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公版经典 > 白话史记(中)

史记卷七十九

书名:白话史记(中) 作者:司马迁 本章字数:16730

更新时间:2014年12月31日 22:54


史记卷七十九

  

  范雎蔡泽列传第十九

  包根弟译

  范雎,是魏国人(魏地包括今河南北部,山西西南部等地),字叔,到各国诸侯之间去游说,想要侍奉魏王,但因家境贫困,连生活都没法维持,于是就先到魏国的中大夫须贾那里找点事做。

  有一次,魏昭王派须贾出使齐国,范雎也跟随前去,留在齐国好几个月,都没法达成任务,回报朝廷。齐襄王听说范雎很有辩才,就派人赐给范雎金子十斤和一些牛酒,范雎辞谢,不敢接受下来。须贾知道了这件事,大为生气,以为范雎把魏国的机密国事告诉了齐国,所以才会得到这些赏赐,他命范雎收下他的牛酒,把他的金子退还。回国以后,须贾心中对范雎十分恼怒,就把这件事情告诉了魏相国。魏相国是魏国的诸公子,名叫魏齐。魏齐听了以后,怒不可遏,便叫门人鞭打范雎,打断了他的肋骨,打落了他的牙齿,范雎装死,门人就用草席包了他,丢在厕所里。当时,魏齐正在宴客,宾客喝醉了酒,都在他身上撒尿,故意污辱他,用来告戒后来的人,使他们不敢再随便泄漏国家的机密。范雎在草席里偷偷告诉看守的人说:"老丈能放我出去,以后我一定重重的酬谢您。"于是看守的人就请求魏齐,让他把席子里的死人拿出去丢掉,魏齐醉熏熏的说:"可以。"

  范雎这才能够逃出来。后来魏齐觉得不太对劲,又派人要把他找回来。魏人郑安平知道了这个消息,就带了范雎一起逃走,躲藏起来,范雎便改名换姓,叫做张禄。这个时候,秦昭王正派遣谒者王稽出使在魏国,郑安平就假扮成一个小厮,服侍王稽,王稽问说:"魏国有没有贤人,可以和我一起西游的呢?"

  郑安平回答说:"属下同里中有一个张禄先生,想要见您,和您谈谈天下的事情,但是这个人有仇家,不敢白天来和您相见。"

  王稽说:"那么你就晚上带他来。"

  郑安平就在晚上和范雎来见王稽,话还没说完,王稽就知道范雎是个贤才,便对他说:"先生请在三亭的南面等着我。"

  范雎和王稽约定好了,就回去了。王稽辞别了魏王回国,经过三亭的南面,便用车子带范雎同回秦国,一路到了湖关(今河南阌乡县东四十里),远远望见有车马从西边来,范雎说:"那边来的人是谁?"

  王稽说:"是秦国的宰相穰侯,他到东边去巡察县邑。"

  范雎说:"我听说穰侯独揽秦国的大权,他最讨厌诸侯的说客进入秦国,此番相遇恐怕会侮辱我,我不如暂时躲在车子里。"

  过了一会,穰侯果然到来,慰问一下王稽,就站在车上问道:"西谷关以东有没有什么变动?"

  王稽答:"没有。"

  又对王稽说:"谒君大概没有带诸侯的说客一起来吧?这些人毫无用处,只会扰乱人家的国家罢了!"

  王稽答:"我不敢带。"

  说完,就立刻辞别离去,范雎说:"我听说穰侯是个聪明人,但他看事情稍为迟缓一点,刚才他就已经怀疑车里有人,却忘记搜查一下。"

  于是范雎就跳下车,自己步行,说:"他这一去必定会懊悔的。"

  穰侯走了十多里路,果然又派骑兵回来搜查车子,见没人,才作罢。于是王稽就带着范雎进入了咸阳,他向昭王报告完出使的事情,接着就说:"魏国有一个张禄先生,是天下能言善辩的人,他说:’秦王的国家,比层叠起来的鸡蛋还要危险,能够任用我,就可以确保平安,但是上书不足以达意。‘所以臣就把他带来了。"

  秦王不相信,让范雎住在客馆,只供应他下等的饭菜。范雎就这样在客馆等待秦王的任命,等了一年多。这时候,昭王已经在位三十六年(公元前二七一年),向南攻下了楚国的鄢郢(故城在今湖北宜城县西南),楚怀王被秦囚禁,终于死在秦国;向东打败了齐湣王,曾经自称东帝,后来又去掉了帝号;还好几次围困了三晋的军队;对天下的辩士最为讨厌,从不听信。

  穰侯,华阳君,是昭王母亲宣太后的弟弟,而泾阳君、高陵君都是昭王的同母弟弟。穰侯做宰相时,其余三人就轮流统率军队,每个人都有封邑,因为太后的缘故,他们私家的财富比王室还要多。等到穰侯做了秦国的大将,为了要扩大他自己的封地陶县(今山东肥城县西北),就想越过韩、魏去攻打齐国的纲寿(今山东东平县西南)。范雎就借这个机会上书昭王说:"臣听说英明的君主治理政事,有功劳的人不得不赏,有才能的人不得不封他做官,功劳大的人俸禄优厚,战功多的人爵位尊贵,有能力管理众人的人官阶大,所以无能的人不敢窃居职位,有能的人也不可能隐藏起来。如果您认为臣的话是对的,希望您能实行,赐给我一个进言的机会,如果认为臣的话是不对的,那么久留我也没有用。俗话说:’平庸的君主赏赐自己所喜欢的人,而责罚自己所讨厌的人;英明的君主就不这样,赏,一定是赐给有功劳的人;刑,一定是处罚有罪过的人。现在我的胸膛当不起椹板、挫刀等刑具,而腰也承受不起大斧、小斧的一砍,怎么敢以自己不了解的事在您面前尝试卖弄呢?虽然您认为我是低贱的人,所以轻易的羞辱我,难道您就不重视保荐我的人,他是不能够随便保荐的吗?而且我听说,周朝有砥砈、宋国有结绿、梁国有县藜、楚国有和璞,这四块宝玉,出产在土中,被工巧的玉匠看走了眼,结果却是闻名天下的宝物。由此可知,圣明君王所遗弃的人,难道就真的不能够帮助国家富强了吗?我听说,善于富家的大夫,都是从诸侯的国里夺取来的;善于富国的诸侯,都是从其他诸侯那里夺取来的。所以,天下如果有圣明天子,那么诸侯就不能够独自一国特别富强,为什么呢?就为了诸侯富强就会分割了天子的权柄呀!良医知道病人的生死,而圣主则明了事情的成败,有利的事就去做,有害的事就舍弃不做,有疑虑的事就先稍微的试一下,即使是舜和禹再生,也不能改变这个道理。深切的话,我不敢写在书里,浅显的话,又不值得听。我想,或许是我太愚笨,不能够启发君王的心,或者是您认为我太低贱而不能任用。

  如果不是这样,我希望您能赐给我一、二次进宫的机会,得见您的天颜,如果我说了一句没用的话,就请把我处死。"

  于是,秦昭王看了非常高兴,就向王稽致歉,派人用传车召见范雎,因此,范雎才能在离宫和昭王见面,他假装不知道那是条通往内宫的路,就走进去。昭王从内宫出来,宦官看到范雎,很生气的赶他走说:"皇上来了。"

  范雎故意说:"秦国哪里有皇上,秦国只有太后、穰侯罢了。"

  想要激怒昭王。昭王来了,听到他和宦官在争论,就请他进宫,接见了他,向他致歉意说:"寡人早就应该亲自接受您的教导了,只是刚好遇到义渠那个匈奴部落的事情非常紧急,寡人早晚和太后商讨对策,所以没空向您讨教。现在义渠的事情已经结束,寡人才有时间承受您的教诲,我自觉昏昧愚钝,所以诚敬的执守着宾主的礼节,请您开导。"

  范雎推辞谦让着。这天,看见范雎见昭王的臣子们,没有一个不洒然改变了脸色的。秦昭王屏退了左右的臣子,宫中没有一个人,秦王直跪着请问范雎说:"先生要怎样教导寡人?"

  范雎答:"嗯嗯。"

  过了一下,秦王又跪下请问范雎说:"先生要怎样教导寡人?"

  范雎答:"嗯嗯。"

  像这样请了三次,秦王跪着说:"先生真的不肯教导寡人了吗?"

  范雎说:"我怎么敢不教导您呢?我听说,从前吕尚遇到文王的时候,他正是个渔父,在渭水边钓鱼,在这个时候,二人的交情还很疏远。等到文王赏识了他,封他为太师,带他一起回去以后,二人所谈的话就深切了。所以文王能够得到吕尚的协助,而终于称王天下。这之前,如果文王疏远吕尚而不和他深谈,那么就是周朝没有具备天子求贤的美德,而文王、武王也就没法成就他们帝王的大业了。如今,我只是个寄居异地的臣子,与君王的交情又十分疏远,但是我想要进谏的事,却都是匡正君王的大事,同时又要介入人家骨肉之间的纷争中,我想进献自己的愚忠,却又不知道君王内心的意向如何?这就是君王问我三次,而我都不敢回答的原因呀!我并不是害怕什么而不敢说,就是我知道今天在您面前直言,明天就会被处死,我也不敢逃避。大王如果能确实的照着我的话去做,那么死亡就不值得让我忧虑了,漆身成癞,披发装疯也不值得让我觉得羞耻了。而且像五帝这样圣明的君王,也死了;三王这样仁慈的君主,也死了;五霸这样贤能的诸侯,也死了;乌获、任鄙这样的大力士,也死了;成荆、孟贲、王庆忌、夏育这样的勇士们,也死了。死,是人绝对不能避免的,处在这种必然的情势下,如果可以对秦国稍微有些补益,这是我最大的愿望,我又何必忧虑呢!伍子胥背着袋囊逃出昭关山(一名小岘山,为吴楚的疆界,在安徽含山县北),夜里赶路,白天躲藏,逃到陵水(即栗水,《战国策》作深水,今江苏溧阳县西北,又名濑水),没法填饱肚子,只好爬在地上,用膝盖跪着走,低垂着头,袒衣露出身子,鼓动肚子吹着篪,在吴国的市场里讨饭。但他最后却复兴了吴国,使吴王阖闾成为霸主。如果我能像伍子胥一样,竭尽我的智谋,辅佐君王,就算成功以后把战国形势图我囚禁起来,终身不能再见君王,但是我的计谋却可以实行了,我又有什么忧虑呢?箕子、接舆漆身成癞,披发假疯,但对他们的主上却毫无益处。假如我像箕子一样漆身成癞,却可以对我所尊敬的主上有些补益,这就是我的一大荣耀,我又有什么值得羞耻的呢!我所害怕的,惟恐我死了以后,天下人看到我为尽忠而身死,所以就都闭口不说、停脚不前,不再有人肯为秦国出力了。君王上怕太后的威严,下面又受到奸臣谄媚丑态的惑乱,住在深宫里面,离不开保母的手,终身受到他们的迷惑,不能明察奸恶。这样下去,严重的就会使国家灭亡,轻微的也会使你本身孤立,处境危险,这就是我所害怕的事。至于穷辱的事情,死亡的忧虑,我一点也不害怕。我死了,而能使秦国大治,这也就是我的死胜过生了。"

  秦王跪着说:"先生这是什么话,秦国偏僻遥远,寡人愚昧不肖,承蒙先生降尊屈辱到这里来,这是上天要寡人来打扰先生,使先王的宗庙能够继存,寡人能够受先生的教诲,正是上天要降福给先王,而不抛弃他的遗孤呀!先生为什么要说这种话呢?事情不论大小,上至于太后,下至于大臣,都希望先生尽情的教导寡人,不要怀疑寡人。"

  范雎下拜,秦王也回拜。范雎说:"大王的国家,四面有巩固的边塞,北方有甘泉山(在陕西淳化县西北)、谷口(在陕西泾阳县西北);南方有泾水(有南北二源,北源出宁夏固原市南牛营,南流折东,经隆德、平凉会南源。南源出化平县西南大关山,东北流会北源,东南流至泾川县,入陕西境,经长武、邠县、淳化、醴泉至高陵县入于渭水)、渭水(源出甘肃渭源县西鸟鼠山,东南流经陇西、武山等县,入陕西境,东经宝鸡,至高陵会泾水)蜿蜒如带;右边有陇山(在陕西陇县,西北跨甘肃清水县)、蜀郡(即今四川,旧成都、龙安、潼川、雅州四府,邛州及保宁府之剑阁以西皆其地);左边有函谷关(在河南灵宝县西南里许)、商阪(在陕西商县东),勇士百万,战车千辆,形势有利就出击,不利就入守,这是王者的领土呀!人民畏惧私斗,但是却能奋勇公战,这是王者的人民呀!这两项有利的条件,君王都兼而有之。用这样英勇的秦兵,这样众多的车骑,去统治诸侯,就好像驱驰猛犬韩卢去和跛兔搏斗,霸王功业立刻就可以建立。但是大王的臣子们却个个都不称其职守,到现在已经闭关了十五年,不敢向西谷关以东的地区进兵的,这就是穰侯没有忠心的为秦国谋划,而大王的计策也有些缺失呀!"

  秦王跪着说:"寡人愿意听一听我失策的地方在哪里。"

  但是左右臣子很多都在偷听,范雎心里害怕,不敢提到宫里的事,就先说朝外的事,来观察一下秦王的表情,于是就向昭王进言说:"穰侯要越过韩、魏二国去攻打齐国的纲寿,这并不是好计策,出兵太少,就不能够打败齐国;出兵太多,则对秦国本土有害。我猜想,君王的计划是想要少派兵,而要韩、魏二国派出所有的军队来支持,这样就不合道义了。现在看到同盟国家不再和我们亲近了,就要越过别人的国家去攻打它,这可以吗?在计策上来说真是太不周密了。而且像从前齐湣王向南攻打楚国,打败了楚军,杀掉了楚国的将领,又开拓了千里的土地,可是齐国却并没有得到一尺一寸的土地,难道齐国真不想得地吗?只因为形势上不能让他们得到呀!诸侯看到齐国军队疲敝,君臣上下又不和,于是就派兵攻打齐国,把齐国打得大败。齐国在军队受到困辱之下,于是都责问他们君王说:‘攻楚的计划是谁出的?’齐王答:‘文子出的。’于是大臣就起兵叛乱,文子逃走。齐国所以会大败的原因,就因为他们攻打楚国,反而肥了韩、魏的缘故呀!这就是所谓‘借兵给贼,送粮给盗’呀!君王不如结交远国,而攻打近国。攻下一寸地,就是君王的一寸地,攻下一尺地,也就是君王的一尺地,现在,不采用这个计划反而要攻打远方的国家,这不是一种错误的策略吗?而且像从前的中山国,有五百里的地方,赵国独自把它并吞了,不但成就了功名,而且又附带得到了实利,天下诸侯就没有人能侵害他们。现在韩、魏二国,位于中原,是天下的中心地带,君王如果要称霸天下,一定要亲近中原各国,使自己也成为天下的中心,然后用这来威胁楚、赵二国。楚国强盛,你就亲附赵国;赵国强盛,你就亲附楚国。楚、赵二国都亲附了,齐国一定会觉得害怕,齐国一怕,就必定会呈送谦卑的国书,献上贵重的礼物来侍奉秦国。齐国亲附了,那么韩、魏二国因此就可以获得了。"

  昭王说:"我很早就想亲附魏了,但魏是个善变的国家,寡人没法亲近,请问要怎样才能亲近魏呢?"范雎答道:"君王先用谦卑的国书、贵重的礼物,去侍奉他们。行不通,再割地去贿赂他们,还行不通,就借这个理由派兵去攻伐他们。"

  昭王说:"寡人敬听尊教。"

  于是昭王就封范雎为客卿,和他共同商议军事。终于听从范雎的计谋,派五大夫绾攻伐魏国,取得怀县(故城在今河南武陟县西南)。二年以后,又攻取邢邱(当作郪丘,在今山东东阿县境)。客卿范雎又进言昭王说:"秦、韩二国的地形,就像织绣一样互相交错在一起,秦国有韩国的存在,就像树木里面长蠹虫,人的心脏、肚子有毛病一样,天下局势不变动倒罢了,天下局势一有变动,会对秦国构成祸害的国家,哪个会比韩国更大呢?君王倒不如先去收服韩国。"

  昭王说:"我本来就想收服韩国,只是韩国不肯答应,我要怎么办呢?"

  范雎答道:"韩国怎能不答应呢!君王派兵去攻打荥阳(故城在今河南荥泽县西南十七里),那么巩县(故城在今河南巩县西南三十里)和成皋(故城在今河南汜水县西北)二地的道路就被截断了。再北面守住太行山(起河南济源县,北入山西晋城县,迤向东北,跨陵川等地,以及直隶之井陉、获鹿)的通路,那么韩国在上党郡(其地有今山西之东南部)的驻军就不能下太行山来相救了。君王一派兵攻打荥阳,他们的国家就被截为三段,韩国眼看一定会灭亡,他怎能不答应呢!如果韩国听命,那么您的霸王功业就可以考虑了。"

  昭王说:"好。"于是就派遣使者到韩国去。

  范雎一天比一天受到昭王亲信,时时进言,被任用了好几年。因此他就利用一个机会向昭王进言说:"臣住在函谷关以东的时候,听说齐国有田文,没听说他们有王上。也听说秦国有太后、穰侯、华阳君、高陵君、泾阳君,没听说他们有王。能够总揽国家政权的人,才可称为君王;能够掌握利害权柄的人,才可称为君王;能够控制生死权威的人,才可称为君王。现在太后擅自行政,根本不顾忌您;穰侯派遣使者出国,根本不向您报告;华阳君、泾阳君用刑处罚罪犯,根本不畏惧您;高陵君要任用人、贬退人,根本不向您请示。国家有这四贵存在,而还不会发生危险的,是从来没有的事。处在这四贵的下面,就是所谓的没有君王,那么国家的权柄怎么能不倾覆,国家的命令怎么能由君王亲自颁发呢?臣听说,善于治理国家的君王,在内要巩固自己的威命,在外要加重自己的大权。穰侯的使者,带着君王的重威,在诸侯之间发号施令,在天下剖符封臣。派兵征讨敌人,攻打各国,没有人敢不听命,如果打了胜战,攻下了某个地方,那么利益就完全属于他自己的封地陶县,使诸侯各国都疲敝破败。如果打了败战,就会引起国内百姓的怨恨,使国家蒙受祸害。诗说:‘树木繁茂,枝叶就会分垂,枝叶一分垂,就伤害了它的本干。过分扩张属国的封地,就会危害他的本国,过分尊崇臣下的权柄,就会卑弱他的主上。’崔杼、淖齿二人独揽齐国的大权,结果崔杼射伤了庄公的大腿,淖齿抽掉了湣王的筋,把他挂在宗庙的栋梁上,湣王立刻就死了。李兑独揽赵国的大权,把主父赵武灵王囚禁在沙邱(在直隶平乡县东北),一百天他就饿死了。现在臣听说秦国太后、穰侯独揽政权,高陵君、华阳君、泾阳君三人在旁协助他们,根本不把秦王放在眼里,这也就像淖齿、李兑一样的情形呀!而且三代所以会亡国的原因,就是君王把政权全部交给臣下,而自己却整天纵酒作乐,骑马驰骋,到各处打猎,不过问政事。但他授权给他的那个人,却妒嫉贤才、控制下属、欺蒙君上,以达成他个人的私利,一点都不为主上打算,主上却不觉悟,因此就丢掉了他的国家。现在从最小的官爵算起,一直到各个大官,以及君王左右的内侍,没有一个不是相国的人。看到君王在朝廷里孤立无援,臣不禁暗自为君王害怕,恐怕千秋万世以后,拥有秦国的人,不再是君王的子孙了呀!"

  昭王听后,大为恐惧说:"对!"

  于是就废除了太后的权柄,把穰侯、高陵君、华阳君、泾阳君都放逐到关外。然后秦昭王就封范雎为相国,收回了穰侯的封印,让他回到陶县去,就派县官供给他车、牛等工具,总数需要一千多辆。到了函谷关,关口守将检查他的财物,宝物珍怪,比王室还要多。

  秦国把应(故城在今河南宝丰县西南)封给范雎,所以他号称应侯。这个时候,正是秦昭王四十一年(公元前二六六年)。

  范雎当了秦相国以后,在秦国名叫张禄,而魏国却不知道,以为范雎很早就死了。魏国听说秦国将计划向东攻打韩、魏二国,便派须贾到秦国来。范雎听说须贾来了,就微服私出,穿着破衣,从小路走到客馆去见须贾,须贾见了他,吃惊的说:"范叔,你难道没死吗?"

  范雎说:"是的。"

  须贾笑着说:"范叔在秦国有没有向秦王进说呢?"

  范雎答道:"没有,我以前得罪了魏相国,所以逃亡在这里,怎么敢再进说呢!"

  须贾说:"现在范叔在这里做些什么事呢?"

  范雎说:"我在帮人做佣工。"

  须贾心里非常怜悯他,就留他同坐喝酒,说:"你竟然落魄到这种地步!"

  就拿了一件厚缯袍子送给他。须贾因而又问道:"秦国的宰相张君,你知道他吗?我听说他很得秦王的宠幸,凡有关天下的事情,都由相君决断。现在我的事情,或去或留,全在张君手上,你有没有朋友和相君很熟的呢?"

  范雎说:"我家主人和他很熟,即使是我这个仆人也可以去谒见他,请让我带您去见张君吧!"

  须贾说:范雎在相府会见须贾,选自明刊本《新镌绣像列国志》。

  "我的马有病,车轴又折断了,不是大车驷马,我就不能出门。"

  范雎说:"我愿意为您向主人翁借大车驷马来。"

  范雎就回去,带来大车驷马,亲自为须贾驾车。车子就驶进秦国相府,府中人看见,认识他的人,向旁边避开,须贾觉得很奇怪,到了相府门口,范雎对须贾说"你在这里等着我,我替你先去通报相君。"

  须贾守着车在门口等候,等了很久,不见范雎出来,就问守门的人说:"范叔为什么还不出来呢?"

  守门的人说:"这里没有什么范叔。"

  须贾说:"就是刚才和我一起坐车进来的那个人呀!"

  守门的人说:"那个就是我们宰相张君哟!"

  须贾听了,大吃一惊,知道受到范雎的愚弄。于是就袒衣露肉,用膝跪着走,由守门人带进去谢罪。于是范雎就张起了富丽的帐幔,侍从的人很多,便来和须贾相见。须贾磕头谢罪说:"我料想不到你能自己取到青云高位,我再也不敢读天下的书了,也不敢再谈天下的事了,我犯了很重的罪,请你把我放逐到蛮夷的地方去,是死、是活,任凭先生处置。"

  范雎说:"你的罪有几条?"

  须贾说:"就是拔下我的头发,连接起来,还比不上我的罪长。"

  范雎说:"你的罪共有三条:从前楚昭王的时候,那申包胥为楚国请求秦军击退吴兵,楚王把荆州(包括今湖南、湖北两省,广东省北部及贵州、四川、广西各省之东部)五千户的地方封给他,包胥辞谢不肯接受,就因为他自己先人的坟墓也在楚,救楚也为保全祖坟呀!现在我先人的坟墓也在魏国,你从前以为我在齐出卖魏国,就在魏齐面前进谗言,这是你第一条罪状;当魏齐把我放在厕所里侮辱我的时候,你不去阻止他,这是你第二条罪状;你喝醉了酒,又在我身上撒尿,你怎么这样狠心呀!这是你第三条罪状。但是你今天所以能够不死的原因,就是因为送我厚缯袍子的恋恋情意,还算有一点老朋友的感情存在,所以饶了你。"

  范雎于是就让须贾离开相府,自己进朝去告诉昭王,把须贾驱逐回国。须贾到范雎那儿去辞行,范雎就大摆宴席,把所有诸侯各国的使节都请来,和他同坐在堂上,美酒佳肴,非常丰富。却让须贾坐在堂下,在他面前放着干草拌豆的马料,命令两个囚徒两边夹着,像马一样喂他。范雎又一连着说:"回去替我转告魏王,快拿魏齐的头来

,不然的话,我就要去血洗大梁。"

  须贾回到魏国,把这件事告诉了魏齐,魏齐很害怕,就逃到了赵国,躲在平原君的府邸。

  范雎做了秦相国以后,有一天王稽告诉范雎说:"不能预知的事情有三件,无可奈何的事情也有三件:君王的车子,有一天忽然晚出(言君崩),这是事情不能预知的第一件;相君有一天突然死了,这是事情不能预知的第二件;如果有一天我突然死了,这是事情不能预知的第三件。君王的车子有一天忽然晚出,相君虽然对我有些抱歉,就无可奈何了;如果相君有一天突然死了,那么你虽然对我有些抱歉,也就无可奈何了;如果有一天我突然死了,相君虽然对我有些抱歉,也就无可奈何了。"

  范雎听了,很不愉快,于是就进宫告诉昭王说:"不是王稽的忠诚,就不能把我带进函谷关来,不是大王的贤明,就不能使我显贵。现在我的官位已经做到宰相,爵位已经封到列侯。但是王稽的官位还只是个谒者,这不是他带我来秦国的本意呀!"

  于是昭王就召见王稽,封他做河东太守(河东,今山西境内黄河以东之地)。王稽做了河东太守,三年不派使者到朝廷呈报赋税收入总目。范雎又向昭王保荐郑安平,昭王封他为将军。于是范雎就把家里的财物分散,去报答那些在他穷困的时候,曾经帮助过他的人。虽然是给他吃一顿饭的小恩小德,他也一定要偿还。同样的,虽然是用眼睛瞪他一眼的小仇小怨,他也一定要报复。范雎做了二年的秦相国,正是秦昭王四十二年(公元前二六五年),秦国向东攻下了韩国的少曲(在太行山西南)、高平(今山东金乡县西北四十里,属魏地)。

  秦昭王听说魏齐躲在平原君府邱,他想非替范雎报了此仇不可,就故意写了一封很亲切的信给平原君说:"我听说公子情义很高,很愿意和公子结为朋友,劳驾公子到我这儿来,我要和公子畅饮十天。"平原君本来就很怕秦国,而且认为能和秦王结为朋友,也非常好,就到秦国去见昭王,昭王和平原君一连畅饮了几天,他才对平原君说:"从前周文王得到吕尚,就称他为太公;齐桓公得到管夷吾(管仲),就称他为仲父。现在范君也是我的叔父,范君的仇人,现在在公子家里,希望公子派人回去,把他的头拿来。不然,我不放公子出关!"

  平原君说:"人贵的时候,结交很多朋友,是为了将来贱的时候,有个依靠;人富的时候,结交很多朋友,是为了将来穷的时候,有个地方投奔。那魏齐是我的朋友,就算他在我家里,我也一定不会把他交出来。况且,现在又不在我那里。"

  昭王就写了一封信给赵王说:"君王的弟弟在我秦国,范君的仇人魏齐,在平原君家里。君王赶紧派人拿他的头来,不然,我便发兵攻你赵国,并且不放君王的弟弟平原君出关。"

  赵孝成王接到信,就派兵包围了平原君的家,来势汹汹。魏齐在夜里逃亡。逃出以后,去见赵国的宰相虞卿,虞卿料定赵王一定是不能说通,就解下了相印,和魏齐一起变装逃亡。可是想来想去,诸侯中没有一国可以马上抵挡秦国的。于是又逃到大梁,想要靠信陵君的力量,逃到楚国去。信陵君听到这个消息,畏惧秦国,心中犹豫,不肯接见他们,并且问道:"虞卿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啊!"

  当时侯嬴正好在旁边说:"一个人固然是不容易了解,要真了解那人怎样,也是很不容易啊!那个虞卿,穿了一双草鞋,挑了笠子去见赵王。第一次见赵王,赵王就赐白璧一双,黄金二千四百两;第二次见赵王,赵王就拜他为上卿;第三次见赵王,就接受了赵国的相印,被封为万户侯。这个当儿,天下的人,谁不知道他的名声。那魏齐穷困得没处去,逃到虞卿那里,虞卿不愿爵禄的尊贵,解下相印,抛弃了万户侯,变装和他一起逃走。为魏齐的穷困,焦虑万分,而逃到公子这里来,你却问他是怎样的人。人固然是不容易了解,要真了解那人怎样,也是很不容易啊!"

  信陵君听了他的话,觉得很惭愧,就立刻驾车到郊外去迎接魏齐。魏齐听说信陵君起初不太愿意接见他,一怒之下,就自刎而死。赵王听说魏齐已死,于是就拿了他的头,献给秦国,秦昭王才把平原君放回赵国。

  昭王四十三年(公元前二六四年),秦国攻下了韩国的汾陉(在河南襄城县东北),于是就在河上(河南省境内靠近黄河之地)、广武山(在河南河阴县北五里)二地,建造两座城市。

  五年以后,昭王又用应侯的策略,用反间计欺骗了赵国,使赵国改用前马服君赵奢的儿子赵括,替代廉颇为将军。因此秦兵才能在长平城(在今山西高平县西北二十里王报村)大败赵军,又进兵围攻邯郸(故城在今直隶邯郸县西南十里)。不久,范雎和武安君白起有仇怨,就在昭王面前进谗言,杀了白起。又保荐郑安平,让他率领军队攻打赵国,郑安平被赵军包围,情况十分危急,他就带着二万士兵,投降了赵国。于是应侯就跪在藁席上向昭王请罪。按照秦国的法律,被保荐的人有罪,保荐人就按被荐人的罪处罚,所以应侯的罪,应该要逮捕三族。秦昭王怕会伤了应侯的心,因此就在国中颁布命令,如果有人敢提郑安平的事情,就用郑安平的罪处罚他。同时赏赐给相国应侯的食物,反而一天比一天的丰厚,来顺随应侯的心。二年以后,王稽做河东太守,却和诸侯勾结,犯法被处死。因此,应侯一天比一天忧郁。昭王临朝的时候,也不禁叹息,应侯听到昭王叹息,就向昭王说:"臣听说,主上忧愁,是臣子的耻辱;主上受辱,臣子应被处死。现在大王在朝中忧愁,臣胆敢请罪。"

  昭王说:"我听说,楚国的铁剑非常锐利,但是乐工伶人却很笨拙。铁剑锐利,可见他们正在勤练军队,使士兵勇猛善战乐工伶人笨拙,可见他们不重享乐,那么一定有深远的思虑。用深远的思虑去统治勇猛的士兵,我害怕楚国会对秦国阴谋不轨。事情如果不在平时预作准备,就不能够应付突然发生的变化。现在武安君已死,郑安平等人又背叛秦国,国内没有良将,国外又多敌国,我就为这些事情在忧虑。"

  昭王想要用这些话来激发应侯,应侯觉得非常害怕,不晓得要想什么办法。蔡泽听到了这件事,就进入秦国。

  蔡泽,是燕国人,曾经游学各地,遍求很多大大小小的诸侯,都没有遇到机会。就到唐举那里去看相,说:"我听说先生替李兑看相的时候说:‘百天以内,就能掌握政权。’有没有这回事?"

  唐举答:"有的。"

  蔡泽说:"那像我怎样?"

  唐举仔细的看了他一遍,笑着说:"先生鼻子朝天、肩膀很阔、额头凸出、鼻子、眉毛又蹙在一起,膝又弯曲,我听说圣人是不论形相的美丑的,大概就像先生这样吧!"

  蔡泽知道唐举开他玩笑,就说:"我命里注定本来就有富贵,我不知道的是寿命长短,倒希望能听一听。"

  唐举说:"先生的寿命,从现在起还有四十三年。"

  蔡泽笑着向他道谢,就离去了。他告诉马夫说:"我吃白米饭、肥肉,赶马疾驰,身怀黄金官印,把紫色印带结在腰里,在人主面前揖让谋划,吃肉富贵,有四十三年,也就足够了。"

  他就离开燕国,到赵国,一去就被赶出来。到韩、魏二国,在路上又碰到强盗,抢走了锅子。他听说应侯保荐郑安平、王稽两个人,在秦国都犯了大罪,所以应侯心里感到很惭愧,于是蔡泽就西行,到了秦国。他想要进见昭王,就先使人传话去激怒应侯,他说:"燕国客人蔡泽,是天下雄俊善辩的智士,只要他一见秦王,秦王就一定会逼迫您退休,夺去您的相位。"

  应侯听到了,就说:"五帝、三代的事情,百家的学说,我都知道。众人的辩论。我都能击败他们,他怎么能逼我,而抢去我的相位呢?"

  他便派人去把蔡泽召来,蔡泽进来,对应侯只是拱手作揖,并不下拜,应侯本来就对他不太高兴,现在又看到蔡泽这种傲慢的态度,于是就责备他说:"你曾经扬言说想要替代我,做秦国的宰相。是否有这回事?"

  蔡泽答道:"有的。"

  应侯说:"让我听听你的高见。"

  蔡泽说:"吁!您为什么还想不通这个道理呢?要知道,春、夏、秋、冬四季的顺序轮回,都是有了成果,就要离开。再说,一个人活着,能够身体强健、手脚灵活、耳目聪明、内心又明智,这难道不是每个人的愿望吗?"

  应侯说:"对的。"

  蔡泽说:"本性仁厚,又能执守着大义,遵行正道,广施恩德。自己的理想、抱负都能够在天下实行出来,使得天下人因为受到安抚而喜乐。大家都敬爱你、尊慕你,一致愿意拥戴你作君王。这难道不是纵论雄辩的人的愿望吗?"

  应侯说:"对的。"

  蔡泽又说:"处在富贵显达荣耀的人主地位上,把万事万物都治理得井然有序,使它们各得其所。在性命年寿上,也都能安享天年,不会遭受夭折。天下永远继承着他的道统,守着他的道业,永无止境的流传下去。既有道德的美名,又有治国惠民的功实,恩泽广布到千里以外,世世代代都不断的称颂他,可以和天地同始同终。这不就是上天降给有道德的君王的祥瑞征象,以及圣人所说的‘吉祥善事’吗?"

  "对的。"

  蔡泽说:"如果像那个秦国的商君、楚国的吴起、越国的大夫文种,他们那样的结果,你愿意吗?"

  应侯知道蔡泽想要把自己驳倒,所以故意歪曲事理说:"这有什么不可以?那个公孙鞅,他侍奉秦孝公,奋不顾身,毫无他念。尽心为公,不顾私己。立下刑法,禁止奸诈邪恶的人。有功必赏、有罪必罚,使国家安治。他推心置腹,袒露真诚,身受全国的怨恨毁谤。虽然欺骗了老朋友魏公子卬,夺取了他的军队。但却安定了秦国,使全国百姓都蒙受利益。最后为秦国俘虏了敌将,打败了敌军,开辟了千里的土地。吴起侍奉楚悼王,他不让私情妨害公事,不让谗佞小人掩蔽忠良义士。不听信苟且附合的话,也不相信苟合谄媚的行为。绝不因为危险而改变自己的行为,为了实行正义,不怕大家的责难。这都是为了要使主上称霸,国家富强,所以不躲避任何灾祸凶险。大夫文种侍奉越王,虽然在主上受到穷困羞辱的时候,他还是竭尽忠诚,毫不懈怠。虽然在主上快要灭亡的时候,他还是竭尽才能辅助主上,而不离开。等到帮助句践雪耻复国,成功以后,却一点也不骄矜自负。处在富贵的地位上,却一点也不骄傲怠慢。像这三个人,他们的行为,正是义的最高表现,忠的最高操守。所以君子为了大义死难,就会勇往直前,视死如归。正因为人活在耻辱的环境里,还不如死了以后,受别人的尊敬,享受荣耀的好。士人本来就有牺牲生命,来成就自己的声名的,只要是有大义存在,即使是死,也毫无怨恨。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蔡泽说:"主上圣明、臣子贤能,这是天下的大福;君王明智、臣子正直,这是国家的福气;父亲慈祥、子女孝顺、丈夫诚信、妻子贞节,这是家庭的福气。所以像比干这样的忠心,却不能保存殷商;像伍子胥这样的聪明,却不能保全吴国;像申生这样的孝顺,却使得晋国大乱。这些都是国家有忠臣、孝子,却反而灭亡、反而混乱的例子,这是为什么呢?就是因为没有圣明君王和贤良父亲去听从他们的劝导,所以天下人都把他们君、父的所作所为,看作是一种耻辱,而怜悯他们的臣、子为了尽忠、尽孝,却反而遭到被杀、被放逐的命运。现在,像商君、吴起、大夫文种,他们为臣的人能够尽忠,这是对的。但是他们的君王只想称霸天下的思想却是错误的。所以世上的人批评这三个人虽然能够建立功业,却没有恩德流传后世。难道他们真希望这样不遇明主而死吗?如果一定要等到死了以后,才可以留下忠诚的美名,那么微子也就不值得称他为仁人了,孔子也就不值得称他为圣人了,管仲也就不值得称赞他伟大了。一个人建立功业,难道不希望完成吗?如果能够保全生命,又能够赢得美名,这是最成功的;声名可作后世的典范,但却因此而牺牲生命的,就是次一等的了;名受世人的辱骂,但却保全生命的,这是最下等的了。"

  于是应侯认为他说得很有道理。不久,蔡泽又找到一些机会,就趁机说:"像商君、吴起、大夫文种,他们这些为臣的人,能够对主上尽忠,而且又建立了功业,您一定也愿意能这样吧!又像闳夭侍奉周文王,周公辅佐周成王,岂不也是非常忠心圣明吗?以君臣的关系来论,你愿意像商君、吴起、大夫文种那样的关系?还是像闳夭、周公这样的呢?"

  应侯说:"商君、吴起、大夫文种当然比不上闳夭、周公。"

  蔡泽说:"那么先生的主上,他慈爱仁者、任用忠良,用敦厚的态度对待老臣;他贤能明智,亲近有道德的人有大义,不杀功臣。这些方面和秦孝公、楚悼王、越王相比,如何呢?"

  应侯说:"不晓得如何?"

  蔡泽说:"现在你的主上对忠臣的亲近,比不上秦孝公、楚悼王、越王。先生您应用聪明才智,为主上安定危难、修明政治;平定乱事、增强兵力;排除祸患、解决困难;拓广土地、种植谷粮。使得国家富强、百姓家家富足、增强了主上的势力,使得国家地位尊崇,宗庙名声显扬,让天下的人都不敢欺骗犯逆他的主上。主上的权威震动海内,功业传扬到万里以外的地方,名声光辉,流传千世。先生比得上商君、吴起、大夫文种吗?"

  应侯说:"比不上。"

  蔡泽说:"现在你的主上,在亲信忠臣、不忘老臣方面,比不上秦孝公、楚悼王、越句践。先生的丰功伟业,以及秦王对您的爱信亲幸,又比不上商君、吴起、大夫文种,但是先生官职的贵盛,私家的财富,却超过这三个人。在这时候还不想退隐,恐怕你的祸害比这三个人还要大,我不禁暗自为先生感到危险。俗语说:‘日正当中以后,就会往下转移;月圆了以后,就会慢慢亏缺万物达到了极盛,就会慢慢衰微,这是天地中间一定的规则。所以,能够顺应时势进退的,也正是圣人所守的常规啊!’因此,国家政治清明,就出来做官;国家政治黑暗,就退隐山林。圣人说:‘龙飞天际,去见在上位的大人,必能发展抱负。’又说:‘不用正当方法得来的富贵,对我来说,就好像天上飘飞的浮云,心里一点也不想望。’现在先生的怨仇已经报过了,别人给你的恩德也都偿还了,所有的心愿都已达到。这个时候,还没有应变的计策,我暗自觉得先生实在很不明智。况且,像翠鹄,犀、象这些动物,他们所处的地位,并不是没有远离死亡。但是,所以会造成死亡的原因,就是受到香饵的诱惑啊!像苏秦、智伯这二个人的智慧,并不是不能够避开耻辱、远离死亡。但是,所以会被杀死的原因,就是受到贪利的心的迷惑,不知道满足的缘故啊!所以圣人要制定礼节,节制人的欲望。使一个君王,向人民征收赋税,有一定的限度;在农闲的适当的时候,役使人民,并且也有一定的限度。所以他的心志能够不过分满溢,行为能够不骄纵,永远守着大道,而不违背,天下因此也就能够永远承续下去。

  "像从前,齐桓公纠合各国诸侯,匡正天下。在周襄王元年(齐桓公三十五年)葵丘(在今河南省考城县东)大会的时候,他露出了骄傲自得的神色,马上就有很多国家背叛了他。吴王夫差,他的兵力天下无敌,凭着他的强横勇悍,轻蔑各国诸侯,欺凌齐、晋两国,后来,也就因此而身死国亡。夏育、太史噭二人,一叱咤呼叫,就能够惊退三军,但是最后却死在庸夫手中。这些都是因为他们处在最强盛的地位,却不遵行道义、对人不谦下、生活不节俭的后果啊!"商君为秦孝公明订法令,遏止了奸诈的本源。有功的人,一定赏给他尊贵的爵位,有罪的人,一定会受到处罚。划一了权衡等称物的工具,平正了丈尺、斗斛等量的器具,调整了斤两。破坏田间阡陌小道,重新分配农田,使人民百业安定、习俗统一。劝导人民从事农耕,一家如果有两个以上的成年男子,必须分居。每个人都努力耕作,积蓄粮食。同时,又学习攻战对阵的军事。所以只要一发动军队,就能使国土拓展不发动军队,就能使国家富强。因此,使得秦国在天下所向无敌。在各国诸侯中间,立下了威权,建立了秦国的霸业。然而完成了这些大功以后,却受到车裂的惨刑。

  "楚国疆域几千里,战士有百万人。秦将白起率领几万军队,来和楚国作战,第一次战争,就攻下了楚城鄢郢(故城在今湖北宜城县西南)、烧毁了夷陵(在今湖北宜昌县)。第二次战争,就向南并吞了蜀郡(今四川旧成都、龙安、潼川、雅州四府,邛州及保宁府之剑阁以西皆其地)和汉中(在今陕西南郑县东二里)。又越过了韩、魏二国,去攻打强大的赵国,向北坑杀了马服子赵括,把赵国四十多万的军队,全杀死在长平城里。血流成河,喧嚷的声音就像雷声。于是就攻进了赵国,包围了赵国都城邯郸(故城在今直隶邯郸县西南十里),奠定了秦国的帝业。楚国、赵国都是天下的强国,但却是秦国的仇敌。从此以后,楚、赵二国都畏惧屈服,不敢再攻打秦国的,这是白起造成的威势啊!他一个人征服了七十多个城市,然而大功告成以后,却在杜邮亭(在陕西咸阳县东五里)被秦昭王赐剑自裁。

  "吴起为楚悼王订立法令,削灭了大臣的重威,黜免无能的人,除去无用的人,去掉朝中的冗官,杜绝权门的请托,齐一了楚国的风俗,禁止人民的漫游,把耕战的士兵,训练得十分精锐。所以向南收取了扬(故城在今山西洪洞县东南十五里)、越(包括今江苏、浙江及山东之一部),向北并吞了陈(今河南开封县以东,安徽亳县以北皆其地)、蔡(即今河南新蔡县)。粉碎破散了纵横家的阴谋,使游说的人没法开口进说。禁止结党营私,勉励百姓奋发向上。订定了楚国的政体。使楚国的兵威震动天下,各国诸侯都屈服在楚的威权之下。完成了这些大功以后,他却被分解惨死。

  "大夫文种为越王句践定下了深远的计谋,解除了会稽山(在浙江绍兴县东南十三里)兵败的危难。转亡为存、转辱为荣。开垦荒地,使它变成城邑。开辟农田,种植稻谷。率领全国各地的人民,集合了上上下下的力量,辅助贤能的句践,向夫差报了仇,终于打败了强大的吴国,使越国称霸天下。显赫的大功完成以后,最后句践却忘恩负义的把他杀了。

  "像这四个人,都是功业完成了以后,还不知道身退,所以就祸害临头。这就是所谓的只会伸,却不会屈;只会往,却不会返呀!只有范蠡知道能伸能屈的道理,所以他功成以后,就超然的远离政坛,永远做个逍遥自在的陶朱公。先生难道没有看过赌徒吗?有的喜欢押大注,有的喜欢小注分押,这些都是先生很清楚明白的道理。现在先生做秦国的宰相,只要在坐席上替秦国出计谋,在朝廷中替秦国定策略,坐在那儿,就能控制诸侯。又攻下三川(今河南省旧河南、开封、怀庆、卫辉四府之地),增加了宜阳(在今河南宜阳县西五十里)的富庶。疏通羊肠坂道(在山西省晋城县南天井关之南)的天险,堵塞了太行山的通路,又切断了范氏、中行氏二家的要道,使得六国不能够合纵。进而修筑千里的栈道,通到蜀郡、汉中,使得天下诸侯都害怕秦国。秦国的目的达到了,先生的功业,也到了极点。这也就是秦国要分功的时候了,在这个时候还不退隐,那就是商鞅、白起、吴起、大夫文种一类的人了。

  "我听说:‘用水来照,可以看到自己的容貌;用人来照,可以知道自己的吉凶。’《书经》上说:‘在成功的下面,不可以处得太久。’如果像那四个人一样的灾祸来临的时候,先生要怎么样应付呢?先生为什么不在这个时候归还相印,把相位让给贤能的人,自己退隐岩穴。这样一定会赢得像伯夷一样廉洁的美名,永远做着应侯,世世代代继承下去。

  更有许由和延陵孝子一样谦让的佳誉,王乔、赤松子一样的高寿。这样和受到祸害被杀相比较,哪一种结果好呢?那就看先生怎样选择了!如果,你自己舍不得离开相位,犹犹疑疑不能自己下定决心,那么一定会遭遇到那四个人一样的祸害。《易经》上说:‘处在至高地位上的龙,必有悔恨的事发生。’这就是指那些在上而不能下、伸而不能屈、往而不能自己回头的人呀!希望先生能仔细的考虑一下。"

  应侯说:"对的。我听说,一个人的欲望如果不知道停止,就失去了有这个欲望的意义;已经有了还不晓得满足,就失去了有的意义。承蒙先生教导我,敬受您的指教。"

  于是,就请蔡泽入坐,把他当作上客。几天以后,范雎入朝,告诉秦昭王说:"有一个说客,他刚从函谷关东边来,叫作蔡泽。这人是个辩士,他明白三王的仁政,五霸的功业和世俗的变化。秦国的政事很可以寄托给他。臣看的人很多,但都比不上他,就是连臣也不如,所以臣大胆的把他推荐给您知道。"

  秦昭王就召见蔡泽,和他交谈之下,大为喜悦,就拜他为客卿。应侯就此借病辞退,请求昭王允许他归还相印,昭王一定要挽留应侯,应侯就假称病重,于是范雎就被免了相位。昭王则对蔡泽的计划十分欣赏,所以就任他为秦相国。又向东灭了西周。蔡泽做了几个月秦相,有人说他坏话,他怕被杀,就借病辞去相位,归还了相印,号称纲成君。在秦国住了十多年,侍奉过昭王、孝文王、庄襄王,最后侍奉秦始皇帝,为秦国出使到燕国,三年以后,燕国就派太子丹到秦国来作人质。

  太史公说:"韩非子说:‘长袖的人,一定很会跳舞;钱多的人,一定很会做生意。’这句话真对呀!范雎、蔡泽二人,就是世人所谓的权宜辩士。但是有些辩士去游说诸侯,却到白头也没有遇合,这并不是他们的计策不高明,而是说服人主的口才差呀!至于这二个人,旅居秦国,一个接着一个取到卿相的地位,功名垂流天下。这固然与国力强弱不同的形势有关,但士人也有遇与不遇的命运。世上,像范雎、蔡泽二人一样贤能,但却没机会发展抱负的人,又怎么能够数得完呢?但这二人要是没遇到困厄的境遇,又怎能激发他们向上的心志呢?"

  

下载APP看小说 不要钱!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快捷键→)

类似 《白话史记(中)》 的 公版经典 类小说:

游戏二维码

扫描二维码 下载畅读书城

下载APP 天天领福利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