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4年12月31日 22:37
涂了,那是另一个人的声音,要不就是我拐了个弯儿.
我把桨扔到一边,让筏子自己漂.这时候又听见了那个声音,还在我背后,但位置又变了.声音不断传来,可是发出声音的地方不停地换,我也不停地答应着,过了一会儿,它又跑到我前面去了.我明白在急流里我的小筏子这会儿是头冲下.如果那个叫喊的人不是别人,就是基姆,那我就算走运了.在雾里我分不清声音,因为在雾里一切都变了样,声音也变了样.
喊声还是不时地传过来,突然我的小筏子一头撞到了陡峭的岸上,岸上的大树好像一个个从烟雾里冒出来的鬼影一样.急流把我冲到了左边,水底下伸出许多树干,那股急流箭一样从中间哗哗地冲过去.
再一转眼,我的周围成了白茫茫的一片,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了.我坐在筏子里动也不动,听着自己的心砰砰地直跳,好像数了一百下以后,我才换了口气.
这时候,我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刚才撞上的陡岸根本不是河岸,是个岛,基姆被冲到岛那边去了.如果有个沙洲的话,十来分钟也就过去了,可这岛也许有五六英里长,半英里来宽.
我闭紧嘴巴,竖起两耳,仔细听了一会.当然喽,我是一直不停地往下漂去的,每个小时漂了四五英里.可是你决不会想到有那么快,不会的,因为你会觉得自己好像钉在水上动也不动.就是水里伸出一棵树桩来,你偶尔看见的话,也不会想到自己会漂得那么快,你会吃惊得连气也喘不上来,天哪!那树桩漂得才快呢.你要觉得在一个下起了大雾的黑夜,一个人坐在筏子上在河上漂,不见得有多可怕,也不闷得慌的话,那你就去试试好了—否则你就不会明白的.
就这样,又过了半个来小时,我隔一会儿就叫一两声.后来我总算听到有答应的声音,马上跟过去,可老贴不上.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是被冲到沙洲当中去了,两边能模模糊糊地看见好像沙洲一样的东西.有时候水面很窄,有时候沙洲又根本连个影子也看不见,可我还是知道的确有,因为能听见岸边的小树和其他的杂七杂八的东西,被急流冲得哗哗响.
嘿,我漂在沙洲当中,没过多久就听不见喊声了.我可不想就这么一直跟下去了,说实在的,鬼火也没有那么难追呢.这个声音老是跟我捉迷藏,躲来躲去的,溜得那么快,我还从来没碰见过这种事呢.
有那么四五次,小筏子差点撞到岸上,我赶紧使劲地把它划开,免得把小船撞碎,没准儿小岛也会跟着遭殃,给撞得再也找不到了.估计木排也老往岸上撞,要不早就走远了,我也早该听见上面传来的声音了—木排比我的小船漂得稍微快一点儿.
过了不久,我觉得好像又漂回到宽阔的河面上去了,但喊叫的声音可是连一点儿都听不见了.我琢磨基姆大概撞到了树桩,玩完了.这么一想,我可就一下子累瘫了,只好躺在小船里想心事,觉得着急也没用,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当然不想在这种时候睡着,可实在困得撑不住了,就想打个盹儿.
但是,我一下子就睡过去了,醒来一看,星光明亮,雾也散尽了.小船正沿着一个大河湾飞快地往下漂,头冲后,尾朝前.乍一醒来,我一下没反应过来自己在什么地方,还以为是在梦里呢.等到把刚才的事慢慢想起来以后,又觉得不像是刚才发生的,好像个把星期前发生的事似的,只朦朦胧胧记住一点呢.
眼前的河面宽得要命,河两岸都长着又高又密的树林,在星光下,看上去好像两堵高墙似的.朝下游远远望去,看见水面上有个小黑点,赶紧追上去,追到近处却又什么都不是,原来是两根捆在一块儿的木头.后来又看见一个小黑点儿,又急忙追上去,结果又落空了.等到下一次瞧见个黑点儿追上去的时候,才追对了,总算是找着了我们的木排.
追到近处,我看见基姆正坐在上面,脑袋耷拉在两个膝盖中间,睡得正香呢,右手还搭在船浆上,另一支桨早撞得没影了,木排上面粘满了乱糟糟的树叶、树枝和污泥.看样子也经过一番出生入死的磨难.
我把小船系牢,上了木排躺在基姆身边,打了个哈欠,朝他伸过一个拳头去,一边说:"嗨,基姆,我是不是睡了一觉?干吗不把我叫醒呀?""我的天哪,真的是你吗,哈克?你还活着—难道你没被淹死—真的又回来了吗?这不是做梦,那可真是太好了,宝贝儿,那可太棒了.快让我看看你,孩子,让我摸摸你.呀,真的呢,你还活着!又回来了,还这么结实,还跟从前的哈克一样一点儿没变.哎呀,谢天谢地,我们又见面了.""你这是怎么啦,基姆?该不是喝醉了吧?"
"喝醉了?你是说我喝醉了?我还有工夫喝酒吗?""但是,你说话怎么那么离谱呢?"
"怎么离谱了?"
"还问我怎么个离谱法儿?呸,你不是说我回来了吗?还有那些不着边际的怪话,好像我到什么遥远的地方去了似的.""哈克—哈克·芬,抬起头来看着我的眼睛,看着我的眼睛.莫非你压根儿就没走开过吗?""走开过?嘿,你这是开什么玩笑呀?我哪儿都没去呀.你说我能到哪儿去呢?""噢,你瞧,少爷,恐怕是出了什么错子,没错.我还是我吗?如果不是又会是谁呢?我还在这儿吗?要不在又会在哪儿呢?这会儿我一定非要弄清楚不可.""哦,我看你明明就在这儿,不会错,不过你这糊涂蛋是昏了头,基姆.""我?我是糊涂蛋?那好,我倒要问问你,你不是划走小船,拿了木排上的缆绳,要捆在沙洲上的吗?""没有,压根儿没这事.什么沙洲不沙洲的,我根本没看见.""没看见?嘿,你拴的缆绳松开了,木排一下子就给冲走了,你坐在小船上,撇在大雾里看不见了,难道没有那么一回事吗?""什么大雾?"
"嘿,大雾就是大雾呀!就是那一夜没散的大雾呀.你不是一直叫喊来着?我不是也一直叫喊来着?后来那些小岛把咱给弄糊涂了,咱俩都迷了道儿,搞不清自己在什么地方.难道不是?我不是还撞了不少小岛吗?险些儿遭了殃,要了我的命.你说这还能有假吗,少爷,这还能有假吗?你倒是快说呀.""哎哟,这就叫我摸不着头脑了,基姆.什么大雾啦、小岛啦、遭殃啦,你说的这一套,我连看也没看见.一整夜我都和你坐在这儿聊天,一直聊到现在,你睡着了,大概我也睡着了.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你倒是绝对不会喝醉的,那就只能是做梦了.""真见鬼,这么一大堆事儿,我怎么能在十分钟里就全梦到呢?""哦,别嘴硬了,不是你梦见的还能谁梦见?再说你讲的那些事,没一件是真的.""可是,哈克,这些事全是明摆着的,我看…"
"再明摆着的也是没用的,反正根本没这回事,别想瞒我,我可是一直呆在这儿来着."
憋了五分来钟,基姆都没说话,就坐在那儿自己在心里琢磨.后来他说:"也罢,那就算我做了一场梦吧,哈克.可我这辈子还从来没做过这么真的梦呢.我还从来没被一场梦搞得那么累过呢.""噢,行了,别费神了,有时候做梦和别的事一样,也挺累人呢.可这个梦真是不一般,从头到尾给我讲讲吧,基姆."于是基姆就讲开了,把前前后后的经过全给我讲了一遍,还活灵活现地编出不少瞎话来.讲完以后他说还要好好琢磨一下,要把这个梦圆一圆,说这是老天给我们降下的训戒.他说第一个沙洲代表一个对我们行善的人,那股急流是另一个人,就是不让我们靠近那个善人.喊声代表我们常听到的训戒,我们无论费多大劲也要把它弄明白,不然它就不能替我们消灾解难,反而会给我们惹事生非.
后来,我们遇见的那些沙洲指的是我们要遇到的麻烦,就是各式各样的小人要和我们过不去.不过,只要我们事事小心,不管闲事,不得罪人,不惹是非,就能逢凶化吉,钻出大雾,回到开阔的大河里,也就是说能到达废掉蓄奴制的自由州,以后就再不会遇到什么灾难了.
我上木排那会儿,天色黑压压的,这时候,乌云又散开了.
"哦,不错,这梦你圆得挺好,基姆,"我说,"可是这些东西又代表什么呢?"我指的是木排上那些树叶和一些乱糟糟的东西,还有那支撞断了的船桨,这些东西现在能看得一清二楚了.
基姆朝这些乱糟糟的东西上看了一眼,又看看我.又转过去看看东西.他满脑子都是那个梦,似乎暂时摆脱不掉,一下回不到现实中来想有用的事.
等到他终于明白过来,就睁大眼睛瞪着我,一本正经地说:
"知道这些东西代表什么吗?告诉你吧.我拼命划木排,大声叫你,累得半死,后来困得打起了瞌睡,你一直不露面,我难过得要命,哪里还顾得上木排往哪儿漂,昏昏沉沉就睡着了.一醒来见你一根毫毛也没伤着,好生回来了,我就谢天谢地,高兴得流出了眼泪,恨不得跪下抱住你的脚亲一口.可你尽编瞎话捉弄老基姆.这些乱糟糟的东西全是狗屁,拿屎盆子往朋友头上扣,给朋友难看的家伙都是混蛋."说罢,他就慢慢站起来走到小窝棚口上,没再吭气就钻进去了.可是他这一招真够叫我受的,我一下子觉得自己真的是缺德透顶,恨不得过去亲一亲他的脚,叫他把那些话收回去.
我灰溜溜地单独呆了一会儿,才终于鼓足勇气,要去向一个黑人朋友认错道歉—我总算是这么做了,我可从来没有后悔过.以后我再也不会捉弄他了,早知道开这个玩笑会叫他那么伤心,我可绝对不会这么冒失的,现在,我真的开始后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