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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记卷二十四

书名:白话史记(上) 作者:司马迁 本章字数:23574

更新时间:2014年12月31日 22:36


史记卷二十四

  

  乐书第二

  周何译

  太史公说:我每次读《尚书》,读到《虞书·皋陶谟》篇中所载,君臣互相告诫,必须时时以天下安危为念,而倚为股肱的大臣们如果不知深自警惕的话,所有的事业都会因此荒废败坏的歌辞时,没有一次不深深感动。又当我读到成王所作的《周颂·小毖》诗篇,赤心诚意地谴责自己的过失,为管叔、蔡叔的家族叛乱而伤心难过时,你能说这不是一位战战兢兢,诚惶诚恐,善于守成家业的人吗?真正的君子不会做出在困顿不得志时才想到要进德修业,而一旦得意满志时却又抛弃礼义的事来。能在闲散安佚的生活中,礼之重器:西周铜编钟时时想着初始创业的艰难;既已浸润于富贵繁华的享受之中,而仍能时时歌咏忧勤劳苦之事,如果不是身具高超的品德修养者,谁能有如此的表现?古书传记上说:"当政治环境归于安定,统一事功达于完成之时,礼乐之事才能真正地兴起。"这是说在政治安定,事功完成之后,天下对于如何做人的道理自会日渐要求深厚,对个人品德修养的要求也就越来越高,于是对于所认为值得喜乐的价值观念,则往往因人不同而产生相当悬殊的现象。就像是过分满足而不能加以贬损的话,自会超溢范围;或是像过分充盈而不能小心把持的话,自会倾侧漫衍一样;这就是说愈是在政治安定,事功完成之际,愈是需要礼乐来作节制。凡是制作乐曲者,其真正的用意原就是在节制欢乐,不使过分。所以有道德修养的君子往往以能谦逊退让为合于礼的要求,而以能节制欢娱为合于乐的条件。音乐的精神既是如此,然而又认为各州各国的地区不同,情感的表现和当地的习俗当然会有所不同,所以必须广泛地收集各地的风俗,再配上适当的声律,用以弥补其缺失,转移其教化,来帮助政教的推广流衍。天子亲自在明堂观赏这些经过整理后的各地民风,而后天下万民看到在上者如此地诱导,自会荡涤清除所有邪恶污秽的积习,各依本身的需要,从这些乐曲中斟酌取舍,尽量地吸收滋润,用以修养自己的性情。所以说如果有人能把朝堂中的雅正之音和宗庙里的颂赞之音彻底整理好,一般社会人民一定会逐渐归于平正的。虽然那种大喊大叫吵闹的声音一起,会使士兵的精神为之振奋;郑国或卫国的流行歌曲一经演奏起来,也会使人心里感到迷乱;可是如果音乐的表现能有非常调和与和谐的状况,连鸟兽都会受到感动,何况是具有仁义礼智信五常的善良德性和知所好恶之情性的人呢?这可以说是非常自然的情势啊!

  先王治民的原则被破坏毁损之后,郑国的靡靡之音就流行起来了,一时各国诸侯,为求声望显耀于邻州之间,彼此都争相以能欣赏这类的音乐而自以为高。自从仲尼不能与齐国所馈赠的优伶并容于鲁国之后,虽然后来退居于洙泗之间,曾经作过修正乐曲的努力,借以诱导世道人心,虽然在当初离开鲁国时也曾借几句歌辞以严正地讥刺过当时的风气,但仍然是无法使这些人受到感化。迁延以至战国时代,一般人更是流衍沉湎,安佚闲散,一味因循而不能回头,最后至于丧失生命,夷灭宗庙,整个国家都被秦国所吞并了。

  秦二世更是以声色为欢娱,当时丞相李斯曾进言劝阻说:"抛弃了《诗》、《书》等古代的传统文化,极尽心力于声色的享受,从前殷商时代的祖伊就曾经为此而恐惧,劝告过纣王。但纣王根本不放在心上,累积了太多这样自以为小事的过失,放纵心意于长夜的欢乐,这就是纣王所以败亡的原因啊!"然而赵高说:"上古的五帝三王时代,他们当时乐曲的名称都彼此不同,这就是用以表示彼此不相沿袭的意思。上自朝廷,下至人民,能在交往之间感到欢欣喜悦,能在相处之际感到情意淳厚,这就是音乐的功效啊!如果没有音乐,则和睦喜悦的心情无法沟通,施布的恩泽也不能流散均沾。这就是每一时代自有其每一时代的教化,我们只要选择适合这一时代所需要的乐曲就行了,何必一定要备有华山的■耳骏马,然后才能远行呢?"秦二世认为他说得很对。

  汉高祖经过其故乡沛县时,一高兴之下曾唱过三句带有语辞的《大风歌》,当时还让县里的小孩子学着唱。高祖驾崩之后,命沛县得以四时歌舞祭享其宗庙。孝惠帝、孝文帝、孝景帝,历来都没有任何增添或改变,乐府中也都只是依照惯常练习旧曲而已。

  直到当今皇上即位,制作了郊祀歌十九章,命侍中李延年调和声律,拜李延年为协律都尉。那些通一经之学的专家,不见得都能深切明了这些歌辞的意义,于是就把这些《五经》的专家们集合到一处,让他们聚集共同讲解学习诵读,然后才能真正通晓其义,原因是这里面很多都是近乎雅正的文字。

  汉代常以正月上旬的辛日,祠祭太一尊神于甘泉宫,从黄昏始祭,一直到天明结束。在祠祭的过程中,常有流星划过祠坛的上空,于是就作四时歌曲让童男童女七十人一起歌唱,春天唱《青阳》之章,夏天唱《朱明》之章,秋天唱《西皞》之章,冬天唱《玄冥》之章。这四时歌辞,社会上颇多流行,所以这里就不再多说了。

  又武帝元鼎四年,在渥洼水中得到一匹神马,于是又为之编次乐曲,作成《太一之歌》。歌辞说"这是北极太一星的呈献,一匹天马来到人间。全身通红,像沾染着赤色的汗,口中吐沫,也像流着红水样的鲜艳。从容不迫地奔驰,超越万里不过是举足之间。哪里有能与之匹配?惟有龙才可做它的友伴。"后来在太初四年,征伐大宛,又得到一匹千里马,马名"蒲梢",当时也为之编次歌曲,歌辞是:"天马来了,来自极远的西方。跋涉万里,归于有德的帝王。承天之圣灵威德,足以慑服外邦;远及于流沙之中,四夷也都来归降。"中尉汲黯进言说:"凡王者制作乐曲,上以远绍祖宗之德,下以教化万民。如今陛下只不过是得到一匹马,于是就为之作诗作歌,还要合用于宗庙的祭祀,先帝以及老百姓们又哪里能听得懂这种音乐呢?"皇上沉默了一会,显然很不高兴,丞相公孙弘就说:"汲黯诽谤圣上的言行,依法当诛全族。"

  音的起源,可说都是由于人心有感发而产生的。人心原本是寂然不动的,其所以动,则是由于外物的刺激反应才使之如此的。人心受到外物的感应而心意浮动,所以自然就会形之于单纯的声喊。随后又发现声与声不但有所不同,而且彼此往往可以互相应和,于是就产生了清浊高下等声的种种变化。由声的变化再加以组织美化,就谓之悦耳的音了。排比编次各种不同而悦耳的音组成曲调,再加上斧盾、翟羽、旄牛尾等的舞蹈用的道具,于是就谓之完整的乐曲了。所以乐曲是由许多音的组合而产生的,但推溯其本源,还是起于人心有所感于外物的激发。因此痛苦的境遇有感于心时,其声音的表现一定是急遽而短促的;如果欢乐的境遇有感于心时,则声音的表现一定是宽舒而缓慢的;如果是喜悦的境遇有感于心时,则声音的表现一定是轻快而流畅的;如果是令人愤怒的境遇有感于心时,则声音的表现一定是粗犷而暴厉的;如果是令人肃然起敬的境遇有感于心时,则声音的表现一定是刚直而有棱角的;如果是令人爱慕的境遇有感于心时,则声音的表现一定是温和而柔婉的。以上的这六种情感的表现,并不是人性所本有,可说都是有感于外物的影响而发动的。因此古代先王对于那些可以感人的事物,特别地予以小心谨慎地处理。所以必须用礼的约束来启导人的心意,使思想不致发生偏差;用音乐来调和人的声音,使心性不致流于暴戾;用政治来规划人的生活,使言行不致有所失误;用刑罚来防范人的作奸犯科,使举止不致流于邪僻不正。礼、乐、刑、政,其方法形式虽有不同,但其终极目标则是一样的,都是在于用以使民心的归向相同,使治世之道显现其效果。

  凡是音都是由于人心有所感而发。当人的内在情意因外物的感应而起动荡时,自会以唇吻之间所发的声来表现。各种不同的声如予以调和美化之后,即谓之音。所以太平盛世的音乐所呈现的总是平安而和乐的,由此可见当时的政治一定是非常的和顺。衰乱之世的音乐所呈现的总是怨恨而愤怒的,由此也可见当时的政治一定是非常的乖乱不正常。一个逐渐走向灭亡的国家,其音乐所呈现的总是悲哀而忧愁的,由此也可见其人民一定是处于极端的艰难困苦之中。所以声音的各种不同情调的表现,往往与政治的盛衰消长具有非常密切的关系。五声中的宫声最为低沉稳重,就像是身居中央总领四方的君主;商声比较刚正坚实,就像是负责裁决执行事务的大臣;角声高低轻重适中,就像是最普通的人民;徵声比较轻扬,就像纷然而来的繁杂事务;羽声最轻,就像是许多琐细的物件。如果这五者的轻重不失调,清浊不淆乱,那就绝不会有沾滞不和畅的音调出现。如果宫声淆乱,则音色流于荒散,这可能就是由于其君行为骄逸放肆的反映;如果商声淆乱,则音色流于颓废邪僻,这可能就是由于其臣败坏政务的反映;如果角声淆乱,则音色流于忧郁不振,这可能就是由于政治苛虐,人民怨愤的反映;如果徵声淆乱,则音色流于悲哀痛苦,这可能就是由于劳役的要求过多,人民勤苦不休的反映;如果羽声淆乱,则音色流于高危震颤,这可能就是由于赋税过重,民间普遍贫困的反映。如果五声全部淆乱失调,击磬,汉画像砖,山东沂南出土。

  相互陵越,那就谓之漫无条理了。果真这样的话,这个国家的灭亡大概没有多少日子了。像奢靡放滥的郑国音乐和短促急速的卫国音乐,就都是乱世之音,几近于漫无条理的了。又如桑间和濮水之上一带的靡靡之音,那更是亡国之音了,充分表现出其政治的散漫松懈,人民流徙逃亡,臣下欺罔君上,行私舞弊等种种病态,已到了无法遏止的程度。

  凡是音都是由于人心有所感而发;而乐则是能与万物各种伦类的性理相感通者。所以只知能发单声而不懂有调节美化的音,那就等同于一般禽兽而已;能知道调节美化的音,而不了解应和感通万物性理的乐,那也只不过是普通人而已。惟有有德的君子,才足以真正懂得调和情性,感通事理的乐。所以如能小心谨慎于开始的发声,然后才能真正懂得音;进而谨慎地审定其音,然后才能真正懂得乐;再进而谨慎地考察其乐,然后才能真正了解政治的得失,然后才能要求治世之道的完备。所以遇到一个根本不懂如何正确发声的人,不必和他谈音理;遇到一个完全不懂音理的人,自不必和他谈更高深的乐理。真正能了解乐理及其作用者,则对于治国之本的礼的要求,大概也应该有相当的了解。对于礼和乐两方面都有心得的人,可以称之为有德之士了。就是指在心性方面有所得的意思。因此音乐的盛行,真正的价值在于能移风易俗,并不是穷极于要求钟鼓之音而已。隆重的宗庙祭享大礼,其价值在于能由此而安上治民,也不是穷极于要求饮食滋味而已。就如演奏清庙乐曲中所用的大瑟,采用朱色的丝弦,可以使声音重浊些;又在大瑟的底下穿孔,可以使声音迟缓些;一个人始唱,只有三个人随声咏叹;这些都是因为清庙的主题是在歌颂先祖的恩德,使先祖的德音得以传之于无穷,遗留于后世,因此并不重视音调的繁衍变化。又如宗庙盛大祭享之礼中,以水为代用品的玄酒位列在上,而祭俎上陈列的是生鱼,大块肉骨煮的高汤不加任何调味的佐料,这些也都是表示重在祭享先祖,求其尽量适合上古当时的生活状况,以尽子孙孝敬之心,而并不重视饮食滋味的意思。所以先王的制作礼乐,并非用以要求口腹耳目之欲的极度满足,实在是希望借此教导人民,使他们本身对好恶能具有平正的判断力,从而可以回返到人生的正常状态。

  当人初生之时,在情感方面原本是寂静淡漠的,这是自然之性的本来面目;及至有所感于外物,然后才有所谓情意的波动,这是自然之性开始有了动态的变化。当外物之来,一与之接触,在人的心智上立刻就有反应,然后自然就会产生喜欢或是不喜欢的情意表现。这种情意的波动应该有合于常情的自然节度;如果自己内心对这种任意波动的情意不能加以适当的节制,而心智上的反应又经常受到外物引诱的影响,不能回返到原来寂寞纯净的静态,那么自然的天性当然会逐渐泯灭而不复保存了。说到外物使人情意波动的影响,那可真是无穷无尽的;而人对于喜欢不喜欢的判断选择又往往不能自我节制,那当然就会形成任何事物之来,人就随着事物的影响而变化,完全失去自主能力的情形。所谓人随外物而变化者,就是说泯灭了自然的本性,而只知尽情追求那些因情意波动所造成欲望的满足了。这样下去,于是就会产生背逆正道,欺诈作假的心意,就会产生淫佚放滥,为非作歹的行为。所以我们经常可以看到,有强者胁迫弱者,有人多势众的压抑人数少的,有聪明才智高的欺骗愚笨的,有勇敢的折磨胆子小的,有疾病在身者不能得到妥帖的照顾,年老年幼的,或是孤儿寡妇不能获有适当的安置,这都是形成天下大乱的态势啊!所以先王的制作礼乐,就是为天下人制定节度的意思。如丧服的缞麻服饰、哭泣的仪节等,这是为节制丧痛而设置的。又如敲钟击鼓的音乐,手持干盾大斧的舞蹈,这是为调和民性的平安欢乐而设置的。又如成家的婚姻之礼,成人的冠笄之礼,这又是为使男女有别而设置的。其他如乡射礼、乡饮酒礼、宴飨宾客之礼等,这些都是为了规划正当的社会交往行为而设置的。礼的作用在于节制人民的心志嗜欲,乐的作用在于和悦宣导人民的心声,用政治教化的功能来推行礼乐,用刑罚禁令的处置来防止违反礼乐的行为。如果礼乐刑政四者能通行于天下,而没有任何背逆不顺之处,则王者的仁道可以说已经足以称备了。

  乐的目标在于协同好恶,礼的目标则在于区别等差。人对于事物的好恶如能大致相同,思想一致,则自然会相亲相近。人对于亲疏贵贱的等差如能区别得很清楚,则自然能彼此尊敬。但如果过于重视乐的作用,缺少礼的约束,也会发生放滥流失,不相尊重的缺憾如果过于重视礼的作用,没有乐的调和,也会发生亲疏离析,不再有骨肉之间的亲爱了。因此礼乐必须相辅相成,一方面能合同人们的情意,一方面又能约束人们的行为,这样才是礼乐并行的彬彬盛事。礼义的风气如能在社会上普遍建立起来,则人际关系的亲疏贵贱的等差,自能分划清楚;音乐的风格如能经由美化调和而协同其效果,则君民上下自然都能和融一片了。如果好恶的区分标准非常显著,善恶分明,则贤者与不肖者自会显然有别了。如果刑罚真的能禁止暴行,爵赏真的可以荐举贤能,则政治自会做到公正均平了。加之能以仁心爱顾子民,能以判别是非的义理来规正人民,这样的话,则社会人民安和乐利的理想,一定是可以做到的了。

  音乐是由人的内心有此需求而产生的,礼则是由人的外在行为有此需求而产生的。音乐既是由内而发,所以其功效往往属于静态的,礼既是基于外在行为而产生,其功效自多属于动态的。所以凡是大的乐曲一定都是平易近人,大的礼仪则一定要求简约。音乐发挥其极至效果时,人与人之间不会再有仇怨之事;礼仪发挥其极至效果时,人与人之间也不会有争斗之事。在相互礼让、一团和气的状况下,不须采用什么特别的方法,就可以平治天下者,那只有所谓的礼乐才能做得到。这样的话,凶暴之民不再有胡作非为的行动,各地的诸侯都能同心协力服从政令,兵甲备而不用,五刑设而不施,百姓没有灾患,天子没有烦恼,能有这样完美的状况,足见这必然是由于乐教的功能已普遍地收到效果了。使人人都能做到父子相亲,家族团聚,人人明白长幼有序,彼此尊敬,进而推广这种亲族的仁爱和尊卑的相敬之道达于四海之内,而又能共尊天子,能有如此理想的状况,足见这必然是由于礼教的功能已广泛地通行于天下了。

  大的乐曲所要求的最高境界是情性的调和,这与天地间阴阳和顺以孳养万物的道理完全相同;大的礼制所要求的最高理想是适当的等差节度,这也与天地间自然的高低大小各得其宜的道理完全相同。能和顺,而后才能繁荣社会,百物孳育而不失其本性;有节度等差,而后才知尊卑有别,进而能知重视本源,于是才有报功反始的天地祭祀之礼。形式上有具体的礼乐以教导人的行为,精神上又有超越现实的鬼神以约束人的思想,这样的话,四海之内,人人自能彼此敬重,互相亲爱了。礼是根据事物的等差而作精密的区分,由此以启导人们了解因等差而必须彼此敬重的道理;乐则是综合各种不同的声音,予以调节组织,由此以启导人们了解群体生活互相亲爱团结的道理。礼乐对达成教化功能的作用是完全相同的,所以古代圣王明君都沿用礼乐而不改。每代所制的礼事一定与当时的社会需要相结合,虽然历代有所损益,而要求互相尊敬的原则大体不会相差很多;每代所作的乐名一定与当时的功业事绩相配合,虽然历代都有变异,但要求相互亲和的原则也不会有何不同。所以无论是哪一时代的乐曲,都有演奏用的钟鼓管磬和跳舞的羽毛、龠管、干盾、长斧等,这些都是乐曲中的用具;至于或弯或伸,或俯或仰等的舞姿,以及合聚、分散、缓慢、迅速等的舞步,这些又都是乐曲中的美饰;可说大致也都是相同的。无论是哪一时代的礼仪,都有盛黍稷的方簠圆簋、置牲体的俎案、装酱或肉汤的豆,以及行礼的各种仪式章节等,这些都是礼仪中的用具;至于升堂降阶,或上或下,进退回转等,以及有时袒衣、有时掩敛等的动作,这也都是礼仪中的美饰;大致也都相同。所以真正能了解礼乐的作用及其变通原则者,才能有资格制作,真正能懂得礼乐的外表文饰者,才能有资格讲述其用意。有资格制作礼乐的人,可以称之为圣者;有资格讲述礼乐用意的人,可以称之为明者;所谓明与圣者,就是专指能讲述或能制作礼乐的人啊!

  音乐可以代表天地间万物最和畅的情态,礼仪可以代表天地间万事最有秩序的情态。能获得和畅,所以万物自然孳生化育;能拥有秩序,所以万事井然有别,各得其宜。音乐是取象于天时循环变化的原则而制作的,礼仪则是取法乎土地的有高有下,生养各有所宜的原则而制作的。礼仪的制作如果失去原则,则必定是纷乱而无秩序;音乐的制作如果失去原则,也必定是暴躁而不和畅。所以必须确实明了天的循环变化原则,和地的各有所宜的道理,然后才能着手兴作礼乐。使各种不同的物类,在极为和畅的气氛之下,共存共荣,不会发生彼此侵害之事,这就是音乐诱导民智,达成教化目标的内在作用。使人人喜悦欢乐,相互亲爱,这就是音乐的外在作用。使不同阶层的人,共同保有中正平和,绝无偏邪的思想,这就是礼仪在本质上的要求。使人人经常注意外表的端庄诚敬,谦恭顺从,这就是礼仪在形式上的要求。至于像礼乐的用之于钟磬,发之于声音,被用作宗庙社稷的祭享,被用为山川鬼神的祀典,则任何时代都是随着当时人民的需求而定的。

  王者功业成就而后作乐以为颂赞,国家安定然后制礼以维纲纪。功业成就大者,所作之乐一定是尽善尽美:治绩能遍及天下者,所制之礼一定是思虑周密。只具有代表武德的手持斧盾的舞曲,缺少表彰文德的意义,这不能算是尽善尽美的乐曲;只知道用煮熟的食物来祭享父祖,而不了解应该用生的物品祭祀上古远祖的意义,也不能算是通达周遍的礼仪。五帝时代风气各有不同,所以彼此并不完全沿用上代的乐曲;三王时代社会状况也各有所异,所以彼此也不完全沿用前代的礼制这就是礼乐历代有所损益的道理。音乐如果失去了代表时代的本旨,而过分流于声容之盛美,影响所及一定会有无穷的忧患礼仪如果失去了维系纲纪的本旨,而过分着重于仪物粗略形式的要求,则必然会产生严重的偏差。至于乐能敦厚其本旨,而无放滥之忧,礼能使内涵的诚敬与外在的形式兼备,而无任何偏失者,恐怕只有最伟大的圣人才能把握得住了。天高地下,万物布散于天地之间,各有其品类的差异;为使高下尊卑皆有定位,品类异同皆有等差的适当区分,礼的节制作用因而通行起来。日月星辰、阴阳四时的循环运行,永无止息,应合自然变化的原则,万物于是得以孳生化育;为使自然变化永远保有适当的情状,万物繁衍始终保有和畅的常态,音乐的协调作用因而兴起。春生夏长,这一片繁荣的景象,都是天地自然仁爱的表现。秋收冬藏,这一片肃杀收敛的场面,又都是天地自然严正义理的表现。音乐功效主于陶养情性,使趋于美,所以天地自然的仁爱表现,与音乐陶养功效相近;礼的作用主于裁断事宜,使归于善,所以天地自然的严正表现,与礼的制裁作用相近。音乐要求敦厚和畅,所以一切都是以内在精神情态为主体,而顺应天时自然的变化原则。礼仪则是要求区辨异同,处置适宜,所以一切都是以外在的人物事类为主体,而顺应实物品类的等差原则。所以圣人作乐必须应合象征自然原则的天时,制礼必须应合象征品类等差的地物。礼乐如果能获致明畅而完备的效果,则天地万物自能各安其位,各尽其所能了。

  天尊地卑的观念既经建立,君臣上下的对待关系也因此而认定。尊卑上下的关系既经认定,则贵贱有别的等差观念也因而确立。而阴阳动静各具其常态,大小内外的不同也因而各得其宜。万物各有其不同的生活方式,方式相近的自会聚居共同生活在一起;万物又各有其不同的形体,形体相近的自会各自成群,而群类之间又是那样的彼此有别,这就是自然禀赋的本性和如何维持本性的生活方式有所不同的道理。天上有日月星辰等不同光耀的现象,地下有山川人物等不同状貌的形体。了解这些诸多不同的道理,就可以懂得圣人制礼为什么一定要取法于天地之间万物有别的原则了。地气上升,天气下降,阴阳二气相互摩擦,天地交相感应而荡动,以雷霆鼓动生机,以风雨迅速催生,以四时变化发动其消长生息,以日月光辉来作温暖照顾,于是百物自能化生长养,蕃育无穷;了解这些天地万物的生长奥秘,就可以懂得圣人作乐为什么一定要取法于天地之间的和畅最高原理了。

  天地的化育如果不得其时,万物就不能获得正常的繁衍;同样的,人类如果男女无别,不能获有正常的生活,结果一定会造成社会的混乱;这就是天地间自然的情理。至于礼乐的功效可说上至于天,下委于地,所有自然品物无所不包,又能适应于阴阳的消长,乐舞,汉画像砖,河南新野樊集。

  感通于冥漠的鬼神,不论如何高远深厚的道理,都能融会其中。音乐可以表现出自然太初时的寂净和畅之美,而礼仪则是存在于成物成形之后的协调之中。充分表现着流动不居,化生不息者,那就是天;充分表现着寂然不动,而类聚群分者,那就是地。有时而动,有时而静;这就是天地间万物滋生的原动力。所以圣人赞叹着说:"这些都是礼和乐的功效啊!"

  从前舜制作了一张五弦琴,用这张琴唱过孝子思亲的《南风》之诗;于是当时的乐官夔,开始配上乐曲,用以赏赐给各地的诸侯,希望天下人都能接受其影响。

  所以天子的制作乐歌,是有意赏赐给诸侯之有德者,使教化的作用更为普遍。诸侯的品德高超,该国的教化很受人重视,五谷粮食又适时成熟,人民生活无虞,然后以乐曲赏赐给他,效果才会格外地显著。如果诸侯平时的德惠非常微薄,治理人民又使他们过于劳苦,即使以美好的乐曲赏赐给他,由于能随着乐曲而欣然起舞的人太少的缘故,舞蹈中的行列间隔一定是很大。如果诸侯平时的德惠深厚,人民的生活安乐而闲散,当天子赐给他乐曲时,乐意参加舞蹈的人很多,舞步的行列间隔必然会很小。所以只要观察一国的乐舞,往往就能看得出该国诸侯的德惠如何,就如听到诸侯死后的谥号,就可以知道他生前的作为如何是一样的。尧时的《大章》之乐,就是为表彰尧的美德而作的。黄帝时所作,经过尧时的增修而成的《咸池》之乐,咸是皆,池是施的意思,咸池就是说明美德备施的意思。舜时的《韶》乐,是表示能继绍尧的美德。禹时的《夏》乐,也是表示能光大尧舜的美德。至于殷、周二代,都是以武功为民除残伐暴,所以二代的乐曲,大抵都是在颂扬事功。

  天地之间,有其自然常循不变的原则,如果寒暑没有定时,则人民自多疾病;如果风雨没有节度,五谷欠收,则民间每有饥荒。音乐对人心的教导,就像人民所感受的寒暑一样,如果音乐的教化没有注意适时和常态,则必定会伤风败俗,影响深大。礼仪对人事的规范,就像人民所蒙受的风雨一样,如果礼仪失去适当的节度,则任何事也做不成。然则古代先王的制作乐曲,其用意就是在于表现其治理国家的功绩,如果治理的功绩良好,则音乐的表现一定可以取象其美德。就以养猪造酒来说,推源其本意,并不是希望用这些东西来制造灾祸,然而后来发生的刑杀争讼的事件愈来愈多,那就是由于食肉饮酒不知节制,才会产生这些祸害的。所以先王为此制订了饮酒的礼节,士者行一献之礼,饮酒不多,而宾主之间拜揖多次,意重于敬而不在酒,可以整天都在饮酒的礼节中,而不会有人喝醉,这就是先王用以预防酗酒滋事的措施。由此应该可以了解,适度的酒食,原是可以让大家聚会在一起而获得欢乐的。

  乐曲的作用,是用以训示人民,让他们体会其所表现的美德;礼仪的作用,则是用以教导天下,让所有人都能了解必须节制过分的行为。所以先王遇有死丧大事,一定为人民设有縗麻哭泣之礼,借以宣导其哀悼之情;遇有喜庆福祥的事,也一定有歌舞饮食之礼,借以畅达其欢乐之情。无论是悲哀或是欢乐,虽然各有其不同的分际,然而都可以用礼节使他们最后都能获得满足。

  音乐的表现形态,是单方面直接的给予,人们只有接受而已。礼尚往来,所以是有施有报的形态。音乐是直接颂赞发自人们内心的欢乐,而礼则必须追念所以产生欢乐的缘由。所以音乐的主题在彰明盛德美化,礼的要旨则在于感恩报情,追反原始。所谓"大路"之车,原是天子的车舆。车上所悬绣有龙形的旗帜,旗的边缘垂有九条游繐,这也是天子所用的旌旗;青绿色边缘的甲壳,那是天子用以占卜吉凶的宝龟;再跟着一大群的牛羊,这些东西,都是在诸侯来朝述职时,天子感念其勋劳,而赏赐给诸侯的礼物,这就是礼的施报作用了。

  音乐是表达情感的,共通的情感当以平和为主,所以就音乐来说,这种平和的情感是不可以任意改变的;礼是判别事理的,共同的事理当以中正为主,所以就礼来说,这种中正的事理也是不可以随便改易的。音乐就是统一共通的情感,礼则是分辨不同的事理,所宴饮,汉画像砖。

  以礼乐的理论自能通贯于人情的是非同异了。探究自然纯净的本性,进而体察了解所以产生变化的原因,这就是音乐所要求的内容;坚定衷心的诚敬,进而去除外表的虚饰,这就是礼所要求的常态。礼乐都是顺应天地自然的诚意,感通幽冥神明无法具体说明的德惠,使天地的神祇都能莅临人间,福祐万物,由此而凝炼形成抽象的情理精义和具体的乐章礼节,然后再利用这些来调理父子君臣、贵贱长幼等人事方面的节度。

  所以圣人举用礼乐,则天地神鬼都会协同调和,生养万物,而且是非常昭显的事实。当天地上下欣然会通,阴阳调和,相互融汇,温暖而慈爱地照顾养育着万物;然后成长中的草木更加茂密,初生的嫩芽也努力地冲出地面,带羽毛的鸟类奋翅飞起,带角的兽类也孳生繁育,冬眠蛰伏的昆虫已苏醒活动;鸟类以母体孵卵而生育,兽类怀孕而繁殖,胎生的不会胎败,卵生的也不会卵裂。这种安详和泰,繁荣茂盛的情景,正是音乐理论所必须归依的理想主题。

  所谓乐曲,并非只是指的黄钟大吕那些有关声调清浊高下的乐律,也不是指的随着琴瑟伴奏的歌唱,操持着干盾斧钺的舞蹈;这些可以说都是乐曲的细微末节,所以往往都是由童子去舞就行了。铺好饮食用的席位,摆好酒樽俎几,排好笾豆等各类的食器,于是一般人就以揖让进退、升堂降阶等当做正规的礼仪,其实这些也都是礼的细微末节,所以也只是由职有专司的人去做而已。负责演奏的乐师,他们虽然知道如何演奏和需要伴奏的诗篇,但未必懂得乐理的含义,所以他们只能坐在朝北的卑位上去演奏而已;宗人、太祝这类司仪的职务,他们只知道宗庙祭祀时的仪节秩序,但未必懂得祭礼的作用,所以他们只能跟随在代表接受祭享者"尸"的身后,亦步亦趋;学习商礼的祝,只知道分辨丧礼中袭盖和小敛大敛的仪式,但未必懂得设置这些仪式的用意何在,所以他们也只能跟在丧主的身后,帮助行礼而已。因此能深明道德义理者,居于堂上朝南的尊位,才技术艺娴熟者却只能坐在堂下;能深具孝敬爱亲行为的人走在前面,遵礼行仪会办事的人却只能走在后面。所以先王能有上下前后等秩序的建立,然后才可以有规模地制作于天下。

  音乐是圣人安和喜悦心情的表现,因此可以引导民心,使归向于善美。以心比心,以情导情,就是由于音乐能感人至内心的深处,转移风俗自然也非常容易,所以先王特别重视乐教的实施。

  凡是人都有血气,也都有心智,这都是生而具有的本性;有血气故容易冲动,有心智故容易受到感应。然而在承受外物影响,激发感应后所产生喜怒哀乐各种情感的表现方面,则往往没有主动而常态的节制本能。当内心接受外物的感应而发生某种意念的浮动,然后就会顺着感应作用,逐渐形成具体的心意活动的指向。所以当意象琐细而狭小,节奏局促而短急的音乐流行时,一般人民当然会承受其影响而趋向于悲思忧愁、烦躁不安。当意象宽弘,音调缓慢而平易,气质高华,而节奏单纯的音乐流行时,人们自会呈现安观乐,汉画像石。

  康和乐的情态。当粗犷躁厉,刚猛张扬,能使人振动肢体,亢奋血脉的音乐流行时,人们自会有刚强坚毅的反应。当坦直平正,沉稳慎重的音乐流行时,人们一定会趋向于庄严恭敬。当宽裕安详而润泽,节奏顺序成章,和畅流动的音乐流行时,人们自会呈现着慈爱的情态。如果是心意放纵,邪僻散漫,节奏急促而浮滥的音乐流行时,人们的反应也一定会流于淫乱。

  所以先王必须依据人的情性以制作音乐,并且以天地阴阳律吕的度数作为稽考人情的标准,以衡量是非的礼义作为裁制人情的典范,同时又协合阴阳的调和,顺导五行不同性质的变化,使活泼生动的阳气不至于过分外放流散,使幽娴沉静的阴气不至于过分内向闭塞,使秉性刚强者不会任性冲动,使秉性柔弱者也不会遇事畏缩。阴阳刚柔四者和畅交流于内心,产生了至中至和的效用,而后再借各种乐器的演奏,把中正平和的声音表现出来,影响所及,使人人都能正确地体认自我本然的性情,各安本份,而不会再有彼此侵夺纷争的事情发生。然后推广乐教,以求化民成俗,因此设置学习的等级,使人各依自己年龄的大小,才质的

高低,分别努力去学。按照既定的等级,逐渐增进其节奏的深度和广度,让他们体察在歌咏舞蹈间外在情致的文采,让他们品味吸收乐曲中内涵道德仁厚的高超情思。又比较各种乐器和十二音律的清浊大小是否相称相合,排比五声高低洪细终始的顺序,让他们了解以五声十二律象征人事行为的道理,于是进而亲疏贵贱、长幼男女的道理,都可以清晰地表现于音乐之中。所以古语说:"由音乐的观赏,对人生可以获得深切的体认。"

  土地若是经过过度的垦殖耕种,到最后什么草木也不能生长水如果遇到过分的骚扰,水中的鱼鳖都不可能长大;如果气机衰微,则所有生物也都不能繁育成长;同样的道理,如果社会已经非常的混乱,则维系行为秩序的礼一定早就被人废弃不用,而调和情性的音乐也一定是流于荒淫靡滥的了。所以这时的音乐表现,有哀伤却又不够庄严,有欢乐而不够安定,往往是轻佻放任,不守节度,流连沉湎而忽略了音乐的本旨。声调缓慢者足以包容奸伪,急促者又足以激发人们贪图欲利的心理,于是很容易感染上放荡邪僻的乐伎,汉画像石,河南新野后岗。

  气质,而泯灭了原有平和的美德。所以君子人都看不起这类的音乐。

  凡是奸邪的声调有感于人心,自会有违逆不顺之气与之相应;当这种违逆不顺之气已日渐形成具体而普遍的观念时,于是那种淫靡的乐曲自会兴起而流行。反过来说,如果是中正平和的声调有感于人心,而和顺之气与之相应,当和顺之气也已形成具体而普遍的观念时,于是那种和畅优美的乐曲也自会流行起来的。无论哪类声调开始发生倡导的作用,一定都会有相当的反应与之应合,或者是偏邪不正,或者是平和中正,都各有其归属的分际,而天下万物善恶真伪的道理,也因此而各依其类自相感应,自相容受。

  所以君子必须追源到自然的情性以调和其心志,经由过滤之后,选择接近至善的事类,以建树自我的行为标准。凡是奸邪淫秽的声音,非礼不正的形色,绝不让它们留存于耳目之间;淫靡的音乐,没有用的礼仪,绝不让它们与内心的生活历程相接触;疏懒轻狂,邪恶偏颇的气习,绝不让它们对身体行动发生任何作用;要使耳目鼻口心智思虑,以及全身的每一部分,都经由和顺正直的方式,以行其所当行。然后以声音来表达,用琴使人美化,以干盾斧钺来舞动,用羽旄来装饰;再用箫管随之应和,以发扬人性至善的光辉,鼓动阴阳刚柔四气使之顺序调和,以显现万物至真的道理。所以歌声清明,取象于天候的晴朗,钟鼓声的宏大,取象于地质的厚实,章节的有始有终,取象于四时的周而复始,舞蹈的周旋进退,取象于风雨的回环。干钺羽旄,旌旗服饰,杂用五色,色彩的错综组织,有变化而不淆乱;舞位的转移如八方之风,随着音律变化而不失其调度;节拍的进行如昼夜的一百刻度,稳健而有常态;十二律的高低上下,就如月有大小,并不整齐,但却能相辅相成,合为整体;章节的组合,如四时的更代,并不相同,但却是有始有终,循环相生;声音有清有浊,此唱彼和,更替交换,变化有常,而变化无穷。所以当这类正宗的音乐通行于天下时,自会获有伦理清明的效果;条理清楚,自然耳聪目明,具有判别是非的能力;自会血气顺畅,不冲动不争斗;这样时间久了,自能转移风气,而天下都很安宁了。所以从前有人说:"音乐就是欢乐喜悦的意思。"君子喜欢它能满足道德修身的需求,小人喜欢它能满足感官欲望的需求。如果以道德的要求来克制感官的欲望,可以获得真实的满足而不会有败乱但如果因感官欲望的追求而忽略了做人的道德,则一定会迷失了自我,反而不能获得真正的安乐。所以君子必须要追源到自然的情性以调和其心意,推广音乐以达成其教化的目标。等到音乐推广流行之后,人们都能接受教化,倾向于正道,这时才可以由此而观察其德化的成效。

  德性是人性内涵的项目,音乐是德性外观的光华;金石丝竹是用以表现音乐的各种不同的工具。诗辞的作用在说明其内在的思想和情感;歌唱的作用是吟咏其言辞,使声音美化,易于接受;舞蹈的作用则是容态活动的具体表现。诗之志、歌之声、舞之容,这三者都必须依本于内在的心性,然后以音乐的形式来表达,这样的诗歌舞才有真实可观的价值。所以能由内心深处浮出真挚的情性,其所表现的文采自然是光华显著;能有内蕴充实的思想意识,其作用于外,自然足以感鬼神、动天地了;能具有纯正的思想,深挚的情感基础,日积月累,储存于内心的全都是和顺的意念,由此意念发之于外的歌辞声音动作,也一定都是精美至善的表现,所以惟有音乐是绝不可以虚伪做作的。

  音乐是内心意念活动的反映,声音则是音乐的具体形象,而文采节奏则是声音的美饰。有德的君子当内心有所感应时,于是就以声音来表达其内心的欢悦,在音调节奏上再作适当的修饰,然后就作成了乐曲。所以在叙述武王伐纣的《大武》乐曲中,奏乐之前要先击鼓,以表示警戒群众;舞者要先往前走三步,以表示行将动作;乐曲始奏时要有两次重复的起头,以表示武王在第二次才正式伐纣的史实;乐曲结束之前,舞者要重新整齐行列,以表示克服商纣之后,整军凯旋的意思;动作虽然矫健威猛,但不失其节度,不会有人倾侧跌倒;歌者极尽其歌声的幽细,而节奏依然分明。这类的乐曲,可以使每个人都感到心意的满足,而对所表现的仁德主题不会觉得厌烦;能完全体会乐曲所有表现的内涵时,人们就不会再私囿局限于个人的情欲中了。所以本然至善的情性充分表现在乐曲中时,正常的义理也就会自然建立起来;乐曲结束后,其所表现的仁德自会普遍受人尊重,君子因此而更坚定向善之心,小人因此而决心改正过错。所以从前有人说"所有教养人民的方法中,音乐的效果是最大的了。"

  有德的君子曾经说过,礼乐和我们的关系实在是太重要了,绝不可以有片刻时间的隔离。当我们尽心致意于音乐以修养心性时,则和易、正直、慈爱、诚信的心意会非常充沛地滋生于心底。这种和易、正直、慈爱、诚信的心意滋生之后,会令人感到和乐而舒畅;内心感到和乐舒畅时,自然会觉得安适而不急躁;能安适,则能长久守此而不变;能久守,则能自然合乎天性而无矫作;能合乎天性,则能心意与神理相感通,不勉而中,自然合乎轨迹。能事事合乎天性而为,不需要多作说明,而自能获得人人的尊敬和信赖;能事事与神理相通,自然合规中矩,也不需要多作神色上的表示,自能获得人人的敬畏和威服。尽心致力于音乐,其功用在于修养心性;尽心致力于礼仪,其功用在于检束自身的行为。能检束自己的行为,则日常生活一定能庄重敬慎;日常能庄敬,则待人接物之间一定自有其威仪。如果我们内心有一刹那间的不和畅、不快乐,于是那种贪邪诡诈的意念就会乘虚而入了;如果我们的外貌有一刹那间的不庄重、不敬慎,于是那种怠慢轻忽的意念就会乘虚而入了。所以音乐是使人内在情性上发生感应作用的,礼仪是使人外在行为上发生限制作用的。音乐的最高境界是情性意念的和悦,礼的最高境界是事理行为的顺畅;如果一个人真能达到内心和悦而外形顺畅,一般人们只要见到他的颜色,就不会和他争论是非望见他的容貌,人们也都不会发生怠慢轻忽的心理。那是因为纯然至善的德性光辉,发自内心而散扬于外,足以作为典范,自然人们没有不恭敬地听从于他;纯正的理性表现于外事的裁断,足以作为依准,自然人们没有不恭敬地顺服于他。所以从前有人说过"如果能真正懂得礼乐之道,善加运用,实行于天下,以后就不再有任何难以处理的事了。"

  既然音乐是使人内在情性上发生感应作用的,礼是使人外在行为上发生限制作用的;而人们大多不喜欢太多的行为限制,所以礼的精神是以谦敬减退为主;人们大多喜欢情性上的感应,所以音乐的精神是以喜悦满足为主。不过礼虽然要求不得已的谦退,然而却更应该要求最低限度下的黾勉前进,而且应该以能够黾勉从礼为至善至美。音乐虽然要求充分的喜悦满足,然而却更必须要求最高极限内的自我抑制,而且应该以能够自我抑制为至善至美。如果在礼仪方面只知一味地谦退,而不能奋勉求进,结果一定会由于逐渐减少以至于完全消失。如果在音乐方面只知一味地追求喜悦满足,而不能自我抑制,结果也一定会由于不断地要求以至于过分放荡而不可收拾。所以礼有往来,有施有报;音乐有主题的重现,章节的回返;礼在施予之后而能获得回报,这才是真正快乐的满足;乐曲的流衍而有章节的回返,主题因不断重现而显明,这才是真正安宁和泰的满足。礼因为奋勉求进然后才有回报,乐由于显明主题然后才有回返,形态上好像不同,但在治心修身上来说,道理是一样的。

  说到音乐,原就是喜悦欢乐的表示,这是人情自然的需求,任何人都免不了的。当我们内心感到喜悦欢乐时,一定会发之于嗟叹吟咏的声音,表现于手舞足蹈的动作,这就是人性自然流露的常态。这些声音,这些动作,人类情感习性的种种变化,可以说都包含在里面了。所以人既然不可能没有喜悦欢乐之情,有喜乐之情而又不可能没有声音动静的表现,但是这些表现如果没有正常方式的限制,那也就不能没有败坏混乱的情况了。古代先王不希望看到有这样败坏混乱的情况,所以就制订了堂正的《雅》和赞美的《颂》,以这类的歌声来作引导,使歌声足以使人感到快乐而不至于流放,使歌辞足以含蕴义理,流传久远而不息,使节奏的回环或直抒,繁复或简略,质约或丰腴等的变化,足以感应人的向善之心也就够了,不要让那些放纵的意念,邪恶的气习,能有机会和我们接触,这就是先王所以建立音乐的基本原则。所以当乐曲在宗庙里演奏,君臣上下共同听赏时,没有一个人不是心情平和而态度恭敬的;在同一家族或同一乡里之间,长幼共同听赏时,没有一个人不是心情平和而态度顺畅的;在家门以内,父子兄弟共同听赏时,没有一个人不是心情平和而态度亲爱的。所以音乐的功用,就是在于如何精密地运用这纯一的基本原则,以求达成和畅的最高理想目标。然后运用各种乐器所奏不同的声响以求其音调的美化,再加上节奏的组合以求构成完整的乐章,于是才可以发挥其效果,使父子君臣之间更加亲爱团结,使万民更能亲附。这就是先王为什么都要建立音乐的道理啊!所以经常听那些雅正或颂赞的乐声,接受熏陶之后,在意志思想方面必定会因此而宽广恢弘;如果能操持着干盾斧钺,熟悉于那些或俯或仰,或屈或伸的舞容,在容貌仪态方面也会因习惯而显得庄重严肃起来;如果能熟悉于舞步的里外界限,熟练地与节奏相配合,那么在社会上因尊卑等第而形成的行列之间,也自能端正而合乎规矩,在应对进退之间,也自能合乎分寸,完美无缺。所以音乐是天地间纯善而完美观念的表现,是中正平和思想的总要,而且也是人情所无法避免的东西。

  音乐是古代先王用以宣示喜乐的工具,军旅斧钺是古代先王用以宣示威怒的象征。所以先王喜或怒的表现都能获有完美的分际。当他喜乐时,天下人都共相应和;当他威怒时,那些暴乱的人都凛然畏服。先王治民之道,礼乐的运用效果可以说是极其盛大的了。

  魏文侯有一次问子夏说:"当我玄端玄冕,穿戴整齐地在宗庙里听古代的雅正之乐时,常常提醒自己,惟恐会厌倦得打瞌睡可是在听郑国或卫国的乐曲时,从来不会感到厌倦。请问古乐怎会那样地令人感到沉闷?新乐又怎会这样地令人感到兴奋呢?"

  子夏回答说:"现在我们先来谈古乐:动作是同进同退,步伐一致;声调是平和正大,气象宽广;所有弦匏笙簧等管弦乐器的演奏,都必须严格遵守击鼓之声的节制,而与之配合。开始时是缓慢而优美的鼓声,结束时是急骤的金属铙器的敲击声,中间用’相‘的乐器声来调整节度杂乱的行列,用’雅‘的乐器声以督促迅速前进的动作。有德的君子于是就可以借此讨论义理,讲述古代的传统思想,和修身齐家、平天下的道理。这就是古乐所能导发的结果。现在我们再来谈新乐:进退的动作是歪扭弯曲,声音是奸邪而淫乱,足以使人陷溺其中而不能自制。加上一些倡优的杂耍,还有小矮人、小猴子,男男女女混杂在一起,根本不知道还有男女之别,更不知还有父子尊卑之差。一直到乐曲终了,也无法由这里面讨论什么义理,也不可能借此讲述古代的思想。这就是新乐所能导发的结果。如今您所要问的是真正的乐曲,而您所喜欢的却只是单纯的音响。有内涵的乐曲与单纯的音响享受,好像很相似,然而毕竟有其不同。"

  文侯又问:"请问这里面究竟如何不同呢?"

  子夏回答说:"上古时代天地和畅而四时顺序,人民具有朴质的美德,而五谷粮食也非常丰盛,既无天灾,又无人祸,这就是所谓最太平正常的时代。然后圣人依据既有的人际成分,制订了父子君臣尊卑上下应有的相对关系,作为维系社会秩序的纪律纲常。纪纲既能平正,天下自然大定;天下大定,然后审正六律,调和五声;配合声律,以弦管歌唱的方式演出颂赞功德的诗篇,这就可以称之为美德之音,美德之音才能称之为乐曲。所以《诗经·大雅·皇矣篇》说:’那平和清静的音调,真可以说是美德之音,其美德足以昭明于四方。不仅足以昭明于四方,而且广施无偏,一视同仁,足以为民之长,足以为民之君。当他治理这个大邦国时,既能慈惠爱民,又能择善而从。这些美德都具备在文王身上,所以文王之德光耀于天下;其德如此,自无悔吝休咎之事。既承受上天这样的福祉,一定可以福祐于其子孙后世,永为天下的君王。‘就是说的这个道理。现在你所喜爱的并不一样,可能您所喜爱的是一种贪溺之音吧!"

  文侯说:"你所谓贪溺之音是从哪里来的呢?"

  子夏回答说:"郑国的音乐放滥奢靡,容易使人心意迷乱;宋国的音乐柔细娇弱,容易使人心意陷溺而不能振作;卫国的音乐急促疾速,容易使人心意烦躁不安;齐国的音乐高傲粗犷,容易使人心意骄逸不受羁绊。这四种音乐可以说都过分偏重于色情,而有害于美德,所以在祭祀的典礼中绝对不会采用。《诗经·周颂》的《有瞽》篇说:’庄敬肃穆而又雍和的声音,非常调和地演奏时,祖先们在天之灵一定都会喜欢来听的。‘肃就是庄敬的意思,雍就是和谐的意思。能庄敬而又和谐,那还有什么事行不通的呢?为人君者其实只要特别注意自己言行好恶的表现就行了。因为君主如果喜欢什么,臣下一定会照着去做的,上位的人如此做,则下面的人民当然也会跟着这么做了。所以《诗经·大雅·板》篇说:’想要诱导人民往好处走,的确是非常容易的事。‘就是这个道理。然后圣人制作了小摇鼓、大鼓、木质的椌、楬,土做的吹壎,竹管的篪,这六种纯朴本质的乐器声音,就是用以表现美德之音的基本声音。然后加上金属的钟声,石质的磬声,竹管的竽声,丝弦的瑟声来作调和,再用干盾、大斧、旄旗、翟羽等来配合舞蹈。这样就可以用来祭享先王的宗庙,也可以用在接待宾客的献饮酬酢之间,也可以在朝廷上以用乐的多少来作上下贵贱等差的区分,使人事各得其宜;这就是用以昭示后世,必须要有尊卑长幼秩序观念最好的方法。钟声当当,这种坚刚之声可以用来建立号令以警戒群众,号令可以建立气势,气势可以建立威武;因此君子一听到钟声,就会联想到那些捍卫国家的武臣,石磬的声音清脆有力,可以传得很远,这种清脆有力的声音可以用来建立明辨节义的是非观念,这种观念的建立可以使人为守节全义而效死。因此君子一听到磬声,就会联想到那些操持坚贞,为固守疆域而死的臣子。丝弦的声音比较宛转悠长,富于感情,这种声音能启发人廉隅正直的思想具备这样的思想,自足以使人建立纯正的心志和人格因此君子一听到琴瑟的声音,就会联想到那些有志于发扬道义的臣子。竹管的声音比较洋溢浮泛,可以和其他各种声音相融汇,所以这种声音可以启发融汇会合的观念,融汇的观念则可以聚合很多事物。因此君子一听到竿笙箫管的声音,就会联想到那些长于收聚积蓄的臣子。大鼓小鼓的声音比较喧杂热闹,这种声音能启导动作的意念,动作的意念能激发群众勇往前进;因此君子一听到大鼓小鼓的声音,就会联想到督率军旅的将帅之臣。所以君子的听赏音乐,并不只是听音响的铿锵而已,而是在那些音响里去发现可以与自己心意相合的道理啊!"

  宾牟贾陪侍坐在孔子身边,孔子和他谈到乐曲的问题时,孔子问:"周代的《大武》乐曲中,先要击鼓以表示警戒群众,但为什么需要那么久的时间?"

  宾牟贾回答说:"那是表示武王惟恐不能获得群众由衷的拥护啊!"

  孔子又问说:"在舞蹈之前的歌唱,为什么要那样地缓慢而且又拖得很长呢?"

  宾牟贾回答说:"这是表示军士们的怨叹,惟恐赶不及攻伐的时机。"

  七盘舞,汉画像石,河南新野后岗。

  孔子又问:"一开始舞蹈时,为什么扬手顿足之间的动作要那样地猛烈呢?"

  宾牟贾回答说:"那是表示已到了战事开始的时候了。"

  孔子又问:"《武》舞中的坐姿,为什么要右膝跪地而左脚抬起呢?"

  宾牟贾回答说:"那不是坐姿,《武》舞中不应该有坐的动作。"

  孔子又问:"歌唱时为什么有时会那样地绵延不绝,而且带有《商》调的声音呢?"

  宾牟贾回答说:"这也不是《武》乐中应有的歌声。"

  孔子说:"如果这不是《武》乐所应有,那又是什么声音呢?"

  宾牟贾回答说:"那是由于主管音乐的人没有把说明流传下来,所以他们都不知道这是什么用意。如果不是乐官失传其用意的话,那就变成武王年老,心意糊涂了。"

  孔子说"是的,我也曾听过苌弘的解释,他的解释也和你所说的差不多,这是对的。"

  宾牟贾站起来,走下席位来请教说:"在《武》乐中,击鼓以表示警戒群众,所以需要很久的时间,这道理我已经知道了。但是需要那样地慎重而迟缓,而且又要那么久,请问这是什么道理呢?"

  孔子说:"你请坐下,我来告诉你。古代的乐曲,本来就是取象于功业成就而制作的。在《大武》之乐里,手持大盾,沉稳地凝立不动,是表示武王在等待着各路诸侯会聚时的神态;开始舞蹈时,扬手顿足之间的形态威猛而有力,这原是表示太公的心意,希望威猛的军旅能早日帮助武王成其大事。在《武》舞之中,如果有人步伐错乱时,就都采用坐姿,然后再赶上行列,这原是表示周、召二公在随时督促修正军旅行伍错乱的意思。而且《武》乐始奏时,舞者的行列都在最南边,由南往北行动,这是表示武王最初的观兵于盟津;行列又回到南边,是表示当时没有战事;等到再奏时,舞者勇猛前进,一举而灭商;三奏时舞者又再回到南边,表示凯旋回到镐京;四奏时是威服南方的荆蛮,使成为周的南方疆域;五奏时舞者分为东西二部,表示周已太平,分陕而治,周公治左,召公治右;六奏时舞者回到原位静止下来,表示天下共同尊奉天子;然后是二人敲着铎,夹持着舞者为一组,每敲一次,要向四方击刺,表示武王与大将们共同督军,征伐四方,广宣武威于中国;敲铎的人分别夹持着舞者而并进的,是表示齐心协力,可使太平之治早日完成。在尚未开始舞蹈以前,舞者要在原位上静立很久,是表示武王在等待各路诸侯的来到,然后才能共同伐殷。而且你没有听说过有关牧野之战的传说吗?武王克服殷纣,到了商都,还没有下车,就已经分封黄帝的后裔于蓟国,封帝尧的后裔于祝国,封帝舜的后裔于陈国;下车之后,又封夏后氏的后裔于杞国,封殷人之后裔于宋国,封王子比干的墓,释放了箕子的囚禁,让他专管殷代的礼乐,回复其原有的官职,解除了庶民过去繁重的劳役,众士以上每人的俸禄加倍。伐纣事成之后,武王渡过黄河,西归镐京,把所有的马匹都散放到华山的南方,不再乘驾;把所有的牛只都散放到桃林的野外,不再取用;兵车铠甲都套起来,收藏在府库中,也不再使用;倒置干戈兵器的锋刃,再用虎皮包好;带兵的将领们,让他们都成为大小诸侯,称他们为’建橐‘,就是收存兵器者的意思。然后天下人都知道武王从此不再用兵了。又把许多士兵安顿在郊学里的射宫,让他们在那里可以教导子弟们学习射礼,在东郊学宫里习射时,演奏诸侯所用的《貍首》之歌,在西郊学宫里习射时,演奏天子所用的《驺虞》之乐;于是那种贯穿多重皮革,杀伤力特强的军射,从此也止息而不用了。让他们穿戴起隆重的礼服,腰间插着奏事用的笏板,于是那些孔武有力的军士们也都解下了他们战斗用的刀剑。

  举行祭祖之礼于明堂,于是人民都懂得了应该孝敬亲长;设置了朝廷中的朝觐之礼,然后诸侯都懂得了应该如何臣服于天子;虽然是贵为天子,也必须亲自耕种藉田,以辛勤从事的收获来敬献于天地山川鬼神的祭祀,然后诸侯才懂得了如何竭尽心力以表达内在虔诚的敬意。这五项可说是天下最重的教育项目。还有在太学中,设有奉养年老而有贤德者的礼节,天子也要脱去外衣,亲自宰割牛羊,捧着酱送到席前,殷勤招待。吃完后又捧着酒爵来请他们酳口,而且还戴着冕,持着盾,亲自参加舞蹈的行列,娱宾劝食。这些都是用以示范,教导诸侯,让他们都能懂得应该敬老尊贤的道理。能做到如此地步,所以周的德政能通行于四方,礼乐能交流于天下。这样说来,《大武》之乐需要那样慎重而迟缓,而且要那么久,不正是非常适当的吗?"

  子贡向乐官师乙请教说:"我曾听人说,每个人对声音和歌曲的适应性各自不同,请问像我这样的人,究竟应该适合听哪一种歌曲?"

  师乙回答说:"我只是一个浅薄的乐工,哪里够资格来答复这个问题!也许让我说出我所听到的一些知识,然后再由您自己来作选择,这样可能比较好些。如果是德量宽弘而性情平静,柔和而又正直的人,适宜于唱赞美德泽的《颂》诗;如果是胸怀广大而性情沉稳,开朗通达而待人诚信的人,适宜于唱有关朝廷大政的《大雅》之诗;恭谨俭约,能知好礼以约束自我行为者,适宜于唱有关社会群政的《小雅》之诗;秉性正直,清廉自守,能谦卑退让者,适宜于唱诸侯方域的《国风》之诗;性情开朗朴质,而能慈爱为怀者,适宜于唱《商》乐;性情温和善良,而能裁折是非者,适宜于唱《齐》乐。所谓歌曲,原就是配合自我的性情而表现其内在的美德,由内心的开始发动,而至于天地与之相应,四时阴阳为之调和,星辰运行为之顺理,万物群生也为之而自然孕育。《商》乐者,原本是五帝时代所流传下来的歌曲,后来商人把它记录下来,所以就称为《商》乐。《齐》乐者,原本是三代时所流传下来的歌曲,后来由齐人记录下来,所以就称之为《齐》乐。所以能深切明了《商》乐诗歌的内涵者,遇到任何事往往都能作明快的决断。能真正懂得《齐》乐诗歌的内涵者,一定能知义利之辨,虽然大利当前,而能谦逊退让。临事能作决断,是勇的美德;见利能自退让,是义的美德。人的所以能有勇有义,如果不是歌曲的熏陶,还有什么更好的方法可以使人保有它?所以歌唱的声音非常动人,当声调上扬时,好像是节节抗举;声调低沉时,就如由高处直往下坠落;回环时如曲折再三;终止时如敲击枯木,不再有余音;小的转折处,好像与矩尺直角的弯度相合;大的转折处,就和钩的弧度相似;一个个的音符累累串联起来,多得像无数的珍珠接在一起似的。所以歌唱的意义,就是延长了声音的言语。内心有值得喜悦的情感,所以需要用言语来作表达;有时言语不足以确切表达,所以就需要延长声音,以咏歌的方式作充分的表现;有时延长了声音仍然不足以宣畅心意,所以就需要以吁嗟叹赏的声调来作表示;有时嗟叹的方式仍感不足,所以就会不知不觉地,手也挥舞起来了,脚也跳动起来了。"以上这一段是《子贡问乐》的记载。

  凡是音乐都是由于人心有所感发而产生,而自然之天与人的心性又有可以相通之处,就如影子一定像原来的形体,回响一定和原来的声音相应合一样。所以行为善良的人,上天自然会给予福祥的报偿,行为邪恶的人,上天也一定会给予灾祸的惩罚,这是非常自然的事。

  所以舜弹奏五弦之琴,唱《南风》之诗,而天下升平;纣王制作《朝歌》北方鄙野的歌曲,结果是身死国亡。舜的治国之道为什么那样地宽弘?纣的治国之道为什么却又那样地狭隘呢?大概就是因为《南风》之诗的主题是属于生长蕃育之音,舜非常爱好这种音乐,其所爱好者正与天地以长养为主的心意相同,能得天下万国的欢心拥戴,所以天下大治。至于《朝歌》,一大早就唱歌,时间上就很不合适,而且"北"有败北的意思,"鄙"是粗鄙的意思,但是纣却非常喜爱这种音乐,与万国人民的心意相背,于是诸侯不愿附从,百姓不愿亲近,天下所有人都背叛反对他,所以结果必然是身死国亡。

  又卫灵公之时,有一次要去晋国,到了濮水的上游,暂时停驻下来。半夜里好像听到有人在弹琴的声音,就问左右的侍从,他们都回说没有听到。于是就召来乐官师涓,对他说:"我明明听到有人在弹琴的声音,问左右侍从,他们又都说没有听见,这情形好像是鬼神在奏乐,我要你来给我仔细听,而且要把这乐曲写下来。"师涓说:"是。"于是就端正地坐好,手抚在琴上,一面仔细听,一面写下来。第二天,回报于卫灵公说:"我已经全部记下来了,不过还没有试弹过,请再多留一宿,让我练习一下。"卫灵公说可以,因此再留住一宿。第二天回报说已经练习好了,于是才离开这里到了晋国,拜见晋平公。晋平公设酒宴于施惠之台,以示招待。酒酣耳热之际,卫灵公说:"这次来的半路上,听到一些新的乐曲,演奏给你听听如何?"晋平公说:"可以。"就命师涓坐在晋国乐官师旷的旁边,抚琴弹奏起来。还没有演奏完毕,师旷就按住琴,不让他再弹下去,说:"这是亡国之音,最好不要再听下去了。"晋平公问:"这支乐曲是出自何处?"师旷说:"这是从前一位乐官师延所作的,当时是献给商纣作为靡靡之乐。后来武王伐纣,师延往东方逃走,最后自己投入濮水之中而死。所以如果能听到这支乐曲,一定是在濮水之上。

  而且先听到这种乐曲者,那个国家一定会被削平。"晋平公说:"我最喜爱的就是音乐,希望能听完它。"于是师涓就继续弹奏到曲终为止。

  晋平公问:"还有没有比这支乐曲更为动人心弦的音乐吗?"师旷说:"有的。"晋平公说:"我可以听一听吗?"师旷说:"您在道德仁义方面的修养根基似乎不够深厚,不容易把持自己,一定会蒙受影响,您不可以听这种音乐!"晋平公说:听琴图,宋徽宗赵佶绘。

  "我平素最喜欢的就是音乐,我很希望能听一听。"师旷不得已,只好抚琴弹奏起来。弹奏第一过时,有十六只黑色的鹤聚集在回廊及门前;弹奏第二过时,所有的鹤都伸长了颈子大叫,舒展开双翅而飞舞。

  晋平公大为高兴,特地站起来敬师旷一杯酒。回到座位上以后,又问:"还有没有比这支乐曲更为动人心弦的音乐?"师旷说:"有的。那是从前黄帝时用以大举合祭鬼神的音乐,您的道义修养不够深厚,不足以听这种乐曲;真的听了以后,将会遭致败乱之灾的。"晋平公说:"我的年岁已经这么老了,所能爱好的也只有音乐了,我还是希望能够听到。"师旷不得已,只好抚琴弹奏起来。弹奏第一过时,有白云从西北方涌起到弹奏第二过时,大风突然卷至,大雨随之而来,揭飞起回廊屋面上的瓦片,左右的侍从都奔走逃命去了,晋平公也怕得爬伏在回廊与正屋间的地上。晋国从此发生大旱灾,三年之间遍地寸草不生。

  听赏音乐,有吉有凶,这就是音乐关乎心性,而心性又关乎自然之天的道理。由此可见乐曲毕竟是不可以随便兴作的。

  太史公说:"上古时代的圣王明君,他们的提倡音乐,并不是用来娱乐自己的身心,也不是用以满足感官意欲的要求,而都是存有希望借此可以有功于治理教化的目的。能正确地推行教化者,都会从音乐方面开始着手,因为能使音乐归于正常,影响到一般人的行为也都会趋于正常。师旷辨新声,选自明刊本《新镌绣像列国志》所以音乐者,就是用以动荡血脉,流通精神,而且又能调和人心、端正人心的最好工具。宫商角徵羽五声,可说都与人的心性是息息相关的。所以依照五行的配合,当宫声发起时,人的脾脏一定会受到感应,与脾脏有关的诚信也自会得到适当的调和与端正的作用;当商声发起时,人的肺脏一定会受到感应,与肺脏有关的道义也自会得到适当的调和与端正的作用;当角声发起时,人的肝脏一定会受到感应,与肝脏有关的仁德也自会得到适当的调和与端正的作用;当徵声发起时,人的心脏一定会受到感应,与心脏有关的礼节也自会得到适当的调和与端正的作用;当羽声发起时,琴,选自《三才图会》。

  人的肾脏一定会受到感应,与肾脏有关的智慧也自会得到适当的调和与端正的作用。所以乐曲的作用,内可以辅佐端正心意,外可以区分贵贱尊卑,上可以侍奉宗庙鬼神,下可以变化庶民的气质。一张琴长八尺一寸,这是正规的长度。弦粗的是宫声,居于中央,取象于君主的居中;商声的弦张设在右边,其余的弦粗细大小依次排列,次序不可以有任何错乱,那么君臣相对的位置都安排得非常正确了。于是听到宫音,会使人心温和舒畅而胸襟开阔;听到商音,会使人心方正不阿而爱好义理;听到角音,会使人心恻隐忧悯而慈爱待人;听到徵音,会使人心乐意向善而慷慨施予;听到羽音,会使人心庄敬整齐而爱好礼节。礼是起于外在行为的约束,进而要求达于内心情性的调和;音乐则是起于内心情性的感应,向外要求达于外在行为的影响。所以君子不可有片刻的时间与礼隔离,如有那么短暂时间的隔离,则强暴傲慢的行为就会构成外在极度的困扰;君子也不可以有片刻的时间与音乐隔离,如有那么短暂时间的隔离,则奸淫邪恶的行为就会构成内心极度的困扰。所以爱好音乐,就是君子所用以存养义理的方法。古代的天子诸侯必须要听钟磬之声,所以钟磬从未有搬离庭院的;卿大夫必须要听琴瑟之声,所以琴瑟从未让它离开过自己的眼前,这就是用以存养行为义理,而防止淫靡荒唐的办法。那种淫靡荒唐的事,往往就是发生在没有礼节的地方,所以圣王明君一定要人耳朵所听到的,都是雅正和颂赞的歌声,眼睛所看到的,也都是具有严正威仪的礼事,脚下的行动必须保持恭敬的容态,口中讲论的始终都是仁义的道理。所以能够这样的话,君子可以整天不断地说话,而那种邪僻不正的声音也没有机会渗入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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