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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记卷一百一十七

书名:白话史记(下) 作者:司马迁 本章字数:17953

更新时间:2014年12月31日 22:38


史记卷一百一十七

  

  司马相如列传第五十七

  傅锡壬译

  司马相如,蜀郡成都(今四川成都)人。字长卿,年少时好读书,也学击剑之术;所以双亲就替他取了小名叫"犬子"(取其便捷之意)。当他求学以后,很仰慕蔺相如的为人,于是才改名"相如"。起初,他用金钱谋了个郎官,侍奉孝景帝,职位是武骑常侍。这原非他的兴趣,况且景帝也不甚喜好辞赋。此时正值梁孝王入京,带着许多口才甚好的游说之士:像山东的邹阳、江苏的枚乘、浙江的庄忌(夫子)等。当相如见了梁孝王以后,心里向慕极了,就借生病为由辞了官,投奔到梁(开封)地为客,梁孝王就让他和这些读书人同住,使他得到了讨论学问的机会。这样地读了几年书,就写了篇《子虚赋》。不久梁孝王崩逝,相如只得回老家四川,这时家道衰微,已经穷困到无以为生了。

  相如素与临邛令王吉的交情不错,而王吉也曾说过:"相如啊!如果你久宦无成的话,可以来看我。"于是相如就住进了临邛县城廓下的一座小亭中,而临邛令每天装着很恭敬的样子去拜访他。起初相如还见他,后来就干脆说生病,叫侍从拒绝了,而王吉反而装得更加谨肃有礼。

  临邛这地方的财主很多,像卓王孙就有家僮八百人,程郑也有数百人,有回两人商议道:"听说县令有位贵客,我们备桌酒席把他们一并请来如何?"

  当县令来到卓家时,客人已经到了百数十人。到了正午,就派人去请司马相如,他却称病拒绝。相如不到,临邛令竟然不敢进食,还亲自前往迎接,相如不得已而勉强答应。

  当相如一到,在座的客人无不被他的风采所倾倒。

  酒菜酣饱时,临邛令亲自把琴瑟送到了相如的面前,说:"听说长卿精于此道,愿闻一曲以助兴如何?"相如嘴上虽然推辞,手上却拨弄了一两首曲子。当时卓王孙有个女儿叫文君,才死了丈夫不久,对琴瑟也是内行,所以相如假借和县令的深厚交情,而暗中是想寄情于琴音之中,来挑逗文君的寂寞芳心。

  话说相如初到临邛时,侍从、车骑成群,态度雍容闲雅,容仪更是姣美。到了卓家赴宴,继而拨弄琴弦时,文君早已经躲在窗后偷看,心里一高兴,对他也就产生了好感,但又惟恐不得见面。

  宴罢,相如托人用重金买通了文君的侍者,传达了倾慕的心意。文君果然趁夜离家,私奔相如。相如带着她急忙回到了成都,进门一看,家中穷得只留下四壁空墙。

  卓王孙知道女儿私奔后大为震怒。说:"小女实在太不成材,我虽然不忍伤害她,可是一分家产也不会给她。"也有些人劝过王孙,但他始终不听。

  有天,文君挨不下苦日子了,就说:"长卿啊!只要回到临邛,向亲戚借贷也能维生,何必自苦如此!"于是相如夫妇就回到了临邛,把车骑统统卖了,买了一家酒馆,让文君亲自在酒垆前酌酒亮相,自己穿了条"犊鼻裤"和酒保、佣役在一块儿打杂;在大庭广众前洗涤碗盘。卓王孙知道后,觉得真是丢尽面子,连家门一步也不敢出。有些亲戚、长辈就来劝王孙说:"而今只有一男两女,家中所缺的绝不是钱财。现在文君既然已经和司马相如结婚,而且相如也已厌倦奔波的生活,他虽穷,确是个可依靠的好人才,况且又是县令的朋友,何必这般看轻他呢!"结果卓王孙不得已分给了文君百余个童仆、百万两钱财,以及一些嫁妆细软之物。于是文君和相如回到了成都,买田宅,竟变成了大富翁。

  过了一段岁月,有天,有位四川人杨得意,他是侍奉皇上猎犬的狗监。当时皇上(武帝)正在读《子虚赋》而且大为赞赏。自言自语地说:"可惜我不能和作者同时!"得意马上文君听琴,刘凌沧绘。

  文君当垆,选自《马骀画宝》。

  接着说:"这篇赋的作者,正是我的同乡司马相如。"皇上一听大为惊喜,立刻召见相如。相如说:"确实写过这么一篇文章,但是那只是叙述诸侯游猎的赋,内容还不甚可观,不如让我再写篇天子游猎的赋。写好后立即奉上。"皇上一口答应,并叫尚书准备笔墨纸张。

  相如就用"子虚"——虚构的言辞,称说楚国的美。"乌有先生"——没有这回事,来诘难楚事。"无是公"——没这个人,以表明天子折中的大义。所以就借着三人的对话来铺叙天子、诸侯苑囿的美。在最后一章中把主旨归结在"节俭"上,是想借以达成"讽谏"的意思,赋篇奏进天子后,天子大悦。

  该赋的文辞是:楚国派子虚出使齐国,齐王就动员了境内所有的士卒,准备了众多的车骑,陪着使者一同出猎。猎罢,子虚就去拜访乌有先生,夸言其事,正好无是公也在座。彼此坐定之后,乌有先生问道:"今天的狩猎,愉快吗?"子虚答:"愉快极了。""那么收获一定很多了。""喔!少得很呢!""那么有什么好高兴的呢?"子虚说:"我高兴的是齐王本来想向我夸耀他车骑的众多,却反而被我炫耀了一番楚国云梦大泽的盛况呢!"乌有先生插嘴说"能说出来听听吗?"子虚说:"可以。""齐王亲率着车驾千乘,精选了士卒万骑,到海滨去狩猎。列队的士卒布满在草泽;捕兽的罘网撒遍了山野。用网罗掩兔,用车轮碾鹿,用箭矢射麋,倒提起麟(鹿的一种)的一只足。驰骋在海滨的盐滩上,割裂生肉的鲜血染红了车轮。因为射猎的野兽甚多,齐王就夸耀着自己的本领。他转过头对我说:‘楚国也有这样富饶多趣而专供游猎的平原广泽吗?

  楚王狩猎的场面比起寡人的又如何呢?’我跨下了车说:‘臣只是楚国见识最少的鄙陋之人,但却幸运的在宫中担任了十年的侍卫,时常跟着出猎,狩猎地点多在后苑。有些地方见过,有些地方还没见过,所以看得并不全,又怎能谈到外泽的情形呢!’齐王说:‘话虽如此,你就大略地说些所见所闻吧!’我答道‘是,是!臣听说楚国有七处大泽,我只见过其中之一,而且是其中最小的,名叫"云梦"。"云梦"方圆九百里,其中有山,山势盘纡、诘屈、耸拔、突兀、高峻不齐。日月也被掩蔽,或遭遮挡。山脉交错纠纷,直上青云,绵互广远,下达江河。土壤有朱砂、青石、赤土、白土、雌黄、石灰、锡、碧玉、金、银,色彩炫耀灿烂,有如龙鳞的间杂。岩石有赤玉、玫瑰、琳球、瑉石、琨珸、瑊功、玄厉、瑌石、武夫。

  "东方有蕙圃、衡兰、芷若、射干、穹穷、昌蒲、江离、麋芜、甘柘和裘荷。

  "南方有平原、广泽。地势起伏高下,有斜坡上下。地域宽广,以大江为边缘,以巫山为界限。高燥的地方生长了葴■、苞荔、薛莎、青■。低湿的地方生长了藏茛、蒹葭、东蔷、雕胡、莲藕、菰芦、庵■、轩芋。众多的物品,使人不可胜计。

  "西方有上涌的泉水,清澈的澄池,水流在不停地激荡推移,水面上盛开着芙蓉、荷花,水池内隐藏着大石和白沙。其中还有神龟、蛟鼍、玳瑁、鳖鼋。

  "北方有浓密的森林。巨树、楩楠、豫章、桂椒、木兰、蘖离、朱杨、楂梸、梬栗以及橘柚的芬芳。树上有赤猿、蠼蝚、鹓雏、孔鸾、腾远、射干。树下是白虎、玄豹、蟃蜒、■■(兕象、野犀、穷奇、獌狿。钱大昕曰:八字后人妄增)。

  "于是就派了像专诸一类的勇士,空手搏杀了这些野兽。楚王亲自驾着驯服的驳马之车,乘着美玉雕饰之舆。从者挥动着以鲸鱼口须为旒穗的曲柄旌旗,摇摆着缀以明月之珠的旗帜。侍卫高举着锋利的三刃戟,左手拿着乌嗥之雕弓,右手持着夏羿矢室的劲箭,请仙人阳陵子骖乘,请月御纤阿驾驭。当马足起步徐行,未尽全力奔驰之时,速度已凌越狡健的野兽,它越过了邛邛,践踏了距虚,突轶过野马,衡踩过騊■。乘着千里马——遗风,挽弓射杀游荡着的骐骥。迅速惊疾,车骑的气势威猛有如雷动,车骑的奔驰迅疾有似飙风。像陨星的流逝,若闪电的撞击。弓无虚发,矢矢都射裂了禽兽的目眶,箭镞更贯穿了禽兽的胸脯而直通臂腋,一箭就把连着心脏的血脉射断,猎杀的禽兽,纷纷坠落,有如天在降雨,把草原和平野都遮盖了。

  "于是楚王徘徊徐行,举止舒闲,浏览着浓荫的丛林,欣赏着壮士的凶狠威武,猛兽的恐惧战栗。伺候野兽疲惫力尽时,将之拦截,一网打尽。看遍了众兽的各种不同姿态。

  "于是郑国颜色姣好,皮肤光泽的美女,披着细缯和细布制的衣裳;穿着麻布和素绢缝的裳裙,缀着各色的罗绮,身后垂挂着薄雾般的轻纱。裙幅的折叠很多,衣服的纹理也不少,线条婉曲多姿,有如深邃的溪谷。长长的衣服,掀动着衣裙的下缘时,整齐有如刀削。袿衣上飘摆的襳带,有如刀圭,垂丝有如燕尾,衣服合身而体态婀娜,行走时还不时发出衣角扬起的声音,垂髾摩擦着兰蕙,飞襳轻拂着羽盖,秀发上杂缀着翠羽以为装饰,缠结着缀饰玉石的缨矮,行迹飘忽不定,仿佛神仙。

  "于是彼此在蕙圃中宵猎,缓步行走在丛木林莽之间,登上了坚如金石的水堤,网捕翡翠,射杀骏驭,射出微矰,发出锐缴,既弋中了白鹄,又射落了野鹅,双鸽中箭而坠,玄鹤应声倒地。宵猎疲倦时,就荡舟在清池之中,浮动着绘饰文采鹢首的龙舟,扬举起桂木的船桨,张设起翠羽装饰的帷幔,搭建起羽毛装潢的伞盖。网玳瑁,钓紫贝,撞金鼓,吹鸣籁。船夫引吭高歌,歌声时而轻柔悦耳,忽而抑扬悲壮,使水中的鱼鳖惊骇,波浪腾沸,涌泉四起与波涛激荡相会,磊石相冲击,发出磕磕的声响,有如雷霆怒吼,声闻于数百里之外。

  "当猎毕欲归时,捶击着六面的灵鼓,高举着火炬,车辆按节成行,武骑各就各位,像织丝似的连属渐进,如流水般的相次有序。

  "于是楚王登上了阳云之台,心胸泰然无为,澹泊自持,勺药调和了食物,然后进用。不像大王终日驰骋而不离车舆,割下成块的生肉,就轮间炙烧而食,且自以为快乐。依臣下观察,齐国恐怕不如楚国。’于是齐王默然,竟答不上一句话。"

  乌有先生说:"这样说可就错了。足下不以千里为远而来赐惠于齐国,齐国更动员了境内的士卒,准备了许多的车骑陪着使者出猎,本是想戮力狩猎以讨好使者,又怎能说是夸大呢?所以要听闻楚国物产的有无,目的是想知道大国的美俗善政,以及先生的高论。而现在足下并不称赞楚王敦厚的德行,反而大事推许云梦,自以为了不起,奢言淫乐反而显露了侈靡的缺点,我以为足下的做法是不足取的。既如你所说,这也决非楚国之美。真有其事而说了,是彰显楚王的恶行;若无其事而说了,是损害足下个人的信誉。既显彰了国君的恶行又伤害到个人名节,两者是无一可取的。然而先生却这么做了,必会被齐国轻视而连累到楚国的。

  "况且齐国东临大海,南有琅邪山,在成山之上可以游观,在之罘之上可以射猎。浮荡在滨海港湾,游动在大泽孟诸。东北与肃慎为邻,东方以汤谷为界。秋天畋猎在青邱之国,彷徨在四海之外。像云梦这样的大泽,纵使有八、九处容纳在齐国之中也不会觉得稍有阻碍。至于说种种可贵的奇珍异产,千品万种的珍怪禽兽,就像鱼鳞般的萃集其中,不可胜记。连夏禹都不能说出它们的名称,契也无从统计。但是齐国因为居诸侯之位,不敢畅言游猎之乐和苑囿之广。而且先生是被贵宾礼待,所以齐王没有回答任何话,哪里是无言以对呢?!"

  无是公笑嘻嘻的说:"楚国错了,齐国也未必对。所谓天子要诸侯纳贡,并非为了财币,而是诸侯有陈述政事的职责;天子要规定诸侯的疆界,是为了防止有越轨的行为。而今齐国位列东边的藩界,竟私自和肃慎交往,离开本土,逾越国界,渡海而畋猎到青邱,这种做法,就诸侯的本分上是不应该的。况且二位所谈论的,并不是在阐明君臣对待的道理,也不是在端正诸侯行事的礼仪,却徒劳于争夸游猎的乐趣,苑囿的广大,想以奢侈相互争胜,以荒淫相互夸越,这么做,不但不足以显扬名声,提高誉望,反适足以贬抑国君,自损身价。况且齐、楚两国之事物又哪里值得称道呢!各位恐怕还没见过真正的广大和华丽吧!难道没听说过天子的上林苑吗?

  "东方远达苍梧,西方尽止于西极,丹水流经它的南方,紫渊流过它的北方。灞、■二水,始终于苑内,泾、渭二水,出入于苑外,酆、鄗、潦、潏四支水流,宛转曲折地周旋在域内,浩浩荡荡的八条河川,水势相背分歧而各有异态,向着东、南、西、北各方奔流往来,它奔流出椒丘中相峙的岩阙,流行在洲淤的涯浦,经过了桂树的丛林,越过了广大的原野。湍疾的巨流顺着山陵直泄,贯穿过隘口,触击着巨石,冲激着曲岸高阜,沸腾的怒潮,汹涌澎湃,水沫翻白,流势浚急,惊涌的疾流相击有声,翻滚的波浪潎洌作响。水势澎湃慷慨,起伏旋回之状有如云彩的曲折,蜿蜒盘曲,纠缠萦绕的水流,后浪拍击着前浪,急注入卑湿的深渊。湍疾的水流更下达滩濑,冲击着严岸和河堤,奔腾沸扬的水势,飞扬起一片烟幕。水流从高坻流入深壑时,水势渐缓,发出细小的声音。有时深湛盛大的水势,鼓荡起乒乓訇磕的巨响,翻涌的水浪如同在鼎中滚沸,奔驰的水波,跳跃的水沫,急转,疾漂,奔向那遥远的他方。寂寥无声,安然长往;然后荡漾到无涯无际;安翔徘徊,泛动着白色的水光,往东方注入太湖,满溢的水流,旁聚于邻近的陂池、小湖。

  "于是蛟龙、赤螭、■■、螹离、■、鳙、■、■、禺禺、■■等都扬起背鳍,摇摆着鱼尾,振动着鱼鳞,奋举起双翼。深处在深渊岩下的鱼鳖欢呼喧哗,成群结队。明月、珠子闪烁在江畔,蜀石、黄碝、水玉等玉石堆积如山,色泽灿烂,光采夺目,都聚积在水中。鸿、鹄、鹔鸨、驾鹅、■下、、■目、烦鹜、■■、■■、鸬,群集而浮游在水上,任波浮泛,随风飘荡,有些与浪摇荡,有些依水草游戏,衔啄着菁藻,咀嚼着菱藕。

  "于是乎,祟峻的山势,或■■、或崔巍、或嵯峩。山上还有深林、巨木及参差不齐的巉岩。嶻薛的九嵏山,峩峩的南山,或险峻、或倾斜,有如■錡。山坡崇峻,山路崎岖,因山石聚敛的溪水,穿过溪谷,形成了曲折的沟渎,广大而空旷的涧谷。水中的小丘、大阜、岛屿,崴嵬高垄、堆垄崎岖。山势则高下倾斜,山脚颓下而渐趋平坦,水势则缓慢徐行,形成一片广大的平野。平皋千里,无一处不平坦如夷。掩覆上绿色的蕙草,披盖上江离,杂种着蘪芜与流夷,遍布着结缕草,丛植着深绿的莎草,还有揭车、衡兰、槀本、射干、茈姜、蘘荷、葴橙、若孙、鲜枝、黄砾、蒋芋、青■等遍植在广大的泽池,蔓延在广大的平原之上,相续不绝,广布流衍,应着微风摇曳,散播出浓烈的芳香,郁郁菲菲的香气四溢,吐露出阵阵的芳馨。

  "于是乎,四处浏览、泛观,前方是一片纷盛迷茫之状,逼视时则是广大无端,详审时更是宽阔无涯。太阳从东方的沼泽升起,从西方的陂池下降。它的南方是严冬时草木也能生长,水流踊跃,永不冻结的地方。野兽有■、旄、摸、犛、沈牛、麈麋、赤首、圜题、穷奇、象、犀。它的北方是盛夏时河水也会结冰,地面都已坼裂,要揭起下裳渡河的地方。野兽则有麒麟、角■、■■、橐驼、蛩蛩、■■、■■、驴骡。

  "于是乎,离宫、别馆满山跨谷,四周是相连的回廊,层层的高楼,弯曲的阁道,雕刻的屋椽,玉饰的瓦当,辇道逦迤相属,此廊周遍回转,由于它的长远,必须中途上宿。将高山夷平,构筑大堂,层层的楼台,幽邃的洞房,望下俯视,则渺远而见不着地面;攀上屋椽,则可以上扪青天,流星从闺闱的小门闪过,弯曲的彩虹横跨在轩窗的栏槛之上。青虯蜿蜒在东厢,象舆游行在西厢,众仙饮宴在清闲的舍馆,仙人偓佺偃卧在南檐下晒太阳。醴泉从清室中涌现,外来的水流通过中庭,盘石细密地排列缀饰在水边山崖,低处的岩石峭险倾侧,高处的形状危陡嵯峨,峥嵘的山岩纹理锋棱,有如人工的刻削。玫瑰、碧琳、珊瑚聚集丛生,瑉玉广大,纹彩有如鱼鳞的排比,赤瑕——色采斑驳不纯的赤玉,更夹杂在崖石之间,夜光之璧——垂绥以及琬琰、和氏都出产在上林。

  "于是乎,有夏熟的卢橘、黄柑、橙、楱、枇把、橪、柿、楟、奈、厚朴、梬枣、杨梅、樱桃、葡萄、隐夫、郁棣、榙■、荔枝、罗生在后宫,列植在北园,绵延至丘陵,下达于平原。摇曳着翠色的树叶,摆动着紫色的干茎,怒放着红花,绽开着朱荣,色彩煌煌,照耀在广阔的原野。沙棠、栎槠、华枫、枰栌、留落、胥余、红频、并间、欃檀、木兰、豫章、女贞,树高千仞,树大合抱,花朵和枝条都长得开展、舒畅;果实和叶子都长得硕大、茂盛。树身或聚立于一处,或丛簇而相倚,树枝交错而背戾,枝条错杂而盘纡,枝干相抗而争衡,垂条扶疏,落英缤纷。繁盛的树木,随风婀娜。风吹动林木时,发出芔慄迅疾的声响,有如钟声的律动,管龠的鸣奏。树木的高下参差,环着后宫生长。众盛的林木重叠累积,漫山遍野,沿着溪谷而生,更顺着山坡下达原隰,一眼望去看不到边缘,详察时又是无穷无尽。

  "于是,玄猿、素雌、蜼、玃、飞蠝、蛭、蜩、蠷蝚、蜥胡、■、蛫、都栖息在其间,或长啸、或哀鸣,以矫健灵敏的动作,交互来往,在枝柯上嬉戏,在树巅上悬挂。

  "于是乎,群兽越过了断桥,跃过了丛林,抓着垂悬的枝条,掷身在空间,或零落分散,或聚集奔走。像这种场所有数千百处,任你往来嬉戏,有离宫可供住宿,有别馆可供休息,其中自有庖厨,不必从远地搬来;也有后宫侍从,不必到远方寻求,甚至文武百官都已到齐。

  "于是乎,秋去冬来,天子开始校猎,乘着象牙镶饰的车辆,驾着六匹玉饰镳勒的龙虯,摇曳着虹蜺做的旗旌,挥动着彩云织的长旗,前有皮轩开道,后有游车卫护。古代善御的孙叔持着缰辔,卫公骖驾车乘。扈从的侍卫保护着天子从部队的前面横过,武人奔行在阑校四面之外,防范着野兽的冲突。森严的天子仪卫中传出了鼓声,随即狩猎者开始纵恣奔驰。以江河为遮兽的围阵,以泰山为观远的望楼。车骑的声响雷动,震天动地,先后散开,各自追逐着猎物。满山遍野的车骑徒众,如云的密布苍穹,雨的降临大地,从山陵直达水裔。活捉貔豹,搏杀豺狼,手击熊罴,脚踢野羊。狩猎者戴着鹖尾的帽子,穿着白虎图案的裤子,披着虎文的单衣,骑着野马,登上了层层叠起的高山,下达砂石的山阺,跨越山谷,涉渡河流,椎杀了鸟首鹿身的飞廉,把弄着能辩善恶的独角兽——解豸。格杀了瑕珨,用短矛刺毙了猛氏,网罗了騕褭,射杀了大猪。无一箭不中要害;射破了颈项,坼裂了脑袋。无一矢虚发,野兽都应声而倒下。

  "于是乎,乘着车舆缓慢徘徊,周旋往来,远观士卒行伍的进退,近览将帅的不同指挥形态。然后加快脚步,倏忽远去,使轻疾的飞禽困厄,使善奔的狡兽也望尘莫及。践踏白鹿,追捕狡兔,超越电光,使闪光遗留在后面,追逐怪物——游枭、飞虡,竟离开了宇宙。牵引了夏后氏的良弓——繁弱,拉满了白弱之箭,射杀了四处游走的狒狒,击杀了鹿首龙身的蜚■。选中了肥健的野兽才发矢,矢一离弦就命中要害,弦矢一分,目标就应声倒毙。然后天子的车乘扬举着旌节而上浮,宛如登天,乘着惊风,越过骇飙,升上了虚无的苍穹与神灵同在。践踏死玄鹤,拨乱了昆鸡,捕捉了孔鸾,擒住了■■,拂击了■鸟,竿击了凤凰,捷取了鹓雏,掩捕了焦明,当道尽途穷后,才引车回转。姑且逍遥而徜徉,然后自空而降,停留在北纮——苑中极北的地方。直道前往,到傍晚时才返回旧乡。踏上了石阙,经历过封峦,涉过■鹊,望向露寒,下抵棠梨,止息在宜春。而西边驰往宣曲,持棹行舟在牛首池上,攀登上龙台观,休息在细柳观。观察着士大夫的辛勤功劳和武略,平均分配着猎物,凡是步卒们和车马所凌轹碾轧的,步骑和大臣们所践踏的、受困的、疲惫的、惊惧慑伏的、未被刀刃所伤的禽兽,都予以平均分配。禽兽的尸体纵横交错,掩蔽了广阔的平原,更填满了一望无际的泽野。

  "于是乎,开始游戏以松懈精神,在昊天之台,放置了酒席,在空旷之宇,陈设了乐器。撞击着千石的巨钟,架立起万石的钟架,高举起翠羽为饰的旗帜,树立起灵鼍的皮所制的大鼓,弹奏着陶唐氏的舞乐,聆听着葛天氏的歌曲;千人齐唱,万人相和,山陵被嘹亮的歌声震动,谷被激荡起大波。巴俞的舞蹈,宋、蔡的讴歌,淮南的于遮曲,文成、滇县的民谣,同时并举,交替更奏。金鼓之声迭起,钟声的铿锵,鼓声的铛鞈,真是惊心动耳。荆、吴、郑、卫的歌声,《韶》、《濩》、《武》、《象》的音乐,淫靡放纵的音调,鄢、郢缤纷的舞态,伴奏着《激楚》和《结风》的舞曲。俳优、侏儒,以及狄鞮族的女乐,凡是能娱人耳目,愉悦心意的享受都已具备。华美烂漫的音乐陈奏于前,细腻殊曼的美女罗列于后。像那些古代仙女青琴、宓妃之流皆来侍酒,容貌举世无双,姿质姣好娴雅,盛美的妆饰,刻划的鬋鬓,轻丽婉约,体态柔弱而苗条多姿,妩媚婀娜,穿着纯色茧丝织成的襜褕,衣边在地上拖曳,长长的衣衫,看起来如刻画般的整齐。步履轻盈,衣服婆娑生姿,与世俗一般的服装完全不同。散发出郁积的芬芳,浓盛的清香,鲜明的皓齿,动人的笑貌,弯曲的眉毛,含情脉脉的顾盼,美色当前,令人魂魄失散,倾心不已。于是天子饮酒到半酣,音乐也正奏得疯狂。忽然思绪愁怅,若有所失地说:‘啊呀!这实在太奢侈了。我因为闲暇无事,怕把光阴虚掷,所以到上林狩猎,杀伐大批的野兽,以顺应天时。故而于此休息,但又恐后世子孙益趋糜丽,沉湎享受,不知回头,这决不是为后代创业及垂示楷模的行为。’于是就戒了酒,不再狩猎,命令政府官员说:‘凡是可以开垦的土地,一律给农民耕种,以帮助黎民百姓。’于是把围墙推倒,将河道填平,使依靠山泽维生的百姓得到了放牧、薪樵的地方;在陂池中养满了鱼鳖,而并不禁止垂钓,离宫别馆中不准居住,并予废除,发放仓廪中的米粮以赈济贫穷,补救不足,更要抚恤鳏寡,存问孤独。

  发布德政,减轻刑罚,改革制度,更换服色,改变历法,给天下人一新耳目。于是选择了吉日以斋戒,穿上朝衣,乘着法驾,树起华旗,鸣动着玉鸾,游猎在六艺的苑囿,驰骋在仁义的大道,观览着《春秋》的林薮。射猎《貍首》,兼及《驺虞》,(《貍首》是古佚诗之一篇,诸侯行射礼时奏之。《驺虞》是《诗经·召南》中一篇,天子行射礼时奏之。)矢弋《玄鹤》(古乐名),树起《干戚》(古舞名),张设起捕鸟的网罗(云■,■是天子出行时前驱者所举的旗子),掩捕群鸦(喻天子亲访贤俊雅士),悲伤《伐檀》篇中不遇明主的喟叹,欢悦王者得贤才在位时的欣喜,在《礼园》中修饰容仪,在《书圃》中徘徊游赏,讲述洁静微妙的《易》道。把苑中的奇禽怪兽放生,登上了明堂,坐上了太庙,任群臣奏报得失,所以四海之内无不受其恩泽。在此时,天下民心大悦,百姓向风听政,顺流而化,急速地提倡仁义而亲近仁义,刑罚终被弃置不用,德政之隆已超过三皇,功烈之伟更逾溢五帝,这种狩猎才是真正可喜之事。至于终日暴露在原野上驰骋,劳瘁精神,辛苦形体,耗尽了车马的功能,损毁了士卒的精力,浪费了府库的财资,而却并未使百姓蒙受德泽恩惠。只是自己贪图享乐,不顾人民的疾苦。为贪图一雉一兔的收获,竟忘记办理国家政事,仁者是决不这样做的。从此观之,齐、楚的做法,岂不都是很可悲吗?国家的土地只不过千里,而苑囿就占了九百,因此土地都不能开垦耕种,百姓也就没的吃啦!况且以诸侯卑微的地位,

而竟享受连天子都认为奢侈的生活,恐怕百姓会受其祸害的。"

  于是两位先生脸色都变了,怅然若失,向后退了几步,离开了座位,说:"鄙人固陋,不知忌讳,今日的这番教训,一定牢记在心。"

  当这篇赋奏上之后,天子就命相如为郎官。

  无是公所说有关天子上林苑的广大,山谷、水泉中的万物。以及子虚所说楚国云梦之地所有的众多品类,都是侈靡过实,也非义理所在,所以删取了一些重要的,而能归于正道的加以申论。

  相如做了几年的郎官,适逢唐蒙受命往经略夜郎和僰中二地,动员了巴、蜀二郡的吏卒千余人,郡中又增援了水陆运输补给人员万余人。并且引用"军兴法"(地方征聚财物供军用)杀了大帅,于是巴、蜀的百姓大为惊恐,天子得知后就派司马相如去责备唐蒙,并且告示巴、蜀百姓,这并非皇上的意思。

  檄文中说:"告示巴、蜀太守,蛮夷自擅兵权,已久未征讨,所以时常侵犯边境,有劳士大夫。自当今圣上即位,志存抚顺天下,安定中国,然后兴兵出师,北方征讨匈奴,使单于恐怖惊骇,拱手称臣,屈膝请和。康居、西域各国也辗转翻译,沟通言语,请求纳贡,稽首来朝。接着调动军旅,指向东方,闽、越相继被灭,再右方转自番禺,番禺派太子入朝请和。南夷的君主、西僰的酋长,更是经常纳贡,不敢怠慢。各地都伸着脖子,踮着脚跟,张着嘴巴,盼望能追随大汉的风范,而愿为臣妾,只因道路遥远,山川阻隔,不能亲自到此。如今,不顺服的已被诛灭,而为善的却尚未犒赏,所以特派遣中郎将前来礼敬赏赐。至于发动巴、蜀的士卒五百人,只是为供奉币帛,预防使者发生意外之用。原本就没有动兵革的战事和战斗的祸患。如今听说竟然有引用‘军兴制’,惊扰地方子弟,忧患父老长者之事,而且郡中还擅自转输粮粟,这都不是陛下的意思。至于被动员的人,有的逃亡,有的相互残害,这更不是为人臣的态度。何况边郡的士卒,只要看到举烽火、焚燧薪,一遇战事,均应持弓矢而奔,荷兵戈而走,虽汗流浃背,也唯恐落后,纵使冒着被刀刃、流矢所伤,也义无反顾,永不退缩,人怀同仇敌忾之心,就像替自己报仇一般。他们岂是偏爱死亡而厌恶生存,他们难道就不是编户之民而与巴、蜀异主的吗!他们只是计谋深沉,顾虑长远,心急国家的危难,而乐于尽人臣的责任罢了。所以他们或有剖符的封赐,析珪的爵位,地位高达通侯,而居宅列于东第,死后能将显要的谥号流传于后世,将赐封的土地遗留给子孙。他们的行事非常忠敬,他们的居处也甚为安逸。名声传播于无穷,功烈显著而不灭,所以贤人君子都能肝脑涂地,血流遍野而在所不辞。而今,仅是奉币帛之役至南夷,就自相残杀,或逃亡,或诛死,身死后不留善名,其谥号应为‘至愚’,使父母蒙羞,为天下人耻笑,人的气度与才量相差也实在太远了,但是这也不全是固执己意行事者的罪过;先是父兄的教导不严,所以子弟的行为也就不慎。百姓的鲜廉寡耻,是由于世俗风气的不够淳厚,他们的遭致刑戮,也是理所当然的。

  当今圣上既忧虑使者和官员的种种行为,又痛心不肖愚民的如此做法,所以才派遣了亲信的使者来告诉百姓,为什么要动员士卒的这件事,并且以不能忠于国家,为国牺牲之罪来责备他们,同时也责备乡中的‘三老’、‘孝弟’(负责教导百姓之责)不教诲百姓的过错。如今正值农忙季节,一再烦扰百姓。现虽已亲见邻近各县的情形,但犹恐远处溪谷、山泽间的百姓不能周知,所以檄文应急下县中蛮夷之地,使都明白陛下的意思,千万不可怠忽。"

  相如出使毕,回报天子,而唐蒙已经经略了夜郎,接着还要打通西南夷,于是又发动了巴、蜀及广汉的士卒数万人参加筑路,虽然历经两年,道路仍未筑成,士卒多死亡,花费的金钱更以亿万计,而蜀地的百姓和汉朝用事的大臣们也都反对。正当此时,邛、筰二地的君长听说西南夷与汉交通后,得到不少赏赐,于是也想比照西南夷的待遇称臣为吏。天子征询相如,相如说:"邛、筰和冉、駹诸地和蜀相去很近,道路也容易沟通。秦代时曾置为郡县,到汉代建国时才罢除,现在若能再与沟通,置为郡县,它的价值是远胜西南夷的。"天子以为有理,拜相如为中郎将,委以使节重任,副使有王然于、壶充国、吴越人等。乘着四匹马的传车,借道巴、蜀,带着币帛,去赂通西南夷。到达蜀地时,太守亲自在郊界上迎接,县令肩荷着弩矢开道,蜀地人都引此为殊荣。

  于是卓王孙和临邛的父老都亲自登门,献上牛酒与相如攀交情。卓王孙更是感慨万千,恨不能早把女儿嫁给相如。而且分了一批与给儿子相当的厚礼给女儿。

  当司马相如经略了西夷后,邛、筰、冉、駹、斯榆的君长,都来自请为臣。撤去了旧时的边关,使边关更为扩大西边以洙水和若水为界,南边以牂柯为疆,打通了零关道,在孙水之上筑桥,直通邛都。当消息传到天子,天子大悦。

  原先相如出使时,蜀地的长老多数说沟通西南夷没有大用。朝廷大臣中也有如此想法,相如本来也想谏言,但既然本来是自己建议的,也就不再谏言了。于是写了篇文章,假借蜀地父老的语气为辞,而自己来诘难它,用以讽喻天子。并可以借此宣布自己出使的目的,使百姓了解天子的意思。文辞上说:"汉代立国已经七十又八年,盛德茂行都存载于六世(高祖、惠帝、高后、孝文、孝景、孝武)圣君的行事之中,有纷盛的威武国势,有深广的浩荡皇恩。天下的苍生皆蒙沾濡,更广被到方外的黎民。于是才命令使者西征。阻碍顺流而退,就如风的吹袭下,草木无不披靡。使冄国臣服,令駹国驯服,抵定了笮地,恤问了邛民,占领了斯榆,拔举了苞满。而后再回转车辕,东向报命于天子。到达蜀都时,有耆老、大夫、荐绅、先生等二十七人,以严肃的态度来访,寒暄毕,而进言说:‘尝闻天子之对于夷狄,只在牵制而并不灭绝。如今劳动三郡的士卒去打通夜郎,已经三年而竟一无所成。士卒劳困疲乏,百姓不得赡养,现在接着又从事西夷,百姓的劳力耗费殆尽,恐怕不能成事,这也是使者的负累啊!我私下深为您担忧,况且邛、笮、西僰与中国并立,所经历的岁月已经多至不可胜记。

  仁者不能全仗德为招徕,强者也不能皆靠力以兼并,请考虑、考虑,这种做法恐怕是行不通的吧!如今反削减了百姓的财物来附益夷狄,侵害您所凭借的力量去侍奉无用之人,鄙人愚昧,真不懂您做法的意思。'

  使者回答说:’怎么说这种话呢!如果照您所说,那么蜀人的服饰就似永远无法改变;巴人的习俗也就无从教化了。连我也不愿听这种话呀!不过这件事关系重大,本不是旁观的人所能了解,因为我的行程急促,没时间解说,现在姑且为大夫们陈述个大概:大凡世上一定要有非常之人,才能干出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才有非常之功。所谓"非常"原来就和常人不同的。所以说:一件非常之事的初始,是常使黎民戒惧的,等到成功后,也就天下太平了。

  ‘往昔,洪水沸溢,泛滥成灾,人民上下迁徙,崎岖而不安。夏后氏(禹)甚为同情,于是堙阻了洪水,挖掘江泥,疏通河道,分散了积水以减轻灾害,使水流导向东方,会注大海,而天下永保安宁。当时的勤劳,岂只百姓而已(禹也亲自参加)。夏禹虽然心中烦闷忧虑,但还能亲自参加操劳,身体瘦得都没肉了,皮肤磨得都长不出汗毛,所以他盛美的功烈能显扬于无穷,声望名誉能流传至今。况且贤明的国君登基后,岂只是办理琐碎的杂务,为文字所拘滞,被世俗所牵累,因循旧习而取悦于当时而己。必应有崇高的理想,宏伟的议论,开创事业,垂留法统,以为万世的规矩。所以要有兼容并蓄,恣纵驰骛的宽大胸襟,要有勤政爱民,与天地比德的理想,况且《诗经》(《小雅·北山》)上不是说过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所以天地六合之内,八方之外均蒙浸润漫衍,只要是有生命之个体,如有不蒙受润泽的话,这都是贤君之耻辱。如今封疆之内,文武百官,都已得到嘉美的福祉,而绝无遗缺。至于夷狄等风俗殊异的国家,距离遥远而又无法党同的异域,由于舟车不通,人迹罕至,所以未加教化,风气也甚差。常在中国的边境犯义侵礼,在自己的国内邪恶横行,弑杀君上,君臣之间的地位乖错,尊卑之间的次序颠倒。父兄无罪而被杀,幼穉孤儿沦为奴隶,遭系累而号泣痛哭。内心向往中国的教化,故而抱怨说:"听说中国有至仁的国君,德泽广被,恩惠普及,万物无不得其所处,而今何以独独把我遗漏?"他们垫着脚跟盼望的心情,像枯早时的盼望雨水,即使心情再狠戾的人,也会被感动垂泪,更何况是上上的圣哲,又怎能就此罢止。所以向北方出师以征讨强胡;向东方驰军以责备劲越;四境的邻国都被德泽风化,西南二夷的国君就像游鱼般的涌向流水,愿得中国号赐的国家,以亿万计。所以就以沫若之水为关塞,以牂柯为边界,凿通零山,在孙水上架筑桥梁。

  创立了道德的坦途,垂留下仁义的风范,使广博的恩泽,普施天下,就有如君王亲自去安抚远方,使疏远者不被壅蔽,使暗昧者得到光明,一方既可不动兵甲,他方又可免于诛伐,使远近一体,内外安宁,这不是很康祥和乐的吗!至于拯救百姓于沉溺之中,敬奉至尊的美德,挽救衰世的弛替,赓续周代即将绝灭的基业,凡此种种都该是天子的急务了,纵使如此做百姓稍有劳苦,又怎能罢止?况且王事无不是开始时勤劳,而终止时获致逸乐,如此说来,受命通西南夷就正是此意了。如今正当封泰山,祭梁父,鸣玉鸾,奏颂乐,上齐五帝,下胜三皇之际,而观者却未睹旨意,听者也未闻声音,这好比鹪明已飞到寥廓的天空,而执网罗捕猎的人却仍注视着薮泽,可悲啊!于是诸位大夫表情茫然,忘记了他们的来意,也忘记了原想进谏的话。都感慨而赞许说:’汉代的德业真是伟大呵!这正是鄙人所愿听闻的,百姓纵使怠忽,请让我来作个表率。‘随后都怅然失色逡巡退避而去。"后来有人上书告司马相如出使时曾收受贿赂,而失去官职,过了年余,再召为郎。

  相如患口吃,但擅于著书,常犯"消渴疾"(糖尿病),与卓氏结婚后,非常富裕,所以在仕宦中,不肯参与公卿间商议的国家大事,常借生病而闲居,并不重视官爵,常常跟着皇上到长扬宫去狩猎,这时天子也喜爱击杀熊彘,驰逐野兽。于是相如上疏进谏,文辞上说:"臣子听说:物有同类却能力各殊,所以说力气大就数乌获,说到善射就推庆忌,说到勇武就期许孟贲、夏育。臣虽属至愚,但以为人的能力既有不同,那么野兽也应如此。方今陛下好翻越险阻,射杀猛兽,若突然遇见了一头特别勇猛狡猾的野兽,当你毫无戒备的时候,它惊骇侵犯,冲着你乘舆后滚滚的尘土追逐,当时车子又来不及回旋,人也来不及展露巧智,此时纵有乌获、逢蒙的神技也无法施展,这时一根枯木朽枝都可能构成祸害了。这情况有如胡越伺机在轮下,羌夷埋伏在车后,岂不是太危险了吗?即使它是万全而无一害,这原本也不是天子所应该接近的。况且清除了道路而后行走,选择在道路的中央奔驰,还会有马的衔口断裂,车轴的钩心脱落的灾变。何况跋涉在草丛之中,驰骋在丘墟之上,前面有贪得野兽的诱惑,而心中又没有存着应变的准备,所以造成祸害是很容易的。至于看轻万乘之君的重位,而不安居其上,竟喜好那万全准备中仍有一失的娱乐,臣私意以为陛下不该如此。大概眼明的人,能远见于事件未萌之时;而智巧的人更能避祸于危害未成之时。祸害本多隐藏在蔽暗之处,而发生在人所疏忽的时候。所以谚语说:’家累千金,坐不垂堂。‘(有了钱就不要再坐在堂下。恐怕瓦片坠下伤人。)这句话虽然平常,但是可以晓喻大义。臣子敬请陛下留意明察。"

  皇上看罢,对相如十分嘉许。当回驾经过长春宫时,相如又奏上赋一篇,以哀悼秦世的行事失当。篇中说:"登上了险峭不平的危坡,进入了嵯峨高耸的重殿高宇。临视着曲江中的长洲,眺望着参差的南山。崇山峻岭,绵亘长远,通畅的溪谷,豁然开朗,河水急促地消逝,导向广大的平野山畴。仰观着丛树的阴蔽,俯视着竹林的茂密。向东方驰骋到土山,朝北边涉渡到石濑。放慢了脚步,从容徘徊,且凭吊着秦皇二世。皆因他持身不够谨厚,以致亡国失势,听信谗言,不知悔悟,而终使宗庙灭绝。呜呼哀哉!活着时操守品行不很端正,死后坟墓荒秽而无人修饰,使灵魂无所依归,无处享食。飘逝到遥远无垠之地,愈久远而愈暗昧,精魄虚无地扬举,顺着九天而永逝。呜呼哀哉!"

  后来相如官拜孝文帝的陵园令。天子本已心中羡美子虚之事,相如复见天子爱好仙道,于是就说:"《上林赋》中所叙述之事还不算夸美,还有更靡丽的。臣子曾经写过一篇《大人赋》,还未脱稿,请准许进奏。"相如以为一般列仙的传说,都是居住在山泽间,容貌形体都非常清瘦,这不是帝王想成仙的意愿。于是就写成了《大人赋》。文辞是:"世上有位大人,他居住在中州,宅舍已超越了万里,尚不足使他稍留。悲叹世俗的胁迫困厄,愿轻身飞举而远游,乘着赤气为幡的白虹,戴着云气而上浮,立起似长竿又炎火状黄白色的格泽之气,系紧光耀的五采旄旗,垂挂着旬始之气以为幓旒,拖曳着彗星以为燕尾。旌旗随风披靡屈挠,又下垂而招摇。高持欃枪以为旌旗,披靡断虹以为绸韬。彩虹已暗淡无光,猋风踊动而云朵飘浮,驾着应龙、象舆飞行,骖着赤螭、青虬浮游,时低昂恣纵,直项而骄骜。时委曲举髻,跳跃而蜷曲;时摇头伸颈,举首而不前;时放散自纵,参差而不齐。或乍进乍退,摇目吐舌,容貌委蛇;或摇头昂首,奔走而相倚;或相引相呼,而下至道路;或飞扬踊跃,而腾奔狂进;或齐飞并进,疾如闪电。焕然障雾尽除,霍然乌云消敛,横渡过少阳(东极)而登上太阴(北极),与得道的真人相呼相应。经过了深远的苍穹而右转,横渡过飞泉,而驰向正东方,将仙人都征集而加遴选,部署众神在北斗的第一星——瑶光。使五帝在前开道,返回到太一时使仙人陵阳子明侍从。左方是北方黑帝——玄冥,左边是造化之神——黔雷。前方是陆离神,后方是潏湟神。使仙人征伯侨为小厮,令仙人羡门高为贱役,嘱咐黄帝的太医——岐伯使主药方。火神祝融担任警戒与跸御,清除了雾气才能通行。屯聚了车舆成千成万,聚合五色彩云以为车盖,且树立起华美的旗帜,使勾芒神率领着从者,我已准备前往南疑。路经唐尧的葬所狄山,过访了虞舜的墓茔九疑。车骑纷盛而参差交错,杂乱重累而并竞驰驱,骚扰出入而相互纷絮,众盛无涯而泛滥洋溢,攒聚罗列而丛集荟萃,漫衍布散而寒盛参差。

  直驰入雷室,听着砰磷砰然的雷声;穿越过鬼谷,道路崎岖不平。遍览八纮,远观四荒,涉渡九江,超越五河,飞越炎火,浮渡弱水,航济浮渚,横涉流沙。暂时止息在总极——葱岭山下,在汜滥的波涛上嬉戏,使灵娲鼓瑟,令冯夷舞蹈。当天色翳暗不明时,召来了雷神屏翳,诛责风伯而刑罚雨师。望着西方的昆仑山已洸淴不明,就直驰往三危。排开了天门——阊阖,而进入帝宫,载着玉女与她同归,登上了闻风,而在遥远之处止息,就像亢然高飞的乌鸟偶一栖息。低徊在阴山上纡曲地翱翔,终于目到西王母;满头晶莹的白发,戴着首饰——玉胜,而居住在洞穴,幸亏有三足鸟为她取食,像如此般长生不老,纵能活万世也不值得欣喜。回转了车驾归去吧!又走到了道路的尽头——不周。在幽都聚餐,呼吸着沆瀣(北方夜半之气),餐饮着朝霞,且咀嚼灵芝的花朵,小吃琼玉的芳华。身体逐渐轻举而高纵,纷然踊动而飞向青空,穿过了天闪列缺的倒影,涉渡过云师丰隆操纵的滂沱雨水。驾着游车、道车从长路下降,将云雾抛在身后而疾驰远方。感觉到宇内的狭隘迫促,缓慢地步出了北极的边崖,将屯骑后置在北极山——玄关,在寒门更轶越了先驱。下方是深远而不着地,上方是广阔而不扪天。视线已模糊而无所见,听觉更恍惚而无所闻,乘着虚无而登上高处,超越了无有而唯我独存。"

  相如奏上了《大人之颂》以后,天子非常高兴,飘飘然有凌驾在彩云上,好像浮游在天地间的感觉。

  后来相如因病免官,家住在茂陵。天子就命令说:"司马相如已病重,可以派个人去把他的书统统搬来,不然恐怕会失去的。"就派所忠前往,而相如已经死了,家里一本书也没有,就追问他的妻子。答复说:"长卿本来就没有书啊!虽然时常著书,但马上被人取走,所以家中总是空的。不过长卿未死时,曾留下一卷书。他曾说,如果有使者来取书时可以奏上,至于其他的书就一本也没有了。"留下的是有关封禅大事的遗札,都交给了所忠。当所忠把它进奏后,天子大为讶异。书上说:"上古之初,天生万民,历经了众多的君主以迄秦代。若能循着近世的遗迹观察,必可发现一些踪迹;从听察远古的传闻熟虑,必可听到一些风声。在乱哄哄的人世间,名声被烟灭而不显著的已不胜枚举,能继续光大,尊崇号谥的,略可称道的只有七十二君。凡顺善者无不昌盛,逆失者无一能存。轩辕氏之前已太渺远,详情已不可得知,而三王五帝事迹,都记载在《六经》中,有目共睹。《书经》上说:’国君圣明,大臣贤良。(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就此而言,国君的圣明,无人能胜过唐尧的,臣子的贤良,也无人能比上后稷的。

  后稷创业于唐尧之世,公刘发迹于西戎之地,自文王改制以后,周代即大为兴隆,太平之道,于是才完成。虽然后嗣衰微,政教颓废,但千载之后并无恶声,这岂不是好的开始,好的结局吗?所以能如此并无他故,在于周的先王于创制垂统时,既能慎审其前具的规模,又能谨敬于对后昆的遗教而已。所以轨迹平易而利于遵循,深恩广被而易于丰隆,法度著明而易于遵守,垂统合理而易于赓续,是故周公事业的隆盛超越成王,崇高的功德冠乎文武,揆度其所始,究察其所终,却没有什么绝异的事迹可以与当代的德业相比较,可是还要登梁父,攀泰山,建显号,施尊名,以行封禅之事。而大汉朝的德业,像涌流的源泉,广大漫衍,旁布四方,有如云布雾散,上达九天,下至八埏,有生的万物,无不沾濡浸润,协和之气如水般横流;威武之节似飘风远被,近者沐浴在恩泽的水源中,远者浮泳在德惠的水沫上。原先作恶的都已堙灭;暗昧的皆得光明,四方幽远的人皆感欢悦,回首革面而一心向内。然后,驺虞等珍兽群聚于苑囿,麋鹿等怪兽入于栏栅,择取了一株茎上长着六穗的嘉禾到庖厨以供祭祀,用两只■角共长在一起的白麟作牺牲。在岐山旁获得了周代畜余放生的神龟,在沼泽地招来了翠黄色的乘龙,遣鬼神迎接了仙人——灵圉,并招待在闲馆。奇伟之物,诡谲非常,卓然绝异,穷极变化。伟大啊!祥瑞的征兆都已并臻竞显,还能说自以为德行微薄而不敢提封禅之事吗!原来周王在渡河时有白鱼跃入舟中,武王以为祥瑞,就用它来燎祭上天,其实这种祥瑞是太微不足道了,若与登泰山相比,不就显得太羞惭了吗!周的行封禅与汉的不行封禅,进让之道,怎么竟差得那么远呢?于是大司马进谏说:陛下以仁德化育众生,以义理征讨不顺,诸夏都乐于进贡,百蛮皆执贽臣服。德行已与往初的贤圣相伴,功业亦无二致,善政与功烈已周遍普施,符瑞的征兆更是变化众多,应验之期,当相继而至,已不仅是初次的显现了。究其用意的所在,在泰山、梁父设坛场,是盼望圣帝的临幸,是想纪功立号,比况往圣的光荣。上帝垂降恩德,预积福祉,是将以成功荐告于上天。陛下谦让而不肯示意封禅,是断绝了上帝、泰山、梁父三神的欢心,缺灭了王道应用的仪节,群臣都会感到羞愧。或有人说,天道的本质原本暗昧,而借符瑞来显示旨意,所以不该辞让的。若此而仍旧辞让,那么泰山就永远无法表记,梁父也就要无望于祭祀了。古代帝王但有一时的光荣,而毕世就绝灭了。那么叙说的人将以什么记载流传于后世,又如何会有’七十二君‘的说法呢!

  至于修养德行是为接受天命,遵奉天命以行事,不做逾礼的事。所以圣王决不废除封禅之事,修行礼仪以侍奉地祗,竭尽诚心来款待天神,将丰功伟业铭勒在中岳,以表彰至尊,舒布盛德荣号,授与厚福,来浸润百姓。封禅之事本是极为堂皇盛大的,为天下的壮观,是王者的大业,是不可低贬的,请陛下能保全它。而后更要借着荐绅先生的意见,使它更为光大,以展露记载诸儒的官职与事业,并以兼正天时、人事,校饰文章、大义,著成有如《春秋》般的一艺,与旧有的《六经》合称《七经》,并抒布无穷,使万世之后仍能激荡起清流,扬举微波,飞扬英声,腾播茂实。所以前代圣哲之能永保鸿名,常被称赞的缘故,就在于行封禅之礼,应该命令掌故之官,将封禅之大义悉数奏报而阅览。"

  于是天子动容地说:"好吧!我就试行看看!"经过再三的精思熟虑,归纳了公卿的建议,征询了有关封禅的细节,以诗歌朗诵出恩泽的博大,符瑞的富饶。于是写下了《颂》篇:"覆盖我的苍天,是一片浮动的彩云,经常普降甘露时雨,此地可任你遨游,滋润的水液已渗透进大地,何种生物不被孕育!嘉美的谷子,长出了六株穗子,何种作物不被培育!不仅降下雨水,且润泽大地;不仅沾濡了我,更普施众黎。熙熙然来往的万物,都怀着思慕,名山的封禅大典,都盼着君的到来。君啊!君啊!怎么不行封禅的大礼。文采斑斑的野兽,皆欢悦在我君的苑囿,白色的本质,黑色的异彩,它们的仪态都十分可爱。和穆祗敬,有君子的仪态。往昔只听到它们的声音,而今已亲见它们的到来,道路上却不留踪迹,这正是天降祥瑞的征兆。这种野兽在舜时出现,于是虞国就能旺盛。肥壮的麒麟,游戏在灵沼,孟冬十月,君王亲往郊祀,白麟奔驰过车舆之前,就以它燎祭上天,祈天帝受享,并播降福祉。三代之前,大概还未曾有过此种现象,宛宛然游行的黄龙,因德行的兴旺而升天,色彩炫耀,熿炳辉煌,代表正阳的龙体已然显现,必能觉悟众庶黎民,在书传中已有记载,这龙体正是受天命者之车乘。天既以符瑞彰显了德行,就不必再谆谆告谕多言,当依事类托寄心意,告谕天下即行封禅大典。披开经籍观察,天人两界已能交通,上下已能相互发明感应,圣王的行事更是戒惧敬畏。所以说:在兴盛时要思虑到衰败,在安定时要思念及危亡;因此汤、武虽位居至尊,仍不失肃敬的态度,舜在大典之中,仍能反省阙失。这道理就在此。"

  司马相如死后,到元狩五年,天子才行祭祀后土之礼,八年,终于行祭祀中岳,封泰山,以至于梁父。封禅大典均肃穆祗敬。

  相如其他著作,如《遗平陵侯书》、《与五公子相难》、《草木书篇》都不采录,所采录的都是些在公卿间较为显著的。

  太史公说:"《春秋》能推知极为幽隐之事,《易经》能本于阴阳微妙以显示人事,《大雅》言王公大人之德普及黎庶,《小雅》在讥讽一己的忧苦,能影响时政得失。所以说言辞的形式不同,但教化百姓的功效则一。所以相如虽多虚辞滥说,但主旨仍在引导人节俭,这与《诗》的讽谏作用有何不同?(扬雄以为’靡丽的赋篇,规劝的意味重而讽谏的意义少,就好像在演奏郑、卫之声时,而曲终却用雅乐。‘此话未免言之过甚。)(此段据梁玉绳曰:当删。)我采录了他的一些可以论述的文字,著录在篇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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