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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宝

书名:驴皮记 作者:巴尔扎克 本章字数:49521

更新时间:2014年12月31日 22:45


法宝

  

  去年①十月末,在赌场开馆的时刻,一个青年走进了王宫大厦②,毫不犹豫地踏上了三十六号赌馆的楼梯。赌博这种恶习之所以受法律保护,让人开设赌馆,主要是因为可以征税。

  "先生,请把帽子给我!"栏杆后面一个蹲在阴暗角落的小老头子突然站了起来,用干巴巴的声音带点责备的口气向他叫喊,这小老头子面色苍白,模样儿像是按照非常难看的模子浇铸出来的。

  一个人走进赌馆以后,按照规矩第一件事就是拿掉他的帽子。这种行为是否表演福音书里的寓言,还是神的隐喻?或者是同你订立恶毒的契约以索取抵押品的一种方法?又或是强迫你在要赢你钱的人们面前,保持恭敬的态度?抑或是潜伏在社会各个罪恶渊薮的警察,坚决要知道你的帽子店的名字,或者你的名字,如果你曾经在帽子里写上你的名字的话?又或者是要量一量你的头骨的尺寸,以便对赌徒的大脑能力,得出有益的统计数字?面对这种种疑问,行政当局完全保持沉默。可是不管怎样,要知道你向赌桌迈出一步,你的帽子已经不属于你,正如你的整个人已经不属于你一样,因为你在赌博,你,你的财产,你的帽子,你的手杖和你的大衣,都在赌博。当你走出赌馆的时候,赌神会以行动来残酷地挖苦你,他向你表明他将你的一切还给你的时候,还为你留下了一点东西。假如你戴着的是一顶新帽子,你从这个教训里就会懂得必须定制一套赌徒服装。

  青年人的帽子边缘已经有点脱毛,他把帽子递过去,换回来的是一张有号码的卡片,脸上露出吃惊的样子,这就足够说明他的灵魂还很纯洁,也使那个从年轻时起就卷进赌徒们沸腾的娱乐生活的小老头子,向他瞟了一眼。老头的眼光呆滞而毫无热情,一个哲学家可以从中看出医院病人的凄惨,破产人的漂泊流浪,一大堆窒息的纪录①,终生的苦役,流亡到夸萨夸尔科斯②等人生经历。这个人一副长脸,脸色煞白,说明他目前只靠达赛③的廉价汤来营养;他的模样,正是赌博的惨白形象的赤裸裸的暴露。他脸上的皱纹,隐藏着旧日受尽折磨的痕迹,他一定是领到他的那份微薄的薪金以后,当天就去赌光。他像驽马一样,鞭子在它身上再也不起作用,没有什么能使他打一个寒战。输光了的赌徒走出大门时的长吁短叹,他们的默默咒骂,他们的呆滞目光,都不能使他有丝毫激动。他就是赌神的化身。如果那个青年仔细观察一下这个看门狗的悲惨样子,也许他就会说:"这个人的心里只想着赌博!"这个活的样板大概是上帝特意安置在那里的,正如上帝将令人讨厌的标志放在所有藏①作者在篇末写下写作日期,是"一八三○—一八三一",那么所谓"去年"当指一八二九—一八三○;但从书中某些情节发生日期来看,"去年"应指一八三○年。

  ②王宫大厦是一座带花园的建筑群,由黎希留大主教所建,一六三六年赠给法国国王,称为王宫大厦。其南部建有游廊,当时是风雅的交际场所及洽谈生意所在地。

  ①指投水自杀者被救起后,警察的讯问笔录。

  ②夸萨夸尔科斯是墨西哥一座城市和一条河流的名字,位于墨西哥特旺特佩克地峡,是离法国十分遥远的地方。

  ③达赛(一七二五—一八○一)法国化学家。

  垢纳污处所的门上一样,可惜这个活忠告没能使青年听从,他坚决地走进了大厅。厅里金钱的铿锵声对充满贪婪的人心,正在施展勾魂摄魄的魅力。这个青年大概是受了让·杰克·卢梭全部雄辩的话中最符合逻辑的一句话的驱使,才到这儿来的。这句话的悲惨内涵是这样的:"是的,我理解一个人可以去赌博,因为那时候他只剩下最后一块银币,除了一搏便只能投入死神的怀抱了。"

  傍晚时分,赌场宛如一首庸俗的诗歌,可是非常动人,就像一出流血的悲剧那样。大厅里挤满了观众和赌徒,一些贫穷的老头子,为了取暖,也在那里流连忘返。到处都是激动的面孔和狂欢的场面,这些从喝酒开始的狂欢,必然以跳进塞纳河而终结。尽管大厅里充塞着赌徒的气味,由于登场人物过多,使人无法看清赌博恶魔的真面目。夜场赌博是一首真正的重唱曲,整队人都在叫嚷,乐队的每件乐器都在抑扬地奏出自己的旋律。你可以看见许多有身份的人到这儿来花钱找乐,就像他们花钱看戏和上馆子一样,也像他们到娼寮去花钱购买三个月刻骨铭心的悔恨一样①。可是你能理解一个焦急地等待赌馆开门的人,心中多么兴奋和心跳得多猛烈吗?早上赌徒和晚间赌徒之间的差别,就像一个懒洋洋的丈夫同一个在情妇窗下等待得差不多要昏倒的情夫之间的差别一样。

  只有在早上,突突直跳的赌瘾才会发作,十足骇人的需要才会出现。这种时候,你可以欣赏到一个真正的赌徒,他不吃、不睡、不过日子、也不思想,因为他受尽了赌输后下加倍赌注赢回来的煎熬,受尽了急切希望在"三十与四十" ②纸牌赌上赢一注的折磨。在这个可诅咒的时刻,你会遇见冷静得可怕的眼光,使你瞧得发呆的面孔,想将纸牌掀起来并把它吞掉的视线。因此赌馆最壮观的时刻是它开馆的时候。如果西班牙有斗牛,罗马有角斗士,巴黎也有王宫大厦足以自傲,这里刺激神经的轮盘赌,给人以欣赏血流成河的快乐,却不致于在血泊中滑倒。你要偷看一眼这个竞技场吗?请走进去吧!装修多么简陋啊!墙壁上糊满了油垢斑斑的纸,高与人齐,却没有一幅使人灵魂清醒的画像,连钉子也没有一颗,想自杀也不容易。地板又破又脏。大厅中间有一张长方形的桌子。一些简陋的草垫椅子密密地围绕桌子摆着,桌上的绿台毯已被金币磨损,这一切,说明到这儿来为着发财和奢侈享受而丧命的人们,却奇怪地对这些毫不奢侈的陈设一点也不在乎。这种人间的矛盾现象只要内心对自己起了强烈的反作用,便随处可见。一个情郎总想将自己的情妇放置在绮罗堆中,给她穿上东方柔软的丝绸,然而多数时间他却在简陋的床上占有她。野心家梦想达到权力的顶峰,然而自己却不惜匍伏在地奴颜婢膝。商人躲在一间又潮湿又不卫生的铺子里无声无息地小本经营,赚了钱他盖了一座高楼大厦,然而他的儿子,过早到来的继承人,将因兄弟打官司而从大厦里被赶出去。总之,世上还有什么东西比一家赌馆更能使人不快的呢?这是一个奇特的问题!人类是喜欢用反面同正面对比的,他用眼前的痛苦来欺骗将来的希望,又用不属于自己的将来,来欺骗眼前的痛苦,他使自己的一切行为,都带上前后不一致和软弱的①指染上性病。

  ② "三十与四十"是一种纸牌赌博:庄家抽牌,排成两行,A为一点,人头为十点,其余照牌面数算;两行相对应的牌点数相加应在三十与四十之间,最接近三十一点者胜。

  性质。在人世间只有灾难是完整无缺的。

  青年走进大厅的时候,已经有了几个赌客。三个谢顶的老头子,懒洋洋地围着一张绿台毯的赌桌坐着。他们的像石膏一样的脸,同外交官的脸一样毫无表情,说明他们的灵魂早已麻木不仁,他们的心好久以来已经不会激动,即使将老婆的陪嫁财产拿去孤注一掷也无动于衷。一个黑头发、橄榄色面孔的意大利青年,支着肘子,静静地坐在赌桌的一端,似乎在倾听注定要在赌徒耳边秘密叫喊的输赢预告。这个南国青年满脑子里都是黄金和激情。有七八个旁观者站在那里,排成一长行,等待着观看命运变幻的各种场景,观看赌徒的模样,金钱和钱耙的移动。这些无所事事的人们静静地站在那里,动也不动,集中注意力就如同老百姓在刑场上观看刽子手杀头一样。一个又高又瘦的男子,穿着旧西服,一手拿着记录簿,一手拿着大头针,来登记红方和黑方的获胜次数①。他是现代的一个坦塔罗斯②,完全同本世纪的一切享乐不沾边;他是一个没有财富的守财奴,只能以想象中的赌注来赌博;他是一个有点理智的疯子,惯用幻想来安慰自己的穷苦,对待罪恶和危险有如年轻的神父在主持普通弥撒时对待耶稣圣体一样。在庄家的对面,有一两个善观赌运的精明的投机家,活像古代的苦役犯,面对着苦役船也不害怕一样,走到庄家的对面,碰碰运气赌三次,赢了就走,他们就靠赢来的钱过日子。两个上了年纪的侍者,抱着胳膊,懒洋洋地在大厅里踱步,不时通过窗户向花园张望一下,似乎要将自己在玻璃上压扁的脸,作为招牌,向行人显示一下。庄家和副手用惨白的眼光向下赌注的人们投射致命的一瞥,然后用尖细的声音喊道:"下赌注吧!"这时候青年推门进来。场内的空气显得更静寂,大家都好奇地掉转头来朝着他。这真是闻所未闻的怪事!

  老头们发呆了,职员们愣住了,看客们,包括那个入迷的意大利人在内,所有的人看见那个陌生人的时候,都涌现了一种可怖的感觉。在这个大厅里,痛苦应加以掩饰,贫困应表现出快乐,绝望应保持稳重,那么,要叫人怜悯,不是必须表现出十分不幸么?要得到同情,不是必须显得软弱无能么?要想使这里的人灵魂受到震动,不是必须有一副凄凉可怕的外表么?这三者在这个青年身上都具备,他一进来就给人一种全新的感觉,把所有冰冷的心都震撼了。在法国大革命时期,不是也有不少刽子手,为他们即将斩首的处女的满头金发而流泪吗?

  赌客们一眼就看出这位新赌客脸上有可怕的秘密,他的青春焕发的容貌覆盖着一层阴霾,他的眼光证实他的种种努力都白白费掉,他的无数希望都成了泡影!可悲的藏而不露的自杀念头,给他的前额添上一层病态的灰白色,苦笑使他的嘴角出现了浅浅的皱纹,他的整个容貌表现出听命运摆布的神态,使人看了很不舒服。他的眼睛深处闪烁着隐秘的天才,而眼神暗淡,也许是娱乐生活过分疲劳所致。他的高贵面孔,以前既纯洁又热情,如今既堕落又颓唐,是不是放荡生活在上面打下了肮脏的烙印?他的眼皮上有黄圈,脸颊上有红晕,医生们一定会归咎于心脏和肺部有病,而诗人们则认为这些痕迹是钻研学问和灯下苦读所造成①玩"三十与四十",纸牌分成两行,一行是红方,一行是黑方,获胜次数分开计算。

  ②坦塔罗斯是希腊神话中的吕狄亚王,被神罚站在水中,他口渴想喝水时,水就减退;他头上有果树,肚饿想吃果子时,树枝就升高,一切他渴想的东西都不能得到。

  的。可是,比疾病更致命的恶习,比学习和钻研更残酷的疾病,使这颗年轻的脑袋变了样:富有生命力的肌肉萎缩了,只稍为接触过美酒、学问和疾病的心被绞碎了。他的进入大厅,如同一个恶名昭著的罪犯走进监狱,受到其他罪犯恭恭敬敬的迎接一样,眼前这班人世间的恶魔,折磨人的专家,也在向一个他们从未见过的痛苦致敬,向他们用眼睛探测的深深的创伤致敬。他们从他的一言不发的嘲讽中认出了他的王家气魄,从他的破旧衣服中认出了他的风度翩翩,他是他们的王子!青年的确穿着一件很雅致的燕尾服,可是背心和领带之间接合得非常巧妙,使人怀疑他里面是否还穿着衬衫。他的那双像女人的手是否干净实可怀疑,因为他已经两天不戴手套了!庄家副手同赌场侍者们看见他就打起寒战,那是因为在他的细长、灵巧的身躯和他的稀疏的天然金色鬈发里,还残留着天真纯朴,散发着魅力。他的模样儿只有廿五岁,他的嗜赌似乎纯出偶然。他正在以旺盛的青春活力,同放荡生活作斗争。光明与黑暗,生和死,在他身上进行着搏斗,因而同时出现了高雅和下流。他像一个失掉灵光的天使,迷了路,才到这儿来。因此所有在场的诱导别人做坏事的老行家们,宛如一个掉了牙的老虔婆,眼见一个漂亮少女即将堕落,动了恻隐之心,也几乎要向这位新手叫喊:"离开这里吧!"可是新手笔直走到赌桌旁边,站在那里,毫不犹豫地把手中的一块金币扔到绿毯子上去,金币滚到黑方;然后,他又像一切有魄力的人一样,痛恨争论和多疑,他用既激动又冷静的眼光向庄家助手瞟了一眼。他的赌注引起大家的极大关注,以致那些老头子都不下注了,只有那个意大利人,以赌徒的狂热,突然心血来潮想出了一个好主意,将一堆金子押在红方,和陌生人恰恰相反。庄家竟忘记了叫喊:"下注!——下注完毕!——不能更改!"这几句话因为每天重复多次,最后竟变成了沙嗄而含糊的喊声了。庄家助手把牌摊在桌子上,似乎在祝愿新来的赌徒交好运,他本来就对承办这些黑色娱乐的老板们能否赢钱毫不关心。每位观众都想从这块金币的命运中看到一出悲剧,看到高尚人生的最后一幕;他们的眼睛闪闪发亮,全神贯注地盯着那些决定命运的纸牌。可是尽管他们仔细地轮流察看青年和纸牌,他们也无法从青年冷冰冰和无所谓的脸上看出有任何激动的痕迹。庄家助手正式宣布:"红方双数胜,下新注。"意大利人看见庄家把折叠着的纸币一张张地扔到他的面前,不由得深深地喷出一口气。至于那个青年,直到钱耙子伸出来把他的最后一枚拿破仑金币带走的时候,他才明白他一败涂地了。象牙钱耙子碰到金币发出干巴巴的声音,金币像箭一样迅速归并到庄家面前那堆金子里。青年慢慢地闭上眼睛,嘴唇发白,可是他很快就睁开眼皮,嘴唇重新出现珊瑚红色,装出一副看破红尘的英国人模样,走了出去,并没有像别的输钱赌徒那样,用令人心碎的眼光,投向观众,乞求怜悯。在这世界上,一秒钟时间,骰子的一掷,会发生多少事情啊!

  赌场的一个收银伙计在沉默了一阵以后,用拇指和食指拈起那枚金币,给在场的人瞧瞧,微笑着说:

  "这一定是他的最后一颗子弹了。"

  "他是一个爱冒险的狂热者,准会去投水,"一个赌客环顾四周回答;他是赌场的老主顾,同周围的赌客都彼此熟识。

  一个侍者吸了一撮鼻烟大声说了一句:"啊!"

  "可惜的是我们没有跟着这位先生下注,"一个老头子指着意大利人对同伴们说。大家都一齐瞧着那位幸运的赌客,他正在用哆嗦着的手去数钞票。他说:"我听见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叫喊:‘赌神会因青年人的绝望而惩罚他’。"庄家说:"他根本不会赌,如果他是内行,就该把金币分三份下注,这样他赢的机会就多一些。"

  青年没有要回帽子就走过去了,那个看门的老头,注意到帽子的破旧,一言不发地把帽子还给他,青年机械地递还了牌号,走下楼梯,嘴里吹起罗西尼的名曲《让心儿狂跳》,吹得那么轻,连他本人也听不见那优美的旋律。

  他很快就穿过王宫大厦的长廊,一直走到圣奥诺雷街,向杜伊勒里公园走去,犹犹豫豫地走过公园。他像在沙漠里行走一样,看不见同他擦肩而过的路人,在嘈杂的人声中他只听见一个声音,那就是死神的召唤;最后,他完全陷入毫无知觉的沉思状态中,宛如从前那些关在小车内,朝沙滩广场的断头台驶去的罪犯所陷入的状态一样,这个断头台自从一七九三年以来已经被鲜血染红了。

  自杀包含着不知什么伟大和恐怖的因素。有许多人的垮台是没有危险的,像孩子们从极低处跌下来没有危险一样;可是一个伟大人物的倒台就不一样,他准是从很高处掉下来的,他已经爬得那么高,一直到了天上,窥见了常人不可进入的某种乐园。他在人生途中所遇见的暴风雨一定是难以平息的,所以才迫使他求助于手枪的枪口,以得到灵魂的平安。多少困居斗室的天才青年,由于在茫茫人海中缺少一位朋友、一个女人来安慰他们,只好面对着厌倦了金钱和感到无聊的人群慢慢地枯萎,以至死亡。一想到这一点,自杀的念头便百倍增长。在自杀同饱含希望到巴黎来的青年之间,只有天知道有多少观念,多少弃置不用的诗篇,多少绝望和压抑的喊声,多少无益的尝试和未成功的杰作,在互相矛盾冲突。每一次自杀都是一首雄伟壮丽的悲歌。试问,在浩瀚的文学海洋中,能否找到一本浮出水面的书,在才华上能同下列花边新闻比美的呢?

  "昨天下午四时,一少妇从塞纳河艺术桥上投水自尽。"

  这条简练的巴黎新闻,足以使一切剧本和小说黯然失色,包括这个古老的书名在内:《光荣的卡埃那万国王,被子女囚禁在狱里的哀歌》;这是一本失传的书的残篇断简,唯一使斯特恩①读了后潸然下泪的书,斯特恩本人就是抛妻弃子的。

  无数类似的思想正在袭击那个陌生青年,这些思想像破布一样掠过他的心头,就像许多破旗子在一场战斗中拂扬一样。有时他临时卸下思想和回忆的重负,欣赏一下在万绿丛中迎风摆动的花儿,可是过不多久,求生的意志同自杀念头的对抗又使他吃了一惊。他抬头仰望天空,只见空中到处是灰色的云,一股股满载伤感的阵风吹来,气氛十分压抑,像是在劝告他还是死了好。他一边向王家桥走去,一边想着以前自杀的人①斯特恩(一七一三—一七六八),英国小说家。见题辞页注解。

  在最后时刻所做过的怪事。他想起了卡斯尔雷爵士②在割断脖子之前先满足了最平常的方便需要,而奥日③则找到自己的鼻烟壶,以便一边走向死亡,一边吸鼻烟,他不禁微笑起来。他分析这些古怪行为,并且反躬自问,为什么他在桥上紧靠栏杆给中央菜市场的一个搬运工人让路时,搬运工人身上的白粉稍为弄脏了他的上衣的袖子,他竟然要小心地把灰沙抖掉。他走到了桥顶,用阴沉的目光俯视着河水。

  "在水里淹死现在可不是好时光,"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老太婆笑着对他说,"这条塞纳河,又脏又冷!"

  他报以一个天真无邪的微笑,这说明他的勇气已鼓到了极点。可是突然间他远远地看见了杜伊勒里公园码头上的木屋,屋顶上竖起一块招牌。写着尺把高的大字:"窒息者急救处",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

  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满怀博爱精神的德舍④先生,他拿出乐于行善的船桨,飞快地划动,溺水的人如果不幸浮出水面,船桨就会砸破他们的脑袋。他又仿佛看见德舍先生招惹了许多好奇的围观者,找来了医师,准备好熏蒸疗法;他仿佛读到了新闻记者发牢骚的消息,这消息是在一场欢乐的宴会和一个舞女的微笑之间写的;他仿佛听到船夫们数金币的声音,那是塞纳河的市政长官为了捞起他的尸首而赏给船夫们的。他死了倒值五十法郎,他活着只不过是一个没有人提携的天才,没有朋友,贫无立锥之地,没法吸引人注意,一个社会上无足轻重的人,对国家无用,国家也毫不关心他。他认为在光天化日下自杀太不像话了,他决定在夜间死亡,以便留下一具难以辨认的尸首给这个忽视他的崇高生命的社会。于是他继续往前走,向伏尔泰码头走去,他的懒洋洋的步伐活像一个无所事事的人在消磨时光。当他走到桥的人行道尽头,在码头的角落上正要走下石级时,摆在栏杆上的旧书吸引了他的注意,他差点儿就想讨价还价买几本。他猛然醒悟,微笑起来,以达观的态度把两手插进背心的小口袋里,正要以无忧无虑和冷漠地蔑视一切的神态继续走路的时候,他忽然听到衣袋深处有几枚钱币非常怪异地在叮作响,这使他惊讶不已。一个充满希望的微笑立刻闪耀着他的脸,而且从嘴唇上扩散到整个脸部,扩散到前额,使他的眼睛和阴郁的双颊都发出快乐的光芒。

  这颗幸福的火星颇像一张烧毁的纸上的火迹,不久就变成黑灰了,青年的脸也是一样,当他迅速地从衣袋里抽出手,发现只有三个苏①时,他又变得愁容满面了。

  "喂!好心的老爷,做做好事吧!做做好事吧!为了圣女卡特琳娜②,给一个苏,让我买点面包吧!"一个扫烟囱的小伙子,面孔浮肿,脸色乌黑,浑身皮肤被煤灰染成炭褐色,衣服破烂不堪,伸出手来想拿走他的最后几个苏。

  ②卡斯尔雷(一七六九—一八二二),英国政治家。巴尔扎克将他的姓 CASTLEREAGH错拼为 CASTELREAGH。因受众人憎恨,难以忍受而自刎。

  ③奥日(一七七二—一八二九),法兰西学院院士,投塞纳河自杀。

  ④德舍是当时塞纳河救溺委员会的督察。

  ①苏,法国辅币名,相当于二十分之一法郎,即五生丁。

  ②求乞的扫烟囱工人是萨瓦人;萨瓦与意大利接壤,所以求乞者夹杂着意大利语,这三句话原文是意大利文:" La caritat !La carita! catarina!"。

  离萨瓦小伙子两步远,一个羞羞怯怯的老穷汉,满脸病容,浑身是病,不要脸地披着一条七穿八洞的破毯子,用粗哑的声音对他说:

  "老爷,随您的意思给点钱吧,我会为您祈祷上帝的"

  可是青年望了老头一眼以后,老头立刻不作声,不乞讨什么了,也许他已经从青年沮丧的脸上看出来他的处境比自己更糟。

  "做做好事吧!做做好事吧!"

  青年把手里的几个苏给了小伙子和老穷汉,自己离开了人行道,向商店走去,塞纳河的令人揪心的样子实在使他受不了。

  "我们祷告上帝让您长命百岁,"两个叫化子对他说。

  他来到一家图片商店的橱窗前面,这个差点儿死去的青年,撞见一个年轻女人正从一辆金碧辉煌的豪华马车上下来。他尽情快意地欣赏这位迷人的佳丽,她的粉脸被一顶时髦帽子的缎子边檐十分和谐地裹住。他更着迷于她的苗条身材和漂亮的举止。她的长袍下摆被马车的踏脚微微地掀起一角,让他透过紧紧地裹着的白色袜子看到大腿的美丽的轮廓。年轻女子走进商店,讨价还价买了几本画册和一些石印图画,一共花了好几个金币,这些金币在柜台上闪闪发光而且铿锵作响。青年表面上站在门口注视着那些陈列在橱窗里的图画,实际上却飞快地向漂亮的陌生女人送过去一个媚眼,这是一个男人所能投射的最敏锐的眼光,他得到的回报是一个漠不关心的、偶然向过路人投去的眼色。在他说来,这就等于向爱情告别,向女人告别!可惜他的最后而强有力的试探,没有被对方理解,没有打动这轻佻女人的心,没有使她脸红和低垂双眼。这对她意味着什么呢?不过又一次被人爱慕,又一次挑逗起男人的情欲,使她到了夜晚就可以对自己说这句很中听的话:"我今天很美。"青年很快就走到另一个橱窗前面,那个陌生女人上马车的时候,他连头也没有回过来。马车走了,这个奢侈和豪华的最后象征消失了,正如他的生命即将消失一样。他以忧郁的步伐沿着商店走过去,没有多大兴趣观察那些商店陈列的样品。等到商店看完时,他就仔细观察卢浮宫,法兰西学院,巴黎圣母院的钟楼,高等法院的塔楼和艺术桥。这些宏伟的建筑物反映着天空的暗灰色,使自己的外表显得凄凄凉凉,天空射下来稀少的亮光,给了巴黎一种可怕的气氛,宛如一个漂亮妇人,时而丑,时而美,难以解释。这样说来,大自然本身也参与了阴谋,一起把垂死的人投入痛苦的神志恍惚中。他受有害健康的力量所折磨,这种力量的溶解作用找到了流通于我们神经系统中的流体作为媒介,使他觉得自己的机体不知不觉地处于流动变幻中。这种临终的痛苦使他产生同波浪一样的起落动荡,使他看到的建筑物和人群,都像隔着一层雾,一切东西都在雾里起伏波动。他想摆脱这种肉体反应在灵魂上造成的不安,便走向一家古董店,想给他的感官一点精神粮食,或者在店里为那些艺术品讨价还价直到天黑。这就等于鼓一鼓勇气,或者服一帖补药,因为他就像那些走向断头台的罪犯一样,怀疑自己的力量;可是青年意识到自己即将死去,顿时又恢复信心,像一个同时有两个情人的公爵夫人。他带着轻松的神气走进古玩店,嘴角像醉汉那样挂着固定的微笑。难道他不是醉倒在生存中吗?也许是死亡中?不久他又陷入昏乱状态,看到的事物都呈现奇异的色彩,或者正在蠕蠕而动,其起因一定是由于他的血液循环不正常,一会儿像瀑布那样沸腾,一会儿又像温水般平静和无味。

  他只要求逛一逛商店,以便搜索一下,商店内是否藏有他中意的奇珍异宝。一个年轻的伙计,胖胖而红润的脸,赭红头发,戴着一顶水獭皮的有舌帽,把看守商店的责任,交给一个乡下老太婆。她是一个女的卡利班①,这时候正在忙于揩拭一只炉子,炉子的花纹精美绝伦,是贝尔纳·德·帕利西②的天才杰作。年轻的伙计对客人说:

  "您瞧,先生,您瞧!我们在楼下只有普通商品,如果您不嫌麻烦登上二楼,我可以让您看到从开罗来的完美的木乃伊,几种镶嵌的陶瓷器,一些雕刻的乌木,真正的文艺复兴时代作品,最近新到的货,精美绝伦。"

  对于处在绝境的陌生青年,这一大堆废话,这些愚蠢的商业词令,对他说来就像庸人用来杀害天才的低级趣味的玩笑。他决心把十字架背到尽头,装出倾听那位导购介绍的样子,用些手势或者唯唯诺诺来回答他。可是不知不觉间他取得了保持沉默的权利,而且能够毫无畏惧地进入最后的沉思,这些沉思是可怕的。他是诗人,他的灵魂意外地遇见一片一望无涯的牧场,他应该有可能看到二十个世界的残骸了。

  第一眼看去,商店给他的印象是一切都杂乱无章,人造的东西和神圣的东西在那里打架。鳄鱼、猴子和蟒蛇的标本在对着教堂的彩绘玻璃微笑,似乎想咬那些半身雕像,又像是追逐那些漆器,或者爬上那些玻璃吊灯。一只塞夫勒产的瓷瓶,上面有雅各托夫人①画的拿破仑像,放在一只奉献给塞索斯特里斯国王②的狮身人面雕像旁边。混沌初开和过去历史上发生的事件,用古怪的天真手法结合在一起。一只旋转烤叉放在一只圣体盒上,一把共和国的军刀放在中世纪的一柄火枪上。拉图尔③画的杜巴里夫人④像,头上有一颗星,在云端里赤裸着身体,好像在用贪欲的眼光注视着一只印度的长管烟斗,而且尽力猜想那根对着她弯弯曲曲的螺旋形烟管,究竟有什么用处。许多致人死亡的凶器,如匕首,怪异的手枪,秘密武器,乱七八糟地同人类赖以生存的工具堆在一起,如瓷汤碗,萨克森瓷碟,中国来的半透明瓷杯,古代的盐缸,封建时代的糖果盆,等等。一只象牙船扯满了帆,正在一只一动也不动乌龟背上行驶。一台抽气机正在使面部威严而毫无表情的奥古斯特大帝⑤瞎了一只眼睛。好几幅大革命前的法国市长和过去荷兰市长的肖像,高踞在这堆乱七八糟的古物上头,像他们生前那样冷酷无情,以苍白和冰冷的眼光凝视着这堆东西。世界各国似乎都把它们的科学残余和艺术的样品拿到这里来了。这里是一个具有哲理性的垃圾堆,什么都不缺乏,既不缺野蛮人的长烟斗,也不缺土耳其宫廷的绿色和金色的软鞋,既有摩尔人的弯①卡利班是莎士比亚神话剧《暴风雨》中的一个侏儒,父亲是魔鬼,母亲是女巫,喜欢恶作剧,敌视现存秩序。

  ②贝尔纳·德·帕利西(约一五一○—一五八九或一五九○年),法国陶瓷专家。

  ①雅各托夫人(一七七八—一八五五),帝国时期著名的瓷器艺术家。

  ②古埃及有好几个法老都叫做塞索斯特里斯,估计这里指的是塞索斯特里斯三世,因为他的武功业绩可与拿破仑媲美。

  ③拉图尔(一七○四—一七八八),法国彩粉画家。

  ④杜巴里夫人(一七四三—一七九三),法王路易十五的情妇。

  ⑤奥古斯特大帝是恺撒之后最著名的罗马帝国皇帝。

  刀,也有鞑靼人的偶像。这里甚至有大兵的烟袋,教士的圣体盒,国王宝座上的羽饰。这些奇形怪状的画面,由于受到千万种反光的变化和突然的明暗对比而显得光怪陆离。耳朵里仿佛听到连续不断的喊声,心灵上感觉到有未完成的悲剧,眼睛里如同看见了遮掩不住的光线。最后,一层执着的灰尘覆盖着所有这些东西,它们的各种不同的角度和无数起伏不平的线条,产生了最为别致动人的效果。

  陌生青年起初把这三间塞满了文明、宗教、神道、杰作、王朝、奢华、理智和疯狂的大厅,比作一块多面镜,每一个镜面代表一个世界。经过这个朦胧的印象以后,他想选择自己的享受了,可是由于观看、思索和幻想过多,他竟发起烧来,也许是饥饿所致,他的肚子里正饿得辘辘叫呢。看了这许多被人类生存所证实的国家或个人的成就,陌生青年的神经麻木了;原来驱使他到这商店来的欲望已经得到了满足:他从现实生活中走了出来,逐步登上一个理想世界,到达了令人心醉神迷的魔宫里,在这里宇宙是以一块块碎片和火花的形式出现在他的眼前的,正如从前圣约翰在帕特莫斯①时人类未来以耀眼的光芒出现在他眼前一样。

  他仿佛看见了无数人像,有痛苦的,和蔼可亲的,可怕的,昏暗模糊的,清晰明亮的,远的和近的,他们成群结队地,成千上万地,一代一代地站了起来。僵直而神秘的埃及从沙漠中耸起,由一具用黑带子捆绑的木乃伊来作代表;接着便是埋葬了无数人民为自己建造陵墓的法老们,还有摩西,希伯来人和沙漠,他似乎看到了整个古老而庄严的古代世界。一尊美妙鲜艳的大理石雕像,安放在一根螺旋形柱子上,泛出白光,向他讲述古希腊和伊奥尼亚的色情神话。啊!有谁如果看见一个棕色头发的少女,在一个精细的陶瓶里跳舞,背景是红色,面前是普里阿普斯天神①,她向天神欢乐地致意,能不像他那样微笑起来吗?在她的对面,一个罗马王后正在爱抚着她的一头怪兽!整个罗马帝国的放荡生活都呈现出来了,还显示了一个懒洋洋的朱丽②在出浴,睡觉和化妆,她情思昏昏,在想念着她的情人。西塞罗③的头像由于具有阿拉伯符咒的魔力,使人回忆起当日自由罗马的景象,又仿佛翻开了李维④的著作。青年默默地观赏"罗马共和国"的文物:执政官,执法官的侍从官,镶红边的宽大外袍,广场上的斗争,愤怒的群众排成行列在他面前慢慢地走过,面目模糊朦胧,仿佛梦中所见的人物。最后超出这些形象的,是基督教的罗马。一幅图画打开了天国的大门,他看见了圣母玛利亚出现在金色的云端里,一群小天使围绕着她,使光辉的太阳为之黯然失色;这位再生的夏娃在倾听苦难者的哭诉,报之以温和的微笑。他用手触摸了一幅用维苏威火山和埃特纳火山的各种溶岩作成的镶嵌画,他的心立时飞向热情而野性的意大利:他参加了罗马贵族的狂欢酒席,跑遍了阿布鲁佐山区,幢憬着意大利爱情,为白皙的脸蛋和长而黑的眼睛而热情奔放。

  ①帕特莫斯,希腊的一个岛,相传福音书著者之一曾隐居在这里撰写《启示录》。

  ①普里阿普斯天神是罗马神话里的男性生殖器之神。

  ②朱丽(公元前三九—一四),奥古斯特皇帝的女儿,生活很不检点,后被其父放逐。

  ③西塞罗(公元前一○六—四三),罗马著名演说家。

  ④李维(公元前五九—后一七),古罗马爱国史家,著有《罗马史》,称颂旧日的共和政体。

  他看见了一柄中世纪的短剑,剑柄像花边一样精雕细琢,剑身的锈斑就像血迹,使人联想到情人夜间幽会,被丈夫冰冷的短剑所拆散,他不禁浑身战栗。一尊头戴尖顶帽的佛像使人想起了印度和它的宗教,尖顶帽上的菱角向上翻,挂着许多小铃,佛像身穿绣金的绸袍子。佛像旁边有一条辫子,漂亮得像当年把它盘在头上的印度舞姬,还散发着檀香的香味。一个中国妖怪,眼睛歪斜,嘴巴扭曲,四肢不整,这是一个民族用来唤醒心灵的创造发明之一,这个民族由于经常看到的都是单一的美,觉得厌倦了,便在丰富的百丑中找到了难以形容的乐趣。一只产自本韦努托·切利尼①雕刻室的盐瓶,把他带到了文艺复兴时代,那时候艺术繁荣,人们生活放荡,君主们以酷刑折磨人为乐,躺在妓女怀里的主教们颁布教谕,要求普通教士遵守贞洁美德。他从一块玉石浮雕上看到了亚历山大大帝的盖世武功,从一支带信管的火枪上看到了皮扎罗②的大屠杀,从一只钢盔上看到了乱糟糟的、沸腾的、残酷的宗教战争。最后,从一具米兰制造,精巧地镶嵌金银丝图案而且擦得锃亮的盔甲中,他看到了骑士们的欢笑形象,帽檐下面还闪耀着游侠骑士的眼睛。

  这一片家具、发明物、时装、艺术品和古董的海洋,为他构成了一首没有结束的诗篇。各种形态、颜色、思想,都在这里复活了,可是并没有向心灵提供完整的东西。伟大的画家将人生的无数偶然事件大量地、轻蔑地在这块巨大的调色板上画下草图,诗人有责任去完成这些草图。青年在游览过全世界,欣赏过许多国家、时代和朝代以后,又回到个人生活里来。他恢复了自我,注意起鸡毛蒜皮的小事,放弃了对各民族的生活的关心,因为对单独一个人说来,那是太重的负担。

  这边睡着一个蜡制的小孩,他是从勒伊斯赫③的陈列室里抢救出来的,这个可爱的小家伙,使他想起了快乐的童年。看见塔希提岛上某个少女的一条迷人的遮羞布,他的狂热的想象立刻描绘出在大自然中的朴素生活,真正贞洁的裸体,符合人类天性的甜蜜的休闲生活,整个一生都在一条清澈、梦幻般的溪水边度过,躺在香蕉树下,这种美味的食物是天赐的,不必费力去种植。可是,突然间,他又变成了海盗,披上拉腊的服装,在这个角色身上完全体现了这首骇人叙事诗的精神 ①;上千种贝壳发出五颜六色的珠光,使他灵感大发;看见一些带有海藻、海带和大西洋风暴气味的石珊瑚,就使他兴奋不已。再走过去一点,他欣赏到精巧的细密画和珍贵的弥撒书手稿,这些手稿都有天蓝色和金色的阿拉伯装饰以显示其富丽,他就忘却了海洋的汹涌波涛。一种宁静的想法在温柔地安抚着他,他又想重新献身于学术和科学研究,他希望过一过修道士的舒适生活,既没有烦恼,也没有欢乐,睡在修道的斗室里,从尖拱形的窗户眺望修道院的牧场、树林和葡萄园。在几幅特尼埃②的绘画前面,他穿上兵士的制服或者工人的破衣裳;他渴想戴一顶荷兰人肮脏而带烟灰的软帽,痛饮啤酒,同荷兰人玩纸牌,向一个长得丰满迷人的胖①本韦努托·切利尼(一五○○—一五七一),意大利雕刻家及金银器制作者。

  ②皮扎罗(约一四七五—一五四一),西班牙殖民主义者,曾入侵秘鲁。

  ③勒伊斯赫(一六三八—一七三一),荷兰解剖学家。 ①《拉腊》,英国诗人拜伦的叙事诗,主角即为拉腊。

  ②特尼埃(一六一○—一六九○),荷兰画家,又称小特尼埃,所绘多为平民生活。

  农妇微笑。

  他看到梅伊里斯③的雪景绘画时,就冷得发起抖来,看见萨尔瓦托·罗沙④的战场图时,立即引发了战斗的念头。他抚摩一柄印第安人的战斧时,仿佛感觉到一个印第安人正在用解剖刀剥他的头皮。一只中世纪的三弦乐器使他惊叹不绝,他将乐器递到一位贵妇人手中,傍晚时分在哥特式壁炉旁边,细细品味她弹奏的音调优美的浪漫曲,向她倾诉爱情,她的表示默许的眼光在昏暗中消失了。他紧紧地抓住所有的乐趣,也不放弃所有的痛苦,遍尝所有的生活方式,毫不吝啬地将自己的生命和感情洒在这些虚假而造型美观的模仿自然物上,以致他的脚步声在他的灵魂里回响,好像巴黎市街的闹声传到圣母院的钟楼上一样。

  他踏上二楼通往各展览室的楼梯时,看见许多古代为还愿而奉献的盾牌,全副盔甲,雕花的圣体匣,木雕的头像,挂在墙上,或者放在楼梯的每一级上。这些千奇百怪的形象缠绕着他,那些处在生死界线上的奇妙创造物追逐着他,使他宛如中了魔法,在梦中行走一般。最后,他怀疑自己的生存,他觉得自己就像那些古董一样,既没完全死亡,也不完全活着。等到他走进新的储藏室时,阳光已经开始变暗淡了;可是光线似乎对于那些堆积在这里闪耀着金银光辉的宝物不起什么作用。那些曾经是百万富翁的挥霍者,后来死在顶楼上,他们花了大把金钱任性购买的东西,如今都汇集在这间人类蠢事百货店里。一个文具盒,用十万法郎买回来,现在被人以十个苏买走,就放在一把秘密锁旁边,这把锁价值连城,过去足以抵充一个国王的赎金。在这里,充分表现了人类天才从豪华到贫困,从光荣到极度微贱的全过程。一张乌木桌子,是按照古戎①的构图雕花的,成为艺术家们的崇拜对象,过去要花几年功夫才雕好,现在也许只要出个买木柴的价钱便可以到手。一些珍贵的首饰盒,一些仙女巧手制造的家具,像是不值一顾地都堆放在那里。

  青年走过一间间相通的房间,这些房间都是经过上世纪的艺术家们装修和雕刻得金碧辉煌的,他到了最后一间时叹道:"你们这里藏有价值几百万的财宝!""不如说几亿吧!"那个胖脸的肥伙计回答。"不过这不算什么,请上四楼瞧瞧去!"

  青年跟着他的向导走到第四间陈列廊,在他疲乏的眼前陆续出现的是好几幅普桑②的名画,一座美妙绝伦的米开朗琪罗的雕像,几幅克洛德·洛兰③的迷人的风景画,一幅热拉尔·劳④的画,就等于斯特恩的一页书⑤。还有浓彩重墨的伦勃朗的画,穆里略 ①的画,贝拉斯开兹②的画,③梅伊里斯(一六三五—一六八一),荷兰画家。

  ④萨尔瓦托·罗沙(一六一五—一六七三),意大利画家。

  ①古戎(约一五一○—一五六六),法国雕刻家,画家,建筑师。

  ②普桑(一五九四—一六六五),法国画家。

  ③克洛德·洛兰(一六○○—一六八二),法国自然风景画家。

  ④热拉尔·劳(一六一三—一六七五),荷兰画家。

  ⑤斯特恩(一七一三—一七六八),英国小说家。

  ①穆里略(一六一八—一六八二),西班牙画家。

  ②贝拉斯开兹(一五九九—一六六○),西班牙画家。

  宛如拜伦的一首诗。接着是一些古代浮雕,玛瑙杯子,妙不可言的缟玛瑙杯子!总之,这里积存的工艺品做工之精美,使人厌恶了创作;所有的稀世杰作使人憎恨起艺术和丧失掉热情。他走到一幅拉斐尔的圣母像前面,可是他已经厌倦了拉斐尔。一幅科雷琪③的肖像画他甚至不屑一顾。一只用古斑岩雕成的花瓶,是只无价之宝,周围一圈刻着罗马所有最滑稽最下流的淫猥图画,是科丽娜④之流所最喜爱的东西,几乎没法引起他的微笑。他在已消逝的五十个世纪的废墟下被压抑得喘不过气来,人类的所有思想使他难过,奢华和艺术简直要了他的命,这些模拟的形象使他心情沉重,它们就像怪物一样,在他的脚下由狡猾的鬼怪变化出来,同他展开一场无尽头的斗争。

  像近代化学可以随心所欲地把一切创造归纳成气体一样,人的心灵难道就不能迅速地将享乐、力量和思想集中起来构成可怕的毒素?许多人不就是由于身体内部受到精神酸素突然散发的袭击而致死的吗?

  他走到一个大房间里,这里就是人类努力成果和一切奇珍异宝的最后堆放的处所,他指着一只用银链挂在一颗钉子上的、桃花心木制的方形大匣子问:

  "这匣子里装的是什么?""啊!老板有这匣子的钥匙,"胖伙计带着神秘的样子说。"您要是想看看这幅人像,我愿冒险去通知老板。""冒险!"青年说。"难道您的老板是位亲王?""那我可不知道,"伙计说。他们互相注视了一会儿,两人都感到惊讶。伙计把青年的沉默解释为同意,就留下他一个人在房间里,自己找老板去了。

  你在读着居维埃①的地质学著作的时候,是否曾经投身于无限的空间和时间中?你跟着他的天才走的时候,曾否像被一个巫师的手托着那样,在过去的无边深渊上飞翔?你在蒙马特尔石矿和乌拉尔片岩下面,一片片和一层层地找到远古时代的动物遗骸化石时,你的心灵必然惊骇,因为你看到的是几亿年时间和数以百万计的人民,他们早已被人类微弱的记忆力和消失不了的神圣传统所遗忘,他们的骨灰堆积在地球的表层,构成了不到一米的泥土,却给我们带来了面包和鲜花。居维埃难道不是我们世纪最伟大的诗人吗?拜伦用文字描绘了某种精神的激动,可是我们不朽的博物学家却用白骨来再造了各个时代的世界;他用牙齿来建造城市,就跟卡德摩斯②一样;他只通过几块煤渣,就重新使几千座森林布满各种各类的动物;他从一只猛犸的脚,找到了巨兽的群落。这些形象耸立起来,扩大而且和谐地充实了同它们的巨大身体相适应的地域。居维埃是数字的诗人,他把一个○放在一个七的旁边时简直美妙绝伦。他不必用魔术的虚假语言就使虚无苏醒过来,他检查一块石膏,查③科雷琪(一四九四—一五三四),意大利画家。

  ④科丽娜(纪元前六至五世纪)希腊女诗人。

  ①居维埃(一七六九—一八三二),法国动物学家和古生物学家。

  ②卡德摩斯,希腊神话中的底比斯王。宙斯带走他的妹妹欧罗巴后,他奉父命四出寻找,没有找到。他奉神谕建造底比斯城,他杀死一条毒龙,将龙牙种在地上,生长出许多武士,他们互相残杀,只剩下五人,成为该城贵族。

  到一点痕迹便大喊:"你瞧!"眼睛一霎大理石就有了生命,死人复活了,世界展现在我们眼前!经过巨兽的无数王朝和鱼类及软体动物的世界以后,终于出现了人类,也许人类是被造物主摧毁的某种巨型生物退化而成。这些刚诞生的软弱的人类,受到他的回溯眼光的鼓舞,能够越过混沌,唱起无尽头的赞歌,将宇宙的过去化成颠倒的《启示录》景象。在这些由于一个人的声音而得以复活的可怕景象面前,我们所获得的一点点时间的使用权又算得了什么?我们称之为时间的无限物,是宇宙所共有的,得到其中一分钟的生命使我们觉得可怜。我们自问,背负着亿万年废墟的重压,我们的光荣,我们的恨,我们的爱,究竟有什么意义;难道为了将来变成一个不可捉摸的小点,就应该接受生活的痛苦?脱离了现在,我们就是死人,除非猛然间我们的贴身男仆走进来对我们说:"伯爵夫人回话,说她正在等候先生。"

  刚才呈现在青年眼前的人类已知创造的各种奇迹,使他心情沮丧,正如哲学家以科学眼光看待人类未知的创造时一样,因此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想自杀,他颓然倒在一张象牙椅上,任凭他的眼睛浏览过去时代的全貌。各种图画都发出光辉,圣母的头像向他微笑,各个雕像都染上可以乱真的有生命的颜色。他的头脑像要裂开似的有一场激烈的暴风雨正在里面沸腾,加上阴影的作用使一切都好像在跳舞,这些艺术品都在他面前摇动和旋转;每个瓷人都在向他作鬼脸,画中人物都在闭上眼睛养神。这些形体的每一个都在战栗,跳跃,都在按照自己的生活习惯,自己的性格和自己的组织结构严肃地、轻快地、优雅地或者粗暴地离开了原来的位置。这是一个神秘的巫魔夜会,比得上浮士德博士在布罗肯山上看到的怪现象。可是这些由于疲倦、视力紧张或者黄昏光线变化而产生的视觉幻象,并不能使青年人惊骇。人生的各种恐怖对于一个已经习惯于死亡恐怖的人,是不起作用的。他甚至开玩笑地帮助这些怪事出现,因为这符合他的最后想法,就是这些想法使他感到自己还活着。他的周围笼罩着太深沉的静寂,使得他不久便冒险进入柔和的梦乡,梦里的印象好像变魔术似的,随着光线的逐渐暗淡而慢慢变黑。一缕光线从天而降,同黑夜作斗争,映照出一片红霞。他抬起头,朦胧中看见一具骷髅,正在疑惑地左右摇头,似乎想对他说:"死人堆里还没有你的位置!"青年用手往额角上一抹,用来驱赶睡魔,想不到他清清楚楚地发觉不知从哪里吹来一阵凉风,毛茸茸地拂在他的脸颊上,他战栗起来。玻璃窗上响起了一个低沉的撞击声,他想这个阴森冰冷的抚拂,也许是来自一只蝙蝠。在一段短时间内,落日的余晖还让他模模糊糊地看清他周围的鬼怪,后来这些静物全部消失在黑暗中。黑夜到了,自杀的时间骤然到来了。从这时起,有一段时间他对世间的一切都没有感觉,也许是因为他已落入深沉的梦乡,也许是因为他太累了,各种思想使他心乱如麻,因而陷入麻木不仁状态。猛然间他似乎听到一个可怕的声音在叫唤他,他浑身哆嗦起来,好像我们在恶梦中一下子被扔进深渊一样。他闭上了眼睛,一道强烈的光线把他照得晕眩;他睁开眼睛,看见黑暗中有一个红色光团,当中站着一个矮小老头,将一盏灯的灯光向他照射过来。他没有听见他走近,也没有听见他说话和动作。他的出现像是变魔术似的。世间最大胆的人,在睡梦中被惊醒,看见这个像从邻近古墓里钻出来的人物,也一定会发抖的。那个鬼怪似的人物双眼动也不动,放射出奇特的青春光芒,这就使青年不可能相信他是超自然的人物。然而在他从梦游回到现实生活之间的瞬间间隔中,他一定是陷入笛卡儿所推荐的哲学怀疑里,身不由己地受到不可解释的幻觉控制,这种幻觉的神秘被我们的自尊心所否定,或者是我们的科学所无法解释的。

  试想象一个矮小的干瘪老头儿,穿着一件黑天鹅绒袍子,腰间束着一条粗大的丝带。他的头上戴着一顶天鹅绒的无边圆帽也是黑色的,两边鬓角各露出一长绺白发,紧紧粘贴在脑门上,使前额仿佛镶着框架。

  他的袍子像块宽大的裹尸布掩住他的身体,只让人看见一张狭长而苍白的脸,看不出其他部分。老头儿消瘦的手臂好像一根棍子,上面被人盖了一块布,如果老头儿不是将手臂高举在空中,以便将灯光凑近青年,人家就会怀疑他的脸是悬挂在空中的了。他的灰白胡子修剪得尖尖的,遮住这个古怪家伙的下巴,他的样子很像画家们要画摩西像时,雇来当模特儿的犹太人。他的嘴唇一点没有血色,很薄,使人要特别注意才能猜得出在他苍白的脸上的那条线就是嘴巴。他的前额宽阔而满是皱纹,双颊苍白而深陷,两只绿色的小眼睛十分严峻无情,既没有眉毛,也没有睫毛,足以使青年认为是热拉尔·道所绘的《称金人》从图画里走了出来。脸上弯弯曲曲的皱纹和环绕太阳穴的褶痕说明他像审判官一样精明,对于人生万事都有深刻的理解。对这样一个人,欺骗是不可能的,而他却似乎具有天赋,能抓住别人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思想。地球上所有民族的风俗习惯和它们的智慧都集中到他冰冷的脸上,正如全世界的产品都堆积在他的布满灰尘的店里一样。你可以从他的脸上看出来洞悉一切的神明所具有的清醒的安详,或者一个见多识广的人自豪的魄力。一个画家可以用两种画法,画出两种不同的表情,把老头儿的脸画成容貌美好的上帝,或者在旁冷笑的恶魔,因为他同时具有一个无上威严的前额和一个阴森森地冷笑的嘴巴。这个老人以无边的威力粉碎了人类的一切痛苦,他一定也同时扼杀了人世间的一切欢乐。这个濒死的青年战栗了,因为他猜到老头儿一定是居住在一个与世隔绝的环境里,而且是单独居住,没有什么享受,因为他再也没有幻想;也没有痛苦,因为他不知有欢乐。这老头儿站着,一动不动,仿佛明亮的云端里的一颗星星。

  他的绿色眼睛,充满一种说不出的冷静的恶意,好像在照亮着精神世界,宛如他的灯在照亮着这间神秘的房间。

  青年人睁开眼睛时,他惊讶地看到的,就是这幅奇异的景象,他刚才是在种种死的念头和荒诞的形象催眠下入睡的。他醒过来后之所以未能摆脱麻木状态,之所以暂时仍然像儿童听保姆讲故事那样信以为真,那是由于他的沉思默想在他的生命和理解力上覆盖了一层薄纱,由于他的受刺激的神经产生的不快,由于激烈的戏剧场景给了他大量的装在鸦片烟里的残酷乐趣。他的幻象是在巴黎出现,在伏尔泰河堤上,时间是十九世纪,时间和地点都表明不可能有巫术出现。何况青年是盖-吕萨克①和阿拉戈②的信徒,权贵的诈骗行为的蔑视者,他隔壁的房子就是法国怀疑大师伏尔泰的断气之所,因此他一定是受了诗意诱惑的结果,就像我们经常顺从这种诱惑以逃避绝望的现实,或者以考验上帝的威力一①盖-吕萨克(一七七八—一八五○),法国大科学家。

  ②阿拉戈(一七八六—一八五三),法国学者兼政治家。

  样。他在这灯光和这个老头儿的面前哆嗦起来,不知怎样预感到有某种奇异的能力即将发生因而激动,就与我们在拿破仑或者某个享有盛名的伟大天才面前所感到的激动相同。

  "这位先生想瞧瞧拉斐尔绘的耶稣基督像吗?"老头儿彬彬有礼地问他,声音清脆短促,有点金属声的味道。

  他把灯放在一根断柱头上,使得灯光照亮了整个棕色匣子。

  青年人听到耶稣基督和拉斐尔这两个宗教性质的名字,不禁流露出好奇的样子,这正是那个商人所期待的,他已经去转动弹簧了。突然间桃花心木护板沿着槽子滑下来,毫无声息,就将图画呈现在青年人眼前。看到这幅不朽的名画,他忘记了商店里的各种奇珍异宝,忘记了突然到来的瞌睡,重新变成人,而且在老头儿身上看出来他也是有血有肉的人,活生生的人,绝无一点虚幻古怪,他自己也重新活到真实的世界上。耶稣基督的圣容温柔慈爱、和蔼安详,立刻对他产生了影响。从天上吹来的一阵清香驱散了焚烧着他的骨髓的无边痛苦。救世主的头像绘在黑色的背景上,仿佛是从黑暗中走了出来;一个光轮在他头发周围光芒四射,好像光线想从头发中射出。额头下面,肌肉下面,每个线条都以沁人心脾的气息透露出动人的信念。鲜红的嘴唇刚刚宣讲过人生真谛,听讲的人正在向天空找寻神圣的回声,他向静寂询问那些美好的寓言,他在未来听到它,在过去的教训里找到它。他的令人敬爱的眼睛又淳朴又冷静,如同《福音书》一样,是烦乱的心灵的庇护所。总之,天主教的全部精神都表现在这个甜蜜而优美的微笑里,这微笑仿佛概括和表达了这句箴言:"你们要彼此相亲相爱!"这幅画使人产生祈祷的愿望,劝人宽容,扼杀自私,唤醒一切沉睡的道德。拉斐尔的杰作与音乐具有同样的魅力,它使你像中了魔法似的对回忆着了迷,它的成功是完美无缺的,人们已经忘记了谁是画家。光线的威力也在这幅珍品上表现出来:有时候,你会觉得耶稣基督的头是在远处云端里晃动。

  "我这幅宝画价值连城,"商人冷冷地说。

  "啊!该是去死的时候了,"青年人大声说。他从大梦中醒过来,维系住他的最后希望,被他梦中最后一个想法不知不觉地推论下来而得到了绝望的结论。

  "啊!啊!我对你保持戒心,我做对了,"老头儿一边说一边用一只手抓住青年的两只手,紧紧扼住,使双手好像夹在钳子里。

  这个误会使青年人悲戚地微笑起来,他温和地说:"喂!先生,您不用害怕,我说的是我该去死,而不是您。"他朝那个满怀不安的老头儿望了一眼,然后又说:"我装作没事人儿似的,是没有恶意的,为什么我不敢承认?我到这儿来是想看看您的宝物,这样消磨时光,到了黑夜我就可以投水自杀而不致引起风波。对一个科学家兼诗人,有谁会拒绝给他最后一点乐趣呢?"

  满腹怀疑的商店老板一边听他说话一边用有洞察力的眼光仔细端详这个假雇客。过了不久,也许是听见他的声音饱含悲痛,也许从他的苍白面孔猜出来他遭到了过去使赌徒们哆嗦的恶运,他放心了,松开了他的双手;不过,他还有一点怀疑,说明他有至少上百年的经验,他漫不经心地将一只胳膊伸向柜台,仿佛要靠在柜台上,却从里面拿出一把尖刀,对他说:"您是不是在国库当了三年编外人员而得不到一文钱额外报酬?"

  青年人禁不住摇了摇头微笑起来。

  "您父亲是不是很生您的气,狠狠地责备您不该活到世上来?或者您的名声被败坏了?"

  "如果我愿意名声败坏,我就会活下去了。"

  "您是不是在杂技舞台上给人喝了倒彩?或者您为了支付情妇的车队费用,不得不写一些流行歌曲?要不您就是害上了金钱病?您想摆脱烦恼吗?总而言之,是什么错误叫您非死不可呢?"

  "请您不要在迫使大多数人自杀的庸俗理由中找寻我致死的原因。我的痛苦是很难用语言表达的,为了免得我向您袒露我的闻所未闻的痛苦,我只对您说,我陷入最深刻、最卑鄙、最刺骨的苦难中。而且,"他接着说,说话的声调带有异常的傲慢,把他前面所说的话都否定了,"我既不想求助于人,也不愿乞求安慰。"

  "唉!唉!"

  开头老头儿用这两个单词作为全部的回答,有点像摇动木转轮所发出的声音。然后他接着说:

  "用不着强迫您恳求我,不必使您脸红,也用不着给您一个法国的生丁,东方国家的巴拉,西西里的塔伦,德国的黑勒,俄国的戈比,苏格兰的法丁,旧世界的任何一种小钱币,或者新世界的一枚银元,用不着给您任何金币、银币、铜币、纸币、钞票,我想使您更富有,更有权势,更受人尊敬,连一个立宪君主都不如您。"

  青年人以为老头儿老糊涂了,呆在那里,不敢回答。

  "转过身去,"商店老板说,突然拿起那盏灯照向画像对面的墙壁,加上一句说:"请瞧瞧这张驴皮。"

  青年人突然间站起来,不无惊异地发现他的坐椅上边的墙上挂着一块驴皮,大小同一块狐皮差不多;可是,说也奇怪,第一眼望去,这张皮在笼罩着商店的深沉黑暗中,发射出耀眼的光芒,宛如一颗小彗星。满腹狐疑的青年走近这个据说是可以拯救他脱离苦海的法宝,同时心里暗自嘲笑自己。可是他受到一种合理的好奇心的驱使,他弯下身子反反复复地把这张皮各方面察看了一番,不久就发现了这种奇异光线的很自然的来源。原来驴皮上的黑颗粒经过仔细地磨光和擦亮,不规则的条纹十分干净和十分清晰,就像石榴石上的多面体,这块东方皮革的凹凸不平的表面就构成了许多小焦点,把光线强烈地反射出来。他精确地向老头儿解释了这种现象发生的原因,老头儿不答话,只是狡黠地向他微笑了一下。这种显出比他优越的微笑,使得有学问的青年人相信自己此刻正在上江湖骗子的当。他不想多带一个不解之谜到坟墓里去,便很快地将驴皮翻过来看,仿佛一个孩子急于想看出新玩具的秘密。

  "啊!啊!"他大声说,"这就是东方人称为所罗门之印的印记。"

  "您认出来啦?"商人问,他的鼻孔哼出来两三次白气,这比最有力的言词能表达更多的意思。

  "世界上竟有头脑这样简单的人会相信这种怪事的吗?"青年人嚷道,他被这无言的嘲笑激怒了。他接着说:"您难道不知道东方人的迷信,已经将这个代表非凡能力的标记,用神秘的形式装扮起来,而且使它具有骗人的特点吗?我不相信在这种情况下比我谈起希腊的狮身女怪或者狮身鹰头鹰翼的怪兽,更被人视为傻瓜,而狮身女怪和狮身鹰头鹰翼的怪兽是在神话里承认它们存在的。"

  "既然您是一位东方学的专家,"老头儿又说,"也许您读懂这句格言?"

  他把灯凑近那件法宝,让青年人看看那些深嵌在这块奇妙的皮的蜂窝组织里的文字,青年人正反拿着皮,看来这些文字好像是原来的驴子身上生出来的。

  "我承认,"青年人大声说,"我猜不出用什么方法才能将这些文字深深地刻在一只野驴的皮上。"

  然后他很快地转过身来,他的眼睛仿佛在堆满古董的桌子上找什么东西。

  "您找什么?"老头儿问。

  "找一个能切开驴皮的工具,我想看看这些文字到底是印上去的还是刻上去的。"

  老头儿把他的尖刀递过去,青年人接过来就在皮上有字的地方着手切开;可是,等他掀起一层薄薄的皮时,那些文字仍然非常清晰,完全同印在表面上的文字一模一样,他在短时间内,竟以为自己并没有将皮掀起。

  "东方的工艺的确有它特殊的秘密,"青年人边说边以不安的心情注视着那段东方文字。

  "说得对,"老头儿回答,"应该责怪的是人,而不是上帝!"那段神秘的文字是按照下列格式排列的:

  这段文字译成法语,意思就是:

  如果你得到了我,你就得到了一切。但是你的生命将属于我。这是神的意愿。许愿吧,你想什么就得到什么。可是你的生命就在我身上,用愿望来衡量生命吧,多一个愿望,我就缩小一点。你愿意

  吗?神会使你一切如意。

  老头儿说:"啊!您能流利地读梵文 ①,也许您到过波斯或者孟加拉吧?""没有,先生,"青年回答,同时在抚摩这块象征性的驴皮,由于驴皮不很柔软,很像一块金属薄片。老头儿把灯放回到断柱头上,向青年人瞟了一眼,眼光里充满了冷酷的嘲笑,似乎在说:"他已经不想自杀了。"青年人问:"这是开玩笑吗?还是真的奇迹?"老头儿摇了摇头,严肃地回答道:"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您才好。我曾经把这个具有惊人力量的法宝献给比您精力更旺盛的人,可是他们认为可以主宰将来命运的力量是值得怀疑的,他们加以嘲笑,谁也不愿意冒险去同不知来源的力量去订这样一个要命的契约。我的想法同他们一样,我怀疑,我也不干"

  "您连试也没有试过吗?"青年打断他的话说。

  "尝试!"老头儿说。"如果您站在旺多姆广场上圆柱 ②的顶端,您想不想从上往下跳?谁能停止生命的进程呢?有人能把死亡分成几次吗?在走进这所房间以前,您是决心自杀的;可是突然间一个秘密吸引了您,使您不再想自杀了。真是孩子气!您生活的每一天不是都能为您提供一个比目前这个更有趣的谜语吗?听我说吧。我曾经目睹过摄政王的淫乱宫闱③。像您一样,我当时很穷,要讨饭吃;可是我今天已经有一百零二岁,而且是百万富翁,我的好运是贫困给我带来的,无知倒教育了我。我用简单的几句话给您揭露人生的一大秘密吧。人类由于本能地完成两种行为而衰弱,这两种行为使他的生命源泉枯竭。有两个动词可以表达这两种死亡原因的各种形式:意愿和能力。在这两者之间,贤人采取了第三种行动,我的幸福和长寿就是由此而来。意愿焚烧我们,能力摧毁我们;只有知识可以使我们软弱的躯体永远处在平静的状态中。因此欲念或者愿望在我身上已经被思想扼杀;行动或者能力则被我的器官的自然作用消除了。总而言之,我将我的生命既不寄托在容易破碎的心里,也不寄托在容易衰退的器官上,而是寄托在脑子里,因为脑子不会用坏,而且比一切器官都长寿。我的灵魂和肉体都没有被任何过度的①这段文字不是梵文,而是阿拉伯文。

  ②旺多姆广场上的圆柱,是用拿破仑军队从敌人手中所缴获的一千二百门大炮铸成的铜柱,屹立在广场中央。

  ③摄政王,指奥尔良公爵(一六七四—一七二三)。法王路易十四死时留下遗嘱,将权力交给曼因公爵,一七一五年议会废止遗嘱,立奥尔良公爵为摄政王,这位公爵在任期间,生活奢侈放纵。这儿老头儿引用摄政王的宫廷,说明他已活了一百岁以上。

  刺激所损伤。可是,我到过世界各地。我踏上过亚洲和美洲的最高山峰,我学会了人类的各种言语,我经历过许多朝代。我借过钱给一个中国人,要他父亲的身体来作抵押;我相信阿拉伯人的口头诺言,睡在他的帐篷里;我曾在欧洲所有首都签订过合同;我毫无顾虑地将我的金子留在野蛮人的棚屋里;总而言之,我得到了一切,因为我懂得蔑视一切。我的唯一野心就是观看。观看,不就是知道吗?啊!知道,青年人,不就是直观的享受吗?不就是发现事物的本质而且基本上占有它吗?物质被占领之后还剩下什么呢?剩下概念。请你设想一下,一个人能把一切现实的东西都铭刻在他的思想里,把幸福的泉源搬到心灵里,从中提取出排除尘世污染的无数理想的快感,这个人的生活应该多么美满啊。思想是一切财富的关键,它能赐给守财奴快乐而没有忧愁。我就这样在世间翱翔,我的快乐始终是精神上的享受。我的放荡生活就是欣赏大海、民族、森林和高山。我看见过一切,都是安安静静地看,一点不累;我从来不渴想什么东西,一切都在我的预料之中。我在宇宙里散步就如同我在自己住宅的花园里散步一样。人们所谓的忧愁、爱情、野心、挫折、悲哀,对我来说,都是我转化为梦幻的概念;我对它们不是感觉,而是表达和说明它们;我不让它们吞噬我的生命,我却把它们发展了,夸大了;我把它们当成我的内心将要阅读的小说,以作消遣。我从来不让我的器官疲乏,因此我还享有健康的身体。我的灵魂承受了我从未浪费过的全部精力,我脑子里容纳的东西,比我的店铺更多。"说到这里他用手拍了拍前额,"这里才真正藏有百万家财。我过着快乐的日子,用聪明的眼光回顾过去,我追念许多国家、景物、海洋风景和历史上卓越的人物!我有一个想象的后宫,里面我拥有我从来没有过的所有女人。我常常回想你们的战争,你们的革命,我给它们判定是非。为什么宁愿要狂热地、轻佻地去崇拜带点红润的肌肤,有点丰满的形体呢?为什么宁愿要你们的错误意志所造成的一切灾难,而不肯运用最高的能力使宇宙出现在自己的心中,能够自由行动,不受时间限制,也不受空间束缚因而获得无限乐趣呢?为什么不肯拥抱一切,观看一切,俯身在世界的边沿,向其他星球提出问题和倾听上帝而获得乐趣呢?"接着他对着那块驴皮用响亮的声音说:"这东西就是意愿和能力的结合。它包含你们的社会观念,你们的过度纵欲,你们的饮食无度,你们的能致人于死地的欢乐,你们的使人活得太久的痛苦;因为痛苦也许就是一种强烈的欢乐。谁能够确定快乐变成痛苦和痛苦仍然是快乐的界线呢?想象世界里最强烈的光线,不是会爱抚视觉?而物质世界里最柔和的黑暗,不是经常伤害视觉吗?智慧这个词不是从知道这个词变来的吗?疯狂是什么?难道不是无节制的愿望和无节制的能力吗?"

  "您的话一点不错,我就想毫无节制地活着,"青年一把抓住那块驴皮说。"小伙子,您可要当心啊,"老头儿迅速反应,敏捷程度令人难以相信。"我曾经决心将生命消耗在研究和思考中,可是它们都养活不了我,"青年回答。"我并不愿意上当受骗,既不愿受类似斯文登博 ①说教①斯文登博(一六八八—一七七二)瑞典哲学家兼神智学者,曾经创立一个神秘教派,在英美有相当信徒。

  的欺骗,也不愿被您的东方护身符所愚弄,更不接受您留我活在世上的善举,因为我再活下去已经不可能了。您瞧!"他用一只痉挛的手紧紧抓住那件法宝,眼睛盯着老头子,接着说:"我想举办一次盛大豪华的晚宴,本世纪不是被人称为一切都尽善尽美的世纪吗,我的宴会就是纵酒狂欢美不胜收的大宴会!我希望我的来宾都是年轻而才智横溢和毫无偏见的人,他们欢乐到疯狂的程度!饮用的酒要连续不断,而且越来越强烈,越来越冒泡而且力度能使我们陶醉三日!这一晚上,我要有许多热情的女人来点缀!我要极度兴奋的荒淫放荡之神,吼叫着用他的四匹马拉的车子载着我们飞驶到世界尽头,把我们卸在人迹罕至的海滩上;让灵魂升上天堂或者陷入泥潭,我不知道那时候灵魂是上升或者下降,我不在乎!我只命令这个不祥的力量为我把一切快乐浇铸成一个快乐。是的,我需要最后一次享尽天上和人间的一切快乐,然后死去。因此我希望饮酒以后能听见淫荡的古代颂歌,也有能唤醒死者的歌声,有热情的长吻,这些没完没了的亲吻,声音震动巴黎,如同火灾的爆裂声一样,把睡着的夫妻都惊醒,引起他们炽热的情欲,使他们全都恢复青春,连年过七旬的老夫妻也不例外。"

  一阵哈哈大笑的声音,从矮小老头的嘴里爆发出来,在那个年轻的傻瓜耳边震动,像是从地狱里发出一样,霎时间粗暴地制止了青年的滔滔不绝,使他沉默下来。

  老头儿说:"您相信我的地板会突然裂开,让出一条通道,让摆满了山珍海味的宴席和从阴间来的宾客进来吗?不,不,傻小子。您已经签订过契约,这就够了。现在您的意愿将一丝不苟地得到满足,但以您的生命为代价。您生命的所有日子,都表现在这张驴皮里,驴皮将根据您的愿望的强度和数量而收缩,从最轻微的愿望到最过分的愿望,毫厘不爽。当初送这张驴皮给我的婆罗门教徒曾经向我解释:在驴皮同它的所有人的命运和愿望之间,将会发生一种神秘的调协一致的作用。您的第一个愿望是庸俗的,我本来能使它实现;可是我要留下来让它成为您新的生命中的事件之一。总而言之,您不是想自杀吗?好吧,您的自杀不过推迟一点罢了。"

  陌生青年觉得这个古怪的老头儿总是跟他开玩笑,不禁有点愕然,而且差点儿动恼了,不过最后一句玩笑话中蕴藏着的仁慈意图是明显的,他嚷道:

  "先生,在我横过这个码头的短短一段时间内,我的命运是否会发生变化,我是清楚的。可是,如果您不嘲笑我这样一个不幸的人,我为了报答您给我的要命好处,我希望您爱上一个舞女!那时候您就懂得荒淫放荡的乐趣,也许您就会变成挥金如土的浪子,把您达观地积聚下来的所有财产都挥霍光。"

  他走了出去,根本没听见老头儿发出长长的一下叹息。他穿过店堂,走下楼梯,匆匆忙忙地奔跑,就像一个当场被逮的小偷,后面跟着那个胖脸颊的伙计,徒劳地拿着灯为他照明。极度兴奋使他失去判断力,他根本没有发觉那块驴皮的难以置信的伸缩性,驴皮变得像手套那么柔软,能够卷在他的狂热的手指里,他不自觉地将它塞进上衣口袋。

  他从商店大门奔向人行道的时候,撞见三个手挽手的年轻人。

  "混蛋!"

  "傻瓜!"

  这就是他们互相交换的亲切优雅的称呼。

  "原来是你,拉斐尔。"

  "我们正在找你。"

  "怎么!原来是

你们。"

  骂了两句以后紧跟着就是这三句友好的话,一盏被风吹得直摇晃的路灯,把灯光照射在这群不期而遇的青年人脸上。"亲爱的朋友,"那个几乎被拉斐尔撞倒的青年对拉斐尔说,"你要跟着我们走。""到底是怎么回事?""继续走吧,我边走边把事情告诉你。"不管强迫或者自愿,总之拉斐尔是被他的朋友们包围了,他们挽住他的胳膊,使他成为他们中快乐的一员,拉着他走向艺术桥。

  "亲爱的,"说话的人继续说,"我们到处找你,都找了一个星期了。在你住的可敬的圣康坦旅馆里——顺便说一句,这个旅馆永恒不变的招牌,从卢梭时代起就是一个红字母接着一个黑字母地交错写成的——你的莱奥纳德①告诉我们说,你到乡下去了。可是我们的外表并不像那些催债鬼,例如执达吏、债权人、商事法警等等呀!没关系。幸亏拉斯蒂涅前一天晚上在滑稽剧院瞥见过你,我们才恢复了勇气,为了维护我们的自尊心,我们一定要发现你是不是栖息在爱丽舍田园大街的树上,你是不是花两个苏到慈善机关去睡觉,那里的乞丐都是倚靠在绷紧的索上睡觉的,又或者,更幸运一点,你是不是在女人的闺房里宿营的。我们到处都找不到你,连圣佩拉日监狱和拉·福尔斯监狱的囚犯入狱名册里都找不到!政府各部,歌剧院,修道院,咖啡馆,图书馆,巴黎行政公署,报馆,饭馆,剧院休息室,总之,巴黎的一切好地方和坏地方,我们都细心地探索过,我们为丧失一位有相当天才、既可进入宫廷也可以投入监狱的人而叹息。我们正在谈论要把你谥为革命英雄呢!说真的,我们的确为失掉你而惋惜。"

  这时候,拉斐尔和他的朋友们走过了艺术桥,他没有听他们说话,只是注视着塞纳河,咆哮着的河水反映出巴黎的灯光。他本来是想投河自尽的,现在那个老头儿的预言应验了,他的死期不可避免地要推迟了。

  "我们真的为你惋惜!"他的朋友继续他的长篇大论。"因为我们搞了一个组织,包括你在内,你的身份是个超人,换句话说就是置身于一切之上的人。时至今日,宪法的魔球,在王室的魔杖之下,变消失了,这种情形比任何时期都更为严重。被英雄的人民推翻的可耻的专制政体,是人人都可以调戏的娼妇,而祖国却是一个坏脾气而有德行的妻子,我们不管怎样,都得接受她的呆板的爱抚。正如你所知道的一样,权力已经从杜伊勒里宫转移到新闻记者手上,负责国家预算的机关,也从圣日耳曼区①移转到昂坦大道②。不过也许你还不知道下面的事实:政府,①莱奥纳德是法国作家勒萨热的小说《吉尔·布拉斯》中女仆的名字,这里青年同拉斐尔说话完全用开玩笑的口吻,所以用莱奥纳德来泛指女仆。

  ①圣日耳曼区是贵族聚居的地区。

  ②昂坦大道是银行家聚居的街道。

  也就是说银行家和律师的贵族政府,他们今天利用祖国就像过去教士们利用专制政体那样,这个政府觉得有必要用新字眼包装着旧观念去迷惑善良的法国人民,就像各派哲学家和各个时代的当权人物所做的那样。因此必须反复向我们灌输一种全国一致的盛大舆论,向我们证明,与其向一个自称为朕而不是我们的国王缴纳十一亿九生丁,还不如向代表祖国的某某和某某先生缴纳十二亿三十三生丁来得更好。总而言之,一家拥有二三十万法郎的报纸创刊了,目的是充当反对派,使不满意的人感到满意,而不致损害国王兼公民③的国民政府。由于我们既嘲笑自由,又嘲笑专制,既嘲笑宗教,又嘲笑不信神,又由于在我们的心目中,祖国只是一个首都,在这里思想可以交换或者按每行多少钱出卖;在这里每天都有丰盛的晚餐,无数的娱乐,大批淫荡的妓女;在这里夜宵一直吃到天亮,爱情用钟点计算,像出租车一样;我们只希望巴黎永远是所有祖国中最可爱的首都!包括欢乐的祖国,自由的祖国,智慧的祖国,美女的祖国,坏蛋的祖国,美酒的祖国,等等,在这里我们很少感到权杖的压力,因为我们就在手拿权杖的人旁边我们是魔鬼的真正信徒,我们负责制造舆论,给粉墨登场者换新装,给政府这家旧铺子钉上新招牌,给空论派一些药吃,重新再煮一下老共和党人,再捧一下波拿巴派,为中间派提供给养,只要允许我们在私底下①嘲笑国王和老百姓,只要允许我们晚上的意见和早上不同,让我们过巴汝奇②一样的快乐生活,或者照东方人的做法③,躺在柔软的垫子上就行。我们内定你为这个滑稽诙谐帝国的最高领导人,因此我们现在就带你去参加晚宴,是由前面我们提到过的报纸的创办人请客,这位创办人是个退休的银行家,他不知道怎样花他的钱,就想把金钱变成智慧。你将在宴会上受到兄弟般的欢迎,我们要尊你为一班捣蛋鬼的国王,这班捣蛋鬼是吓不倒的,而且他们聪明得能够在奥地利、英吉利或者俄罗斯还没有定下意图之前就发现奥地利、英吉利或者俄罗斯的意图!是的,我们要建立你为智慧王国的统治者,这些王国曾经给世界提供过像米拉波、塔莱朗、皮特、梅特涅④等大人物,这些大胆放肆的克里斯平⑤们,拿一个帝国的命运来赌博,正如普通人玩骨牌时,拿他们的樱桃白兰地来赌博一样。我们认为你是最勇敢的伙伴,你从来没有拥抱过腐化堕落的小姐,所有坚强的人都想同这个值得赞美的怪物较量一番;我们甚至可以肯定它还没有战胜过你。我希望你不要否定我们对你的赞美。我们晚宴的东道主是泰伊番,他答应我们要把晚宴办得超过近代许多小吕居吕斯⑥的规模有限的狂欢宴。他相当有钱,可以使渺小的事情变得伟大,可以使邪恶化为高雅而优美。你听③一八三○年七月革命后,资产阶级拥戴奥尔良公爵路易·菲力普继承王位,自称为"国王兼公民"。

  ① "私底下"原文是意大利文 INPETTO。

  ②巴汝奇是拉伯雷所著《巨人传》中庞大固埃的仆人,到处旅行去追求幸福。

  ③ "照东方人的做法"原文是意大利文 MOREORIENTALI。

  ④这几个人都是十八、九世纪欧洲政界的风云人物:米拉波(一七四九—一七九一)是法国政治家,塔莱朗(一七五四—一八三八)是法国外交家,皮特(一七五九—一八○六)是英国首相,梅特涅(一七七三—一八五九)是奥地利首相。

  ⑤克里斯平是意大利喜剧中仆人的名字,这里用来指这些政治家是人民的公仆。

  ⑥吕居吕斯是古罗马将军,以生活奢侈著名。

  见吗,拉斐尔?"演说家中断自己的长篇大论,问他。"听见了,"青年人回答,他对自己愿望的实现,并不觉得过度惊讶,倒是对于这一连串事件这么自然地连续发生,感觉奇怪。尽管他不可能相信这是魔法的影响,他不得不钦佩人类命运的偶然巧合。走在他身边的一个同伴说:"可是你回答‘听见了’的口气,好像你正在想着你的祖父的逝世一样。"

  "是吗!"拉斐尔接着说;语调之天真,使得这群代表年轻法国的未来的作家们都笑了起来,"我的朋友们,我认为我们很接近于要变成一群大坏蛋了!到目前为止,我们只在两次喝酒之间亵渎过宗教,我们在喝醉酒的时候衡量过人生,我们在消化食物的时候评价过人和物。我们没有任何行动,空谈却十分大胆;现在我们给打上了政治的烙印,我们就要走进这座大监狱并且在那里消失我们的幻想了。一个人只相信魔鬼的时候,就准许他回忆儿时的天堂,惋惜天真未凿的时代,那时我们只会虔诚地伸出舌头,去接受善良的神甫送给我们的耶稣基督的圣体。啊!我的好朋友们,如果我们这么乐于去犯宗教上的第一次罪过,那是因为我们用忏悔来使它们美化了,给了它们特别的刺激和趣味的缘故,而现在"

  "啊!现在,"第一个说话的那人说,"我们只剩下""剩下什么?"另一个问。"罪行""这两个字具有绞刑架的高度和塞纳河的深度,"拉斐尔说。"啊!你不懂我的意思。我说的是政治罪行。从今天早上起,我只想过一种生活,那就是阴谋家的生活。到了明天,我不知道我的古怪想法是否还会继续下去,可是今天晚上,我们平淡的文明生活,像铁路的轨道那么单调,使我厌恶得作呕!我热爱莫斯科战败 ①后的种种不幸,热爱《红色海盗》 ②的激动人心和走私者的生活。既然法国再也没有夏尔特勒修士③,我希望至少有一个博塔尼海湾④,这是给那些小拜伦们⑤准备的医务室,这些小拜伦们把生活当作餐后的餐巾那样揉成一团以后,没有别的事情好做,只能纵火焚烧他们的家乡,自杀,为共和国暗中密谋,或者要求战争"

  "埃米尔,"拉斐尔旁边的那个同伴激动地对发言的人说,"我发誓,如果没有七月革命,我早就当上了神父,到偏僻的乡下去过野人的生活了,而且"

  "而且你每天都背诵日课经文了吗?"

  "不错。"

  "你是一个自命不凡的人。"

  ①莫斯科战败,指拿破仑从莫斯科败退。 ②《红色海盗》是美国小说家库珀(一七八九—一八五一)的作品;库珀写过很多海上冒险小说,写过不少海盗式人物。

  ③指夏尔特勒修院的修士。

  ④博塔尼海湾是澳大利亚东海岸的一个海湾,坐落在悉尼之南,一七八八年曾被指定为罪犯流放之地。

  ⑤英国诗人拜伦善写讽刺诗,抨击时政;曾参加希腊争取自由的战争。

  "我们每天都看报纸。"

  "不坏!对一个新闻记者来说,确是不坏。可是,你闭嘴吧,我们正在一大群报纸订户中间行走呢。新闻业,你瞧,就是现代社会的宗教,而且有了进步。"

  "怎么讲?""那些所谓权威人物不一定要相信,老百姓也是"他们这样东拉西扯地闲谈着,就像那些多年来早已熟读《古代名人传》⑥的老实人一样,不知不觉走到了儒贝尔街的一所公馆前面。

  埃米尔是一个获得很大光荣的记者,他可以不干什么事,却比别的记者得到的成功更多。他是一个大胆的批评家,充满了激情,十分尖酸刻薄,具有他的缺点所能容忍的一切优点。他为人直爽,爱说笑,当着面,他可以用上千种方法来挖苦一个朋友,可是背着面,他却能勇敢而忠诚地为他辩护。他嘲笑一切,甚至自己的前程。他始终身无分文,却像某些有点影响的人物那样,难以形容地懒惰,而且能就一本书用一句警句当面责备那些不会把警句写进自己书里的人。他轻于言诺,却从未履行过自己的诺言。他把自己的发迹和光荣当成垫子,躺在上面睡大觉,冒着一觉醒来自己年纪老迈躺在医院里的危险。再者,他为朋友可以上断头台,吹牛可以不顾廉耻,单纯得像个孩子,他只是心血来潮或者迫不得已时才工作。

  他指着吐放芬香和绿化楼梯的一盆盆花对拉斐尔说:"按照阿尔戈佛列伯斯①大师的说法,我们去参加的是一场了不起的酒宴②。"

  拉斐尔回答道:"我喜欢的是温暖的门厅,铺着华丽的地毯。从前厅开始就有奢侈的陈设,在法国是罕见的。到了这儿,我觉得我是再生了。"

  "可怜的拉斐尔,我们到了上面还要再一次大喝和大笑一番。啊!

  这一次,"他接着说,"我希望我们是胜利者,能够踩着所有这些人的脑袋走过去。"

  同时他用一个嘲弄的手势,指了指他们走进去的大厅的所有宾客,大厅里金碧辉煌,灯光灿烂,他们立即受到巴黎最出色青年的欢迎。其中一个刚显露出天才,要将他的第一幅画同帝政时代的光荣绘画比个高低。另外一个前一天刚刚冒险出了一本充满尖酸刻薄语言的新书,标志着文学上的一种蔑视,为现代派的写作发现了新路。过去一点,一个满脸粗犷表明他有旺盛天才的雕塑家,正在同三个冷酷的嘲讽家中的一个谈着话,这些嘲讽家根据不同场合,有时不承认任何地方有高明的人,有时却认为高明的人到处都是。这里有我们最机智的讽刺画家,他的眼睛狡猾,嘴巴恶毒,正在窥探着各种俏皮话,想将它们化作漫画。那边有一个年轻而大胆的作家,他能比任何人都更好地提炼政治思想的精华,或者开玩笑地压缩一位多产作家的作品,他正和一个诗人闲聊,这个诗人的天才如果具有他的仇恨的威力,他的作品准能压倒当代的一切⑥《古代名人传》原文是拉丁文 DEVIRISILLUSTRIDUS。

  ①创作《巨人传》的拉伯雷,将自己的革新思想掩藏在无穷无尽的秽言脏语中,第一次出版《巨人传》时,他不敢注真名,将自己名字的十六个字母拆开重新排列,成为"阿尔戈佛列伯斯"。 ②《巨人传》里的主角食量酒量其大无比,所以每饭都是空前盛大的酒宴。

  作品。他们两人彼此用甜言蜜语互相恭维,尽可能不说真活,也不撒谎。一个有名的音乐家用降B调带嘲讽的声音去安慰一个最近在政治上垮台而未受损害的青年政客。一些没有风格的青年作家,站在没有思想的青年作家旁边;一些充满诗意的散文家,在毫无诗意的诗人旁边。一个可怜的圣西门派弟子,相当天真地信仰了圣西门的学说,看见这些人都不完善,仁慈地把他们配对在一起,无疑是想把他们改造成信奉他的学说的信徒。最后,还有两三个学者,他们的任务是在谈话中加进一点氮元素①,另外几个通俗喜剧作家,已经准备好放射出转瞬即逝的火花,这种火花像钻石的闪光那样,既不发热也不发光。还有几个反常的人,他们暗笑那些对人和事表示崇拜或者蔑视的人们,他们自己早已采用一剑双刃的政策,阴谋反对所有的制度,却不支持任何一种制度。一个对一切都妄加评论的人,任何事都不能使他惊讶,他能在滑稽剧院演唱咏叹调中间大声擤鼻涕,抢在众人之前大声叫好,驳斥任何说出自己意见的人,这时他正在那里设法把聪明人说的警句据为己有。在这些宾客中,有五个是有前途的,有十来个人可以获得某些终身的光荣;至于其他的人,他们只能像那些平庸的人一样,引用路易十八的那句著名谎言:"团结一致,忘却过去",用来自慰。设宴的东道主有一种忧愁的喜悦,因为他一顿饭花了两千埃居。主人的眼睛经常不耐烦地注视客厅的门,期待着迟到客人的到来。过了不久一个又矮又胖的客人果然出现了,一阵恭维的喧闹声迎接他,原来他就是今天早上完成了这张报纸的创办手续的公证人。

  一个穿着黑礼服的仆人走过来打开了一个宽大餐厅的几扇门,大家都熟不拘礼地走过去认出了自己环绕一张大桌子旁的位置。拉斐尔在离开客厅以前,向周围望了最后一眼。他的愿望的确是完全实现了。所有房间的墙上都覆盖着绸缎和金子。富丽堂皇的多枝烛台上插着无数蜡烛,把金色檐壁的最细微部分,精致的青铜雕镂和室内装饰的豪华色彩都照射得大放光芒。用竹造成很有艺术性的花盆架上摆着罕见的名花,发散出甜甜的香气。这里的一切,甚至帷幔,都具有毫不夸张的典雅;总之,这里的一切都像诗一般优雅,其威力必然会使身无分文的人产生无穷的想象。

  拉斐尔叹了一口气说:"十万法郎的年金是《教理入门》最有趣的注解,而且能奇妙地帮助我们把道德付诸行动!啊!对啊!我的道德不能赤着脚走路。对我说来,所谓不道德就是住顶楼,穿破衣服,冬天戴顶灰帽子和欠门房的债。啊!我想在这奢华的环境里住上一年,或者半载,都可以!然后死去。这样我至少认识了,经历了,消耗了无数人生。"

  听见他说话的埃米尔对他说:"你把拥有股票经纪人的一辆马车当作幸福。算了吧,你不久就会发现财富剥夺了你成为一个高尚的人的机会,你就会讨厌财富了。艺术家难道会在富有的贫困和贫困的富有之间犹豫吗?对我们这些人来说,不是经常需要有斗争吗?因此,还是准备饱餐一顿吧,你瞧,"他用英勇的手势,指了指外表十分威严、神圣而安详的餐厅和餐厅的主人:装出一副温和相的资本家。"这个人,"他继续说,"他拼命赚钱是为了我们。难道他不像是被自然学家遗忘,没①氮是一种化学元素,约占空气总体积中的五分之四。

  有归入珊瑚虫类的一种海绵,必须细心地压榨他的油水,然后让他的继承人去吮吸的吗?你没有发现装饰着墙壁的浮雕别有风格?还有分枝吊灯,墙上的名画,多么奢华啊!如果听信那些妒忌的人和那些坚持要看到人生原动力的人的话,这个人在革命时期,曾经杀过一个德国人和别的几个人,据说,其中有一个是他最要好的朋友,还有一个是他最要好的朋友的母亲。你能给头发斑白、受人尊敬的泰伊番加上杀人的罪名吗?他外貌多像一个老好人。请看银器多么光彩夺目,你会相信银器的每道光芒都是他的匕首发出的闪光吗?算了吧,与其相信这些,不如去相信穆罕默德更好。如果传闻是可信的话,这儿三十位有道德有天才的人,正在准备好要吃掉一家人的脏腑和喝掉他们的血呢。而我俩,我们是满脑子天真和热情的青年,我们会变成这桩罪恶的同谋犯!我真想去质问一下我们的那位资本家,他是不是一个正派的人。"

  "现在不要问!"拉斐尔大声说,"等到他醉得半死而我们已吃完了这顿饭时再问。"

  两个朋友嘻嘻哈哈地入了座。每个宾客一开头就用比说话还迅速的眼光,向豪华的长餐桌表达了自己的赞美,那长桌子洁白得像一层新落下来的雪,桌子上对称地摆着餐具,餐具上面堆放着金黄色小面包。水晶器皿反射出彩虹颜色的星光,蜡烛的光芒交叉辉映,无穷无尽,盖在银罩子下面的美味佳肴,既刺激食欲,又引起人们的好奇心。很少谈话,相邻的人们只是互相注视。马德拉葡萄酒轮流酙到宾客的酒杯里。然后第一道菜带着它的全部辉煌出现了,它称得上是康巴塞雷斯①的手艺,而布里雅-萨瓦兰 ②也会给以赞美。波尔多的白葡萄酒,勃艮第的红葡萄酒,以王家气派滔滔不绝地大量供应。宴会的第一部分,从各方面看来,都像古典悲剧的情节展示。第二幕戏就变得有说有笑了。每个宾客都根据自己的爱好更换各种特产葡萄酒,而且喝得很有节制,使得仆役们将这些美味佳肴的剩菜搬走的时候,就爆发了暴风雨般的争论:有些人苍白的前额变红了,有几个鼻子开始泛红,有人脸上发光,有人眼睛发亮。

  在这微醺阶段,谈话还没有超出礼貌的范围;可是戏言和警句已经逐渐从所有的嘴巴里脱口而出;随后诽谤就轻轻地抬起它那毒蛇的小头,用笛子似的声音说话;这里那里有几个阴险的人在留意倾听,只希望能保持清醒的头脑。第二道菜上来时,大家完全兴奋了。每个人都边吃边谈,边谈边吃,喝酒时也不注意到几种酒的汇集,因为各种酒都那么容易入口和香气扑鼻,一个人这样喝了,别的人就受到传染。泰伊番自夸能使宾客活跃起来,就叫人送来罗纳省的烈性酒,托卡依葡萄烧酒,容易上头的鲁西荣陈酒。喝过这些酒以后,他们还不耐烦地等待香槟酒的到来,结果给他们倾倒了大量的香槟酒。他们活像从驿站里出发的邮车的马匹,在香槟酒火花的鞭策下,使他们的思想在空虚里急促奔驰,他们的推理没有人听,他们讲的故事缺乏听众,他们为询问而发出的千百次呼喊没有人响应。只有狂饮的酒席在放大喉咙发出吼声,这吼声是由无数喧闹声组成,就像罗西尼①的渐强音一样,越来越响。然后就是设下圈套①康巴塞雷斯(一七五三—一八二四),法国法学家,也是美食家。

  ②布里雅-萨瓦兰(一七五五—一八二六),法国美食家兼作家。

  ①罗西尼(一七九二—一八六八),意大利作曲家。

  的干杯,夸口吹牛,向人挑战。大家都不再以智力优越为荣,却去夸耀自己有一酒桶、一大桶、一酿酒桶的酒量。宾客们似乎都有两种声音。在一段时间里似乎都是主人在同时说话,而仆人在微笑着。在这场大舌战里,那些不清不楚的怪论,打扮得十分古怪的真理,在吵嚷声中,在中间判决、终审判决和连篇蠢话声中,彼此冲突和撞碰,正如在一场战斗中炮弹、枪弹和霰弹互相交叉飞过一样,其中思想的古怪会引起哲学家的兴趣,而体系的奇异,又会引起政治家的吃惊。这一切既是一本书也是一幅图画。范围各有不同的各派哲学,各种宗教,各种道德,各种政府,总之,人类智慧的伟大行为,都落到一把长柄镰刀之下,这把镰刀的长度同时间老人的那把镰刀相同,也许你会难以判断挥舞这把镰刀的,到底是喝醉了酒的智慧,还是变成暴风雨的醉鬼。这些思想像海面的惊涛骇浪冲击悬岩一样,似乎要动摇游离于各种文明之间的所有法则,这样就在不知不觉间满足了天主的愿望,天主在自然界留下善与恶,只将它们永恒斗争的秘密保留在自己手中。眼前的争论是狂热又滑稽的,有点像知识界的巫魔夜会①。这班大革命的儿女们在一家报纸创刊的前夕所说的悲惨的玩笑话,同快活的酒徒们在卡冈都亚②诞生时所发表的谈话,中间隔着十九世纪同十六世纪整整一条鸿沟。后者在嬉笑中准备好一场大破坏,我们十九世纪却在破坏的废墟中嬉笑。

  公证人指着拉斐尔问埃米尔:"坐在那边的青年人叫什么名字?我似乎听见人家称他姓瓦朗坦。"

  "您瞎扯什么,他的姓就叫瓦朗坦这么简单?"埃米尔笑着嚷起来。

  "对不起,他的全名叫拉斐尔·德·瓦朗坦。家徽是一只金鹰,背景是淡茶色,头戴银冠,釉质的鹰嘴和利爪,作橙红色,还配上一句拉丁文题铭:勇气长存!我们不是路边捡回来的弃儿,我们是瓦朗斯皇帝的后裔,是瓦朗斯族的祖先,西班牙和法兰西两国的瓦朗斯城的创建者,东罗马帝国的合法继承人。如果我们让马赫穆德在君士坦丁堡登上宝座,那是出自我们的真心诚意,而且也因为我们缺少金钱或者军队。"

  埃米尔用手中的叉子在拉斐尔头上描画了一顶皇冠。公证人沉思片刻,然后又喝起酒来,无意中作了一个真诚的手势,似乎承认他是没法子把他的顾客同瓦朗斯城、君士坦丁堡、马赫穆德、瓦朗斯皇帝、瓦朗斯家族联系在一起的。

  "被称为巴比伦、提尔、迦太基或威尼斯这些蚂蚊窝之被毁灭,它们之所以经常被过路巨人一脚踩坏,难道不是爱嘲弄的天神给人类的一个警告吗?"克洛德·维尼翁说。他是受人收买的一种奴隶,专门负责写一些博絮埃①式的文章,每行字卖十个苏。

  一个巴朗什②信徒回答:"摩西,西拿,路易十一,黎塞留,罗伯斯比尔和拿破仑,也许只是同一个人,在不同的文化里出现,就跟天上彗星的出现一样。"

  专门制造叙事诗的卡那利说:"干吗要探测上帝?"

  ①中世纪传说,巫师和女巫们在犹太人的安息日(星期六)夜晚召开由撒旦主持的夜会。

  ②拉伯雷的《巨人传》里,主人翁庞大固埃的父亲名叫卡冈都亚。

  ①博絮埃(一六二七—一七○四),法国主教、神学家兼作家,所写文章主要是唠唠叨叨地说教。

  ②巴朗什(一七七六—一八四七),法国神秘主义作家。

  "好呀,连上帝也抬出来了,"一个对任何事都爱妄加评论的人打断他说,"我认为世界上再也没有比上帝更具灵活性的了。"

  一个由于姓氏前面缺少一个贵族标志因而变成共和党人的青年人说:"可是,先生,路易十四为了开凿曼特农引水渠死了许多人,比国民公会为了公平征税,统一法令,使法兰西国有化,以及平均分配遗产,死去的人更多。"

  瓦兹省的一个名叫莫罗的地主回答:"先生,您把人血当作酒,这一次,您是否让每个人的脑袋留在他的脖子上呢?""这有什么用,先生?社会秩序的原则难道不值得牺牲一些人吗?"一个青年对他的邻座说:"喂,毕西沃!那个共和党家伙说要把这个地主的脑袋来作牺牲呢。"共和党人一边打着饱嗝一边继续宣扬他的理论:"人和事都算不了什么,在政治上和哲学上只有原则和看法。""多可怕!您难道会毫不伤心地为着一个‘假定’而去杀掉您的朋友们"

  "哦,先生,一个感到内疚的人才是真正的坏蛋,因为他心里还有点道德观念;而彼得大帝,阿尔伯公爵,心里只顾着制度,海盗蒙巴尔只想着他的组织。"

  卡那利说:"难道社会不能抛开你们的制度和你们的组织吗?""我完全同意!"共和党人喊道。"喂!您的愚蠢的共和国真叫我恶心!我们连安安静静地吃一只阉鸡也触犯土地法。"

  "你的原则精彩绝伦,我的塞满美食的布鲁图斯①!不过你很像我的贴身仆人,这家伙爱洁成癖,如果我让他照他喜欢的那样来刷我的衣服,我只有光着身子走路了。"

  共和党人反驳道:"你们真是一班粗人!你们难道想用牙签来洗干净一个国家。照你们的意见,司法机关比强盗更危险了。""嗳!嗳!"诉讼代理人德罗什说。公证人卡尔多说:"让他们同他们的政治见鬼去吧!不要再谈了。

  从来没有什么科学或者道德的价值比一滴血更高。如果我们为真理清算财产,也许我们会发现它已经破产了。"

  "毫无疑问我们在罪恶中享乐,比我们在善良中争论,更不费劲。

  因此我愿意把我四十年来在讲坛上发表的全部演说,去换一条鳟鱼,去换一篇佩罗②的童话或者夏莱③的一幅速写。"

  "您说得对!请把芦笋递给我。因为说到底还是自由产生了无政府状态,无政府状态导向专制,专制又回到自由。千百万生灵牺牲了,却还未能使其中的任何制度取得胜利。这难道不是一个恶性循环,让人类不断地在里面兜圈子吗?每当人类认为有所改善的时候,实际上只不过把事物挪了一个位置。"

  ①布鲁图斯(纪元前八五—四二),古罗马执政官,凯撒的义子,共和制的坚决拥护者。

  ②佩罗(一六二八—一七○三),著名的法国童话作家。

  ③夏莱(一七九二—一八四五),法国画家,以绘拿破仑时代的人物出名。

  "噢!噢!"杂剧作家居尔西嚷起来,"既然这样,先生们,我为自由之父查理十世④干杯!"埃米尔说:"有什么不可以?当专制主义记载在法律里的时候,自由就藏身在习俗里,反之亦然⑤。"银行家说:"为给了我们许多权利去对付愚蠢的人的愚蠢的政权干杯!"一个从未离开过布雷斯特军港的海军军官喊道:"嗳!亲爱的朋友,拿破仑起码给我们留下了光荣!""啊!光荣,这是令人伤心的食物,它价格昂贵而且很难保存。它会不会是伟大人物的自私自利,就像幸福是傻瓜们的自私自利一样。""先生,您真幸福。""第一个发明壕沟的人肯定是个弱者,因为社会只有利于弱者。野蛮人和思想家处于精神世界的两个极端,他们同样对财产所有权感到讨厌。""说得漂亮!"卡尔多喊道。"假定没有财产所有权,我们怎能订契约?""您说的是美妙古怪的青豌豆吧!""于是第二天,神甫被发现死在床上""谁在谈论死?不要开玩笑!我有一个伯父。""您大概会听任他死掉。""这不成问题。""先生们,请听我说!谋杀伯父要领,嘘!(听他说!听他说!)先得有一位又肥又胖的伯父,起码有七十岁,这种伯父最好。(全场轰动)。采用任何借口,叫他吃一顿鹅肝酱""喂!我的伯父是个瘦高个子,很吝啬,饮食也很有节制。""啊!这类伯父都是些过度延长寿命的老家伙。"那位有伯父的人接下去说:"等他在消化的时候,向他宣告,他存款的银行已经破产。""假如他经受得住呢?""给他送去一位漂亮的姑娘。""如果他已经"他一边说一边作了一个力不从心的手势。"那么,他就不是伯父,因为伯父都是风流的。""玛利勃朗①唱歌也有走音的时候。""不,先生。""是的,先生。""哎啊!不管是与不是,难道这不是宗教、政治和文学的所有论著的历史吗?人类是一个小丑,他在悬岩上跳舞。"

  "听您这样说,我就是一个傻瓜喽。"

  "恰恰相反,原因是您不听我说。"

  ④查理十世(一七五七—一八三六),法国国王,以专制著称。

  ⑤原文是拉丁文:VICE VERSA。

  ①玛利勃朗(一八○八—一八三六),法国女中音歌唱家,原籍西班牙,在伦敦唱歌剧《塞维尔的理发师》一举成名。

  "教育,好一个无聊的蠢事!海因费特马赫先生记载出版过的书在十亿册以上,而人的一生只能读十五万册。那么请您解释何谓教育?有些人认为教育就是教人知道亚历山大大帝的马的名字,教人知道什么是贝雷西洛守门狗,以及阿科尔老爷的全名是什么②,反而不知道为我们发明了木筏或者瓷器的人是谁。另外一些人则以为,受过教育就是懂得烧毁一份遗嘱,像个老实人似的活着,为人所爱,受人敬重,而不是去做一个屡教不改的偷表贼,有五种加重处罚的情节,缚赴刑场处决,被人憎恨和名誉扫地。"

  "拿单③还会长期留下来吗?"

  "啊!先生,他的合作者都是些聪明人。"

  "卡那利呢?"

  "他是一位伟人,我们对此不必再作评论了。"

  "您喝醉了吧?"

  "宪法的直接后果是摧毁一切智慧。艺术、科学、文物,一切都被一种可怕的自私心所吞噬了,自私心就是我们目前的痼疾。你们的三万名资产阶级议员,坐在议会席上,只想着怎样去种植白杨树。专制政府违法地做了许多大事情,自由却连合法地做些小事也不愿去做。"

  一个专制政体的拥护者打断他说:"你们的相互教育制造出套在钱眼里的人。在一个被教育弄得人人平等的民族里,个性就会全部丧失。"那个圣西门的信徒质问:"社会的目的难道不是给人人以幸福吗?""如果您每年有五万法郎的年金,您就不会想到老百姓了。您不是酷爱人类的吗?请您到马达加斯加去吧,您可以在那里找到一个小小的民族,它未经开化,可以很容易接受圣西门主义,可以分类,装进试验瓶里;可是,在这儿,每个人都很自然地钻进自己的洞穴,就像钉子插进洞眼一样。门房就是门房,傻瓜就显傻瓜,并不需要进入教会中学来培养提高。哈!哈!"

  "您是一个卡洛斯派吧①!"

  "为什么不是?我喜欢专制政体,它对人类表示某种蔑视。我不憎恨国王。他们多么有趣!他们在距离太阳三千万里②的一个房间登基为王,难道不算什么吗?"

  一位学者发言了,他是为了教育一个注意力不集中的雕刻家,才引发了一场关于社会起源和当地民族的讨论:"让我们把这个有关文明的大视野概括一下吧。国家伊始,权力可以说是物质的,统一的,赤裸裸的;然后,随着团体的增加,各个政府就采取或多或少聪明的办法来分解原始政权。因此,在上古时代,权力掌握在僧侣手中;教士一手拿着剑,一手拿着香炉。稍后一点,就有两种圣职:一个是大祭司,另一个是国王。到了今天,我们的社会是文明的最后阶段,便根据组合的力量来分配权力,于是我们便有了工业、思想、金钱、言论等权力。权力既②阿科尔老爷的全名是塔布罗·德·阿科尔(一五四七—一五九○),是法国作家,专写诙谐诗歌。

  ③拿单是圣经上的先知,以色列王大卫的顾问,曾斥责大卫夺人妻子的罪行,后来又主张由所罗门继承大卫的王位。

  ①卡洛斯派,指十九世纪西班牙支持卡洛斯为国王的反动教权派专制集团的成员。

  ②这里的"里"是法国古里,一古里约等于四公里,因此这里是一亿二千万公里。

  然不再统一,便大踏步不停地向社会解体前进,除了利害关系,不再有别的障碍。因此我们不能依靠宗教,也不能依靠物质力量,只能依靠智慧。书本比得上宝剑吗?争论胜得过行动吗?这就是问题所在。"

  那个卡洛斯派嚷道:"智慧杀害了一切。绝对的自由把各国引上了自杀的道路,各国都在胜利中感到烦恼,正如一位英国百万富翁一样。"

  "您还能对我们说些什么新的东西?您今天丑化了所有政权,这等于否认上帝一样庸俗!您再也没有任何信仰。因此本世纪就像一位道德败坏没有希望的老苏丹!总之,你们的拜伦爵士,在最后绝望的诗篇里,也歌颂了对罪恶的热爱。"

  完全喝醉了酒的比昂训说:"你们知道吗,多一剂量的磷或者少一剂量的磷,就可以使人变成天才或者混蛋,聪明人或者傻瓜,有道德的人或者罪犯?"

  德·居尔西喊起来:"怎能这样对待道德!道德是戏剧的永恒主题,是一切悲喜剧的结局,是所有法庭的基础。"比西乌说:"喂!闭上你的嘴,混蛋。你的所谓道德,就是没有脚跟的阿喀琉斯①!""来酒呀!""你愿打赌么,我能一口气喝完一瓶香槟酒?""这是你的一句俏皮话!"比西乌大声说。一个一本正经地把酒倒给他的背心喝的青年说:"他们都像马车夫似的喝得烂醉了。""您说得对,先生,当今政府的技巧就是使公共舆论居于统治地位。"

  "舆论?那是最邪恶的妓女!你们这些道德家和政治家,照你们的说法,我们就应该不断地重视你们的法律,而不重视天理,重视舆论而不重视良心了。算了吧,一切都是真的,一切又都是假的!如果社会给了我们绒毛作枕头,它一定拿痛风病来抵消自己的善行,就像它拿诉讼法来抵销司法的严峻,用感冒来抵销开司米披肩的流行一样。"

  "怪物!"埃米尔打断这位愤世嫉俗者的话头说,"你怎么能够当着美酒佳肴而且肚子撑饱的时候,来说文明的坏话?咬这只金蹄和金角的狍子吧,可别咬你的母亲"

  "如果天主教成功地把一百万个上帝放在一袋面粉里,如果共和国的结果总是拿破仑,如果君主政体出现在亨利四世的被刺和路易十六受审之间,如果自由主义变成了拉斐特①,这难道是我的错吗?"

  "在七月革命期间您吻过拉斐特吗?"

  "没有。"

  "那么就请闭上您的嘴吧,怀疑派!"

  "怀疑派是最有责任心的人。"

  "他们没有良心。"

  "您说什么?他们起码有两颗良心。"

  "要求天公提早付款!先生,这倒是真正好的生意经,古代宗教只不过是很好地发展了肉体的快乐,而我们这些人却使灵魂和希望都发展起来,这就是进步。"

  拿单说:"喂!好朋友们,在一个喂饱了政治的世纪里,你们能够等待些什么呢?《波希米亚国王和他的七座宫殿》这本书有极美的构思,它的命运如何呢?"

  "这个吗,"那位对任何事都妄加评论的人从桌子的一端,向另一端直嚷。"这些句子都是从帽子里偶然抽到的,这本书真正是为夏朗东疯人院写的。"

  "您是一个傻瓜!"

  "您是一个怪家伙!"

  "啊!啊!"

  "哈!哈!"

  "他们要打起来了。"

  "不会。"

  "明天见高低,先生。"

  "马上见分晓,"拿单回答。

  "算了吧,算了吧!你们两个都是好汉。"

  "您算另一条好汉,"那个挑衅者说。

  "他们连站都站不起来。"

  "啊!我站不起来,瞧吧!"那位好斗的拿单马上站直身子,样子像个风筝般摇摇晃晃。

  他用呆滞的目光向桌子上望了一眼,然后似乎被这个费劲的举动弄得疲惫不堪,又跌落到椅子上,脑袋垂下来,默然不语。那个对任何事情都妄加评论的人对他的邻座说:"叫我为了一本我从来没有见过也没有读过的书去决斗,这不是很滑稽吗?"

  比西乌说:"埃米尔,注意你的衣服,你旁边的那位脸色发青快要吐了。"

  "康德吗①,先生?这是又一只气球放出来供笨蛋们取乐的!唯物论和唯灵论是两个漂亮的球拍,穿道袍的江湖骗子用来把同一个羽毛球打过去。照斯宾诺莎②的说法,上帝无处不在,照圣保罗的说法,一切都来自上帝他们真是蠢材!开门,关门,这不是同一个动作吗?到底是鸡生蛋还是蛋生鸡?(请把鸭肉给我!)这就是整个科学。"

  "笨蛋!"那个学者冲他叫喊,"你提出的问题已经被一个事实解决了。""什么事实?""不是先有哲学然后有教授的讲台,而是先有讲台然后有哲学!戴上你的眼镜,读一读收支费用表吧。"

  "强盗!"

  "傻瓜!"

  ①康德(一七二四—一八○四),德国哲学家。

  ②斯宾诺莎(一六三二—一六七七),荷兰哲学家。

  "无赖!"

  "骗子!"

  比西乌用男低音的调门嚷着说:"除了巴黎,你们还能找到一处可以如此激烈,如此迅速的思想交锋的地方吗?""好了,比西乌,给我们演一出古典喜剧吧,要演得过火而可笑的!""你们愿意我演十九世纪吗?""大家听呀!""安静!安静!""把降音器堵住你们的狗嘴!""可以闭嘴哩!""给他酒喝,让他闭嘴,这家伙!""你来吧,比西乌!"表演艺术家把黑礼服的钮子一直扣到脖子,戴上黄手套,斜着眼睛,装出鬼脸,模仿《两世界杂志》的形象;可惜笑闹声淹没了他的道白,他的笑话一个字也听不到。如果他不能演出本世纪的形象,起码他表现了《两世界杂志》,因为他根本听不见自己的道白。

  餐后点心像变戏法似的摆上了桌面。餐桌上放了一个巨大的镀金青铜装饰盘,是有名的托米尔工艺作坊的出品。许多高高的雕像,被一个著名的艺术家刻成欧洲公认的理想之美的各种形体,托着或捧着堆成金字塔形的草莓、菠萝、鲜枣、黄葡萄、金黄桃子,从塞图巴 ①用轮船运来的橙子、石榴、中国鲜果,总之一切令人惊奇的奢侈享受,精美绝伦的点心,以及最精巧的美食,最诱人的美食等等。这些由美味佳肴所构成的五彩缤纷的图画,被瓷器的光彩,闪耀的金边,器皿的齿形边缘烘托得更为鲜艳。一只塞夫勒瓷瓶上复制了普森②的风景画,上头冠以一长条碧绿而轻盈的苔藓,优美得像大西洋的海岸一样。一位德国王公的领地收入,也不可能负担得起这样引人注目的豪华。金银器皿和螺钿、水晶制品又以新的样式大量出现;可是宾客们醉眼朦胧,醉话连篇,对着这个阿拉伯神话里的仙境,只能有一种模糊的感觉。餐后酒带来了浓香和激情,宛如很有效率的春药和迷人的晕眩,使人产生一种幻觉,像脚被结实的锁链束缚住,手也沉重不堪。堆成金字塔形的水果被抢夺一空,说话声越来越大,嘈杂声越来越响。那时候谁也听不清谁的说话,玻璃杯砸成碎片,狂笑声像火箭似的猛飞出来。居尔西找到了一个法国号,开始吹奏军乐。这真像是魔鬼发出的信号。这个疯狂的集会在吼叫,呼啸,歌唱,呐喊,怒号,嘟哝。你看见一些本来是快快乐乐的人,忽然变得像克雷比庸③的悲剧结局那么忧郁,或者像水手坐在车子里那么懵懵懂懂,你也许会微笑起来。有些精明的人把他们的秘密告诉一些好奇的人,他们根本没有听进去。忧郁的人露出微笑,就好像舞女刚跳完一个原地旋转的动作。克洛德·维尼翁把身体左右摇摆,像只关在笼子里的大熊。亲密的朋友打起架来。人类的外形具有同禽兽相似的地方,生理学家已经很奇妙地证明了这一点,现在这些相似点又隐隐约约地出现在①塞图巴是葡萄牙的海港。

  ②普森(一五九四—一六○五),法国画家。

  ③克雷比庸(一六七四—一七六二),法国剧作家,写了九部悲剧。

  人的手势和习惯上。这就好像为某个比夏④写好了的书,这位比夏目前也许正在忍饥受寒。宴会的东道主觉得有点醉了,不敢站起来,可是他一直以一种伪装的神态对宾客们的过火行为表示赞许,尽可能地保持有礼貌的好客样子。他的宽阔的脸,变得又红又蓝,近乎紫色,看起来好怕人,结合他整个身体的动作,前后俯仰,左右摇摆,活像在海上航行的双桅航船。

  埃米尔问主人:"您把他们都杀害了吧?"

  泰伊番竖起眉毛,神情是既机灵又愚蠢,回答道:"据说,为了纪念七月革命,政府准备废除死刑。""可是有时您会不会在梦里见到他们?"拉斐尔问。这位腰缠万贯的杀人凶手回答:"这里有时效问题!"埃米尔用挖苦的声调大声说:"在他的墓碑上,坟场营造人将刻上一句题铭:‘过路人,为他洒一掬纪念之泪吧!’啊!如果有一个数学家能够用代数方程式为我证明地狱的存在,我愿意给他一百个苏。"他把一枚硬币抛向空中,嘴里喊:"为了上帝,正面落地!"拉斐尔抓住硬币说:"不要瞧!谁知道呢?碰运气总是十分有趣的。"埃米尔用一种悲戚的滑稽神气说:"唉!我不知道该站在哪一边才好,是在不信神的几何学一边呢,还是在教皇的《天主经》一边。呸!我们喝酒吧!喝酒,我相信,就是神圣酒瓶的神谕而且可以充当《巨人传》的结论。"

  拉斐尔回答:"我们的艺术,我们的文物,也许包括我们的科学,都应归功于我们在天上的父亲①;而且还有更大的恩惠,那就是我们现代的政府,在政府下面有广大而富有繁殖力的社会,由五百个聪明人十分完美地代表着,其中互相敌对的势力彼此抵消了对方的力量,只留下一切权力都归于文明,文明是代替了国王的巨大的王后,国王这个古老而可怕的形象,是人类创造出来的存在于天同人之间的虚假的主宰。面对着这许多已完成的功业,无神论显得只是无繁殖力的骷髅。你认为怎样?"

  埃米尔冷冷地回答道:"我在想着天主教制造的血流成河事件。它打开我们的血管和心脏,以仿造一场洪水灾难。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关系!

  所有会思想的人都应在基督的旗帜下前进。只有基督才是奠定精神战胜物质的人,只有他才能诗意地将隔开我们同上帝之间的中间世界揭露给我们。"

  拉斐尔向他送去了一个难以形容的醉态的微笑,对他说:"你相信吗?为了不让我们牵涉进去,我们为‘不知道的神明’干杯!"他们喝光了他们那杯溶合着科学、碳酸气、香精、诗歌和不信神的醇酒。管家宣布:"请先生们到客厅去,咖啡已准备好了。"这时候几乎所有宾客都卷进了一种甜蜜的朦胧状态,在这种状态里理智的光芒熄灭了,肉体得到解放,沉溺在自由的疯狂享乐里。有些人醉到了顶点,满脸忧郁,拼命设法去抓住一个思想,以证明自己的存在;④比夏(一七七一—一八○二),法国医生、解剖学家和生理学家。 ①《天主经》的第一句是"我们在天上的父亲",因此常用这句话来代表《天主经》。

  另一些人由于消化负担过重,陷入萎靡不振的状态中,连动都不想动了。几个勇敢的演说家,还在糊里糊涂地说话,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说些什么。响起几声歌声,仿佛机械的响声,机械不得不显示一下自己没有灵魂的仿造生命。静寂和喧哗奇怪地结合在一起。可是等到管家代替主人以响亮的声音宣布新的娱乐节目时,所有宾客都站了起来,大家拉拉扯扯,互相扶持或者抱起来。这一大队人马一刹那间在门槛上被迷住了,全体静立不动。东道主献给他们的,是最富有刺激性的挑逗景象,宴会上的穷奢极侈同这景象相比,就黯然失色了。在一盏金色大吊灯的闪耀烛光下,环绕着一张铺着朱红桌布的桌子,一群女子突然出现在举止迟钝的宾客面前,他们的眼睛立刻像钻石似的大放光芒。她们的珠宝首饰富丽堂皇,可是更富丽的是她们灿烂夺目的美貌,在她们面前,这座宫殿的一切奇珍异宝都无藏身之地了。这群像仙女一样迷人的姑娘,眼睛里充满了热情,光彩熠熠,胜过使光滑如缎的帷幔、白色大理石和精细的青铜制品发出反光的大片光线。只要看见她们各有魅力和各有个性的发式和姿态,就能使心头的欲火燃烧起来。她们像是一堵镶着红宝石、蓝宝石和珊瑚的花墙;一圈黑色的项链围在雪白的脖子上,轻轻的披肩像灯塔上的小旗那样飘扬,傲慢的头巾,适度地撩人情欲的紧身衣裳。这群佳丽对所有眼睛都是一种诱惑,对任何逢场作戏的心都是一种享乐。一个摆出迷人姿势的跳舞女郎,在开司米波状褶纹的遮掩下,仿佛一丝不挂。这里一块半透明的薄纱,那里一段闪色的丝绢,遮掩住,或者透露出,神秘的玉体。纤纤小脚像是在倾诉爱情,艳红的嘴唇反而不语。先是一班柔弱端庄的年轻姑娘,伪装的处女,她们漂亮的头发发散出宗教圣洁的气息,看见她们,宛如看见一阵微风就可以吹散的幽灵。然后是眼神傲慢的贵族美女,她们冷漠无情,纤弱消瘦,十分优雅,侧着脑袋,似乎表示要想得到她们,还必须买通她们的王室靠山。一个英国姑娘,皮肤白皙,模样贞洁,轻盈得像空气,是从奥西昂①的云端里下凡的,好像是一位忧愁天使,为了罪行而内疚。有些巴黎女人,她们全部的美在于她们具有难以形容的媚态,她们以自己的化妆和智慧而沾沾自喜,她们以柔弱作为全能的武器,她们既灵活又强硬,她们是没有心肝也没有热情的妖艳女人,不过她们善于伪造种种珍贵的热情,装出发自内心的声音,这类女人在这种危险的集会上并不缺少。在会上大放光彩的还有意大利女人,她们表面上很平静,骨子里却认真看待自己的幸福;还有体态健美的诺曼底富家女子,黑头发大眼睛的南方姑娘。你可能以为是侍臣在凡尔赛召集美女,她们从大清早就编织好情网,现在到这里来仿佛被人贩子叫醒,黎明时分动身的一群女奴。她们都在那里发愣,有点羞人答答的样子,大家都忙着环绕着桌子站着,就像一群在蜂窝里嗡嗡作响的蜜蜂。这种怯生生的窘态,既包含着责备,也有撒娇的意思,可能是精心策划的诱惑,也可能是自然流露的娇羞。也许这是女人永远无法完全摆脱的一种感情,支使她们用道德的外衣作掩护,以便给荒淫行为带来更大的吸引力和刺激。因此老泰伊番策划的阴谋似乎要失败了。在场的没有约束的男人们开始时都被女人特有的威力镇住了。一阵低沉的赞美声像最柔和的乐声响起来。爱情和醉酒并没有结伴而①奥西昂,相传是三世纪时苏格兰的一个行吟诗人。

  行,这些宾客恰巧处在醉酒的软弱时刻,所以就没有发生暴风雨般的爱情,他们不得不放弃了神魂颠倒的肉欲享受。艺术家们始终听从诗歌的声音,他们愉快地研究这群入选美女之间的微妙区别。一个哲学家也许是受香槟酒发出来的碳酸气的刺激,突然产生一种想法,他想这群被各种不同遭遇带到这儿来的女人,从前也许是最受人尊敬的,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战栗起来。她们每个人无疑都有一出流血的悲剧要向人倾诉。差不多每个人身上都带着毒打的伤痕,身后都拖着一个没有良心的男子,无数背弃的盟誓和用悲惨换来的欢乐。宾客们彬彬有礼地接近她们,根据各自不同的性格互相结合,谈起话来。一个个小组形成了。简直可以说,这是在上流社会的一个沙龙里,年轻的姑娘和少妇们正在餐后给宾客们送上咖啡、甜酒和糖果,以帮助这些贪嘴的人们解除消化困难之苦。可是过了不久笑声响起来了,悄悄低语声增加了,嗓门大起来了。短期间内被压下去的狂欢,似乎在寻找空隙要再度兴起。这样的静寂和响声的交替,似乎有点像贝多芬的交响乐。

  两个朋友坐在一张柔软的长沙发上,他们起初看见一个身材匀称的高个子姑娘来到他们身边。她仪态万方,容貌不够端正,可是目光敏锐,容易冲动,由于强烈的对比反而能攫住人的灵魂。她的黑色头发,很性感地卷成环形,似乎经历过爱情的搏斗,又轻松地成絮片状落到宽阔的肩上,肩膀则暗示着继续往前看,更引人入胜。褐色的长发卷半遮住她的端庄的脖子,不时射到脖子上的光线,暴露出精美的标致轮廓。她的白色皮肤没有光泽,反而衬托出她脸上鲜艳颜色的暖色调之充满活力。

  长着长睫毛的大眼睛,喷射出大胆的光芒,这是爱情的火花!红而润湿的嘴唇,半开半闭,呼唤着男人的亲吻。这个姑娘腰身粗大,可是却柔和而富有弹性;她的胸脯和双臂都非常发达,就像卡拉什①画的美女那样;不过她敏捷而柔软,而且充满活力,使人联想到一只机灵的母豹,正如她的雄健的身体可以期待给人以无穷的乐趣一样。尽管这个姑娘应该懂得嬉笑和玩乐,她的眼睛和微笑却使人害怕。她像一个被恶魔缠绕的女巫,不能讨人欢喜,只能叫人惊异。各种各样的表情全都像闪电似的掠过她的灵活的面孔。也许她曾经使厌倦一切的人感到高兴,可是青年人对她只感到害怕。她像从古希腊神殿高处跌落下来的一尊火神像,远处看来精美绝伦,近看却粗糙不堪,话又要说回来,她那惊人的美貌应该能使阳萎的人勃起,她的迷人的声音能使聋子复聪,她的眼神能使古老的枯骨复活;因此埃米尔大体上把她比喻为莎士比亚的一出悲剧,好比一幅令人惊叹的阿拉伯式装饰图案,里面有快乐的吼叫声,爱情是野蛮的,里面激烈的愤怒过后继之以优美的魅力和幸福的火焰;她像一头既会咬人也会爱抚人的怪兽,笑起来像魔鬼,哭起来像天使,临时一拥抱就能将女人的所有魅力,只除了处女忧郁的叹息和迷人的羞怯以外,都发挥出来。然后一刹时间咆哮起来,撕破自己的两胁,粉碎她的爱情和情郎;最后毁灭她自己,就像一个叛乱的民族那样。她穿着一件红丝绒袍子,用脚毫不在意地践踏从女伴头上跌落的花朵,并且用一只①卡拉什是意大利画家兼装饰画家,共有兄弟三人,长兄卢多维科(一五五五—一六一九),二弟阿戈斯蒂诺(一五五七—一六九二),三弟阿尼巴勒(一五六○—一六○九),都擅长作画,这里指的是影响较大的三弟。

  手傲慢地把一只银盘递给两个朋友。她为自己的美貌感到自豪,也许是为自己的堕落感到自豪,她露出一只雪白的胳膊,胳膊在丝绒的衬托下格外引人注目。她站在那里,像是欢乐的女王,人类快乐的象征,这种欢乐可以挥霍掉祖宗三代积累下来的财富,站在死尸身上狂笑,嘲笑自己的祖先,拆散珍珠串和王座,把青年人变成老头,更经常的是把老头子变成年轻人;这种欢乐只能适合于那些对权力已经厌倦,思想经过考验,视战争如同游戏的巨人。

  拉斐尔提问了:"你叫什么名字?"

  "阿基莉娜。"

  "哦!哦!你是从《威尼斯得救》 ①里来的吧?"埃米尔嚷道。

  姑娘回答:"不错。就像教皇取了一个新名字以表示他高出于一切男人之上一样,我也取了一个新名字以表示我高出于一切女人之上。"

  "那么你是否像你的主保女圣人②那样,也有一个高贵而可畏的阴谋家作情人,他爱你而且愿意为你去死呢?"埃米尔激动地说,他被这种诗意的迹象弄得清醒过来了。

  她回答:"我曾经有过。可是断头台成了我的情敌。因此我总将几块红布塞进我的首饰里,以警告我享乐不要太过分了。"

  "啊!如果你们让她谈起拉罗歇尔海港四个青年上断头台的故事,她会谈个没完的。你闭嘴吧,阿基莉娜!哪一个女人没有一个值得她痛哭的情郎,可是不是每个人都像她一样幸运,有一个情郎死在断头台上。

  啊!我是宁愿知道我的情郎躺在克拉玛尔坟场的墓穴里,而不愿意发觉他躺在我情敌的床上。"

  这些话是一个最纯洁、最标致、最可爱的娇小姑娘用最温柔、最悦耳的声音说出来的,她仿佛是一个仙女用魔杖一指,便从魔蛋里跳了出来。她悄悄地走过来,露出一张精细的脸蛋,她身材苗条,蓝色的眼睛羞怯可爱,鬓角明净。一个从清泉里逃出来的纯洁的水仙,也比不上这个少女更羞怯,更白皙,更天真的了;她看起来只有十六岁,不知罪恶为何物,不懂得爱情,没有经历过人生的暴风雨;她似乎从教堂里来,在教堂里她曾祈求过天使们在她的大限未到以前,把她提早召回天国。只有在巴黎才能遇到这种女人,她们天真无邪的脸下面隐藏着极度的堕落,她们的像雏菊般细嫩和柔软的前额后面隐藏着精心设计的罪恶。埃米尔和拉斐尔一开头就被这年轻姑娘甜蜜的面孔所流露出来的无限希望迷惑住了,他们接受了阿基莉娜递过来的杯子,让那个姑娘在杯子里斟满了咖啡;他们开始询问她。她叫厄弗拉齐。在两个诗人眼中,她用阴险的寓意手法,换了一副面孔,同她的女伴粗鲁而热情相反,她变成一个冷静的堕落的女人,从残忍中得到快感,相当冒失足以犯罪,相当坚强可以嘲笑自己的罪行。她是没有心肝的魔鬼,专门惩罚那些有丰富感情的心灵,因为她自己毫无感情;她永远能够装出笑脸去出卖爱情,装出哭脸在为她的被害人送殡时洒些眼泪,晚上兴高采烈地去读被害人的遗嘱。一位诗人也许会赞美标致的阿基莉娜,所有的人都应该躲避动人的厄弗拉齐,因为前者是邪恶的灵魂,后者是没有灵魂的邪恶。

  ①《威尼斯得救》是英国剧作家奥特维(一六八二—一六八五)的作品,剧中人物有一个叫阿基莉娜。

  ②西俗取名必须从圣经中选择一个主保圣人的名字作为自己的名字,这里指的是剧本里的阿基莉娜。

  埃米尔对美丽的厄弗拉齐说:"我很想知道你有时是否也想到将来。"

  "将来!"她哈哈大笑地回答。"什么叫做将来?为什么我要去想现在还不存在的东西?我从来不瞻前顾后。我要照顾一整天的事不是已经够多了吗?何况所谓将来我们早知道了,那就是济贫院。"

  拉斐尔喊道:"你怎么从现在就想到了济贫院,你不能设法不去吗?"

  "济贫院难道就这么可怕?"厉害的阿基莉娜问。"等到我们既不是母亲又不是妻子,衰老又迫使我们的大腿穿上黑袜子,我们的额上爬满皱纹时,我们身上一切女性的特征都已枯萎,我们的朋友见到我们也没有快活的表情,那时候我们还需要什么呢?你们那时候从我们身上,从我们的服饰上,看见的只是原始用来创造女人的一堆烂泥,被两条腿支撑着走路,又冷,又干瘪,又变了样,只发出踩在枯叶上的沙沙声。最漂亮的旧布片穿在我们身上都会变成褴褛,过去给闺房里带来欢乐的龙涎香,现在发出死人的臭味,使人闻到了枯骨的气味;而且,如果在这堆烂泥里还有一颗心,你们大家都来侮辱它,你们甚至不让我们留下一个纪念品。因此,当我们到了人生这个阶段,我们是住在豪华的府第里豢养着小狗,还是在济贫院里挑拣破布,我们的生存还不是一样?用红蓝格子头巾或者用细纱头巾遮盖我们的白头发,用桦树干打扫街道或者用缎子揩拭杜伊勒里宫的石阶,坐在镀金的壁炉前面或者用红土火盆的炭烤火,到沙滩广场去看犯人上断头台或者到歌剧院看歌剧,这其间难道有太大的差别吗?"

  厄弗拉齐接着说:"我的阿基莉娜 ①,你在绝望之中从来没有说过这许多有道理的话。是的,开司米,小牛皮,香水,黄金,丝绸,奢侈品,一切亮闪闪和讨人欢喜的东西,只适合于青春时代。只有时间能够战胜我们的荒唐行为,幸福却宽恕我们。你们嘲笑我说的话吗?"她向两个朋友恶狠狠地微笑一下,大声继续说,"我说得不对吗?我宁愿死于享乐而不愿死于疾病。看到上帝对人类的所作所为,我既无永生的奢望,也不对人类有多大的敬意!只要给我几百万法郎,我马上把它们花光,一个子儿也不留到明年。活着就是为了享乐和统治,这就是我的心每跳一下就向我宣告的决定。社会支持我,它不是继续不断地向我提供挥霍的费用吗?为什么仁慈的上帝每天早上要将我晚上要花的钱都给了我呢?为什么你们要为我们设立济贫院呢?既然上帝没有把我们安置于善和恶之间,让我们选择什么会伤害我们,什么会使我们烦恼,我不去寻欢作乐,就未免太傻了。"

  埃米尔问她:"那么别人呢?"

  "别人?让他们自己想办法吧!我宁愿嘲笑别人的痛苦,不愿意为自己的痛苦哭泣。我绝不允许男人使我尝到些微痛苦。"拉斐尔问她:"你吃过什么苦头才会有这种想法?"她作出了一个充分显示出她的全部魅力的姿势,回答道:"我的情夫为了一笔遗产就抛弃了我!可是我曾经白天黑夜地工作来养活他。我再也不上什么微笑,什么山盟海誓的当了,我要使我的一生变成长期的①这句话原文是意大利文:Aquilina mia。

  欢乐的社交聚会。"拉斐尔嚷道:"可是,幸福难道不是来自灵魂的吗?"阿基莉娜接着说:"受人仰慕,受人奉承,用我们的美貌和我们的财富去战胜所有女人,包括最有德行的女人在内,这难道不算一回事吗?何况我们活一天,胜过一个老实的大户人家妇女活十年,这还不足以说明一切吗?"

  埃米尔对拉斐尔说:"一个没有德行的女人不是十分可憎吗?"

  厄弗拉齐用毒蛇的眼光向他们瞟了一眼,然后以一种难以模仿的讽刺口吻回答:"道德!我们把它让给丑女人和驼背女人。这些可怜的女人,如果连这点都没有,她们还算什么呢?"

  埃米尔喝道:"闭嘴!不要谈论你不懂的德行。"

  厄弗拉齐说:"啊!我不懂德行!把自己的一生献给一个你所憎恶的男人,学会怎样生儿育女,让他们长大以后把你抛弃,到了他们在你心窝上刺上一刀的时候,对他们说声:‘谢谢!’这就是你们要妇女遵守的德行;还有,为了酬报妇女的牺牲,你们设法诱惑她,给她带来痛苦,如果她抗拒,你们就损害她的名誉。这真是美妙的生活!倒不如自由自在,爱你喜欢的人,然后趁在年轻时死去更好。"

  "你不怕有一天你要为这一切付出代价吗?"

  她回答:"为了不让我的欢乐掺杂着悲伤,我将我的一生分成两部分:第一部分肯定是快乐的青春时代,第二部分是不明确的老年时期,那时我会自由自在地受苦。"

  阿基莉挪用深沉的声音说:"她没有恋爱过。她从来没有奔跑几百里地去高高兴兴地接受青睐或者遭到拒绝;她从来没有试过把生命系于一发,或者手刃几个男人以拯救她的君王,她的主人,她的天神。对于她,爱情只是一位漂亮的上校。"

  厄弗拉齐回答:"喂!喂!拉罗歇尔姑娘,爱情像一阵风,我们不知道它从哪里吹来。而且,如果你曾经被一个傻瓜爱上了,你对聪明人就会感到厌恶。"

  高大的阿基莉娜用嘲讽的口气回答:"民法法典上明文禁止我们去爱畜生①的。"厄弗拉齐笑着大声说:"我还以为你对军人是网开一面的。"拉斐尔喊道:"她们这样放弃她们的理智倒也真是幸福!""幸福!"阿基莉娜微笑起来,半带怜悯,半带恐怖,向两个朋友狠狠瞪了一眼。"啊!你们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做心怀死念,却被迫去寻欢作乐。"

  在这时候巡视一下各个客厅,就等于提前看到了弥尔顿的群魔殿②的景象。潘趣酒③的蓝色火光给还能喝酒的人脸上抹上一层恶魔似的颜色。

  有人受狂烈精力的驱使,在跳着疯狂的舞蹈,引起一阵阵笑声和叫喊声,①畜生,法语是 B■TE,转意为"傻瓜",上文厄弗拉齐说"被傻瓜( B■TE)爱上",所以阿基莉娜以一句俏皮话回报。

  ②弥尔顿(一六○八—一六七四)是英国诗人,所著《失乐园》长诗中,有群魔殿的景象。

  ③潘趣酒是由朗姆酒作基础,加上桂皮、柠檬等混合而成,有冷的、热的和火烧的三种。火烧是烧酒中的烧酒。

  有点像烧焰火时的爆破声。闺房和小客厅里到处躺着醉得昏迷不醒和濒死的人们,一派战场的景色。酒气、欢笑和说话声使气氛极为热烈。陶醉、爱情、狂乱、忘掉世界,这一切都装满着人心,流露在脸上,写在地毯上,表现在混乱中,而且给所有的目光都蒙上一层轻纱,使人只看见空气中充满醉人的烟雾。就像在太阳照射的光圈里,无数明亮的尘埃在飞舞,透过尘埃有无数奇形怪状的形体在活动,有最滑稽可笑的搏斗。这里那里,一群群互相拥抱的男女同装饰着客厅的白色大理石雕像混在一起,真假难分,这些雕像都是雕刻艺术上的珍品。两个朋友虽然还在思想上和器官上保持着一定程度的清醒,这是生命的最后激动,人生不完善的缩影;他们不可能在这些希奇古怪的荒诞现象中,分辨出什么是真实的东西,在不断地从他们疲倦的眼前经过的神奇现象中,分辨出什么是可能的。天空中挤满我们的梦想,我们梦中的人物都是热烈而又温柔的,尤其是他们带着链条仍能行动敏捷,总之,睡梦中最不平常的事件在剧烈地袭击两个朋友,使他们把荒淫放荡的活动当作噩梦中的种种变化,在噩梦中行动都是无声的,大喊大叫耳朵也听不见。这时候一个心腹仆人费了很大的劲才把主人请到一间前厅里,凑近耳朵对主人说:

  "先生,所有邻居都站到窗口埋怨我们声音太吵。"

  泰伊番大声喝道:"他们既然害怕声音,干吗不叫人用麦秸把大门堵起来?"

  拉斐尔突然爆发出一阵哈哈大笑,笑声来得太不合时宜了,以致他的朋友问他为什么会猛然狂笑。

  拉斐尔回答:"你要理解我是很困难的。首先,我得向你承认,你在伏尔泰码头上撞见我的时候,我正想跳进塞纳河里自杀,你一定想知道我自杀的理由。可是,如果我补充说,当时由于一个神话般的偶然机会,物质世界最富有诗意的遗迹,恰好在我眼前由人类智慧的象征概括起来;这时候我们在餐桌上糟蹋过的精神财富,却归结到两个女人身上,她们成为荒唐行为最原始的活样板,而我们对世人和世事的毫不关心,正好为截然相反的两种生活方式的丰富多彩的图画提供一个过渡的机会,这样说你能更理解一点吗?要是你还没有喝醉的话,你也许就能从中看到一本哲学教科书。"

  "如果你没有把两只脚搁在迷人的阿基莉娜身上,你就会为你的喝醉了酒和胡言乱语害羞,"埃米尔说;他正在把厄弗拉齐的头发卷过来卷过去地逗着玩,自己却不大意识到在做这种天真的游戏。"这位姑娘的鼾声有点像暴风雨发作前的呼呼声。你的两种生活方式可以归纳成一句话,总结为一种思想。简单而机械的生活,会引导人到不合理的明智,因为劳动窒息了智力;而在抽象的空虚中或者在道德世界的深渊中生活,就会引导人产生疯狂的明智。总而言之,为了活得长寿而扼杀感情,或者作情欲的牺牲品在年轻时死亡,这就是对我们的判决。还有,这个判决还要同万物的主保圣人所赐给我们的天性作一番斗争,而主保圣人是苛刻地嘲弄人的。"

  "大傻瓜!"拉斐尔喊起来打断他的话头。"像你这样‘归纳’和‘总结’下去,你就可以写成好几部书了!如果我真想把这两种想法归纳成公式,我也许可以告诉你:人类由于运用理智而堕落了,如果无知无识,倒可以净化。这就是同社会打官司!可是不管我们是同聪明人生活在一起,还是我们同愚人同归于尽,结果迟早还不是一样?所以那位伟大的第五原素的提炼者①从前曾经用两句话来表达这两种生活方式:卡里马里,卡里马拉②。"

  埃米尔回答:"你叫我怀疑上帝的威力,因为他的威力还比不上你的愚蠢。我们亲爱的拉伯雷早已用更简单的两个字‘也许’来代替卡里马里,卡里马拉这两句话,解决了这个哲学命题,蒙田③就是从‘也许'

  得出他的’我知道什么?‘的。再说,精神科学上的这些新词儿,还不是皮隆④在善和恶之间的惊呼,或者比里当的驴子站在两堆同距离的燕麦中间⑤,不知如何选择。可是让我们不谈这种在今天已归结为’是‘或’非‘的永恒争论吧。你说说你想跳进塞纳河里到底是作的什么试验?难道你妒忌圣母桥的水力机械吗?"

  "啊!你根本不了解我的生活。"埃米尔喊起来:"啊!你这句话老掉牙了,我没有想到你这么庸俗。

  你难道不知道我们大家都认为自己吃苦比别人多吗?""唉!"拉斐尔叹了一口气。"你说’唉‘字显得很滑稽!你是不是精神上有病,或者肉体有病,迫使你在早上运用臂力把马匹拉回来,而这些马匹在晚上要将你四马分尸,像达米安①过去所受的刑罚一样?你有没有在顶楼上,不用盐,生吃了你的狗?你的孩子们是否曾经对你说过:’我饿了‘?你有没有卖掉你情妇的头发,得钱去赌博?你是否曾经急急忙忙地赶去兑付一张假汇票,票上的地址是假的,付款人是一位子虚乌有的叔父,而且你惟恐迟到了?请注意,我听你说。如果你投水是为了一个女人,为了一张拒绝付款证书,或者为了烦闷,我就同你断绝关系。坦白吧,不要说谎;我要求你的不是长篇大论的历史回忆录,在你酒醉许可的程度内,尽量简短些,我像一个读者那样苟求,却像一个妇女读晚祷经文那样昏昏欲睡。"

  拉斐尔说:"可怜的傻瓜!从什么时候起痛苦和同情不是按正比例发展的?当我们到达科学的某种程度,可以让我们写出一本人心自然史的时候,我们就能把人心命名,分类,分科分属,分成甲壳类、化石类、蜥蜴类、微生物类等等,还有什么?那时候,我的好朋友,就能完全证实世界上有些人心像花儿那样柔软和娇嫩,轻轻一碰就碎,而有些铁石心肠的人,对这种撞碰根本毫无感觉。"

  "哦!拜托了,给我省掉这一大套开场白吧,"埃米尔抓住拉斐尔①拉伯雷在所著《巨人传》封面上自称为"五原素提炼者"。

  ②源自《巨人传》中的话,有音无义。

  ③蒙田(一五三三—一五九二),法国作家,哲学家。

  ④皮隆(纪元前约三六五—二七五),希腊哲学家,怀疑派哲学的创始人,否认人能真正认识真理,其主要理论根据是感官经常发生错觉,对一个命题往往有互相矛盾的判断,必须先审查前题是否有错,才能判断一个命题,因此真理无法认识。

  ⑤比里当(一三○○—一三六六),法国经院派哲学家,以他的"驴子理论"而著名:一只又饥又渴的驴子,站在一堆草料和一桶水之间,两边距离相等,驴子不知先选择哪一面。

  ①达米安(一七一五—一七五七),先当兵,后当仆役,他为了提醒路易十五注意国王的职责,用小刀轻刺了一下路易十五,被判在沙滩广场四马分尸,国人闻之大哗。

  的手,半带笑容半带怜悯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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