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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书名: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 作者:〔美〕马克·吐温 本章字数:11944

更新时间:2014年12月31日 22:38


第二十章

  他们提了我们很多问题,想知道我们为什么把木排遮起来,干吗白天不走,却要停下来—基姆他是不是个逃跑出来的黑奴?

  我说:"看在上帝的分上,这里没有逃跑的黑奴?"是的,他们也认为不会.我只有编出一些故事来,就说:

  "我家住在密苏里州的一个小镇,我在那儿出生,家里人都死了,只剩下爸爸、我、弟弟.爸爸想离开那个地方,到下游去跟我的叔叔一块儿过.我叔叔在奥尔良下游四十四英里的地方的河边有块一丁点小的土地.

  "我的爸爸穷得叮当响,还欠了债.等他还清了债,除了我们的黑奴基姆外,只剩下一点钱了.靠这点钱根本不够旅行一千四百英里,坐统舱不够,怎么都不够.后来呢,河水涨起来后,爸爸走了点好运.他捡到了这个木排,我们就想坐上这木排到奥尔良去.可爸爸的好运没持续多久.一天晚上,一条轮船撞上了木排前头的一角,把我们都翻到水里,压到机轮底下了.我和基姆游了上来,可爸爸和弟弟都没浮出水面来.后来的一两天,我们遇上了大麻烦,人们总是划着小船过来,想把基姆从我手里夺走,硬说他是个逃跑出来的黑奴.从那以后我们就再也不敢在白天走了,天黑以后,他们就不来找麻烦啦."公爵说:"我来出个主意,好让我们白天想走也能走.我要仔细考虑一下这事,订出个万无一失的计划来应付.今天就算啦,因为我们不想在大白天经过那个镇子,也许不大安全."傍晚时分,浓云开始出现,像是要下雨了.树叶都开始摆动起来,看样子这场雨来势凶猛.公爵和国王就钻进我们的窝棚,来看我们的床铺是什么样子.我的床铺是个草垫子,比基姆的好一点.他的垫子是用玉米棒子皮编的,里面夹杂着玉米棒子的茎蒂,睡在上面碾得身上生疼,一翻身,垫子就哗啦啦直响,好像一堆枯树叶发出的声音,声音大得能把人从睡梦里吵醒.

  公爵想睡我的铺,可国王也要睡我的铺.他说:"我们俩身份不同,你应该明白玉米皮垫子对我并不合适.阁下自己应该去睡玉米皮垫子的."基姆和我又为他俩捏了把汗,就怕他们又要闹起来,所以听到公爵的话,我们都挺高兴:"看来我命中注定总要受到铁蹄的践踏,给人家踩到烂泥地里.不幸的命运已经把我从前那高贵的气质粉碎了,我认输,我让着你,只怪我命不好.我现在是只身一人在世界上漂流,就让我受罪吧.我能忍受."天色黑下来,就要没有危险了,我们立刻就把木排划出去.国王告诉我们说,要把木排划到河中央,要过了那个镇子老远才能掌灯.

  不久,我们看到一片微弱的灯火,就是那个镇子.我们从旁边溜了过去,再往前面漂了半里左右,也没出事.等我们离开那个镇子有四分之三的时候,我们点亮了信号灯.到了大约十点钟的时候,风雨大作,雷鸣电闪,可怕极了.国王就叫我们俩守在外面,一直守到天气变好为止,然后他和公爵钻进窝棚去睡觉.

  轮到我守望的时候,要一直守到十二点.在这种天气中,就是有张铺,我也睡不着,因为这样的暴风雨景象可是很少看到的呀.天哪,风在狂暴地呼啸着,多么惊心动魄的一幕哦!一两秒钟,就有一道闪电划开夜空,把方圆半里的波涛照得雪亮.透过雨雾,能看见一座座沙洲上灰蒙蒙的一片,树在风雨中猛烈地摇摆,接着就是震耳欲聋的一声巨响—轰隆!轰隆!轰隆隆!轰隆隆!轰隆!轰隆!雷声就这么轰鸣着渐渐远去,最后安静下来.紧接着又是一道闪电,又是一片排山倒海的轰鸣声.

  有时候,波浪大得能把我掀进水里去,可是我什么也没穿,也就不在乎了.我们的木排没有撞上河水中的死树,闪电把四周照得通亮,我们能及时看见那些死树,划动木排避开它们.

  后来,我困得要命,基姆就说,他愿意替我守一会儿,他总是对我这么好,基姆真是个好人.我钻进窝棚,可是国王和公爵的腿横七竖八叉在里面,没有我躺的地方,我只好躺在外面.我并不在乎淋雨,因为天气挺暖和的,而且这时波浪也不大了.可是到了两点钟,风浪又大起来了.基姆本打算把我叫醒,可他改变了主意,他以为风浪还不至于造成什么危害,这他就想错了,不久,来了大浪,一下子就把我卷到了河水里.基姆一见,笑得几乎背过气去.基姆是个笑起来很开心的黑人.

  不久,我接了班守望,基姆躺下就打起了呼噜.暴风雨渐渐减弱,最后彻底停了下来.看到第一点灯火后,我把他叫醒,我们把木排划到一个地方藏起来,躲过这个白天.

  早饭之后,国王掏出一副破烂不堪的扑克牌,和公爵玩起了牌,每局赌五分钱.后来,他们玩腻了,就谈起来,照他们的话说就是要"计划一场大运动".公爵就从他的破提包里翻出好些印刷的小传单,大声念起来.

  有张传单上说:"巴黎久负盛名的阿曼德·塔尔班博士将要发表关于骨相学的讲演,地点在某地,日期和时间都是空白,入场费一毛钱,并且供应骨相学图谱,每份两毛五."公爵说那位博士就是他本人.

  另一张传单又把他说成是"伦敦德鲁利巷戏院的世界着名莎士比亚悲剧艺术家摩多里克."在其他传单上,他又有别的许多名字,有过更加了不起的业绩.例如说,他用一根"魔叉"找到过地下水源和埋藏在地下的黄金,他还会耍"驱魔追邪"的把戏等等.

  后来,他说:"最受人喜爱的还是演戏.您上过戏台吗,皇上?""没有."国王说.

  "那么,我的落魄君王,不出三天,我就能让你登台表演,"公爵说道,"我们抵达一个像样的镇子,就租个戏院,开演《理查三世》中的比剑一场和《罗密欧与朱丽叶》中阳台情话那场戏.你看怎么样?""伍德布奇,只要能挣钱,我干什么都可以的.但是,我对演戏可是一窍不通啊,看也没看过.父王邀戏班子在宫里演出那会儿,我还是个小孩子呢.你能把我教会吗?""这太简单啦!"

  "那好吧.我就是喜欢搞新玩艺儿.那我们现在就开始干吧."公爵就开始给他说戏,告诉他罗密欧是谁,朱丽叶是什么人,还说他已经习惯于演罗密欧啦,所以,国王可以演朱丽叶.

  "可朱丽叶是个年轻的姑娘呀,公爵,我这么老了,演她不是太古怪了吗?""你不用担心,这些地方的乡下佬根本就不懂的.另外,你想啊,你穿着戏装呢,就能把一切都掩盖住的.朱丽叶身穿睡袍,头戴有皱褶的睡帽,要在上床睡觉前在阳台上赏月."他取出两三套用做窗帘的花布缝的衣裳,说那是理查三世和另外那个角色穿的中古时代的甲胄,又拿出一条白布睡袍和一顶带皱褶的睡帽.国王一见十分满意.于是,公爵就取出他的戏本子,活灵活现地念起了台词,一边念还一边迈开大步走来走去,教国王怎么扮演.然后,他把戏本交给国王,告诉他要把自己的台词背熟.

  河湾下游大约三里的地方有个小集镇,吃过午饭,公爵说他已经想出主意,以后可以白天走,基姆不会遇到危险,他说,他要去镇子上去办这件事情.国王说,他也要一道去,看能不能顺便搞点什么.我们的咖啡用光了,基姆就说我最好跟他们一道划小船去买点儿咖啡回来.

  到了镇子上以后,我们发现那儿根本连个人影也没有.街道空荡荡的,死气沉沉,就像星期天一样.我们在一个后院里看见一个生病的黑人在晒太阳,他说,除了太老的、太小的和生病的人,其他的人都到离这儿两英里远的树林里参加讲道会去了.国王问清方向,说是要好好利用一下那个讲道会.

  公爵说,他要找的是个印刷作坊.我们找到了一个,那是个很小的买卖,在一间木匠铺的楼上,可是木匠和印刷工都去听讲道会了,门都没上锁.那是个脏兮兮的地方,地上扔满了垃圾,墙上溅的到处是墨渍,还贴满各种招贴画,上面印着马和逃跑的黑人的画像.公爵把衣裳脱掉,说是这下他有主意了,所以我就跟国王到野外的讲道会去.

  我们走了半个来小时才到那地方,热得满身大汗,因为那天正是个要命的大热天.那儿足有一千多人,来自方圆二十多里的地方.树林里停满了马车,到处都拴着马,它们低着头在马车上的食槽里吃草料,不时跺着蹄子赶跑叮在身上的蝇虫.人们用树枝搭成棚子,在里面卖柠檬水、姜饼、西瓜、嫩玉米之类吃的东西.

  讲道也是在类似的棚子里进行的,只是棚子大得多,能容下许多人.人们坐的凳子是用圆木外皮做的,没有靠背,在圆的一面钻了些孔,插上棍子就成了凳子.在棚子一头,有个高高的讲台,牧师们就站在上面.女人们有的戴着遮阳帽,有的穿着亚麻和羊毛混纺布长袍,有的穿着方格子布衣裳,年轻的有些穿着花布衣裳.年轻男人打着赤脚,有的小娃娃身上只有一件粗布衬衫.上了年纪的女人在织毛衣,还有些年轻人在跟姑娘们偷偷地调情.

  在我们先进去的那个棚子里,牧师正带领大家唱一首赞美诗.他领头唱两句,大家就跟着唱两句,听起来很雄壮,因为人那么多,大家又唱得那么起劲;接着,他又领唱两句,大家继续跟着唱,就这么一直唱下去.

  人们的声音越来越响亮,唱到后来,有些人的声音变成哼哼,有些人简直是在吼.然后,牧师开始讲道,他在讲台上走来走去,一本正经地讲着,一边讲还一边挥动胳膊,声嘶力竭拼命地喊着,还不时把《圣经》翻开并举起来,让大家观看,嘴里喊道:"这就是摩西按照上帝的意旨造的那条铜蛇!大家都来看看,看了都能保全性命!"大家就一齐喊道:"美哉!阿—门!他继续讲道,听讲的人们边听边哼着、哭嚷着,不时喊上句"阿门".

  "啊,快来皈依上帝,跪到前排凳上来吧!来吧,罪孽深重的人们!(阿门!)来吧,深受痛苦的人们!(阿门!)来吧,残废失明的人们!(阿门!)来吧,贫困潦倒、受尽凌辱的人们!(阿门!)来吧,受苦受难、疲惫不堪的人们!带着你受伤的灵魂,带着你忏悔的心,来吧!

  "不论你的衣服多么破旧,不论你有过多少罪恶,也不论你的心灵多么污秽,来吧!洗涤罪孽的圣水供你随便取用,天堂的大门随时为你敞开—快进来安息吧!"人们不停地喊着.嚷叫声、哭喊声把牧师的声音压得都听不见了.人群中到处有满脸流泪的人们站起身来,拼命挤向前排的凳子.所有皈依上帝的人们都挤到人群前排的凳子上,又唱又喊,扑倒在草垫子上.人们简直都发了疯.

  我看见国王跑了过去,一下子冲到了讲台上.他的嗓门大得压倒了所有的声音.牧师请他给大家讲话,他就说开了.他说,他是个海盗,已经在印度洋上干了三十年啦.去年春天,他那条船上的匪徒在一次打斗中死了不少,他现在回家来,想要招募一些人去补充.多亏他昨天晚上遭人抢劫,从一条轮船上被人赶下来,现在身无分文.他说,他为此感到高兴,这是他遇到的最幸运的事情,因为他现在要改过自新,现在感到了一辈子从来没有过的幸福.他说,虽然他现在已经穷到这个地步,可他要马上上路,想办法回到印度洋去,把他的余生都用在规劝其余的海盗上,要他们都走正路.

  他还说,他比任何人都更熟悉印度洋上的那些海盗,尽管他身无分文,去那里要花很长的时间,可他一定要去.每规劝一个海盗改邪归正,他要对那人说:"别感谢我,这不是我的功劳,这完全归功于参加讲道会的那些亲人们,他们真是人类的亲兄弟、大恩人—还有亲爱的讲道牧师,海盗们永远不会遇不到这样真心的朋友啊!"说完,他就放声大哭,人们也陪着他掉眼泪.接着,一个人大声喊道:"为他募捐吧,为他募捐吧!"五六个人立刻站起身来要为他收钱,可是有个人喊道:"让他自己拿着帽子到大家面前收钱来好了!"大家随声附和,连牧师也这么说.

  于是,国王捧着帽子在人群中穿梭,边走还边擦眼泪,嘴里祝福着大家,赞美着大家,感谢大家对远在天边的海盗们的好意.不时一些特别漂亮的姑娘会满脸泪水走到他身边,请求吻他作纪念.他呢,总是满口答应,和有的姑娘搂着一连吻上五六遍.人们都邀请他留下来住上一礼拜,人们都希望他能住在自己家里,说那对他们是一种光荣.可他却说,已经是讲道会的最后一天,他再待下去对大家也没什么帮助了,另外,他急着要立刻赶到印度洋上去劝说那些海盗们呢.

  我们回到木排上后,他把募捐来的钱数了一遍,发现一共有八十七块多.另外,在树林里,他还顺手牵羊拿了人家放在一辆马车下面的一个装着威士忌的罐子,国王说,这天弄到手的钱是他干传教这行最多的一天.

  公爵本来还以为干得很漂亮呢,可一看国王,他就自叹不如了.他在那个小印刷作坊给几个农民排版印刷了两份卖马的招贴,挣了四块钱.他还做了价值十块钱的广告生意,他说,如果愿意预付现金,他就可以把广告登出去,那人就糊里糊涂付了款.还有三位订户去订报纸,订报纸的价格是每年两块钱,他以每份五毛钱的优惠价收了现款,那三个人想按照惯例付给他劈柴和洋葱,可他说,他刚把这个作坊买到手,想尽可能以最低价维持下去,因此只收现金.他还排好一个版,上面有他自己写出的一首小诗,那诗共有三节,听上去还挺美的,题目叫:"砸碎这颗破碎的心吧,你这冷酷的世界".他把版已经排好只等上机印刷了.他说,这首诗他要免费刊出.他一天总共弄到九块五.

  另外,他拿出传单给我们看,那是为基姆干的.传单上面有个在逃黑人的画像,黑人肩上扛着一根木棍,上面挑着个包裹,画像下面印着"悬赏二百美元捉拿"的字样.传单上面说的都是基姆,把他描绘得一点儿也不差,说他是去年冬天从新奥尔良下游四十英里的圣雅克种植园逃出来的,有可能逃到了北方,如果有人抓到他,并且送回去,就能得到赏金,还可以报销路费.

  "听我说,"公爵说,"过了今晚,我们如果愿意就可以在白天走了.如果有人朝我们走来,我们就用绳子把基姆的手脚都捆起来,塞进窝棚里,把这张传单拿给他看,告诉他说,是我们在上游逮住的,可是穷得搭不起轮船,只好跟朋友借钱弄到这个木排,坐着到下游去领这笔赏金."他还说:"如果基姆戴上手铐脚镣那就更棒了,但是那样就跟我们穷得叮当响的说法不一致了,因为那简直像给他戴了首饰.绳子很合适—我们必须干得恰到好处,就像戏台上要讲究‘三一律’—17世纪欧洲剧作家遵守过的时间、场景、情节三者本身一致的法则—一样."我们都夸公爵的计划很巧妙,以后白天走就不会碰到麻烦啦.那天晚上,我们要跑得足够远,因为我们知道公爵在那个印刷作坊惹了大麻烦,人们会气急败坏地追上来,我们要把那个小镇子远远地甩在身后,让他们追不上.如果我们愿意,我们以后就可以尽快往前赶了.

  我们大家藏着不动,不发出声响,到了晚上将近十点钟才把木排划出去.然后我们远远躲开那个小镇,悄悄漂下去,直到看不见那镇子了才把信号灯点上.

  早上四点,基姆叫醒我换班,他说:"哈克,我们一路上还会不会再遇上什么别的国王呢?""不会的,"我说,"一定不会啦."

  "那最好,"他说,"我倒不在乎什么国王,可这也够讨厌的了.这个国王和公爵都太不像话了."第二十一章

  太阳升上来了,我们并没有停下,继续往前航行.不久,国王和公爵从窝棚里走出来,显得无精打采的样子.他们跳下水去游了一会儿,精神了不少.

  早饭后,国王卷起裤腿,脱掉靴子,把两条腿都伸进河水里去舒服.他点上烟斗开始背诵《罗密欧和朱丽叶》中的台词.等他记得很熟的时候,他就开始跟公爵一起排练.公爵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教他怎么把每一句台词念好;教他学着把手贴到胸口叹

气.

  过了一会儿,他说国王已经做得很不错了."不过,"他说,"你可千万不能像头公牛似地吼着叫‘罗密欧!’声音必须温和,要显得娇滴滴有气无力的才行.要这样—‘罗—密—欧!’这样才行,因为朱丽叶是个甜蜜可爱的小姑娘,明白吗?她不会像头驴一样扯开喉咙嘶喊."接着,他们又拿出公爵用橡木板条做的两把长剑,开始排练斗剑—公爵把自己叫做理查三世.他们在木排上拼杀突刺的样子看起来还很带劲.后来,国王的脚绊了一下后掉进了河里,他们这才停下来休息,谈起了他们在这条河上经历的各种冒险往事.

  午饭后,公爵说:"我说,我们得把这次演出搞成第一流的,所以我们得多准备点东西,以便台下叫‘再来一个’的时候拿出来应付.""什么叫‘再来一个’?"

  公爵就解释给他听.然后他说:"我可以给他们跳个苏格兰舞或者水手舞来应付一下.你呢—让我想想—啊,有了—你就给他们朗诵哈姆莱特的那段独白.""什么是哈姆莱特的独白?"

  "你应该知道的,莎士比亚最着名的戏《哈姆莱特》中哈姆莱特的独白.啊,那可真是崇高到了极点!从来都能让满场观众入迷.我这本书里没有—我只带着这么一本书—可我肯定能想起来.我遛达几步,回忆回忆."他开始在木排上来回走动,边走边想,时而紧皱眉头,时而把两道眉毛使劲往上一扬,时而掐一掐额头倒退几步呻吟几声,时而叹息一声,时而装出伤心得要掉泪的样子.那副神色真是有意思极了.

  后来,他全部都想起来了,就要我们注意听他背诵.于是他摆出一副极为高贵的姿态,把一条腿伸到前面,两只胳膊探向上方,脑袋扬到后面,眼睛望着天空.

  他咬牙切齿,开始高声吼叫.他装腔作势,鼓起胸膛拼命吼叫.这段表演胜过了我有生以来看过的最好的戏.他教国王那段戏文的时候,我也顺便记住了,就是下面这段台词: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柄出鞘的短剑,

  漫长的人生因此变成一场灾难;伯南·伍德不来唐西纳,谁又能忍受命运的暴虐;对死后未知遭遇的恐惧,屠杀了清白无辜的睡眠;大自然的第二规律,让我们宁愿投出恶运的毒剑;也不愿投向未知的领域.我们不能不踌躇顾虑:君若能唤醒邓肯,我将不胜感激,因为谁情愿忍受人世的鞭挞和嘲讽、压迫者的的凌辱、傲慢者的冷眼、法律的拖延,以及痛苦给人的解脱,在那荒凉死寂的午夜,教堂墓地身披黑袍打起了哈欠,那不曾有一个旅人返回的神秘王国,向人间呼出有毒的气息,我们果断的本色如同谚语中的猫儿,被焦虑折磨成可悲的懦弱,笼罩在我们屋顶上的阴霾,也改变了飘移的方向,因而失去它行动果断的美名.这是个虔诚祈祷所希望的长眠.且慢,美丽的奥菲利娅,不要张开你那大理石般沉重的嘴巴,进尼姑庵去吧—快去吧!

  国王那老头子很喜欢这段独白,不一会儿,他就背熟了,朗诵得还棒极了.他好像天生就是干这个的,练得上瘾的时候,就把身子前俯后仰,喊得声嘶力竭,那副神气实在是有趣极了.

  公爵在那个印刷作坊印制了不少演戏的海报.以后的两三天漂流中,木排成了个最不平常的热闹所在,因为他们俩一天到晚不是斗剑就是排练.

  一天早上,我们到了阿肯色州最南端时,在一个挺大的河湾处看见一个小镇,我们就把木排停在上游约四分之三英里的一个小河口上.除了基姆一个人留在木排上,我们都坐上小船向小镇划去,想找机会表演.这条河两岸的树把那个河口遮盖得像个隧道口子似的.

  那天下午就有个马戏表演,乡下人坐着各式各样的破旧马车,或者骑着马开始陆续赶来.我们的运气真不错,马戏团天黑前就要开拔,所以,我们的戏正巧能趁这个好机会上演.公爵租下法院大厅作剧场,我们就四处张贴海报.海报上印的是:

  莎士比亚名剧重上舞台!!

  美妙诱人!

  只此一晚!

  世界着名悲剧名角:

  伦敦朱里大剧院之小大卫·加里克

  及

  伦敦匹克迪里布丁巷白教堂区皇家禾末市大戏院兼皇家大陆剧院之老艾德蒙·基恩

  联合出演莎士比亚名剧《罗密欧与朱丽叶》中

  "阳台情话"一场!!!

  技艺精湛非同凡响

  罗密欧…………………………………………………………加里克先生朱丽叶…………………………………………………………基恩先生全团演员助演!

  新服装,新布景,新道具!

  同场演出:

  《理查三世)中"斗剑"一场!!!

  惊心动魄令人绝倒

  理查三世………………………………………………………加里克先生里士满…………………………………………………………基恩先生特邀加演:

  哈姆莱特不朽之独白!!

  由着名演员基恩出演!

  曾在巴黎连续演出300场!

  因受紧急邀请,需赴欧洲表演,故

  仅演一场!

  入场券每位二角五分,童仆每人一角

  演完之后,我们就在镇子里的各处闲逛.只见,街上的店铺和房子都是些根本没上过油漆,破旧干裂的木屋,这些房子都用木柱架起三四英尺,免得河水上涨时给洪水淹没.房子周围都有小园子,可人们好像什么都没有种植,只长着一片片有毒的曼陀罗和向日葵,乱倒着一堆堆炉灰,扔满了不成型的破鞋子、烂瓶子、碎布片、废旧的洋铁皮器皿等等.围墙是用木板先后拼凑起来的,也全都是东倒西歪,不成形状,院门往往只有一个合叶—还是用皮子凑合的.有的围墙都是老早以前粉刷过的了,公爵说一定是在哥伦布时代刷的.人们还不时往外撵园子里常常跑进去的猪.

  镇上,所有店铺都集中在一条街上,门前都支着白色土布凉篷,当地人就把马拴在支凉篷的柱子上.凉篷下堆放着装过货物的空箱子.箱子上面一天到晚都坐着些不务正业的人,一边用单刃刀乱削那些箱子,一边嚼着烟叶,张开大嘴打哈欠、伸懒腰—真是一帮地道的二流子.

  这些人头上戴着有雨伞那么大的黄色草帽,可身上既不穿外套,也不穿背心.他们相互称呼德西、罗夫、汉克之类的,聊天的时候语气慢吞吞懒洋洋的,满嘴骂人话.这样的二流子到处都是.他们总是把手揣在裤兜里,只有掏出烟叶往嘴里塞的时候,或者挠痒痒的时候,才会把手伸出来.人们总是听他们说同样的话:"德西,给我口烟嚼嚼吧.""不行啊,我只剩下一口啦.跟罗夫要吧."

  那个叫罗夫的也许会给他一口,或者会撒谎说自己一点儿也没剩.这些二流子中有的人从来连一个子儿也没有,自己也根本没有一口烟.他们嚼的烟都是借来的.他们常常这么对人说:"汉克,借一口烟给我好吗,我刚把最后一口烟给了别人."—这话当然是撒谎,每次都是在撒谎,除了陌生人谁也骗不了.

  可汉克并不是个陌生人,他说:"你居然还给那人一口烟,当真有这事?恐怕你家那只猫的祖奶奶也给过他吧.小子,你先把以前借我的烟都还给我,然后我借给你一两吨烟草,不要你的利钱."

  "哦,我是还过一回的呀."

  "不错,你确实是还过.可你借走的是好烟,还的却是黑人嚼的破烂货."店里买来的烟都是黝黑色的扁块,可这些人却把生烟叶卷起来嚼,而且一般不用刀子割开,只把烟卷条子塞进嘴巴里,用牙齿咬住一头,用手扯住另一头使劲撕扯,把它弄成两半.有时候,烟叶的主人看着给人咬剩的那一截,脸上露出伤心的样子,会挖苦地说:"我看你还是把这块拿去,把咬下的那块给我得了."街上、胡同里到处是烂泥,除了烂泥什么也找不到了—那些泥巴黑得像沥青一样,到处都有,浅的两三英寸深,深的地方足有一英尺.

  而且,到处都有猪在泥地里跑来跑去,哼哼唧唧.你会看到一只满身稀泥的大母猪在泥路上带着一窝小猪懒洋洋地走,一翻身就横躺在街中,它把腿一蹬,闭上眼睛摇摇耳朵,小猪就一齐围上来吃奶.人还得绕着它走才行.那母猪快活得就像能按时拿到薪水似的.

  接着,就能听到有个二流子放开嗓子喊上了:"嗨,虎子,快上去咬呀!"于是就有两条狗扑上去,左右各咬住猪的一只耳朵,几十条狗闻声从四面八方赶来.那猪猛地起身便逃,扯开喉咙死命地嚎叫.所有的闲汉们全都站起身看热闹,又是说又是笑,脸上都显得乐不可支,直到猪和狗都跑得无影无踪才罢休.

  接着人们各自归位,直到又有狗打架时,这帮家伙才又能打起精神来.看到狗打架是让这帮人最起劲的,另外,如果朝一条野狗身上倒上松节油,点着火烧,或者在狗尾巴上拴个铁盘子,把狗吓得疯跑个不停,这些人才会完全清醒过来.

  河岸上,一些歪歪扭扭的房子突出到河面上,像是马上就要倒进河水里.这些房子里的人都已经搬出去了.另外还有些房子,地基的一角已经让河水冲走了,房子的那个角就悬在空中,里面还有人住着简直是太危险了,因为有时候房子就能塌进河里.在夏天里,河水就能把四分之一英里宽的土地慢慢冲塌.在这种位置上的小镇就总得撤退,搬了又搬,退了又退,因为河水总是在吞噬它.

  那天中午时分,街上的车马越来越多,接踵而至.乡下人来的时候都带着午饭,坐在马车里吃.有许多人喝上了威士忌酒,我看见有几伙人在打架.

  后来,有人喊起来:"老拉多斯来喽!到乡下来过过酒瘾—伙计们,他来啦!"所有的二流子们都乐啦,我看他们一定是经常拿拉多斯开心.一个人说:"看他这回要把谁臭骂一通呢.他如果把二十年来所有想骂的人都骂遍了的话,那可就该出名了."另一个人说道:"我倒想听老拉多斯吓唬吓唬我,那我会长命百岁呢."拉多斯骑在马背上冲了过来,嘴里还像印第安人那样大喊大叫地嚷着:"嗨!快闪开!我是来打仗的.当心哪,棺材马上要涨价啦."他喝得醉醺醺的,在马鞍子上坐着还东倒西歪呢.那人已经有五十多岁了,脸色红得吓人.人们都朝他喊叫,冲着他笑,咒骂他,他也回骂人们,说是等以后一定再来收拾他们,可他现在没工夫,因为他这次来镇上是要除掉恩克西那个老家伙的.

  他看见我,就骑着马来到我跟前来,说:"小子,你是从哪儿来的?想找死吗?"一会儿,他又走开了.

  我被吓坏了,一个男人对我说:"不必害怕,他的话不是真的,他喝醉酒时总是这个样子.他可是阿肯色州最好的一个老糊涂虫—他喝醉了,也从来不伤人的."拉多斯打马走到镇子上最大的一家店铺前,弯腰低头朝里面望去,嘴里大声骂上了:"恩克西,我是专门来找你这个混账东西的,我今天来非要你的狗命不可!你给我滚出来!滚出来见见上了你当、受了你骗的人."他就那么不停地起劲地骂着,一边骂一边还尽可能带上恩克西的名字,整条街上都挤满了人,听着他骂,一起大笑,谁也不走开.

  过了一阵儿,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人从店铺里走出来.他身高体阔,神态自若,穿的衣服看着是全镇上最讲究的.大家给他让开一条道,他走过来冲着拉多斯平静缓慢地开了口:"老东西,你这一套我可听够了,我忍耐到点午后一点钟.记住,一点,再晚可不行.如果你到了那时再敢开一次口,不管你跑得多远我都要把你找回来揍你."说完,他转身走了.看热闹的人顿时都平静下来,谁也不敢动一动,也没有人再笑出声来了.

  这时,拉多斯骑着马走开了,一路走一路声嘶力竭地大骂恩克西.可是不久,他又转了回来,继续没完没了地咒骂.有些人把他围住,想堵上他的嘴,可他就是不听话,还是继续骂人.

  人们警告他说,再过十五分钟就到一点了,他必须立刻回家去,必须马上离开这里,可全都没用.他使出全身的力气还是骂个不停,还把帽子扔进烂泥里,骑着马踏在上面走.

  一会儿,他就放开马在街道上狂奔起来,灰白色的头发在脑袋后面飘飞.很多人都设法劝他下马来,好把他控制住,让他冷静下来,可大家都是枉费心机.转眼之间他又飞奔过去,把恩克西又臭骂一通.

  过了一阵子,一个人说道:"快点,去把他的女儿找来!他有时候会听他女儿的.别人劝不住他,非他女儿不可呢."接着,有人立刻跑去找他的女儿.我沿着马路走了一段路,站下来.过了几分钟,拉多斯又来了,可这次没骑在马背上.他光着脑袋,有两个人架着他的胳膊催他快走,他踉踉跄跄沿着马路朝我这边走来.他不再咒骂啦,神色显得挺难堪,他不但没有赖着不走,而且脚步还很快.

  有个人大喊一声:"拉多斯!"

  我抬头朝喊叫的人望过去,只见那人正是恩克西上校.他稳稳当当站在街当中,右手握着一支手枪—并没有瞄准,只是把枪口朝空中翘起来.

  就在这一刻,一个年轻姑娘飞步跑过来,身后还跟着两个男人.拉多斯和那两个架着他的男人转过身来,那两个人一看见手枪,立刻闪身跳到一边,那只枪的枪筒慢慢平稳地放下来—两根枪筒上的扳机都打开了.

  这时,拉多斯把双手都举起来,喊道:"哦,上帝呀,别开枪!"砰!第一枪响了,他的两手在空中乱抓,脚步趔趄着朝后倒退两步—砰!第二枪响了,他朝后一仰身,沉重的身体结结实实倒在地上,两条胳膊伸向两侧.

  那位姑娘尖声惨叫着,狂奔而来,一下扑倒在她父亲身上,哭嚎着:"啊,他把他打死啦,他被打死啦!"人群朝他们围拢过来,挤得水泻不通,个个伸长脖子,想看个究竟.里面的人就往外挤,嘴里喊道:"往后退!往后退!让他透透气,让他透透气!"这时,那恩克西上校把手枪朝路上一扔,转身走开了.

  人们把拉多斯抬进一个周围照样挤满了人的小杂货铺,整个镇子上的人都来了.我赶紧跑过去,在窗户外面找到个好地方往里面看,我离他很近.我看见,人们把他平放在地板上,拿一本厚厚的《圣经》垫在他头底下,把他的衬衫撕开,我看见了他胸膛上的一个弹孔.

  接着,人们又把另一本《圣经》展开盖在他胸前,他吸气的时候,那本《圣经》就高高升起来,呼气的时候,又落下去.后来,他躺着一动不动,真的死了.

  随后,人们把他的女儿拖开弄走了,她还是不停地嚎哭.她大约有十六岁左右,长得非常漂亮,可是脸色惨白.

  不久,人群拼命推搡着,朝窗户这边挤过来,大家都想看上一眼.可是站在里面的人不肯让开,后面的人就喋喋不休地说:"伙计们,你们总该看够了吧.老呆着那儿不动,太没道理,太不公平啦.大家都有权利看上一眼的嘛."人们开始骂开了,我一看势头不对,要出事啦,就赶紧溜出来.每条街道都挤满了人,大家都群情激昂.亲眼看见开枪射击的那些人都在向人们讲述事情的原委,他们个个身边都围满了人,大家伸长了脖子仔细在听.

  一位戴高顶白色皮帽,个子瘦高,留着长发的人,用弯柄手杖给人们指划出事时拉多斯站的地方和恩克西站的地方.人们就跟着他从一个地方走向另一个地方.人们听懂他的意思后,就连连点头;人们看着他用手杖在地上划的时候还把双手支在大腿上,弯下腰去.

  后来,他站直身子,皱起眉头,拉下帽沿,大喊一声:"拉多斯!"接着就把举起的手杖放平了,嘴里发出"砰"的一声,他踉踉跄跄朝后退了两步,接着嘴里又发出"砰"的一声,然后就往后一仰,倒在地上.亲眼目睹当时情景的人都说他学得像极了,说当时的情景就是这样子的.十几个人都掏出酒瓶来请他喝酒.

  后来,有人说,应该把恩克西处死.大家就都异口同声表示赞同对他用刑,于是,人们都像发了疯似的跑开了,一边跑还一边大喊,见了晾衣服的绳子就一起扯下来,打算用来做绞索,绞死杀人的恩克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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