的首都,我们不是也能找到一些生活不完全放荡的人吗?他们不能适应过度的享乐,总是在一顿大吃大喝之后就感到疲倦万分,就像那些善良的小市民,听了一出罗西尼的新歌剧以后,就谴责起音乐来。他们难道不能放弃这种生活,像一个饮食有节制的人,第一次吃吕费克馅饼的时候感到不消化,从此就不再吃这种馅饼了吗?

  "放荡生活毫无疑问是一种艺术,像诗一样,需要坚强的灵魂才能适应。要掌握其中的秘密和品味其美妙之处,一个人应该专心作些认真的研究。同所有科学一样,放荡生活开始时是讨人厌的,棘手的。巨大的障碍围绕着人类最伟大的乐事,所谓伟大的乐事不是指人类的零星享受,而是指能将人类最少见的感受上升为习惯的生活方式,这方式能将这些感受概括起来,施加肥料,在人类的生命中创造出一种戏剧性的生活,因而必然引起人类的精力过度地和迅速地消耗掉。战争、权力和艺术,都是腐化堕落行为,它们同放荡生活一样,离人类很远,也很深奥,而且都是很难接近的。可是只要人类一朝发起向这些大秘密冲击,他就踏进了一个新世界。将军们、大臣们和艺术家们,都或多或少地喜欢放荡生活,因为他们需要用强烈的娱乐来调剂他们的与普通人生活多么不同的生活。总之,战争是血的浪费,就如政治是利益的放纵一样。所有过度的行为都出自同一根源。这种社会上极端可怕的事都像深渊那样,具有魔力,它们吸引我们,就像圣赫勒拿岛呼唤拿破仑那样;它们使我们晕眩,诱惑我们,以致我们都想看看深渊的底层而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无限的观念也许就存在于这些深渊中,也许这些深渊隐藏着对人类极大的奉承,那么人类不是对世上的一切全都感兴趣的吗?为了把他埋头用功的时间同天堂形成对比,同设想的乐事形成对比,感到疲乏的艺术家,或者像上帝那样要求有一个礼拜天作为休息日,或者像魔鬼那样要求有地狱里的肉体享乐,其目的是用感官的作用来对抗理智的作用。拜伦勋爵的娱乐,不可能是使一个有固定收入的小有产者着迷的波士顿纸牌戏;作为诗人,他想用希腊来同马赫穆德作赌博①。在战争中,人不是变成了一个毁灭的天使,某种大规模杀人的侩子手吗?要使我们接受战争的残酷痛苦,必须有特殊的吸引力才行,因为这些痛苦是我们脆弱躯体的敌人,而这些敌人正在像带刺的围篱那样包围着我们的情欲。一个吸烟的人在吸烟过度以后,在地上抽搐地打滚,像垂死挣扎那样痛苦,他的身体的某一部分不是正在享受着欢乐吗?欧洲还没有抽出时间来揩干浸到脚踝的鲜血,不是又在不停地发动战争吗?难道人类作为整体来说,也有狂热兴奋的时候,就像大自然有爱情的冲动一样吗?对于个人来说,像米拉波那样过着平静单调的生活,梦想着暴风雨的那些人,放荡生活就包括了一切;它是对整个生命的永恒的拥抱,或者更进一步,它是同恶魔或者一种不可知的力量决斗:起初,恶魔令人害怕,必须从它的两只角开始进攻,这样的搏斗很累人;比方,大自然给了你一个窄小的胃或者消化不良的胃;你应该把它制服,把胃扩大,增加酒量,控制醉酒,度过几个不眠之夜,最后把你锻炼成重骑兵上校一样的体格,重新创造一次你自己,仿佛专门为了反对上帝似的!

  "人类经过这样的变化以后,新手让自己的灵魂经受炮火的洗礼,让自己的双腿在行军中受训练,因而成了一个老兵,可是还没有完全属于恶魔,还不知道他们之间谁是主人,他们互相搂着打滚,一会儿这个胜了,一会儿那个胜了,他们处在一切都十分美妙的环境里,在这里灵魂的痛苦安息下来了,只有思想的幽灵又复活了。这场残酷的斗争已变得无法避免了。生活放荡的人,为了模仿传说中的那些传奇人物,把灵魂卖给魔鬼,以获得做坏事的能力,也将自己的寿命,来换取人生丰富多采和无穷无尽的享受!他不愿意生命的河流,在帐房间或者事务所的深处,缓慢地沿着两条单调的河岸长流,他要的是沸腾的生活,像激流那样一泻无遗。

  "总之,放荡生活对于肉体来说,如同神秘快乐之于灵魂一样。喝醉了酒能将你投进各种各样的梦境里,其中的幻景同精神恍惚中所见的①拜伦于一八二三年参加过希腊反抗土耳其马赫穆德苏丹的解放战争。

  幻景同样离奇古怪。你可以享受到像少女撒娇使性子一样可爱的时刻,同朋友有趣的谈话,听到描绘整个一生的句子,享受到没有任何私下盘算的真诚的快乐,不感到疲劳的旅行,欣赏到言简意赅的诗篇。科学曾经在兽性的满足中寻找其核心,满足以后紧跟着的是迷人的麻木状态,凡是讨厌自己智慧的人们,都追求这种麻木状态。他们不是全都感到需要一个全面的休息吗?而放荡生活不就是天才向罪恶缴纳的一种捐税吗?请看所有伟大人物吧:如果他们不是好色的,大自然就会把他们创造成渺小的人。一种力量,或者出自嘲弄,或者出于妒忌,在败坏他们的灵魂或者肉体,使他们的天才不能充分发挥。

  "在这种喝醉酒的时刻,人和物都穿着仆人的号衣出现在你面前。你成了造物主,你可以随意使他们变形。赌博就通过这种永恒的狂热,按照你的意愿,将它的铅汁灌进你的血管里。终有一天,你会成为恶魔的俘虏,那时候,你就会跟我一样,醒过来时像发疯那样,因为’病入膏肓‘已经在你床边陪着你。如果你是老战士,肺痨就会吞噬你;如果你是外交官,动脉瘤会使你命如悬丝;至于我,也许肺炎会来对我说:’跟我走吧!‘就像它以前曾对意大利名画家拉斐尔所说过的那样,拉斐尔是死于性爱过度的。

  "这就是我走过的生活道路!我走进社会时或者太早,或者太晚,如果我不是这样分散我的精力,我的精力就会对社会有害;这个世界不就是在一次狂饮以后,亚历山大大帝再喝一大杯酒,因而得救的吗①?对于某些时运不济的人来说,或者上天堂,或者下地狱,或者生活放荡,或者住进圣贝尔纳山的济贫院②。

  "刚才我没有勇气来教训这两个娘们,"他指着厄弗拉齐和阿基莉娜说。"她们难道不是我的经历的化身,我的生平的缩影吗?我不能谴责她们,她们在我面前仿佛是法官。

  "在这首活生生的诗篇中,在这场令人厌烦的疾病里,我遇见了两次危机,给我带来了无数辛辣的痛苦。第一次是我学沙达那帕罗斯③投身自焚的以后几天,我在滑稽剧院的列柱廊里遇见了福多拉。我们都在等自己的马车。

  "她向我微微一笑,这微笑的意思是:’啊,您还活着。‘这句话还表达了她对她的侍从骑士恶意低声说话的内容,她一定是告诉他我的经历,认定我的爱情是庸俗的爱情。她还为自己错误的洞察力鼓掌叫好。

  啊!为她而死,到现在还爱着她,在我的放纵行为中,在醉酒中,在妓女的床上,我仿佛还看见她,时刻感到我自己是她愚弄的牺牲品!我只恨我不能撕破我的胸膛,搜索出我的爱情,掷到她的脚下。

  "后来,我很快就花光了我的钱。好在三年来有节制的生活,已经给我造就一副比健康人更强的体格,我身无分文的那天,身体非常健康。

  为了继续自杀,我签发了无数短期汇票,付款的日期到了。多么残酷呀!

  这种残酷的感觉能使年轻的心振奋起来。我还不到变老的时候,我的心始终年轻、活泼、精力充沛。我的第一笔债务唤醒了我的全部道德观念,①据传说,亚历山大大帝东征西讨,征服了许多地方,后来由于暴饮而死去,世界得救。

  ②圣贝尔纳山济贫院在瑞士。

  ③沙达那帕罗斯,古希腊国王,荒淫无道,人民起来造反,他在宫殿中自焚而死。

  它们缓步向我走来,在我面前露出一副失望的样子。我懂得怎样同它们和解,就像我同老姑母们和解那样,她们开始时总是责骂我们,最后终于为我们付出眼泪和金钱。可是我的想象力对我要严厉得多,它向我指出,我的签名正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在欧洲的市场上旅行。欧塞伯·萨尔韦特①说过:’我们的名字,就是我们自己。‘经过到处流浪以后,我像一个两面派的德国人那样②,又回到我从未离开过的住所里,从梦中惊醒过来。这些银行的伙计,商业上受良心谴责的人,穿着由主人发给的灰色制服,挂着银牌,以前他们在巴黎的街道上行走,我漠不关心,今天,我却预先就憎恨他们。谁知道他们中的一个,会不会在一天清晨,到我这儿来要求兑现我曾经签发的十一张汇票呢?我的签名值三千法郎,比我本人更值钱。执达吏的面孔是对任何人的绝望都无动于衷的,甚至对死亡也是如此,他们终有一天会站在我的面前,像刽子手对死囚那样说:’三点半钟敲响了。‘他们的书记就有权逮捕我,胡乱签上我的名字,玷污我的名字,嘲笑我。因为我欠了债。

  "欠债,还能自主吗?别的人难道不能来要求我交待生活情况吗?

  比如,为什么我要吃小香肠布丁?为什么我要喝冰冻饮料?为什么我要睡觉,走路,思想,玩耍而不还钱?在欣赏一首诗歌当中,在思考一个问题之际,或者在午餐中,高朋满座,欢声一片,互相戏谑时,我可能看见走进来一位先生,身穿栗色上衣,手拿一顶破旧帽子,这位先生就是我的债主,我的汇票持有人,是破坏我的快乐的幽灵,他能强迫我离开饭桌去同他谈话;他夺走我的欢乐,我的情妇,我的一切,直到我的卧床。比较起来,良心的责备更宽容些,它不会使我们流落街头,也不会关我们进监狱,它并不将我们投进可憎的罪恶渊薮,它只将我们送上断头台,在那里刽子手抬高了我们的身份:到了行刑时刻,所有的人都会相信我们是无罪的,而社会却不让没有钱的放荡者具有任何美德。这类两只脚爪的债权人,穿着绿呢衣服,戴着蓝眼镜,或者拿着一把五彩的雨伞,往往在街角上同我们面对面碰上了,而且正在我们开始微笑的时候,这些人就会有可怕特权这样说:’德·瓦朗坦先生欠我的钱,不肯还钱。我逮住他了。啊!希望他不要对我板起面孔才好!‘见到债主,我们不得不行个礼,而且是优雅地行礼。他们要问:’您什么时候还钱给我?‘"我们这时候就不得不说谎,不得不向另一个人借钱,向一个端坐在他的银箱上的傻瓜低头,忍受他的冷眼,他的吸血鬼的眼色比一记耳光更可恶,还得忍受他的巴雷姆式①的教训和他的无知透顶。一笔债务就是一件想象作品,是他们所不能理解的。内心的冲动经常可以带动和控制一个债务人,而对于那些生活在金钱中,眼里只有金钱的人,却没有什么伟大的情操能够控制,也没有什么慷慨的品德能够带动他们。我对金钱是讨厌的。一张汇票可能会变化成为一个有家庭负担而讲究道德的①欧塞伯·萨尔韦特(一七七一—一八三九),法国政治家。

  ②两面派的德国人,指的是德国作家霍夫曼(一七七六—一八二二)所写小说《魔鬼的药酒》里的主人翁,他原是修士,受了魔鬼药酒的影响后变成罪犯,后来获救后恢复本来面目,回到原来的修道院。

  ①巴雷姆(一六四○—一七○三),法国数学家,著有《会计学》一书,后来他的名字变成普通名词,意为善于计算的人。

  老人。也许我欠债的对象是格勒兹②的一幅活生生的图画,比如一个儿女绕膝的瘫痪病人,一个军人的寡妇,他们全都向我伸出求助的手。当债权人是可怕的,我们必须和他们同声一哭,因为我们对他们还清债务以后,我们还必须帮助他们。汇票到期的前夕,我像那些在行刑前夕或者决斗前夜的人那样,假装镇静地睡了一觉,这些人总是用骗人的希望来催自己入睡的。我醒过来时,头脑冷静,觉得自己的灵魂被关在银行家的皮夹子里,躺在许多清单上,是用红墨水写成的,我的债务像蝈蝈儿那样,从四面八方跳了出来,跳进我的座钟里,跳上我的靠背椅,或者钻进我最喜欢使用的家具里。这些温柔的物质奴隶成为执法机关的猎物以后,就要被执达吏的手下搬走,粗暴地扔到市场上。啊!我的皮囊还是我自己的。我寓所的门铃在我的心上发出响声,它打击我的地方恰好是应该打击国王的地方:脑袋。欠债人是个殉道者,只是没有天国来酬报他。是的,对一个慷慨大方的人来说,欠债就是地狱,是带有执达吏和经纪人的地狱。欠债还是卑鄙的行为,是诈骗的开始,更糟的是,它是说谎!它孕育着罪行,它为断头台搭架子。

  "我的汇票被拒绝承兑了。三天以后我就将款付清,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一个投机家向我建议,把我拥有的卢瓦河上的小岛卖给他,岛上有我母亲的坟墓。我接受了他的建议。我在买主的公证人那里签订契约时,我感觉到在昏暗的事务所深处,有一股凉风,同地窖里发出的凉风相同。我认出这就是我在父亲墓穴旁边吹到我身上的又湿又冷的凉风,我不禁哆嗦起来。我把这个偶然的巧合,看作是不祥的预兆。我觉得似乎听到了我母亲的声音和见到了她的影子;我不知道一种什么样的力量,使我模糊地听到,在一阵钟声中,响起了我自己的名字!

  "出卖小岛的价金,除了还清我的债务外,还给我剩下两千法郎。

  当然,我本来可以恢复学者的平静生涯,回到我的顶楼上去,既然我已经体验了人生,脑子里充满了大量的观察所得,而且享有了某种声誉。

  可是福多拉不肯放松她的猎物。我们经常会面。我使那些追求她的男人,对于我的机灵,我的马匹,我的成功,我的豪华马车,感到震惊,因而不断地在她的耳边唠叨我的名字。她对这一切冷淡而无动于衷,即使拉斯蒂涅的一句可怕的话:’他为您而自杀!‘也不能打动她。我想尽办法来报仇,可是我并不幸福!我挖掘生活已经挖到烂泥深处,可是我始终觉得只有两人分享的爱情才是最甜蜜的,因此,在狂欢滥饮中,我通过挥霍浪费中的偶然机会追寻这种爱情的幽灵。不幸的是,我的美好信仰落空了,我做的好事受到忘恩负义的惩罚,我犯的错误却得到千种乐趣作为报酬。这是一种阴森可怖的哲学,可是对于放荡的人来说,却是真理!

  "福多拉终于将她的爱慕虚荣这种麻风病,传染给我了。我测探我的灵魂,发现它已受了毒害,腐烂了。魔鬼已经将它的利爪在我的额头上留下痕迹。从今以后,我免不了要在每时每刻都有危险的生活中连续不断地战栗,也摆脱不了要过可恶的穷奢极欲的生活。即使我是百万富翁,我也会经常赌博,大吃大喝,到处走走。我再也不愿意单独一个人。

  我需要妓女,酒肉朋友,美酒佳肴,来麻醉自己。

  ②格勒兹(一七二五—一八○五),法国画家,擅长风俗画。

  "联系个人和家庭的纽带在我身上已经永远割断。我成了寻欢作乐的囚犯,我不得不完成我自杀的使命。等到我还剩下最后一点财产的时候,每天晚上我都过着难以置信的过度放纵生活,可是,第二天早上,死神又将我扔回到生命中来。我本来可以像一个有终身年金收入的人那样,在动乱中平静地度过一生。最后,我发觉自己单独一人,身上只有一枚二十法郎的银币,这时候,我记起了拉斯蒂涅的好运气"拉斐尔突然想起了他衣袋里的法宝,他大喊一声:"嗳!嗳!"把法宝从衣袋里拿出来。

  或者是经过一整天的长时间搏斗以后,他已经精疲力尽,在葡萄酒和潘趣酒的冲击中,再也没有力气去控制自己的理智;或者是他的生活景象使他恼火,不知不觉间被自己的滔滔雄辩所陶醉;总之,拉斐尔兴奋起来,像一个完全丧失理智的人那么狂热而激昂。

  他挥舞着驴皮大喊:"死神,你见鬼去吧!现在我想活下去了!我有钱,我有一切美德。没有什么东西能抵抗我。一个无所不能的人为什么不当个好人?喂!喂!我希望有二十万法郎的年金,我一定会有的。你们这些蠢猪,在地毯上打滚就像在猪栏里打滚一样,向我敬礼吧!了不起的房子,你是我的了!我很有钱,我能把你们全数收买过来,包括那个在那边打鼾的众议员。来吧,上流社会的坏蛋,祝福我吧!我就是教皇。"这时候,刚才还被低沉而连续的鼾声盖没的拉斐尔的喊声,突然被睡觉的人听见了。大部分被惊醒的人们都同时叫喊起来,他们看见吵闹的人两条腿站也站不稳,就齐声咒骂他不该喝醉酒还这样乱吵乱嚷。

  拉斐尔回骂他们:"闭上你们的嘴!狗东西,回到你们的窝里去!爱弥尔,我是个大富豪,我要送给你哈瓦那雪茄。"那位诗人回答:"我听见了,得不到福多拉就是死!就这样办吧!这个甜姐儿福多拉欺骗了你。所有的姑娘都是轻佻的。你的故事一点也不严重。""啊!你睡着觉吧,阴险的家伙?""不!得不到福多拉就是死,我一点没有弄错。""你醒醒吧,"拉斐尔大声说,同时拿着那张驴皮打爱弥尔,仿佛想从中打出电流来。"天杀的!"爱弥尔边说边站了起来,一把抱住了拉斐尔,"我的朋友,想一想你是同生活腐化的女人在一起。""我是百万富翁。""如果你不是百万富翁,你倒千真万确是醉了。""我为权力而陶醉。我能够杀了你!不要说话,我是罗马暴君尼禄!

  我是巴比伦国王那布甲尼撒①!""可是,拉斐尔,我们的伙伴都是没有教养的,为了保持尊严,你应该不说话。""我这一生不说话的时间已经太长了。现在,我要向全世界报复。我再也不以挥霍肮脏的金钱为乐,我要模仿我的时代,代表我的时代,来结束人的生命、智慧和灵魂。这不是一种可以轻视的奢侈享受,难道不能称为瘟疫的丰收吗?我要同黄热病、蓝热病、绿热病作斗争,同军①那布甲尼撒(纪元前六○五—五六二),巴比伦国王,在位时穷兵黩武,杀人无数。

  队、同断头台作斗争。我能够得到福多拉。不,我不想得到福多拉,她是我的心病,我会为福多拉而死!我想忘记福多拉。""如果你继续这样叫喊,我要把你搬到餐厅里去。""你看见这张驴皮吗?它是所罗门的遗嘱。所罗门王,这个小学究的国王,他是我的。我拥有阿拉伯半岛,还要加上带有沙漠的字样。整个宇宙是我的。你也是我的,如果我想要的话。啊!如果我想要的话,当心点,我能够把你的整个报馆买下来,你就成了我的仆人。你要为我写歌曲,你要整理我的文件。仆人,所谓仆人,意思就是说:他的身体很好,因为他什么也不想。"1他对拉斐尔说:"是的,不错,我的朋友,我是你的仆人。不过你马上就要成为报纸的总编辑,你闭嘴吧!为了尊重我,你的行为要有些分寸!你喜欢我吗?""那还用问!有了这张驴皮,你就会有哈瓦那雪茄。永远离不开这张驴皮,我的朋友,这是一张灵验的驴皮!它也是最好的局部药,能治好鸡眼。你有鸡眼吗?我能为你除掉。""我从来没有看见他这么傻头傻脑的样子。""傻头傻脑,我的朋友?不。我每有一个愿望实现,这张驴皮就缩小一点这是一种反作用。婆罗门,它的下面有一个婆罗门!这个婆罗门是喜欢嘲弄人的,因为,你知道吗,愿望是会扩大的""这话不错。""我跟你说""对的,这是千真万确的,我的想法同你一样。愿望是会扩大的""我跟你说,这块驴皮""对。""你不相信我。我知道你,我的朋友,你像一个新登基的国王那样是个说谎者。""你怎能希望我相信你醉后的胡言乱语呢?""我跟你打赌,我能向你证明。我们来量一量看。"埃米尔看见拉斐尔在餐厅里东张西望,就嚷起来:"算了吧,他再也不会打瞌睡的了。"喝醉酒的人有时醉眼朦胧,却会产生相反的现象:显得特殊清醒;就是靠了这种清醒,瓦朗坦像只猴子似的活跃起来,居然找到了一只文具盒和一条餐巾,他嘴里不断地说:"让我们来量一量!让我们来量一量!"埃米尔说:"好吧,让我们来量一量!"于是两个朋友便摊开餐巾,将驴皮铺在上面。埃米尔的手比拉斐尔的手显得更坚定一点,他就用羽毛笔,按照驴皮的轮廓,画了一条墨水线。这时候拉斐尔对他说:

  "我希望得到二十万法郎的年金,对吗?好吧,我这笔款子到手以后,你就看得见我的驴皮整个地缩小了。""对,现在去睡吧。你要我把你安排到这张长沙发上吗?现在,你舒服吗?""舒服,我的报业门徒。你会逗我高兴的,你会为我赶苍蝇的。患难之交的朋友,有权成为有福共享的朋友。因此,我会送给你哈瓦那的雪茄""好吧,去消化你的黄金吧,百万富翁。""至于你,去写你的文章吧。晚安。给那布索顿那撒道个晚安吧?

  爱!喝呀!法兰西光荣和富有富有"不到一会儿,两个朋友就将他们的鼾声同客厅里响荡着的音乐声连成一片了。这个合奏是多余的,已经没有人听了!蜡烛一支接着一支熄灭了,残烛落在水晶的烛台上发出爆响。黑夜用绉纱将这个长夜宴饮包裹起来,在这场宴饮中拉斐尔的独白可称口若悬河,只可惜他的语言都没有什么意义,有意义的往往也缺乏表达方法。

  第二天,将近中午,漂亮的阿基莉娜醒了,她边打呵欠边站起来,神态疲倦,颊上留下大理石般的花纹,因为她的脑袋曾经枕在一只彩色天鹅绒面的凳子上。厄弗拉齐也被她同伴的动作弄醒了,她突然站起来,嗓音嘶哑地喊了一声;她那标致的面孔,昨天是那么洁白,那么鲜艳,现在却又黄又苍白,像一个去医院治病的病女孩的面孔。不知不觉间宾客们一个个都动起来,嘴里发出难听的呻吟,他们觉得胳膊和大腿都僵直了,觉得醒过来时各种各样的疲劳都一齐压在他们身上。一个仆人走进来打开了客厅的百页窗和玻璃窗。温暖的阳光在睡觉的人头上闪耀,把他们都唤醒了,大家都站了起来。睡眠破坏了他们时髦的发型,使他们的化妆褪了色,女人们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非常难看:她们的头发毫无风度地下垂,她们脸上的表情也变了,本来闪闪发亮的眼睛,也因疲劳而失去光泽。脸色发黄的人原来在灯光下显得那么光彩照人,现在则叫人害怕;淋巴质面孔的人在得到充分休息时,脸上是多么白净,多么柔软,如今却变成了菜青色;过去美妙的鲜红的嘴唇,现在是又干枯又泛白,带着可耻的醉酒标记。男人们否认陪他们过夜的情妇,因为他们看见她们残脂败粉,憔悴枯槁,宛如宗教仪式行列经过以后街道上被踩碎的花朵。可是这些傲慢男子的尊容,却更加可怕。

  看见这些人的尊容,也许会使你战栗起来,他们眼睛深陷,有黑圈,似乎什么都看不见;他们的脸被酒弄得麻木不仁,被不舒服的睡眠弄得呆滞而迟钝,这样的睡眠不能起恢复体力的作用,比不睡眠更累。这些消瘦苍白的脸,脸上赤裸裸地暴露出肉体的欲念,我们的灵魂没有给这些欲念作过诗意的装饰,就显出某种凶残和冷酷的兽性模样。这种不穿外衣、不加粉饰的罪恶,在觉醒以后,仿佛穿得破破烂烂的骷髅,冷酷、空虚、失去诡辩精神和豪华生活的魅力,是会吓倒那些勇敢的斗士的,不管他们多么习惯于同放荡生活作斗争。艺术家们和妓女们都保持沉默,只用惊慌的神色观察大厅里的凌乱情况,大厅里的一切都被情欲之火蹂躏和破坏了。一阵魔鬼般的笑声突然在大厅里响起来,原来那是泰伊番听见了宾客们低沉的喘息声,想装个鬼脸去迎接他们;他的带着汗水的血红的脸,成为犯罪而不忏悔的化身(参阅《红色旅馆》) ①,在这地狱般的场景上飘荡。这样这幅图画便完成了。从放荡生活中清醒过来,便发现这是奢侈豪华中腐化堕落的生活,是人类壮丽排场和苦难的可怕①《红色旅馆》是巴尔扎克的一篇短篇小说,主角之一泰伊番是杀人犯。

  的混合,放荡生活用它的强壮的手把生活的果实都榨干了,身边只剩下肮脏的残渣,或者它自己也不再相信的谎言。

  你会说,这真像是微笑着的死神,处在患鼠疫的一家人家中:再也没有芬香,再也没有令人厌烦的亮光;再也没有快乐,再也没有欲望;有的只是使人恶心的臭味,和使人伤心的哲学;有的只是像真理般灿烂的阳光,像道德那样纯洁的空气,这一切同充满疫气的热烈气氛,从狂欢宴饮散发出来的疫气,构成鲜明的对比。其中有几个姑娘,尽管已经习惯于这种恶习,还是回想起她们从前的清晨觉醒,那时她们又天真又纯洁,乡间的十字窗上装饰着忍冬和玫瑰,她们透过窗户可以看见外边清新的景色,加上云雀快乐的啭鸣,景色更加迷人,这时黎明的日光朦胧地照耀着大地,还到处点缀着花哨的露水。另外一些姑娘回忆家庭早餐的情景,孩子们和父亲围绕着饭桌天真地欢笑,食物像良心那么单纯,这里的一切都带有难以形容的美妙气息。一个艺术家想起了他的工作室的宁静,想起了他的纯洁的雕像,想起了在等待他的亲切的模特儿。一个年轻人,记起了一桩决定一家人命运的官司,马上想到一件重要的和解案件需要他出庭。一位学者则惋惜自己的书房,因为那里有一本重要的著作等待他去完成。差不多每个人都在埋怨自己。这时候,埃米尔出现了,他脸色红润,容光焕发,像一家时髦商店里最漂亮的商品推销员,他笑着大声说:

  "你们比执达吏的助手更难看。你们今天什么都干不成了,这一整天算是白过了,我的意见还是吃午饭去吧。"听了这番话,泰伊番便走出去对仆人命令备午饭。女人们走过去无精打采地对着镜子整理梳洗。每个人都动起来了。最坏的人教训最规矩的人。妓女们嘲笑那些再也没有力气去继续这场盛大宴会的人。霎时间,这些幽灵都活跃起来,大家结成一群群,互相询问,彼此微笑。几个乖巧而手脚利索的仆人很快就将家具整理好,每件东西都放回原来的位置。一顿辉煌的午餐摆上桌面了。宾客们都向餐厅涌去。在餐厅里,纵使一切都还带着昨晚狂欢豪饮的不可磨灭的印记,至少还像一个垂死挣扎的人,留下生存和思想的痕迹。同狂欢节最后一天队列的遭遇一样,纵欲狂欢的时刻已经结束,是由于假面舞会的面具厌倦了跳舞,喝醉的人无可再醉而结束的,他们还想证明不能再纵欲是愉快的,以掩盖他们的不能再纵欲。

  等到这班顽强的食客围坐在资本家卡尔多的桌子前面的时候,资本家露出了亲切而充满温和微笑的面孔,昨天夜里他在晚饭后小心翼翼地溜回家中,在老婆的床上结束了他的狂欢。现在他仿佛猜到了有一宗遗产要品尝,要分割,要造册,要抄副本,这是一笔有许多文件要订立,有优厚酬金的遗产,其油水之多,正如宴会的东道主把刀插进去的那块颤悠悠的里脊肉。

  德·居尔西喊起来:"啊!啊!我们要当公证人的面吃午饭了。"银行家泰伊番指着盛宴对他说:"您来得正是时候,请在这些肉片 ①上编号画押吧。"一个一年来第一次结了一门好亲事的学者说:"没有什么遗嘱要立,①这是双关语,法语"片"、"块"一词,也有"文件"、"字据"的意思。

  也许只有夫妻财产契约要订!""噢!噢!""啊!啊!"被恶作剧的吵闹声吵得耳朵都震聋了的卡尔多回应说:"我到这儿来是为着正经事。我给你们当中一位带来了六百万法郎。"(全体鸦雀无声)他向拉斐尔说:"先生,令堂是不是奥弗拉亚蒂家的一位小姐?"这时候拉斐尔正在不顾礼节用餐巾的一角擦眼睛。

  拉斐尔相当无意识地回答:"是的,她的名字叫巴伯-玛丽。"卡尔多又问:"您现在有您和令堂的出生证吗?""当然有。""那么,先生,您就是一八二八年在加尔各答逝世的奥弗拉亚蒂少校的唯一继承人了。"一个乱发议论的家伙大声说:"这是来自加尔各答的数不清的财产!""少校用遗嘱指定将若干笔款项赠送给几家公立公益机构,法国政府已经向东印度公司提出遗产继承问题。现在这笔遗产随时可以动用,已经是清楚明白的了。半个月来我到处寻找巴伯-玛丽·奥弗拉亚蒂小姐的继承人,但是没有结果。直到昨天,在餐桌上"这时候,拉斐尔突然站了起来,不由自主地作了一个意外受伤的人的动作。周围似乎形成了一个无声的喝彩,宾客们的第一个感受是暗中羡慕,所有的眼光像一道道火焰射到他身上。接着是一阵窃窃私语声,仿佛剧场里池座的观众在发泄不满,然后开始了一阵动乱的嘈杂声,而且逐渐加强,每个人都说了一句话来庆祝公证人带来的这笔巨大财富。拉斐尔突然服从命运的安排,这使他完全恢复了理智,他迅速地把他曾经用来测量过驴皮的餐巾铺在桌子上。他不听任何人的话,在餐巾上摊开了那张驴皮,他看见餐巾上画出的轮廓线同驴皮真正的轮廓已经有小小的距离,不禁猛烈地战栗起来。

  泰伊番大声说:"他怎样啦?他不花气力就得到这笔财产了。"比西乌对埃米尔说:"扶着他点,沙蒂翁 ①,快乐过头会杀了他。"一阵可怕的苍白色出现在拉斐尔的枯槁的面容上,肌肉在抽搐,脸上突出的部分都呈白色,凹进去的地方显出灰暗,整个脸上没有一点血色,眼睛凝视不动。他看见了死神。眼前那位辉煌的银行家,围绕着他的,是残花败柳般的几个妓女,是吃得饱饱的宾客,这种乐极生悲的景象,正是他的生命的活生生的写照。拉斐尔一连看了三次那个法宝,它正在餐巾上画好的无情线条内舒舒服服地发挥作用,他想加以怀疑,可是一个清楚的预感粉碎了他的怀疑。世界属他所有,他能够为所欲为,可是他什么也不想。他像沙漠中的一个旅客,有一点水可以解渴,他却不得不计算能喝多少口来测定生命的长短。他看清楚了每个欲望要占有他多少日子。后来他终于相信这张驴皮了,他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声,他觉得自己已经生病了,他问自己:"我是不是已经染上肺病了?我妈不是害肺病死的吗?"①这是活用伏尔泰的悲剧《扎伊尔》里的一句台词,原文是"扶着我点,沙蒂翁!"是主人翁认出亲生女儿时高兴得几乎晕倒时说的,这里改为"扶着他点,沙蒂翁!"阿基莉娜对他说:"喂,喂!拉斐尔,你可以好好地吃喝玩乐了!您准备送什么东西给我?""我们来为他的舅父马丁·奥弗拉亚蒂少校的逝世干杯!他才是大丈夫。""他一定会当上贵族院议员。""呸!七月革命以后一个贵族院议员算什么?"那位乱发议论的人说。"你在滑稽剧院有包厢吗?"比西乌说:"我希望您请我们全体大吃一顿。"埃米尔说:"一个像他那样的人,做起事情是很会讲究排场的。"这班欢笑的人群的叫好声,在瓦朗坦的耳边鸣响,但是他一句话也没有听懂;他模糊地想着一个布列塔尼农民毫无欲望的机械生活,这个农民有许多子女要养育,自己耕田种地,吃的是荞麦面,就着酒壶喝苹果酒,相信圣母和国王,在复活节领圣体,星期日在草地上跳舞,听不懂本堂神甫的说教。而呈现在他眼前的景象,却是金碧辉煌的房屋,这些妓女,这顿盛筵,这种奢华,这一切都在掐住他的脖子,使他频频咳嗽。

  银行家泰伊番问他:"您想要点芦笋吗?"拉斐尔用雷鸣似的声音回答他:"我什么都不想要。"泰伊番再说:"好!妙!您懂得了什么是财富了,财富就是享有不讲礼仪特权的证书。您是我们的人了!先生们,为金钱的权力干杯。德·瓦朗坦先生成了六百万富翁以后,就登上了权力的宝座。他就是国王,他能够为所欲为,他像所有富豪一样凌驾在一切之上。从今以后,对他来说,记载在宪章开头的那一句话:’在法律前面所有法兰西人人人平等‘只是一句谎话。他不服从法律,法律要服从他。对百万富翁来说,不存在断头台,也不存在刽子手!"拉斐尔更正他:"是啊,他们是他们自己的刽子手!"银行家喊起来:"又是一个偏见!"拉斐尔将驴皮放进自己的衣袋里说:"喝酒吧。"埃米尔拉住他的手问:"你在干什么?"客人们都对拉斐尔的态度感到奇怪,埃米尔又对他们说:"先生们,要知道我们的朋友德·瓦朗坦,不,应该说德·瓦朗坦侯爵先生,他有一种发财的秘方。他的所有愿望都能心想事成。除非他愿意被视为奴才,或者视为一个没有心肝的人,否则他会使我们大家都发财。"厄弗拉齐马上叫起来:"啊!我的小拉斐尔,我想要一条珍珠项链。"阿基莉娜说:"如果他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他就会送给我两套马车,配上骏马,能飞快地在街上奔驰。""我只希望有一笔十万法郎的年金。""我要开司米衣衫!""替我还债吧!""让我的瘦长个子伯父来一次中风吧!""拉斐尔,给我一笔一万法郎的年金,我们就算两清了。"公证人叫起来:"这一笔笔赠与够多了。""他还该治好我的痛风毛病。"银行家大声说:"把公债的市价压低吧!"这一句句话像一束束火花似的喷射出来,最后形成烟火。也许这些疯狂的欲望是认真的,而不是开玩笑。埃米尔带着严肃的神气说:"我亲爱的朋友,我只要有二十万法郎的年金就满意了,你高高兴兴地给我办吧!"拉斐尔说:"埃米尔,你难道不知道,这样办我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吗?"诗人大声说:"漂亮的借口!难道我们不应该为朋友而牺牲么?"瓦朗坦向宾客们阴郁而深沉地扫了一眼以后回答道:"我差点儿就希望你们全都死掉。"埃米尔笑着说:"临死的人总是极端冷酷无情的。你现在富了,"他又严肃地补充一句,"好吧,我打赌你不出两个月就变得卑鄙地自私。你现在已经不聪明了,你连开玩笑也不懂。你是只会相信你的驴皮的。"拉斐尔害怕在场的人嘲笑他,再也不发一言,只顾拼命喝酒,把自己灌醉,以便暂时忘却他拥有致命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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