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4年12月31日 22:45
切那块皮,把刀片都弄断了;他试着用释放强大的电流来打碎驴皮,接着又用伏打电池放电,最后他的科学造成的雷电,在这张可怕的驴皮面前,只能宣告失败。那时是晚上七点。普朗歇特、雅费和拉斐尔三个人,丝毫没有注意到时间的飞逝,还在等待最后一次试验的结果。他们将驴皮放进合理数量的氯化氮里,引发了一场可怕的撞击,但驴皮胜利地完成了考验。
拉斐尔大喊:"我完了。上帝就在那里。我要死了。"他走了,扔下两个目瞪口呆的学者。他们面面相觑,不敢交流他们的思想,过了好久时间以后,普朗歇特才对化学家说:"我们千万不能把这件奇遇告诉科学院,我们的同僚们会嘲笑我们的。"两个学者像基督徒从坟墓里走出来却没有在天上找到上帝一样。什么科学?无能为力!酸液吗?等于清水!红色的碳酸钾吗?可耻!伏打电池和雷电吗?两件小玩意儿!
普朗歇特添上一句:"还有一台水压机像蘸湿了的面包块那样裂开了!"雅费男爵沉默了一会儿以后说:"我相信魔鬼!"普朗歇特说:"而我相信上帝。"两个人都按照自己的身份说话。对一个力学家来说,宇宙就是一架机器,需要一个工人操作;对于化学来说,它是魔鬼的杰作,要把一切都分解,而世界是有运动能力的气体。化学家又说:"我们不能否认事实。""呸!为了安慰我们,那些空论派的先生们创造了一句晦涩难懂的话:愚蠢得像事实。"化学家回答:"我觉得你这句话是愚蠢的杰作。"他俩都大笑起来,然后共进晚餐,就像两个惯于把奇迹看成普通现象的人那样。
拉斐尔回到家里,被满腔冰冷的怒气折磨着;他再也不相信一切,他的思想在脑子里混乱得很,而且不停地旋转和晃动,像所有的人面对一件不可能的事那样。他本来自觉地相信施皮格阿尔特的机器有什么秘密的毛病,科学和炉火的无能为力也不使他惊异;可是当他摸弄驴皮的时候,驴皮的柔软,人类用各种毁灭的手段来对付它时,它又那么坚硬,这使他感到恐怖。这件无可争辩的事实使他感到眩晕。
他心想:"我是疯了。从早上起我就没有吃过东西,我却不渴也不饿,只觉得胸膛里有一个火炉在烧我"他重新将驴皮放进原来的框子里,用红笔按目前驴皮的轮廓画上一圈以后,坐到沙发里。他叫起来:"已经八点了。今天这一天就像在梦里度过的一样。"他把肘子靠着沙发的扶手,左手托腮,陷入悲惨的沉思,至于他在想什么,这种使人肝肠寸断的秘密,都是被死囚带到坟墓里去的。他猛喊起来:"啊,波利娜!可怜的孩子!尽管爱神有坚强的翅膀,有些深渊是爱情所不能飞越的。"这一瞬间,他清楚地听见了一下忍不住的叹息声,凭着爱情的最动人的特权,他认出了那是波利娜的叹气声。他想:"这就是我的判决。如果她在这里,我愿意死在她的怀里。"一阵爽朗而且十分快活的笑声,使他回过头去看他的卧床;通过半透明的帐子,他看见了波利娜的脸,她正像一个孩子做成功了一件调皮捣蛋的事那样高兴地微笑着;她的美丽的秀发卷成数不清的发卷,散落在肩膀上;她在那里好像一堆白玫瑰中间的一朵孟加拉红玫瑰。
她说:"我骗过了若纳塔斯,他让我到这儿来。我既然是你的妻子,这张床我不是也有份的吗?亲爱的,不要骂我,我只想睡在你身边,给你一个惊喜。请原谅我这个疯狂的举动。"她像猫儿般敏捷跳下床来,穿着细纱袍子显得容光焕发,她走过来坐在拉斐尔的膝盖上。她的额角上露出担心的表情,问道:"亲爱的,你说的是什么深渊?""死亡的深渊。"她回答:"你的话使我觉得不舒服。有些想法是我们这些可怜的女人们不能长久留在心里的,因为它们会置我们于死地。这是不是爱情的力量,或者是缺乏勇气?我不知道。死亡吓不倒我,"她笑起来。"同你一齐死,明天早上,我们一起,吻了最后一吻后死去,这真是一种幸福。我觉得这样我就活过了一百年。日子多少有什么关系,只要我们在一夜之间,在一小时以内,我们能够享尽一生的平安和爱情?"拉斐尔说:"你说得对,这是上天借你的美丽的嘴巴说话。来吧,让我亲一个吻,然后我们死吧。"她笑着回答:"让我们死吧。"第二天早上约九点钟,阳光透过百页窗的缝隙射进来,被细纱窗帘阻隔,光度暗了一些,仍然可以看到色彩富丽的地毯和柔软光滑的家具,这就是两个情人休息的房间。有些镀金的器皿在闪闪发光。一道阳光停留在被爱情的游戏扔到地上的柔软的鸭绒被上。波利娜的袍子挂在一个大的活动穿衣镜上,仿佛一个模糊的幽灵。小巧玲珑的鞋子被留在离床很远的地方。一只夜莺停在窗台上,它的反复歌唱声和突然展翅飞走的声音,惊醒了拉斐尔。
他把在梦中已经开始的想法用一句话说了出来:"要死亡,必须我的身体组织,这个受我意志力支配的有血有肉的结构,使我成为一个人的结构,有一种明显的损伤才行。医生应该认识生命受到威胁的征兆,能够告诉我到底是健康还是有病。"他出神地看着自己睡着了的妻子,他的头被妻子的胳膊托住,说明妻子在睡梦中对他的亲切关怀。她像个大孩子般优雅地躺在那里,脸朝着他,似乎向他伸过去一个气息均匀而清新的半开半合的小嘴。她的细瓷般洁白的小牙齿,衬托出她的微露笑容的鲜艳的红唇;她的红润脸色和洁白肌肤,在这时刻比白天她最多情的时刻更鲜艳,更白皙。她的优雅的放松状态充满了信任,把入睡儿童可爱的魅力同爱情的媚态都混合起来了。
女人,即使是最淳朴的女人,在白天仍然受到社会习俗的约束,使得她们不敢天真地暴露她们的灵魂;可是睡眠似乎恢复了童年时期特有的生命力:没有什么能使波利娜脸红,她像天上可爱的仙女,理智并没有使她的一举一动都有含意,也没有使她的眼神里隐藏秘密。她的侧面清楚地显现在细麻布的枕头上,她的头发同粗大的蜂窝状绉褶混在一起,使她有点小淘气的样子;由于她是在欢乐中入睡的,她的长睫毛贴在脸颊上,仿佛为了阻挡太强的光线,以保护眼睛,或者当她想保留住完美的而又短暂的快感时,帮助她敛神冥想。她的小巧玲珑的耳朵,白里透红,被一缕头发绕住,由精致的花边结衬托出来,可能使一位艺术家,一位画家,一个老人爱得发疯,也许还能使一个失去理智的人恢复理智。眼看着他的情妇酣然入睡,在梦中还露出笑容,在您的保护下平安无事,在梦里还爱您,而看起来这个美人儿的生命已经消失,她还奉献给您一个默默无言的嘴巴,这张嘴巴在睡眠中正在向您谈到最后一次亲吻!看见一个完全信赖您的女人,半裸着体,用爱情裹着就好像用她的斗篷裹着一样,在放荡的生活中能够保持贞洁;赞美她的散乱的衣服,昨天晚上,为着讨您欢喜,她将一双丝袜很迅速地脱下来,为了表示她对您的无限信任,她解下腰带,这难道不是一种叫不出名字的快乐吗?这条腰带就是整个诗篇,它所保护的女人再也不存在了。它就是您的,它成了您;从今以后,您若不忠于它,就等于伤害自己。
非常感动的拉斐尔凝视着这间装满了爱情和回忆的房间,这里阳光都带着肉欲的色彩,再想到这个形体完美、年轻、多情的女子,尤其她的感情全部都要属于他,他不能同任何人分享。他真想一直活下去。他的视线一落到波利娜身上,她马上睁开眼睛,似乎阳光在打击她。
她微笑着说:"你好,朋友!你真漂亮,坏家伙!"这两颗由于爱情、青春、半明暗的光线和长时间的沉默而打上优美印记的脑袋,构成一幅只应天上有的场景,它那暂时的魅力只能存在于热恋的初期,就像天真和单纯是童年的属性一样。唉!这种初恋的快乐,就像我们童年的欢笑一样,都将随风而去,只能生活在我们的记忆中,按照我们在私底下默想过去时的思路变化,或者使我们失望,或者给我们送来安慰的芳香。
拉斐尔说:"你为什么要醒过来?我多么喜欢看你熟睡呀,我高兴得流下了眼泪。"她回答:"我也一样,昨晚我凝视着你睡觉的时候,我也哭了,不过并不是高兴的哭。听我说,我的拉斐尔,你听我说呀!你睡着以后,你的呼吸并不顺畅,你胸膛里有什么东西在回响,它使我害怕。你入睡以后还有点干咳,同我因肺痨而死去的父亲的干咳绝对一样。我从你肺部的声音中认出了这种疾病的某些古怪的征象。然后我发觉你发烧,我敢肯定,你的手是润湿的而且热得烫手。亲爱的!你还年轻,"她战栗起来,"你可以把病治好,如果,万一不幸"她快活地大声说,"不会的,不会有什么不幸的。医生们说,这种病会传染的,"她搂住拉斐尔,用一个销魂夺魄的吻截住他的呼吸。
她说:"我不愿意活到变成老太婆。我们趁年轻时一同死去,我们就可以满手鲜花地走进天堂。"拉斐尔将手插进波利娜的头发里,回答道:"这样的计划在我们身体健康的时候都会有的。"接着他便可怕地咳了起来,那是一种沉重而响亮的咳嗽,像是从棺材里发出来的,能使病人脸色发白,哆嗦不止,浑身是汗,因为这种病早已摇动病人的神经,震撼病人的肋骨,使病人的脊髓疲劳,而且将一种沉重感觉输进他们的血管里。拉斐尔虚弱不堪,脸色苍白,慢慢地躺下去,疲惫得像一个在最后挣扎中用尽了气力的人。波利娜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眼睛由于恐怖而睁得大大的,动也不动,脸色苍白,一言不发。
她想对拉斐尔掩饰那些使她心神不定的可怕预感,她说:"我们不要再干蠢事了,我的天使。"她用手遮盖住面孔,因为她瞥见了死神的丑恶的骷髅。拉斐尔的脑袋变成土色而且深陷进去,仿佛从坟场深处掘挖出来供学者研究的死人头。波利娜想起了昨天晚上拉斐尔脱口而出的那句话,她心想:"对的,有些深渊是爱情所无法飞越的,只好埋葬在里面。"在这伤心的一幕发生以后几天,拉斐尔在三月的一个清晨,坐在一张沙发上,周围是四个医生环绕着他,医生叫他坐在房间窗前阳光照耀的地方,四个人轮流给他把脉,作触诊,询问他,表面上十分关切。
病人通过医生们的手势和他们额上出现的最微小的皱纹,来窥探他们的想法。这次诊断是他的最后希望。这些最高级法官将要对他的生或死作出最后判决。
因此,为了迫使人类科学说出最后一句话,拉斐尔请来了现代医学的权威人物。他的财产和他的名声,使人类知识三个体系的代表人物都来到他的面前。其中三个医生就概括了全部医疗哲学,因为他们代表正在论战中的三个学派:唯灵派、分析派和一个开玩笑的折中派。第四位医生是荷拉斯·毕安训,是一个有灿烂前途的饱学之士,也许是新挂牌医生中最杰出的人物,他是勤奋好学的年轻一代的代表人物,既聪明又谦逊,这年轻的一代准备继承巴黎学派五十年来搜集的宝贵资料,也许他们能够充分利用过去若干世纪提供的各种资料,来建造一座纪念碑。毕安训是侯爵和拉斯蒂涅的朋友,他已经为侯爵治病治了好几天,他还帮助侯爵回答三位教授的问话,有时他带着一定程度的固执,向他们解释:他诊断的结果似乎是肺结核病。
三位著名医生中的一位,方头阔脸,体格强健,似乎比他的两个对手更有天才,他对拉斐尔说:"您一定是酒色不节制,过着挥霍无度的生活吧?或者曾经从事过很大规模的脑力劳动吧?"拉斐尔回答:"我曾经花了三年写了一部巨著,也许将来有一天您会研究这部书,后来我想用荒淫放荡的生活来自杀。"这位名医点了点头表示满意,仿佛在对自己说:"我早就知道是这样!"这位医生就是大名鼎鼎的布里塞,脏器学说派的领袖,卡巴尼斯①和比夏②一类学者的继承人,实证论和唯物论的医生,在这派医生的眼中,人是一种有限的生物,只受人体结构规律的支配,正常状态或者有害身心的反常状态都有明显的原因。
听了拉斐尔的回答,布里塞默默无言地朝一个中等身材的人望了一眼,这个人紫红脸膛,眼睛里闪耀着火光,仿佛属于古代半人半羊神的种族;他把背靠在窗台角上,聚精会神地凝视着拉斐尔一言不发。他就是卡梅里斯蒂医生,热情而虔诚的人,生机论者的领袖,梵-埃尔蒙 ③的抽象理论的富有诗意的拥护者。在他眼中,人的生命是一种崇高的、秘密的要素,一种不可解释的现象,它不把手术刀放在眼里,欺骗外科医生,内科的药物治疗无奈它何,代数的 X和解剖学的论证也无法解答它的问题,它嘲笑我们的努力;它是一种捉摸不到又看不见的火焰,只听命于神的法律,它往往使一个被我们判为必死的人继续活下去,正如它使最能活下去的人体组织死亡一样。
第三个人是莫格雷迪医生,一个绝顶聪明的人,可惜是个怀疑论者而且喜欢嘲弄人,现在他的嘴角正露出嘲讽的微笑;他只相信解剖刀,并且同意布里塞的看法,认为一个身体健康的人也可能死去,同时认为卡梅里斯蒂也有道理,一个人死后仍能活着。他发现每种理论都有道理,但他不采纳任何理论,他认为最好的医学体系就是没有任何体系,一切依据事实来处理。他是这一学派中精明能干、爱探险的仆人,同时是观察之王,眼前这位伟大的探险家,伟大的讽刺家,正在研究那块驴皮。
他对侯爵说:"我想亲自证明一下,您的愿望同驴皮收缩之间,有怎样的巧合。"布里塞说:"这有什么用?"卡梅里斯蒂说:"这有什么用?"莫格雷迪回答:"啊!你们的意见倒是一致的。"布里塞再说一句:"这样的收缩是十分简单的。"卡梅里斯蒂说:"它是超自然的。"莫格雷迪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把驴皮还给拉斐尔,反驳说:"实际上,皮的干缩是无法解释的事实,同时也是自然现象,从上帝开天辟地以来,这个事实就使医学界和美女们束手无策。"拉斐尔仔细地观察这三位医生,他发觉他们对他的病痛没有任何同情之心。他们三个人,对他的每项回答都沉默不语,只用漠不关心的眼光打量他,向他提问却丝毫没有表露怜悯与同情。从他们的彬彬有礼中,处处可以看出他们对病人漫不经心。也许他们胸有成竹,也许他们还在思索,他们的说话太稀少了,太冷漠无情了,以致有些时候拉斐尔以为他们都已心不在焉。只有布里塞一个人不时对毕安训已经证明存在的令人灰心的症状回答一声:"好!好!"卡梅里斯蒂陷在深沉的默想中,莫格里迪活像一个喜剧作家,正在研究两个脚本,准备将它们忠实地搬上舞台。毕安训的脸上流露出深深的痛苦,和充满悲哀的同情。他当医①卡巴尼斯(一七五七—一八○八),法国医生和哲学家。
②比夏(一七七一—一八○二),法国解剖学家和生理学家。
③梵-埃尔蒙(一五七七—一六四四),比利时医生和化学家。
生的时间并不长,对病人的痛苦不能无动于衷,站在病榻旁边,他止不住感情激动。他不知道怎样停止眼中友情的热泪,这些热泪会阻止一个人看清周围的形势,像部队的将军一样,抓住有利时机去争取胜利,而不去倾听濒死者的哀鸣。医生们花了大约半个钟头去丈量病情和病人,就像一个裁缝为一个定制结婚礼服的青年量尺寸一样,然后他们就天南地北地随便闲谈,甚至谈到国家大事,最后他们想到拉斐尔的书房里去,以便大家商量一下,拟定判决书。
拉斐尔对他们说:"各位先生,我能不能够参加你们的讨论?"听到这个要求,布里塞和莫格里迪就激动地尖叫起来,尽管他们的病人一再坚持,他们还是拒绝讨论的时候让他在场。拉斐尔不得不屈服于惯例,但是他心想,他可以偷偷地走到一个走廊里,他就很容易听到三位教授对他的医疗意见。
布里塞在走进书房的时候说:"先生们,请允许我很快就把我的意见告诉你们。我既不想将意见强加给你们,也不希望引起争论。首先,我的意见是清楚的,准确的,是由我过去的一个病人,同目前我们会诊的病人,病情完全相同所得出的;其次,我的医院里有人在等着我,事情很重要,必须我亲自到场,所以我请求原谅我第一个发言。我们会诊的病人也是因为用脑过度"他转过身来问年轻的毕安训医生:"荷拉斯,他写过一本什么内容的书呀?""关于意志的理论。""啊!见鬼,这个题目范围很广。我认为,他太累了,原因是用脑过度,饮食偏差,经常服用力量太强的兴奋剂。身体和头脑的激烈活动损害了整个机体。各位先生,很容易就可以从脸上和躯体上的症状,认出来胃部受到过异常的刺激,交感神经紊乱,上腹敏感,季肋收缩。你们想必注意到肝脏的肿大和突出。还有,毕安训先生在长期观察病人的消化状况以后,告诉我们说,他的消化很困难,很吃力。正确点说,他的胃已经不存在,人也就消失了。他的智力萎缩,因为人已经不能消化了。上腹部作为生命的中心,其逐步变坏会损害整个机体。由此而产生了经常和明显的辐射,混乱通过神经丛进入脑子,这就是这个器官经常过度激怒的原因。他还患有偏执狂。病人受到一种固执思想的重压。他认为这块驴皮真的在收缩,也许驴皮就一直是我们见到的样子;不过,不管它是否真的收缩,这块驴皮对他说来就是奥斯曼帝国某个首相鼻子上的斑点。赶快放些蚂蟥到他的上腹部来吸血吧,必须平息这个器官所受的刺激,因为整个人的中心就在这里,限定病人的饮食,偏执狂就可以消失。对毕安训医生我没有更多的话要说了,他一定能够掌握治疗的全部过程和各种细节。也许病人会有并发症,也许呼吸道系统也受到刺激;可是我相信治疗肠胃方面更重要,比治疗肺部更迫切,更必要。持久地研究一些抽象的问题和某些激烈的情绪,在这个与生命有关的器官上产生了严重的紊乱;不过现在来矫正这些机器还来得及,还没有太大的损坏。"他对毕安训说,"您很容易就可以挽救您的朋友的生命。"卡梅里斯蒂回答:"我们这位学识渊博的同行把结果当做原因了。是的,他细心观察到的各种病变的确在病人身上存在,可是胃部并不在机体内部造成辐射,并且一直伸展到脑部,像玻璃窗上的裂痕向周围扩散那样。必须用力一敲,才能打碎那块彩绘玻璃;这一下子,是谁敲的呢?我们知道吗?我们知道他生平的遭遇吗?先生们,生命的要素,即梵-埃尔蒙所说的地心之火,在他身上已受到损伤,生命力的最精华部分已经受到打击,神奇的火花,也就是连结全部机器,能够产生意志和生命科学的短暂智慧,已经停止调整人体机构的日常生理现象和各器官的功能;由此而产生我的有学问的同行所确诊的种种紊乱。病因不是从上腹部到脑子的,而是从脑子到上腹部的。"他用力猛拍胸部说,"不,不,我不是一个靠胃活着的人!不,问题不在这里。我没有勇气说,如果我有一个好上腹,其余的一切就不成问题了。"他又用比较温和的语气补充说,"我们不能用同样的物理原因和千遍一律的治疗方法,去解释和医治严重疾病,不同的病人感染疾病的轻重是各有不同的。没有一个人是同别人完全一样的。我们每个人都有特殊的器官,不同的用途,不同的给养,去完成不同的使命,同时发展必要的课题,以完成我们所不知的正常现状。宇宙万物听命于崇高的意志,在我们身上产生而且维持生气勃勃的现象,在每个人身上清楚地表现出来,使每个人在表面上成为有限的存在,可是在某一点上却同无限的事业共存。因此,我们应该分别研究每个病人,深入地了解他,搞清楚他的生活内容是什么,他的生命动力是什么。从一块湿海绵的柔软,到一块浮石的坚硬,其间有无限的差别。人就是这样。在淋巴体质者的海绵状组织,同注定要长寿者的钢铁肌肉之间,无可改变地使用唯一的一种使病人虚脱的治疗办法,你们经常假定人的体力受到刺激,采用减少人的体力以致虚脱的办法,你们就要犯错误!这样一来,我想使用的是一种完全的精神治疗法,要进入病人的内心世界进行深入的检查。让我们从灵魂深处找病因,而不是从肉体的内脏去找吧!医生是受神灵启示的,赋有特殊的天才,上帝给了他洞察人的生命力的能耐,正如上帝赐给先知以未卜先知的慧眼,给诗人以展现大自然的能力,给音乐家以按悦耳的顺序来排列声音的技巧,模仿的典范也许就在天上!"布里塞喃喃地说:"永远离不了他的那套专制主义的、君主制的、宗教的医学。"莫格雷迪急忙提高嗓门,压住布里塞的牢骚,说:"先生们,我们的眼睛应该盯住病人"拉斐尔悲哀地喊道:"原来科学就是这样子!我的病能否治好,就在一串蚂蟥念珠和一首玫瑰经之间①,就在迪皮特伦②的手术刀和霍恩洛厄亲王③的祈祷之间左右摇摆了。在区分事实和空言,物质和精神的界线上,有莫格雷迪在那里怀疑。人类的是和不是到处追逐着我!永远是拍伯雷的叽哩咕噜或者咕噜叽哩,如果我精神上有病,这是叽哩咕噜!肉体上有病,这是咕噜叽哩!我能活下去吗?他们不知道。普朗歇特起码是坦率的,他对我说:’我不知道‘。"这时候,拉斐尔听见莫格雷迪医生在大声说话:
"病人患有偏执狂,好吧,我同意;可是他有二十万法郎的年金,①天主教徒惯常数着念珠念玫瑰经。
②迪皮特伦(一七七七—一八三五),法王路易十八及查理十世的御医。
③霍恩洛厄(一七四六—一八一八),普鲁士将军,于一八○六年耶拿战役中被拿破仑大败。
这样的偏执狂患者是少见的,我们起码得给他们一个忠告。至于到底是他的上腹部影响了他的脑子,还是脑子影响了上腹部,我们在他死后也许可以用事实来判断。因此我们总结如下:他病了,这是无可否认的事实。必须给他某种治疗。医学理论暂且放下不谈。我们首先得用蚂蟥来平息他的肠胃刺激和神经官能症,这些症状的存在,是我们一致同意的;然后,我们送他去温泉。我们应用两种医疗方法同时给他治疗。如果他得的是肺病,我们就束手无策了,因此"拉斐尔迅速地离开走廊,回到他的沙发里去。过了一会儿,四个医生走出了书房,毕安训做他们的发言人,对他说:
"这几位先生一致同意有必要立刻放蚂蟥在胃上吸血,而且迫切需要进行既是肉体又是精神的同时治疗。首先,要实行节制饮食,使您的机体所受刺激得以平息下来。"听到这里布里塞点头表示同意。
"其次,要有一个卫生的作息制度来约束您。因此,我们一致劝您到萨瓦的艾克斯温泉,或者到奥弗涅的多尔山温泉去,随您自己选择;萨瓦省的空气和风景都比康塔尔省的更宜人,您可以按照自己的兴趣,爱到什么地方都可以。"这时候,卡梅里斯蒂医生不由自主地露出表示同意的动作。
毕安训又说:"这几位先生认为您的呼吸器官有点变化,他们一致同意我先前给您开的方子是有用的。他们认为您的病很快就能治好,关键在您能不能妥善地交替使用这几种不同方法"拉斐尔微微一笑,拉着毕安训到他的书房里去,说:"这就是您的女儿为什么是哑巴的原因①,"他把这次毫无结果的会诊诊金交给毕安训。
毕安训回答他说:"他们都是合乎逻辑的。卡梅里斯蒂感觉,布里塞观察,莫格雷迪怀疑。这同人有灵魂、躯体和理智不是相对应的吗?
这三种基因的其中一种在我们身上起着或强或弱的作用,这样在人文科学里总有人的存在。拉斐尔,请相信我,我们治不好病,我们只能帮助治病。在布里塞医学和卡梅里斯蒂医学之间,还有一种观察疗法;不过要成功地运用这种疗法,得在十年前就熟悉他的病人。医学从实质上说,同所有其他科学一样,是有消极的一面的。因此你必须规规矩矩地生活,不妨到萨瓦省旅行一次;最好的做法是完全信赖大自然,而且永远要这样做。"一个月以后,在一个美好的夏日黄昏时刻,几个到艾克斯温泉来的人,散步归来,大家聚集在俱乐部的客厅里。
拉斐尔坐在窗旁,背对着大伙,长时间地单独一人呆在那里,陷入不自觉的沉思;在这种沉思里,我们的思想诞生、串连、消失,没有结合成形体,像淡淡的浮云在我们脑际掠过。这时候的悲哀是柔和的,快乐是轻飘飘的,灵魂几乎是睡着了的。拉斐尔自由自在地过着这种快乐①这句话的意思是:医生得出的结论同他诊断的用语不符。出自莫里哀的喜剧《屈打成医》,说的是一个性情粗暴的丈夫经常虐待妻子,妻子为了报复,胡说丈夫本是名医,要用棍子打他才肯治病。丈夫被迫为一个假装哑巴的姑娘治病,在诊断时丈夫说了一大堆术语来讽刺医生和伪科学,结论时说了这一句话。不料姑娘被他的话说得笑起来,病就好了。
的生活,沐浴在黄昏的温暖气氛中,饱尝着山谷里清新而芬香的空气,很高兴自己没有感到任何痛苦,而且最终摆脱了驴皮的威胁,使它不再开口。夕阳的红霞在山顶上消失的时候,空气中带着一丝寒意,他离开座位,顺手将窗门关上。
一个老太婆对他说:"先生,麻烦您不要关上窗门好吗?我们都透不过气来了。"这句话的特别尖酸的不调和音调,刺破了拉斐尔的耳膜;仿佛我们很想相信某一个人的友谊,这个人不小心漏出这句话来,暴露了他的无限自私,完全摧毁了我们感情上的甜蜜幻想。侯爵像个铁板着脸的外交家,向那个老太婆冷冷地瞟了一眼,叫个仆人进来,很生硬地对仆人说:
"打开这扇窗!"所有的人听见了这句话,脸上都露出异乎寻常的惊讶。大伙儿马上窃窃私语,脸上都或多或少地现出富有表情的神气注视着他,似乎他犯了什么严重的不礼貌行为。拉斐尔自己则因为没有能够完全消除年轻人初出道时的胆怯,作出了羞愧的姿态;可是他马上振作起来,恢复了勇气,自己质问自己刚才奇怪的一幕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突然间他脑子里一闪立刻清醒过来,往事清晰地显现在他眼前,其中由他引发的感情事件,尤其凹凸分明地再现出来,好像死尸身上的血管,经过巧妙的注射,自然科学家使最细微的血管也染上了颜色,显现得清清楚楚;他从这幅飞逝的图画里认出了自己,他的过去生活,一件件,一桩桩,每一天,每一种想法,都被他重温一遍;他稍觉吃惊地发觉自己在这欢笑的世界中,忧郁而心不在焉,整天想着自己的命运,只关心自己的病,对最微不足道的闲聊也表示不屑,避免那些在旅客之间迅速建立而瞬间即逝的亲密关系,因为旅客们并不打算再度相逢;他很少为别人的事烦恼,就像岩石一样,对于波浪的柔情抚摩和愤怒冲击完全无动于衷。
他有一种罕见的特长,就是能凭直觉看透每个人的灵魂:他在烛光下发现了一个黄脑壳,侧着脸,面带嘲讽的老头子,他想起来曾经赢过他的钱,却没有给他一个翻本的机会;稍远一点,他瞥见一个漂亮的女人,她曾对他使尽媚态,却发觉他冷淡无比;每一张脸都谴责他做过类似的错事,这些错事表面上难以解释,实际上错误的根源总是在无形中损害了别人的自尊心。他曾经不自觉地得罪了所有那些环绕着他转的人,伤害了他们的小小虚荣心。他大摆宴席请来的宾客,和他赠送过马匹给他们的人,对于他的穷奢极欲感到生气;他对他们的忘恩负义感到惊讶,就不再宴请他们和赠送他们礼品,以免他们再度受辱,不料从此以后他们认为受到鄙视,骂他有贵族派头。
他这样探测人心,就能够猜透最秘密的思想,他厌恶社会,厌恶社会的礼节和包装。他既有钱又聪明绝顶,就遭人羡慕和憎恨;他的沉默使好奇的人感到迷惑,他的谦逊在小人物和肤浅之辈看来,似乎是高傲。他猜出来他对他们犯下了潜在的、不可饶恕的罪,他逃脱了他们对他的庸俗的裁判。他不顺从他们的查根问底的专制做法,知道怎样摆脱他们;他们则本能地联合起来,共同对他的秘密王朝进行报复,让他感觉到他们的力量,把他放到被多数人排斥的地位,使他知道,他们也不需要他。
看到世界的真相,他起初是怜悯,不久就战栗起来,因为他想到这种柔软的权力,能扯下他的肉体面纱,揭露埋在下面的道德本性,他索性闭起眼睛,什么也不看。突然间,一道黑色的帷幕,遮盖住这个凶险的真理幻影,而他自己,却处在可怕的孤立状态中,等待着各种势力和各种控制的降临。
这时候,他猛烈地咳嗽起来。在这群偶然聚集在一起的上流社会人士中,他听不到任何一句表面上漠不关心,实际上至少在礼貌上是同情的话,他听见的只是带敌意的惊叹句,和低声的怨言。社会已经不屑于在他面前化装打扮了,因为他也许都能猜透它的真面目。
"他的病是传染的。""俱乐部的主席应该禁止他走进客厅。""治安如果好的话,真是应该禁止这样的咳嗽。""一个人病到这种程度,就不应该到温泉来。"拉斐尔站了起来,要躲避公众的咒骂。"他们会把我从这里赶走的,"他想。他到房间里散步。他想找一个护身的处所,便折回来向一个无所事事的年轻女人走去,他心里想好了几句恭维的话要对她说。可是,等他走近的时候,她就转过身去,假装注视着那些跳舞的人。拉斐尔害怕这个晚上他已经使用过他的法宝,他既没有心思,也没有勇气开口同人谈话,便离开了客厅,避进了台球房。在那里,没有人同他谈话,也不同他打招呼,连好意看他一眼的都没有。他的好沉思的天性,运用内渗的方法,使他明白了他引起人们厌恶的总的和合理的原因。这个小圈子也许自己不知道,是遵守上流社会的大法律的,它的那套无法改变的道德规范,整个地展现在拉斐尔的眼前。回顾一下过去,他就发觉福多拉才是完美的典型。他不能期望社会能对他的疾病有更多的同情,正如他不能期待福多拉对他的贫困有更多的同情一样。
上流社会将不幸的人从它的怀里驱逐出去,正如一个健康的人将生病因素从体内驱逐出去一样。我们的世界痛恨苦楚和不幸,它怕它们同怕传染病一样,在它们同罪恶之间,它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罪恶,因为罪恶是一种奢侈品。不幸尽管崇高伟大,社会也能将它变成渺小,而且能用一句俏皮话使它变成笑料。社会画些讽刺漫画来凌辱那些被打倒的国王,因为它相信国王曾经冒犯过它;社会就跟斗兽场里的罗马青年女子一样,它从不怜悯那些倒下去的角斗士;它靠金子和嘲笑来过日子;大凡世界各民族都有这样一种骑士组织,它们的信条就是:"弱者该死!"因为到处都有富人崛起,而这个信条就是铭刻在被有钱人家塑造,被贵族阶级培养的心灵深处的。
你要将中学里的孩子们集合起来吗?这个社会的缩影是更真实的,因为集合的孩子们更天真和更坦率。你在这里可以发现穷困的社会最低层,他们是些受苦难折磨的人物,经常不是受轻视,就是被怜悯,《圣经》答应他们将来可升天堂。你要到低一级的生物层里去看看吗?如果家禽饲养场里的一只家禽有了病痛,其余家禽就会用喙啄它,撕掉它的羽毛,把它啄死。上流社会忠于这个自私自利的宪章,对于那些相当大胆的穷苦人,敢于冒犯他们的节日,败坏他们的欢乐,他们必然严加惩治。有谁如果身心有病,手中缺少金钱和权力,他就是一个不可接触的贱民。让他留在他的沙漠里吧,假如他越过界线,他会发现到处都是严冬:冷冰冰的眼光,冷冰冰的态度、语言和心肠;在他应该得到安慰的地方,如果他没有收获到侮辱,他就算幸运的了。濒死的人们,留在你们孤寂的床上吧。老头子,单独一个人躲在你们冰冷的火炉边吧。可怜的没有陪嫁的姑娘,留在你们荒凉的顶楼上,冬天冷得像冰镇,夏天热得像火烤吧。如果上流社会容许有一个不幸的人,难道不是为了改造他为己所用,从他身上得到好处,给他装上驮鞍,配上嚼子,驾上鞍褥,骑在他的身上借以取乐吗?爱使性子的女伴呀,装出愉快的样子吧,忍受所谓有恩于你们的女主人的装腔作势吧,为她抱着小狗,同这些英国长毛狗争宠吧,逗女主人乐,猜出她的心意,然后闭上你的嘴吧!至于你,不穿制服的仆役之王,帮闲的食客,你是无耻的寄生虫,把你自己的个性留在家里,学着东家的样子,他怎样吃东西你也怎样吃东西,他哭你也哭,他笑你也笑,把他的挖苦的话当成十分讨人欢喜的话;假如你要说他的坏话,等到他垮台以后再说。这就是上流社会敬重一个不幸的人的办法:把他杀掉或者加以驱逐,卑视他或者把他阉割。
这些想法在拉斐尔的心中涌现,迅速程度就像诗人的灵感一样。他向周围张望一下,感到一股阴森的冷气迫人,那是上流社会散发出来使穷人离开的,它侵入你的灵魂,比腊月的北风冻僵躯体更厉害。他把两臂交叉抱在胸前,背靠在墙壁上,陷入深沉的忧郁。他想,这个可怕的社会组织只给人们提供了很少的幸福。它们是什么?是些没有欢笑的娱乐,不开心的愉快,没有享受的节日,没有快感的兴奋,总之,是壁炉里的木柴或者炉灰,没有一丝火星。等到他抬起头来的时候,他发觉自己只剩下单独一人,打台球的人都跑光了。
他对自己说:"要使他们对我的咳嗽表示敬意,我只要对他们显示我的权力就行了。"想到这一点,他将蔑视当成一件斗篷,扔在上流社会和他自己之间。第二天,温泉疗养所的医生来看他,样子很亲热,对他的健康很担心。拉斐尔听到他的充满友情的说话,心里很高兴。他发觉这位医生的脸上显得既和蔼又善良,他的金色假发的发卷只只都有博爱仁慈的气息,他的方角服装的裁剪方法,他的裤子的褶痕,他的宽大而有点像公谊会教徒穿的那种鞋子,一切的一切,直到他的小辫子上的发粉在他的微驼的背上撒下的一圈白粉,都流露出他的使徒性格,表达他有基督徒的慈善心肠和为他人的牺牲精神,这个人对他的病人十分热诚,以致他被迫经常同他们玩纸牌和掷骰子,他的赌术相当精,总是赢他们的钱。
医生同拉斐尔经过长时间谈话以后对他说:"侯爵先生,我一定能消除您的忧虑。现在我对您的身体情况知道得相当清楚,我敢说,巴黎的医生们对您疾病的性质根本弄错了,虽然我知道,他们都是伟大的天才。侯爵先生,除非发生意外事件,您会活到玛土撒拉①的岁数。您的肺像锻铁炉的风箱一样强健,您的胃连鸵鸟都自愧不如;可是如果您逗留在温度高的地方,您就有被干净、迅速地埋在圣地里的危险。侯爵先生只须听我说两句话就明白了。化学证明呼吸在人体内真正构成燃烧作用,而燃烧程度的强弱,则以每个人身体结构所汇集燃素多寡而定。在您身上,燃素特别丰富,如果您允许我这样说的话,您是一个含氧过度的人,因为您有火热的体质,注定是有伟大爱情的人。清新和纯洁的空气,对体质软弱的人,能增强他的生命力,您呼吸了这种空气,却会帮①据《圣经》旧的《创世纪》第五章,玛土撒拉是挪阿的祖父,活了九百六十九岁。
助您体内已经过快的燃烧,进行得更快。因此,维持您的生命的条件之一,就是牛棚和峡谷的稠密的空气。是的,最适合天才人物生存的空气是在德国的肥沃牧场,在巴登—巴登,在特普利兹等处。如果您不讨厌英国,它的多雾环境能够减轻您的白热化程度。可是我们的温泉位于地中海平面一千法尺以上,对您是致命的。这就是我的鄙见,"他不禁作出了一个谦逊的姿势;"我提这意见是违背我们的利益的,因为如果您照这意见去做,我们就会失去您,这对我们是很大的不幸。"如果他不说最后这几句话,拉斐尔很可能被这位伪装善良的医生的甜言蜜语所迷惑,可是他是洞察一切的观察家,他不能不从医生的语调、姿势和眼色,同这场稍带一点开玩笑的谈话中,猜出这位矮个子的使命,毫无疑问他是受那班快乐的养病人委托而来的。这班脸色红润的无所事事之徒,这些厌倦生活的老太婆,这群到处流浪的英国人,这些爱打扮的轻佻妇女,逃过丈夫的监视,被情郎带到温泉里来,他们合谋要驱逐一个可怜的濒死病人,这个病人身体虚弱,表面上看来是无法抵抗日常的迫害的。拉斐尔看出来在这场阴谋中有可供消遣之处,他就接受了这个挑战。
他回答医生说:"既然你们舍不得我离开这里,我就设法一边继续留在这里,一边充分利用您的忠告。从明天起,我叫人在这里盖一所房子,按照您的处方,改变室内的空气。"医生认为拉斐尔嘴角上出现的微笑含有辛辣的挖苦味道,只能对他行礼告退,找不出一句话来回答他。
布尔热湖是处在群山中的一个宽广的剖面,周围都有缺口,离地中海有七八百法尺高,剖面中间闪耀着一大片蓝色的水,世界上没有别的水比得上它。从猫牙山上往下瞧,这湖在下面宛如一块遗失了的绿松石。这颗漂亮的水滴,方圆有三十六公里,某些地方水深五百法尺。在风和日丽之下,驾着一叶扁舟游于湖水之上,耳边听到的只是桨声,望眼天边,看到只是云雾中的群山,可以欣赏法国一边莫列纳山顶上灿烂耀眼的雪景;时而经过披上由羊齿植物和小树织成的天鹅绒服装的大块花岗石,时而经过带着笑容的山岗;一边是沙漠,另一边是富饶的大自然,正是一个穷人参加富豪的宴会;这种调协和不调协构成的景色,其中一切都是伟大的,一切又都是渺小的。群山的外观改变了视觉和透视的效果:一棵高达一百法尺的枞树看起来像根芦苇,宽阔峡谷只像狭窄的小径。这个湖是唯一能够密谈心里话的地方。人们在那里思索,在那里谈情说爱。在任何别的地方,你都无法找到水、天空、山峦和大地如此情投意合的地方。这儿有医治人生一切危机的灵丹妙药。这地方保存着痛苦的秘密,它安慰痛苦,减轻痛苦,它给爱情投去严肃和集中的成分,使爱情更深刻和更纯洁。一个亲吻在这里会变得崇高伟大。然而这个湖尤其是回忆之湖,它的波光水色更能帮助人们回忆,它是一面镜子,每个人都来这里照一照。
拉斐尔只在这样的美景中才能忍受他的精神负担。他能在这里继续懒洋洋的样子,耽于幻想,了无欲望。医生来访以后,他出外散步,叫人用船把他送到一个美丽山岗的荒凉的沙嘴上,山岗上面有一个名圣伊诺桑的村子。从这山岗顶上,可以看到比盖山的全景,山脚下流着罗纳河,还能看到湖底。可是拉斐尔最爱从这里凝视的,是河对岸上孔布镇的那座令人伤感的修道院,那是撒丁岛历代国王的陵墓,一块块墓地匍匐在群山面前,仿佛朝圣的香客抵达了目的地,俯伏在地一样。一阵均匀而有节奏的桨声打破这里风景的静寂,给他送来单调的像僧人诵经的声音。
拉斐尔奇怪在这一带湖边通常是很僻静的,怎么会遇到游人?他一边继续沉思,一边仔细观看坐在船上的是些什么人,他认出了坐在船尾的正是昨天晚上很粗暴地命令他关窗的那个老太太。
那条船驶过拉斐尔面前时,只有老太太的女伴同他打招呼,这个可怜的贵族女子他好像是第一次见到。这些游客很快就消失在岬角后面,过了一会儿,他已经忘记了他们,他忽然听见身边有女人衣服的窸窣声和轻轻的脚步声。他回过头来,看见了老太太的女伴;瞧她拘谨的样子,他猜出来她有话要对他说,他就向她走去。她的年龄约有三十六岁,身材高大而消瘦,干瘪而冷漠,她像所有老姑娘一样,眼光显得有点为难,同她犹豫不决、拘谨、不灵活的步伐再也不调协了。她同时既是年纪大又年轻,她用举止的庄严,来表达她非常重视她的操行和美德。她还有习惯于自爱的女人那种审慎的和修道院式的举止,大概是为了在爱情遭遇中不致犯错误。
她后退几步,仿佛她的贞操已受到牵累,然后对拉斐尔说:"先生,您有生命危险,不要再到俱乐部里来了。"拉斐尔微微一笑,回答她说:"小姐,既然您肯屈驾到这儿来,那就请您解释清楚一点"她又说:"啊!如果没有强有力的理由驱使我到这儿来,我才不会冒失宠于伯爵夫人的危险,一旦她知道我来通知您"拉斐尔大声说:"谁会去告诉她呢,小姐?"老姑娘用猫头鹰看到太阳时那种微微颤抖的眼光看了他一眼,回答道:"这话不错。可是,想一想您自己;有好几个青年想把您赶出温泉,他们决心向您挑衅,强迫您进行决斗。"远处传来了老太太的声音。
来给他传递信息的老姑娘,听到女主人的嗓音,早就跑了,岩石间又响起了老太太的尖叫。
"可怜的姑娘!穷苦的人总是相互了解,彼此帮助的。"拉斐尔边这样想边坐在树下。
所有科学的开门钥匙毫无疑问是一个大问号。我们的大部分有价值的发现应归功于:"怎么样?"人生的智慧也许就在任何时候都问一个"为什么?"可是这种生搬硬凑的先见之明也会毁掉我们的幻想。因此,拉斐尔事先没有作过哲学的思考,就将老姑娘的善行作为他遐想的主题,他觉得这善行里充满了敌意。
他想:"一个贵妇人的女伴爱上了我,这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我只有二十七岁,有贵族头衔和二十万法郎的年金!可是她的女主人,害恐水症比母猫更厉害,把她带到船上,来到我身边,这岂不是一桩古怪又奇妙的事吗?这两个女人,从萨瓦到这儿来,为的是在这儿大睡懒觉,睡到中午还问是否天亮了,难道今天居然不到八点就起床,为的是跟踪我而又装成碰到的样子吗?"过了不久,这个老姑娘同她四十岁人天真的言行,在他眼里成了这个奸诈和爱戏弄人的社会的新变化,成了一种小心眼的诡计,拙劣的阴谋,教士或者女人的无谓的争吵。
她所说的决斗,是无稽之谈或者是对他的恐吓?这些小心眼的人们,像苍蝇那么放肆和讨厌,却也成功地刺激了他的虚荣心,唤醒了他的自豪感,引起了他的好奇心。他既不准备上他们的当,也不愿被当作懦夫,也许这小小的一幕剧提起了他的兴趣,他当晚就到俱乐部去。他站在那里,手肘靠在壁炉的大理石上,在主客厅里静静地等待着,同时注意不使自己给人以把柄;但是他也在仔细观察别人的脸,可以说,他是以自己的谨慎向大伙儿挑战。他像一头守门狗,对自己的力量很有把握,坐在家里等待战斗,不作无谓的狂吠。
傍晚接近结束时,他在赌博大厅里漫步,从进口大门走到台球房的进口,不时向台球房里正在打台球的年轻人瞟上一眼。走了几圈以后,他听见了他们提到他的名字。虽然他们在低声谈话,拉斐尔很容易就猜到了他已经成为他们争论的焦点,最后他终于听到了他们高声说的几句话:
"你吗?""是的,我!""我不相信你!""我们打赌好吗?""啊!他行。"拉斐尔为了好奇,想知道他们打赌的目标是谁,停下来想仔细地听一听他们的谈话,这时候,一个青年从台球室里走出来,这个人身材高大而壮健,脸色红润,不过眼睛盯着人看,神气放肆而无礼,很像一些有体力可依靠的人。
他用冷静的口气对拉斐尔说:"先生,我受委托要告诉您一件您似乎不知道的事:您的脸和您这个人叫这里所有的人看见了就感到恶心,尤其是我;您太有礼貌,想必不会不肯为公众的利益而牺牲自己,我请您不要再到俱乐部里来。"拉斐尔冷冷地回答他:"先生,这种玩笑在帝政时代曾经在好几个兵营里流行过,到了今天,已经是很没有教养的玩笑了。"青年又说:"我不开玩笑。我给您再说一遍:您住在这里对您的健康没有什么好处;炎热的气候,阳光,客厅的空气,一伙人聚居在一起,都有害于您的疾病。"拉斐尔问:"您在哪里学的医学?""先生,我在巴黎勒巴热射击学院得过学士学位,在剑术之王塞里西埃那里得到击剑博士头衔。"拉斐尔反驳:"您还有一个学位要争取,研究一下礼貌法典吧,您取得这个学位就成为十全十美的贵族了。"这时候,许多年轻人都走出了台球房,有些脸带微笑,有些沉默不语。别的赌客也关心起这件事,大家都扔下纸牌来听一听这场能促使他们高兴的争吵。拉斐尔独自一人处身于这群充满敌意的人中间,只好尽量保持冷静,不使自己犯任何错误;可是他的对手胆敢挖苦他,居然巧妙地用尖酸刻薄和幽默风趣的话来掩盖侮辱的意图,于是他严肃地回答他说:
"先生,今天已不准许打别人的耳光了,可是我实在想不出用一句别的什么话来痛斥您的懦怯行为。"有几个年轻人抢过去把两个吵架的人隔开了,他们说:
"够了,够了,你们两个明天一起算帐吧。"拉斐尔走出客厅,他的身份是得罪人的人,他接受了一个约会地点,离波尔多古堡不远,在一块斜坡的小草地上,附近有一条新开的公路,决斗的胜利者可以从公路直达里昂。拉斐尔必须选择一样,或者躺倒在床上,或者离开艾克斯温泉。社会胜利了。
第二天,早上八点钟,拉斐尔的对手,由两个证人和一个外科医生陪同,首先来到决斗场地。
决斗青年仰望蔚蓝的天空,环顾四周的湖水和岩石,丝毫没有怀疑和哀伤的想法,他高兴地大叫起来:"这个地方真好,今天天气晴朗,最适于决斗。"他又继续说,"如果我击中了他的肩膀,我就会让他在床上躺一个月,是不是,医生?"外科医生回答:"那是最起码的了。不要去碰那棵小柳树,否则您会弄累了您的手,您的打击就没有什么把握了。您可以杀死您的对手,而不是仅仅打伤他。"一辆马车驶过来的声音传来了。
两个证人说:"他来了。"过了不久他们就瞥见公路上有一辆由四马拉着,配有两个车夫副手的四轮旅行马车驶过来。
拉斐尔的敌手喊起来:"多怪的派头!他居然乘着马车来送死。"决斗就跟赌博一样,最轻微的意外事件都能影响一心只想胜利的当事人的心理;因此,那个决斗的年轻人十分焦急地等待那辆马车的到达,谁知那辆车在公路上停下来了。若纳塔斯老头儿头一个笨重地从车上下来,然后帮助拉斐尔下车,他用衰弱的胳膊扶着拉斐尔,像一个情人对待情妇那样无微不至地关怀。他们两人都消失在隔开大路和决斗地点的小径上,过了好久才再度出现,因为他们走得很慢。那等待着的四个人眼看着这奇怪的一幕都深深地感动:他们看见拉斐尔靠在老仆的胳膊上,脸色苍白,精神委顿,像痛风患者那样行走,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简直可以说,他们两个都是被打败的老头,一个被岁月打败,另一个被思想打败;第一个的岁数写在他的白头发上,年轻的那个根本看不出年岁。
拉斐尔对他的敌手说:"先生,我一夜没有合眼。"这句冰冷的话和随同一起的可怕的眼光,使那位真正的冒犯者战栗起来,他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对自己的行为暗暗感到羞耻。拉斐尔的态度、声音和举止上都有点奇怪。侯爵歇息片刻,每个人都学他的样保持沉默。当时焦急不安和专心关注的气氛达到了极点。
侯爵接着说:"现在还来得及,给我赔个小小的不是,请这样办吧,先生,否则您就是死路一条。眼前这时刻您还依仗您的本事,以为在决斗中您会占到上风,而不在决斗面前退缩。好吧,先生,我十分宽容,我可以预先告诉您我的优势。我拥有一种可怕的力量,我只要有这样的愿望,我就可以使您的本事化为乌有,可以遮住您的视线,使您双手发抖,心脏狂跳,甚至将您杀死。我不想被迫使用我的力量,因为我使用它付出的代价太大了。您不会单独一个人死去的。如果您拒绝向我道歉,您的子弹会落到这个瀑布的水里,哪怕您是惯于杀人的,而我的子弹,我不用瞄准,会一直打进您的心窝。"这时候嘈杂的人声打断了拉斐尔的话头。侯爵在说上面那番话的时候,固定不动的眼睛一直盯着他的敌手,眼睛里射出令人没法忍受的光芒,他挺直身子,露出毫无表情的脸,活像一个凶恶的疯子。
青年对他的证人说:"叫他闭嘴,他的嗓音在绞扭我的五脏!"外科医生和两个证人齐声喊道:"先生,别说了。您的大发议论毫无用处。""各位先生,我在尽我的责任。这位青年有后事要安排的吗?""够了,够了!"侯爵继续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眼光一分钟也不离开他的敌手,那个青年仿佛被一股有法术的力量慑住,就像鸟儿遇到了蛇一样,他不得不忍受这道致人于死地的目光,躲开了,又不断地再接上。他对一个证人说:"给我水喝,我渴了。""你害怕了吗?"他回答:"是的。这人的眼光是灼热的,把我慑住了。""你想向他道歉吗?""来不及了。"两个决斗者被安排在相互距离十五步远的地方。他们身边各有两把手枪,根据决斗的规则,在证人发出信号以后,他们可以自由射击两次。充当拉斐尔敌手的副手大声喊道:"你做什么,夏尔?你先上子弹后装火药了。"青年喃喃地说:"我必死无疑,你们把我安排在面对太阳一边了。""太阳在您后面,"拉斐尔用严肃而庄重的语调对他说,边说边缓慢地为他的手枪装弹药,既不关心信号已经发出,也不在乎他的对手用心瞄准他。
这种不可思议的安全感,含有令人害怕的成分,连那两个被残忍的好奇心吸引前来观看的马车夫,也害怕了。拉斐尔在玩弄他的超人力量,或者想试验它一下,转过身来同若纳塔斯说话,敌人的子弹向他打过来的时候,他正注视着他的老仆人。夏尔的子弹打断了一根柳树枝,反弹到水里去了。拉斐尔随便放了一枪,子弹直中敌人的心脏。他根本不管那个青年怎样倒下去,就急急忙忙地找出那块驴皮,看看一条人命要他付出多少代价。那件法宝变得只像一块小橡树叶那么大小了。
侯爵喝道:"喂,车夫,你们在看什么?上路吧!"当晚回到法国①,他马上动身取道奥弗涅公路到多尔山温泉去。在旅途中,他心里突然出现了一种想法,正如一缕阳光透过密云晒进幽暗的峡谷一样。
这是凄凉的光线,无情的智慧!它照亮了已经完成的事件,揭露了我们的错误,把我们毫不原谅地放在我们面前。他突然想到,拥有权力,不管是多大的权力,却没有教会我们怎样去使用权力。君主的权杖对儿童来说,只是玩具,对黎塞留大主教来说,是一柄斧头,对拿破仑来说,是撬起世界的杠杆。权力对我们来说,只能让我们仍然是我们,但却能①艾克斯温泉所在的萨瓦省,于一八六○年法意条约订立后才正式属于法国。
使伟大人物越加伟大。拉斐尔有权力可以做任何事,他却什么也没有做。
在多尔山温泉,他再度遇到那些上流人士,他们急急忙忙地躲开他,越远越好,就像野兽发现自己的一只同类躺在路上死去,远远地嗅了一嗅便赶紧逃跑一样。这种憎恨是相互的。他的最后一次遭遇使他深深地憎恨社会。因此他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温泉附近找一个僻静的隐居所。他本能地感觉到他需要接近大自然,需要真正的感情交流,需要我们得意扬扬地走进田野过着与草木共处的那种生活。
他到达后的第二天,就辛辛苦苦地攀登了桑西峰,游览了高山上的峡谷,观看了空中的景致,不为人知的湖泊和多尔山上的村舍,这里险峻和荒野的美丽景色,已经开始吸引我们画家的画笔了。有时会出现一些优美、清新令人惊叹的景致,同这些外貌险恶的荒凉山岭形成强烈的对照。在离开村子约二公里的地方,拉斐尔到了一个处所,这里大自然像个孩子般快活和爱打扮,把许多宝贝都藏到这里来了;拉斐尔看见这个风景如画而又天真未凿的隐居所,就决心在这里住下来。这里的生活应该是安静的,俭朴的,自然生长的,就跟树木那样。
设想一下一个倒过来的圆锥体,不过那是一个大口的花岗石圆锥体,又像一个边沿有许多奇形怪状而凹凸不平的缺口的大脸盆;这一边,有些笔直的桌面,上面寸草不生,平整光滑,作蓝青色,阳光在上面慢慢地滑过,如同照射在镜子上;那一边,大块的岩石被裂缝切破,被沟壑分割成皱褶,吊下来一块块熔岩,是雨水慢慢地冲刷的结果,顶上往往生长着几棵发育不良的矮树,在那里受狂风的虐待;然后,这里那里,有些像凸角堡的岩石,幽暗而凉爽,上面长着一簇栗树,高度像雪松,或者是些暗黄色的岩洞,张开又黑又深的大嘴,周围密密丛丛地长着荆棘和野花,嘴里长着一条青葱翠绿的舌头。
这个盆形山谷,也许过去是一个火山口,底层有一池清水,反射出钻石的光芒。这个很深的池子周围都是岩石,垂柳,菖兰,梣木和无数盛开鲜花的芳香植物,延伸出去是一片绿草地,活像英国人玩滚球戏的草坪;草地上的草细嫩而漂亮,是由岩石缝隙渗透出来的涓涓流水滋润,施肥则由狂风暴雨不停地从高山顶上冲下来的腐烂植物负责。水池的边沿像岩石底部一样切削成狼牙状,水池可能有三个阿尔庞①的面积;按照岩石同水的距离,草地约有一或者二阿尔庞宽;有些地方,却仅能容许牛群走过。到了一定高度,植物就不能生长。岩石在空中组成千奇百怪的形状,染上朦胧的色彩,使高山看起来模糊地有点像天上的云彩。同峡谷的温和外貌相比,这些光秃秃的岩石呈现出荒芜、贫瘠和野蛮的景象,还害怕岩石沙泥会塌方,岩石形状十分古怪,其中一块得了一个绰号叫嘉布遣会修士,因为那石的形状确是像一个僧人。
有时这些直刺天空的尖峰,这些大胆架设的桥墩,这些空中洞穴,轮流反映出亮光,按照太阳的运行和大气的变化,时而金色,时而紫红,忽又变为鲜红、暗淡或者灰色。这些高峰呈现出一幅连续不断却又变化无穷的美景,像鸽子颈上变幻无定的虹彩。往往,在仿佛用巨斧劈开的两片熔岩之间,一道美丽的光线透进来,那是在清晨或者日落时分,光线一直落到欢笑着的谷底,在那里同池水嬉戏,仿佛一道金光,透过百①阿尔庞是旧时的土地面积单位,相当于二十至五十公亩。
叶窗的缝隙,射进一间为午睡而紧闭门窗的西班牙卧室。太阳在旧火山口上面翱翔,由于远古大洪水前的某次变革,旧火山口里已盛满了水,不久侧面的岩石已经被太阳晒得发热,旧火山口也亮起来了,它的迅速发热能使种子发芽,草木繁盛,给花染上颜色,使这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果实成熟。
拉斐尔来到这儿的时候,他看见了几头母牛在草地上吃草;他向池塘走了几步,又见在一片最宽阔的地段上,有一间简朴的房屋,由花岗石建成,用木头盖顶。这所类似茅舍的房顶,同周围景色十分和谐,上面装饰着苔藓,常春藤和鲜花,说明房子十分古老。一缕细长的炊烟,从破烂的烟囱里升起,连鸟儿也不害怕。门口摆着一张长凳,安置在两株巨大的忍冬之间,红色的花朵散发着香气。在葡萄藤以及无拘无束到处乱开的玫瑰花和茉莉花花环的遮掩下,墙壁几乎看不到了。居民对于这种乡村的装饰毫不在乎,没有心思照料它们,让大自然去培养它们尚未开发的灵活调皮的美。婴儿的屎布就挂在一棵酷栗子树上晾晒。一只猫蹲在一架打麻机上,下面有一只刚洗擦过的黄色小锅,躺在一堆土豆皮上。
拉斐尔看见房屋的另一端,有一道用枯荆棘编成的篱笆,目的大概是要阻止鸡群入内损坏水果和菜园。世界的尽头仿佛就在这里。这所房子像是巧妙地修筑在岩洞里的鸟窝,充满了艺术构思又是自然形成的。这是天真和善良的大自然的一部分,真正的乡间建筑,可是富有诗意,因为它在离我们过分雕琢的诗歌千里之外一枝独秀,同任何其他思想毫无共同之处,只出自它本身,真是偶然得之的慧心巧思。
拉斐尔来到这里的时候,阳光正在从右向左照射,使得植物的颜色更加辉煌,突出和加强了亮光的魅力,明暗的对比,岩石的黄色和灰色的底层,叶子的各种不同的绿色,一丛丛蓝色、红色和白色的鲜花,攀援植物和它们的吊钟花,苔藓天鹅绒闪耀着的光泽,欧南石的红紫色花串,尤其是清澈如镜的水面,忠实地反映出花岗石的山顶、树木、房屋和天空。在这幅美妙的图画上,一切景物都有自己的光彩,从亮闪闪的云母石到躲在柔和的半明暗光线里的金色草堆;一切看起来都十分调协:不管是毛色光滑的带斑点的母牛,还是像流苏似的悬挂在水面上的脆弱的水生花草,它们处在洼地里,这里有天蓝色和翠绿色的昆虫在嗡嗡鸣叫,有像头发似的带沙泥的树根,长在乱石构成的丑陋的头像上。
水的温暖香气,花儿的芬芳,岩穴的气息,使这所孤独的小屋充满了馨香,这就给拉斐尔一种快意的感觉。这个世外桃源也许在收税官的名册上也漏掉了,笼罩在这一小块地上的庄严的静寂,突然被两只狗的吠叫声所打破。母牛们回过头来对着山谷的入口,把润湿的鼻子朝拉斐尔仰着,笨拙地看了他一会儿以后,又回过头去吃草。一只山羊同它的小羊像变戏法似的悬挂在岩石上,它们蹦蹦跳跳地走过来,停在靠近拉斐尔的一个花岗岩桌面上,似乎在向他提问。狗吠声引出一个胖小孩来,他站在那里张着嘴巴,接着又出来一个中等身材的白头发老头。
这两个人同这里风景、空气、鲜花和房屋是和谐的。在这片富饶的自然环境里,健康是到处泛滥的,老年和童年在这里都同样美好;总之,在各种类型的生活中,都有一种原始的自由自在,一种常规的幸福,否定了我们平庸枯燥的道德说教,治好我们被情欲膨胀了的心。老头子属于施奈兹①雄壮画笔所最爱绘画的那种类型;脸是褐色的,脸上无数皱纹仿佛摸上去很粗糙,一只笔直的鼻子,突出的双颊布满红色的脉络,好像一块葡萄藤的老叶子;有棱有角的脸部,到处显露出坚强有力的特性,即使在力量已经消失的部位仍是如此;双手布满老茧,虽然现在已经不再劳动,却仍然保持着少量的白毛;他的真正自由的男子汉气概,使人预想到,要是在意大利,他也许由于热爱他的宝贵的个人自由而变成强盗。孩子是道地的山里人,一双黑眼睛可以正视太阳而不眨眼,茶褐色的脸色,一头蓬乱的棕色头发。他样子机灵而十分果断,动作自然,像个小鸟;穿着破旧,从衣服的裂痕可以看见他白嫩的皮肤。
两个人都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互相挨近,行动都受同一种感情驱使,脸上的特征也证明他们的生活同样是无所事事者的生活。老头子采纳了孩子的游戏,孩子学会了老人家的脾气,他们两个弱者之间仿佛订了契约似的,一个是精力正要结束,另一个是精力正要发展。过了一会儿,一个约莫三十岁的妇女出现在门槛上。她一边纺线,一边走路。她是一个道地的奥弗涅女人,红光满面,快活,直爽,牙齿雪白,奥弗涅人的脸型,奥弗涅人的身材,奥弗涅的发型和长袍,奥弗涅人的丰满的乳房,还有她的说话和说话的腔调,也是奥弗涅的。她是当地最完美的典型,有勤劳的习惯,没有文化,省吃俭用,诚恳真挚,一切都具备了。
她向拉斐尔行了一个礼,两人就谈起话来;狗安静下来了,老头子坐在长凳上晒太阳,孩子跟着他的母亲,她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他一声不响,只是注意倾听,仔细打量拉斐尔。
"大娘,你们在这里不害怕吗?""先生,我们为什么要害怕?我们一挡住入口,谁能够进到这儿来?
啊!我们一点儿也不害怕,"她边说边把侯爵让进屋子里的大房间,"何况,小偷到我们家来,有什么好偷的呢?"她指了指被烟熏黑了的墙壁,墙上的全部装饰,就是有蓝、红、绿三种颜色的着色图画,画名:《债主之死》、《耶稣受难》、《帝国近卫军士兵》;然后,在房间的这里那里,有一张带帐柱的胡桃木旧床,一张弯腿的桌子,几只板凳,一只面包箱,吊在天花板下的肥肉,一只装了盐的罐子,一只长柄锅;在壁炉上,几只发黄的着色石膏像。走出屋子,拉斐尔瞥见岩石中间有一个男人,手里拿着一把锄,弯着腰,好奇地注视着房屋。
奥弗涅女人不由得露出农妇们常见的微笑来,对拉斐尔说:"先生,这就是我的男人,他在上头种地。""那位老人家就是您的父亲吧?""对不起,先生,他是我男人的祖父。他像您看见那样,年纪已经有一百零二岁了。您猜怎么着?最近他还带着我们的小家伙步行到克莱蒙去哩!他以前是个很强壮的人,现在嘛,他只是睡觉和吃喝了。他经常同小家伙逗着玩。有时小家伙带他到山上去,他也就去了。"拉斐尔马上决定生活在这老头子和小孩子之间,呼吸他们的空气,吃他们的面包,喝他们的水,同他们一样睡觉,在血管里输入同他们一样的血。这是濒死的人的怪念头!变成这块岩石上的一只牡蛎,以求多①施奈兹(一七八七—一八七○),法国画家,是名画家大卫的学生。
保护几天他的贝壳,来麻痹一下死亡,这就是他个人道德的典范,是人类生存的真正样式,人生的美好理想,唯一的生活,真正的生活。他的心里产生了一种吞没了整个宇宙的极端自私的思想。在他眼里,再也没有宇宙,宇宙已经全部移转到他身上。对病人来说,世界从床头开始,在床脚告终。这景色便是拉斐尔的病床。
有谁在一生中不曾有过一次侦察蚂蚁的行迹和活动?不曾将干草塞进一个金黄色鼻涕虫借以呼吸的唯一洞口?不曾研究过一只瘦长的蜻蜓的花哨举动?有谁没有欣赏过一片橡树叶子,在红色的背景上突出无数彩色的脉络,活像哥特教堂的玫瑰花形玻璃?谁没有美妙地长久注视雨水或者阳光落在褐色瓦片上所产生的效果?或者欣赏过露珠、花瓣、花萼的形形色色的边缘?谁不曾沉溺在具体的梦幻里,懒洋洋又无所事事,漫无目的却会引导到某种思想里?谁不曾经历过童年的生活,没有工作,懒懒散散,像个野人似的生活?
拉斐尔就这样子过了好几天,没有忧虑,没有欲望,感觉身体有明显的好转,觉得特别舒服,这就平息了他的不安,减轻了他的痛苦。他攀登岩石,坐在高峰上,放眼眺望,前面景致宽广辽阔。他在那里整天整天地逗留,像草木向着太阳,像兔子守着洞穴。或者,为了熟悉植物的现象,天空的变化,他便观察大自然在地上、水里和空中各种成就的进展。
他企图和大自然的内在活动结合在一起,并且相当全面地对大自然消极服从,以便对支配仅有本能的生命那种专制而保守的法则俯首听命。他再也不愿意成为自己的负担。就像从前的罪犯一样,他们被法庭追捕,只要能到达祭台的阴影下面,就能得救,拉斐尔也尝试着躲进生命的圣殿里。他终于成功地变成这个广大而有力的果实的组成部分:他适应了各种恶劣天气,住过所有的岩洞,熟悉了所有植物的特性和习惯,研究过温泉的流动状况和矿脉,认识了不少动物;总而言之,他同这块一片生机的土地结合得那么好,可以说,他已经抓住了大地的灵魂,探知了它的秘密。对他来说,一切物类的无限形态,都是同一种物质的发展,同一种运动的各种组合的结果,这是一个巨大的存在物在作广大的呼吸,这个存在物活动,思想,走路,长大,拉斐尔也想同它一样长大,走路,思想和行动。他异想天开地把自己的生命同岩石的生活混同起来,他已植根于岩石之中。
亏得这种神秘的天启论,在他的虚假的康复期,拉斐尔处身在这个充满欢笑的美景最初时刻,就品尝到了第二个童年的乐趣,正如大自然在痛苦的过程中给予一定数量的休息一样,也允准一些有益的谵妄。他在这里寻幽探胜,计划做千件事,却一事无成,第二天就忘记了昨天的打算,他无忧无虑,觉得自己很幸福,他认为自己已经得救了。
一天早上,他偶然在床上一直逗留到中午,迷迷糊糊还在半睡半醒的梦幻中,在这种状态下,现实会穿上神奇的外衣,而幻想会有现实的轮廓。他第一次听到了女房东对若纳塔斯报告他的健康状况,若纳塔斯是每天都来问她的。那个奥弗涅籍的女房东一定是相信拉斐尔还在熟睡,没有压低她那山区妇女高音域。
她说:"他的病没有见好,也没有变坏。昨天晚上他整夜咳嗽,咳得连灵魂都要咳出来了。他不停地咳,不停地吐痰,这位亲爱的先生,真叫人可怜。我同我男人,我们心想,他哪来的力气这样子咳法。真叫人心碎。他害的是什么倒霉的病!他是一点儿也没有好转啊!我一直害怕有一天早上会发现他死在床上。他的脸苍白得像个蜡制的耶稣像!真的,他起床时我看见过他,他的可怜的躯体简直骨瘦如柴。他自己甚至不觉得不好!他无所谓,他耗费精力来奔跑,仿佛他的健康好得不得了。他能忍住毫不抱怨,也算真有勇气。可是,说真的,他还是埋在地里比躺在草地上好,因为他在受着耶稣的苦难!我们并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先生,这并不符合我们的利益。可是即使他给我们的钱现在不给了,我们仍然爱他,我们不是受利益驱使的。"她接着说,"啊!上帝!只有巴黎人会得到这种怪病!他从哪里得来的?可怜的年轻人,可以肯定他的病不会好了。这种寒热,您瞧,逐渐使你衰弱,使你消瘦,使你送命!他一点也不怀疑,一点也不知道,先生。他一点儿也没有发觉若纳塔斯先生,不要为这个去哭!应该说,他将因不再受苦而觉得幸福。您应该为他奉献一台九日祈祷。我看见过有人因为九日祈祷病就好了,我情愿献一支蜡烛来挽救一个这么温柔,这么善良的人,他简直是复活节的羔羊。"拉斐尔的声音太微弱了,使人无法听见,他不得不耐着性子听下这场多嘴瞎说。不过,他的忍耐到了极度时就把他赶下病床。
他对若纳塔斯喝道:"老坏蛋!你想要我死吗?"女房东以为看见鬼了,吓得赶快逃走。
拉斐尔继续说:"我不许你对我的健康有丁点儿担心。"老仆人一边揩眼泪一边回答:"是的,侯爵老爷。""你,从今以后,没有我的命令你最好不要到这儿来。"若纳塔斯很想听从命令;可是,在离开以前,他用忠诚和同情的眼光望了侯爵一眼,拉斐尔从眼光中读到了他的死亡判决。拉斐尔一下子气馁了,猛然间明白了自己的真实处境,他坐在门槛上,双手交叉的胸前,垂下了脑袋。若纳塔斯吓坏了,走到主人身边。
"老爷?"病人大喊:"滚开!滚开!"第二天的早上,拉斐尔爬上岩石,坐在一个长满苔藓的裂缝上,从这里可以望见从温泉通到他的住处的一条狭窄的小径。岩石脚下,他远远望见若纳塔斯又在同女房东在谈话。一种恶作剧的力量,把他们频频点头,绝望的手势,女房东阴森可怖的天真谈吐,都对他一一阐明其含意,甚至有些致命的语言也通过风和在静寂中传送给他。
他害怕极了,只好逃到最高的山峰上,一直在那里呆到傍晚,仍然不能驱逐那些不祥的思想,这些思想是由于他变成了残酷的关心对象而在他心中唤醒的。突然间女房东在夜幕的暗影下像影子似的猛然屹立在他面前;由于诗人的奇想,他想从她的黑白相间的裙子里,看出来同幽灵身上干枯的肋骨模糊地相似。
她对他说:"露水落下来了,亲爱的先生。如果您继续留在这儿,您会不折不扣像颗落到泥泞里的果子那样烂在地里。应该回家了。吸进露水是不卫生的,何况您从早上到现在还没有吃过东西。"他大喊起来:"天打雷劈的,老巫婆,我命令您让我随自己的意思过活,否则我就搬走。每天早上您为我掘坟墓已经够了,起码晚上不要再掘了。""您的坟墓!先生!为您掘坟墓!它在哪里,您的坟墓?我们只想看见您跟我们的父亲一样健在,而不是在坟墓里!坟墓!我们总是相当早就要进坟墓的。"拉斐尔说:"够了。""请挽着我的胳膊,先生。""不用。"男人最难接受的感情是怜悯,尤其是当他应该得到怜悯的时候。仇恨是一服滋补剂,它能使人活下去,它唤起复仇的念头;可是怜悯却能杀人,它使弱者更衰弱,它是变成花言巧语的恶意,它是藏在温柔里的蔑视,或者是藏在冒犯里的温柔。拉斐尔发现,在百岁老人心中,怜悯是得意扬扬的;在小孩身上,怜悯是好奇的;在妇人那里,怜悯是叫人厌烦的;在丈夫心里,怜悯是有利害关系的;可是,不管这种情感以何种形式出现,它始终育孕着死亡。一个诗人把一切都写成诗,或者是可怕的诗,或者是快乐的诗,要按他所受到强烈印象如何而定;他的激昂的心不采纳那些柔和的色调,总是选择那些强烈的和鲜明的色彩。眼前这种怜悯在拉斐尔的心里产生一种悲伤和忧郁的诗篇。他大概没有想到,当初他想接近大自然的时候,天然的感情是这样坦率的。有时他自认为单独一人在树下同顽固的咳嗽搏斗(他从来没有胜利过,总是吃了败仗出来),他往往看见一个小孩明亮而灵活的眼睛,小孩处在草丛中最醒目的地位,像个野人,小孩仔细端详着他,带着孩子的好奇心,其中包含着戏弄和乐趣,还结合着关心和冷漠无情。苦修会会士挂在口头的那句可怕的话:"兄弟,人必有一死,"似乎经常写在同拉斐尔住在一起的老乡们的眼里;他不知道他最害怕的到底是他们的天真的说话,还是他们的沉默不语;他们的一切都使他感到不舒服。
一天早上,他看见两个穿黑衣服的男人在他周围转来转去,嗅嗅他,偷偷地研究他;然后,假装到这儿来散步,他们向他提出了几个普通的问题,他简单地回答了他们。他认出了他们一个是疗养院的医生,一个是疗养院的神父,毫无疑问是若纳塔斯派来的,他们是受到房东的询问或者被濒死者的气味吸引来的。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殡葬队伍,听见了神父们葬歌声,他数了数蜡烛,只能通过一层黑纱来观看这里的丰富的自然美景,他还以为他在这里重新找到了生命呢。过去向他宣告长寿的一切,现在都向他预言生命即将结束。第二天,他动身到巴黎去,临别时受到房东们对他凄凄凉凉和真诚地哀伤的祝愿。
经过整整一夜的旅行,他醒过来时已经处身在波旁内喜气洋洋的一个山谷中,眼前转动着这些美丽风光,很快就消逝过去,宛如梦中朦胧的景象一样。大自然以一种残酷的娇媚展示在他的眼前。过了不久阿利埃河就在肥沃的景色中展开它的波光粼粼的水带,然后,一些小村落端庄地隐藏在黄赭色岩石的峡谷深处,只露出它们的钟楼尖顶;一忽儿,一个小峡谷的磨坊突然出现在单调的葡萄园后面,接着总是出现秀丽的城堡,山腰里的村落,或者两边植着雄伟的白杨树的公路;最后是卢瓦河和它的长长的钻石河面在它的黄金色细沙中闪耀。真是无穷无尽的诱惑!激动的大自然,像儿童那样生气蓬勃,抑制不住六月的热爱和活力,必然要吸引病人无神的眼光。他拉起马车的百页窗,又沉沉入睡了。
将近黄昏,马车驶过科纳,他被一阵快乐的音乐声吵醒,发现自己正好遇上一个乡村节日。驿站就坐落在广场附近。马车夫们为他的车子换马的时候,他看见了欢乐的居民们的跳舞,姑娘们头饰鲜花,又漂亮又迷人,年轻小伙子们充满活力,老农夫们的肥胖的脸很高兴地被酒灌红了。小孩子们在逗乐,老太婆们边说边笑,每个人都有一副好嗓子,欢乐的气氛甚至感染了衣服和摆好的酒席。广场同教堂都呈现出一派幸福景象;屋顶、窗户、甚至乡村的大门,都仿佛穿上了节日的盛装。
拉斐尔像所有垂死的人那样,不能忍受一丁点儿声音,他克制不住要发出一声可怕的喊声,他产生一个愿望,想使这些小提琴都变成哑巴,使这片欢腾化为乌有,使这些喧哗归于沉寂,驱散这个傲慢无礼的节日狂欢。他满怀悲愤地登上马车,回头再望广场,他看见快乐已被吓走了,乡下姑娘都走光了,板凳上空无一人,他的愿望实现了。只在供乐队使用的台上,还有一个瞎眼的乡村乐师,还在用他的单簧管,吹奏一支刺耳的圆舞曲。这个没有跳舞的音乐,这个孤独的老头,外表忧郁,衣衫褴褛,头发散乱,躲在一棵椴花树的阴影下,仿佛就是拉斐尔的愿望的幻想形象。猛然间六月里带电的乌云落下了一场倾盆大雨,倾刻间又云收雨散。这是十分自然的一件事,因而拉斐尔除了瞧一瞧天上几朵淡白的云被风吹走以外,并没有想到要看一眼那张驴皮。他重新缩进马车的角落里,车子不久就在路上滚动。
第二天他到了家,进了卧室,走近壁炉旁。他叫人生了一炉旺火,他觉得冷;若纳塔斯给他送来信件,全都是波利娜写来的。他慢条斯理地打开第一封信,摊开信纸,就像拿到的是收税官免费寄来的浅灰色催税单。他读第一段:
"走了,这是逃跑,我的拉斐尔。怎么!没有人能告诉我你在哪儿?如果连我也不知道,有谁能知道呢?"他不愿意继续念下去,冷静地拿起那叠信,扔到壁炉里去,用冷漠而无神的眼光,凝视着火焰将带着香气的信纸扭曲、萎缩、翻腾、弄碎。
有些碎片在炉灰上滚动,让他看见了一些句子的开头,一些词,烧掉一半的思想,他觉得有趣,便不由自主地当作娱乐般看下去:
"坐在你的门口等待着任性我服从情敌我吗,不!你的波利娜爱再也没有波利娜了吗如果你想离开我,你还不致于抛弃我永恒的爱死"这些片言碎语使他产生一种内疚之情,他拿起火钳,从火焰中救起了最后一片信纸。
波利娜在上面写着:
"我嘀咕过,可是我没有抱怨,拉斐尔。你使我离开你这么远,你一定是想免除我受悲伤的重压。终有一天,你也许会杀掉我,但是你太善良,不忍使我痛苦。好吧!不要再这样离开我了。我能忍受最大的痛苦,只要你在我身边就行。你要我忍受的忧愁不再成为忧愁:因为我心中的爱情比我向你表示过的还要多得多。我能忍受一切,只是不能忍受远离你身边而痛哭,又不知道你"拉斐尔将被火烧焦的残余信纸放在壁炉上,突然间又把它扔进了火里。这张信纸太生动地象征他的爱情和命运了。
他对若纳塔斯说:"去把毕安训先生找来。"毕安训医生来了,发现拉斐尔躺在床上。
"我的朋友,你能为我配制一种稍为带点鸦片的饮料吗?这种饮料要能经常使我处于昏睡的状态,又不致于因常喝它而有害身体。"年轻的医师回答:"那最容易不过了,可是你每天得站立几个小时,以便吃饭啊。"拉斐尔打断他的话头说:"几个小时?不,不,我充其量只想起来一个小时。"毕安训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病人回答:"因为睡着觉,还是活着。"医生写配方的时候,拉斐尔对若纳塔斯说:"不要让任何人进来,哪怕是波利娜·德·维什诺小姐也不行。"老仆人送年轻医生到大门口时,问毕安训:"荷拉斯先生,还有办法吗?"医生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个怀疑的手势,回答道:"他可以继续活很久,或者今晚就死。在他家里,活着和死去的机会是均等的。我一点也弄不明白。应该使他散散心。""使他散心!先生,您不了解他。他前几天连哼一声都没有就杀死了一个人!没有什么能使他散心。"拉斐尔一连好几天无所事事地陷入假寐中。依靠鸦片的物质力量对我们非物质的灵魂产生作用,这位具有极丰富想象力的男子,降低到懒惰野兽的水平,这些野兽呆在森林里,像植物的遗体,不肯挪动一步去抓一个容易抓到手的猎物。他连天上的灯光也熄灭了,阳光再也照不进他的屋里。约莫晚上八点钟,他起了床,并不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生存,他吃饱了肚子,马上又去睡觉。他的冰冷而干缩的时间,只能带给他模糊的形象,在黑色的背景上一些表面痕迹,半明半暗的光线。他把自己埋在深沉的静寂里,不作任何动作也不思想。一天晚上,他比平时晚了许多才醒过来,发现晚餐没有为他准备好。他打铃叫若纳塔斯。
他对老仆人说:"你可以离开了。我已经使你成为富翁,你会度过一个幸福的晚年。可是我不愿意再让你玩弄我的生命。怎么!坏蛋,我饿了,我的晚餐在哪儿?回答我。"若纳塔斯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他拿起一根蜡烛,烛光在公馆的宏大房间一片黑暗中摇曳闪烁;他把又一次任人摆布的主人领到一间宽阔高大的走廊里,突然打开了走廊的门。马上拉斐尔身边溢满灯光,他觉得目耀眼眩,被面前从未见过的景象惊呆了。原来他的玻璃大吊灯全部装上了蜡烛,他花房里最罕见的奇花异卉很艺术地布置在各处,一张桌子上闪耀着银餐具、金器皿、螺钿和瓷器用具;一桌冒着热气的豪华宴席摆得齐齐整整,其中的美味珍馐使人馋涎欲滴。
他看见了他的朋友都邀请齐全,还有珠光宝气的女宾们混在一起,女客们坦胸露臂,头发上戴满鲜花,目光灼灼,一个个都貌美如花,通过肉感的化装尤其能挑逗人:这一个,用爱尔兰式紧腰上衣把最诱人的形体描绘出来,那一个,穿上一件性感的安达卢西亚式紧身女胸衣;这一个,扮成半裸体的狄安娜女猎神,那一个,仿照德·拉·瓦利埃小姐的打扮,显得羞怯而多情,她们全都准备一醉方休。所有来宾的眼光里都闪耀着快乐、爱情和欢愉。当拉斐尔死人般的面孔在门口出现时,爆发了一阵欢呼声,又迅速,又火红,活像这个临时凑成的盛宴发出的光线。人声,香气,光线,这些迷人的美女,全都刺激他的感官,唤醒他的食欲。一阵动听的音乐,从隔邻客厅传过来,以滔滔不绝的谐音掩盖了这种醉人的杂声,从而完成了这幅奇异的景象。
拉斐尔觉得自己的手被一只敏感的手紧紧握住,那是一个女人的手,女人就是阿基莉娜,她正抬起雪白、鲜嫩的胳膊要拥抱他。他明白了当前的景象并非他在灰濛濛的梦境里所见到的短暂景物那么模糊和怪异,他发出一声惨叫,猛然间把大门关上,朝他的老仆人的脸上狠狠地打了一个耳光。
他大声斥骂:"混蛋,你一定要把我弄死吗?"他由于刚才冒过一次险而心脏突突直跳,然而他还有余力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喝下大剂量的安眠药水,躺下睡着了。
若纳塔斯从地上爬起来说:"真见鬼!毕安训先生倒是吩咐过我要他散散心的。"时间接近午夜。在这时刻,出现了生理学的怪现象,使医学为之惊讶和遗憾,那就是拉斐尔在睡眠中焕发出美丽的光辉。他的雪白的双颊上染上的鲜艳的玫瑰色。他的优雅犹如少女的前额,显示他有天才。生命在这张安详而焕发的脸上如鲜花之盛开。简直可以说他是母亲保护下安睡的儿童。他睡的是一觉好觉,他的红嘴唇呼吸均匀,气息纯洁;他面露微笑,一定是梦见了美好的生活,也许他是百岁老人,也许他的孙儿女正在祝愿他长命百岁,也许他在太阳底下,坐在他的乡下长凳上,在树阴下像个先知那样,从高山顶上,望见了远方的乐土!
"原来你在这儿!"这句话是用银铃般嗓音说出来的,立时驱散了他梦中的迷雾形象。借着灯光,他看见波利娜坐在他的床头,不过波利娜由于多日未见和心怀悲苦而显得更美丽了。
拉斐尔看见这张像睡莲似的洁白脸庞,不由得目瞪口呆,她的脸在黑色长发衬托之下,在阴影中显得更白。眼泪在她的颊上留下晶莹的泪痕,泪珠还挂在颊上,稍为一动,就可以落下。她穿着白色服装,脑袋倾斜,半屁股坐在床边,样子像刚从天上下凡的天使,又像一口气就可以吹散的幽灵。
拉斐尔睁开眼睛以后,她大声说:"我全忘记了。我只想对你说:我是你的!是的,我的心里充满了爱情。啊!我的天使,你从来没有这样美。你的眼睛令人震惊。可是我全猜到了!你是背着我去寻找健康,你怕我就这样。"拉斐尔用低沉的声音回答:"走吧,走吧。请你走开吧。你留在这里,我正要死。你想眼睁睁看着我死吗?"她学着说:"死!难道你能留下我单独死去吗?死,你还年轻!死,可是我爱你!死!"她说话的声音深沉而带喉音,突然出现了一下疯狂的动作,她抓住他的双手。
她说:"你的手冰冷,难道是我的幻觉吗?"拉斐尔从枕头下面取出那张驴皮,驴皮又小又易碎,像长春花的叶子一样,他让她瞧了瞧,说:"波利娜,这就是我的生命的美好形象,让我们道个永别吧。""永别?"她十分惊讶地跟着说一句。
"是的。这东西是一件法宝,它能满足我的一切愿望,代表我的生命。请看现在还剩下多少。如果你再盯着我瞧,我就要死了"年轻的姑娘以为拉斐尔神经有毛病,她拿起驴皮,走去找一盏灯来。摇曳的灯光同时照亮了拉斐尔和驴皮,她十分仔细地研究她的情人的脸同那张神奇驴皮的最后残余。拉斐尔看见她由于恐惧和爱情而越发变得漂亮,他控制不住自己了:过去卿卿我我的场面和极度兴奋的狂欢,早已作为回忆沉睡在他的心里,现在突然苏醒过来,就好像一炉不曾彻底熄灭的炉火,死灰复燃了。
"波利娜!到这儿来,波利娜!"一声可怕的尖叫从年轻姑娘的喉咙里发出,她睁大了眼睛,原来因闻所未闻的痛苦而紧锁的双眉,现在由于恐怖而张开,她从拉斐尔的眼中看出来他有狂烈的情欲,过去她认为这是她的光荣;可是随着欲望的增强,她手中的驴皮也在收缩,使她的手发痒。她连想也不想,就直奔隔壁客厅,把门关上。
垂死的拉斐尔在后面追她,边追边喊:"波利娜!波利娜!我爱你!我喜欢你!我要你!如果你不开门,我就要诅咒你!我想为你而死!"由于回光返照,他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把门推倒在地,看见他的情妇半裸着体,在一张长沙发上打滚。波利娜试着撕裂自己的胸脯自杀,未遂所愿,她想死得更快些,想用披肩来勒杀自己。
"只要我死,他就能得救!"她心里这样想,一边想一边毫无结果地勒紧活结。
她的头发散乱,裸露着肩膀,衣衫凌乱,在这场同死神的搏斗中,双眼含泪,脸像火烧,身体在可怕的绝望中扭曲,她在醉心于爱欲的拉斐尔眼中,越发千娇百媚,更增加了他的兴奋程度;他像猛禽那样轻捷地扑到她的身上,撕碎她的披肩,想搂她到怀里。
拉斐尔想找出一些语言来表达他的正在吞噬他的全部力量的情欲,他找到的是胸膛里哽住的喘息声,每一下呼吸都使胸膛更凹进一些,声音似乎从脏腑里发出来的。最后,他再也无法构成声音,他就咬住波利娜的胸脯。若纳塔斯听见了叫声惊骇万分,赶紧走来,看见年轻姑娘在角落里蹲在尸首上面,他设法将尸首从姑娘手中夺过来。
姑娘说:"您要什么?他是我的,我杀了他,我不是已经预言过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