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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临死亡

书名:驴皮记 作者:巴尔扎克 本章字数:61806

更新时间:2014年12月31日 22:45


面临死亡

  

  十二月的最初几天,一个上七十岁的老头,冒着雨,沿着瓦雷街走,抬起头仰望每间公馆的大门,找寻拉斐尔·德·瓦朗坦侯爵老爷的住处,他天真的神气像个小孩,全神贯注像个哲学家。过分忧伤与专横性格互不相容的痕迹,在他的脸上明显地表现出来,他的一头灰色的长头发,一根根竖起,活像一块被火烘蜷了的旧羊皮纸。

  如果一位画家碰上了这个穿黑衣服、骨瘦如柴的怪人,一定会在回到画室以后,把他画在画册上面,在画像下面题上一行字:"找寻诗韵的一位古典诗人。"把人家告诉他的门牌号码核对无误以后,这位活生生的再世罗兰①轻轻地敲打一间豪华公馆的大门。老头向一个穿制服的门卫问道:"拉斐尔先生在家吗?"门卫一边吞吃着一块在一大碗咖啡里蘸湿了的面包条一边回答:"侯爵老爷不接见任何客人。"老头指着一辆停在木板顶盖下面的华丽马车说:"他的马车就停在这儿,"这块木板顶盖相当于斜纹布的天篷。下面覆盖着几级石阶,老头接着说:"他马上就要出门了,我在这儿等他。"门卫接着说:"老朋友,您可以在这儿一直等到明天早上,这里总是有一辆准备好的马车等待老爷的。您走吧,我求求您,我只要没有收到命令就让一个陌生人进入公馆一次,我就会失掉六百法郎的终身年金。"这时候,一个身材高大,穿着很像一个政府机关的传达员的老头子,从前厅里出来,快步走下几级台阶,仔细打量眼前这位面露惊讶之色的求见者。

  门卫说:"再说,若纳塔斯先生来了,您跟他说吧。"两个老人或者由于同情,或者由于好奇,互相吸引到一起来了。他们在广阔的主院子中间相会,那里是一片圆形空地,石缝里长着几丛野草。一种可怕的静寂笼罩着这座公馆。只要见到若纳塔斯,你就想猜透蒙在他脸上的那层秘密,它会把在这所阴沉的府邸里的最细微的事情告诉你。

  拉斐尔接受了舅父的巨额遗产以后,第一件想到的事,就是找到忠诚的老仆住在什么地方,他认为老仆对他的爱是最可靠的。若纳塔斯再见到年轻的主人时,流下了眼泪,他原以为他同主人道过永别了呢;可是后来侯爵提升他为总管这个显赫的职位时,他才觉得世上没有什么能比得上他幸福。

  若纳塔斯老头成了拉斐尔和整个世界之间的中间力量,是他主人的财产的最高处理人,是一种陌生思想的盲目执行者;他仿佛是主人的第六感官,通过它,生活上的感情才能传到拉斐尔身上。

  老头子一边走上几级台阶去躲雨,一边对若纳塔斯说:"先生,我想同拉斐尔老爷说句话。"管家叫起来:"同侯爵老爷说话?我是他的奶公,他还不大和我说①罗兰(一六六一—一七四一),法国作家,曾任巴黎大学校长。

  话啦。"老头子大声说:"我也是他的奶公,你的夫人过去虽然喂过他奶,我却是亲手让他吮吸过缪斯①的奶汁的。他是我的门生,我的孩子,我的亲爱的养子②!我培育了他的脑筋,启发了他的智力,发展过他的天才,我敢说,这是我的荣誉和光荣。他难道不是我们时代最杰出的人之一吗?

  他是我六年级、三年级和修辞班的学生,我是他的教师。""啊!先生原来是波里凯先生""正是。先生是""嘘,嘘!"若纳塔斯示意两个厨房小学徒说话低点声,因为他们的说话声打破了这所房子的修道院似的静寂。那位老师接着说:"先生,侯爵老爷是不是生病了?"若纳塔斯回答:"亲爱的先生,只有上帝才知道我的主人心里想什么。您知道,在巴黎没有第二所房子同我们这所一模一样。您听见吗?没有第二所。真的,一点不假。侯爵老爷买的这所公馆以前是一位公爵和贵族院议员的。他花了三十万法郎来购置家具。您瞧,三十万法郎,这是一大笔钱啊。结果我们公馆里每间房间都装饰得像仙境似的。好!我看见这等豪华壮丽的场面,就对自己说,这分明是他的已故祖父生前的光景一般!年轻的侯爵老爷一定是要接待全城的上流人士和整个宫廷了。根本没有。侯爵老爷不愿见任何人。他过的是一种奇怪的生活,波里凯先生,您听见我说吗?一种与他的身份不能调和的生活。老爷每天在同一时间起床。只有我,我一个人,您懂吗?能够走进他的房间。我不论寒暑七点钟开门进去。这是奇怪地说好了的。进去以后,我对他说:’侯爵老爷,您应该醒过来穿衣服了。‘"他就醒过来穿上衣服。我应该将他的晨衣递给他,他的晨衣是永远用同样料子照同样款式做的。等到晨衣不能再穿时,我只好换一件新的,这都是为着避免他要费心问我要。真是富于想象!事实上,他每天可以花掉一千法郎,这亲爱的孩子,他爱怎么干就怎么干。何况,我太爱他了,即使他打了我右颊一记耳光,我也会伸过左颊让他打!他叫我做再困难的事情,我也照做,您听见吗?事实上,他叫我做的琐碎小事真多,使我整天有事可干。他要看报纸,对吗?给我的命令是一定要将报纸放在老地方,在同一张桌子上。我每天要在相同时间亲手为他刮胡子,我的手一点也不发抖。厨师如果不能够每天早上十时丝毫不差地把早餐端到爵爷面前,或者下午五时做不到准时开晚餐的话,他在爵爷过世后就得不到一千埃居的终身年金。菜单是全年一次性排好的,每天一份。爵爷没有什么心愿要满足的。草莓上市时,他就吃草莓,第一条鲭鱼到达巴黎,他就吃鲭鱼。菜单是印好的,他早上就背得出他晚上要吃什么。在这种情况下,他总在同一时间穿着相同的衣服,同样的内衣,由我永远将衣服放在相同的靠背椅上,您明白吗?我还应注意使他永远有相同的呢料子,万一他的外衣坏了,这是假设,我就应该为他换上一件,不必向他开口问一句。

  "天气好的时候,我走进去对主人说:’爵爷,您也许想出去吧?‘①缪斯是掌管文艺、音乐等的女神。

  ②亲爱的养子,原文是拉丁文:CARUSALUMNVS。

  "他回答我去或不去。如果他想出外散步,他用不着等他的马儿,马儿永远是套好的,马车夫丝毫不差地手里拿着马鞭子,就像您看见的那样。

  "晚上,吃过饭后,爵爷今天到歌剧院去,明天就去意大对不起,他不是到意大利剧院,在这个剧院我昨天才定下一个包厢。然后,他在十一点准回来睡觉。

  "白天他什么事也不干的那段时间,他就看书,他总是看书,您懂吧,这是他的一种想法。我奉命在他之前读一读《出版日报》,以便购买新书,以便在新书发售当天他就能在壁炉台上看到它们。我还得到命令每隔一小时就进他房间一次,注意炉火是否熄灭,注意一切,使得他不缺少什么;先生,他给了我一本小册子,让我背熟了,里面记载的都是我应做的事,真是一本《教理问答》。夏天,我应该用冰块把房间温度维持到一定的凉爽,而且到处都要摆放鲜花。他很有钱,他每天可以花一千法郎,他可以爱怎么花就怎么花。他曾经在很长时间内缺衣少食,可怜的孩子!他不折磨任何人,他心地善良,从来不多说话,在整个公馆和花园里,完全是一片静寂!总之,我的主人如果有什么心愿,他只要运用指头和眼光,就能够实现,而且是直接地①完成!他做得对,如果不管住那些仆人,一切就会陷入混乱。我对他说他应该做什么,他听我的话。您简直难以相信他把事情做到什么程度。他公馆里的房间都是怎么说呢?哦,都是相通的。假定说吧,他只要打开他卧室的门,或者他书房的门,喀嚓一声,所有的门通过机械装置都主动打开了。在这种情况下,他可以走遍整个公馆碰不到一扇关闭着的门。这对我们这些人真是又好、又方便、又舒适!可是这也费了我们一大笔钱!最后,波里凯先生,他对我说:’若纳塔斯,你要把我当作襁褓中的孩子来照顾我。‘襁褓中的孩子,是的,先生,他说的是襁褓中的孩子。’你要考虑我的需要。‘"这样我倒成了主人,您听见没有,他简直成了仆人。您问为什么吗?啊!这世界上除了他和善良的上帝,没有人知道。这是丝毫不差的!"老教师叫起来:"他这是在作诗!""先生,您认为他是在作诗吗?这太艰苦了,这样作法!可是,您知道吗?我不相信。他常常对我说,他的生命就跟草木一样,无声无息地活着①。就在昨天,波里凯先生,他凝视着一朵郁金香,一边穿衣一边对我说:’这就代表我的生活。我是在无声无息地活着,我的可怜的若纳塔斯。‘在这种时候,别人会认为他害了偏执狂。这是丝毫不差的!"教师神态俨然的样子,使老仆人产生了深深的敬意,教师说:"一切都向我证明,您的主人正在从事一部伟大的著作。他正埋头作着广泛的沉思,不愿意被平庸生活的琐事分了心。一个天才在运用智力工作的时候,是会忘记一切的。有一天,著名的牛顿"若纳塔斯插进来说:"牛顿?这个人我不认识。"波里凯接着说:"牛顿是一个伟大的几何学家,他把手肘靠在桌子①直接地,原文是拉丁文 RECTA。

  ①若纳塔斯把 VEGETATION(植物,草木)和 VEGETER(无声无息地生活)都念成 VERGETATION(带有条痕)和 VERGETER(使有条痕)了。

  上,一直过了二十四小时;等到他从沉思中醒过来时,他把第二天当成是前一天,仿佛他睡过了。我去看他,这个亲爱的孩子,我可能对他有用。"若纳塔斯喊起来:"等一等,哪怕您是法兰西国王,我当然说的是过去那位国王,也不能进去,除非您把门强行打开,而且踏在我身上走过去。这样吧,波里凯先生,我飞奔过去告诉他说您来了,而且这样问他:要请他上来吗?他会回答请或者不请。我从来不问他:’您希望么?您愿意么?您想要么?‘这几句话早已从谈话里取消了。有一次我说漏了嘴,蹦了一句出来,他非常生气,对我说:’你想要我死吗?‘"若纳塔斯把老教师让进前厅,示意给他再也不能向前走了。他很快就回来带来一个肯定的答复,引导老教师穿越许多豪华的房间进去,房间的门都是开着的。波里凯远远地就瞧见他的学生坐在壁炉的一个角落里。拉斐尔穿着一件大花样的晨衣坐在一张沙发上读报。他仿佛笼罩在极度的伤感中,从他的衰弱躯体的那种病态就可以看出来;他的前额上,他的像泛黄的花儿似的苍白的脸上,也都显露出这种伤感来。一种女性的优雅和富贵的病人特有的怪现象,使他明显地与众不同。他的手,像美女的手那样温柔洁白和纤细。他的金黄头发已经有点稀疏,蜷曲在两鬓周围,漂亮得有点过分考究。头上戴的希腊圆帽,是由细开司米制成的,一条太重的流苏从帽子上垂下来,把帽子扯向一侧。他用来裁开书页的一把镶金的孔雀石裁纸刀,跌落在他的脚下。他的膝盖上放着一个华丽的印度水烟筒的琥珀烟嘴,珐琅质螺旋形烟筒像条蛇似的躺在房间的地上。他忘记了吸那清香的烟了。可是,他的蓝眼睛同他的年轻而衰弱的身体正好相反,全部生命仿佛都压缩在眼睛里,一种特殊的感情仿佛在眼睛里闪耀,一开始就给人以强烈的感受。这眼光使人看了难受。

  有些人可以从这里看到绝望,另一些人可以猜到比悔恨更为可怕的内心斗争。这是无能为力的人的深沉眼光,他将所有欲望都埋藏在心底,或者是守财奴的眼光,他的钱本来可以为他购买欢乐,为着避免钱财减少,他宁愿在想象中享受这些欢乐,而不花钱去买;或者是被铁链锁住的普罗米修斯①的眼光,或者是拿破仑失势以后的眼光,他在一八一五年告诉爱丽舍宫,敌人犯了战略错误,请求给他二十四小时的军队指挥权,结果得不到。这是真正的征服者和入地狱者的眼光!或者,更确切一点,这是几个月以前,拉斐尔投向塞纳河或者投向赌桌上他押上最后一枚金币的眼光。他将自己的意志和智力完全听从一个只具备粗浅常识的老农民的摆布,这个老农民在当了五十年仆人以后总算开化了点。他变成了机器人,他几乎为此而觉得高兴,他为了生存而抑制生活,他从灵魂里排除了一切诗意的欲望。他接受了残酷势力的挑战,为着更好地同残酷势力作斗争,他学奥里热纳②的样子,保持贞洁,阉割了自己的想象力。

  拉斐尔因一份遗嘱突然致富的第二天,他看见了那块驴皮缩小了,那时他正在公证人家里。一位相当受人欢迎的医生,在吃饭后甜点时,很严肃地讲了一个瑞士病人的故事:这个瑞士人害了肺病,在十年里不①普罗米修斯,根据希腊神话,是造福于人类的神,他从天上窃火给人类,触怒了宙斯。宙斯把他锁在高加索山上,每天派神鹰来啄食他的肝脏,使他备受折磨。

  ②奥里热纳(约一八五一二五四),用希腊文写作的法国神学家,曾经自愿阉割,以利修行。

  说一句话,住在牛奶棚里,空气浓浊,他每分钟只呼吸六次,饮食非常清淡,结果他的病治好了。拉斐尔心想:"我要做这个人!"他的意思是:不惜任何代价也要活下去。在奢侈豪华的环境中,他过的是蒸汽机式的生活。

  当老教师仔细打量这具年轻的活尸时,不禁打了一个寒噤,他觉得在这个消瘦虚弱的躯体上,似乎一切都是假的。他看见侯爵眼露凶光,前额上忧思重重,他简直认不出这就是从前他留下深刻印象的精神饱满、红光满面、四肢壮健的那个学生。如果这位传统的老好人,有洞察力的批评家,有鉴赏力的保守分子,曾经读过拜伦的著作,他一定会以为他可以见到恰尔德-哈罗尔德的时候,却见到了曼弗雷德 ①。

  拉斐尔用他的滚烫而微湿的手,紧握着老人冰冷的手指,对老师说:

  "您好,波里凯老爹。您身体好吗?"老人接触到他的发烧的手时不禁吓了一跳。他回答:"我很好,您呢?""哦!我希望能保持健康。""您一定是在从事一部伟大的著作吧?"拉斐尔回答:"不,纪念碑已完成了 ②,波里凯老爹,我写过伟大的篇章,我已经向科学永远告别了。现在我连我的手稿在哪儿几乎都不知道。"老师问:"您的文体一定很纯正吧?我希望您不会使用那种新学派的粗野语言,这个学派以为创造了龙沙③就是创造了奇迹。""我的著作纯粹是一本生理学的书。"老师说:"这就是说,大局已定了。在科学中,语法应该满足各种发现的需要。不过,我的孩子,一个清楚而和谐的文体,像马西荣④的语言,布丰和伟大的拉辛的语言,加上古典派的风格,是不会坏事的。"老师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可是,我的朋友,我忘记我来这儿的目的了。我的拜访是为一件私事。"拉斐尔太迟了才想起他的老师在长期的教书生涯中,已经养成了口若悬河的本事,和用婉转的说法来谈问题的才能,他几乎有点后悔不该接待他了;可是当他产生赶他出去的愿望时,他马上压制了自己的秘密欲望,偷偷地朝挂在他前面墙上的驴皮望了一眼,驴皮贴在一块白布上,那决定命运的轮廓,被一条红线沿着驴皮仔细地画了出来。

  自从那次要命的大吃大喝以后,拉斐尔便尽量压制自己最轻微的欲念,生活的方式也尽量避免惊动这张可怕的驴皮。这法宝仿佛一只老虎,他不得不同它一起生活,但要尽可能不唤醒它的凶残本性。因此他耐着性子倾听他的老师的冗长叙述。

  波里凯老爹花了一个钟头来讲述自从七月革命以来,他所受到的迫①曼弗雷德是拜伦的同名叙事诗的主角,他知道自己已经赎了罪,仍然受着折磨,因此不求上帝恕罪,跳下悬崖自杀。恰尔德-哈罗尔德是拜伦另一杰作《哈罗尔德朝圣记》的主角,充满叛逆精神,据信即拜伦的化身。

  ②原文是拉丁文 Exegi monumentum。

  ③龙沙(一五二四—一五八五),法国诗人,七星诗社的领袖。

  ④马西荣(一六六三—一七四二),法国宣教士,擅长以简单而雄辩的道理说服人。

  害。这位老好人希望有一个强有力的政府,他发表他的爱国愿望,他希望杂货商人仍然站柜台,政治家管理公共事务,律师回到法院,贵族院议员回到议院所在地卢森堡宫。可是公民国王①的一位人民部长却认为他是一个卡洛斯派②,把他从教席上赶了下来。老人失了业,既没有退休金,也没有了面包。他原是他的一个穷侄子的保护人,他为侄子交付圣絮尔皮斯神学院的膳宿费,他这次来,与其说是为他自己,不如说是为他的养子,来求他过去的学生,向新任的部长求情,不是给他复职,而是在外省派他个公立中学校长的职务。

  老好人的单调的声音在他耳边停下来的时候,拉斐尔正在不可抵抗地昏昏欲睡。出于礼貌,他注视着老人几乎凝定不动的泛白眼睛,老人的叙述又缓慢又冗长,使他被一种惯性力所麻木和吸引住了。

  拉斐尔回答道:"善良的波里凯老爹,我对这事毫无办法,一点办法都没有。"其实他根本不确切地知道他回答的是哪个问题,只是随口回答:"我有强烈的愿望,希望您能如愿以偿"这时候,拉斐尔根本没有注意到他这几句表现自私和毫不在乎的平常话,会在老人枯黄和多皱的脸上产生什么反应,他只是像一只受惊的狍子般直起身子。他看见了一条浅浅的白线出现在黑色的驴皮边沿和红色的轮廓线之间,他不禁发出了一声可怕的尖叫,把可怜的老师吓坏了。

  拉斐尔破口大骂:"滚!老傻瓜!一定会让您当上中学校长的!难道您不能问我要一笔一千埃居的终身年金,却要我许一个要我的命的愿望吗?要不,您的来访就不会给我带来任何损失。在法国有十万职位,而我只有一条命!一条人命抵得上世界上所有的职位。若纳塔斯!"老仆人应声而至。

  拉斐尔指着吓呆了的老人对他说:"你这个大傻瓜,这就是你干的好事!为什么要我接见这位先生?我把灵魂交给你是让你随意毁坏的吗?你这片刻工夫就夺走了我十年的寿命!再犯一次同样的错误,你就会把我带到我埋葬父亲的地方。难道我不想得到标致的福多拉,却愿意为这个老骨头架子、衣衫褴褛的老头子承担义务吗?我有的是钱,可以给他。再说,就算全世界的波里凯都饿死了,对我又有什么关系?"愤怒使拉斐尔的脸色泛白,薄薄的一层泡沫在他的哆嗦着的嘴唇上冒出来,眼睛的表情是残酷的。两个老人看见这种情景,都禁不住战栗起来,仿佛两个小孩面对一条蛇似的。拉斐尔倒在一张靠背椅上,他的灵魂深处产生了反作用,从两只发光的眼睛里泪如泉涌。

  拉斐尔边哭边说:"啊!我的生命!我的美好的生命!再也不能乐善好施了!再也没有爱!什么也没有了!"他转过来对着教师,接着用温柔的声音说:"现在木已成舟了,我的老朋友。我会大大地报答您对我的关心照顾的。我的不幸,至少会使一个善良而可敬的人得到幸福。"他说这几句几乎令人听不懂的话时,声调里充满了感情,感动得两个老人哭了起来,就像他们听见了用外国语言唱的一首回肠荡气的歌一样。

  ①指法王路易-菲力普。

  ②指拥护西班牙国王卡洛斯的人,这些人赞成绝对的专制政体。

  波里凯低声说:"他是害了癫痫病。"拉斐尔接着温柔地说:"我感谢您的善意,您这是想原谅我。生病是偶然的事,不讲人情才是罪过。现在请走吧,"他又补上一句:"明天或者后天,也许就在今晚,您就会收到您的委任状,因为抵抗①已经战胜了行动②。再见吧。"老人走了,心里充满了恐怖,十分担心瓦朗坦的精神健康。刚才发生的一切,对他说来似乎是一种神奇现象。他怀疑自己,自问是不是刚从恶梦里醒过来。

  拉斐尔对他的老仆人说:"听我说,若纳塔斯,你应该弄明白我委托你的任务是什么。""是的,侯爵老爷。""我好像是一个被剥夺了普通法律权利的人。""是的,侯爵老爷。""人生的一切娱乐都环绕着我的死亡之床演出,就像美女当着我的面跳舞一样,如果我召唤她们,我就死亡。始终离不开死字!你应该成为世界和我之间的一道栏栅。"老仆人从满是皱纹的额头上揩去汗珠,说:"是的,侯爵老爷。不过,如果您不想看见那些美女,您今晚到意大利剧院去干什么?一家英国人要回伦敦,把订好的包厢转让给我,您就拥有一个极好的包厢。噢!

  这包厢真是了不起,是在二楼的。"拉斐尔在陷入深深的沉思,没有听见这些话。

  你看见过这辆豪华的马车吗?这辆外表简陋、棕色的双座四轮轿式马车,车身上闪耀着一个贵族世家的家徽。这辆马车疾驰而过时,引起轻佻的女工们一片赞美声,她们羡慕它的黄色彩缎,名厂出品的铺毯,鲜艳得像稻秆似的绦子,柔软的车垫和寂静无声的车窗玻璃。两个穿制服的侍从站在这辆贵族马车的后面;可是在车厢里,软绸的靠背上,却倚着一个眼圈发黑的滚烫的脑袋,那是拉斐尔的脑袋,他正在满怀悲伤而沉思着。这真是有钱必然带来不幸的图像!他像火箭般乘坐马车穿越巴黎,到达法瓦尔剧场的列柱廊,马车的踏板放了下来,他的两个侍从扶着他,一群心怀嫉妒的人们注视着他。

  一个读法科的穷学生,因为缺少一个埃居,不能进去听罗西尼的神奇乐曲,他说:"这家伙为什么能够这么有钱呢?"拉斐尔在大厅的走廊里慢慢地走着,过去他那么强烈地羡慕过的乐事,现在对他一点也没有吸引力。他在等待罗西尼的歌剧《塞米拉米德》

  第二幕的开演,便在休息室里漫步,在走廊里徘徊,对他新近得到还没有进去过的包厢毫不放在心上。在他内心深处,所有权利观念早已不复存在。同所有病人一样,他关心的只是他的心病。

  拉斐尔倚在壁炉台上,壁炉周围,休息室中间,挤满了年轻和年老的时髦人物,过去的和新任的部长,有爵位没封地的贵族议员,有封地没爵位的贵族议员,这是七月革命造成的结果,还有就是一大批投机家和新闻记者。拉斐尔看见离他几步远的地方,人丛中有一个古怪而神奇①抵抗,指一八三○年七月王朝时的抵抗党,反对一切民主改革。

  ②行动,指七月王朝时的行动党,主张逐步进行民主改革,很快就被抵抗党所排挤。

  的面孔。他走上前去,无礼地眯着眼睛对着这个怪人,想靠近点观察他。他对自己说:"好一幅令人赞赏的图画!"这个怪人很自负地显露出来的眉毛、头发和马扎兰式的两撇八字胡子,全都染成黑色;但是,也许因为头发太白了,涂上的发蜡产生一种紫色的不自然颜色,而且色调随着光线的强弱而不断地起变化。他的狭窄而扁平的脸上,所有皱纹都被很厚一层又红又白的化妆品所填满,表示这个人既狡猾又焦虑不安。这层涂在脸上的颜色,有些地方涂漏了,很古怪地突出了老人的衰老和铅灰面色;因此,在看见这个尖下巴、凸额角,十分像那些德国牧人在闲暇时用木头雕成的怪头像时,是没有法子不笑出来的。如果轮流细看拉斐尔和这位年老的阿多尼斯 ①,一个仔细的观察者就会从侯爵身上认出他有老人的面孔,却有年轻人的眼睛,从怪人身上看出他有老人的呆滞眼光,却有年轻人的面孔。

  瓦朗坦尽力回忆在什么情况下他看见过这个矮小的干瘪老头;这老头打着漂亮的领带,穿着壮年人的长靴,把马刺弄得铮铮响,交叉着胳膊,仿佛他像一个活跃的青年,有使不完的精力可以消耗似的。他走起路来没有流露出丝毫困难,也没有不自然的样子。他的时髦的上衣,钮子扣得整整齐齐,把一副强壮的老骨骼乔装打扮,变成一个还追随着新潮的年老的花花公子。这个有生命的玩偶,在拉斐尔的心中,具有鬼魂出现的全部魅力,他欣赏着他,像欣赏一幅伦勃朗的老作品,不过这幅旧画已被烟熏黑,重新修复过,涂过漆,装在新画框里。

  这种比较使拉斐尔在纷乱的记忆中找到了事实真相的痕迹:他终于认出怪人就是那个古董商人,给他带来不幸的那个人。这时候,怪人两片冰冷的嘴唇上,突然现出无声的笑容,露出一排假牙齿。看见这笑容,拉斐尔的活跃的想象力立刻认为这个怪人同画家理想中的歌德笔下的魔鬼惊人地相像。

  千种迷信思想霸占了拉斐尔强有力的心灵,这时他才相信魔鬼的力量,相信被诗人写进作品中的一切中世纪传说中的妖术。他带着恐怖拒绝接受同浮士德相同的命运,突然间求救于上苍,就像垂死的人一样,虔诚地相信上帝,相信圣母。一道耀眼而清新的光辉,使他能够看到米开朗琪罗和拉斐尔所描画的天空:云端,一个白胡子的老人,长着翅膀的天使头像,一个坐在圆光中的标致妇女。现在他懂得了,他接受了这些天才的创作;这些充满想象力而且富有人情味的作品,可以向他解释清楚他的遭遇,而且还给了他一个希望。可是当他的眼光又落到意大利剧院的休息室时,他看见的不是圣母,而是一个迷人的姑娘,那个讨人厌的厄弗拉奇,体态轻盈、腰肢柔软的舞女,她穿着一件光彩夺目的袍子,上面缀满东方的珍珠,很不耐烦地来到等得很不耐烦的老头儿身边;她神态傲慢,目中无人,双眼闪闪发光,向着充满羡慕眼光和怀着投机取巧心情的人群显示老头子拥有无限财富,而她正在挥霍这些财富。

  拉斐尔回想起当初他是怀着嘲弄的心愿从老人手里接受这件致命的礼物的,现在他眼看到这个具有最高智慧的老头,过去似乎是不可能堕落的,却堕落到这种地步,他不由得尝尽了报复的愉快。百岁老头对着厄弗拉齐惨笑了一下,厄弗拉齐用一句爱情的话来回答他;他用干瘪的①阿多尼斯是希腊神话中的美少年。

  胳膊挽着她,在休息室里兜了两三个圈子,很愉快地接受了人群对他的情妇投来的热情眼光和恭维的话,根本看不见那些轻蔑的微笑,也听不见别人对他的尖刻的嘲笑。

  一群浪漫青年中最潇洒的那个大声喊道:"这个年轻的吸血女鬼,是从哪一块墓地里挖出来这具尸首的哟?"厄弗拉齐蓦地微笑起来。说这句玩笑话的是一个金发的青年,蓝眼睛炯炯有光,身材苗条,蓄着小胡子,穿一件改短了的燕尾服,帽子歪戴在耳朵上,说话对答如流,很有风度。

  拉斐尔心里想:"有多少老人,一生正直,勤劳,道德高尚,到头来以做一件蠢事告终。这一个双脚已接近坟墓,还在谈恋爱。"瓦朗坦走上前去一把抓住老头,同时向厄弗拉齐瞟了一眼,大声说:"喂,先生,您难道忘记了您的那套哲学的严厉准则了吗?"那个商人用微弱的声音回答:"啊!我现在像一个年轻人那样幸福。我把人生颠倒过来。一小时的爱情抵得上整个人生。"这时候,观众听见了第二幕开演的铃声,都离开休息室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老头子同拉斐尔也分了手。

  侯爵回到包厢以后,瞥见了福多拉,她的包厢在大厅的另一侧,恰好在他的对面。伯爵夫人一定是刚来不久,她将披肩往后一撂,露出脖子,作出卖弄风情的女人刚落座时的种种小动作,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她身上。一个年轻的法国贵族院议员陪伴着她,她向他要回她让他拿着的望远镜。从她的手势,从她注视这个新伴侣的态度,拉斐尔猜得出他的后继者受到的是何等专横暴虐的待遇。这个青年一定是像他过去那样受过迷惑,像他那样上过当,像他那样用真诚爱情的全部力量,来同这个女人冷酷的心计作斗争,也一定受着瓦朗坦过去受过的痛苦,幸而瓦朗坦现在已经摆脱了这些痛苦。

  福多拉用望远镜看遍了所有包厢,很迅速地观察了一下各种化妆,确信她的服饰和美貌已经压倒整个巴黎最标致和最时髦的女人以后,她的脸上浮现出难以形容的快乐。她开始哈哈大笑,以便向人显露她的雪白的牙齿,她晃动她的饰满鲜花的脑袋让人欣赏,她的视线从一个包厢移到另一个包厢,她嘲笑一位俄国公主很笨拙地把一顶贝雷帽扣在前额上,或者一个银行家的女儿,戴了一顶有缺陷的帽子,显得十分难看。猛然间,她的脸色发青了,因为她遇到了拉斐尔固定在她身上的视线。她过去看不起的情郎,以一道叫人难以容忍的蔑视眼光,像雷击似的打到她的身上。当所有受她驱逐的情郎都不敢低估她的威力时,瓦朗坦是世界上唯一一个不受她诱惑的人。权力如果受到对抗,对抗的人又得不到惩罚,这种权力就濒临破产边沿。这项准则深深地铭刻在一个女人的心里,比在一个国王的脑袋上更深刻。因此福多拉在拉斐尔身上看到了她的魅力和献媚本领的死亡。昨天晚上,拉斐尔在歌剧院所说的一句话,已经在巴黎所有的沙龙里成为一句名言。这句可怕的讽刺话的刀锋,已经在伯爵夫人身上造就了一个不能治愈的伤口。在法国,我们会运用烧灼术来治愈伤口,但是我们还不懂得用什么药物来医治一句话所造成的痛苦。

  这时候,所有的女人都轮流观看侯爵和伯爵夫人,福多拉恨不得躲进巴士底监狱的地牢里,因为尽管她有伪装的天才,她的情敌们都能猜出她内心的痛苦。最后,她连最末一个自我安慰的机会也失掉了。这句美妙的话:"我是最美丽的女人!"原来是永远可以平息她的虚荣心所产生的一切苦恼的,现在也成了一句谎话。

  第二幕上演的时候,一个女人走进拉斐尔旁边一个一直空着的包厢里。整个正厅的观众不由得发出了一阵赞美的低语声。这个人脸构成的海洋,搅动了它的智慧的浪涛,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到这个陌生女人身上。青年和老年观众造成的嘈杂声时间那么长,使得帷幕上升的时候,乐队的乐师们不得不先回过头来要求观众安静,可是他们跟着也喝起彩来,增加了嘈杂的程度。每个包厢里都开始热烈的谈话。女人们都拿起了双筒望远镜,突然焕发了青春的老人们用他们的皮手套来揩拭望远镜。渐渐地兴奋嘈杂安静下来,歌声在舞台上响起了,一切又复归正常。有教养的观众,对刚才不自觉的行动感到羞耻,恢复彬彬有礼的贵族式冷静态度。有钱人想对任何事情都不表示惊异,他们就不得不承认第一眼就能看出一件美好事物的缺点,因而他们就不必加以赞美,因为赞美是庸俗的感情。然而也有几个男人,不听音乐,继续动也不动地陷入天真的陶醉中,专心一意地欣赏拉斐尔邻座的女子。

  瓦朗坦瞥见楼下一个包厢里有泰伊番的血红色的下流面孔,他的身边坐着阿基莉娜,他对瓦朗坦作了一个表示赞许的鬼脸。接着,他又看见了埃米尔,他站在正厅前座里,似乎在对拉斐尔说:"瞧你身边的美人儿!"最后,他又看见了拉斯蒂涅,他坐在德·纽沁根夫人和她的女儿旁边,正在使劲地绞扭自己的手套,仿佛表达一个男人被拴住在那里,不能到那个天仙似的美女身边的绝望心情。

  拉斐尔的生命取决于他同他自己签订的契约,这契约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违反过,契约的内容是他承诺从今以后他绝不仔仔细细地看任何妇女,以免陷入诱惑,他戴上一副夹鼻眼镜,镜片经过艺术地显微处理,能破坏最美好和谐的轮廓,换成丑恶的形象。今天早上,他出于礼貌随便许了一个愿,那张驴皮居然很快就缩小了,现在他心有余悸,所以他下定决心,绝不回头去看他的邻座。

  他像一位公爵夫人那样端坐着,背对着包厢的角落,很无礼地把陌生女人的视线挡住一半,那神气像是看不起她,而且根本不知道一位美女正坐在他的背后。这位美女照抄拉斐尔的坐法,她把手肘搁在包厢的边上,脑袋侧转四分之三,注视着舞台上的歌手,仿佛她是在给画家摆好姿势当模特儿。这一男一女两个人很像两个闹翻了的情人,正在互相赌气,只等说出一句爱情的话,两人便会拥抱接吻。有时,女人的轻柔的鸟翎或者她的头发拂着拉斐尔的脑袋,产生了一种快感,他便勇敢地抗拒诱惑;过了不久,他感觉到长袍边缘薄花边的蜂窝状褶裥轻轻地碰了他一下,长袍本身的褶裥发出的柔和的窸窣声,也构成了充满魔力的轻微抖动;最后,这个美女的呼吸所引起的胸部、背部和衣服的难以觉察的动作,她的整个可爱的生命突然间像带电的火星那样传达到拉斐尔的身上;她身上的珠罗纱和花边忠诚地把她雪白而赤裸的背脊所产生的美妙热量,传达到他的发痒的肩膀上。

  由于大自然的任性摆布,这两个被礼仪分开,被死亡的深渊隔开的男女,正在呼吸着同样的空气,也许在互相想念着。沁人心脾的芦荟香气,正在使拉斐尔陶醉。他的想象力受到障碍的刺激,更是胡思乱想一通,很快就在他的眼前画出一个女人热情兴奋的脸。他猛然转过身来。那个陌生女人无疑也是由于同一个陌生男子接触而感到不快,她也做了一个相同的动作;他俩脸对着脸,被同样的思想所推动。

  "波利娜!""拉斐尔先生!"他们两人都惊呆了,一时间静静地互相凝视着。拉斐尔看见波利娜衣着打扮简单而雅致大方。透过那层贞洁地遮盖住她的胸脯的薄纱,一双锐利的眼睛可以窥见像百合花般洁白的皮肤,猜想得出连女人也羡慕的胸脯形状。还有就是她的始终如一的处女的端庄,天使般的天真和优美的仪态。她的衣袖显示出她的躯体和心灵都在突突地跳动。

  她开口了:"啊!明天请您到圣康坦公寓来,来取回您的稿件。明天中午我也在那里。请您准时来。"她急匆匆地站了起来,走了。拉斐尔很想跟着波利娜,但又怕连累了她,只好留下来,他看了看福多拉,觉得她丑陋不堪。他发觉自己对舞台上所唱的歌一句也没有听懂,剧场里使人窒息,心里又难受,便走出剧场,回到家里。

  他躺在床上的时候对老仆人说:"若纳塔斯,请您给我一块方糖,在上面滴上半滴阿片酊,明天要在中午前二十分钟才叫醒我。

  第二天他注视着那张驴皮怀着极端的不安大声说:"我的愿望是要波利娜爱我!"

  那张驴皮动也不动,它似乎已经丧失了收缩的功能,对于一个已经实现了的愿望,它当然是无能为力的了。

  "啊!"拉斐尔大叫起来,他觉得似乎卸下了一件铅袍,自从那天他接受那张驴皮时起,他就穿上了这件铅皮斗篷,"你胡说,你不听我的话,契约就作废哩!我自由了,我要活下去。原来这是一个恶作剧的玩笑。"

  嘴里虽然这么说,他的心里却不敢相信他自己的想法。他像以前那样简简单单地穿衣打扮,想步行去重访他的旧居,设法回想一下过去的快乐日子,那时他毫无危险地想许愿就许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那时他还没有鉴别过人间的一切享受。他走着走着,所看见的波利娜已经不是圣康坦公寓的波利娜,而是昨天的波利娜,一个经常梦见的完美无缺的情妇,一个聪明的姑娘,多情,有艺术素养,理解诗人,理解诗歌,生活在富贵豪华中;总而言之,她是具有美好灵魂的福多拉,或者当上伯爵夫人、拥有像福多拉那样千万家财的波利娜。

  他来到破旧的门槛前面,踏上碎掉的石板,这扇门,他曾经多少次带着绝望的心情进出过,一个老妇人从客厅里出来对他说:

  "您就是拉斐尔·德·瓦朗坦先生吗?"

  他回答:"是的,大娘。"

  老妇人又说:"您认识您的旧住所,主人在等着您呢。"

  他问:"这所公寓仍旧是戈丹太太开的吗?"

  "啊!不是了,先生。现在戈丹太太是男爵夫人了。她现在住在河对岸她自己所有的一所漂亮房子里。她的丈夫归来了。天哪!他带回来成千上万家财。人家说她有能力将整个圣雅各区买下来,只要她愿意的话。她无偿地把她的营业资产和未到期的租约都转让给我。啊!这是一位善良的妇人。今天她一点不傲慢,就像她从前也不傲慢一样。"

  拉斐尔慢慢地走上他的顶楼,他到达最后一级楼梯时,他听见了钢琴声。波利娜在房间里,很朴素地穿着一件轧光高级细洋纱袍子,可是从袍子的式样,手套,帽子和披肩随意扔在床上的样子看来,她是拥有巨大财富的。

  波利娜回过头来,用一个天真的高兴动作站立起来,叫道:"啊!您终于来了!"

  拉斐尔走过去坐在她身边,脸涨得通红,又羞愧,又高兴;他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她。

  她觉得她的脸一阵热要泛红色时,低垂了眼睛,接着说:"您为什么要离开我们?您现在怎么啦?"

  "啊,波利娜!我非常不幸,过去是,现在还是!"

  "真是这样!"她喊起来,充满了同情和感动。"我昨天看见您就猜到了您的命运,您穿着很讲究,表面上很富有,实际上呢?嗯!拉斐尔先生,现在是不是还跟以前一样?"

  瓦朗坦忍不住流出了几滴眼泪,泪水在他的眼睛里打转,他喊道:"波利娜!我"他说不下去了,他的眼睛里闪耀着爱情,他的心情充分流露在他的眼光里。

  波利娜大叫起来:"啊!他爱我!他爱我!"

  拉斐尔点了点头,因为他激动得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看见他点头,年轻姑娘抓住他的手,紧紧握住,一会儿笑着对他说话,一会儿又呜咽着:

  "有钱了,有钱了,幸福,有钱,你的波利娜有钱了。我曾经千百次重复说过:我愿意用世间的所有财富来偿付’他爱我‘这句话。啊,我的拉斐尔!我拥有几百万财富。你是喜欢过奢华生活的,你一定满意了;可是你也必须爱我的这颗心,这颗心里对你有说不尽的爱!你不知道吗?我的父亲回来了。我现在是一个富有的继承人。我的母亲和父亲让我完全掌握自己的命运,我自由了,你懂吗?"

  拉斐尔正处在极度兴奋之中,他抓住波利娜的手,过分热烈地、过分贪婪地吻着,使得他的吻类似一种痉挛。波利娜挣脱双手,把手搁在拉斐尔的肩上,搂住他;他们彼此心心相印,带着圣洁的和甜蜜的热情,紧紧拥抱,互相接吻,没有任何不可告人的想法,用一吻来确定他们的热情,这是两个灵魂互相拥有对方的第一吻。

  "啊!"波利娜跌落到椅子上叫起来:"我再也不想离开你了,"她红着脸接着说:"我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这股勇气!"

  "勇气吗,我的波利娜?啊!不必害怕,这是爱情,真正的、深刻的、永恒的爱情,像我对你的爱情一样,不对吗?"

  她说:"啊!说话吧,说吧,说吧。你的嘴巴已经很久没有对我说话了!"

  "你过去也在爱我吗?"

  "啊!天哪,你问我是不是过去也在爱你!你瞧,在为你收拾房间的时候,我多少次为你和我的贫困哭过。我为了使你少一分忧愁,宁愿将我自己卖给魔鬼!今天,我的拉斐尔,你是真正属于我的了,你的漂亮的脑袋是我的,你的心是我的!啊!是的,尤其是你的心,那是永恒的财富!"她歇了一下,接着说:"我说到哪儿了?啊!想起来了:我们有三百万,四百万,五百万法郎,我想是的。假使我现在仍是穷鬼,也许我就珍惜能够用你的姓,被尊称为你的夫人了;可是,时至今日,我只愿为你牺牲整个世界,我仍然愿意做,而且永远愿意做你的女仆。好吧,拉斐尔,我今天献给你我的心,我的财产,并不比那一天我在这里,"她指着桌子的抽屉说,"放下某个五法郎的银币,更多一点东西。啊!那时候你的快乐叫我多么心痛。"

  拉斐尔大声说:"为什么你现在要有钱?为什么你没有虚荣心?我不能为你做任何事情了。"

  他感到幸福、绝望,又充满爱情,只好绞扭着双手。"等你成为德·瓦朗坦侯爵夫人以后,我知道你,天使般的灵魂,这个爵位头衔和我的财产对你来说,不值""不值你的一根头发,"她大声说。

  "我也一样,我也有几百万财产;可是现在财富对我们有什么用?啊!我有一条命,我把它献给你,你拿去吧。""啊!你的爱情,拉斐尔,你的爱情抵得上整个世界。怎么,你的思想也属于我吗?那我就是幸福女人中最幸福的人了。"拉斐尔说:"人家要听见我们说话了。"

  她不由自主地作了一个淘气的手势,回答说:"这里一个人也没有。"

  瓦朗坦向她伸出双臂大声说:"那么,来呀。"

  她跳过去坐在拉斐尔的膝盖上,用手搂住他的脖子,对他说:"吻我,为了您曾引起我的全部哀愁,为了忘却您的快乐给我造成的痛苦,为了我画隔热屏而度过的无数夜晚。""什么,隔热屏!"

  "既然我们已经有了钱,我的宝贝,我可以把一切真相告诉你。可怜的人!要欺骗一个聪明人是多么容易的呀!你想一想,你能够每星期两次有洁白的背心和干净的衬衫吗?你喝的牛奶比你花钱买的要多两倍以上。我处处都欺骗你:火、油、金钱,都骗过你。哦!我的拉斐尔,不要娶我做妻子,"她笑着说,"我是一个过分奸诈的女人。"

  "可是你到底做了些什么?"

  她回答道:"我每晚干活干到清晨两点,我画隔热屏赚来的钱,我把一半给我妈,另一半给你。"

  他们互相注视了一会儿,由于快乐和爱情都变呆了。

  拉斐尔叫起来:"啊!我们终有一天要为现在的幸福,付出可怕的悲伤作为代价。"

  波利娜叫起来:"你难道已经结婚了吗?唔!我不愿意把你让给别的女子。"

  "亲爱的,我还没有结过婚。"

  她重复一句:"还没有结过婚。没有结过婚,你就是我的了!"

  她滑到他的膝盖上,合拢双手,凝视着拉斐尔,神态热情而虔诚。

  她把一只手伸进拉斐尔金黄的头发里,接着说:"我真害怕我发疯了。你多么可爱!你的那位福多拉伯爵夫人,她真是傻瓜!昨天我看见所有的男人都向我致敬时,我心里多么高兴。她却从来没受人欢迎过,她!我说,亲爱的,你的胳膊碰到我的背部时,我听见耳朵里有一种古怪的声音在冲我叫喊:他就在那里。我回过头来,就看见了你。啊!我不得不赶快逃走,因为我觉得有一种欲望,驱使我跳到你的脖子上搂住你。"

  拉斐尔大声说:"你还能够说话就算是太幸福的了。我吗,我心里很痛苦。我真想大哭一场,可是我不能。请不要把手缩回去。我觉得我能够一生一世这样注视着你,我就够幸福的了,够满意的了。"

  "啊!请把这句话重复说一遍,我的爱人!"

  拉斐尔流下一滴热泪,落在波利娜的手上,他接着说:"这句话算什么?过些时候,我会向你倾诉我的爱情,眼前这时刻我只能感觉爱情"

  她喊道:"啊!你这美丽的灵魂,优秀的天才,我所非常熟悉的这颗心,完全是属于我的了,就像我是属于你的一样。"

  拉斐尔用激动的声音回答:"是的,永生永世都是这样,我的温柔的爱人。我要娶你为妻,你将成为我的好保护神。你的在场总能驱走我的忧伤,清洗我的灵魂;眼前这时候,你的天使般的微笑,可以说,已经把我净化了。我相信我已经开始了新生活。我的残酷的过去和我可悲的疯狂行为,对我说来,好像只是恶梦一场。在你身边,我是纯洁的。我呼吸到了幸福的空气。啊!希望你永远留在我身边。"他说完就圣洁地把她紧贴在他怦怦跳动的心头上。

  波利娜心醉神迷地喊道:"死神愿意在什么时候来就来吧,我的一生不算虚度了。"能够理解他们的快乐的人是幸福的,因为他一定有过切身的体会。经过几小时的沉默以后,波利娜说:"啊!我的拉斐尔,我希望从今以后没有人能走进这间可爱的顶楼。"侯爵回答:"一定要把门砌墙封死,在天窗口上加上铁栅栏,而且买下这所房子。"她说:"就这么办。"稍停片刻她又说:"我们有点忘记找你的稿子哩。"他们天真地笑了起来。拉斐尔喊道:"呸!我对所有的科学都不在乎。""喂,先生,光荣呢?你在不在乎?""你就是我唯一的光荣。"她翻阅着稿纸说:"你写这些蝇头小字,实在是可怜。""我的波利娜""是呀,我是你的波利娜。怎么样?""你住在哪里?""圣拉扎尔街。你呢?""瓦雷内街。""我们住得相隔多远呀,一直要等到"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来,露出撒娇和狡黠的神情注视着她的男友。拉斐尔回答:"可是我们最多还要分开半个月罢了。"她像个孩子般跳起来:"真的!再过半个月我们便要结婚了。"她接着又说:"哦!我是一个不近人情的女孩子,我既不想爸,又不想妈,在这世界上我什么也不想!你大概不知道,亲爱的,我父亲正在身患重病。他从印度回来时已经病得不轻。他差点儿就死在勒阿弗尔,我们是到那里去接他回来的。"她瞧了瞧表嚷道:"啊!天哪!已经三点钟了。我应该在四点钟他睡醒前到家。现在家务由我主持。我的母亲一切都听我的,我的父亲宠爱我,可是我不想滥用他们的仁慈,这样做是不好的!

  可怜的父亲,昨天是他要我去意大利剧院的,明天你要来看他,对吗?""德·瓦朗坦侯爵夫人肯赏脸让我挽着她的胳膊吗?"她说:"啊!我要把这间房间的钥匙带走。我们的宝贝住所,难道不是一座宫殿?""波利娜,再亲一个吻好吗?"她注视着拉斐尔说:"一千个吧!我的上帝,以后永远是这样,我简直是在作梦。"

  他们慢慢地走下楼梯,然后,两个人紧紧挨着,迈着同一步伐,在相同幸福的笼罩下打着颤,像两只鸽子那样贴在一起,一直走到索邦广场上,波利娜的马车在那里等她。

  她大声说:"我想到你家里去。我想看看你的卧房,你的书房,坐到你工作的桌子前面。"她红着脸又补充一句:"正像从前那样。"她又对她的一个仆人说:"约瑟夫,我先到瓦雷内街,然后回家。现在是三点一刻,我要在四点钟到家。乔治,得把马儿赶快点。"

  一对情侣在很短时间内就被带到瓦朗坦的公馆。

  波利娜揉着挂在拉斐尔床前的丝质帷幔嚷起来:"啊!我多么高兴能够仔细察看这一切呀。以后我入睡时,我就想象睡在这儿。我还想象你的脑袋枕在这个枕头上。告诉我,拉斐尔,在购买公馆的家具时,你有没有征求过别人的意见?"

  "没有。"

  "真的吗?不是有一个女人"

  "波利娜!"

  "啊!我觉得我嫉妒得叫人讨厌了。你有很好的鉴赏力。明天我也想要一张跟你一样的床。"拉斐尔陶醉在幸福中,搂住了波利娜。她说:"啊!我的父亲!我忘记了我的父亲!"拉斐尔叫起来:"我要送你回家,因为我想一刻也不离开你。""你真多情!我还不敢向你作这个建议呢""你难道不是我的生命吗?"如果忠实地把这些谈情说爱的絮絮叨叨的说话记录下来,那是够枯燥无味的,只有他们说话的声调,眼神,不可言传的手势,才是有价值的。拉斐尔陪着波利娜一直回到她的家里,自己在归途中心里充满了快乐,同一个人在世上能感受到和享有的快乐一样多。

  他回到家里坐在火炉旁边的靠背椅上,想起了他的一切希望都突然全部实现了,一个冰冷的念头穿过他的心,宛如一把匕首的钢刃穿透胸膛一样,他瞧了瞧那张驴皮,发觉驴皮稍稍缩小了一点儿。他随口飞出一句法国人最伟大的国骂,并不像安杜丽特修道院的女院长那样有虚伪的迟疑。他把脑袋倚在靠背椅上,动也不动地凝视着一只挂衣钩,却视而不见。

  他叫起来:"伟大的上帝!怎么啦!我的全部愿望,都实现了!可怜的波利娜!"他取过一把圆规,量一量这天早上他短少了多少生命。他说:"我只剩下两个月的生命了。"他的毛孔里沁出了冷汗,猛然间他像发了疯似的作出了一个难以形容的举动。他抓住那张驴皮嚷道:"我真蠢!"他走出去,飞奔起来,穿过花园,把那件法宝一直扔到井底,嘴里说:"听天由命吧!所有这些蠢事都见鬼去吧!"

  拉斐尔听凭自己享受爱情的幸福,心心相印地同波利娜生活在一起。他们的婚礼,为着一些不值得道出的原因推迟了,要在三月初举行。

  他们彼此经过考验,绝不怀疑他们自己,幸福已经显示了他们爱情的全部力量,从来没有见过两颗心,两种性格,像他们那样被爱情完美地结合在一起。他们越是互相研究,就爱得越深;他们彼此互相体贴,具有同样的羞耻心,同样的快感,一切快感中最甜蜜的快感,那是天使的快感。他们的天空上没有云朵;他们一方的愿望,就是另一方的天经地义,反过来也是一样。

  他们两个人都很有钱,他们不知道有什么异想天开的事是他们所不能办到的,因而他们从不胡思乱想。一种高尚的情操,爱美的感情,和真正的诗意,正在给妻子的心灵以活力;她蔑视有钱人家庸俗的装饰品,丈夫的一个微笑,在她眼中就比霍尔木兹①的所有珍珠更美,平纹细布和鲜花就成了她的最奢侈的装饰品。波利娜和拉斐尔躲避社交界,他们觉得孤寂生活多么美,多么富有收获!

  那些终日无所事事的人每天晚上准能在意大利剧场或者歌剧院看见这对未办法律手续的漂亮夫妻。开始时某些恶意中伤的话在沙龙里传为笑料,可是过了不久,巴黎发生了一连串的重大事件,使人忘记了这对无害于人的情侣;最后,似乎为了使假正经的人们得到满足,他们宣布了婚期,正巧他们的佣人们都是守口如瓶的,因而,没有什么过分尖锐的恶意中伤来处罚他们的幸福。

  将近二月底的那些日子里,天气晴好,使人相信快乐的春天就在眼前。一天早上,波利娜和拉斐尔一起在一个小温室里吃早饭,温室像一个饰满了鲜花的客厅,同花园平行。冬天温和而微弱的阳光,透过稀疏的小灌木射进来,使室内暖和多了。各种不同树叶和不同颜色的花丛之间的强烈对比,光和影的难以预测的变化,都使人感到赏心悦目。

  当整个巴黎还在悲惨的火炉前面取暖时,这对年轻夫妇就在山茶花、丁香花和欧石南组成的绿廊下面开怀大笑。他们快乐的脑袋在水仙、铃兰和孟加拉玫瑰丛中升起。在这个奢侈豪华的温室里,他们脚上踩的是一块像地毯一样着了颜色的非洲草席。用人字斜纹布装饰的墙壁,没有任何潮湿的痕迹。家具都是木制家具,表面上看来粗糙,其实光滑到闪闪发亮。一只幼猫蹲在桌子上,是被牛奶的香味引来的,它被波利娜用咖啡弄脏了;波利娜跟它闹着玩,不许它吃到奶油,仅仅让它闻一闻,借以训练它的耐心和延长它同她之间的游戏;每逢它露出一次龇牙咧嘴的怪模样时,她就哈哈大笑起来,而且滔滔不绝地讲了许多逗笑的话来阻止拉斐尔看报,报纸从他手里落下来已经有十次了。大清早的这一幕,饱含着难以形容的幸福,就像一切天然和真实的东西一样。

  拉斐尔始终在假装看报,不时偷看一下逗着猫玩的波利娜;他的波①霍尔木兹是伊朗的一个小岛,有赭石矿产。

  利娜裹着一件长晨衣,肌肤微露,他的波利娜头发散乱,穿着黑丝绒拖鞋,露出两只暴出青筋的雪白的小脚。这样随便穿着的波利娜实在迷人,美妙得像韦斯特霍尔①画笔下的虚构形象;她似乎同时既是年轻姑娘又是妇人;也许更是年轻姑娘而不是妇人,她享受着完满的幸福,只通过初期的快乐,才认识爱情。

  拉斐尔完全沉醉在甜蜜的梦幻里,忘记了手中的报纸,波利娜一把抢过报纸,揉成一团,朝花园一扔,猫儿马上奔过去追逐这团东西,它像政治一样始终环绕着自己团团转。拉斐尔被这场孩子的游戏唤醒了,他想继续读报,作了一个举起报纸的手势,发觉手中已没有报纸,就哈哈大笑起来,他的笑是坦率的、快活的,笑声一再出现就像鸟儿的歌唱一样。

  她一边揩去她像孩子般大笑而流下的眼泪,一边说:"我嫉妒报纸,"

  突然间她重新变成妇人,接着说,"在我面前读俄国的文告,宁愿读尼古拉皇帝的散文,而不愿听爱情的语言,不喜欢爱情的眼色,这难道不是对主人不忠的行为吗?"

  "我没有看报,亲爱的天使,我在瞧着你哩。"这时候,园丁沉重的脚步声,从温室附近传过来了,他的钉了铁钉的鞋子踏在小径的沙子上,嚓嚓作响。

  "侯爵老爷,请原谅,要是我打扰了您和侯爵夫人的话,不过我给你们带来了一件我从未见过的古怪东西。刚才我从井里吊上一桶水的时候,对不起,我带上这棵古怪的水生植物!瞧,这就是!它准是习惯在水里生活的,因为它一点不湿,也不发潮。它像木头一样干燥,也不油腻。侯爵老爷肯定比我学问大,我想应该把它带来给您,您一定会感兴趣。"

  园丁拿给拉斐尔看的,就是那块无法逃避的驴皮,现在它只有六方寸①的面积了。拉斐尔说:"谢谢,瓦尼埃尔,这真是一件十分古怪的东西。"波利娜叫起来:"你怎么啦,我的天使?你脸色都变白了!""您可以走了,瓦尼埃尔。"波利娜又说:"你的声音真吓人,都完全变了样子。你怎么了?你觉得怎样?你哪儿不舒服?你病了!请个医生来!"她大声喊。"若纳塔斯,来帮忙呀!"拉斐尔已恢复冷静,他回答说:"我的波利娜,请你住口。我们出去吧。我身边有一种花的香味,我闻了不舒服。也许就是这株马鞭草。"波利娜飞过去抓住那株无辜的小树,朝花园里一扔。"啊!天使,"她边喊边紧紧搂住拉斐尔,搂得像他们的爱情那么有力,同时引人爱怜地将鲜红的嘴唇送给他吻,"看见你脸色发白,我明白了我不能活得比你长,因为你的生命就是我的生命。我的拉斐尔,请你把手抚摩着我的背。我觉得我还在昏厥和打颤呢,我还觉得背脊发冷。你的嘴唇是火热的。你的手呢?"她补上一句:"它是冰冷的。"

  拉斐尔大声说:"你疯了!"

  ①韦斯特霍尔(一七六五─—一八三六),英国画家,以为莎士比亚及弥尔顿的作品画插图而闻名。

  ①这里是指法古长度单位,等于十二分之一法尺,约合二七。○七毫米。

  她问:"为什么你流了眼泪?让我喝了它吧。""啊!波利娜!波利娜!你太爱我了。""拉斐尔,在你身上一定发生了很特殊的事,对吗?老实说吧,我不久就会知道你的秘密。"她拿起那张驴皮说,"把这东西给我。"拉斐尔向那法宝投射了一个充满恐怖的眼光,然后嚷起来:"你就是我的刽子手!"波利娜回答:"你的声音怎么变得这么厉害!"边说边让手中那个象征命运的法宝掉了下来。拉斐尔又问:"你爱我吗?""你问我爱不爱你,这难道还成问题吗?""既然爱我,请你走出去!让我一个人留下。"可怜的姑娘走了出去。拉斐尔在剩下一个人的时候,大声说:"怎么!我们正处在启蒙世纪,知道了钻石是炭素的结晶体,这是一个一切都能解释的时代,在这个时代里,公安局可以传唤一个新的救世主出庭受审,而且将他所创造的奇迹送到科学院去检验,在这个时代里,我们只相信公证人的签名,难道我!我还相信弥尼、提客勒、乌法珥新①这一套?不!凭上帝发誓,我想最高主宰不会从折磨一个老实人中找到乐趣。我们去请教专家学者吧。"

  过了不久,他来到一个小池塘边,这小池塘位于摆满大量酒桶的酒市场,同容纳了大量酒鬼的硝石库收容所之间,池上喜洋洋地游着许多品种稀少的鸭子,它们的变幻无常的颜色,就像大教堂上面的彩色玻璃,正在阳光底下闪闪发亮。世界上所有的鸭种都聚集在这里,它们嘎嘎地叫着,扑着水,乱钻乱动,形成了一个鸭的议会,它们的集合并非自愿,幸而它们既没有宪章,也没有政治原则,它们生活在这里也碰不到猎人,只是不时受到自然科学家的注视而已。

  拉斐尔求见动物学界的大权威拉韦里伊先生。一个管钥匙的看守对他说:"这位就是拉韦里伊先生。"侯爵看见一个身材矮小的人,正在一本正经地深深陷入沉思中,原来他正在观察着两只鸭子。

  这位中年专家,外表很温和,加上他客气的样子,更显得温和了;他的浑身上下,都有一副专心研究科学的样子:由于他不停地搔头,他的假发很古怪地翘了起来,露出一缕白发,显示出创造发明的艰苦。这也同别的嗜好一样,能够强有力地使我们脱离尘世,以致我们失掉"我"

  的意识。

  拉斐尔本身也是一个爱科学和喜钻研的人,他崇拜这位自然科学家。这位科学家天天开夜车工作,都是用来扩大人类的知识,连他的错误也能增加法兰西的光荣;可是一个小小的家庭主妇就会嘲笑这位学者的衣著:学者的裤子同他的条子背心之间究竟如何联接?学者采取的办①根据《圣经》旧约全书但以理书第五章:伯沙撒王摆设盛筵,在欢饮间忽有人的指头显出,在粉墙上写字:Mané,Thekel,Pharès。王请但以理讲解这三个字的意思,但以理说:第一个字的意思是算你在位的日子到此为止;第二个字是你被称在天平里显出你的亏欠;第三个字是你的国分裂,归玛代人和波斯人。果然当晚国王就被杀,被玛代人大利乌夺取了王位。"弥尼"等就是这三个字的译音。

  法是用衬衫圣洁地将这一空隙填满,由于他要作动物繁殖观察,不得不一会儿弯腰,一会儿起立,结果把衬衫大大地弄皱了。

  拉斐尔在开头说了几句客套话以后,认为有必要向拉韦里伊先生的鸭子作些平常的恭维。

  自然科学家回答:"我们的鸭子多得很。您大概也知道,这个种族是蹼足类最有繁殖力的品种,从天鹅开始,到无名鸭为止,一共有一百三十七个变种,泾渭分明,各有各的名称,生活习惯,故乡和容貌,彼此之不同,正如白人与黑人不同一样。说真的,先生,当我们吃鸭子的时候,很少想到其范围"

  他看见一只美丽的小鸭沿着池塘的斜坡走上来,就中断了说话。

  "您看见的那只是领带天鹅,可怜的加拿大产物,从遥远的地方到我们这儿来显示它的棕灰色羽毛和它的小黑领带!您瞧,它在搔痒呢。这一只是著名的绒毛鹅,或名绒鸭,我们的小情人就是盖着这种鸭绒被睡觉的。它真漂亮!谁不爱上它的白里透红的小肚子和绿色的鸭喙?"

  他接着说:"先生,我刚才亲眼见到一次交尾,这是我到目前为止一直想见而未能见到的。它们的婚礼举行得相当顺利,我正在十分焦急地等待结果。我自信能够取得第一百三十八种新鸭子,也许会用我的名字来给它命名!"他指着两只鸭子说,"这就是新婚夫妇。一方是笑鹅(ANAS ALBIFRONS),另一方是吹哨大鸭(ANAS RUFFINA DEBUFFON)。我曾在吹哨鸭、白眉鸭和琵嘴鸭(ANAS CLYPEATA)之间犹豫了好久,您瞧,这就是琵嘴鸭,这个大坏蛋身子是棕黑色的,脖子是浅绿色的,还妖艳地带着彩虹颜色。可是,先生,那只吹哨鸭子有羽冠,您就明白我为什么不再犹豫了。我们这儿只缺少一种黑色圆顶的鸭子。那些先生们一致认为这种鸭子和弯嘴野鸭是重复的,至于我"

  他作了一个令人赞美的姿势,这姿势同时表达出专家学者的谦逊和骄傲,骄傲是充满固执的,谦逊是充分自负的。

  他又说:"我却不这样想。您瞧,亲爱的先生,我们并没有在这里逗乐,我这时刻正在准备写一篇关于鸭的专题论文。请问您现在有什么吩咐?"

  在走向比封街一间相当漂亮的房子时,拉斐尔将驴皮交给拉韦里伊先生去调查研究。

  这位专家用放大镜瞄准这件法宝细看以后,回答说:"我认得这产品,它曾经用来作匣子的封面。驴皮是很旧的皮!今天制鞘工都喜欢用鳐鱼皮。您一定也知道,鳐鱼皮是 RAJA SEPHEN的皮,它是红海的一种鱼"

  "可是这东西,先生,既然您愿意"

  学者打断他说:"这东西是另一回事:在鳐鱼皮同驴皮之间,先生,其区别正是海洋和陆地、鱼同四足动物之间的区别。不过鱼皮比陆地动物的皮更结实。这东西,"他指着那件法宝,"正如您所知道的,是动物学上最奇怪的产物。"

  拉斐尔叫起来:"真的吗?"

  那位专家把身子深深地埋在沙发里,答道:"先生,这东西是一张驴皮。"

  年轻人回答:"这我知道。"自然学家又说:"在波斯有一种十分罕见的驴子,古人称为野驴,学名 EQUUSASINUS,鞑靼人称为 KOULAN,帕拉斯①曾经亲自前往观察过它,而且把它归还给科学界。事实是,这种动物长期以来被认为是虚构的。

  就如同您所知道的一样,它在圣经上是很有名的;摩西曾经禁止它同它的同属交配。可是使野驴更出名的是它作为卖淫的对象,圣经里的先知们经常谈到这一点。您也一定知道,帕拉斯在他的Act.Petrop.第二卷里宣称,这些古怪的放纵行为,仍然被波斯人和诺加伊人②虔诚地相信是治疗腰痛病和坐骨痛风病最灵验的药。我们这些可怜的巴黎人,我们却一点也没有料到。博物馆并没有野驴。它是漂亮到极点的动物!"专家又说:"它浑身都是奥秘:它的眼睛蒙上一层具有反映功能的毯子,东方人认为这是它有迷惑力的原因,它的皮毛比我们最漂亮的马儿的皮毛更优美、更光滑;皮毛上面有带褐色的阔条纹,很像斑马的皮毛。它的毛相当柔软,波动起伏,手感滑腻;它的视力在精密和准确方面,完全同人的视力一样;它比我们豢养的最雄壮的驴子更为高大,它有非凡的勇气。如果它偶然遭到袭击,它会以显著的优势,抵抗最凶猛的野兽;至于它奔走的速度,只能拿鸟飞的速度来作比较;先生,一头野驴,在赛跑时,能够赛死阿拉伯马或者波斯马。根据富有责任心的尼布尔博士的父亲①的说法——您一定知道,我们哀悼他的最近逝世——,这种可钦佩动物平时步伐的平均时速是七千几何步。我们的退化了的驴子,同这种独立而高傲的驴子,简直无法相比。它的姿态轻快、活泼,神情聪明、精细,容貌优美,动作充满媚态!它是东方动物之王。土耳其和波斯的迷信传说给了它一个神秘的来源,而西藏人和鞑靼人讲起这种高贵动物的赫赫武功时,总提到所罗门的名字。总之,一只驯化了的野驴,价值连城;没有人能在山里抓到它,它在山里像狍子般蹦跳,像鸟儿般飞翔。

  神话中长翅膀的马,我们的珀伽索斯②,毫无疑问一定是来源自这个地方,因为这地方的牧人经常可以看见一只野驴从一块岩石跳到另一块岩石。波斯人把一匹母驴同一只驯化了的野驴交配,便得到了他们用来作坐骑的驴子,按照年代久远的古老传说,这些驴子都染成了红色。这种习俗,也许就是我们的谚语:’凶得像个红驴子‘的来历。我想,在法国十分忽视博物学时期,一个旅行家也许带回来了一只这种奇怪的动物,它对人类的奴役暴跳如雷,所以谚语里才这么说!您给我的那块皮,"

  专家接着说,"是一块野驴皮。我们对于野驴名字的来源有不同的解释。

  有些人认为 CHAGRI是一个土耳其字,别的一些人则认为 CHAGRI是硝制这块兽皮的化学制剂所所在那个城市的名称,这一点已经被珀拉斯很好地描写过了,这就是它身上长出为我们赞赏的纹理的原因;而马泰朗先生写信告诉我,说 CH-AGRI是一条小溪"

  "先生,我感谢您给了我这些详细的资料,如果本笃会还存在的话,①帕拉斯(一七四一—一八一一),德国自然科学家和人种学家,曾在西伯利亚、俄罗斯、克里米亚等地作科学探险。

  ②诺加伊人是聚居于北高加索和克里米亚的土耳其人。

  ①尼布尔博士的父亲名叫卡斯滕·尼布尔(一七三三—一八一五),是德国旅行家和地理学家,曾参加过一项阿拉伯的科学考察工作,著有《阿拉伯素描》及《阿拉伯旅行记》。

  ②珀伽索斯是希腊神话中长有翅膀的神马。

  这些资料可以给卡尔美①阁下提供一个出色的注释;可是我有幸告诉您,这块皮最初的体积是同这张地图一般大的,"拉斐尔指给拉韦里伊看一张展开的地图,"可是,三个月以来,它却明显地缩小了"

  学者说:"好,我懂了。先生,凡是原先是有机体的生物遗体,都受自然法则逐步萎蔫的支配,这是容易理解的,其萎蔫的过程又受到气候的影响。金属也会明显地膨胀或缩小,因此工程师们也在原来用铁杠挡住的大石块之间保持相当宽的距离。科学是无限的,人的生命是短促的。因此我们不能奢望能认识大自然的一切现象。"

  拉斐尔几乎感到困惑,他说:"先生,请原谅我向您提出一个问题。

  您是否能肯定这块皮也受动物学的普通法则的支配,它也会扩张的么?"

  "啊!当然。"拉韦里伊先生试着把那张皮拉大一点。"啊!真该死!先生,如果您愿意去见普朗歇特先生,那位著名的力学教授,他一定有办法制服这张皮,把它变软,使它膨胀。"

  "啊!先生,您救了我的命。"

  拉斐尔向这位博学多识的自然科学家告辞以后,直奔普朗歇特的家里,让那位善良的拉韦里伊留在他的工作室里,处在一大堆大口瓶子和干枯的植物之中。拉斐尔自己还不知道,他的这次访问带回来了人类的全部科学:一大堆术语!这位好好先生好像堂吉诃德的仆人桑丘,他给主人讲述山羊的故事,开玩笑地点数那些山羊,并把它们编了号。一直到临死时他才算数清楚这一大群无法估计的牲口的很少一部分,这群牲口是上帝散布在世界各处的,目的不得而知。拉斐尔心里很高兴。他叫起来:"我要好好地驾驭我的驴子。"斯特恩在他以前已经说过:"如果我们想活得老一点,就必须不滥用我们的驴子。"可是那牲口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普朗歇特是一个消瘦的高个子,一个沉溺在永恒默想中的真正诗人,整天忙于注视一个无底洞:物体的运动。庸人把这些伟大人物视为疯子,难以理解的人,他们在生活中对奢侈豪华和社会交往,令人钦佩地毫不在意,整天嘴里叼着已熄灭了的雪茄,走进沙龙时往往不把衣服的钮子扣得正好。终有一天,他们在空中测量了好久以后,或者把许多X放在 Aa—gG下面以后,他们分析了某些自然法则,分解了最简单的成分以后,突然间,大伙儿齐声赞美一种新的机器出现了,或者某种平板马车出现了,其结构的简单容易使我们既吃惊,又哑口无言!

  谦逊的发明家微笑着对他的崇拜者说:"我创造了什么?什么也没有。人类不能发明动力,只能指挥动力,科学的作用在摹仿自然。"

  拉斐尔出其不意地发现那位力学专家两脚笔直地站在地上,好像一个被吊死的人刚从绞刑架上笔直地跌下来似的。普朗歇特正在观察一粒玛瑙珠,珠子在一个日晷仪上滚动,他等待它停下来。这个可怜的人从来没有受过勋,也没有得到过补助,因为他不懂得渲染自己的演算方法。

  能够生活在追求一种科学发现中,他已感到很幸福,既没有想到光荣,也没有想到人世,甚至没有想到他自己,他只是为了科学而生活在科学中。

  ①卡尔美(一六七二—一七五七)是本笃会一位古老教义的注释家。

  力学专家突然叫起来:"这是难以确定的!"他看见了拉斐尔,便说:"噢,先生,我能帮您干什么?妈妈好吗?去看看内人吧。"拉斐尔把学者从梦幻中弄醒,递给他那件法宝,问他有什么方法可以对付它,同时心里在想:"我本来也可以这样生活的!"

  侯爵把要求提出以后,又补充说:"先生,尽管您可能嘲笑我的轻信,可是我不愿向您隐瞒什么。我觉得这张皮拥有一种抵抗力,这是任何东西都不能战胜的。"

  学者回答:"先生,上流社会人士对待科学往往是相当放肆的,他们全都像一位花花公子在日蚀以后带领几位贵妇人来对拉朗德①说:’劳驾,请再表演一次给我们看。‘他们对我们说的话意思同这句话差不多。

  "您想得到的是什么样的效果呢?力学的目的在于应用运动的规律,或者压制这些规律。至于运动本身,我很惭愧地向您宣布,我们还没有能力来给它下定义。确定这一点以后,我们就注意到支配固体和液体作用的若干恒定现象。在重新引发这些现象的产生原因时,我们就能够移动这些物体,在一定速度的条件下,传送给它们一种转运能力,把它们掷出去,将它们简单地分解,或者无限地分解,也许我们打碎它们,或者粉碎它们;然后扭弯它们,使它们旋转,改变它们,压缩它们,使它们膨胀,使它们扩张。先生,这样的科学,其根据只是一种事实。"他接着说,"请您瞧这一颗珠,它现在正在这块石板上。它保持在那里。

  我们用什么名称来呼唤这种在物理上如此自然而在道德上这么奇特的动作呢?称它为运动、移动或者更换处所?文字下面隐藏着多么广大的虚荣心啊!一个名称,难道就是一个解决问题的方法?可是整个科学就是这样。我们的机器使用或者分解这个动作,这个事实。这个微不足道的现象,如果大量应用起来,可以炸掉整个巴黎。我们可以牺牲动力来增加速度,也可以牺牲速度来增加动力,什么是速度和动力?我们的科学还不能加以说明,就像科学不能创造运动一样。运动,不管怎么样的运动,都是一种巨大的能力,而人类是不能发明能力的。能力是浑然一体的,正如运动是能力的本质一样。一切都在运动。思想就是一种运动。

  大自然是建立在运动上的。死亡也是运动,只不过我们不知道其最终归宿而已。如果上帝是永存的,请相信他是永久在运动中。也许上帝就是运动。这就是为什么运动同上帝一样,是不可解释的;运动也同上帝一样,是深不可测的,无边无际的,不可理解的,捉摸不到的。有谁曾经触摸过、理解过、测量过运动呢?我们看不见运动,只是感觉到它的效果,如此而已。我们甚至能够否认运动,就如同我们否认上帝一样。运动在哪里?它不在哪里?它从哪里出发?它的起源在哪里?它的结局又在哪里?它包围着我们,挤压着我们,却脱逃我们的掌握。它清楚明白像事实一样,隐晦曲折像抽象概念一样,它既是原因,也是结果。它同我们一样,需要空间,而空间又是什么?只有运动能够向我们揭示空间是什么;没有运动,空间只是一个没有意义的名词。这是一个不容易解决的问题,同空虚、创造、无限一样,运动混淆人类的思维,而唯一准许人类设想的就是:让人类永远不再设想什么是运动。"力学专家又说,"这颗珠子连续占领空间的一个点,在点与点之间,人类理智会遇到一①拉朗德(一七三二—一八○七),法国著名天文学家。

  个无底洞,帕斯卡尔①就是跌到洞里去的。您想将一个未知物体置于一种未知的能力之下,要对这个物体产生影响,我们得首先研究这个物体;根据它的性质,在撞击时它或者粉碎,或者抵抗得住;如果它分裂了,而您的意图是不想它分开的,那么我们就没有达到预期的目的。您想压缩它吗?那就必须传送到物体的所有部分一种平均的运动,使得分隔的距离均匀地缩小。您想扩张它吗?我们必须设法给每个分子以相等的离心力;因为,如果不严格地执行这条法则,我们就会使物体产生断裂。先生,在运动里有无数的方法,无限的组合方式。您到底想得到什么结果?"拉斐尔不耐烦地说:"先生,我想有相当强大的某种压力,以便无限地扩张这块皮"数学家回答:"物体是有限度的,不可能无限度地扩张,可是压力必然牺牲物体的厚度,成倍地增加它的体积;物体会逐渐变薄,一直到物质消失"拉斐尔叫起来:"只要您取得这个结果,先生,您就会得到几百万的奖金。"教授带着荷兰人的冷静回答:"那我就是骗您的钱啦。我用两句话来向您说明吧,有一架机器,连上帝也像苍蝇似的能被它粉碎。一个穿着长统靴子的人,鞋子钉了马刺,脖子上打了领带,戴着帽子,身上佩带金银珠宝,一切的一切,被这机器一压,就变成了一张吸墨水纸""多么可怕的机器!"这位学者根本没有想到人要尊敬他的子孙后代,竟这样说:"中国不该溺死他们的子女,应该使用这种方法处理他们。"普朗歇特满脑子只想着自己的做法,他拿了一只底下有洞的空花盆,把它放在日晷的石板上,然后到花园里取了一点粘土。拉斐尔像小孩听乳母讲神话故事那样呆住了。普朗歇特把粘土放在石板上以后,从衣袋里摸出一把小截枝刀,割下接骨木的两根树枝,开始吹那树枝,将内部吹空,仿佛拉斐尔当时并不在场似的。

  他开口说:"这就是机器的组成部分。"他用粘土做成的弯头,把一根树枝做成的空管子,连接在花盆底的洞口上,使接骨木的小孔和花盆的洞口接通。简直可以说,构成了一只大烟斗。他在石板上摊了一堆粘土,做成一把铲子,将花盆放在铲子最宽阔的部分,把接骨木的树枝固定在代表铲柄的部分。最后他放了一块粘土在接骨木管子的末端上,将另一根空心管子笔直地插进去,另外造一个弯头使它同平放着的管子连接,使得空气同周围的液体可以在这架临时搭成的机器内流通,从垂直管子的入口处,一直通过中间通道,直达空花盆里。

  他接着以一个科学院院士发表入院演说时的严肃态度,对拉斐尔说:"先生,这架机器就是伟大的珀斯卡尔获得我们尊敬的最美好的头衔之一。""我不懂。"专家微笑了。他走过去从一株果树上解下一只小瓶,瓶子里装着他①帕斯卡尔(一六二三—一六六二),法国学者、思想家和作家。著作有《外省书简》。

  的药剂师给他送来的甜烧酒,许多蚂蚁正在抢着吃呢。他将小瓶的底弄破,改成一只漏斗,小心翼翼地插进空心管子的洞口里,这根管子是他用粘土垂直地固定的,同花盆所代表的大蓄水池正好相对;然后,他拿起一只喷水壶,灌进适当数量的水,使水在大花盆里和在接骨木的圆形小嘴里,都边靠边地一样平衡。拉斐尔在想他的驴皮。

  力学专家又说:"先生,水,到今天为止,还是被认为是不受压的物体,请不要忘记这条基本定律;可是水还是可以压缩的,不过压缩的程度很微,使得我们不得不把它的缩小能力记录为零。您瞧见水漏到花盆表面的面积吗?""看见了,先生。""那么,假定这个面积比我灌水进去的接骨木管子的孔口大一千倍,现在,我取下了漏斗""同意。""先生,如果我用某种方法从小管子的孔口再灌进水,以增大水量,水就不得不下降,流入作为蓄水器的花盆,一直到水在盆子里和管子里都达到同样水平"拉斐尔大声说:"这是明显的。"学者又说:"不过当中有一点不同,例如,灌在垂直管子里的水,形成一条瘦长的水柱,代表相当于一磅重的能力,由于它的作用被忠实地传送到大面积的水里,又回过来在花盆的水面各个点上产生影响,就有一千根水柱,全都要上升,仿佛它们被等同于将水灌入垂直管子内的能力所压迫一样,它们必然在这里,"普朗歇特指给拉斐尔看花盆的开口,"产生大于从这里进入能力一千倍的能力。"学者还用手指指给侯爵看那根笔直地插进粘土中的木管。拉斐尔说:"这道理很简单。"普朗歇特微微一笑。接着他又以数学家天生的逻辑上的固执性格说:"换句话说,要阻止水的涨溢,必须在大面积的水的每一部分,使用同垂直管子内起作用的力量相同的力量;可是只有一点不同,就是如果小水柱涨高一尺,大面积里的千条小水柱只会上升一点儿。现在,"普朗歇特用手指弹了弹那些管子说,"让我们用强度和宽度都适应的金属管子来代替这个奇形怪状的小仪器,如果您用一块坚实的活动压板把大蓄水池的水面盖没,您再用一块有极大的耐力和坚固的压板覆盖在上面,您再允许我从垂直小管不断加水到大面积的水上,那么夹在两块结实的平面之间的东西,不得不承受无限压缩的巨大作用。从小管子里不停地灌进水去,在力学上说是没有多大意义的事,就像将大面积的水的能力,传送到压板上的方法一样。只要有几个活塞和几个阀门就够了。现在,亲爱的先生,"他挽着拉斐尔的胳膊说,"您明白了么?世界上没有什么物体,放在两股无限的抗力之间,会不被压扁的。"拉斐尔叫起来:"是《外省书简》的作者 ①发明了""先生,一点不错,是他一个人发明的。力学里没有比这更简单更美妙的了。相反的原理是水的膨胀性,这个原理发明了蒸汽机。可是水①这位作者是思想家帕斯卡尔。

  的膨胀只能到一定程度为止,而水的不可压缩性,是一种负面力量,必然是无限的。"拉斐尔说:"如果这张驴皮能够胀大,我答应您,我会给珀斯卡尔铸造一尊巨大的雕像,拿出十万法郎作为奖金,每十年一次,赏给在力学方面,最出色地解决了问题的人;我还要给您的堂姊妹、远房的堂姊妹,每人一笔陪嫁;最后,我还要创办一间收容所,专门收容那些发疯或者落魄的数学家。"普朗歇特说:"这倒是很有用的。先生,"他用一个完全生活在知识分子圈子里的人的镇静态度接着说,"明天我们去拜访施皮格阿尔特。这位出色的力学家,按照我的设计,刚制造完成一台完美的机器,靠着这台机器一个小孩能够将一千捆干草装进他的帽子里。""明天见,先生。""明天见。"拉斐尔大声说:"力学啊力学!这难道不是最美妙的一门科学吗?那个生物学家只知道野驴、物种分类、鸭子、种族和他的装满了畸形生物的大口瓶,他只够资格在公共台球房里记记分。"第二天,满怀喜悦的拉斐尔去找到普朗歇特,他俩一起到健康街去,这条街的名字就是个好兆头。

  在施皮格阿尔特家里,拉斐尔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巨大的建筑物中,目光所及之处,是无数吼叫着的通红的锻铁炉。这里火花如雨,钉子像洪水,活塞、螺钉、杠杆、锉刀、螺帽像一片汪洋,铸铁、木材、阀门、钢条像大海。铁屑呛人喉咙。空气中有铁,人身上布满铁,一切东西都发出铁的臭味,铁有了生命,它成了有机体,它变成了流质,它走动,它采取各种形式来思想,以顺从所有任性的需要。在穿过风箱的呼啸声,铁锤的渐强音,能使铁块发出低沉叫声的车床的嘘嘘声中,拉斐尔来到了一间大房间,房间干净而空气流通,他可以舒舒服服地欣赏一下普朗歇特提到过的那台巨大的压榨机。他钦佩那些用生铁铸成的厚板,那些对称的铁机件,中间用牢不可破的核心焊接起来。

  施皮格阿尔特向拉斐尔指着一个光滑的铁起动杆对他说:"如果您很迅速地转动这把摇手柄七次,您就能够使一切钢板喷射出无数钢屑,像针一样穿进您的大腿。""该死的!"拉斐尔叫了一声。

  普朗歇特亲自将那块驴皮放进这台极其有效的压榨机的两块压板之间,而且以充满科学信心的安全感很快地转动那个起动器。

  "大家全都躺下,否则我们就没命了。"施皮格阿尔特用雷鸣似的声音大喊,同时躺倒在地。

  一种可怕的呼啸声在整个工场里鸣响。机器里的水冲碎铁块,喷射出力大无比的气流,幸亏是对准一个旧的锻铁炉,它将锻铁炉推倒,打翻,扭曲,像龙卷风绕住一所房子而且把它卷走。

  普朗歇特很平静地说:"啊!那块驴皮像我的眼睛一样安然无恙!施皮格阿尔特大师,您的铁块里一定是有一根稻草,或者您的大管子里有一道缝隙。""不,不,我熟悉我的铁块。这位先生可以拿回他的古怪家伙,这里面一定藏着魔鬼。"那位德国学者抓住一个铁匠用的铁锤,把驴皮扔到铁砧上,把愤怒所赋予他的全部力量,都发泄在这张法宝上,用尽气力地敲打,响声震动了整个工场,是工场从未听到过的。

  普朗歇特拿起那块不听话的驴皮抚摩着,喊了起来:"一点痕迹也没有。"工人们都奔过来。工头拿起驴皮,投进一个锻铁炉的煤炭里。大家在火前面围成一个半圆形,很不耐烦地等待一个巨大风箱的效果。拉斐尔、施皮格阿尔特、普朗歇特教授站在黑黝黝而聚精会神的人群中间。看见这些脑袋全是铁灰,只剩下眼睛是白色的人,穿的是黑色油腻发亮的服装,胸前长着浓毛,拉斐尔还以为自己被带到德国叙事诗里的神奇的黑夜世界。工头等驴皮在火炉里逗留了十分钟,然后用钳子将它取了出来。

  拉斐尔说:"把它还给我。"工头用开玩笑的态度将驴皮递给拉斐尔。侯爵很容易就能用手指摸弄那块又凉又软的驴皮。工人们立刻发出一声恐怖的尖叫,四散逃走,空荡荡的工场里只剩下普朗歇特和拉斐尔两个人。

  感到绝望的侯爵喊起来:"这里面一定有魔鬼的力量在作怪。难道就没有任何人力能够让我多活一天吗?"数学家一脸尴尬的样子回答:"先生,我错了。我们应该把这张怪皮交由轧钢机处理。我向您建议压榨机,真是没有眼睛。"拉斐尔说:"是我要求这样做的。"数学家叹了一口气,仿佛他刚被十二位陪审员宣判无罪释放。可是由于这块皮引起的怪问题使他感兴趣,他思索了一会儿然后说:"应该用反应剂来对付这种未知的物质。我们去找雅费吧,也许化学比力学更走运些。"拉斐尔催马飞奔,他希望在实验室里能够见到大名鼎鼎的化学家雅费。普朗歇特看见雅费正坐在沙发上观察一种沉淀现象时,问他:"喂,老朋友,化学的情况如何?""它在睡大觉。毫无新消息。科学院倒也承认了水杨甙的存在。可是水杨甙,天冬酰胺,番木鳖硷,洋地黄甙,都不是什么新发现。"拉斐尔说:"你们不能发明一些新东西,只好创造一些新名词了。""这倒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年轻人!"普朗歇特教授对化学家说:"我说,请你给我们化验一下这个物质,如果你能从中得出某种成分,我就预先给它命名为魔鬼甙,因为我们想将它压榨,却损坏了一台水压机。"化学家很高兴的喊起来:"瞧呀,瞧这东西,这也许是一种新的单质。"拉斐尔说:"先生,这只不过是一块驴皮。"那位著名的化学家严肃地说:"您说什么?"侯爵一边将驴皮递给他,一边说:"我没有开玩笑。"雅费男爵用他的舌头舐了舐驴皮,他的舌头是最能品味出盐味,酸味,碱味和气体味的,经过试了几次以后,他说:"一点味道也没有!好吧,我们让它喝一点苯二(甲)酸吧。"在这种定律的作用下,通常是很快就能破坏任何动物组织的,这张驴皮却没有一点变化。

  化学家大喊:"这不是一张驴皮。我们要把这个神秘的不可知物当作矿物质来对付,把它放进不熔的坩埚里,看它会发生什么,我在坩埚里恰好有红色的碳酸钾。"雅费走了出去,不久又回来了。他对拉斐尔说:"先生,让我从这怪物身上取下一块,它太特别了"拉斐尔大声说:"取下一块!连一根头发丝您也休想取下来。"他又带着悲哀和嘲弄的神气再说一句:"不过,您尽可试试看。"化学家用剃刀

切那块皮,把刀片都弄断了;他试着用释放强大的电流来打碎驴皮,接着又用伏打电池放电,最后他的科学造成的雷电,在这张可怕的驴皮面前,只能宣告失败。那时是晚上七点。普朗歇特、雅费和拉斐尔三个人,丝毫没有注意到时间的飞逝,还在等待最后一次试验的结果。他们将驴皮放进合理数量的氯化氮里,引发了一场可怕的撞击,但驴皮胜利地完成了考验。

  拉斐尔大喊:"我完了。上帝就在那里。我要死了。"他走了,扔下两个目瞪口呆的学者。他们面面相觑,不敢交流他们的思想,过了好久时间以后,普朗歇特才对化学家说:"我们千万不能把这件奇遇告诉科学院,我们的同僚们会嘲笑我们的。"两个学者像基督徒从坟墓里走出来却没有在天上找到上帝一样。什么科学?无能为力!酸液吗?等于清水!红色的碳酸钾吗?可耻!伏打电池和雷电吗?两件小玩意儿!

  普朗歇特添上一句:"还有一台水压机像蘸湿了的面包块那样裂开了!"雅费男爵沉默了一会儿以后说:"我相信魔鬼!"普朗歇特说:"而我相信上帝。"两个人都按照自己的身份说话。对一个力学家来说,宇宙就是一架机器,需要一个工人操作;对于化学来说,它是魔鬼的杰作,要把一切都分解,而世界是有运动能力的气体。化学家又说:"我们不能否认事实。""呸!为了安慰我们,那些空论派的先生们创造了一句晦涩难懂的话:愚蠢得像事实。"化学家回答:"我觉得你这句话是愚蠢的杰作。"他俩都大笑起来,然后共进晚餐,就像两个惯于把奇迹看成普通现象的人那样。

  拉斐尔回到家里,被满腔冰冷的怒气折磨着;他再也不相信一切,他的思想在脑子里混乱得很,而且不停地旋转和晃动,像所有的人面对一件不可能的事那样。他本来自觉地相信施皮格阿尔特的机器有什么秘密的毛病,科学和炉火的无能为力也不使他惊异;可是当他摸弄驴皮的时候,驴皮的柔软,人类用各种毁灭的手段来对付它时,它又那么坚硬,这使他感到恐怖。这件无可争辩的事实使他感到眩晕。

  他心想:"我是疯了。从早上起我就没有吃过东西,我却不渴也不饿,只觉得胸膛里有一个火炉在烧我"他重新将驴皮放进原来的框子里,用红笔按目前驴皮的轮廓画上一圈以后,坐到沙发里。他叫起来:"已经八点了。今天这一天就像在梦里度过的一样。"他把肘子靠着沙发的扶手,左手托腮,陷入悲惨的沉思,至于他在想什么,这种使人肝肠寸断的秘密,都是被死囚带到坟墓里去的。他猛喊起来:"啊,波利娜!可怜的孩子!尽管爱神有坚强的翅膀,有些深渊是爱情所不能飞越的。"这一瞬间,他清楚地听见了一下忍不住的叹息声,凭着爱情的最动人的特权,他认出了那是波利娜的叹气声。他想:"这就是我的判决。如果她在这里,我愿意死在她的怀里。"一阵爽朗而且十分快活的笑声,使他回过头去看他的卧床;通过半透明的帐子,他看见了波利娜的脸,她正像一个孩子做成功了一件调皮捣蛋的事那样高兴地微笑着;她的美丽的秀发卷成数不清的发卷,散落在肩膀上;她在那里好像一堆白玫瑰中间的一朵孟加拉红玫瑰。

  她说:"我骗过了若纳塔斯,他让我到这儿来。我既然是你的妻子,这张床我不是也有份的吗?亲爱的,不要骂我,我只想睡在你身边,给你一个惊喜。请原谅我这个疯狂的举动。"她像猫儿般敏捷跳下床来,穿着细纱袍子显得容光焕发,她走过来坐在拉斐尔的膝盖上。她的额角上露出担心的表情,问道:"亲爱的,你说的是什么深渊?""死亡的深渊。"她回答:"你的话使我觉得不舒服。有些想法是我们这些可怜的女人们不能长久留在心里的,因为它们会置我们于死地。这是不是爱情的力量,或者是缺乏勇气?我不知道。死亡吓不倒我,"她笑起来。"同你一齐死,明天早上,我们一起,吻了最后一吻后死去,这真是一种幸福。我觉得这样我就活过了一百年。日子多少有什么关系,只要我们在一夜之间,在一小时以内,我们能够享尽一生的平安和爱情?"拉斐尔说:"你说得对,这是上天借你的美丽的嘴巴说话。来吧,让我亲一个吻,然后我们死吧。"她笑着回答:"让我们死吧。"第二天早上约九点钟,阳光透过百页窗的缝隙射进来,被细纱窗帘阻隔,光度暗了一些,仍然可以看到色彩富丽的地毯和柔软光滑的家具,这就是两个情人休息的房间。有些镀金的器皿在闪闪发光。一道阳光停留在被爱情的游戏扔到地上的柔软的鸭绒被上。波利娜的袍子挂在一个大的活动穿衣镜上,仿佛一个模糊的幽灵。小巧玲珑的鞋子被留在离床很远的地方。一只夜莺停在窗台上,它的反复歌唱声和突然展翅飞走的声音,惊醒了拉斐尔。

  他把在梦中已经开始的想法用一句话说了出来:"要死亡,必须我的身体组织,这个受我意志力支配的有血有肉的结构,使我成为一个人的结构,有一种明显的损伤才行。医生应该认识生命受到威胁的征兆,能够告诉我到底是健康还是有病。"他出神地看着自己睡着了的妻子,他的头被妻子的胳膊托住,说明妻子在睡梦中对他的亲切关怀。她像个大孩子般优雅地躺在那里,脸朝着他,似乎向他伸过去一个气息均匀而清新的半开半合的小嘴。她的细瓷般洁白的小牙齿,衬托出她的微露笑容的鲜艳的红唇;她的红润脸色和洁白肌肤,在这时刻比白天她最多情的时刻更鲜艳,更白皙。她的优雅的放松状态充满了信任,把入睡儿童可爱的魅力同爱情的媚态都混合起来了。

  女人,即使是最淳朴的女人,在白天仍然受到社会习俗的约束,使得她们不敢天真地暴露她们的灵魂;可是睡眠似乎恢复了童年时期特有的生命力:没有什么能使波利娜脸红,她像天上可爱的仙女,理智并没有使她的一举一动都有含意,也没有使她的眼神里隐藏秘密。她的侧面清楚地显现在细麻布的枕头上,她的头发同粗大的蜂窝状绉褶混在一起,使她有点小淘气的样子;由于她是在欢乐中入睡的,她的长睫毛贴在脸颊上,仿佛为了阻挡太强的光线,以保护眼睛,或者当她想保留住完美的而又短暂的快感时,帮助她敛神冥想。她的小巧玲珑的耳朵,白里透红,被一缕头发绕住,由精致的花边结衬托出来,可能使一位艺术家,一位画家,一个老人爱得发疯,也许还能使一个失去理智的人恢复理智。眼看着他的情妇酣然入睡,在梦中还露出笑容,在您的保护下平安无事,在梦里还爱您,而看起来这个美人儿的生命已经消失,她还奉献给您一个默默无言的嘴巴,这张嘴巴在睡眠中正在向您谈到最后一次亲吻!看见一个完全信赖您的女人,半裸着体,用爱情裹着就好像用她的斗篷裹着一样,在放荡的生活中能够保持贞洁;赞美她的散乱的衣服,昨天晚上,为着讨您欢喜,她将一双丝袜很迅速地脱下来,为了表示她对您的无限信任,她解下腰带,这难道不是一种叫不出名字的快乐吗?这条腰带就是整个诗篇,它所保护的女人再也不存在了。它就是您的,它成了您;从今以后,您若不忠于它,就等于伤害自己。

  非常感动的拉斐尔凝视着这间装满了爱情和回忆的房间,这里阳光都带着肉欲的色彩,再想到这个形体完美、年轻、多情的女子,尤其她的感情全部都要属于他,他不能同任何人分享。他真想一直活下去。他的视线一落到波利娜身上,她马上睁开眼睛,似乎阳光在打击她。

  她微笑着说:"你好,朋友!你真漂亮,坏家伙!"这两颗由于爱情、青春、半明暗的光线和长时间的沉默而打上优美印记的脑袋,构成一幅只应天上有的场景,它那暂时的魅力只能存在于热恋的初期,就像天真和单纯是童年的属性一样。唉!这种初恋的快乐,就像我们童年的欢笑一样,都将随风而去,只能生活在我们的记忆中,按照我们在私底下默想过去时的思路变化,或者使我们失望,或者给我们送来安慰的芳香。

  拉斐尔说:"你为什么要醒过来?我多么喜欢看你熟睡呀,我高兴得流下了眼泪。"她回答:"我也一样,昨晚我凝视着你睡觉的时候,我也哭了,不过并不是高兴的哭。听我说,我的拉斐尔,你听我说呀!你睡着以后,你的呼吸并不顺畅,你胸膛里有什么东西在回响,它使我害怕。你入睡以后还有点干咳,同我因肺痨而死去的父亲的干咳绝对一样。我从你肺部的声音中认出了这种疾病的某些古怪的征象。然后我发觉你发烧,我敢肯定,你的手是润湿的而且热得烫手。亲爱的!你还年轻,"她战栗起来,"你可以把病治好,如果,万一不幸"她快活地大声说,"不会的,不会有什么不幸的。医生们说,这种病会传染的,"她搂住拉斐尔,用一个销魂夺魄的吻截住他的呼吸。

  她说:"我不愿意活到变成老太婆。我们趁年轻时一同死去,我们就可以满手鲜花地走进天堂。"拉斐尔将手插进波利娜的头发里,回答道:"这样的计划在我们身体健康的时候都会有的。"接着他便可怕地咳了起来,那是一种沉重而响亮的咳嗽,像是从棺材里发出来的,能使病人脸色发白,哆嗦不止,浑身是汗,因为这种病早已摇动病人的神经,震撼病人的肋骨,使病人的脊髓疲劳,而且将一种沉重感觉输进他们的血管里。拉斐尔虚弱不堪,脸色苍白,慢慢地躺下去,疲惫得像一个在最后挣扎中用尽了气力的人。波利娜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眼睛由于恐怖而睁得大大的,动也不动,脸色苍白,一言不发。

  她想对拉斐尔掩饰那些使她心神不定的可怕预感,她说:"我们不要再干蠢事了,我的天使。"她用手遮盖住面孔,因为她瞥见了死神的丑恶的骷髅。拉斐尔的脑袋变成土色而且深陷进去,仿佛从坟场深处掘挖出来供学者研究的死人头。波利娜想起了昨天晚上拉斐尔脱口而出的那句话,她心想:"对的,有些深渊是爱情所无法飞越的,只好埋葬在里面。"在这伤心的一幕发生以后几天,拉斐尔在三月的一个清晨,坐在一张沙发上,周围是四个医生环绕着他,医生叫他坐在房间窗前阳光照耀的地方,四个人轮流给他把脉,作触诊,询问他,表面上十分关切。

  病人通过医生们的手势和他们额上出现的最微小的皱纹,来窥探他们的想法。这次诊断是他的最后希望。这些最高级法官将要对他的生或死作出最后判决。

  因此,为了迫使人类科学说出最后一句话,拉斐尔请来了现代医学的权威人物。他的财产和他的名声,使人类知识三个体系的代表人物都来到他的面前。其中三个医生就概括了全部医疗哲学,因为他们代表正在论战中的三个学派:唯灵派、分析派和一个开玩笑的折中派。第四位医生是荷拉斯·毕安训,是一个有灿烂前途的饱学之士,也许是新挂牌医生中最杰出的人物,他是勤奋好学的年轻一代的代表人物,既聪明又谦逊,这年轻的一代准备继承巴黎学派五十年来搜集的宝贵资料,也许他们能够充分利用过去若干世纪提供的各种资料,来建造一座纪念碑。毕安训是侯爵和拉斯蒂涅的朋友,他已经为侯爵治病治了好几天,他还帮助侯爵回答三位教授的问话,有时他带着一定程度的固执,向他们解释:他诊断的结果似乎是肺结核病。

  三位著名医生中的一位,方头阔脸,体格强健,似乎比他的两个对手更有天才,他对拉斐尔说:"您一定是酒色不节制,过着挥霍无度的生活吧?或者曾经从事过很大规模的脑力劳动吧?"拉斐尔回答:"我曾经花了三年写了一部巨著,也许将来有一天您会研究这部书,后来我想用荒淫放荡的生活来自杀。"这位名医点了点头表示满意,仿佛在对自己说:"我早就知道是这样!"这位医生就是大名鼎鼎的布里塞,脏器学说派的领袖,卡巴尼斯①和比夏②一类学者的继承人,实证论和唯物论的医生,在这派医生的眼中,人是一种有限的生物,只受人体结构规律的支配,正常状态或者有害身心的反常状态都有明显的原因。

  听了拉斐尔的回答,布里塞默默无言地朝一个中等身材的人望了一眼,这个人紫红脸膛,眼睛里闪耀着火光,仿佛属于古代半人半羊神的种族;他把背靠在窗台角上,聚精会神地凝视着拉斐尔一言不发。他就是卡梅里斯蒂医生,热情而虔诚的人,生机论者的领袖,梵-埃尔蒙 ③的抽象理论的富有诗意的拥护者。在他眼中,人的生命是一种崇高的、秘密的要素,一种不可解释的现象,它不把手术刀放在眼里,欺骗外科医生,内科的药物治疗无奈它何,代数的 X和解剖学的论证也无法解答它的问题,它嘲笑我们的努力;它是一种捉摸不到又看不见的火焰,只听命于神的法律,它往往使一个被我们判为必死的人继续活下去,正如它使最能活下去的人体组织死亡一样。

  第三个人是莫格雷迪医生,一个绝顶聪明的人,可惜是个怀疑论者而且喜欢嘲弄人,现在他的嘴角正露出嘲讽的微笑;他只相信解剖刀,并且同意布里塞的看法,认为一个身体健康的人也可能死去,同时认为卡梅里斯蒂也有道理,一个人死后仍能活着。他发现每种理论都有道理,但他不采纳任何理论,他认为最好的医学体系就是没有任何体系,一切依据事实来处理。他是这一学派中精明能干、爱探险的仆人,同时是观察之王,眼前这位伟大的探险家,伟大的讽刺家,正在研究那块驴皮。

  他对侯爵说:"我想亲自证明一下,您的愿望同驴皮收缩之间,有怎样的巧合。"布里塞说:"这有什么用?"卡梅里斯蒂说:"这有什么用?"莫格雷迪回答:"啊!你们的意见倒是一致的。"布里塞再说一句:"这样的收缩是十分简单的。"卡梅里斯蒂说:"它是超自然的。"莫格雷迪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把驴皮还给拉斐尔,反驳说:"实际上,皮的干缩是无法解释的事实,同时也是自然现象,从上帝开天辟地以来,这个事实就使医学界和美女们束手无策。"拉斐尔仔细地观察这三位医生,他发觉他们对他的病痛没有任何同情之心。他们三个人,对他的每项回答都沉默不语,只用漠不关心的眼光打量他,向他提问却丝毫没有表露怜悯与同情。从他们的彬彬有礼中,处处可以看出他们对病人漫不经心。也许他们胸有成竹,也许他们还在思索,他们的说话太稀少了,太冷漠无情了,以致有些时候拉斐尔以为他们都已心不在焉。只有布里塞一个人不时对毕安训已经证明存在的令人灰心的症状回答一声:"好!好!"卡梅里斯蒂陷在深沉的默想中,莫格里迪活像一个喜剧作家,正在研究两个脚本,准备将它们忠实地搬上舞台。毕安训的脸上流露出深深的痛苦,和充满悲哀的同情。他当医①卡巴尼斯(一七五七—一八○八),法国医生和哲学家。

  ②比夏(一七七一—一八○二),法国解剖学家和生理学家。

  ③梵-埃尔蒙(一五七七—一六四四),比利时医生和化学家。

  生的时间并不长,对病人的痛苦不能无动于衷,站在病榻旁边,他止不住感情激动。他不知道怎样停止眼中友情的热泪,这些热泪会阻止一个人看清周围的形势,像部队的将军一样,抓住有利时机去争取胜利,而不去倾听濒死者的哀鸣。医生们花了大约半个钟头去丈量病情和病人,就像一个裁缝为一个定制结婚礼服的青年量尺寸一样,然后他们就天南地北地随便闲谈,甚至谈到国家大事,最后他们想到拉斐尔的书房里去,以便大家商量一下,拟定判决书。

  拉斐尔对他们说:"各位先生,我能不能够参加你们的讨论?"听到这个要求,布里塞和莫格里迪就激动地尖叫起来,尽管他们的病人一再坚持,他们还是拒绝讨论的时候让他在场。拉斐尔不得不屈服于惯例,但是他心想,他可以偷偷地走到一个走廊里,他就很容易听到三位教授对他的医疗意见。

  布里塞在走进书房的时候说:"先生们,请允许我很快就把我的意见告诉你们。我既不想将意见强加给你们,也不希望引起争论。首先,我的意见是清楚的,准确的,是由我过去的一个病人,同目前我们会诊的病人,病情完全相同所得出的;其次,我的医院里有人在等着我,事情很重要,必须我亲自到场,所以我请求原谅我第一个发言。我们会诊的病人也是因为用脑过度"他转过身来问年轻的毕安训医生:"荷拉斯,他写过一本什么内容的书呀?""关于意志的理论。""啊!见鬼,这个题目范围很广。我认为,他太累了,原因是用脑过度,饮食偏差,经常服用力量太强的兴奋剂。身体和头脑的激烈活动损害了整个机体。各位先生,很容易就可以从脸上和躯体上的症状,认出来胃部受到过异常的刺激,交感神经紊乱,上腹敏感,季肋收缩。你们想必注意到肝脏的肿大和突出。还有,毕安训先生在长期观察病人的消化状况以后,告诉我们说,他的消化很困难,很吃力。正确点说,他的胃已经不存在,人也就消失了。他的智力萎缩,因为人已经不能消化了。上腹部作为生命的中心,其逐步变坏会损害整个机体。由此而产生了经常和明显的辐射,混乱通过神经丛进入脑子,这就是这个器官经常过度激怒的原因。他还患有偏执狂。病人受到一种固执思想的重压。他认为这块驴皮真的在收缩,也许驴皮就一直是我们见到的样子;不过,不管它是否真的收缩,这块驴皮对他说来就是奥斯曼帝国某个首相鼻子上的斑点。赶快放些蚂蟥到他的上腹部来吸血吧,必须平息这个器官所受的刺激,因为整个人的中心就在这里,限定病人的饮食,偏执狂就可以消失。对毕安训医生我没有更多的话要说了,他一定能够掌握治疗的全部过程和各种细节。也许病人会有并发症,也许呼吸道系统也受到刺激;可是我相信治疗肠胃方面更重要,比治疗肺部更迫切,更必要。持久地研究一些抽象的问题和某些激烈的情绪,在这个与生命有关的器官上产生了严重的紊乱;不过现在来矫正这些机器还来得及,还没有太大的损坏。"他对毕安训说,"您很容易就可以挽救您的朋友的生命。"卡梅里斯蒂回答:"我们这位学识渊博的同行把结果当做原因了。是的,他细心观察到的各种病变的确在病人身上存在,可是胃部并不在机体内部造成辐射,并且一直伸展到脑部,像玻璃窗上的裂痕向周围扩散那样。必须用力一敲,才能打碎那块彩绘玻璃;这一下子,是谁敲的呢?我们知道吗?我们知道他生平的遭遇吗?先生们,生命的要素,即梵-埃尔蒙所说的地心之火,在他身上已受到损伤,生命力的最精华部分已经受到打击,神奇的火花,也就是连结全部机器,能够产生意志和生命科学的短暂智慧,已经停止调整人体机构的日常生理现象和各器官的功能;由此而产生我的有学问的同行所确诊的种种紊乱。病因不是从上腹部到脑子的,而是从脑子到上腹部的。"他用力猛拍胸部说,"不,不,我不是一个靠胃活着的人!不,问题不在这里。我没有勇气说,如果我有一个好上腹,其余的一切就不成问题了。"他又用比较温和的语气补充说,"我们不能用同样的物理原因和千遍一律的治疗方法,去解释和医治严重疾病,不同的病人感染疾病的轻重是各有不同的。没有一个人是同别人完全一样的。我们每个人都有特殊的器官,不同的用途,不同的给养,去完成不同的使命,同时发展必要的课题,以完成我们所不知的正常现状。宇宙万物听命于崇高的意志,在我们身上产生而且维持生气勃勃的现象,在每个人身上清楚地表现出来,使每个人在表面上成为有限的存在,可是在某一点上却同无限的事业共存。因此,我们应该分别研究每个病人,深入地了解他,搞清楚他的生活内容是什么,他的生命动力是什么。从一块湿海绵的柔软,到一块浮石的坚硬,其间有无限的差别。人就是这样。在淋巴体质者的海绵状组织,同注定要长寿者的钢铁肌肉之间,无可改变地使用唯一的一种使病人虚脱的治疗办法,你们经常假定人的体力受到刺激,采用减少人的体力以致虚脱的办法,你们就要犯错误!这样一来,我想使用的是一种完全的精神治疗法,要进入病人的内心世界进行深入的检查。让我们从灵魂深处找病因,而不是从肉体的内脏去找吧!医生是受神灵启示的,赋有特殊的天才,上帝给了他洞察人的生命力的能耐,正如上帝赐给先知以未卜先知的慧眼,给诗人以展现大自然的能力,给音乐家以按悦耳的顺序来排列声音的技巧,模仿的典范也许就在天上!"布里塞喃喃地说:"永远离不了他的那套专制主义的、君主制的、宗教的医学。"莫格雷迪急忙提高嗓门,压住布里塞的牢骚,说:"先生们,我们的眼睛应该盯住病人"拉斐尔悲哀地喊道:"原来科学就是这样子!我的病能否治好,就在一串蚂蟥念珠和一首玫瑰经之间①,就在迪皮特伦②的手术刀和霍恩洛厄亲王③的祈祷之间左右摇摆了。在区分事实和空言,物质和精神的界线上,有莫格雷迪在那里怀疑。人类的是和不是到处追逐着我!永远是拍伯雷的叽哩咕噜或者咕噜叽哩,如果我精神上有病,这是叽哩咕噜!肉体上有病,这是咕噜叽哩!我能活下去吗?他们不知道。普朗歇特起码是坦率的,他对我说:’我不知道‘。"这时候,拉斐尔听见莫格雷迪医生在大声说话:

  "病人患有偏执狂,好吧,我同意;可是他有二十万法郎的年金,①天主教徒惯常数着念珠念玫瑰经。

  ②迪皮特伦(一七七七—一八三五),法王路易十八及查理十世的御医。

  ③霍恩洛厄(一七四六—一八一八),普鲁士将军,于一八○六年耶拿战役中被拿破仑大败。

  这样的偏执狂患者是少见的,我们起码得给他们一个忠告。至于到底是他的上腹部影响了他的脑子,还是脑子影响了上腹部,我们在他死后也许可以用事实来判断。因此我们总结如下:他病了,这是无可否认的事实。必须给他某种治疗。医学理论暂且放下不谈。我们首先得用蚂蟥来平息他的肠胃刺激和神经官能症,这些症状的存在,是我们一致同意的;然后,我们送他去温泉。我们应用两种医疗方法同时给他治疗。如果他得的是肺病,我们就束手无策了,因此"拉斐尔迅速地离开走廊,回到他的沙发里去。过了一会儿,四个医生走出了书房,毕安训做他们的发言人,对他说:

  "这几位先生一致同意有必要立刻放蚂蟥在胃上吸血,而且迫切需要进行既是肉体又是精神的同时治疗。首先,要实行节制饮食,使您的机体所受刺激得以平息下来。"听到这里布里塞点头表示同意。

  "其次,要有一个卫生的作息制度来约束您。因此,我们一致劝您到萨瓦的艾克斯温泉,或者到奥弗涅的多尔山温泉去,随您自己选择;萨瓦省的空气和风景都比康塔尔省的更宜人,您可以按照自己的兴趣,爱到什么地方都可以。"这时候,卡梅里斯蒂医生不由自主地露出表示同意的动作。

  毕安训又说:"这几位先生认为您的呼吸器官有点变化,他们一致同意我先前给您开的方子是有用的。他们认为您的病很快就能治好,关键在您能不能妥善地交替使用这几种不同方法"拉斐尔微微一笑,拉着毕安训到他的书房里去,说:"这就是您的女儿为什么是哑巴的原因①,"他把这次毫无结果的会诊诊金交给毕安训。

  毕安训回答他说:"他们都是合乎逻辑的。卡梅里斯蒂感觉,布里塞观察,莫格雷迪怀疑。这同人有灵魂、躯体和理智不是相对应的吗?

  这三种基因的其中一种在我们身上起着或强或弱的作用,这样在人文科学里总有人的存在。拉斐尔,请相信我,我们治不好病,我们只能帮助治病。在布里塞医学和卡梅里斯蒂医学之间,还有一种观察疗法;不过要成功地运用这种疗法,得在十年前就熟悉他的病人。医学从实质上说,同所有其他科学一样,是有消极的一面的。因此你必须规规矩矩地生活,不妨到萨瓦省旅行一次;最好的做法是完全信赖大自然,而且永远要这样做。"一个月以后,在一个美好的夏日黄昏时刻,几个到艾克斯温泉来的人,散步归来,大家聚集在俱乐部的客厅里。

  拉斐尔坐在窗旁,背对着大伙,长时间地单独一人呆在那里,陷入不自觉的沉思;在这种沉思里,我们的思想诞生、串连、消失,没有结合成形体,像淡淡的浮云在我们脑际掠过。这时候的悲哀是柔和的,快乐是轻飘飘的,灵魂几乎是睡着了的。拉斐尔自由自在地过着这种快乐①这句话的意思是:医生得出的结论同他诊断的用语不符。出自莫里哀的喜剧《屈打成医》,说的是一个性情粗暴的丈夫经常虐待妻子,妻子为了报复,胡说丈夫本是名医,要用棍子打他才肯治病。丈夫被迫为一个假装哑巴的姑娘治病,在诊断时丈夫说了一大堆术语来讽刺医生和伪科学,结论时说了这一句话。不料姑娘被他的话说得笑起来,病就好了。

  的生活,沐浴在黄昏的温暖气氛中,饱尝着山谷里清新而芬香的空气,很高兴自己没有感到任何痛苦,而且最终摆脱了驴皮的威胁,使它不再开口。夕阳的红霞在山顶上消失的时候,空气中带着一丝寒意,他离开座位,顺手将窗门关上。

  一个老太婆对他说:"先生,麻烦您不要关上窗门好吗?我们都透不过气来了。"这句话的特别尖酸的不调和音调,刺破了拉斐尔的耳膜;仿佛我们很想相信某一个人的友谊,这个人不小心漏出这句话来,暴露了他的无限自私,完全摧毁了我们感情上的甜蜜幻想。侯爵像个铁板着脸的外交家,向那个老太婆冷冷地瞟了一眼,叫个仆人进来,很生硬地对仆人说:

  "打开这扇窗!"所有的人听见了这句话,脸上都露出异乎寻常的惊讶。大伙儿马上窃窃私语,脸上都或多或少地现出富有表情的神气注视着他,似乎他犯了什么严重的不礼貌行为。拉斐尔自己则因为没有能够完全消除年轻人初出道时的胆怯,作出了羞愧的姿态;可是他马上振作起来,恢复了勇气,自己质问自己刚才奇怪的一幕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突然间他脑子里一闪立刻清醒过来,往事清晰地显现在他眼前,其中由他引发的感情事件,尤其凹凸分明地再现出来,好像死尸身上的血管,经过巧妙的注射,自然科学家使最细微的血管也染上了颜色,显现得清清楚楚;他从这幅飞逝的图画里认出了自己,他的过去生活,一件件,一桩桩,每一天,每一种想法,都被他重温一遍;他稍觉吃惊地发觉自己在这欢笑的世界中,忧郁而心不在焉,整天想着自己的命运,只关心自己的病,对最微不足道的闲聊也表示不屑,避免那些在旅客之间迅速建立而瞬间即逝的亲密关系,因为旅客们并不打算再度相逢;他很少为别人的事烦恼,就像岩石一样,对于波浪的柔情抚摩和愤怒冲击完全无动于衷。

  他有一种罕见的特长,就是能凭直觉看透每个人的灵魂:他在烛光下发现了一个黄脑壳,侧着脸,面带嘲讽的老头子,他想起来曾经赢过他的钱,却没有给他一个翻本的机会;稍远一点,他瞥见一个漂亮的女人,她曾对他使尽媚态,却发觉他冷淡无比;每一张脸都谴责他做过类似的错事,这些错事表面上难以解释,实际上错误的根源总是在无形中损害了别人的自尊心。他曾经不自觉地得罪了所有那些环绕着他转的人,伤害了他们的小小虚荣心。他大摆宴席请来的宾客,和他赠送过马匹给他们的人,对于他的穷奢极欲感到生气;他对他们的忘恩负义感到惊讶,就不再宴请他们和赠送他们礼品,以免他们再度受辱,不料从此以后他们认为受到鄙视,骂他有贵族派头。

  他这样探测人心,就能够猜透最秘密的思想,他厌恶社会,厌恶社会的礼节和包装。他既有钱又聪明绝顶,就遭人羡慕和憎恨;他的沉默使好奇的人感到迷惑,他的谦逊在小人物和肤浅之辈看来,似乎是高傲。他猜出来他对他们犯下了潜在的、不可饶恕的罪,他逃脱了他们对他的庸俗的裁判。他不顺从他们的查根问底的专制做法,知道怎样摆脱他们;他们则本能地联合起来,共同对他的秘密王朝进行报复,让他感觉到他们的力量,把他放到被多数人排斥的地位,使他知道,他们也不需要他。

  看到世界的真相,他起初是怜悯,不久就战栗起来,因为他想到这种柔软的权力,能扯下他的肉体面纱,揭露埋在下面的道德本性,他索性闭起眼睛,什么也不看。突然间,一道黑色的帷幕,遮盖住这个凶险的真理幻影,而他自己,却处在可怕的孤立状态中,等待着各种势力和各种控制的降临。

  这时候,他猛烈地咳嗽起来。在这群偶然聚集在一起的上流社会人士中,他听不到任何一句表面上漠不关心,实际上至少在礼貌上是同情的话,他听见的只是带敌意的惊叹句,和低声的怨言。社会已经不屑于在他面前化装打扮了,因为他也许都能猜透它的真面目。

  "他的病是传染的。""俱乐部的主席应该禁止他走进客厅。""治安如果好的话,真是应该禁止这样的咳嗽。""一个人病到这种程度,就不应该到温泉来。"拉斐尔站了起来,要躲避公众的咒骂。"他们会把我从这里赶走的,"他想。他到房间里散步。他想找一个护身的处所,便折回来向一个无所事事的年轻女人走去,他心里想好了几句恭维的话要对她说。可是,等他走近的时候,她就转过身去,假装注视着那些跳舞的人。拉斐尔害怕这个晚上他已经使用过他的法宝,他既没有心思,也没有勇气开口同人谈话,便离开了客厅,避进了台球房。在那里,没有人同他谈话,也不同他打招呼,连好意看他一眼的都没有。他的好沉思的天性,运用内渗的方法,使他明白了他引起人们厌恶的总的和合理的原因。这个小圈子也许自己不知道,是遵守上流社会的大法律的,它的那套无法改变的道德规范,整个地展现在拉斐尔的眼前。回顾一下过去,他就发觉福多拉才是完美的典型。他不能期望社会能对他的疾病有更多的同情,正如他不能期待福多拉对他的贫困有更多的同情一样。

  上流社会将不幸的人从它的怀里驱逐出去,正如一个健康的人将生病因素从体内驱逐出去一样。我们的世界痛恨苦楚和不幸,它怕它们同怕传染病一样,在它们同罪恶之间,它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罪恶,因为罪恶是一种奢侈品。不幸尽管崇高伟大,社会也能将它变成渺小,而且能用一句俏皮话使它变成笑料。社会画些讽刺漫画来凌辱那些被打倒的国王,因为它相信国王曾经冒犯过它;社会就跟斗兽场里的罗马青年女子一样,它从不怜悯那些倒下去的角斗士;它靠金子和嘲笑来过日子;大凡世界各民族都有这样一种骑士组织,它们的信条就是:"弱者该死!"因为到处都有富人崛起,而这个信条就是铭刻在被有钱人家塑造,被贵族阶级培养的心灵深处的。

  你要将中学里的孩子们集合起来吗?这个社会的缩影是更真实的,因为集合的孩子们更天真和更坦率。你在这里可以发现穷困的社会最低层,他们是些受苦难折磨的人物,经常不是受轻视,就是被怜悯,《圣经》答应他们将来可升天堂。你要到低一级的生物层里去看看吗?如果家禽饲养场里的一只家禽有了病痛,其余家禽就会用喙啄它,撕掉它的羽毛,把它啄死。上流社会忠于这个自私自利的宪章,对于那些相当大胆的穷苦人,敢于冒犯他们的节日,败坏他们的欢乐,他们必然严加惩治。有谁如果身心有病,手中缺少金钱和权力,他就是一个不可接触的贱民。让他留在他的沙漠里吧,假如他越过界线,他会发现到处都是严冬:冷冰冰的眼光,冷冰冰的态度、语言和心肠;在他应该得到安慰的地方,如果他没有收获到侮辱,他就算幸运的了。濒死的人们,留在你们孤寂的床上吧。老头子,单独一个人躲在你们冰冷的火炉边吧。可怜的没有陪嫁的姑娘,留在你们荒凉的顶楼上,冬天冷得像冰镇,夏天热得像火烤吧。如果上流社会容许有一个不幸的人,难道不是为了改造他为己所用,从他身上得到好处,给他装上驮鞍,配上嚼子,驾上鞍褥,骑在他的身上借以取乐吗?爱使性子的女伴呀,装出愉快的样子吧,忍受所谓有恩于你们的女主人的装腔作势吧,为她抱着小狗,同这些英国长毛狗争宠吧,逗女主人乐,猜出她的心意,然后闭上你的嘴吧!至于你,不穿制服的仆役之王,帮闲的食客,你是无耻的寄生虫,把你自己的个性留在家里,学着东家的样子,他怎样吃东西你也怎样吃东西,他哭你也哭,他笑你也笑,把他的挖苦的话当成十分讨人欢喜的话;假如你要说他的坏话,等到他垮台以后再说。这就是上流社会敬重一个不幸的人的办法:把他杀掉或者加以驱逐,卑视他或者把他阉割。

  这些想法在拉斐尔的心中涌现,迅速程度就像诗人的灵感一样。他向周围张望一下,感到一股阴森的冷气迫人,那是上流社会散发出来使穷人离开的,它侵入你的灵魂,比腊月的北风冻僵躯体更厉害。他把两臂交叉抱在胸前,背靠在墙壁上,陷入深沉的忧郁。他想,这个可怕的社会组织只给人们提供了很少的幸福。它们是什么?是些没有欢笑的娱乐,不开心的愉快,没有享受的节日,没有快感的兴奋,总之,是壁炉里的木柴或者炉灰,没有一丝火星。等到他抬起头来的时候,他发觉自己只剩下单独一人,打台球的人都跑光了。

  他对自己说:"要使他们对我的咳嗽表示敬意,我只要对他们显示我的权力就行了。"想到这一点,他将蔑视当成一件斗篷,扔在上流社会和他自己之间。第二天,温泉疗养所的医生来看他,样子很亲热,对他的健康很担心。拉斐尔听到他的充满友情的说话,心里很高兴。他发觉这位医生的脸上显得既和蔼又善良,他的金色假发的发卷只只都有博爱仁慈的气息,他的方角服装的裁剪方法,他的裤子的褶痕,他的宽大而有点像公谊会教徒穿的那种鞋子,一切的一切,直到他的小辫子上的发粉在他的微驼的背上撒下的一圈白粉,都流露出他的使徒性格,表达他有基督徒的慈善心肠和为他人的牺牲精神,这个人对他的病人十分热诚,以致他被迫经常同他们玩纸牌和掷骰子,他的赌术相当精,总是赢他们的钱。

  医生同拉斐尔经过长时间谈话以后对他说:"侯爵先生,我一定能消除您的忧虑。现在我对您的身体情况知道得相当清楚,我敢说,巴黎的医生们对您疾病的性质根本弄错了,虽然我知道,他们都是伟大的天才。侯爵先生,除非发生意外事件,您会活到玛土撒拉①的岁数。您的肺像锻铁炉的风箱一样强健,您的胃连鸵鸟都自愧不如;可是如果您逗留在温度高的地方,您就有被干净、迅速地埋在圣地里的危险。侯爵先生只须听我说两句话就明白了。化学证明呼吸在人体内真正构成燃烧作用,而燃烧程度的强弱,则以每个人身体结构所汇集燃素多寡而定。在您身上,燃素特别丰富,如果您允许我这样说的话,您是一个含氧过度的人,因为您有火热的体质,注定是有伟大爱情的人。清新和纯洁的空气,对体质软弱的人,能增强他的生命力,您呼吸了这种空气,却会帮①据《圣经》旧的《创世纪》第五章,玛土撒拉是挪阿的祖父,活了九百六十九岁。

  助您体内已经过快的燃烧,进行得更快。因此,维持您的生命的条件之一,就是牛棚和峡谷的稠密的空气。是的,最适合天才人物生存的空气是在德国的肥沃牧场,在巴登—巴登,在特普利兹等处。如果您不讨厌英国,它的多雾环境能够减轻您的白热化程度。可是我们的温泉位于地中海平面一千法尺以上,对您是致命的。这就是我的鄙见,"他不禁作出了一个谦逊的姿势;"我提这意见是违背我们的利益的,因为如果您照这意见去做,我们就会失去您,这对我们是很大的不幸。"如果他不说最后这几句话,拉斐尔很可能被这位伪装善良的医生的甜言蜜语所迷惑,可是他是洞察一切的观察家,他不能不从医生的语调、姿势和眼色,同这场稍带一点开玩笑的谈话中,猜出这位矮个子的使命,毫无疑问他是受那班快乐的养病人委托而来的。这班脸色红润的无所事事之徒,这些厌倦生活的老太婆,这群到处流浪的英国人,这些爱打扮的轻佻妇女,逃过丈夫的监视,被情郎带到温泉里来,他们合谋要驱逐一个可怜的濒死病人,这个病人身体虚弱,表面上看来是无法抵抗日常的迫害的。拉斐尔看出来在这场阴谋中有可供消遣之处,他就接受了这个挑战。

  他回答医生说:"既然你们舍不得我离开这里,我就设法一边继续留在这里,一边充分利用您的忠告。从明天起,我叫人在这里盖一所房子,按照您的处方,改变室内的空气。"医生认为拉斐尔嘴角上出现的微笑含有辛辣的挖苦味道,只能对他行礼告退,找不出一句话来回答他。

  布尔热湖是处在群山中的一个宽广的剖面,周围都有缺口,离地中海有七八百法尺高,剖面中间闪耀着一大片蓝色的水,世界上没有别的水比得上它。从猫牙山上往下瞧,这湖在下面宛如一块遗失了的绿松石。这颗漂亮的水滴,方圆有三十六公里,某些地方水深五百法尺。在风和日丽之下,驾着一叶扁舟游于湖水之上,耳边听到的只是桨声,望眼天边,看到只是云雾中的群山,可以欣赏法国一边莫列纳山顶上灿烂耀眼的雪景;时而经过披上由羊齿植物和小树织成的天鹅绒服装的大块花岗石,时而经过带着笑容的山岗;一边是沙漠,另一边是富饶的大自然,正是一个穷人参加富豪的宴会;这种调协和不调协构成的景色,其中一切都是伟大的,一切又都是渺小的。群山的外观改变了视觉和透视的效果:一棵高达一百法尺的枞树看起来像根芦苇,宽阔峡谷只像狭窄的小径。这个湖是唯一能够密谈心里话的地方。人们在那里思索,在那里谈情说爱。在任何别的地方,你都无法找到水、天空、山峦和大地如此情投意合的地方。这儿有医治人生一切危机的灵丹妙药。这地方保存着痛苦的秘密,它安慰痛苦,减轻痛苦,它给爱情投去严肃和集中的成分,使爱情更深刻和更纯洁。一个亲吻在这里会变得崇高伟大。然而这个湖尤其是回忆之湖,它的波光水色更能帮助人们回忆,它是一面镜子,每个人都来这里照一照。

  拉斐尔只在这样的美景中才能忍受他的精神负担。他能在这里继续懒洋洋的样子,耽于幻想,了无欲望。医生来访以后,他出外散步,叫人用船把他送到一个美丽山岗的荒凉的沙嘴上,山岗上面有一个名圣伊诺桑的村子。从这山岗顶上,可以看到比盖山的全景,山脚下流着罗纳河,还能看到湖底。可是拉斐尔最爱从这里凝视的,是河对岸上孔布镇的那座令人伤感的修道院,那是撒丁岛历代国王的陵墓,一块块墓地匍匐在群山面前,仿佛朝圣的香客抵达了目的地,俯伏在地一样。一阵均匀而有节奏的桨声打破这里风景的静寂,给他送来单调的像僧人诵经的声音。

  拉斐尔奇怪在这一带湖边通常是很僻静的,怎么会遇到游人?他一边继续沉思,一边仔细观看坐在船上的是些什么人,他认出了坐在船尾的正是昨天晚上很粗暴地命令他关窗的那个老太太。

  那条船驶过拉斐尔面前时,只有老太太的女伴同他打招呼,这个可怜的贵族女子他好像是第一次见到。这些游客很快就消失在岬角后面,过了一会儿,他已经忘记了他们,他忽然听见身边有女人衣服的窸窣声和轻轻的脚步声。他回过头来,看见了老太太的女伴;瞧她拘谨的样子,他猜出来她有话要对他说,他就向她走去。她的年龄约有三十六岁,身材高大而消瘦,干瘪而冷漠,她像所有老姑娘一样,眼光显得有点为难,同她犹豫不决、拘谨、不灵活的步伐再也不调协了。她同时既是年纪大又年轻,她用举止的庄严,来表达她非常重视她的操行和美德。她还有习惯于自爱的女人那种审慎的和修道院式的举止,大概是为了在爱情遭遇中不致犯错误。

  她后退几步,仿佛她的贞操已受到牵累,然后对拉斐尔说:"先生,您有生命危险,不要再到俱乐部里来了。"拉斐尔微微一笑,回答她说:"小姐,既然您肯屈驾到这儿来,那就请您解释清楚一点"她又说:"啊!如果没有强有力的理由驱使我到这儿来,我才不会冒失宠于伯爵夫人的危险,一旦她知道我来通知您"拉斐尔大声说:"谁会去告诉她呢,小姐?"老姑娘用猫头鹰看到太阳时那种微微颤抖的眼光看了他一眼,回答道:"这话不错。可是,想一想您自己;有好几个青年想把您赶出温泉,他们决心向您挑衅,强迫您进行决斗。"远处传来了老太太的声音。

  来给他传递信息的老姑娘,听到女主人的嗓音,早就跑了,岩石间又响起了老太太的尖叫。

  "可怜的姑娘!穷苦的人总是相互了解,彼此帮助的。"拉斐尔边这样想边坐在树下。

  所有科学的开门钥匙毫无疑问是一个大问号。我们的大部分有价值的发现应归功于:"怎么样?"人生的智慧也许就在任何时候都问一个"为什么?"可是这种生搬硬凑的先见之明也会毁掉我们的幻想。因此,拉斐尔事先没有作过哲学的思考,就将老姑娘的善行作为他遐想的主题,他觉得这善行里充满了敌意。

  他想:"一个贵妇人的女伴爱上了我,这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我只有二十七岁,有贵族头衔和二十万法郎的年金!可是她的女主人,害恐水症比母猫更厉害,把她带到船上,来到我身边,这岂不是一桩古怪又奇妙的事吗?这两个女人,从萨瓦到这儿来,为的是在这儿大睡懒觉,睡到中午还问是否天亮了,难道今天居然不到八点就起床,为的是跟踪我而又装成碰到的样子吗?"过了不久,这个老姑娘同她四十岁人天真的言行,在他眼里成了这个奸诈和爱戏弄人的社会的新变化,成了一种小心眼的诡计,拙劣的阴谋,教士或者女人的无谓的争吵。

  她所说的决斗,是无稽之谈或者是对他的恐吓?这些小心眼的人们,像苍蝇那么放肆和讨厌,却也成功地刺激了他的虚荣心,唤醒了他的自豪感,引起了他的好奇心。他既不准备上他们的当,也不愿被当作懦夫,也许这小小的一幕剧提起了他的兴趣,他当晚就到俱乐部去。他站在那里,手肘靠在壁炉的大理石上,在主客厅里静静地等待着,同时注意不使自己给人以把柄;但是他也在仔细观察别人的脸,可以说,他是以自己的谨慎向大伙儿挑战。他像一头守门狗,对自己的力量很有把握,坐在家里等待战斗,不作无谓的狂吠。

  傍晚接近结束时,他在赌博大厅里漫步,从进口大门走到台球房的进口,不时向台球房里正在打台球的年轻人瞟上一眼。走了几圈以后,他听见了他们提到他的名字。虽然他们在低声谈话,拉斐尔很容易就猜到了他已经成为他们争论的焦点,最后他终于听到了他们高声说的几句话:

  "你吗?""是的,我!""我不相信你!""我们打赌好吗?""啊!他行。"拉斐尔为了好奇,想知道他们打赌的目标是谁,停下来想仔细地听一听他们的谈话,这时候,一个青年从台球室里走出来,这个人身材高大而壮健,脸色红润,不过眼睛盯着人看,神气放肆而无礼,很像一些有体力可依靠的人。

  他用冷静的口气对拉斐尔说:"先生,我受委托要告诉您一件您似乎不知道的事:您的脸和您这个人叫这里所有的人看见了就感到恶心,尤其是我;您太有礼貌,想必不会不肯为公众的利益而牺牲自己,我请您不要再到俱乐部里来。"拉斐尔冷冷地回答他:"先生,这种玩笑在帝政时代曾经在好几个兵营里流行过,到了今天,已经是很没有教养的玩笑了。"青年又说:"我不开玩笑。我给您再说一遍:您住在这里对您的健康没有什么好处;炎热的气候,阳光,客厅的空气,一伙人聚居在一起,都有害于您的疾病。"拉斐尔问:"您在哪里学的医学?""先生,我在巴黎勒巴热射击学院得过学士学位,在剑术之王塞里西埃那里得到击剑博士头衔。"拉斐尔反驳:"您还有一个学位要争取,研究一下礼貌法典吧,您取得这个学位就成为十全十美的贵族了。"这时候,许多年轻人都走出了台球房,有些脸带微笑,有些沉默不语。别的赌客也关心起这件事,大家都扔下纸牌来听一听这场能促使他们高兴的争吵。拉斐尔独自一人处身于这群充满敌意的人中间,只好尽量保持冷静,不使自己犯任何错误;可是他的对手胆敢挖苦他,居然巧妙地用尖酸刻薄和幽默风趣的话来掩盖侮辱的意图,于是他严肃地回答他说:

  "先生,今天已不准许打别人的耳光了,可是我实在想不出用一句别的什么话来痛斥您的懦怯行为。"有几个年轻人抢过去把两个吵架的人隔开了,他们说:

  "够了,够了,你们两个明天一起算帐吧。"拉斐尔走出客厅,他的身份是得罪人的人,他接受了一个约会地点,离波尔多古堡不远,在一块斜坡的小草地上,附近有一条新开的公路,决斗的胜利者可以从公路直达里昂。拉斐尔必须选择一样,或者躺倒在床上,或者离开艾克斯温泉。社会胜利了。

  第二天,早上八点钟,拉斐尔的对手,由两个证人和一个外科医生陪同,首先来到决斗场地。

  决斗青年仰望蔚蓝的天空,环顾四周的湖水和岩石,丝毫没有怀疑和哀伤的想法,他高兴地大叫起来:"这个地方真好,今天天气晴朗,最适于决斗。"他又继续说,"如果我击中了他的肩膀,我就会让他在床上躺一个月,是不是,医生?"外科医生回答:"那是最起码的了。不要去碰那棵小柳树,否则您会弄累了您的手,您的打击就没有什么把握了。您可以杀死您的对手,而不是仅仅打伤他。"一辆马车驶过来的声音传来了。

  两个证人说:"他来了。"过了不久他们就瞥见公路上有一辆由四马拉着,配有两个车夫副手的四轮旅行马车驶过来。

  拉斐尔的敌手喊起来:"多怪的派头!他居然乘着马车来送死。"决斗就跟赌博一样,最轻微的意外事件都能影响一心只想胜利的当事人的心理;因此,那个决斗的年轻人十分焦急地等待那辆马车的到达,谁知那辆车在公路上停下来了。若纳塔斯老头儿头一个笨重地从车上下来,然后帮助拉斐尔下车,他用衰弱的胳膊扶着拉斐尔,像一个情人对待情妇那样无微不至地关怀。他们两人都消失在隔开大路和决斗地点的小径上,过了好久才再度出现,因为他们走得很慢。那等待着的四个人眼看着这奇怪的一幕都深深地感动:他们看见拉斐尔靠在老仆的胳膊上,脸色苍白,精神委顿,像痛风患者那样行走,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简直可以说,他们两个都是被打败的老头,一个被岁月打败,另一个被思想打败;第一个的岁数写在他的白头发上,年轻的那个根本看不出年岁。

  拉斐尔对他的敌手说:"先生,我一夜没有合眼。"这句冰冷的话和随同一起的可怕的眼光,使那位真正的冒犯者战栗起来,他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对自己的行为暗暗感到羞耻。拉斐尔的态度、声音和举止上都有点奇怪。侯爵歇息片刻,每个人都学他的样保持沉默。当时焦急不安和专心关注的气氛达到了极点。

  侯爵接着说:"现在还来得及,给我赔个小小的不是,请这样办吧,先生,否则您就是死路一条。眼前这时刻您还依仗您的本事,以为在决斗中您会占到上风,而不在决斗面前退缩。好吧,先生,我十分宽容,我可以预先告诉您我的优势。我拥有一种可怕的力量,我只要有这样的愿望,我就可以使您的本事化为乌有,可以遮住您的视线,使您双手发抖,心脏狂跳,甚至将您杀死。我不想被迫使用我的力量,因为我使用它付出的代价太大了。您不会单独一个人死去的。如果您拒绝向我道歉,您的子弹会落到这个瀑布的水里,哪怕您是惯于杀人的,而我的子弹,我不用瞄准,会一直打进您的心窝。"这时候嘈杂的人声打断了拉斐尔的话头。侯爵在说上面那番话的时候,固定不动的眼睛一直盯着他的敌手,眼睛里射出令人没法忍受的光芒,他挺直身子,露出毫无表情的脸,活像一个凶恶的疯子。

  青年对他的证人说:"叫他闭嘴,他的嗓音在绞扭我的五脏!"外科医生和两个证人齐声喊道:"先生,别说了。您的大发议论毫无用处。""各位先生,我在尽我的责任。这位青年有后事要安排的吗?""够了,够了!"侯爵继续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眼光一分钟也不离开他的敌手,那个青年仿佛被一股有法术的力量慑住,就像鸟儿遇到了蛇一样,他不得不忍受这道致人于死地的目光,躲开了,又不断地再接上。他对一个证人说:"给我水喝,我渴了。""你害怕了吗?"他回答:"是的。这人的眼光是灼热的,把我慑住了。""你想向他道歉吗?""来不及了。"两个决斗者被安排在相互距离十五步远的地方。他们身边各有两把手枪,根据决斗的规则,在证人发出信号以后,他们可以自由射击两次。充当拉斐尔敌手的副手大声喊道:"你做什么,夏尔?你先上子弹后装火药了。"青年喃喃地说:"我必死无疑,你们把我安排在面对太阳一边了。""太阳在您后面,"拉斐尔用严肃而庄重的语调对他说,边说边缓慢地为他的手枪装弹药,既不关心信号已经发出,也不在乎他的对手用心瞄准他。

  这种不可思议的安全感,含有令人害怕的成分,连那两个被残忍的好奇心吸引前来观看的马车夫,也害怕了。拉斐尔在玩弄他的超人力量,或者想试验它一下,转过身来同若纳塔斯说话,敌人的子弹向他打过来的时候,他正注视着他的老仆人。夏尔的子弹打断了一根柳树枝,反弹到水里去了。拉斐尔随便放了一枪,子弹直中敌人的心脏。他根本不管那个青年怎样倒下去,就急急忙忙地找出那块驴皮,看看一条人命要他付出多少代价。那件法宝变得只像一块小橡树叶那么大小了。

  侯爵喝道:"喂,车夫,你们在看什么?上路吧!"当晚回到法国①,他马上动身取道奥弗涅公路到多尔山温泉去。在旅途中,他心里突然出现了一种想法,正如一缕阳光透过密云晒进幽暗的峡谷一样。

  这是凄凉的光线,无情的智慧!它照亮了已经完成的事件,揭露了我们的错误,把我们毫不原谅地放在我们面前。他突然想到,拥有权力,不管是多大的权力,却没有教会我们怎样去使用权力。君主的权杖对儿童来说,只是玩具,对黎塞留大主教来说,是一柄斧头,对拿破仑来说,是撬起世界的杠杆。权力对我们来说,只能让我们仍然是我们,但却能①艾克斯温泉所在的萨瓦省,于一八六○年法意条约订立后才正式属于法国。

  使伟大人物越加伟大。拉斐尔有权力可以做任何事,他却什么也没有做。

  在多尔山温泉,他再度遇到那些上流人士,他们急急忙忙地躲开他,越远越好,就像野兽发现自己的一只同类躺在路上死去,远远地嗅了一嗅便赶紧逃跑一样。这种憎恨是相互的。他的最后一次遭遇使他深深地憎恨社会。因此他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温泉附近找一个僻静的隐居所。他本能地感觉到他需要接近大自然,需要真正的感情交流,需要我们得意扬扬地走进田野过着与草木共处的那种生活。

  他到达后的第二天,就辛辛苦苦地攀登了桑西峰,游览了高山上的峡谷,观看了空中的景致,不为人知的湖泊和多尔山上的村舍,这里险峻和荒野的美丽景色,已经开始吸引我们画家的画笔了。有时会出现一些优美、清新令人惊叹的景致,同这些外貌险恶的荒凉山岭形成强烈的对照。在离开村子约二公里的地方,拉斐尔到了一个处所,这里大自然像个孩子般快活和爱打扮,把许多宝贝都藏到这里来了;拉斐尔看见这个风景如画而又天真未凿的隐居所,就决心在这里住下来。这里的生活应该是安静的,俭朴的,自然生长的,就跟树木那样。

  设想一下一个倒过来的圆锥体,不过那是一个大口的花岗石圆锥体,又像一个边沿有许多奇形怪状而凹凸不平的缺口的大脸盆;这一边,有些笔直的桌面,上面寸草不生,平整光滑,作蓝青色,阳光在上面慢慢地滑过,如同照射在镜子上;那一边,大块的岩石被裂缝切破,被沟壑分割成皱褶,吊下来一块块熔岩,是雨水慢慢地冲刷的结果,顶上往往生长着几棵发育不良的矮树,在那里受狂风的虐待;然后,这里那里,有些像凸角堡的岩石,幽暗而凉爽,上面长着一簇栗树,高度像雪松,或者是些暗黄色的岩洞,张开又黑又深的大嘴,周围密密丛丛地长着荆棘和野花,嘴里长着一条青葱翠绿的舌头。

  这个盆形山谷,也许过去是一个火山口,底层有一池清水,反射出钻石的光芒。这个很深的池子周围都是岩石,垂柳,菖兰,梣木和无数盛开鲜花的芳香植物,延伸出去是一片绿草地,活像英国人玩滚球戏的草坪;草地上的草细嫩而漂亮,是由岩石缝隙渗透出来的涓涓流水滋润,施肥则由狂风暴雨不停地从高山顶上冲下来的腐烂植物负责。水池的边沿像岩石底部一样切削成狼牙状,水池可能有三个阿尔庞①的面积;按照岩石同水的距离,草地约有一或者二阿尔庞宽;有些地方,却仅能容许牛群走过。到了一定高度,植物就不能生长。岩石在空中组成千奇百怪的形状,染上朦胧的色彩,使高山看起来模糊地有点像天上的云彩。同峡谷的温和外貌相比,这些光秃秃的岩石呈现出荒芜、贫瘠和野蛮的景象,还害怕岩石沙泥会塌方,岩石形状十分古怪,其中一块得了一个绰号叫嘉布遣会修士,因为那石的形状确是像一个僧人。

  有时这些直刺天空的尖峰,这些大胆架设的桥墩,这些空中洞穴,轮流反映出亮光,按照太阳的运行和大气的变化,时而金色,时而紫红,忽又变为鲜红、暗淡或者灰色。这些高峰呈现出一幅连续不断却又变化无穷的美景,像鸽子颈上变幻无定的虹彩。往往,在仿佛用巨斧劈开的两片熔岩之间,一道美丽的光线透进来,那是在清晨或者日落时分,光线一直落到欢笑着的谷底,在那里同池水嬉戏,仿佛一道金光,透过百①阿尔庞是旧时的土地面积单位,相当于二十至五十公亩。

  叶窗的缝隙,射进一间为午睡而紧闭门窗的西班牙卧室。太阳在旧火山口上面翱翔,由于远古大洪水前的某次变革,旧火山口里已盛满了水,不久侧面的岩石已经被太阳晒得发热,旧火山口也亮起来了,它的迅速发热能使种子发芽,草木繁盛,给花染上颜色,使这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果实成熟。

  拉斐尔来到这儿的时候,他看见了几头母牛在草地上吃草;他向池塘走了几步,又见在一片最宽阔的地段上,有一间简朴的房屋,由花岗石建成,用木头盖顶。这所类似茅舍的房顶,同周围景色十分和谐,上面装饰着苔藓,常春藤和鲜花,说明房子十分古老。一缕细长的炊烟,从破烂的烟囱里升起,连鸟儿也不害怕。门口摆着一张长凳,安置在两株巨大的忍冬之间,红色的花朵散发着香气。在葡萄藤以及无拘无束到处乱开的玫瑰花和茉莉花花环的遮掩下,墙壁几乎看不到了。居民对于这种乡村的装饰毫不在乎,没有心思照料它们,让大自然去培养它们尚未开发的灵活调皮的美。婴儿的屎布就挂在一棵酷栗子树上晾晒。一只猫蹲在一架打麻机上,下面有一只刚洗擦过的黄色小锅,躺在一堆土豆皮上。

  拉斐尔看见房屋的另一端,有一道用枯荆棘编成的篱笆,目的大概是要阻止鸡群入内损坏水果和菜园。世界的尽头仿佛就在这里。这所房子像是巧妙地修筑在岩洞里的鸟窝,充满了艺术构思又是自然形成的。这是天真和善良的大自然的一部分,真正的乡间建筑,可是富有诗意,因为它在离我们过分雕琢的诗歌千里之外一枝独秀,同任何其他思想毫无共同之处,只出自它本身,真是偶然得之的慧心巧思。

  拉斐尔来到这里的时候,阳光正在从右向左照射,使得植物的颜色更加辉煌,突出和加强了亮光的魅力,明暗的对比,岩石的黄色和灰色的底层,叶子的各种不同的绿色,一丛丛蓝色、红色和白色的鲜花,攀援植物和它们的吊钟花,苔藓天鹅绒闪耀着的光泽,欧南石的红紫色花串,尤其是清澈如镜的水面,忠实地反映出花岗石的山顶、树木、房屋和天空。在这幅美妙的图画上,一切景物都有自己的光彩,从亮闪闪的云母石到躲在柔和的半明暗光线里的金色草堆;一切看起来都十分调协:不管是毛色光滑的带斑点的母牛,还是像流苏似的悬挂在水面上的脆弱的水生花草,它们处在洼地里,这里有天蓝色和翠绿色的昆虫在嗡嗡鸣叫,有像头发似的带沙泥的树根,长在乱石构成的丑陋的头像上。

  水的温暖香气,花儿的芬芳,岩穴的气息,使这所孤独的小屋充满了馨香,这就给拉斐尔一种快意的感觉。这个世外桃源也许在收税官的名册上也漏掉了,笼罩在这一小块地上的庄严的静寂,突然被两只狗的吠叫声所打破。母牛们回过头来对着山谷的入口,把润湿的鼻子朝拉斐尔仰着,笨拙地看了他一会儿以后,又回过头去吃草。一只山羊同它的小羊像变戏法似的悬挂在岩石上,它们蹦蹦跳跳地走过来,停在靠近拉斐尔的一个花岗岩桌面上,似乎在向他提问。狗吠声引出一个胖小孩来,他站在那里张着嘴巴,接着又出来一个中等身材的白头发老头。

  这两个人同这里风景、空气、鲜花和房屋是和谐的。在这片富饶的自然环境里,健康是到处泛滥的,老年和童年在这里都同样美好;总之,在各种类型的生活中,都有一种原始的自由自在,一种常规的幸福,否定了我们平庸枯燥的道德说教,治好我们被情欲膨胀了的心。老头子属于施奈兹①雄壮画笔所最爱绘画的那种类型;脸是褐色的,脸上无数皱纹仿佛摸上去很粗糙,一只笔直的鼻子,突出的双颊布满红色的脉络,好像一块葡萄藤的老叶子;有棱有角的脸部,到处显露出坚强有力的特性,即使在力量已经消失的部位仍是如此;双手布满老茧,虽然现在已经不再劳动,却仍然保持着少量的白毛;他的真正自由的男子汉气概,使人预想到,要是在意大利,他也许由于热爱他的宝贵的个人自由而变成强盗。孩子是道地的山里人,一双黑眼睛可以正视太阳而不眨眼,茶褐色的脸色,一头蓬乱的棕色头发。他样子机灵而十分果断,动作自然,像个小鸟;穿着破旧,从衣服的裂痕可以看见他白嫩的皮肤。

  两个人都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互相挨近,行动都受同一种感情驱使,脸上的特征也证明他们的生活同样是无所事事者的生活。老头子采纳了孩子的游戏,孩子学会了老人家的脾气,他们两个弱者之间仿佛订了契约似的,一个是精力正要结束,另一个是精力正要发展。过了一会儿,一个约莫三十岁的妇女出现在门槛上。她一边纺线,一边走路。她是一个道地的奥弗涅女人,红光满面,快活,直爽,牙齿雪白,奥弗涅人的脸型,奥弗涅人的身材,奥弗涅的发型和长袍,奥弗涅人的丰满的乳房,还有她的说话和说话的腔调,也是奥弗涅的。她是当地最完美的典型,有勤劳的习惯,没有文化,省吃俭用,诚恳真挚,一切都具备了。

  她向拉斐尔行了一个礼,两人就谈起话来;狗安静下来了,老头子坐在长凳上晒太阳,孩子跟着他的母亲,她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他一声不响,只是注意倾听,仔细打量拉斐尔。

  "大娘,你们在这里不害怕吗?""先生,我们为什么要害怕?我们一挡住入口,谁能够进到这儿来?

  啊!我们一点儿也不害怕,"她边说边把侯爵让进屋子里的大房间,"何况,小偷到我们家来,有什么好偷的呢?"她指了指被烟熏黑了的墙壁,墙上的全部装饰,就是有蓝、红、绿三种颜色的着色图画,画名:《债主之死》、《耶稣受难》、《帝国近卫军士兵》;然后,在房间的这里那里,有一张带帐柱的胡桃木旧床,一张弯腿的桌子,几只板凳,一只面包箱,吊在天花板下的肥肉,一只装了盐的罐子,一只长柄锅;在壁炉上,几只发黄的着色石膏像。走出屋子,拉斐尔瞥见岩石中间有一个男人,手里拿着一把锄,弯着腰,好奇地注视着房屋。

  奥弗涅女人不由得露出农妇们常见的微笑来,对拉斐尔说:"先生,这就是我的男人,他在上头种地。""那位老人家就是您的父亲吧?""对不起,先生,他是我男人的祖父。他像您看见那样,年纪已经有一百零二岁了。您猜怎么着?最近他还带着我们的小家伙步行到克莱蒙去哩!他以前是个很强壮的人,现在嘛,他只是睡觉和吃喝了。他经常同小家伙逗着玩。有时小家伙带他到山上去,他也就去了。"拉斐尔马上决定生活在这老头子和小孩子之间,呼吸他们的空气,吃他们的面包,喝他们的水,同他们一样睡觉,在血管里输入同他们一样的血。这是濒死的人的怪念头!变成这块岩石上的一只牡蛎,以求多①施奈兹(一七八七—一八七○),法国画家,是名画家大卫的学生。

  保护几天他的贝壳,来麻痹一下死亡,这就是他个人道德的典范,是人类生存的真正样式,人生的美好理想,唯一的生活,真正的生活。他的心里产生了一种吞没了整个宇宙的极端自私的思想。在他眼里,再也没有宇宙,宇宙已经全部移转到他身上。对病人来说,世界从床头开始,在床脚告终。这景色便是拉斐尔的病床。

  有谁在一生中不曾有过一次侦察蚂蚁的行迹和活动?不曾将干草塞进一个金黄色鼻涕虫借以呼吸的唯一洞口?不曾研究过一只瘦长的蜻蜓的花哨举动?有谁没有欣赏过一片橡树叶子,在红色的背景上突出无数彩色的脉络,活像哥特教堂的玫瑰花形玻璃?谁没有美妙地长久注视雨水或者阳光落在褐色瓦片上所产生的效果?或者欣赏过露珠、花瓣、花萼的形形色色的边缘?谁不曾沉溺在具体的梦幻里,懒洋洋又无所事事,漫无目的却会引导到某种思想里?谁不曾经历过童年的生活,没有工作,懒懒散散,像个野人似的生活?

  拉斐尔就这样子过了好几天,没有忧虑,没有欲望,感觉身体有明显的好转,觉得特别舒服,这就平息了他的不安,减轻了他的痛苦。他攀登岩石,坐在高峰上,放眼眺望,前面景致宽广辽阔。他在那里整天整天地逗留,像草木向着太阳,像兔子守着洞穴。或者,为了熟悉植物的现象,天空的变化,他便观察大自然在地上、水里和空中各种成就的进展。

  他企图和大自然的内在活动结合在一起,并且相当全面地对大自然消极服从,以便对支配仅有本能的生命那种专制而保守的法则俯首听命。他再也不愿意成为自己的负担。就像从前的罪犯一样,他们被法庭追捕,只要能到达祭台的阴影下面,就能得救,拉斐尔也尝试着躲进生命的圣殿里。他终于成功地变成这个广大而有力的果实的组成部分:他适应了各种恶劣天气,住过所有的岩洞,熟悉了所有植物的特性和习惯,研究过温泉的流动状况和矿脉,认识了不少动物;总而言之,他同这块一片生机的土地结合得那么好,可以说,他已经抓住了大地的灵魂,探知了它的秘密。对他来说,一切物类的无限形态,都是同一种物质的发展,同一种运动的各种组合的结果,这是一个巨大的存在物在作广大的呼吸,这个存在物活动,思想,走路,长大,拉斐尔也想同它一样长大,走路,思想和行动。他异想天开地把自己的生命同岩石的生活混同起来,他已植根于岩石之中。

  亏得这种神秘的天启论,在他的虚假的康复期,拉斐尔处身在这个充满欢笑的美景最初时刻,就品尝到了第二个童年的乐趣,正如大自然在痛苦的过程中给予一定数量的休息一样,也允准一些有益的谵妄。他在这里寻幽探胜,计划做千件事,却一事无成,第二天就忘记了昨天的打算,他无忧无虑,觉得自己很幸福,他认为自己已经得救了。

  一天早上,他偶然在床上一直逗留到中午,迷迷糊糊还在半睡半醒的梦幻中,在这种状态下,现实会穿上神奇的外衣,而幻想会有现实的轮廓。他第一次听到了女房东对若纳塔斯报告他的健康状况,若纳塔斯是每天都来问她的。那个奥弗涅籍的女房东一定是相信拉斐尔还在熟睡,没有压低她那山区妇女高音域。

  她说:"他的病没有见好,也没有变坏。昨天晚上他整夜咳嗽,咳得连灵魂都要咳出来了。他不停地咳,不停地吐痰,这位亲爱的先生,真叫人可怜。我同我男人,我们心想,他哪来的力气这样子咳法。真叫人心碎。他害的是什么倒霉的病!他是一点儿也没有好转啊!我一直害怕有一天早上会发现他死在床上。他的脸苍白得像个蜡制的耶稣像!真的,他起床时我看见过他,他的可怜的躯体简直骨瘦如柴。他自己甚至不觉得不好!他无所谓,他耗费精力来奔跑,仿佛他的健康好得不得了。他能忍住毫不抱怨,也算真有勇气。可是,说真的,他还是埋在地里比躺在草地上好,因为他在受着耶稣的苦难!我们并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先生,这并不符合我们的利益。可是即使他给我们的钱现在不给了,我们仍然爱他,我们不是受利益驱使的。"她接着说,"啊!上帝!只有巴黎人会得到这种怪病!他从哪里得来的?可怜的年轻人,可以肯定他的病不会好了。这种寒热,您瞧,逐渐使你衰弱,使你消瘦,使你送命!他一点也不怀疑,一点也不知道,先生。他一点儿也没有发觉若纳塔斯先生,不要为这个去哭!应该说,他将因不再受苦而觉得幸福。您应该为他奉献一台九日祈祷。我看见过有人因为九日祈祷病就好了,我情愿献一支蜡烛来挽救一个这么温柔,这么善良的人,他简直是复活节的羔羊。"拉斐尔的声音太微弱了,使人无法听见,他不得不耐着性子听下这场多嘴瞎说。不过,他的忍耐到了极度时就把他赶下病床。

  他对若纳塔斯喝道:"老坏蛋!你想要我死吗?"女房东以为看见鬼了,吓得赶快逃走。

  拉斐尔继续说:"我不许你对我的健康有丁点儿担心。"老仆人一边揩眼泪一边回答:"是的,侯爵老爷。""你,从今以后,没有我的命令你最好不要到这儿来。"若纳塔斯很想听从命令;可是,在离开以前,他用忠诚和同情的眼光望了侯爵一眼,拉斐尔从眼光中读到了他的死亡判决。拉斐尔一下子气馁了,猛然间明白了自己的真实处境,他坐在门槛上,双手交叉的胸前,垂下了脑袋。若纳塔斯吓坏了,走到主人身边。

  "老爷?"病人大喊:"滚开!滚开!"第二天的早上,拉斐尔爬上岩石,坐在一个长满苔藓的裂缝上,从这里可以望见从温泉通到他的住处的一条狭窄的小径。岩石脚下,他远远望见若纳塔斯又在同女房东在谈话。一种恶作剧的力量,把他们频频点头,绝望的手势,女房东阴森可怖的天真谈吐,都对他一一阐明其含意,甚至有些致命的语言也通过风和在静寂中传送给他。

  他害怕极了,只好逃到最高的山峰上,一直在那里呆到傍晚,仍然不能驱逐那些不祥的思想,这些思想是由于他变成了残酷的关心对象而在他心中唤醒的。突然间女房东在夜幕的暗影下像影子似的猛然屹立在他面前;由于诗人的奇想,他想从她的黑白相间的裙子里,看出来同幽灵身上干枯的肋骨模糊地相似。

  她对他说:"露水落下来了,亲爱的先生。如果您继续留在这儿,您会不折不扣像颗落到泥泞里的果子那样烂在地里。应该回家了。吸进露水是不卫生的,何况您从早上到现在还没有吃过东西。"他大喊起来:"天打雷劈的,老巫婆,我命令您让我随自己的意思过活,否则我就搬走。每天早上您为我掘坟墓已经够了,起码晚上不要再掘了。""您的坟墓!先生!为您掘坟墓!它在哪里,您的坟墓?我们只想看见您跟我们的父亲一样健在,而不是在坟墓里!坟墓!我们总是相当早就要进坟墓的。"拉斐尔说:"够了。""请挽着我的胳膊,先生。""不用。"男人最难接受的感情是怜悯,尤其是当他应该得到怜悯的时候。仇恨是一服滋补剂,它能使人活下去,它唤起复仇的念头;可是怜悯却能杀人,它使弱者更衰弱,它是变成花言巧语的恶意,它是藏在温柔里的蔑视,或者是藏在冒犯里的温柔。拉斐尔发现,在百岁老人心中,怜悯是得意扬扬的;在小孩身上,怜悯是好奇的;在妇人那里,怜悯是叫人厌烦的;在丈夫心里,怜悯是有利害关系的;可是,不管这种情感以何种形式出现,它始终育孕着死亡。一个诗人把一切都写成诗,或者是可怕的诗,或者是快乐的诗,要按他所受到强烈印象如何而定;他的激昂的心不采纳那些柔和的色调,总是选择那些强烈的和鲜明的色彩。眼前这种怜悯在拉斐尔的心里产生一种悲伤和忧郁的诗篇。他大概没有想到,当初他想接近大自然的时候,天然的感情是这样坦率的。有时他自认为单独一人在树下同顽固的咳嗽搏斗(他从来没有胜利过,总是吃了败仗出来),他往往看见一个小孩明亮而灵活的眼睛,小孩处在草丛中最醒目的地位,像个野人,小孩仔细端详着他,带着孩子的好奇心,其中包含着戏弄和乐趣,还结合着关心和冷漠无情。苦修会会士挂在口头的那句可怕的话:"兄弟,人必有一死,"似乎经常写在同拉斐尔住在一起的老乡们的眼里;他不知道他最害怕的到底是他们的天真的说话,还是他们的沉默不语;他们的一切都使他感到不舒服。

  一天早上,他看见两个穿黑衣服的男人在他周围转来转去,嗅嗅他,偷偷地研究他;然后,假装到这儿来散步,他们向他提出了几个普通的问题,他简单地回答了他们。他认出了他们一个是疗养院的医生,一个是疗养院的神父,毫无疑问是若纳塔斯派来的,他们是受到房东的询问或者被濒死者的气味吸引来的。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殡葬队伍,听见了神父们葬歌声,他数了数蜡烛,只能通过一层黑纱来观看这里的丰富的自然美景,他还以为他在这里重新找到了生命呢。过去向他宣告长寿的一切,现在都向他预言生命即将结束。第二天,他动身到巴黎去,临别时受到房东们对他凄凄凉凉和真诚地哀伤的祝愿。

  经过整整一夜的旅行,他醒过来时已经处身在波旁内喜气洋洋的一个山谷中,眼前转动着这些美丽风光,很快就消逝过去,宛如梦中朦胧的景象一样。大自然以一种残酷的娇媚展示在他的眼前。过了不久阿利埃河就在肥沃的景色中展开它的波光粼粼的水带,然后,一些小村落端庄地隐藏在黄赭色岩石的峡谷深处,只露出它们的钟楼尖顶;一忽儿,一个小峡谷的磨坊突然出现在单调的葡萄园后面,接着总是出现秀丽的城堡,山腰里的村落,或者两边植着雄伟的白杨树的公路;最后是卢瓦河和它的长长的钻石河面在它的黄金色细沙中闪耀。真是无穷无尽的诱惑!激动的大自然,像儿童那样生气蓬勃,抑制不住六月的热爱和活力,必然要吸引病人无神的眼光。他拉起马车的百页窗,又沉沉入睡了。

  将近黄昏,马车驶过科纳,他被一阵快乐的音乐声吵醒,发现自己正好遇上一个乡村节日。驿站就坐落在广场附近。马车夫们为他的车子换马的时候,他看见了欢乐的居民们的跳舞,姑娘们头饰鲜花,又漂亮又迷人,年轻小伙子们充满活力,老农夫们的肥胖的脸很高兴地被酒灌红了。小孩子们在逗乐,老太婆们边说边笑,每个人都有一副好嗓子,欢乐的气氛甚至感染了衣服和摆好的酒席。广场同教堂都呈现出一派幸福景象;屋顶、窗户、甚至乡村的大门,都仿佛穿上了节日的盛装。

  拉斐尔像所有垂死的人那样,不能忍受一丁点儿声音,他克制不住要发出一声可怕的喊声,他产生一个愿望,想使这些小提琴都变成哑巴,使这片欢腾化为乌有,使这些喧哗归于沉寂,驱散这个傲慢无礼的节日狂欢。他满怀悲愤地登上马车,回头再望广场,他看见快乐已被吓走了,乡下姑娘都走光了,板凳上空无一人,他的愿望实现了。只在供乐队使用的台上,还有一个瞎眼的乡村乐师,还在用他的单簧管,吹奏一支刺耳的圆舞曲。这个没有跳舞的音乐,这个孤独的老头,外表忧郁,衣衫褴褛,头发散乱,躲在一棵椴花树的阴影下,仿佛就是拉斐尔的愿望的幻想形象。猛然间六月里带电的乌云落下了一场倾盆大雨,倾刻间又云收雨散。这是十分自然的一件事,因而拉斐尔除了瞧一瞧天上几朵淡白的云被风吹走以外,并没有想到要看一眼那张驴皮。他重新缩进马车的角落里,车子不久就在路上滚动。

  第二天他到了家,进了卧室,走近壁炉旁。他叫人生了一炉旺火,他觉得冷;若纳塔斯给他送来信件,全都是波利娜写来的。他慢条斯理地打开第一封信,摊开信纸,就像拿到的是收税官免费寄来的浅灰色催税单。他读第一段:

  "走了,这是逃跑,我的拉斐尔。怎么!没有人能告诉我你在哪儿?如果连我也不知道,有谁能知道呢?"他不愿意继续念下去,冷静地拿起那叠信,扔到壁炉里去,用冷漠而无神的眼光,凝视着火焰将带着香气的信纸扭曲、萎缩、翻腾、弄碎。

  有些碎片在炉灰上滚动,让他看见了一些句子的开头,一些词,烧掉一半的思想,他觉得有趣,便不由自主地当作娱乐般看下去:

  "坐在你的门口等待着任性我服从情敌我吗,不!你的波利娜爱再也没有波利娜了吗如果你想离开我,你还不致于抛弃我永恒的爱死"这些片言碎语使他产生一种内疚之情,他拿起火钳,从火焰中救起了最后一片信纸。

  波利娜在上面写着:

  "我嘀咕过,可是我没有抱怨,拉斐尔。你使我离开你这么远,你一定是想免除我受悲伤的重压。终有一天,你也许会杀掉我,但是你太善良,不忍使我痛苦。好吧!不要再这样离开我了。我能忍受最大的痛苦,只要你在我身边就行。你要我忍受的忧愁不再成为忧愁:因为我心中的爱情比我向你表示过的还要多得多。我能忍受一切,只是不能忍受远离你身边而痛哭,又不知道你"拉斐尔将被火烧焦的残余信纸放在壁炉上,突然间又把它扔进了火里。这张信纸太生动地象征他的爱情和命运了。

  他对若纳塔斯说:"去把毕安训先生找来。"毕安训医生来了,发现拉斐尔躺在床上。

  "我的朋友,你能为我配制一种稍为带点鸦片的饮料吗?这种饮料要能经常使我处于昏睡的状态,又不致于因常喝它而有害身体。"年轻的医师回答:"那最容易不过了,可是你每天得站立几个小时,以便吃饭啊。"拉斐尔打断他的话头说:"几个小时?不,不,我充其量只想起来一个小时。"毕安训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病人回答:"因为睡着觉,还是活着。"医生写配方的时候,拉斐尔对若纳塔斯说:"不要让任何人进来,哪怕是波利娜·德·维什诺小姐也不行。"老仆人送年轻医生到大门口时,问毕安训:"荷拉斯先生,还有办法吗?"医生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个怀疑的手势,回答道:"他可以继续活很久,或者今晚就死。在他家里,活着和死去的机会是均等的。我一点也弄不明白。应该使他散散心。""使他散心!先生,您不了解他。他前几天连哼一声都没有就杀死了一个人!没有什么能使他散心。"拉斐尔一连好几天无所事事地陷入假寐中。依靠鸦片的物质力量对我们非物质的灵魂产生作用,这位具有极丰富想象力的男子,降低到懒惰野兽的水平,这些野兽呆在森林里,像植物的遗体,不肯挪动一步去抓一个容易抓到手的猎物。他连天上的灯光也熄灭了,阳光再也照不进他的屋里。约莫晚上八点钟,他起了床,并不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生存,他吃饱了肚子,马上又去睡觉。他的冰冷而干缩的时间,只能带给他模糊的形象,在黑色的背景上一些表面痕迹,半明半暗的光线。他把自己埋在深沉的静寂里,不作任何动作也不思想。一天晚上,他比平时晚了许多才醒过来,发现晚餐没有为他准备好。他打铃叫若纳塔斯。

  他对老仆人说:"你可以离开了。我已经使你成为富翁,你会度过一个幸福的晚年。可是我不愿意再让你玩弄我的生命。怎么!坏蛋,我饿了,我的晚餐在哪儿?回答我。"若纳塔斯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他拿起一根蜡烛,烛光在公馆的宏大房间一片黑暗中摇曳闪烁;他把又一次任人摆布的主人领到一间宽阔高大的走廊里,突然打开了走廊的门。马上拉斐尔身边溢满灯光,他觉得目耀眼眩,被面前从未见过的景象惊呆了。原来他的玻璃大吊灯全部装上了蜡烛,他花房里最罕见的奇花异卉很艺术地布置在各处,一张桌子上闪耀着银餐具、金器皿、螺钿和瓷器用具;一桌冒着热气的豪华宴席摆得齐齐整整,其中的美味珍馐使人馋涎欲滴。

  他看见了他的朋友都邀请齐全,还有珠光宝气的女宾们混在一起,女客们坦胸露臂,头发上戴满鲜花,目光灼灼,一个个都貌美如花,通过肉感的化装尤其能挑逗人:这一个,用爱尔兰式紧腰上衣把最诱人的形体描绘出来,那一个,穿上一件性感的安达卢西亚式紧身女胸衣;这一个,扮成半裸体的狄安娜女猎神,那一个,仿照德·拉·瓦利埃小姐的打扮,显得羞怯而多情,她们全都准备一醉方休。所有来宾的眼光里都闪耀着快乐、爱情和欢愉。当拉斐尔死人般的面孔在门口出现时,爆发了一阵欢呼声,又迅速,又火红,活像这个临时凑成的盛宴发出的光线。人声,香气,光线,这些迷人的美女,全都刺激他的感官,唤醒他的食欲。一阵动听的音乐,从隔邻客厅传过来,以滔滔不绝的谐音掩盖了这种醉人的杂声,从而完成了这幅奇异的景象。

  拉斐尔觉得自己的手被一只敏感的手紧紧握住,那是一个女人的手,女人就是阿基莉娜,她正抬起雪白、鲜嫩的胳膊要拥抱他。他明白了当前的景象并非他在灰濛濛的梦境里所见到的短暂景物那么模糊和怪异,他发出一声惨叫,猛然间把大门关上,朝他的老仆人的脸上狠狠地打了一个耳光。

  他大声斥骂:"混蛋,你一定要把我弄死吗?"他由于刚才冒过一次险而心脏突突直跳,然而他还有余力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喝下大剂量的安眠药水,躺下睡着了。

  若纳塔斯从地上爬起来说:"真见鬼!毕安训先生倒是吩咐过我要他散散心的。"时间接近午夜。在这时刻,出现了生理学的怪现象,使医学为之惊讶和遗憾,那就是拉斐尔在睡眠中焕发出美丽的光辉。他的雪白的双颊上染上的鲜艳的玫瑰色。他的优雅犹如少女的前额,显示他有天才。生命在这张安详而焕发的脸上如鲜花之盛开。简直可以说他是母亲保护下安睡的儿童。他睡的是一觉好觉,他的红嘴唇呼吸均匀,气息纯洁;他面露微笑,一定是梦见了美好的生活,也许他是百岁老人,也许他的孙儿女正在祝愿他长命百岁,也许他在太阳底下,坐在他的乡下长凳上,在树阴下像个先知那样,从高山顶上,望见了远方的乐土!

  "原来你在这儿!"这句话是用银铃般嗓音说出来的,立时驱散了他梦中的迷雾形象。借着灯光,他看见波利娜坐在他的床头,不过波利娜由于多日未见和心怀悲苦而显得更美丽了。

  拉斐尔看见这张像睡莲似的洁白脸庞,不由得目瞪口呆,她的脸在黑色长发衬托之下,在阴影中显得更白。眼泪在她的颊上留下晶莹的泪痕,泪珠还挂在颊上,稍为一动,就可以落下。她穿着白色服装,脑袋倾斜,半屁股坐在床边,样子像刚从天上下凡的天使,又像一口气就可以吹散的幽灵。

  拉斐尔睁开眼睛以后,她大声说:"我全忘记了。我只想对你说:我是你的!是的,我的心里充满了爱情。啊!我的天使,你从来没有这样美。你的眼睛令人震惊。可是我全猜到了!你是背着我去寻找健康,你怕我就这样。"拉斐尔用低沉的声音回答:"走吧,走吧。请你走开吧。你留在这里,我正要死。你想眼睁睁看着我死吗?"她学着说:"死!难道你能留下我单独死去吗?死,你还年轻!死,可是我爱你!死!"她说话的声音深沉而带喉音,突然出现了一下疯狂的动作,她抓住他的双手。

  她说:"你的手冰冷,难道是我的幻觉吗?"拉斐尔从枕头下面取出那张驴皮,驴皮又小又易碎,像长春花的叶子一样,他让她瞧了瞧,说:"波利娜,这就是我的生命的美好形象,让我们道个永别吧。""永别?"她十分惊讶地跟着说一句。

  "是的。这东西是一件法宝,它能满足我的一切愿望,代表我的生命。请看现在还剩下多少。如果你再盯着我瞧,我就要死了"年轻的姑娘以为拉斐尔神经有毛病,她拿起驴皮,走去找一盏灯来。摇曳的灯光同时照亮了拉斐尔和驴皮,她十分仔细地研究她的情人的脸同那张神奇驴皮的最后残余。拉斐尔看见她由于恐惧和爱情而越发变得漂亮,他控制不住自己了:过去卿卿我我的场面和极度兴奋的狂欢,早已作为回忆沉睡在他的心里,现在突然苏醒过来,就好像一炉不曾彻底熄灭的炉火,死灰复燃了。

  "波利娜!到这儿来,波利娜!"一声可怕的尖叫从年轻姑娘的喉咙里发出,她睁大了眼睛,原来因闻所未闻的痛苦而紧锁的双眉,现在由于恐怖而张开,她从拉斐尔的眼中看出来他有狂烈的情欲,过去她认为这是她的光荣;可是随着欲望的增强,她手中的驴皮也在收缩,使她的手发痒。她连想也不想,就直奔隔壁客厅,把门关上。

  垂死的拉斐尔在后面追她,边追边喊:"波利娜!波利娜!我爱你!我喜欢你!我要你!如果你不开门,我就要诅咒你!我想为你而死!"由于回光返照,他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把门推倒在地,看见他的情妇半裸着体,在一张长沙发上打滚。波利娜试着撕裂自己的胸脯自杀,未遂所愿,她想死得更快些,想用披肩来勒杀自己。

  "只要我死,他就能得救!"她心里这样想,一边想一边毫无结果地勒紧活结。

  她的头发散乱,裸露着肩膀,衣衫凌乱,在这场同死神的搏斗中,双眼含泪,脸像火烧,身体在可怕的绝望中扭曲,她在醉心于爱欲的拉斐尔眼中,越发千娇百媚,更增加了他的兴奋程度;他像猛禽那样轻捷地扑到她的身上,撕碎她的披肩,想搂她到怀里。

  拉斐尔想找出一些语言来表达他的正在吞噬他的全部力量的情欲,他找到的是胸膛里哽住的喘息声,每一下呼吸都使胸膛更凹进一些,声音似乎从脏腑里发出来的。最后,他再也无法构成声音,他就咬住波利娜的胸脯。若纳塔斯听见了叫声惊骇万分,赶紧走来,看见年轻姑娘在角落里蹲在尸首上面,他设法将尸首从姑娘手中夺过来。

  姑娘说:"您要什么?他是我的,我杀了他,我不是已经预言过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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