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4年12月31日 01:15
传.本来朱王二人的学说,都可以独树一帜,无须依附孔子,无如处于孔子势力范围之内.不依附孔子,他们的学说,万万不能推行.他二人费尽心力去依附,当时的人,还说是伪学,受重大的攻击,圣人专横到了这个田地,怎么能把真理研究得出来?
韩非子说得有个笑话:"郢人致书于燕相国,写书的时候,天黑了,喊:‘举烛.’写书的人,就写上举烛二字,把书送去.燕相得书,想了许久,说道:‘举烛是尚明,尚明是任用贤人的意思.’以此说进之燕王.燕王用他的话,国遂大治.虽是收了效,却非原书本意."所以韩非说:"先王有郢书,后世多燕说."究竟格物致知四字作何解释,恐怕只有手着《大学》的人才明白,朱王二人中,至少有一人免不脱"郢书燕说"的批评.岂但格物致知四字,恐怕《十三经注疏》,《皇清经解》,宋元明清学案内面许多妙论,也逃不脱"郢书燕说"的批评.
学术上的黑幕,与政治上的黑幕,是一样的.圣人与君主,是一胎双生的,处处狼狈相依.圣人不仰仗君主的威力,圣人就莫得那么尊崇.君主不仰仗圣人的学说,君主也莫得那么猖獗.于是君主把他的名号分给圣人.圣人就称起王来了.圣人把他的名号分给君主,君主也称起圣来了.君主钳制人民的行动,圣人钳制人民的思想.君主任便下一道命令,人民都要遵从;如果有人违背了,就算是大逆不道,为法律所不容.圣人任便发一种议论,学者都要信从;如果有人批驳了,就算是非圣无法,为清议所不容.中国的人民,受了数千年君主的摧残压迫,民意不能出现,无怪乎政治紊乱.中国的学者,受了数千年圣人的摧残压迫,思想不能独立,无怪乎学术消沉.因为学说有差误,政治才会黑暗,所以君主之命该革,圣人之命尤其该革.
我不敢说孔子的人格不高,也不敢说孔子的学说不好,我只说除了孔子,也还有人格,也还有学说.孔子并莫有压制我们,也未尝禁止我们别创异说,无如后来的人,偏要抬出孔子,压倒一切,使学者的思想不敢出孔子范围之外.学者心坎上,被孔子盘踞久了,理应把他推开,思想才能独立,宇宙真理才研究得出来.前时,有人把孔子推开了,同时达尔文诸人就闯进来,盘踞学者心坎上,天下的言论,又热衷于达尔文诸人,成一个变形的孔子,执行圣人的任务.有人违反了他们的学说,又算是大逆不道,就要被报章杂志骂个不休.如果达尔文诸人去了,又会有人出来执行圣人的任务.他的学说,也是不许人违反的.依我想,学术是天下公物,应该听人批评,如果我说错了,改从他人之说,于我也无伤,何必取军阀态度,禁人批评.
凡事以平为本.君主对于人民不平等,故政治上生纠葛.圣人对于学者不平等,故学术上生纠葛.我主张把孔子降下来,与周秦诸子平列,我与阅者诸君一齐参加进去,与他们平坐一排,把达尔文诸人欢迎进来,分庭抗礼,发表意见,大家蹉商,不许孔子、达尔文诸人高踞我们之上,我们也不高踞孔子、达尔文诸人之上,人人思想独立,才能把真理研究得出来.
我对于圣人既已怀疑,所以每读古人之书,无在不疑.因定下读书三诀,为自己用功步骤.兹附录天下:
第一步,以古为敌:读古人之书,就想此人是我的劲敌,有了他,就莫得我,非与他血战一番不可.逐处寻他缝隙,一有缝隙,即便攻入;又代古人设法抗拒,愈战愈烈,愈攻愈深.必要如此,读书方能入理.
第二步,以古为友:我若读书有见,即提出一种主张,与古人的主张对抗,把古人当如良友,互相切磋.如我的主张错了,不妨改从古人;如古人主张错了,就依着我的主张,向前研究.
第三步,以古为徒:着书的古人,学识肤浅的很多.如果我自信学力在那些古人之上,不妨把他们的书拿来评阅,当如评阅学生文字一般.说得对的,与他加几个密圈;说得不对的,与他划几根杠子.世间俚语村言,含有妙趣的尚且不少,何况古人的书,自然有许多至理存乎其中.我评阅越多,智识自然越高,这就是普通所说的教学相长了.如遇一个古人,智识与我相等,我就把他请出来,以老友相待,如朱晦庵待蔡元定一般.如遇有智识在我上的,我又把他认为劲敌,寻他缝隙,看攻得进攻不进.
我虽然定下三步功夫,其实并莫有做到,自己很觉抱愧.我现在正做第一步功夫,想达第二步,还未达到.至于第三步,自量终身无达到之一日.譬如行路,虽然把路径寻出,无奈路太长了,脚力有限,只好努力前进,走一截算一截.
以上就是《我对圣人之怀疑》的原文.这原是我满清未年的思想,民国十六年才整理出来,刊入《宗吾臆谈》内.因为有了这种思想,才会发明厚黑学.此文同《厚黑学》,在我的思想上,算是破坏工作.自民国九年着《心理与力学》起,以后的文字,算是我的建设工作.而《心理与力学》一文,是我全部思想的中心点.
民国九年,我定出一条公例:"心理变化,循力学公例而行."又绘出甲乙两图,以后一切议论,都以之为出发点.批评他人的学说,就以之为基础,合得到这个方式的,我就说他对,合不到的,我就说他不对.这是我自己造出一把尺子,用以度量万事万物.我也自知不脱我见,但我开这间铺子,是用的这把尺子,不能不向众人声明.
我们试就甲乙两图,来研究孟荀杨墨四家的学说:孟子讲"差等之爱",层层放大,是很合天然现象的,便他言"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与夫"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一类话,总是从第二圈说起走,对于第一圈之我,则浑而不言.杨子主张为我,算是把中心点寻出了,他却专在第一圈之我字上用功,第二以下各圈,置之不论.墨子摩顶放踵,是抛弃了第一圈之我,他主张"爱无差等",是不分大圈小圈,统画一极大之圈了事.杨子有了小圈,就不管大圈;墨子有了大圈,就不管小圈.他两家都不知:天然现象,是大圈小圈层层包裹的.孟荀二人,把层层包裹的现象看见了,但孟子说是层层放大,荀子说是层层缩小,就不免流于一偏了.我们取杨子的我字,作为中心点,在外面加一个差等之爱,就与天然现象相合了.孟言性善,荀言性恶,杨子为我,墨子兼爱,我们只用"扩其为我之心"一语,就可将四家学说折衷为一.
孟子言"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怵惕是自己畏死,恻隐是悯人之死.孟子知道人之天性,能因自己畏死,就会悯人之死,怵惕自然会扩大为恻隐,因教人再扩大之,推至于四海.道理本是对的,只因少说了一句:"恻隐是从怵惕扩充出来",又未把"我与孺子同时将入井,此心作何状态"提出来讨论,以致生出宋明诸儒的误会,以为人之天性一发出来,就是恻隐,忘却恻隐之上还有怵惕二字.一部宋元明清学案,总是尽力发挥恻隐二字,把怵惕二字置之不理,就流弊百出了.
怵惕是利己心之表现,恻隐是利人心之表现.怵惕扩大即为恻隐,利己扩大即为利人.荀子知人有利己心,故倡性恶说;孟子知人有利人心,故倡性善说.我们可以说:荀子的学说,以怵惕为出发点;孟子的学说,以恻隐为出发点,譬如竹子,怵惕是第一节,恻隐是第二节.孟子的学说,叫人把利人心扩充出来,即是从第二节生枝发叶.荀子的学说,主张把利己心加以制裁,是怕他在第一节就生枝发叶横起长,以致生不出第二节.两家都是勉人为善,各有见地,宋儒扬孟而抑荀,未免不对.我解释厚黑经,曾经"汉高祖之分杯羹,唐太宗之杀建成、元吉,是充其本然之厚黑."这即是竹子在第一节,就生枝发叶横起长.
王阳明传习录说:"孟子从源头上说来,荀子从流弊说来."荀子所说,是否流弊,姑不深论,怵惕之上,有无源头,我们也不必深求,惟孟子所讲之恻隐,则确非源头.怵惕是恻隐之源,恻隐是怵惕之流.阳明所下流源二字,未免颠倒了.
孟子的学说,虽不以怵惕为出发点,但人有为我之天性,他是看清了的,怵惕二字,是明明白白提出了的.他对齐宣王说:"王如好货,与民同之."又说:"王如好色,与民同之."知道自己有一个我,同时又顾及他人之我,这本是孟子学说最精粹处.无奈后儒乃以为孟子这类话,是对时君而言,叫人把好货好色之根搜除尽净,别求所谓危微精一者,真是舍了康庄大道不走,反去攀援绝壁,另寻飞空鸟道来走.
孟子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又说:"人人亲其亲长其长而天下平."吾字其字,俱是我字的代名词.孟子讲学,不脱我字;宋儒讲学,舍去我字.所以孟子的话,极近人情;宋儒的话,不近人情.例如程子说:"妇人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是舍去了我字.韩昌黎说:"臣罪当诛兮天王圣明."程子很为叹赏,这也是舍去了我字.其原因就由宋儒读孺子将入井章,未能彻底研究,其弊流于自己已经身井在中,宋儒还怪他不救孺子.诸君试取宋儒语录及胡致堂着的《读史管见》读之,处处可见.
孟子的学说,不脱我字,所以敢于说:"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敢于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敢于说:"君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宋儒的学说,舍去我字,不得不说:"臣罪当诛,天王圣明."宋儒创出"去人欲存天理"之说,天理隐贴恻隐二字,把他存起,自是很好,惟人欲二字,界说不清.其流弊至于把怵惕认为人欲,想尽法子去铲除,甚至有身蹈危阶,练习不动心,这即是铲除怵惕的工作.于是"去人欲,存天理"变成了"去怵惕,存恻隐".试思:怵惕为恻隐的来源,把怵惕去了,怎样会有恻隐?何以故呢?孺子为我身之放大形.恻隐为怵惕之放大形,我者圆心也,圆心既无,圆形安有?怵惕既无,恻隐安有?宋儒吕希哲目睹轿夫坠水淹死,安坐轿中,漠然不动.张魏公苻离之败,死人三十万,他终夜鼾声如雷,其子南轩,还夸其父心学很精.宋儒自称上承孟子之学,孟子曰:"今有同室之人斗者救之,虽被发缨冠而救之可也."吕希哲的轿夫,张魏公的部下,当然要算同室之人,像他们这样漠不动心,未免显违孟氏家法.大凡去了怵惕的人,就会流于残忍,杀人不眨眼的恶匪,身临刑场,往往谈笑自若,就是明证.
我们研究古今人之学说,首先要研究他对于人性之观察,因为他对于人性是这样的观察,所以他的学说,才有这样的主张.把他学说的出发点寻出了,才能批评他的学说之得失.
小孩与母亲发生关系,共有三个场所:(1)一个小孩,一个母亲,一个外人,同在一处,小孩对乎母亲格外亲爱.这个时候,可以说小孩爱亲;(2)一个小孩,一个母亲,同在一处,小孩对乎母亲依恋不舍.这个时候,可以说小孩爱亲;(3)一个小孩,一个母亲,同在一处,发生了利害冲突,例如:有一块糕饼,母亲吃了,小孩就莫得吃,母亲放在口中,小孩就伸手取来,放在自己口中.这时候,断不能说小孩爱亲.
孟子看见前两种现象,忘了第三种,故创性善说.荀子看见第三种现象忘了前两种,故创性恶说.宋儒却把三种现象同时看见,但不知这三种现象原是一贯的,乃造出气质之性的说法,隐指第三种现象;又用义理之性四字,以求合于孟子的性善说.人的性只有一个,宋儒又要顾孟子,又要顾事实,无端把人性分而为二,越讲得精微,越不清.
孟子创性善说,以为凡人都有为善的天性,主张把善念扩充之以达于天下.荀子创性恶说,以为凡人都有为恶的天性,主张设法制裁,使不至为害人类.譬诸治水,孟子说水性向下,主张疏瀹,使之向下流去.孟子喜言时,诗者宣导人之意志,此疏瀹之说也.荀子说水会旁溢,主张筑堤,免得漂没人畜.荀子喜言礼,礼者约束人之行止,此筑堤之说也.告子曰:"性犹湍水也."治水者疏瀹与筑堤二者并用.我们如奉告子之说,则知孟荀二家的学说可以同时并用.
苏东坡作《荀卿论》,以为:荀卿是儒家,何以他的门下会有李斯,很为诧异,其实不足怪.荀卿以为人之性恶,当用礼以制裁之.其门人韩非,以为礼之制裁力弱,不若法律之制裁力大,于是改而为刑名之学,主张严刑峻法,以制止轨外的行动.李斯与韩非同门,故其政见相同.我们提出性恶二字,即知荀卿之学变而为李斯,原是一贯的事.所以说:要批评他人的政见,当先考察他对于人性之观察.苏东坡不懂这个道理,所以他全集中论时事,论古人,俱有卓见,独于这篇文字,未免说外行话.
学问是进化的,小孩对于母亲有三种现象,孟子只看见前两种,故倡善性说;荀子生在孟子之后,看见第三种,故倡性恶说;宋儒生在更后,看得更清楚,看见小孩抢夺母亲口中糕饼的现象,故倡物欲说.这物欲二字,是从《礼记》上"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两句话生出来的.物者何?母亲口中糕饼是也.感于物而动,即是看见糕饼,即伸手去抢也.宋儒把三种现象同时看见,真算特识.所以朱子注孟子,敢于说:"以事理考之,程子较孟子为密."其原因就是程子于性字之外,发明了一个气字,说道"论性不论气不备."问:"小孩何以会抢母亲口中糕饼?"曰:"气为之也,气质之性为之也."宋儒虽把三种现象同时看见,惜乎不能贯通为一.把小孩爱亲敬兄认为天理,抢夺母亲口中糕饼认为人欲,把一贯之事剖分为二,此不能不待厚黑先生出而说明也.
宋儒造出物欲的名词之后,自己细思之,还是有点不妥,何也?小儿见母亲口中糕饼,伸手去抢,可说感于物而动,但我与孺子同时将入井,此时只有赤裸裸一个怵惕之心,孟子所谓恻隐之心,忽然不见,这是甚么道理呢?要说是物欲出现,而此时并无所谓物,于是又把物欲二字改为人欲.抢母亲口中糕饼是人欲,我与孺子同时将入井,我心只有怵惕而无恻隐,也是人欲,在宋儒之意,提出人欲二字,就可把二者贯通为一了.他们这种组织法,很像八股中做截搭题的手笔.我辈生当今日,把天理人欲物欲气质等字念熟了,以为吾人心性中,果有这些东西,殊不知这些名词,是宋儒平空杜撰的.着者是八股先生出身,才把他们的手笔看得出来.
宋儒又见伪古文尚书上有"人心惟危,道心惟微"二语,故又以人心二字替代人欲,以道心二字替代天理.朱子中庸章句序曰:"人莫不有是形,故虽上智不能无人心,亦莫不有是性,故虽下愚不能无道心."无异于说:当小孩的时候,就是孔子也会抢母亲口中糕饼,我与孺子同时将入井,就是孔子也是只有怵惕而无恻隐.何以故?虽上智不能无人心故.因为凡人必有这种天性,故生下地才会吃乳,井在我面前,才不会跳下去.朱子曰:"人莫不有是形,虽上智不能无人心."换言之,即是人若无此种心,世界上即不会有人.道理本是对的,无奈这种说法,已经侵入荀子学说范围去了.据阎百诗考证:人心惟危十六字,是撰伪古文尚书者,窃取荀子之语,故曰侵入荀子范围.因为宇宙真理,明明白白摆在我们面前,任何人只要留心观察,俱见得到,荀子见得到,朱子也见得到,故不知不觉与之相合.无如朱子一心一意,想上继孟子道统,研究出来的道理,虽与荀子暗合,仍攻之遗余力,无非是门户之见而已.
细绎朱子之意,小孩抢母亲口中糕饼是人心,爱亲敬兄是道心,人心是气,是人欲,道心是性,是天理,人心是形气之私,道心是性命之正.这些五花八门的名词,真把人闹得头闷眼花.奉劝读者,与其读宋元明清学案,不如读厚黑学,详玩甲乙二图,则小孩抢母亲口中糕饼也,爱亲敬兄也,均可一以贯之,把天人理气等字一扫而空,岂不大快!
最可笑者,朱子中庸章句序又曰:"必使道心常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听命焉."主者对仆而言,道心为主,人心为仆.道心者,为圣为贤之心,人心者,好货好色之心,听命者,仆人职供驱使,唯主人之命是听也.细绎朱子之意,等于说,我想为圣为贤,人心即把货与色藏起,我想吃饭,抑或想"男女居室,人之大伦",人心就把货与色献出来.必如此方可曰:"道心常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听命焉."总而言之,宋儒有了性善说横亘胸中,又不愿抹煞事实,故创出的学说,无在非迂曲难通.此《厚黑丛话》之所以以不得不作也.予岂好讲厚黑哉,予不得已也.
怵惕与恻隐,同是一物,天理与人欲也同是一物,犹之煮饭者是火,烧房子者也是火.宋明诸儒,不明此理,把天理人欲看作截然不同之二物,创出去人欲之说,其弊往往流于伤害天理.王阳明传习录说:"无事时,将好色好货好名等私,逐一追究搜寻出来,定要拔去病根,永不复起,方始为快.常如猫之捕鼠,一眼看着,一耳听着,才有一念萌动,即与克去,斩钉截铁,不可姑容,与他方便,不可窝藏,不可放他出路,方是真实用功,方能扫除廓清."这种说法,仿佛是:见了火会烧房子,就叫人以后看见了一星之火,立即扑灭,断绝火种,方始为快.传习录又载:"一友问:欲于静坐时,将好名好色好货等根,逐一搜寻出来,扫除廓清,恐是剜肉做疮否?先生正色曰:这是我医人的方子,真是去得人病根.更有大本事人,过了十数年,亦还用得着.你如不用,且放起,不要作坏我的方法,是友愧谢.少间曰,此量非你事,必吾门稍知意思者,为此说以误汝,在坐者皆悚然."我们试思:王阳明是很有涵养的人,他平日讲学,任人如何问难,总是勤勤恳恳的讲说,从未动气.何以门人这一问,他会动气?何以始终未把那门人误点指出?又何以承认说这话的人,是稍知意思者呢?因为阳明能把知行二者合而为一,能把明德亲民二者合而为一,能把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五者看作一事,独不能把天理人欲看作一物.这是他学说的缺点,他的门人这一问,正击中他的要害,所以他就动起气来了.究竟剜肉做疮四字,怎样讲呢?肉喻天理.疮喻人欲,剜肉做疮,即是把天理认作人欲,去人欲即未免伤及天理.门人的意思,即是说:"我们如果见了一星之火,即把他扑灭,自然不会有烧房子之事,请问拿甚么东西来煮饭呢?换言之,即是把好货之心连根去尽,人就不会吃饭,岂不饿死吗?把好色之心连根去尽,就不会有男女居室之事,人类岂不灭绝吗?"这个问法何等利害!所以阳明无话可答,只好忿然作色.宋明诸儒主张去人欲存天理,所做的即是剜肉做疮的工作.其学说之不能餍服人心,就在这个地方.
以上一段,是从拙作《社会问题之商榷》第三章"人性善恶之研究"中录出来的,我当日深疑阳明讲学极为圆通,处处打成一片,何至会把天理、人欲歧而为二,近阅《龙溪语录》所载"天泉证道记",钱绪山谓"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四语,是师门定本.王龙溪谓:"若悟得心是无善无恶之心,意即是无善无恶之意,知即是无善无恶之知,物即是无善无恶之物."时阳明出征广西,晚坐天泉桥上,二人因质之.阳明曰:"汝中(龙溪字)所见,我久欲发,恐人信不及,徒增躐等之弊,故含蓄到今.此是传心秘藏,颜子明道所不敢言,今既是说破,亦是天机该发泄时,岂容复秘"阳明至洪都,门人三百余人来请益,阳明曰:"吾有向上一机,久未敢发,以待诸君自悟.近被王汝中拈出,亦是天机该发泄时."明年广西平,阳明归,卒于途中.龙溪所说,即是把天理、人欲打成一片.阳明直到晚年,才揭示出来,由此知:门人提出剜肉做疮之问,阳明忿然作色,正是恐增门人躐等之弊.传习录是阳明早年的门人所记,故其教法如此.
钱德洪极似五祖门下的神秀,王龙溪极似慧能,德洪所说,时时勤拂拭也,所谓渐也.龙溪所说,本来无一物也,所谓顿也.阳明曰:"汝中须用德洪工夫,德洪须透汝中本旨,二子之见,止可相取,不可相病,"此顿悟渐修之说也.《龙溪语录》所讲的道理,几与六祖坛经无异,成了殊途同归,何也?宇宙真理,只要研究得彻底,彼此所见,是相同的.
就真正的道理来说,把孟子的性善说、荀子的性恶说合而为一,理论就圆满了.二说相合,即成为告子性无善无不善之说.人问:孟子的学说,怎样与荀子学说相合?我说:孟子曰:"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荀子曰:"妻子具而孝衰于亲."请问二人之说,岂不是一样吗?孟子曰:"大孝终身慕父母,五十而慕者,予天大舜见之矣."据孟子所说:满了50岁的人,还爱慕父母,他眼中只看见大舜一人.请问人性的真相,究是怎样?难道孟荀之说不能相合吗?性善说与性恶说,既可合而为一,则王阳明之致良知,与李宗吾之厚黑学,即可合而为一.人问:怎么可合为一?我说:孟子曰:"大孝终身慕父母."《厚黑经》曰:"大好色终身慕少艾."孟子曰:"五十而慕父母者,予于大舜见之矣,"《厚黑经》曰:"八百岁而慕少艾者,予于彭祖见之矣."爱亲是不学而能,不虑而知的,好色也是不学而能,不虑而知的.用致良知的方法,能把孩提爱亲的天性致出来,做到终身慕父母.同时就可把少壮好色的天性致出来,做到终身慕少艾.昔人说:王学末流之弊,至于荡检逾闲,这就是用致良知的方法,把厚黑学致出来的原故.
依宋儒之意,孩提爱亲,是性命之正,少壮好色,是形气之私.此等说法,真是穿凿附会.其实孩提爱亲,非爱亲也,爱其饮我食我也.孩子生下地,即交乳母抚养,则只爱乳母不爱生母,是其明证.爱乳母,与慕少艾,慕妻子,其心理原是一贯的,无非是为我而已.为我为人类天然现象,不能说他是善,也不能说他是恶,故告子性无善无不善之说,最为合理.告子曰:"食、色性也."孩提爱亲者,食也,少壮慕少艾慕妻子者,色也.食、色为人类生存所必需,求生存者,人类之天性也.故告子又曰:"生之谓性."告子观察人性,既是这样,则对于人性之处置,又当怎样呢?于是告子设喻以明之曰:"性犹湍水也,决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又曰:"性犹杞柳也,义犹也,以人性为仁义,犹以杞柳为,"告子这种主张,是很对的.人性无善无恶,也即是可以为善,可以为恶.譬如深潭之水,平时水波不兴,看不出何种作用.从东方决一个口,则可以灌田亩,利行舟;从西方决一个口,则可以漂房舍,杀人畜.我们从东方决口好了.又譬如一块木头,可制为棍棒以打人,也可制为碗盏装食物.我们把他制为碗盏好了.这个说法,真可合孟荀而一之.
孟子书中载告子言性者五:曰性犹杞柳也,曰性犹湍水也,曰生之谓性,曰食色性也,曰性无善无不善也,此五者原是一贯的.朱子注食色章曰:"告子之辩屡屈,而屡变其说以求胜."自今观之,告子之说,始终未变,而孟子亦卒未能屈之也.朱子注杞柳章,以为告子言仁义,必待矫揉而后成,其说非是.而注公都子章则曰:"气质所禀,虽有不善,而不害性之本善.性虽本善,而不可以无省察矫揉之功."忽又提出矫揉二字,岂非自变其说乎?
朱子注"生之谓性"章曰:"杞柳湍水之喻,食色无善无不善之说,纵横缪戾,纷纭舛错,而此章之误,乃其本根."殊不知告子言性者五,原是一贯说下,并无所谓纵横缪戾,绘纭舛错."生之谓性"之生字,作生存二字讲,生存为人类重心,是世界学者所公认的.告子言性,以生存二字为出发点,由是而有"食色性也"之说,有"性无善无不善"之说,又以杞柳湍水为喻,其说最为合理.宋儒反认为根本错误,一切说法,离开生存立论,所以才有"妇人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一类怪话.然朱子能认出"生之谓性"一句为告子学说根本所在,亦不可谓非特识.
宋儒崇奉儒家言,力辟释道二家之说,在《尚书》上寻得"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四语,诧为虞廷十六字心传,遂自谓生于一千四百年之后,得不传之学于遗经.嗣经清朝阎百诗考出,这四句出诸伪古文尚书,作伪者系采自荀子,荀子又是引用道经之语.阎氏的说法,在经学界中,算是已定了的铁案.这十六字是宋儒学说的出发点,根本上就杂有道家和荀学的原素,反欲借孔子以排道家,借孟子以排荀子,遂无往而不支离穿凿.朱子曰:"气质所禀,虽有不善,而不害性之本善.性虽本善,而不可以无省察矫揉之功"又要顾事实,又要回护孟子,真可谓"纵横缪戾,纷纭舛错"也.以视告子扼定生存二字立论,明白简易,何啻天渊.
告子不知何许人,王龙溪说是孔门之徒,我看不错.孔子赞易,说:"天地之大德曰生",告子以生字言性,可说是孔门嫡传.孟子学说,虽与告子微异,而处处仍不脱生字.如云:"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又云:"内无怨女,外无旷夫,于王何有?"仍以食色二字立论,窃意孟子与告子论性之异同,等于子夏、子张论交之异同,其大旨要不出孔氏家法.孟子与告子之交谊,当如子夏与子张之交谊,平日辨疑析难,互相质证.孟子曰:"告子先我不动心."心地隐微之际亦知之,交谊之深可想.宋儒有道统二字横亘在胸,左袒孟子,力诋告子为异端,而其自家之学说,则截去生字立论,叫妇人饿死,以殉其所谓节,叫臣子无罪受死,以殉其所谓忠.孟子有知,当必引告子为同调,而斥程朱为叛徒也.
孟子说:"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有妻子则慕妻子,仕则慕君."全是从需要生出来的.孩提所需者食也,故慕饮我食我之父母;少壮所需者色也,故慕能满色欲之少艾与妻子,出仕所需者功名也,君为功名所自出,故慕君.需要者目的物也,亦即所谓目标,目标一定,则只知向之而趋,旁的事物,是不管的.目标在功名,则吴起可以杀其妻,汉高祖可以分父之羹,乐羊子可以食子之羹.目标在父母,则郭巨可以埋儿,姜诗可以出妻,伍子胥可以鞭平王之尸.目标在色欲,则齐襄公可以淫其妹,卫宣公可以纳其媳,晋献公可以父妾.着者认为:人的天性,既是这样,所以性善性恶问题,我们无须多所争辩,负有领导国人之责者,只须确定目标,纠正国人的目标就是了.我国现在的大患,在列强,压迫,故当提出列强为目标,手有指,指列强,口有道,道列强,使全国人之视线集中在这一点.于是乎吴起也、汉高祖也、乐羊子也、郭巨也、姜诗也、伍子胥也、齐襄公也、卫宣公也、晋献公也,一一向目标而趋.救国之道,如是而已.全国四万万人,有四万万根力线,根根力线,直达列强.根根力线,挺然特立,此种主义,可名之曰"合力主义",而其要点.则从人人思想独立开始.
有人问我道:"你既自称厚黑教主,当然无所不通,无所不晓.据你说:你不懂外国文,有人劝你看西洋心理学译本,你也不看,像你这样的孤陋寡闻,怎么够得上称教主?"我说道:"我试问,你们的孔夫子,不惟西洋译本未读过,连西洋这个名词,都未听过,怎样会称至圣先师?你进文庙去把他的牌位打来烧了,我这厚黑教主的名称,立即登报取消.我再问:西洋希腊三哲,不惟连他们西洋大哲学家康德诸人的书一本未读过,并且恐怕现在英法德美诸国的字,一个也认不得,怎么会称西洋圣人?更奇者:释迦佛,中国字、西洋字一个都认不得,中国人的姓名,西洋人的姓名,一个都不知道,他之孤陋寡闻,万倍于我这个厚黑教主,居然在为五洲万国第一个大圣人,这又是甚么道理?吁,诸君休矣!道不同不相为谋,我正在划出厚黑区域,建立厚黑哲学,我行我是,固不暇同诸君哓哓置辩也."我是八股学校的修业生,生平所知者,八股而已.常常有人向我说道:"可惜你不懂科学,所以你种种说法,不合科学规律."我说:"我在讲八股,你怎么同我讲起科学来了?我正深恨西洋的科学家不懂八股,一切着作,全不合八股义法.我把达尔文的《种源论》,斯密士的《原富》,孟德斯鸠的《法意》,以评八股之法评之,每书上面,大批二字,曰:"不通"……"天下文章之不通,至八股可谓至矣尽矣,蔑以加矣,而不谓西洋科学家文章之不通,乃百倍于中国之八股.现在全世界纷纷扰扰,就是几部死不通的文章酿出来的.因为达尔文和斯密士的文章不通,世界才会第一次大战,第二次大战.因为孟德斯鸠的文章不通,我国过去廿四年,才会四分五裂,中央政府,才会组织不健全.人问:"这部书也不通,那部书也不通,要甚么书才通?"我说:"只有厚黑学,大通而特通."幸哉!我只懂八股而不懂科学也!如果我懂了科学,恐怕今日尚在朝朝日日地喊:"达尔文圣人也,斯密士圣人也,孟德斯鸠圣人也,墨索里尼,希特勒,无一非圣人也."怎么会写《厚黑丛话》呢!如果要想全世界太平,除非以我这《厚黑丛话》为新刑律,把古之达尔文、斯密士、孟德斯鸠,今之墨索里尼、希特,一一处以枪毙,而后国际上、经济上、政治上,乃有曙光之可言.
中国的八股研究好了,不过变成迂腐不堪的穷骨头,如李宗吾一类人是也.如果把西洋科学家,达尔文诸人的学说研究好了,立即要"尸骨成山,血水成河".等我把中国圣人的话说完了,再来怀疑西洋圣人.
我之所以成为厚黑教主者,得力处全在不肯读书,不惟西洋译本不喜读,就是中国书也不认真读.凡与我相熟的朋友,都晓得我的脾气,无论甚么书,抓着就看,先把序看了,或只看首几页,或从末尾倒起看,或随在中间乱翻来看,或跳几页看,略知书中大意就是了.如认为有趣味的几句,我就细细的反复咀嚼,于是一而二,二而三,就想到别个地方去了.无论甚么高深的哲学书和最粗浅的戏曲小说,我心目中都是一例视之,都是一样读法.
我认为世间的书有三种,一为宇宙自然的书,二为我脑中固有的书,三为古今人所着的书.我辈当以第一种、第二种融合读之,至于第三种,不过借以引起我脑中蕴藏之理而已或供我之印证而已.我所需于第三种者,不过如是.中国之书,已足供我之用而有余,安用疲敝精神,读西洋译本为?
我读书的秘决,是"跑马观花"四字,甚至有时跑马而不观花.中国的花圃,马儿都跑不完,怎能说到外国?人问:"你读书既是跑马观花,何以你这《厚黑丛话》中,有时把书缝缝里细微事说得津津有味?"我说:"说了奇怪!这些细微事,一触目即刺眼.我打马飞跑时,瞥见一朵鲜艳之花,即下马细细赏玩.有时觉得芥子大的花儿,反比斗大的牡丹更有趣味,所以书缝缝里细微事,也会跳入《厚黑丛话》中来."我是懒人,懒则不肯苦心读书,然而我有我的懒人哲学.古今善用兵者,莫如项羽,七十余战,战无不胜,到了乌江,身边只有二十八骑,还三战三胜.然而他学兵法,不过略知其意罢了.古今政治家,推诸葛武侯为第一,他读书也是只观大略.陶渊明在诗界中,可算第一流,他乃是一个好读书不求甚解的人.反之,熟读兵书者莫如赵括,长平之役,一败涂地.读书最多者莫如刘歆,辅佐王莽,以周礼治天下,闹得天怒人怨.注《昭明文选》的李善,号称书簏,而作出的文章就不通.书这个东西,等于食物一般,食所以疗饥,书所以疗愚.饮食吃多了不消化,会生病,书读多了不消化,也会作怪.越读得多,其人越愚,古今所谓书呆子是也.王安石读书不消化,新法才行不走.程伊川读书不消化,才有洛蜀之争.朱元晦读书不消化,才有庆元党案,才有朱陆之争.
世界是进化的,从前的读书人是埋头苦读,进化到项羽和诸葛武侯,发明了读书略观大意的法子.夫所谓略观大意者,必能了解大意也.则并大意亦未必了解.再进化到厚黑教主,不求甚解,进化到了陶渊明,好读书不求甚解,则并大意亦未必了解.再进化到厚黑教主,不求甚解,而并且不好读书.将来再进化,必至一书不读,一字不识,并且无理可解.呜呼,世无慧能,斯言也,从谁印证?
我写《厚黑丛话》,遇着典故不够用,就杜撰一个来用.人问:何必这样干?我说:自有宇宙以来,即应该有这种典故,乃竟无这种典故出现,自是宇宙之罪,我杜撰一个所以补造化之穷.人说:这类典故,古书中原有之,你书读少了,宜乎寻不出.我说:此乃典故之罪,非我之罪.典故之最古者,莫如天上之日月,昼夜摆在面前,举目即见.既是好典故,我写《厚黑丛话》时,为甚躲在书堆中,不会跳出来?既不会跳出,即是死东西,这种死典故,要他何用!
近日有人向我说:"你主张思想独立,讲来讲去,终逃不出孔子范围."我说:岂但孔子,我发明厚黑学,未逃出荀子性恶说的范围;我说"心理变化,循力学公例而行,"未逃出告子"性犹湍水也"的范围;我做有一本《中国学术之趋势》,未逃出我家聃大公的范围;格外还有一位说法四十九年的先生,更逃不出他的范围.
宇宙真理,明明摆在我们面前,任何人只要能够细心观察,得出的结果,俱是相同.我主张思想独立,揭出宗吾二字,以为标帜,一切道理,经我心考虑而过.认为对的即说出,不管人曾否说过.如果自己已经认为是对的了,因古人曾经说过,我就别创异说,求逃出古人范围.则是:非对古人立异,乃是对我自己立异,是为以吾叛吾,不得谓之宗吾.孔子也、荀子也、告子也、老子也、释迦也,甚至村言俗语,与夫其他等等也,合一炉而冶之,无畛域,无门户,一一以我心衡之,是谓宗吾.
宗吾者,主见之谓也.我见为是者则是之,我见为非者则非之.前日之我以为是,今日之我以为非,则以今日之我为主.如或回护前日之我,则今日之我,为前日之我之妈,是曰奴见,非主见,仍不得谓之宗吾.
老子曰:"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则大笑,不笑不足以为道."滔滔天下,皆周程朱张信徒也,皆达尔文诸人信徒也,一听见厚黑学三字,即破口大骂.吾因续老子之语曰:"下下士闻道则大骂,不骂不足以为道."日前我同某君谈话,引了几句孔子的话.某君道:"你是讲厚黑学的,怎么讲起孔子的学说来了?"我说:从前孔子出游,马吃了农民的禾,农民把马捉住.孔子命子贡去说,把话说尽了,不肯把马退还.回见孔子,孔子命马夫去,几句话说得农民大喜,立即退还.你想:孔门中,子贡是第一个会说的,当初齐伐鲁,孔子命子贡去游说,子贡一出而却齐存鲁,破吴霸越.以这样会说的人,独无奈何农民何.其原因是子贡智识太高,说的话,农民听不入耳,马夫的智识与之相等,故一说即入.观世音曰:应以宰官身得度者,现宰官身而为说法.应以婆罗门身得度者,现婆罗门身而为说法.你当过厅长,我现厅长身而说法,你口诵孔子之言,我现孔子身而说法.一般人都说:"今日的人,远不如三代以上."果然不错.鄙人虽不才,自问可以当孔子的马夫,而民国时代的厅长,不如孔子时代的农民.
有一次我同友人某君谈话,旁有某君警告之曰:你少同李宗谈些"谨防你把写入《厚黑丛话》!"我说:"两君放心,我这《厚黑丛话》中人物,是预备将来配享厚黑庙的,两君自问,有何功德,可以配享?你怕我把你们写入《厚黑丛话》,我正怕你们将来混入厚黑庙."因此我写这段文字,记其事而隐其名.
我生怕我的厚黑庙中,五花八门的人,钻些进来,闹得来如孔庙一般.我撰有敬临食谱序一篇,即表明此意,录之如下:
我有个六十六岁的老学生,黄敬临,他要求入厚黑庙配享,我业已允许,写入《厚黑丛话》第一卷.读者想还记得,他在成都百花潭侧开一姑姑筵.备具极精美的肴馔,招徕顾主,读者或许照顾过.昨日我到他公馆,见他正在凝神静气,楷书《资治通鉴》.我诧异道:"你怎么干这个事?"他说:"我自四十八岁以后,即矢志写书,已手写十三经一通,补写新旧唐书合钞,李善注文选,相台礼记、坡门唱和集各一通,现打算再写一部《资治通鉴》,以完夙愿而垂示子孙."我说:"你这种主意就错了.你从前历任射洪、巫溪、荥经等县知事,我游踪所至,询之人民,你政声很好,以为你一定在官场努力,干一番惊人事业.归而询知,退为庖师,自食其力,不禁大赞曰:‘真吾徒也.’特许入厚黑庙配享,不料你在干这个生活.须知:古今干这一类生活的人,车载斗量,有你插足之地吗?庖师是你特别专长,弃其所长而与人争胜负,何若乃尔!鄙人所长者厚黑学,故专读厚黑学,你所长者庖师,不如把所写十三经与夫《资治通鉴》等等,一火而焚之,撰一部食谱,倒还是不朽的盛业."敬临闻言,颇以为然,说道:"往所在成都省立第一女子师范学校充烹饪教师,曾分‘薰、蒸、烘、爆、烤、酱、酢、卤、糟’十门教授学生,今打算就此十门条分缕析,作为一种教科书.但滋事体大,苦无暇晷,奈何!"我说:"你又太拘了,何必一做就想做完善.我为你计,每日高兴时,任写一二段,以随笔体裁出之,积久成帙,有暇再把他分出门类,如不暇,既有底本,他日也有人替你整理.倘不及早写出,将来老病侵寻,虽欲写而力有不能,悔之何及?"敬临深感余言,乃着手写去.
敬临的烹饪学,可称家学渊源.其祖父由江西宦游到川,精于治馔,为其子聘妇,非精烹饪者不合选.闻陈氏女,在室,能制咸菜三百余种,乃聘之,即敬临母也.于是以黄陈两家烹饪法冶为一炉.清末,敬临宦游北京,慈禧后赏以四品衔,供职光禄寺三载,复以天厨之味,融合南北之味.敬临之于烹饪,真可谓集大成者矣.有此绝艺,自己乃不甚重视,不以之公诸世而传诸后,不亦大可惜乎?敬临勉乎哉!
古者有功德于民则祀之.我尝笑:孔庙中七十子之徒,中间一二十人有言行可述外,其大半则姓名亦在若有若无之间,遑论功德?徒以依附孔子末光,高坐吃冷猪肉,亦可谓僭且滥矣.敬临撰食谱嘉惠后人,有此功德,自足庙食千秋,生前具美馔以食人,死后人具美馔以祀之.此固报施之至平,正不必依附厚黑教主而始可不朽也.人贵自立,敬临勉乎哉!
孔子平日饭蔬饮水,后人以其不讲肴馔,至今以冷猪肉祀之,腥臭不可向迩.他日厚黑庙中,有敬临配享,后人不敢不以美馔进,吾可傲于众曰:吾门有敬临,冷猪肉可不入于口矣!是为序.
民国二十四年十二月六日,李宗吾,于成都.
近有某君发行某种月刊,叫我做文一篇.我说:我做则做,但有一种条件,我是专门讲厚黑学的,三句不离本行,文成直署我名,你则非刊不可.他惶然大吓,婉言辞谢.我执定非替他做不可,他没法,只好"王顾左右而言他".读者只知我会讲厚黑学,殊不知我还会作各种散文.诸君如欲表章先德,有墓志传状等件,请我作,包管光生泉壤,绝不会蹈韩昌黎谀墓之嫌.至于作寿文,尤是我的拿手好戏,寿星老读之,必多活若干岁.君如不信,有谢慧生寿文为证.寿文曰:
慧生谢兄,六旬大庆,自撰征文启事云:"知旧矜之而锡之以言,以纠过去六十年之失,乃所愿承.苟过爱而望其年之延,多为之辞,乃多持(慧生名)之惭且,益不可仰矣."等语.慧生与我同乡,前此之失,惟我能纠之,若欲望其年之延,我也有妙法.故特撰此文为献.
民国元年二三月,我在成都报上发表《厚黑学》.其时张君列五,任四川副都督,有天见着我,说道:"你疯了吗?甚么厚黑学,天天在报上登载,成都近有一伙疯子,巡警总监杨莘友,成都府知事但怒刚,其他如卢锡卿、方琢章等,朝日跑来同我吵闹,我将修一疯人院,把这些疯子一齐关起.你这个乱说大仙,也非关在疯人院不可."我说:"噫!我是救苦救难的大菩萨,你把他认为疯子,我很替你的甑子担忧."后来列五改任民政长,袁世凯调之进京,他把印交了.第二天会着我,说道:"昨夜谢慧生说:‘下细想来,李宗吾那个说法,真是用得着.’"我拍案叫道:"田舍奴,我岂妄哉!疯子的话,都听得吗?好倒好,只是甑子已经倒了.今当临别赠言,我告诉你两句: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哪知他信道不笃,后在天津织袜,被袁世凯逮京枪毙.他在天牢内坐了几个月,不知五更梦醒之时,会想及四川李疯子的学说否?宣布死刑时,列五神色夷然,负手旁立,作微笑状.同刑某君,呼冤忿骂.列五呼之曰:"某君!不说了!今日之事,你还在梦中."大约列五此时,大梦已醒,知道今日之死,实系违反疯子学说所致.
同学雷君铁崖,留学日本,卖文为活,满肚皮不合时宜,满清末年跑在西湖白云寺去做和尚.反正时,任孙总统秘书,未几辞职.作诗云:"一笑飘然去,霜风透骨寒.八年革命党,半月秘书官.稷下竽方滥,邯郸梦已残.西湖山色好,莫让老僧看."他对时事非常愤懑,在上海,曾语某君云:"你回去告诉李宗吾,叫他厚黑学少讲些."旋得疯癫病,终日抱一酒瓶,逢人即乱说,常常独自一人,倒卧街中,人事不省.警察看见,把他弄回,时愈时发,民国九年竟死.我这种学说,正是医他那种病的妙药,他不惟不照方服药,反痛诋医生,其死也宜哉!
列五、铁崖,均系慧生兄好友,渠二人反对我的学说,结果如此.独慧生知道,疯子的学说,用得着,居然活了六十岁.倘循着这条路走去,就再活六十岁也是很可能的.我发明厚黑学二十余年,私淑弟子遍天下,尽都轰轰烈烈,做出许多惊天动地的事业,偏偏同我讲学的几个朋友,列五、铁崖而外,如廖君绪初、杨君泽溥、王君简恒、谢君绶青、张君荔丹,对于吾道,均茫无所得,先后憔悴忧伤以死.慧生于吾道似乎有明了的认识了,独不解何以蛰居海上,寂然无闻?得非过我门而不入我室耶?然因其略窥涯,亦获享此高寿,足征吾道至大,其用至妙,进之可以干惊天动地的事业,退之亦可延年益寿.今者远隔数千里,不获登堂拜祝,谨献此文,为慧生兄庆,兼为吾党劝.想慧生兄读之,当亦掀髯大笑,满饮数觞也.
民国二十四年元月,弟宗吾拜撰.
后来我在重庆,遇着慧生侄又华新自上海归来,说道:"家叔见此文,非常高兴,说道:‘李先生说我,还要再活六十岁,那个时候,你们都八九十岁了,恐怕还活我不赢!’"子章骷髅不过愈疟疾而已,陈琳檄文不过愈头风而已,我的学说,直能延年益寿.诸君试买一本读读,比吃红色补丸、参茸卫生丸,功效何啻万倍!
民国二年,讨袁失败后,我在成都会着一人,瘦而长,问其姓名,为隆昌黄容九.他问了我的姓名,而现惊愕色,说道:"你是不是讲厚黑学那个李某?"我说:"是的,你怎么知道?"他说:"我在北京听见列五说过."我想:列五能在北京宣传吾道,一定研究有得,深为之庆幸.民三下半年,我在中坝省立第二中校,列五由天津致我一信,历叙近况及织袜情形,并说当局如何如何与他为难,中有云:"复不肯,乞怜于心性驰背之人!"我读了,失惊道:"噫!列五死矣,知而不行,奈何!奈何!"不久,即闻被逮入京.此信我已裱作手卷,请名人题跋,以为信道不笃者戒.
列五是民国四年一月七日在天津被逮,三月四日在北京枪毙,如今整整的死了二十一年.我这疯子的徽号,最初是他喊起的.诸君旁观者清,请批评一下:"究竟我是疯的,他是疯的?"宋朝米芾,人呼之为"米癫".一日苏东坡请客,酒酣,米芾起言曰:"人呼我为米癫,我是否癫?请质之子瞻."东坡笑曰:"吾从众."我请诸君批评,我是不是疯子?诸君一定说:"吾从众."果若此,吾替诸君危矣!且替中华民国危矣!何以故?曰:"有张列五的先例在,有民国过去二十四年的历史在."厚黑丛话卷五
成都《华西日报》二十五年一月二月
去岁元旦,华西报的元旦增刊上,我作有一篇文字,题曰《元旦预言》.我的预言,是"中国必兴,日本必败"八个字,这是从我的厚黑史观推论出来,必然的结果,不过其中未提明厚黑二字罢了.今年华西报发元旦增刊,先数日总编辑请我做篇文字.我说:做则必做,但我做了,你则非刊上不可,我的题目,是"厚黑年"三字.他听了默然不语,所以二十五年华西报元旦增刊,诸名流都有文字,独莫得厚黑教主的文字,就是这个原因,我认为民国廿五年,是中国的厚黑年,也即是1936年,为全世界的厚黑年.诸君不信,且看事实之证明.
昔人说:"丈夫不能流芳百世,亦当遗臭万年."我民国元年发表《厚黑学》,至今已二十五年,遗臭万年的工作,算是做了四百分之一,俯仰千古,常以自豪.所以民国二十五年,在我个人方面,也可说是厚黑年,是应该开庆祝大会的.我想我的信徒,将来一定会仿耶稣纪年的办法,以厚黑纪年,使厚黑学三字与国同休,每二十五年,开庆祝大会一次,自今以后,再开三百九十九次,那就是民国万年了.我写至此处,不禁高呼曰:中华民国万岁!厚黑学万岁!
去年吴稚晖在重庆时,新闻记者友人毛畅熙,约我同去会他.我说:"我何必去会他呢?他读尽中外奇书,独莫有读过厚黑学.他自称是大观园中的刘姥姥,此次由重庆,到成都,登峨眉,游嘉定,大观园中的风景和人物,算是看遍了,独于大观园外面,有一个最清白的石狮子,他却未见过.次迎吴先生,我也去了来,他的演说,我也听过,石狮子看见刘姥姥在大观园进进出出,刘姥姥独未看见石狮子!我不去会他,特别与他留点憾事."有人听见厚黑学三字,即骂曰:"李宗吾是坏人!"我即还骂之曰:"你是宋儒."要说坏,李宗吾与宋儒同是坏人,要说好,李宗吾与宋儒同是圣人.就宋学言之,宋儒是圣人,李宗吾是坏人,就厚黑学言之,李宗吾是圣人,宋儒是坏人.故骂我为坏人者,其人即是坏人,何以故?是宋儒故.
我所最不了解者,是宋儒去私之说.程伊川身为洛党首领,造成洛蜀相攻,种下南渡之祸,我不知他的私字去掉了莫有?宋儒讲性善,流而为洛党,在他们目中视之,人性皆善,我们洛党,尽是好人,惟有苏东坡,其性与人殊,是一个坏人.王阳明讲致良知,满街都是圣人,一变而为东林党.吾党尽是好人,惟有力抗满清的熊廷弼是坏人,是应该拿来杀的.清朝的皇帝,披览廷弼遗疏,认为他的计划实行,满清断不能入关,悯其忠而见杀,下诏访求他的后人,优加抚恤.而当日排挤廷弼最力,上疏请杀他的,不是别人,乃是至今公认为忠臣义士的杨涟、左光斗等.这个道理,拿来怎讲?呜呼洛党!呜呼东林党!我不知苍颉夫子,当日何苦造下一个党字,拿与程伊川、杨涟、左光斗一般贤人君子这样用!奉劝读者诸君,与其研究宋学,研究王学不如切切实实的研究厚黑学.研究厚黑学,倒还可以做些福国利民的事.
宋儒主张去私,究竟私是个甚么东西,非把他研究清楚不可.私字的意义,许氏说文,是引韩非子之语来解释.韩子原文,是"仓颉作书,自环者谓之私,背私谓之公."环即是圈子.私字古文作厶,篆文是厶,画一个圈圈.公字,从八从厶,八是把一个东西破为两块的意思,故八者背也."背私谓之公",即是说:把圈子打破了,才谓之公.假使我们只知有我,不顾妻子,这是环吾身画一个圈;妻子必说我徇私,我于是把我字这个圈子撤去,环妻子画一圈;但弟兄在圈之外,弟兄又要说我徇私,于是把妻子这个圈撤去,环弟兄画一个圈;但邻人在圈之外,又要说我徇私,于是把弟兄这个圈撤去,环邻人画一个圈,但国人在圈外,又说我徇私,于是把邻人这个圈撤去,环国人画一个圈;但他国人在圈外,又要说我徇私,这只好把本国人这个圈撤了,环人类画一个大圈,才可谓之公.但还不能谓之公.假使世界上动植矿都会说话,禽兽一定说:你们人类为甚么要宰杀我们?未免太自私了!草木问禽兽道:你为甚么要吃我们?你也未免自私.泥土沙石问木道:你为甚么要吸取我的养料?你草木未免自私.并且泥土沙石可以问地心道:你为甚么把我们向你中心牵引?你地心也未免自私.地球又问太阳道:你为甚么把我向你牵引?你未免自私.太阳又可问地球道:我牵引你,你为甚么不拢来!时时想向外逃走,并且还暗暗的牵引我?你也未免自私.再反过来说:假令太阳怕地球说他徇私,他不牵引地球,地球也不知飞向何处去了.地心怕泥土沙石说他徇私,也不牵引了,这泥土沙石,立即灰飞而散,地球也就立即消灭.
我们从上项推论,绘图如丙,就可得几个要件如下:
(1)遍世界寻不出公字.通常所谓公,是画了范围的,范围内人谓之公,范围外人,仍谓之私.
(2)人心之私,通于万有引力,私字除不掉,等于万有引力之除不掉,如果除掉了,就会无人类,无世界.无怪宋儒去私之说,行之不通.
(3)我们讨论人性善恶问题,曾绘出甲乙两图,说:"心理的现象,与磁场相象,与地心引力相像."现在讨论私字,绘出丙图,其现象仍与甲乙两图相合.所以我们提出一条原则:"心理变化,循力学公例而行",想来不会错.
我们详玩丙图,中心之我,仿佛一块磁石,周围是磁场,磁力之大小,与距离成反比例.孟子讲的差等之爱,是很合天然现象的.墨子讲兼爱,只画一个人类的大圈,主张爱无差等,内面各小圈俱无之,宜其深为孟子驳斥.
墨子志在救人,摩顶放踵以利天下.杨朱主张为我,叫他拔一毛以利天下,他都不肯.在普通人看来,墨子的品格,宜乎在杨朱之上,乃孟子曰:"逃墨必归于杨,逃杨必归于儒."认为杨子在墨子之上,去儒家为近,岂非很奇的事吗?这正是孟子的卓见,我非宜下细研究.
凡人在社会上做事,总须人己两利,乃能通行无碍.孔孟的学说,正是此等主张.孔子所说:"己立立人,己达达人."《大学》所说:"修齐治平."孟子所说:"王如好货,与民同之." "王如好色,与民同之"等语,都是本着人己两利的原则立论.叫儒家损人利己,固然绝对不做,就叫他损己利人,他也认为不对.观于孔子答宰我"井有人焉"之问,和孟子所说"君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等语,就可把儒家真精神看出来,此等主张,最为平正通达.墨子摩顶放踵以利天下,舍去我字,成为损己利人之行为,当然为孔门所不许.
杨子为我,是寻着了中心点,故孟子认为他的学说,高出墨子之上.杨子学说中最精粹的,是"智之所贵,存我为贵;力之所贱,侵物为贱"四语(见《列子》).他知道自己有一个我,把他存起;同时知道,他人也有一个我,不去侵犯他.这种学说,真是精当极了,然而尚为孟子所斥,这是甚么道理呢?因为儒家的学说,是人己两利,杨子只做到利己而无损于人,失去人我之关联.孔门以仁字为主,仁字从二人,是专在人我间做工作,以我之所利,普及于人人.所以杨子学说,亦为孟子所斥.
我因为穷究厚黑之根源,造出甲乙丙三图,据三图以评判各家之学说,就觉得若网在纲,有条不紊了.即如王阳明所讲的"致良知",与夫"知行合一",都可用这图解释.把图中之我字作为一块磁石,磁性能相推用引,是具有离心向心两种力量.阳明所说的良知,与孟子所说的良知不同:孟子之良知,指仁爱之心而言,是一种引力;阳明之良知,指是非之心而言,是者引之使近,非者推之使远,两种力量俱具备了的.故阳明的学说,较孟子更为圆通.阳明所谓致良知,在我个人的研究,无非是把力学原理应用到事事物物上罢了.
王阳明讲"知行合一",说道:"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工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这个道理,用力学公例一说就明白了.例如我闻友人病重想去看他,我心中这样想,即是心中发出一根力线,直射到友人方面.我由家起身,走到病人面前,即是沿着这根力线一直前进.知友人病重,是此线之起点,走到病人面前,是此线的终点,两点俱一根直线上,故曰:"知行合一".一闻友病,即把这根路线画定,故曰"知是行的主意".画定了,即沿着此线走去,故曰:"行是知的工夫."阳明把明德亲民二者合为一事,把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五者合为一事,把格致诚正、修齐治平八者合为一事,即是用的这个方式,都是在一根直线上,从起点说至终点.
王阳明解释《大学.诚意章》"如好好色,如恶恶臭"二句,说道:"见好色属知,好好色属行.只见好色时,已自好了,不是见后又立个心去好.闻恶臭属知,恶恶臭属行.只闻恶臭时,已自恶了,不是闻后别立一个心去恶."他这种说法,用磁电感应之理一说就明白了.异性相引,同性相推,是磁电的定例.能判别同性异性者知也,推之引之者行也.我们在讲室中试验,即知磁电一遇异性,立即相引,一遇同性,立即相推,并不是判定同性异性后,才去推之引之,知行二者,简直分不出来,恰是阳明所说"即知即行"的现象.
历来讲心学者,每以镜为喻,以水为喻,我们用磁电来说明,尤为确切.倘再进一步,说:"人之性灵,与地球之磁电同出一源."讲起来更觉圆通.人事与物理,就可一以贯之.科学家说:"磁电见同性自然相推,见异性自然相引."王阳明说:"凡人见父自然知孝,见兄自然知弟."李宗吾说:"小孩见母亲口中有糕饼,自然会取来放在自己口中,在母亲怀中吃乳吃糕饼,见哥哥近前来,自然会推他打他."像这样的讲,则致良知也,厚黑学也,就成为一而二,二而一了.
万物有引力,万物有离力,引力胜过离力,则其物存,离力胜过引力,则其物毁.目前存在之物,都是引力胜过离力的,故有"万有引力"之说.其离力胜过引力之物,早已消灭,无人看见,所以"万有离力"一层,无人注意.地球是现存之物,故把外面的东西向内部牵引;心是现存之物,故把六尘缘影向内部牵引.小儿是求生存之物,故见外面的东西,即取来放入自己口中;人类是求生存之物,故见有利之事,即牵引到自己身上.我们旷观宇宙,即知天然现象,无一不是向内部牵引,地球也,心也,小儿也,人类也,将来本是要由万有离力的作用,消归乌有的,但是未到消灭的时候,他那向内牵引之力,无论如何是不能除去的.宋儒去私之说,等于想除去地心吸力,怎能办得到?只好承认其私,提出生存二字为重心,人人各遂其私,使人人能够生存,天下自然太平.此鄙人之厚黑学所以不得不作,阅者诸君所以不得不研究也.
人人各遂其私,可说是私到极点.也即是公到极点.杨朱的学说,即是基于此种学理生出来的.他说道:"智之所贵,存我为贵",即是"各遂其私"的说法;同时他又恐各人放纵其私,妨害他人之私,所以跟着即说:"力之所贱,侵物为贱."这种学说,真是精当极了,施之现今,最为适宜,我们应当特别阐扬.所以研究厚黑学的人,同时应当研究杨朱的学说.杨氏之学,在吾道虽为异端,然亦可借证,对钝根人不能说上乘法,不妨谈谈杨朱学说.
地球是一个大磁石,磁石本具有引之推之两种力量,其被地球所推之物,已不知推到何方去了,出了我们视觉之外,只能看见他引而向内的力量,看不出推而向外的力量,所以只能说地球有引力,不能说地球有推力.人心犹如一块磁石,是具备了引之推之两种力量,由这两种力相推相引,才构成一个社会,其组织法,绝像太空中众星球之相推相引一般.人但知人世相贼相害,是出于人心之私.不知人世相亲相爱,也出于人心之私,人但知私心扩充出来,可以造成战争,扰乱世界和平;殊不知人类由渔猎,而游牧,而农业,而工商业,造成种种文明,也由于一个私字在暗中鼓荡.斯义也,彼程朱诸儒,乌足知之!此厚黑学所以为千古绝学也.
厚黑二字,是从一个私字生出来的,不能说他是好,也不能说他是坏,这就是我那个同学朋友谢绶青跋《厚黑学》所说的:"如利刃然,用以诛盗贼则善,用以屠良民则恶,善与恶何关于刃,故用厚黑以为善则为善人,用厚黑以为恶,则为恶人……."我发明厚黑学,等于瓦特发明蒸汽,无施不可.利用蒸汽,造成火车,驾驶得法,可以日行千里,驾驶不得法,就会跌下岩去.我提出"厚黑救国"的口号,就是希望司机生驾驶火车,向列强冲去,不要向前日朝岩下开,也不要在街上横冲直撞,碾死行人.
物质不灭,能力不灭,这是科学家公认的定律.吾人之性灵,算是一种能力,请问:其生也从何而来,其死也从何而去,岂非难解的问题吗?假定:吾人之性灵,与地球之磁电,同出而异名,这个问题,就可解释了.其生也,地球之物质,变为吾身之毛发骨血,同时地球之磁电,变为吾之性灵;其死也,毛发骨血,退还地球,仍为泥土,是谓物质不灭.同时性灵退还地球,仍为磁电,是谓能力不灭.我们这样的解释,则昔人所谓"浩气还太虚",所谓"天地有正气,下为河岳,上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所谓"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种种说法,就不是得空谈了.倘有人问,灵魂是否存在?我们可以说:"这是在各人的看法:吾人一死,此身化为泥土,性灵化为磁电,可谓之灵魂消灭.然吾身虽死,物质尚存,磁电尚存,即谓之灵魂尚存,亦无不可.性灵者吾人之灵魂也,磁电者地球之灵魂也,性灵与磁电,同出一源.我所绘甲乙丙三图,即基于此种观察生出来的,是为厚黑哲学的基础.至于实际的真理是否如此,我不知道,我只自己认为合理,就写出来,是之谓宗吾.
我虽讲厚黑学,有时亦涉猎外道诸书,一一以厚黑哲理绳之.佛氏说:佛性是不生不灭,不增不减,无边际,无终始;楞严七处征心,说心不在内,不在外,不在中间.我认为吾人之性灵,与地球之磁电,同出而异名,则佛氏所说,与太空磁电何异?佛说:"本性圆融,周遍法世."又说:"非有非无."推此与磁电中和现象何异?黄宗羲着《明儒学案》自序,开口第一句曰:"盈天下皆心也."高攀龙自序为学之次弟云:"程子谓:‘心要在腔子里’,不知腔子何所指,果在方寸间否耶?觅注不得,忽于小学中见其解曰:‘腔子犹言身子耳’,以为心不专在方寸,浑身是心也."我们要解释黄高二氏之说,可假定宇宙之内,有一致灵妙之物,无处不是灌满了的.就其灌满全身躯壳言之,名之曰心,就其灌满宇宙言之,名之曰磁电,二者原是二而一,一而二的.佛氏研究心理,西人研究磁电,其途虽殊,终有沟通之一日.佛有天眼通,天耳通,能见远处之物,能闻远处之语.西人发明催眠术,发明无线电,也是能见远处之物,能闻远处之语,这即二者沟通之初基.
我们把物质的分子加以分析,即得原子,把原子再分析,即得电子.电子是一种力,这是科学家业已证明了的.我们的身体,是物质集合而成,也即是电子集合而成.身与心本是一物,所以我们心理的变化,逃不出磁电学的规律,逃不脱力学的规律.
人类有夸大性,自以为万物之灵,仿佛心理之变化,不受物理学的支配.其实只能说,人是物中之较高等者,终逃不出物理学的大原则.我们试验理化,温度变更或参入他种药品,形状和性质均要改变.吾人遇天气大热,心中就烦燥,这是温度的关系.饮了酒,性情也会改变,这是参入一种药品,起了化学作用.从此等地方观察,人与物有何区别?故物理学中的力学规律,可适用到心理学上.
王阳明说"知行合一",即是"思想与行为合一".如把知字改作思想二字,更为明了.因为人的行为,是受思想的支配,所以观察人的行为,即可窥见其心理,知道他的心理,即可预料其行为,古人说:"诚于中,形于外."又说:"中心达于面目."又说:"根于心,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这都是心中起了一个念头,力线一发动,即依着直线进行的公例,达于面目,跟着即见于行事了.但有时心中起了一个念头,竟未见诸实行,这是甚么缘故呢?这是心中另起一种念头,把前线阻住了,犹如我起身去看友人之病,行至中途,因事见阻一样.
阳明说的"知行合一",不必定要走到病人面前才算行,只要动了看病人的念头,即算行了.他说:"见好色属知,好好色属知."普通心理学,分知、情、意三者,这"好好色",明明是情,何以谓之行呢!因为一动念,这力线即注到色字上去了,已经是行之始,故阳明把情字看作行字.他说的"知行合一",可说是"知情合一".
人心如磁石一般.我们学过物理,即知道:凡是铁条,都有磁力,因为内部分子凌乱,南极北极相消,才显不出磁力来.如用磁石在铁条上引导一下,内部分子,南北极排顺,立即发出磁力.我国四万万人,本有极大的力量,只因内部凌乱,致受列强的欺凌.我们只要把内部力线排顺,四万万人的心理,走在同一的线上,发出来的力量,还了得吗?问:内部分子,如何才能排顺?我说:你只有研究厚黑学,我所写的《厚黑丛话》,即是引导铁条的磁石.
我国有四万万人,只要能够联为一气,就等于联合了欧洲十几国.我们现受日本的压迫,与其哭哭啼啼,跪求国联援助,跪求英美诸国援助,毋宁哭哭啼啼,跪求国人,化除意见,协助中央政府,先把日本驱逐了,再说下文.人问:国内意见,怎能化除?我说:你把厚黑学广为宣传,使一般人了解厚黑精义及厚黑学使用法,自然就办得到了.
我发明厚黑学,一般人未免拿来用反了,对列强用厚字,摇尾乞怜,无所不用其极;对国人用黑字,排挤倾轧,无所不用其极,以致把中国闹得这样糟.我主张翻过来用,对国人用厚字,事事让步,任何气都受,任何旧帐都不算;对列强用黑字,凡可以破坏帝国主义者,无所不用其极,一点不让步,一点气都不受,一切旧帐,非算清不可.然此非空言所能办到,其下手方法,则在调整内部,把四万万根力线排顺,根根力线,直射列强,这即是我说"厚黑救国".
人问我:对外的主张如何?我说:我无所谓主张,日本是入室之狼,俄国是当门之虎,欧美诸强国,是宅左宅石之狮豹,请问诸君,处此环境,室内人当如何主张?
世界第二次大战,迫在眉睫,有主张联英美以抗日本的,有主张联合日本以抗俄国的,又有主张如何如何的,若以我的厚黑哲学推论之,都未免错误.我写的《厚黑丛话》第二卷内面,曾有"黑厚国"这个名词,迩来外交紧急,我主张将"厚黑国"从速建立起来,即以厚黑教主兼充厚黑国的国王,将来还要钦颁厚黑宪法.此时东邻日本,有甚么水鸟外交、啄木外交,我先把我的厚黑外交提出来,同我的厚黑弟子讨论一下:
我们学物理化学,可先在讲室中试验.惟有国家这个东西,不能在讲室中试验,据我看来,还是可以试验,现在五洲之中,各国林立,诸大强国,互相竞争,与我国春秋战国时代是一样的.我们可以说:现在的五洲万国,是春秋战国的放大形,当日的春秋战国,即是我们的试验品.
春秋战国,贤人才士最多,他们研究出来的政策,很可供我们的参考.那个时候,共计发生两大政策:第一是春秋时代,管仲"尊周攘夷"的政策.第二是战国时代,苏秦"联六国以抗强秦"的政策.自从管仲定下"尊周攘夷"的政策,齐国遂崛起为五霸之首;后来晋文称霸,也沿袭他的政策;就是孔子修春秋,也不外"尊周攘夷"的主张.这个政策,很值得我们的研究.战国时,苏秦倡"联六国以抗强秦"之议,他的从约成功,秦人不敢出关者十五年,这政策,更值得研究.我国现在情形,既与春秋战国相似,我主张把管仲、苏秦的两个法子融合为一,定为厚黑国的外交政策.管仲的政策,是完全成功的,苏秦的政策,是始而成功,终而失败.究竟成功之点安在?失败之点安在?我们可以细细讨论.
春秋时,周天子失了统驭能力,诸侯互相攻伐,外夷乘间侵入,弱小国很受蹂躏,与现在情形是一样的.楚国把汉阳诸姬灭了,还要问鼎中原,与日本灭了琉球、高丽,进而占据东北四省,进而占据平津,是一样的.那个时候,一般人正寻不着出路,忽然跳出一个大厚黑家,名曰管仲,霹雳一声,揭出"尊周攘夷"的旗帜,用周天子的名义驱逐外夷,保全弱小国家的领土,大得一般人的欢迎.他的办法,是九合诸侯,把弱小民族的力量集中起来,向外夷攻打,伐山戎以救燕,伐狄以救卫邢.这是用一种合力政策,把外夷各个击破.以那时国际情形而论,楚国是第一强国,齐虽泱泱大国,但经襄公荒淫之后,国内大乱.桓公即位之初,长勺之战,连鲁国这种弱国都战不过,其衰弱情形可想.召陵之役,竟把楚国屈伏,全由管仲政策适宜之战.我国在世界弱小民族中,弱则有之,小则未也,绝像春秋时的齐国,天然是盟主资格.当今之世,"管厚黑"复生,他的政策,一定是:"拥护中央政府,把全国力量集中起来,然后进而联合弱小民族,把全世界力量集中起来,向诸大强国攻打."基于此种研究,我国当九一八事变之后,早就该使下厚黑学,退出国际联盟,另组一个"世界弱小民族联盟",与那个分赃集团的国联成一个对抗形势,由我国出来,当一个齐桓公,领导全世界被压迫民族,对诸大强国奋斗.
到了战国,国际情形又变,齐楚燕赵韩魏秦,七雄并立,周天子已经扶不起来,纸老虎成了无用之物,尊周二字,说不上了.秦楚在春秋时,为夷狄之国,到了此时,攘夷二字更不适用.七国之中,秦最强,有并吞六国之势,于是第二个大厚黑家苏秦,挺身出来,倡议联合六国,以抗秦国,即是联合众弱国,攻打一强国,仍是一种合力政策,可说是"管厚黑政策的变形".基于此种研究,我们可把日俄英美法意德诸国,合看为一个强秦,把全世界弱小民族看作六国,当然组织一个"弱小民族联盟",以与诸强国周旋.
诸君莫把苏秦的法子小视了,他是经过引锥刺股的工夫,揣摹期年,才研究出来.他这个法子,含有甚深的学理.他读的是太公阴符,阴符是道家之书.古阴符不传,现行的阴符,是伪书.我们既知是道家之书,就可借老子的《道德经》来说明.《老子》一书,包藏有很精深的厚黑原理.战国时厚黑大家文种、范蠡,汉初厚黑大家张良、陈平等,都是从道家一派出来的.管子之书,《汉书.艺文志》列入道家,所以管仲的内政外交,暗中以厚黑二字为根据.鄙人发明厚黑学,进一步研究,创一条定理:"心理变化,循力学公例而行."还读老子之书,就觉得处处可用力学公例来解释,将来我讲"中国学术"时,才来逐一说明.此时谈厚黑外交,谈到苏秦,我只能说,苏大厚黑的政策,与老子学说相合,与力学公例相合.
老子曰:"天之道,其犹张弓欤?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这明明是归到一个平字上.力学公例,两力平衡,才能稳定.水不平则流,人不平则鸣.苏秦窥见这个道理,游说六国,抱定一个平字立论,与近世孙中山学说相合.他说六国,每用"宁为鸡首,无为牛后"和"称东藩,筑帝宫,受冠带,祠春秋"一类话,激动人不平之气.孙中山说:中国人,连高丽、安南等亡国人都不如,位置在"殖民地"之下,当名曰"次殖民地".其论调是一样的,无非是求归于平而已.苏秦的对付秦国的法子,是"把六国联合起来,秦攻一国,五国出兵相救".此种办法,合得到克鲁泡特金"互助"之说.秦虽强,而六国联合起来,力量就比他大,合得到达尔文"强权竞争"之说.他把他的政策定名为"合纵",更可寻味.齐楚燕赵韩魏六国,发出六根力线,取纵的方向,向强秦攻打,明明是力学上的合力方式.他这个法子,较诸管仲政策,含义更深,所以必须揣摹期年,才研究得出来.他一研究出来,自己深信不疑地说道:"此真可以说当世之君矣."果然一说就行,六国之君,都听他的话.《战国策》曰:"当此之时,天下之大,万民之众,王侯之威,谋臣之权,皆决于苏秦之策."又曰:"廷说诸侯之王,杜左右之口,天下莫之能抗."你想:战国时候,百家争鸣,是学术最发达时代,而苏厚黑的政策,能够风靡天下,岂是莫得真理吗?
管苏两位大厚黑家定下的外交政策.形式虽不同,里子是一样的,都是合众弱国以攻打强国,都是合力政策,然而管仲之政策成功,苏秦之政策终归失败,纵约终归解散,其原因安在呢?管仲和苏秦,都是起的联军,大凡联军,总要有负责的首领.唐朝九节度相州之败,中有郭子仪、李光弼诸名将,卒至溃败者,就由于莫得负责的首领.齐国是联军的中坚分子,战争责任,一肩担起,其他诸国,立于协助地位.六国则彼此立于对等地位,不相统辖,缺乏重心.苏秦当纵约长,本然是六国的重心,无奈他这个人,莫得事业心,当初只因受了妻不下机,嫂不为炊的气,才发愤读书,及佩了六国相印,可以骄傲父母妻嫂,就志满意得,不复努力.你想当首领的人,都这个样子,怎能成功?假令管大厚黑来当六国的纵约长,是决定成功的.
苏秦的政策,确从学理上研究出来,而后人反鄙视之,其故何也?这只怪他早生了二千多年,未克复领教李宗吾的学说.他陈书数十箧,中间缺少了一部《厚黑丛话》,不知道"厚黑为里,仁义为表"的法子.他游说六国,纯从利害上立论,赤裸裸的把厚黑表现出来,忘却在上面糊一层仁义,所以他的学说,就成为邪说,无人研究,这是很可惜的.我们用厚黑史观的眼光看去,他这个人,学识有余,实行不足,平生事迹,可分两截看:从刺股至当纵约长,为一截,是学理上之成功;当纵约长以后,为一截,是实行上之失败.前一截,我们当奉以为师;后一截,当引以为戒.
我们把春秋战国外交政策研究清楚了,再来研究魏蜀吴三国的外交政策.三国中,魏最强,吴、蜀俱弱.诸葛武侯,在隆中,同刘备定的大政方针,是东联孙吴,北攻曹魏,合两弱国以攻一强国,仍是苏大厚黑的法子.史称:孔明自比管、乐.我请问读者一下:孔明治蜀,略似管仲治齐,自比管仲,尚说得去,惟他平生政绩,无一点与乐毅相似,以之自比,是何道理?这就很值得研究了.考之《战国策》:燕昭王伐齐,是合五国之兵,以乐毅为上将军.他是联军的统帅,与管仲相桓公,帅诸侯之兵以攻楚是一样.燕昭王欲伐齐,乐毅献策道:"夫齐霸国之余教,而聚胜之遗事也,闲于兵甲,习于战攻,王若欲攻之,则必举天下而图之."因主张合赵楚魏宋以攻之.孔明在隆中,对刘先帝说道:"曹操已拥百万之众,挟天子以令诸侯,此诚不可与争锋."因主张:西和诸戎,南抚夷越,东联孙权,然后北伐曹魏,其政策与乐毅完全一样.乐毅曾奉昭王之命,亲身赴赵,把赵联好了,再合楚魏宋之兵,才把齐打破.孔明奉命入吴,说和孙权,共破曹操于赤壁,其举动也是一样,此即孔明自比乐毅所由来也.至于管仲纠合众弱国,以讨伐最强之楚,与孔明政策相同,更不待言.由此知孔明联吴伐魏的主张,不外管仲、乐毅的遗策.
东汉之末,天子失去统驭能力,群雄并起,与春秋战国相似.孔明隐居南阳时,与诸名士讨论天下大势,大家认定:曹操势力最强,非联合天下之力,不能把他消灭,希望有春秋时的管仲和战国时的乐毅这类人才出现.于是孔明遂自许:有管仲、乐毅的本事,能够联合群雄,攻打曹魏.这是所谓"自比管乐"了.不过古史简略,只记"自比管仲乐毅"一句,把他和诸名士的议论概行删去了,及到刘先帝三顾草庐时,所有袁绍、袁术、吕布、刘表等,一一消灭,仅剩一个孙权,所以隆中定的政策,是东联孙吴,北攻曹魏.这种政策,是同诸名士细细讨论过的,故终身照着这个政策行去.
"联合众弱国攻打强国"的政策,是苏秦揣摹期年研究出来的,是孔明隐居南阳,同诸名士讨论出来的,中间含有绝大的道理.人称孔明为王者之才,殊不知:孔明澹泊宁静,颇近道家,他生平所读的,是最粗浅的两部厚黑教科书,第一部是《韩非子》,他治国之术,纯是师法申韩,曾手写申韩以教后主,申子之书不传,等我讲厚黑政治时再谈.第二部是《战国策》,他的外交政策,纯是师法苏秦.《战国策》载:苏秦说韩王曰:"臣闻鄙谚曰:‘宁为鸡口,无为牛后.’今大王西面交臂而臣事秦,何以异于牛后乎?"韩王忿然作色,攘臂按剑,仰天太息曰:"寡人虽死,必不能事秦."《三国志》载:孔明说孙权,叫他案兵束甲,北面降曹,孙权勃然曰:"吾不能举全吴之地,十万之众,受制于人!"我们对照观之,孔明的策略,岂不是与苏厚黑一样?
"联众弱国,攻打强国"的政策,非统筹全局从大处着眼看不出来.这种政策,在蜀只有孔明一人能了解,在吴只有鲁肃一人能了解.鲁肃主张舍出荆州,以期与刘备联合,其眼光之远大,几欲驾孔明而上之.蜀之关羽,吴之周瑜,吕蒙、陆逊,号称英杰,俱只见着眼前小利害,对于这种大政策全不了解.刘备孙权有相当的了解,无奈认不清,拿不定,时而联合,时而破裂,破裂之后,又复联合.最了解者,莫如曹操.他听见孙权把荆州借与刘备,二人实行联合了,正在写字手中之笔都落了.其实孙刘联合,不过抄写苏厚黑的旧文章,曹操是千古奸雄,听了都要心惊胆战,这个法子的厉害,也就可想而知了.
从上面的研究,可得一结论曰:"当今之世,诸葛武侯复生,他的政策,决定是:退出国联,组织世界弱小民族联盟,向诸大强国进攻."我们倡出"弱小民族联盟"之议,闻者必惶然大骇,以为列强势力这样的大,我们组织弱小民族联盟,岂不触列强之怒,岂不立取灭亡?这种疑虑,是一般人所有的.当时六国之君,也有这样疑虑.张仪知六国之君胆怯,就乘势恐吓之,说道:"你们如果这样干,秦国必如何如何的攻打你.我劝你还是西向事秦,将来有如何的好处."六国听他的话,遂连袂事秦,卒至一一为秦所灭.历史俱在,诸君试取战国策细读一过,看张仪对六国的话,像不像拿现在列强势力,去恐吓弱小国一般?六国信张仪的话而灭亡,然则为小民族计,何去何从,不言而决.
苏秦说六国联盟,是从利害立论,说得娓娓动听;张仪劝六国事秦,也是从利害立论,也是说得娓娓动听.同是就利害立论,二说极端相反,何以俱能动听呢?其差异之点:苏秦所说利害,是就大者远者言之,张仪是就小者近者言之.常人目光短浅,只看到眼前利害,虽以关羽、周瑜、吕蒙、陆逊这类才俊之士:尚不免为眼前小利害所惑,何况六国昏庸之主?所以张仪之言,一说即入.由后日的事实来证明,从张仪之说而亡国,足知苏秦之主张是对的.今之论者,怕触怒列强,不敢组织弱小民族联盟,恰走入张仪途径.愿读者深思之!深思之!
苏秦与张仪同学,自以为不及仪,后来回到家中,引锥刺股,揣摹期年,加了一番自修的苦功,其学力遂超出张仪之上,说出的话,确有真理.孟子对齐宣王曰:"海内之地,方千里者九,齐集有其一,以一服八,何以异于邹敌楚哉?"这种说法,宛然合纵声口.孟子讥公孙衍、张仪以顺为正,是妾妇之道,独未说及苏秦.我们细加研究,公孙衍、张仪教六国事秦,俨如妾妇事夫,以顺为正,若苏秦之反抗强秦,正是孟子所谓"威武不能屈"之大丈夫.
孟子之学说,最富于独立性.我们读孟子答滕文公"事齐事楚"之问,答"齐人筑薛"之问,答"事大国则不得免焉"之问,独立精神,跃然纸上.假令孟子生今之世,绝不会仰承列强鼻息,绝不会接受丧权辱国的条件.
宇宙真理,只要能够彻底研究,得出的结果,彼此是相同的,所以管仲"尊周攘夷"的政策,律以孔子的《春秋》是合的,苏秦"合众弱国以抗一个强国"的政策,律以孟子的学说,也是合的,司马光着《资治通鉴》,也说合纵是六国之利,足征苏秦的政策是对的.我讲厚黑学有两句秘诀:"厚黑为里,仁义为表."假令我们明告于众曰:"我们应当师法苏秦联合六国之法,联合世界弱小民族."一般人必诧异道:"苏秦是讲厚黑学的,是李疯子一流人物,他的话都信得吗?信了立会亡国."我们改口说道:"此孔孟遗意也,此诸葛武侯之政策也,此司马温公之主张也."听者必欢然接受.
大丈夫宁为鸡首,无为牛后,宁为玉碎,无为瓦全.我国以四万万民众之国,在国联中求一理事而不可得,事事惟列强马首是瞻,亡国之祸,迫于眉睫.与其坐以待毙,孰若起而攻之?与其在国联中仰承列强鼻息,受列强之宰割,曷若退而为弱小民族之盟主,与列强为对等之周旋?春秋之义,虽败犹荣,而况乎断断不败也.
晋时李特入蜀,周览山川形势,叹曰:"刘禅有如此江山而降于人,岂非庸才?"我国有这样的土地人民,而受制于东邻三岛,千秋万岁后,读史者将谓之何!余岂好讲厚黑哉,余不得已也,凡我四万万民众,快快的厚黑起来,一致对外!全世界被压迫民族,快快的厚黑起来,向列强进攻.
孙中山演说集,载有一段故事,日俄战争的时候,俄国把波罗的海的舰队调来,绕过非洲,走入日本对马岛,被日本打得全军覆没.这个消息传出来,孙中山适从苏彝士河经过,有许多土人,看见孙中山是黄色人,现出很喜欢的样子来问道:"你是不是日本人呀?"孙中山说道:"我是中国人.你们为甚么这样的高兴呢?"他答应道:"我们东方民族,总是被西方民族压迫,总是受痛苦,以为没有出头的日子.这次日本打败俄国,我们当如自己打胜仗一样,这是应该欢喜的,所以我们便这样的高兴."我们试想:日本打败俄国,与苏彝士河边的土人何关?日本又从莫说过要替他们解除痛苦的话.他们现出这种样子,世界弱小民族心理,也就可想见了.威尔逊提出"民族自决"的口号,大受弱小民族的欢迎.我们组织弱小民族联盟,于"民族自决"之外,再加以"弱小民族互助"的口号,对内自决,对外互助,当然更受欢迎.且威尔逊不过徒呼口号而已,我们组织弱小民族联盟,有特设之机关提挈之,更容易成功.
威尔逊"民族自决"之主张,其所以不能成功者,由于本身上是矛盾的.弱小民族,是被压迫者,威尔逊代表美国,美国是列强之一,是站在压迫者方面.威尔逊个人虽有这种主张,其奈美国之立场不同何?我国与弱小民族是站在一个立场,出来提倡民族自决,组织弱小民族联盟,彼此互助,是决定成功的.
至于和会上威尔逊之所以失败者,则由威尔逊是教授出身,不脱书生本色,未曾研究过厚黑学.美国参战之初,提出十四条原则,主张民族自决.巴黎和会初开,全世界弱小民族,把威尔逊当如救世主一般,以为他们的痛苦可以在和会上解除了.哪知英国的路易.乔治,法国的克利满梭,都是精研厚黑学的人,就说克利满梭,绰号"母大虫",尤为凶悍,初闻威尔逊鼎鼎大名,见面之后,才知黔驴无技,时时奚落他,甚至说道:"上帝只有十诫,你提出十四条,比上帝还多了四条,只好拿在天国去行使."威尔逊只好忍受.后来意大利全权代表下旗归国,日本全权代表也要下旗归国,就把威尔逊吓慌了,俯首贴耳,接受他们要求,而民族自决四字遂成泡影.
假令我这个厚黑教主是威尔逊,我就装痴卖呆,听凭他们奚落,坐在和会席上,一言不发,直待意大利下旗归国,日本下旗归国,已经出了国门,猝然站起来,在席上一拍巴掌说道:"你们要这样干吗?我当初提出十四条原则,主张民族自决,你们认了可,我美国才参战,而今你们这样干,使我失信于美国人民,失信于全世界弱小民族,而今只好领率全世界弱小民族,向你们英法意日四国决一死战,才可见应谅于天下后世.你母大虫说我这十四条应拿在天国行使,你看我于一个星期内,用鲜血将这个地球染红,就从这鲜血中现出一个天国,与你母大虫看!"说毕,退出和会,应用我的补锅法,把锅敲破了再说,三十分钟内,通电全世界,叫所有弱小民族一致起来,对列强反戈相向,由美国指挥作战.这样一来,请问英法敢开战吗?当日事实俱在,我们不妨研究一下,德国战斗力并未损失,最感痛苦者,食料被列国封锁耳.只要接济他的粮食,单是一个德国,已够英法对付.大战之初,英法许殖民地许多权利,弱小民族抛弃旧日嫌怨,一致赞助.印度甘地,也叫他的党徒帮助英国,原想战胜之后,可以抬头,哪知和会上,列强食言,弱小民族,正在含血喷天.有了威尔逊这样的主张,他们在战地,还有不立即倒戈吗?兼之美国是生力军,国家又富,英法已是精疲力倦,如果实行开战,可断定:一个星期,把英法打得落花流水.这个战火,请问英法敢打吗?如果要我美国不打,除非十四条条条实行,并须加点利息,格外增加两条.何以故呢?因为你英法诸国,素无信义,明明白白的承认了的条件,都要翻悔,所以十四条之外,非增加两条,以资保障不可.威尔逊果然这样干,难道民族自决之主张,不能实现吗?无奈威尔逊一见意大利和日本的使臣下旗归国,就手忙脚乱,用"锯箭法"了事,竟把千载一时之机会失去,惜哉!惜哉!不久箭头在内面陆续发作,我国东北四省,无端失去,阿比西尼亚,无端受意大利之摧残.世界第二次大战,行将爆发.凡此种种,都由威尔逊在和会席上少拍了一巴掌之故.甚矣,厚黑学之不可不讲也!
上述的办法,以威尔逊的学识,难道见不到吗?就说威尔逊是书呆子,不懂厚黑学,同威尔逊一路到和会的,有那么多专门人才,那么多外交家,一个个都是在厚黑场中来来往往的人,难道这种粗浅的厚黑技术都不懂得,还待李疯子来说吗?他们懂是懂得的,只是不肯这样干,其原因就是弱小民族是被压迫者,美国是压迫者之一,根本上有了这种大矛盾,美国怎能这样干呢?
威尔逊提出"民族自决"四字,与他本国的立场是矛盾的.日本是精研厚黑学的,窥破威尔逊有此弱点,就在和会上提出"人种平等"案,朝着他的弱点攻去,意若曰:"你会唱高调,等我唱个高调,比你更高."这本是厚黑学的妙用,果然把威尔逊制住了.然而威尔逊毕竟是天禀聪明,他并莫有读过厚黑学译本,居然懂得厚黑哲理,他明知民族自决之主张,为列强所不许,为本国所不许,竟大吹大擂起来,闹得举世震惊,此即是鄙人"办事二妙法"中之"补锅法"也,把锅之裂痕,敲得长长的,乘势大出风头,迨至意大利和日本全权代表要下旗归国,他就马马虎虎了事,此"办事二妙法"中之"锯箭法"也.威尔逊可以昭告世界曰:"民族自决之主张,其所以不能贯彻者,非我不尽力也,其奈环境不许何!其奈英法意日之不赞成何."是无异外科医生对人说道:"我之只锯箭干而不取箭头者,非外科医生不尽力也,其奈内科医生袖手旁观何!"噫,威尔逊真厚黑界之圣人哉!
中国八股先生有言曰:"东海有圣人,西海有圣人,此心同,此理同也."鄙人发明补锅法锯箭法,此先知先觉之东方圣人也.威尔逊实行补锅法、锯箭法,不勉而中,不思而得,虽欲不谓之西方圣人,不可得已.
我当日深疑:威尔逊是个老教书匠出身,是一个书呆子,何以会懂得补锅法,锯箭法?后来我多方考察,才知他背后站有一位军师,豪斯大佐,是着名的阴谋家,是威尔逊的脑筋.威尔逊之当总统,他出力最多.威尔逊的阁员,大半是他推荐的.所有美国绝交参战也,山东问题也,都是此公的主张.他专门唱后台戏,威尔逊不过登场之傀儡罢了.威尔逊听信此公的话,等于刘邦之听信张子房.我们既承认刘邦为厚黑圣人,就呼威尔逊为厚黑圣人,也非过誉.
一般人都以为巴黎和会,威尔逊厚黑学失败,殊不知威尔逊之失败,即是威尔逊之成功;他当美国第二十八届的总统,试问:从前二十七位总统,读者诸君,记得几人姓名?我想除了华盛顿、林肯二人,鼎鼎大名而外,第三恐怕要数威尔逊了.任人如何批评,他总算是历史上有名人物.问其何修而得此,无非是善用补锅法、锯箭法罢了,假使他不懂点厚黑学,不过混在从前二十七位总统中间,姓名若有若无,威尔逊三字,安能赫赫在人耳目?由是知:厚黑之功用大矣哉!成则建千古不朽之盛业,败亦留宇宙大名,读者诸君快快的与我拜门,只要把脸儿弄得厚厚的,心儿弄得黑黑的,跳上国际舞台,包管你名垂宇宙,包管你把世界列强打得弃甲曳兵而逃.
巴黎和会,聚世界厚黑家于一堂,钩心斗角,仿佛一群拳术家在擂台上较技.我们站在台下,把他们的拳法看得清清楚楚,当用何种拳法才能破他,台下人了了然然,台上人反漠然不觉.当初威尔逊提出"民族自决"之主张,大得弱小民族之欢迎,深为英法意日所不喜,可知"民族自决"四字,可以击中列强的要害.及后日本提出"人种平等"案,威尔逊就哑口无言,而"民族自决"案就无形打消,可知"人种平等"四字,可以击中欧美人的要害.我国如出来提倡"弱小民族联盟",把威尔逊的"民族自决"案和日本的"人种平等"案合一炉而冶之,岂不更足以击中他们的要害吗?
美国和日本,是站在压迫者方面的,威尔逊主张的"民族自决",日本主张的"人种平等",不过口头拿来说说,并无实行的决心,已经闹得举世震惊,列强大吓;我国是站在被压迫者方面,循着这个路子做去,口头这样说,实际上就这样做,并且猛力做,当然收很大的效果.
譬之打战,先要侦探一下,再用兵略略攻打一下,才知敌人某处虚、某处实,既把虚实明了了,然后才向着他的弱点猛攻.陆逊大破刘先帝,就是用的这个法子.刘先帝连营七百里,陆逊先攻一营不利,对众人说道:"他的虚实,我已知道了,自有破之之法."于是纵火烧之,刘先帝遂全军溃败.威尔逊提出"民族自决"案,举世震动,算替弱小民族侦探了一下,日本提出"人种平等"案,就把威尔逊夹持着了,算是向列强略略攻了一下.他们几位厚黑家,把自家的弱点尽情暴露,我们就向着这个弱点猛力攻去,他们的帝国主义,当然可以一举而摧灭之.
刘先帝之失败,是由于连营七百里,战线太摆宽了.陆逊令军士每人持一把茅,隔一营,烧一营,同时动作,刘先帝首尾不能相顾,遂至全军溃败.列强殖民地太宽,仿佛刘先帝连营七百里一般.我们纠约世界弱小民族,同时动作,等于陆逊烧连营,遍地是火,列强首尾不能相顾,他们的帝国主义,当然溃败.英国自夸:凡是太阳所照之地,都有英国的国旗.我们把"弱联会"组织好了,可说:凡是太阳所照之地,英国人都该挨打.刘先帝身经百战,矜骄极了,以为陆逊是个少年,不把他放在眼里.不知陆逊能够忍辱负重,是厚黑界后起之秀,猝然而起,出其不意,把这位老厚黑打得一败涂地.列强自恃军械精利,把我国看不在眼,矜骄极了.我国备受欺凌,事事让步,忍辱负重,已经到了十二万分,当然学陆逊,猝然而起,奋力一击.
有人谓:弱小民族,极形涣散,不易联合.这也不必虑,以历史证之;嬴秦之末,天下苦秦苛政,陈涉振臂一呼,山东豪俊,群起响应,立即嬴秦灭了.这是甚么道理呢?因为人人积恨嬴秦已久,人人都想推倒他,心中发出的力线,成为方向相同的合力线,所以陈涉起事之初,并未派人去联络山东豪俊,而山东豪俊,自然与之行动一致.现在列强压迫弱小民族,苛虐情形,较诸嬴秦,有过之无不及,嬴秦亡国条件,列强是具备了的.我国出来,当一个陈涉,振臂一呼,世界当然闻风响应.
刘备、孙权两位厚黑家,本是郎舅之亲,大家的眼光注射在荆州上,刘备把他向西拖,孙权把他向东拖,力线相反.于是郎舅决裂,夫妇生离,关羽被杀,七百里之连营被烧,刘先帝东征兵败,身死白帝城,吴蜀二国,几成了不共戴天之仇.后来诸葛亮遣邓芝入吴,约定同齐伐魏,目标一变,心理即变,于是仇雠之国,立即和好.心理变化,循力学公例而行.是横的方向,彼此是冲突的,是纵的方向,是合力的方式,彼此不生冲突.
我国连年内乱,其原因是由国人的目光注射在国内之某一点,彼此的力线,成了横的方向,当然生冲突.我们应当师法诸葛武侯,另提目标,使力线成纵的方向,国内冲突,立即消灭.问:"提甚么目标?"答曰:提出组织弱小民族联盟之主张,全国人一致去干这种工作.譬之射箭,以列强为箭垛,四万万人,有四万万支箭,支支箭向同一只箭垛射去,成了方向相同之合力线,每支箭是不生冲突的.于是安内也,攘外也,就成为二而一、一而二了.奉劝读者诸君,如果有志救国,非研究我的厚黑学不可.
我们学过物理学,即知道凡是铁条,都有磁力.只因内部分子凌乱,南极北极相消,才显不出磁力来.如用磁石在铁条上引导了一下,内部分子,南北极排顺,立即发出磁力.我国四万万人,本有极大的力量,只因内部凌乱,故受外人的欺凌.我们只要把内部排顺了,四万万人的心理,走在同一的线上,发出来的力量,还了得吗?问:"四万万人的心理,怎能走在同一的线上呢?"我说:我发明的厚黑学,等于一块磁石,你把他向国人宣传,就等于在铁条上引导了一下,全国分子,立可排顺,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图功,何功不克?只要把厚黑学研究好了,何畏乎日本?何畏乎列强?
日本的厚黑家,可以反诘我道:据你说,吴蜀二国结下不解之深仇,诸葛武侯提出伐魏之说,以魏为目标,二国立即和好.而今你们中国人仇视日本,我日本提出"中日联合,抵抗苏俄"的主张,以苏俄为目标,岂不与诸葛武侯联吴伐魏的政策一样吗?怎么你这个厚黑教主,还说要攻打日本呢?我说:你这话可谓不通之极!荆州本是孙权借与刘备的,孙权取得荆州,物归原主,吴蜀二国,立于对等地位,故能说联合伐魏的话.日本占据东四省,进窥平津,纯是劫贼行为,世间哪有同劫贼联合之理?必须恢复了九一八以前的状况,荆州归还了孙权,才能说联合对俄的话.日本是入室之狼,俄国是卧门之虎,欧美列强,是宅左宅右之狮豹,必须把室中之狼驱逐出去了,才能说及门前之虎,才能说及宅左宅右之狮豹.
厚黑丛话卷六
成都《华西日报》二十五年三月四月
我是八股学校的修业生,中国的八股,博大精深,真所谓宗庙之美,百官之富.我寝馈数十年,只能说是修业.不敢言毕业.我作八股有两个秘诀:一曰:抄袭古本;二曰:作翻案文字.先生出了一道题,寻一篇类似的题文,略略改换数字,沐手敬书的写去,是曰抄袭古本.我主张弱小民族联盟,这是抄袭管仲、苏秦和诸葛亮三位的古本.人说冬瓜做不得甑子,我说,冬瓜做得甑子并且冬瓜做的甑子,比世界上任何甑子还要好些.何以故呢?世界上的甑子,只有里面蒸的东西吃得,甑子吃不得,惟有冬瓜做的甑子,连甑子都可以当饭吃.此种说法,即所谓翻案文字也.我说:厚黑可以救国,等于说冬瓜可以做甑子,所以我的学说最切实用,是可以当饭吃的.
剿袭陈言,为作文之大忌,俾斯麦唱了一出铁血主义的戏,全场喝采,德皇维廉第二,重演一出,一败涂地,日本接着再演,将来决定一败涂地.诸君不信,请拭目以观其后.
抄袭古本,总要来得高明,诸葛武侯,治国师法申韩,外交师法苏秦,明明是纵横杂霸之学,反人反说他有儒者气象,明明是霸佐之才,反说他是王佐之才.此公可算是抄袭古本的圣手.
剿写文字的人,每喜欢剿写中式之文,殊不知应当剿写落卷,铁血主义四字,俾斯麦中式之文也,我们万不可剿写,民族自决四字,是威尔逊的落卷,人种平等四字,是日本的落卷,如果沐手敬书出来,一定高高中式.九一八这类事,与其诉诸国联,诉诸英美,无宁诉诸非洲澳洲那些野蛮人,诉诸高丽、台湾那些亡国民,表面看去,似是做翻案文字,实在是抄写威尔逊的落卷,抄写日本的落卷.
川省未修马路以前,我每次走路,见着推车的、抬轿的、邀驮马的、挑担子的,来来往往,如蚂蚁一般,宽坦的地方,安然过去,一到窄路,就彼此大骂,你怪我走得不对,我怪你走得不对.我心中暗暗想道:何尝是走得不对,无非是路窄了的关系.我国组织、政权集中在上面,任你有何种抱负,非握得政权施展不出来,于是你说我不对,我说你不对.其实非不对也,政治舞台,地位有限,容不了许多人,等于走入窄路一般.无怪乎全国中志士和志士,吵闹不休.
以外交言之,我们当辟一条极宽的路来走,不能把责任属诸当局的几个人.甚么是宽路呢?提出组织弱小民族联盟的主张,这个路子就极宽了,舞台就极大了,任有若干人,俱容得下.在国外的商人、留学生和游历家,可以直接向弱小民族运动;在国内的,无论在朝在野,无论哪一界,都可担任种种工作.四万万人的目标,集中于弱小民族联盟之一点,根根力线,不相冲突,不言合作,而合作自在其中.有了这种宽坦的大路可走,政治舞台,只算一小部分,不须取得政权,救国的工作,也可表现出来,在野党、在朝党,也就无须吵吵闹闹的了.
民主国人民是皇帝,无奈我国四万万人,不想当英明的皇帝,大家都以阿斗自居,希望出一个诸葛亮,把日本打倒,把列强打倒,四万万阿斗,好坐享其成.我不禁大呼道:陛下误矣!阿斗者,亡国之主也!有阿斗就有黄皓,诸葛亮千载不一出,且必三顾而后出,黄皓则遍地皆是,不请而自来.我国之所以濒于危亡者,正由全国人以阿斗自居所致.我只好照抄一句《出师表》曰:"陛下不宜妄自菲薄."我们何妨自己就当一个诸葛亮,自己就当一个刘先帝.我这个厚黑教主,不揣冒昧,自己就当起诸葛亮来,我写的《厚黑丛话》,即是我的"隆中对"我希望读者诸君,大家都来当诸葛亮,各人提出一种主张,四万万人就有四万万篇"隆中对".同时我们又化身为刘先帝,成了四万万刘先帝,把四万万篇"隆中对".加意选择.假令把李厚黑的"弱小民族联盟"选上了,我们四万万刘先帝,就亲动圣驾,做联吴伐魏的工作,想出种种法子,去把非洲澳洲那些野蛮国,与夫高丽、台湾、安南、缅甸那些亡国民联为一气,向世界列强进攻.
欲求我国独立?必先求四万万人能独立,四万万根力线挺然特立,根根力线,直射列强,欲求国之不独立,不可得已.问:四万万力线何以能独立?曰:先求思想独立.能独立乃能合作,我国四万万人不能合作者,由于四万万人不能独立之故.不独立则为奴隶,奴隶者,受驱使而已,独立何有!合作何有!
野心家办事,包揽把持,视众人如奴隶,彼所谓抗日者,率奴隶以抗日以谓也.日本在东亚,包揽把持,视中国人如奴隶,彼所谓抗俄者,率奴隶以抗俄之谓也.既无独立的能力,哪有抵抗的能力,所以我们要想抵抗日本,抵抗列强,当培植人民的独立性,不当加重其奴隶性.我写这部《厚黑丛话》,千言万话,无非教人思想独立而已.故厚黑国的外交,是独立外交,厚黑国的政策,是合力政策.军商政学各界的厚黑家,把平日的本事直接向列强行使,是之谓厚黑救国.
孔子谓子夏曰:"汝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我教门弟子曰:"汝为大厚黑,无为小厚黑."请问大小厚黑,如何分别?张仪教唆六国互相攻打,是小厚黑.孙权和刘备,互争夺荆州,是小厚黑.要管仲和苏秦的法子,才算大厚黑.日本占据东北四省,占据平津,是小厚黑.欧美列强,掠夺殖民地,是小厚黑.鄙人主张运动全世界弱小民族,反抗日本和列强,才算大厚黑.孟子曰:"小固不可以敌大."我们的大厚黑成功,日本和列强的小厚黑,当然失败.
我国只要把弱小民族联盟明定为外交政策,政府与人民打成一片,全国总动员,一致去做这种工作,全国目光,注射国外,成了方向相同的合力线,不但内争消灭,并且抵抗日本和列强,也就绰绰然有余裕了,开战也可,不开战也可.惜乎诸葛武侯死了,恨不得起斯人于地下,而与之细细商榷.
我们一谈及弱小民族联盟,反抗列强,闻者必疑道:列强有那样的武力,弱小民族如何敌得过?殊不知战争的方式最多,武力只占很小一部分.以战争之进化言之,最初只有戈矛弓矢,后来进化,才有枪弹,这是旧式战争.再进化有飞机炸弹,这是日本在淞沪之役用以取胜的,是墨索里尼在阿比西尼亚用以取胜的.再进化则为化学战争,有毒瓦斯、毒菌、死光等等,这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一般人所凛凛畏惧的.再进化则为经济战争,英国对意制裁,即算是用这种战术.人问:经济战争之上,还有战术莫得?我答道:还有,再进化则为心理战争.三国时马谡曾说:"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这即是心理战争.心理战争的学说我国发明最早.战国时,孟子说:"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此心理战争之说也.又云:"……则邻国之民,仰之若父母矣,率其子弟,攻其父母,自生民以来,未有能济者也,如此则无敌于天下."此心理战争之说也.我们从表面上看去,这种说法,岂非极迂腐的怪话吗?而不知这是战术中最精深的学说,一般人特未之思耳.
现在列强峙立的情形,很像春秋战国时代.春秋战国,为我国学术最发达时代,贤人才士最多.一般学者所倡的学说,都是适应环境生出来的,都是经过苦心研究,想实际的解决时局,并不是徒托空谈,所以他们的学说很可供我们今日之参考.即以兵争一端而论,春秋时战争剧烈,于是孙子的学说应运而生,他手着的十三篇,所谈的是军事上最高深的学理.这是中外军事家所公认的.到了战国时代,竞争更激烈,孙子的学说已经成了普通常识.于是孟子的学说,又应运而生,发明了心理战争的原则,说道:"可使制挺,以挞秦楚之坚甲利兵."无奈这种理论太高深了,一般人都不了解,以为世间哪有这类的事!哪知孟子死后,未及百年,陈涉揭竿而起,立把强秦推倒,孟子的说法居然实现,岂非很奇的事吗?
现在全世界兵争不已,识者都认为非到世界大同,人民是不能安定的.战国时情形也是这样,所以梁襄王问:"天下恶乎定?"孟子对曰:"定于一."也认为:非统一是不能安定的.然则用何种方法来统一呢?现今的人,总是主张武力统一,而孟子的学说则恰恰相反.梁襄王问:"孰能一之?"孟子曰:"不嗜杀人者能一之."主张武力统一者,正是用杀字来统一,孟子的学说,岂非又是极迂腐的怪话吗?后来秦始皇并吞六国,算是用武力把天下统一了,迨至汉高入关,除秦苛政,约法三章,从"不嗜杀"三字做去,竟把秦的天下夺了.孟子的学说,又居然实现,岂不更奇吗?楚项羽坑秦降卒二十余万人于新安城南,又屠咸阳,烧秦宫室,火三月不绝,其手段之残酷,岂不等于墨索里尼在阿比西尼亚种种暴行吗?然而项羽武力统一的迷梦,终归失败,死在汉高祖手里.这是甚么道理呢?因为高祖的谋臣,是张良、陈平,他二人是精研厚黑学的,懂得心理战争的学理,应用最高等战术,故把项羽杀死.这是历史上的事实,很可供我们的研究.
秦始皇和楚项羽,纯恃武力,是用一个杀字来统一;汉高祖不嗜杀人,是用一个生字来统一.生与杀二者,极端相反,然而俱有统一之可能,这是甚么道理呢?因为凡人皆怕死,你不服从我,我要杀死你,所以杀字可以统一;凡人皆贪生,你如果拥护我,我可以替你谋生路,所以生字也可以统一.孟子说的:"不嗜杀人者能一之",完全是从利害二字立论,律以我的厚黑学,是讲得通的,所以他的学说,能够生效.
当举世战云密布的时候,各弱小国的人民,正在走投无路,不知死所,忽然有一个国家,定出一种大政方针,循着这个方针走去,是惟一的生路,这个国家,岂不等于父母替子弟谋生路吗?难道不受弱小国的人民热烈拥戴吗?孟子说:"邻国之民,仰之若父母,率其子弟,攻其父母,自生民以来,未有能济者也."就是基于这种原则生出来的.不过我这种说法,道学先生不承认的,他们认为:"孟子的学说,纯是道德化人,若参有利害二字,未免有损孟子学说的价值."这种说法,我也不敢深辩,只好同我的及门弟子和私淑弟子研究研究!
秦始皇、楚项羽,用杀字镇慑人民,汉高祖用生字歆动人民,人之天性,好生而恶死,故秦皇、项羽为人民所厌弃,汉高祖为人民所乐戴.秦项败,而汉独成功,都是势所必至,理有固然.由此知杀字政策,敌不过生字政策.日本及列强,极力扩张军备,用武力镇压殖民地,是走的秦皇、项羽的途径.大战爆发在即,全世界弱小民族,正在走投无路,我们趁此时机,提倡弱小民族联盟,向他们说道:"这是惟一的生路,所谓民族自决也,人种平等也,扫灭帝国主义也,惟有走这条路,才能实现.你们如果跟着列强走,将来大战爆发,还不是第一次大战一样,只有越是增加你们的痛苦的."我们倡出这种论调,弱小民族还有不欢迎的吗?我们获得弱小民族的同情,把弱联会组织起,以后的办法就很多很多,外交方面,就进退裕如了.
楚汉相争,项羽百战百胜,其力最强,高祖百战百败,其力最弱,而高祖卒把项羽打败者,他有句名言:"吾宁斗智不斗力."这即是楚汉成败的关键.汉高祖是厚黑界的圣人,他的圣训,我们应该细细研究.日本和欧美列强,极力扩张军备,是为斗力,我们组织世界弱小民族联盟,采用经济战争和心理战争,是为斗智.我们也不是废去武力不用,只是专门研究经济和心理两种战争的方术,辅之以微弱的武力,就足以打倒帝国主义而有余了.
请问:汉高祖斗智,究竟用的甚么法子呢?他从彭城大败而回,问群臣有甚么策略,张良劝他把关以东之地捐与韩信、彭越、黥布三人,信为齐王,越为梁王,黥布为九江王.高祖联合他们,仍是一种联军方式.高祖用主力兵,在荥阳成,与项羽相持,而使信、越等三人,从他方面进攻,项羽遂大困.鸿沟议和后,项羽引兵东还,高祖追之,项羽还击,高祖大败,乃用张良之计,把睢阳以北之地划归彭越,陈以东之地划归韩信,于是诸侯之师,会于垓下,才把项羽杀死.由是知:汉高祖所谓斗智者,还不是袭用管厚黑、苏厚黑的故智,起一种联军罢了.
我们从历史上研究,得出一种公例:"凡是列国纷争之际,弱国惟一的方法,是纠合众弱国,攻打强国."任是第一流政治家,如管仲、诸葛武侯诸人,第一流谋臣策士,如张良、陈平诸人,都只有走这一条路,已成了历史上的定例.然而同是用这种法子,其结果则有成有败,其原因安在呢?我们可再加研究.
我们在前面,曾举出五个实例:(1)管仲纠合诸侯,以伐狄,伐戎,伐楚,这是成了功的.(2)乐毅合五国之兵以伐齐,这是成了功的.(3)苏秦联合六国以攻秦,卒之六国为秦所灭,这是失败了的.(4)汉高祖合诸侯之兵以攻项羽,这是成了功的.(5)诸葛亮倡吴蜀联盟之策,诸葛亮和孙权在时,尚能支持曹魏,他二人死后,后人秉承遗策做去,而吴蜀二国,终为司马氏所灭,这也算是失败了的.我们就这五种实例推求成败之原因,又可得出一种公例:"各国联盟,中有一国为主干,其余各国为协助者,则成功;各国立于对等对位,不相统属者,则失败."齐之称霸,是齐为主干,其他诸侯则为协助;燕之伐齐,燕为主干,其他四国则为协助;汉之灭楚,汉高祖为主干,众诸侯为协助,所以皆能成功.六国联盟,六国不能统属;吴蜀联盟,二国也不相统属,所以俱为敌人所灭.我国组织弱联会,我国当然是主干,当然成功.
现在国际的情形,既与春秋战国相似,我们就应该把春秋时管厚黑的方法和战国时苏厚黑的方法,融合为一而用之,管仲的政策,是尊周攘夷,先揭出尊周的旗帜,一致拥护周天子,把全国力量集中起来,然后才向外夷攻打,伐狄,伐戎,伐楚,各个击破.苏秦的政策,是合六个弱国,攻打一个强秦.我们可把全世界弱小民族,看作战国时之六国,把英法德美意俄日诸强国,合看为一个强秦,先用管仲的法子,把全国力量集中起来,拥护中央政府,以整个的中国与全世界弱小民族联合,组织一个联盟会;迨至这种聪盟组织成功,即用堂堂之鼓,正正之旗,向列强一致进攻,他们赤白两色帝国主义,自然崩溃.
有人问:中国内部这样的涣散,全国力量,怎能集中起来?我说:我所谓集中者,是思想集中,全国人的心理,走在一条线上,不必定要有何种形式.例如:我李疯子提出"弱小民族联盟"之主张,有人说:这种办法是对的,又有人说不对,大家着些文字,在报章杂志上讨论,结果一致认为不对,则不用说,如一般人认为对,政府也认为对,我们就实行干去.如此,则不言拥护中央政府,自然是拥护中央政府,不言全国力量集中,自然是全国力量集中.所以我们要想统一全国,当先统一全国思想.所谓统一思想者,不是强迫全国人之思想必须走入某一条路,乃是使人人思想独立,从学理上、事势上彻底研究,大家公认为某一条路可以走,才谓之思想统一.
有人难我道:你会讲厚黑学,联合弱小民族,向列强进攻,难道列强不能讲厚黑学,一齐联合起来,向弱小民族进攻吗?我说:这是不足虑的,证以过去的历史,他们这种联合,是不能成功的.
战国时,六国联盟,有人批评他:"连鸡不能俱飞."六国之失败,就是这个原因.如果列强想联合起来,对付弱小民族,恰犯了连鸡不能俱飞之弊.语曰:"蛇无头而不行."列强不相统属,寻不出首领,是谓无头之蛇.我们出来组织弱小民族联盟,我国是天然的首领,是谓有头之蛇.列强与列强,利害冲突,矛盾之点太多,步调断不能一致,要联合,是联合不起的.弱小民族,利害共同,彼此之间,寻不出丝毫冲突之点,一经联合,团体一定很坚固.
前次大战,列强许殖民地许多权利,战后食言,不惟所许利益不能得,反增加许多痛苦.殖民地含恨在心,如果大战重开,断难得殖民地之赞助,且或乘机独立,这是列强所深虑的.日本精研厚黑学,窥破此点,所以九一八之役,悍然不顾,硬以第二次大战相威胁,列强相顾失色.就中英国殖民地更宽,怕得更厉害,因此国联只好牺牲我国的满州,任凭日本为所欲为.德国窥破此点,乘机撕毁和约,英法也无如之何.墨索里尼窥破此点,以武力压迫阿比西尼亚,英国也无如之何.其惟一之方法,无非是以第二次大战相威胁而已,无非是实厚黑学而已.
世界列强,大讲其厚黑学,看这个趋势,第二次世界大战是断不能避免的.战争结果,无论谁胜谁负,弱小民族总是供他们牺牲的.我们应该应用厚黑哲理,趁大战将发未发之际,赶急把弱小民族联盟组织好,乘机予列强一种威胁,这个大战,与其由列强造成,弱小民族居于被动地位,毋宁由弱小民族造成,使列强居于被动地位.明明白白告诉列强道:"你不接受我们弱小民族的要求,我们就把第二次大战与你们造起来."请问世界弱小民族,哪个敢谈这个话呢?这恐怕除了我中华民国,再莫有第二个.请问我中国怎敢谈这类强硬话呢?则非联合世界弱小民族为后盾不要.
从前陈涉起事,曾经说过:"逃走也死,起事也死,同是一死,不如起事好了."弱小民族今日所处地位,恰与陈涉相同,大战所以迟迟未发者,由于死强内部尚未准备完好,我们与其坐受宰割,毋宁先发制人,约集全世界弱小民族,死中求生.不然他们准备好了,大战一开,弱小民族就永无翻身之日了.
全世界已划为两大战线,一为压迫者,一为被压迫者,孙中山讲民族主义,已断定第二次世界大战是被压迫者对压迫者作战,是十二万万五千万人对二万万五千万人作战,无奈……日本人口,除去台湾、高丽而外,全国约计六千万,也辜负孙中山之期望,变为明火劫抢之恶贼.所以我们应当秉承孙中山遗教,纠集被压迫之十万万四千万人,向赤白两色帝国主义四万万六千万人作战,才算顺应进化之趋势.现在这伙强盗,互相火并,乃是全世界被压迫民族同时起事的好机会,我们平日练习的厚黑本事,正好拿出来行使,以大厚黑破他的小厚黑.不然,第二次大战:仍是列强与列强作战,弱小民族,牵入漩涡,受无谓之牺牲,岂不违反中山遗训吗?岂不违反进化公例吗?
我讲厚黑学,分三步工夫,诸君想还记得.第一步:面皮之厚,厚如城墙;心子之黑,黑如煤炭.第二步:厚而硬,黑而亮.第三步:厚而无形,黑而无色.日本对于我国,时而用劫贼式,武力侵夺,时而用娼妓式,大谈亲善,狼之毒,狐之媚,二者俱备.所谓厚如城墙,黑如煤炭,他是做到了的,厚而硬,也是做到了的,惟有黑而亮的工夫,他却毫未梦见.曹操是着名的黑心子,而招牌则透亮,天下豪俊奔集其门,明知其为绝世奸雄,而处处觉得可爱,令人佩服.日本则"心子与招牌同黑",成了世界公敌,如蛇蝎一般,任何人看见,都喊"打!打!"所以日本人的厚黑学越讲得好,将来失败越厉害.何以故?黑而不亮故.它只懂得厚黑学的下乘法,不懂上乘法,他同不懂厚黑学的人交手,自然处处获胜,若遇着名手,当然一败涂地.
我们组织弱小民族联盟,向列强攻打,用以消灭赤白两色帝国主义,本是用的黑字诀,然而这种方法,是从威尔逊"民族自决"四字抄袭出来,全世界都欢迎,是之谓黑而亮.闻者必起来争辩道:"威尔逊主义,是和平之福音,是大同主义之初基,岂是面厚心黑的人干得来吗?实行这种主义,尚得谓之厚黑吗?"李疯子闻而叹曰:"然哉!然哉!是谓‘厚而无形,黑而无色’."有人难我道:"你主张联合弱小民族,向列强攻打.我请问,一个日本,我国都对付不了,何敢去惹世界列强?日本以武力压迫我国,欧美列强,深抱不平,很同情于我国,我们正该联合他们,去攻打日本,你反要联合世界弱小民族,去攻打列强,这种外交,岂非疯子外交吗?你这类话,前几年说可以,再过若干年后来说也可以,现在这样说,真算是疯子."我说:我历来都是这样说,不是今日才说,数年前我写有一篇《世界大战:我国应走的途径》,即是这样说的.四川省立国书馆,存有原印本,可资考证.这个话,前几年该说,现在更该说,再过若干年,也就无须说.你说是疯子外交,这是由于你不懂厚黑学的原故.我讲厚黑学,不是有锯箭法和补锅法吗?我们把弱小民族联盟组织好了,就应用补锅法中之敲锅法,手执铁锤,向某某诸国说道:"信不信,我这一锤敲下去,叫你这锅立即破裂,再想补也补不起!"口中这样说,而手中之铁锤则欲敲下不敲下,这其间有无限妙用.如列强不睬,就略略敲一下,使锅上裂痕增第一点;再不睬,再敲一下.如果日本和列强,要倒行逆施,宰割弱小民族,供他们的欲壑,我们就一锤下去,把裂痕增至无限长,纠合全世界被压迫人类,一齐暴动起来,十万万四千万被压迫者,对四万六千万压迫者作战,而孙中山先生之主张,于是乎实现.但是我们着手之初,则在组织弱小民族联盟,把弱联会组织好,然后铁锤在手,操纵自如,在国际上才能平等自由.
敲锅要有艺术,轻不得,重不得.轻了锅上裂痕不能增长,是无益的;敲重了,裂痕太长补不起.要想轻重适宜,非精研厚黑学不可.戏剧中有《补缸》一出,一锤下去,把缸子打得粉碎.这种敲法,未免太不高明.我们在国际上,如果这样干,真所谓疯子外交,岂足以言厚黑学!
我讲厚黑学,曾说:"管仲劝齐桓公伐楚,是把锅敲烂了来补."他那种敲法,是很艺术的.讲到楚之罪名共有二项,一为周天子在上,他敢于称王;二为汉阳诸姬,楚实尽之,这本是彰彰大罪.乃楚遣使问出师理由,桓公使管仲对曰:"尔贡包茅不入,王祭不共,无以缩酒,寡人是征."又曰:"昭王南征而不复,寡人是问."舍去两大罪,而责问此极不要紧之事,岂非滑天下之大稽?昭王渡汉水,船覆而死,与楚何关?况且事隔数百年,更是毫无理由.管子为天下才,这是他亲自答复的,难道莫得斟酌吗?他是厚黑名家,用补锅法之初,已留锯箭法地步.假令把楚国真实罪状宣布出来,叫他把王号削去,把汉阳诸姬的地方退出来,楚国岂不与齐拚命血战吗?你想长勺之役,齐国连鲁国这种弱国都战不过,他敢与楚国打硬战吗?只好借周天子之招牌,对楚国轻轻敲一下罢了.楚是堂堂大国,管仲不敢伤他的面子,责问昭王不复一事,故意使楚国有抗辩的余地.楚王可以对臣下说道:"他责问二事,某一事,我与他骂转去,骂得他哑口无言,包茅是河边上芦苇一类东西,周天子是我的旧上司,砍几捆送他就是了."这正是管仲的妙用,口骂无凭,贡包茅有实物表现,齐桓公于是背着包茅,进之周天子,作为楚国归服之实证.古者国之大事惟祀与戎,周天子祭祀的时候,把包茅陈列出来,贴一红纸签,写道:"这是楚国贡的包茅".助祭的诸侯看见,周天子面上岂不光辉光辉?楚国都降伏了,众小国敢有异议吗?我写《厚黑传习录》曾说:"召陵一役,以补锅法始,以锯箭法终."其妙用如是如是.我们把弱小民族联盟组织好了,就用铁锤在列强的锅上轻轻敲他一下,到达相当时机,就锯箭干了事.到某一时期,再敲一下,箭干出来一截,又锯一截.像这样不断的敲,不断的锯,待到终局,箭头退出来了,轻轻用手拈去,于是乎锯箭法告终,而锅也补起了.
外交上,原是锯箭法、补锅法二者互用,如车之双轮,鸟之双翼,不可偏废.我国外交之失败,其病根在专用锯箭法.自五口通商以来,所有外交,无一非锯箭干了事.九一八以后,尤为显着.应该添一个补锅法,才合外交方式.我们组织弱小民族联盟,即是应用补锅法的学理产生出来的.
现在日本人的花样,层出不穷,杀得我国只有招架之功,并无还兵之力,并且欲招架而不能.我们就应该还他一手,揭出"弱小民族联盟"的旗帜.你会讲"大亚细亚主义",想把中国吞下去,进而侵略亚洲各国,进而窥伺全世界,我们就进"弱小民族联盟",以中国为主干,而台湾,而琉球,而高丽,而安南、缅甸,而暹罗、印度,而澳洲、非洲一切野蛮民族.日本把一个大亚细亚主义大吹大擂,我们也把一个弱小民族联盟大吹大擂,这才是旗鼓相当,才足以济补锅法之穷.
民国二年,我在某机关任职,后来该机关裁撤,我与同乡陈健人借银五十元,以作归计.他回信说道:"我现无钱,好在为数无多,特向某某人转借,凑足五十元,与你送来."信末附一诗云:"五十块钱不为多,借了一又一坡,我今专人送与你,格外再送一道歌."我读了,诗兴勃发,不可遏止,立复一信道:"捧读佳作,大发诗兴.奉和一首,敬步原韵.辞达而已,工拙不论.君如不信,有诗为证.诗曰:‘厚黑先生手艺多,哪怕甑子滚下坡.讨口就打莲花落,放牛我会唱山歌’."诗既成,余举未已,又作一首:"大风起兮甑滚坡,收拾行李兮回旧窝,安得猛士兮守沙锅."我出东门,走至石桥赶船,望见江水滔滔,诗兴又来了,又作一首曰:"风萧萧兮江水寒,甑子一去兮不复还."千古倒甑子的人,闻此歌,定当同声一哭.
近来军政各机关,常常起大风,甑子一批一批的向坡下滚去,许多朋友,向我叹息道:"安得猛士兮守沙锅."我说道:我的学问,而今长进了,沙锅无须守,也无须请猛士,只须所你的手杖向对方的沙锅一敲,他的沙锅打破,你的沙锅遂岿然独存.你如果莫得敲破对方沙锅的本事,自己的沙锅断不能保存.
东北四省,被日本占去,国人都有"甑子一去兮不复还"的感想,见日本在华北华南积极进行,又同声说道:"安得猛士兮守沙锅."这都是我先年的见解,应当纠正.甑子与沙锅,是一物之二名,日本人想把我国的甑子打破,把里面的饭贮入他的沙锅内,国人只知双手把甑子掩护,真是干的笨事!我们四万万人,每人拿一根打狗棒,向日本的沙锅敲去,包管发生奇效.问:"打狗棒怎样敲法?"曰:组织弱小民族联盟.
我们对于日本,应该取攻势,不该取守势,对于列强,取威胁式,不取乞怜式.我们组织弱小民族联盟,即是对日本取攻势,对列强取威胁式.日本侵略我国,列强抱不平,对我国表同情,难道是怀好意吗?岂真站在公理立场上吗?日本希望的是独占,列强希望的是共管,方式虽不同,其为厚黑则一也.为我国前途计,应该极力联合世界弱小民族,努力促成世界大战,被压迫者对压迫者作战,全世界弱小民族,同齐暴动,把列强的帝国主义打破,即是把列强的沙锅打破,弱小民族的沙锅,才能保存.
威尔逊播下"民族自决"的种子,一天一天的潜滋暗长,现在快要成熟了.我国出来当一个陈涉,振臂一呼,揭出弱小民族联盟的旗帜,与威尔逊主义遥遥相应,全世界弱小民族,当然闻风响应.嬴秦亡国条件,列强是具备了的,而以日本具备尤多.一般人震于日本和列强之声威,反抗二字,生怕出诸口,这是由于平日不研究厚黑学,才会这样的畏惧.如果把我的《厚黑学》单行本熟读一万遍,立即发生一种勇气来,区区日本和列强,何足道哉!他们都是外强中干,自身内部,矛盾之点太多,譬诸筑墙,基础莫有稳固.我们组织弱小民族联盟,直向墙脚攻打,"弱联"一成功,日本和列强的帝国主义,当然崩溃.
我们联合弱小民族之初,当取甘地不抵抗主义,任他何种压迫俱不管,只埋头干"弱联"的工作,并且加紧工作,哪有闲心同他开战?等到"弱联"组织成功了,任何不平等条约,撕了即是,到了那时,他们敢于不接受我们的要求,就纠合全世界弱小民族,同时动作,以武力解决,由我国当主帅,指挥作战,把苏秦的老法子拿来行使,"秦攻一国,五国出兵助之或山兵挠秦之后".像这样干去,赤白两色帝国主义,哪有不崩溃之理!以英国言之,他自夸凡是太阳所照之地,都有英国人的国旗,我们的"弱联"组织成功,可以说:凡是太阳所照之地,英国人都有挨打的资格.这样干,才是图谋和平的根本办法.机会一成熟,立把箭头取出,无须再用锯箭法.我们不从此种办法着手,徒悻悻然对日作战,从武力上同他决胜负,真是苏东坡所说的:"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了,律以我的厚黑哲理,是违反的.日本倡言亲善,如果就同他亲善,事事仰承日本鼻息,不敢反抗,不敢组织弱小民族联盟,更是厚黑界之小丑,够不上谈厚黑哲理.
日本是我国室中之狼,俄国是门前之虎,欧美列强,是宅左宅右之狮豹.日本是我国的仇国,当然无妥协余地,其他列强,为敌为友,尚不能预定,何也?因其尚在门前,尚在宅左宅右也.
威尔逊倡民族自决,想成一个国际联盟,以实现他的主张.哪知一成立,就被列强利用,成为分赃的集团,与威尔逊主义背道而驰.孙中山曾讲过大亚细亚主义,意在为黄种人吐气,哪知日本就想利用这种主张,以遂他独霸东亚之野心.所以我们成立弱小民族联盟,首先声明,英美德法意俄日等国永无入会之资格,日本不用说了.我们把英美等国划在会外,也不一定视为敌人,为敌为友,视其行为而定.如能赞助弱联,我们也可视为良友,但只能在会外,不能在会中说话,使他莫得利用操纵之机会.
我们对日抗战,当发挥自力,不能依赖某某强国,请他帮助.就使有时想列强帮助,也不能向他作乞怜语,更不能许以丝毫权利,只是埋头干"弱小民族联盟"的工作,一眼觑着列强的沙锅,努力攻打.要我不打破你的沙锅,除非帮助我把日本驱出东北四省,恢复九一八以前状况,我们也可以锯箭干了事.因为九一八之变,是国联不能执行任务酿出来的,当然寻国联算帐,当然成一个"弱联",推翻现在的"国联".所以对付列强,当如对付横牛,牵着鼻子走,不能同他善说.问:列强的鼻子,怎能受我们的牵?曰努力的联合弱小民族,即是牵列强的鼻子,如列强扭着鼻子不受我们牵,我们就实行把沙锅与他打烂,实现孙中山之主张,十万万四千万被压迫者,对四万万六千万压迫者实行作战,忍一下痛苦,硬把箭头取出,废去锯箭法不用,更是直截了当.我认为这种办法,是我国惟一的出路,请全国厚黑同志研究研究.
和平是整个的,现在世界关联密切,一处发生战事,就波动全世界,就有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可能.列强殖民地太宽,弱小民族受了威尔逊的宣传,早已蠢蠢欲动,大战争一发生,列强的沙锅就有破裂的危险.这一层,日本和列强都是看得很清楚的.日本自九一八以后,一切事悍然不顾,墨索里尼侵占阿比西尼亚,也悍然不顾,都是看清此点,以世界大战相威胁,料定国联不敢动作.果然国联顾忌此点,不敢实行制裁,只好因循敷衍,牺牲弱小民族利益,以饱横暴者之贪囊,暂维目前状况,于是国际联盟,就成为列强的分赃集团.我们看清此点,知道"国联"已经衰朽不适用了,就乘机推翻他,新兴一个"弱联",以替代"国联"这种机构,催促威尔逊之主张早日实现.这种办法,才适合时代之要求.这种责任,应由我国出来担负,除了我国,其他国家是担负不起的.
我们组织弱小民族联盟,把甘地办法扩大之,改良之,当然发生绝大的效果.印度是亡了国的,甘地是赤手空拳,尚能有那样的成绩.我国是堂堂的独立大国,有强大的战斗力,淞沪之役,已经小小的表现一下,有这样的战斗力,而却不遽然行使,只努力干"弱联"工作,所得效果,当然百倍甘地.这种办法,我想一般厚黑同志,决定赞成的.
我是害了两重病的,一曰疯病,二曰八股病,而我之疯病,是从八股病生出来的.八股家遇着长题目,头绪纷繁,抑或合数章为一题,其作法,往往取题中一字,或一句,或一章作主,用以贯穿全题.曾国藩者,八股之雄也,其论作文之法曰:"万山磅礴,必有主峰,龙九章,但挈一领."斯言也,通于治国,通于厚黑学.我国内政外交,处处棘手,财政军政,纷如乱丝,这就像八股家遇着了合数章书的长题目,头绪纷繁,无从着笔.如果枝枝节节而为之,势必费力不讨好,所以我们解决时局,就该应用八股,寻出问题之中心点,埋头干去,纷乱的时局,自必厘然就绪.我们做这篇八股,应该提出抗日二字为中心点,基于抗日之主张,生出内政外交之办法.内政外交的方针既定了,一切措施,都与这个方针适应,是之谓:"万山磅礴,必有主峰,龙九章,但挈一领."我以后所写文字,就本此主张写去,但我从满清末年,就奔走宦场,发明求官六字真言,做官六字真言,八股一道,荒废已久,写出的文字,难免不通,希望八股老同志纠正纠正.
科举时代的功令,作八股必遵朱注,试场中片纸不准夹带,应考的人,只好把朱子的《四书集注》读来背得,所以朱子可称为八股界之老祖宗.而他解决时局的办法,是很合八股义法的.他生当南宋,初见宋孝宗即说道:"当今之世,要首先认定:金人是我不共戴天之敌,断绝和议,召还使臣,这层决定了,一切事才有办法.一般怀疑的人,都说根本未固,设备未周,进不能图恢复,退不能谋防御,故不得已而暂与金人讲和,以便从容准备,殊不知这话大错了.其所以根本不固,设备不周,进不能攻,退不能守者,正由有讲和之说的原故.一有讲和之说,则进无决死之心,退有迁延之计,其气先馁,而人心遂涣然离沮.故讲和之说不罢,天下事无一可成.为今之计,必须闭门绝和,才可激发忠勇之气,才可言恢复."这是朱子在隆兴元年对孝宗所说的话.他这篇文字,很合现在的题目,我们可以全部抄用.首先认定日本是仇国,使全国人有了公共的目标,然后才能说"对内团结,对外抵抗"的话.我国一般人,对于抗日,本下了最大决心,不过循着外交常轨,口头不能不说说亲善和调整这类话,不知亲善和调整这类名词,是西洋的八股话,对于中国全不适用,其弊害,朱子说得很明白.
国人见国势日危,主张保存国粹,主张读经,这算是从根本上治疗了.八股是国粹的结晶体,我的厚黑学,是从八股出来的,算是根本之根本.我希望各校国文先生,把朱子对孝宗说的这段文字选与学生读,培养点中国八股智识,以便打倒西洋八股.
中国的八股,有甚深的历史,一般文人,涵濡其中,如鱼在水,所以今人文字,以鼻嗅之,大都作八股气,酸溜酸溜的.章太炎文字,韩慕庐一类八股也;严又陵文字,管韫山一类八股也;康有为文字,"十八科闱墨"一类八股也;梁启超文字,"江汉炳灵"一类八股也;鄙人文字,小试场中,截搭题一类八股也;当代文豪,某某诸公,则是《聊斋》上的贾奉雉,得了仙人指点,高中经魁之八股也."诸君莫笑八股酸,八股越酸越革命."黄兴、蔡松坡,秀才也;吴稚晖、于右任,举人也;谭延、蔡元培,进士翰林也.我所知的同乡同学,几个革命专家,廖绪初举人也;雷铁崖、张列五、谢彗生,秀才也;曹叔实,则是一个屡试不售的童生.猗欤!盛哉!八股之功用大矣哉!满清末年,一伙八股先生,起而排满革命,我甚愿今之爱国志士,把西洋八股一火焚之,返而研究中国的八股,才好与我们的仇国日本奋斗到底.
唐宋八家中,我最喜欢三苏,因为苏氏父子,俱懂得厚黑学.老泉之学,出于申韩.申子之书不传,老泉《嘉佑集》,一切议论,极类韩非,文笔之峭厉深刻,亦复相似.老泉喜言兵,他对于孙子也很有研究.东坡之学,是战国纵横者流,熟于人情,明于利害,故辩才无碍,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其为文诙诡恣肆,亦与战国策文字相似.子由深于老子,着有《老子解》.明李卓吾有言曰:"解老子者众矣,而子由独高."子由文汪洋淡泊,在八家中,最为平易.渐于黄老者深,其文固应尔尔.《孙子》、《韩非子》和《战国策》,可说是古代厚黑学教科书.《老子》一书,包涵厚黑哲理,尤为宏富.诸君如想研究孔子的学说,则孔子所研习的诗经书经易经,不可不熟读;万一想研究厚黑学,只读我的作品,不过等于读孔子的《论语》,必须上读《老子》、《孙子》、《韩非子》和《战国策》诸书,如儒家之读《诗》、《书》、《易》诸书,把这些书读熟了,参之以廿五史和现今东西洋事变,融会贯通,那就有得厚黑博士之希望了.
有人问我:厚黑学三字,宜以何字作对?我说:对以道德经三字.李老子的道德经和李疯子的厚黑学,不但字面可以相对,实质上,二者原是相通,于何征之呢?有朱子之言可证.《朱子全书》中有云:"老氏之学最忍,他闲时似个虚无卑弱底人,莫教紧要处,发出来,更教你支格不住,如张子房是也.子房皆老氏是学,如关之战,与秦将连和了,忽乘其懈击之.鸿沟之约,与项羽讲和了,忽回军杀之.这个便是他卑弱之发处,可畏可畏.他计策不须多,只消两三处如此,高祖之业成矣."依朱子这样说:老子一部道德经,岂不明明是一部厚黑学吗?我在《厚黑丛话》卷二之末,曾说:"苏东坡的《留侯论》,全篇是以一个厚字立柱."朱子则直将子房之黑字揭出,并探本穷源,说是出于老子,其论尤为精到.朱子认为函关、鸿沟,这些狠心事,是卑弱之发处,足知厚黑二者,原是一贯之事.
厚与黑,是一物体之二面,厚者可以变而为黑,黑者亦可变而为厚.朱子曰:"老氏之学最忍."他以一个忍字,总括厚黑二者.忍于己之谓厚.忍于人之谓黑.忍于己,故闭时虚无卑弱;忍于人,故发出来教你支持不住.张子房替老人取履,跪而纳之,此忍于己也;函关鸿沟,败盟弃约,置人于死,此忍于人也.观此则知厚黑同源,二者可以互相为变.我特告诉读者诸君,假如有人在你面前胁肩谄笑,事事要好,你须谨防他变而为黑.你一朝失势,首先坠井下石,即是这类人.又假如有人在你面前肆意凌侮,诸多不情,你也不须怨恨,你若一朝得志,他自然会变而为厚,在你面前,事事要好.历史上这类事很多,诸君自去考证.
我发明厚黑学,进一步研究,得出一条定理:"心理变化,循力学公例而行."有了这条定理,厚黑学就有哲理上之根据了.水之变化,纯是依力学公例而变化.有时徐徐而流,有物当前,总是避之而行,总是向低处流去,可说是世间卑弱之物,无过于水.有时怒而奔流,排山倒海,任何物不能阻之,阻之则立被摧灭,又可说世间凶悍之物,无过于水.老子的学说,即是基于此种学理生出来的.其言曰:"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诸君能把这个道理会通,即知李老子的道德经和鄙人的厚黑学,是莫得甚么区别的.
忍于己之谓厚,忍于人之谓黑,在人如此,在水亦然.徐徐而流,避物而行,此忍于己之说也;怒而奔流,人物阻挡之,立被摧灭,此忍于人之说也.避物而行和摧灭人物,现象虽殊,理实一贯,人事与物理相通,心理与力学相通,明乎此,而后可以读李老子的道德经,而后可以读李疯子的厚黑学.
老子学说,纯是取法于水道德经中,言水者不一而足,如曰:"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又曰:"江海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为百谷王."水之变化,循力学公例而行,老子深有契于水,故其学说,以力学公例绳之,无不一一吻合.惟其然也,宇宙事事物物,遂逃不出老子学说的范围.
老子曰:"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这几句话,简直是他老人家替厚黑学做的赞语.面厚心黑,哪个不知道?哪个不能做?是谓"甚易知,甚易行".然而厚黑学三字,载籍中绝未一见,必待李疯子出来才发明,岂非"天下莫能知"的明证吗?我国受日本和列强的欺凌,管厚黑、苏厚黑的法子俱在,不敢拿来行使,厚黑圣人勾践和刘邦对付敌人的先例俱在,也不一加研究,岂非"天下莫能行"的明证吗?
我发明的厚黑学,是一种独立的科学,与诸子百家的学说绝不相类,但是会通来看,又可说诸子百家的学说无一不与厚黑学相通,我所讲一切道理,无一不经别人说过,我也莫有新发明.我在厚黑界的位置,只好等于你们儒家的孔子.孔子祖述尧舜,宪章文武,述而不作,信而好古,他也莫得甚么新发明.然而严格言之,儒家学说与诸子百家,又绝不相类,我之厚黑学,亦如是而已.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鄙人亦曰:"知我者,其惟厚黑学乎!罪我者,其惟厚黑学乎!"老子也是一个"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的人,他书中如"建言有之",如"用兵有言",如"古所谓"……一类话,都是明明白白的引用古书.依朱子的说法,《老子》一书,确是一部厚黑学,而老子的说法,又是古人遗传下来的,可见我发明的厚黑学,真是贯通古今,可以质诸鬼神而无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
据学者的考证,周秦诸子的学说,无一人不渊源于老子,因此周秦诸子,无一不带点厚黑气味.我国诸子百家的学说,当以老子为总代表.老子之前,如伊尹,如太公,如管子诸人,《汉书.艺文志》都把他列入道家,所以前乎老子和后乎老子者,都脱不了老子的范围.周秦诸子中,最末一人,是韩非子.与非同时,虽有《吕览》一书,但此书是吕不韦的食客纂集的,是一部类书,寻不出主名,故当以韩非为最末一人.非之书有《解老》、《喻老》两篇,把老子的话一句一句解释,呼老子为圣人.他的学问,是直接承述老子的,所以说:"刑名原于道德."由此知周秦诸子,彻始彻终,都是在研究厚黑这种学理,不过莫有发明厚黑这个名词罢了.
韩非之书,对于各家学说俱有批评,足知他于各家学说,都一一研究过,然后才独创一派学说.商鞅言法,申子言术,韩非则合法、术而一之,是周秦时代法家一派之集大成者.据我看来,他实是周秦时代厚黑学之集大成者.不过其时莫得厚黑这个名词,一般批评者,只好说他惨刻少恩罢了.
老子在周秦诸子中,如昆论山一般,一切山脉,俱从此处发出;韩非则如东海,为众河流之总汇处.老子言厚黑之体,韩非言厚黑之用,其他诸子,则为一支山脉或一支河流,于厚黑哲理,都有发明.
道法两家的学说,根本上原是相通,敛之则为老子之清静无为,发之则为韩非之惨刻少恩,其中关键,许多人都看不出来.朱子是好学深思的人,独看破此点.他指出张子房之可畏,是他卑弱之发处,算是一针见血之语.卑弱者,敛之之时也,所谓厚也;可畏者,发之之时,所谓黑也.即厚即黑,原不能歧而为二.
道法两家,原是一贯,故史迁修《史记》,以老庄申韩合为一传,后世一孔之儒,只知有一个孔子,于诸子学术源流,茫乎不解,至有谓李耳与韩非同传,不伦不类,力诋史迁之失,真是梦中呓语.史迁父子,是道家一派学者,所着《六家要指》,字字是内行话.史迁论大道则先黄老,老子是他最崇拜的人.他把老子与韩非同列一传,岂是莫得道理吗?还待后人为老子抱不平吗?世人连老子一韩非的关系都不了解,岂足上窥厚黑学?宜乎李厚黑又名李疯子也.
厚黑这个名词,古代莫得,而这种学理,则中外古今,人人都见得到.有看见全体的,有看见一部分的,有看得清清楚楚的,有看得依稀恍惚的,所见形态千差万别.所定的名词,亦遂千差万别.老子见之,名之曰道德,孔子见之,名之曰仁义,孔子见之,名之曰庙算,韩非见之,名之曰法术,达尔文见之,名之曰竞争,俾斯麦见之,名之曰铁血,马克思见之,名之曰唯物,其信徒威廉氏见之,名之曰生存,其他哲学家,各有所见,各创一名,真所谓"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无一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有人诘问我道:"你主张‘组织弱小民族联盟,向列强攻打.’这本是一种正义,你何得呼之为厚黑?"我说:"这无须争辩,即如天上有两个亮壳,从东边溜到西边,从西边溜到东边,溜来溜去,昼夜不停.这两个东西,我们中国人呼之为日月,英国人则呼之为Sun或Moon,名词虽不同,其所指之物则一.我们看见英文中之Sun、Moon二字,即译为日月二字.读者见了我的厚黑二字,把他译成正义二字可也,即译之为道德二字或仁义二字,也无不可."周秦诸子,无一人不是研究厚黑学理,惟老子窥见至深,故其言最为玄妙.非有朱子这类好学深思的人,看不出老子的学问.非有张子房这类身有仙骨的人,又得仙人指点,不能把老子的学问用得圆转自如.
周秦诸子,表面上,众喙争鸣,里子上,同是研究厚黑哲理,其学说能否适用,以所含厚黑成分多少为断.《老子》和《韩非》二书,完全是谈厚黑学,所以汉文行黄老之术,致治为三代下第一;武侯以申韩之术治蜀,相业为古今所艳称.孙吴苏张,于厚黑哲理,俱精研有得,故孙吴之兵,战胜攻取,苏秦、张仪,出而游说,天下风靡.由是知:凡一种学说,含有厚黑哲理者,施行出来,社会上立即发生重大影响.儒家高谈仁义,仁近于厚,义近于黑,所得者不过近似而已.故用儒术治国,不痒不痛,社会上养成一种大肿病,儒家强为之解曰:"王道无近功."请问汉文帝在位,不过23年,武侯治蜀,亦仅二十年,于短时间收大效,何以会有近功?难道汉文帝是用的霸术吗?诸葛武侯,岂非后儒称为王佐之才吗?究竟是甚么道理?请儒家有以语我来,厚黑是天性中固有之物,周秦诸子无一不窥见此点,我也不能说儒家莫有窥见,惜乎窥见太少,此其所以"博而寡要,劳而少功"也.此其所以"迂远而阔于事情"也.
老庄申韩,是厚黑学的嫡派.孔孟是反对派.吾国二千余年以来,除汉之文景、蜀之诸葛武侯、明之张江陵而外,皆是反对派执政,无怪乎治日少而乱日多也.
我深恨厚黑之学不明,把好好一个中国闹得这样糟,所以奋然而起,大声疾呼,以期唤醒世人.每日报纸上,写厚黑丛话一二段,等于开办一个厚黑学的函授学校.经我这样的努力,果然生了点效.许多人向我说道:"我把你所说的道理,证以亲身经历的事项,果然不错."又有个朋友说道:"我把你发明的原则,去读《资治通鉴》,读了几本,觉得处处俱合."我听见这类话,知道一般人已经有了厚黑常识,程度渐渐增高,我讲的学理,不能不加深点,所以才谈及周秦诸子,见得我发明的厚黑学,不但证以一部二十五史,处处俱合,就证以周秦诸子的学说,也无一不合.读者诸君,尚有志斯学,请细细研究.
教授学生,要用启发式、自修式,最坏的是注入式.我民国元年发表《厚黑学》,只举曹操、刘备、孙权、刘邦、司马懿几人为例,其余的,叫读者自去搜寻,我写的《厚黑学》和《厚黑传习录》,也只简简单单的举出纲要,不一一详说,恐流于注入式,致减读者自修能力.此次我说:周秦诸子的学说,俱含厚黑哲理,也只能说个大概,让读者自去研究.
诗经、书经、易经、周礼、仪礼等书,是儒门的经典,凡想研究儒学的,这些书不能不熟读.周秦诸子的书,是厚黑学的经典,如不能遍读,可先读《老子》和《韩非子》二书,知道了厚黑的体用,再读诸子之书,自然头头是道.凡是研究儒家学说的人,开口即是"诗曰、书曰",鄙人讲厚黑哲理,不时也要说几句"老子曰、韩非曰".
四书五经,虽是外道的书,苟能用正法眼读之,也可寻出许多厚黑哲理.即如孟子书上的"孩提爱亲"章、"孺子将入井"章,岂非儒家学说的基础吗?鄙人就此两章书,绘出甲乙两图,反成了厚黑学的哲学基础,这是鄙人治厚黑学的秘诀.诸君有志斯学,不妨这样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