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4年12月31日 01:15
地方生出的.
六 人事变化之轨道
我们既说"心理依力学规律而变化",力之变化,可用数学来说明,故心理之变化,也可用数学来说明.力之变化,可绘出图来,寻求他的轨道.一部二十五史,是人类心理留下的影像,我们取历史上的事,本力学规律,把他绘出图来,即知人事纷纷扰扰,皆有一定的轨道.作图之法,例如心中念及某事,即把那作为一个物体.心中念及他,即是心中发出一根力线,与之连结.心中喜欢他,即是想把他引之使近,如不喜欢,即是想把他推之使远,从这相推相引之中,就可把轨道寻出来.
孙子曰:"吴人越人相恶也,当其同舟共济而遇风,其相救也,如左右手."这是舟将沉下水,吴人越人,都想把舟拖出水来,成了方向相同的合力线,所以平日的仇人都会变成患难相救的好友.凡是历史上的事,都可本此法把他绘图研究.
韩信背水阵,置之死地而后生,是汉兵被陈馀之兵所压迫,前面是大河,是死路,惟有转身去,把陈馀之兵推开,才有一条生路.人人如此想,即成了方向相同之合力线,所以乌合之众,可以团结为一.其力线之方向,与韩信相同,所以韩信就坐收成功了.
张耳、陈馀,称为刎颈之交,算是至好的朋友.后来张耳被秦兵围了,求除馀救之,馀畏秦兵强,不肯往,二人因此结下深仇.这是张耳将秦兵向陈馀方面推去,陈馀又将秦兵向张耳方面推来,力线方向相反,所以至好的朋友,会变成仇敌,卒之张耳帮助韩信,把陈馀杀死水之上.
嬴秦之末,天下苦秦苛政,陈涉振臂一呼,山东豪俊,一齐响应,陈涉并未派人去联合,何以会一齐响应呢?这是众人受秦的苛政久了,人人心中,都想把他推开,利害相同,心理相同,就成了方向相同之合力线,不消联合,自然联合.
刘邦项羽,起事之初,大家志在灭秦,目的相同,成了合力线,所以异姓之人,可以结为兄弟.后来把秦灭了,目的物已去,现出了一座江山,刘邦想把他抢过来,项羽也想把他抢过来,力线相反,异姓兄弟就血战起来了.
再以高祖与韩彭诸人的关系言之,当项羽称霸的时候,高祖心想:只要把项羽杀死,我就好了.韩彭诸人也想:只要把项羽杀死,我就好了.思想相同,自然成为合力线,所以垓下会师,立把项羽杀死.项羽既灭,他们君臣,无合力之必要,大家的心思,就趋往权利上去了.但是权利这个东西,你占多了,我就要少占点,我占多了,你就要少占点,力线是冲突的,所以高祖就杀起功臣来了.
唐太宗取隋,明太祖取元,起事之初,与汉朝一样,事成之后,唐则弟兄相杀,明则功臣族灭,也与汉朝无异.大凡天下平定之后,君臣力线,就生冲突,君不灭臣,臣就会灭君,看二力之大小,定彼此之存亡.李嗣源佐唐庄宗灭梁灭契丹,庄宗之力,制他不住,就把庄宗的天下夺去了.赵匡胤佐周世宗破汉破唐,嗣君之力,制他不住,也把周之天下夺去了.这就是刘邦不杀韩彭诸人的反面文字.
光武平定天下之后,邓禹、耿诸人,把兵权交出,闭门读书,这是看清了光武的路线,自己先行走开.宋太祖杯酒释兵权,这是把自己要走的路线明白说出,叫他们自家让开,究其实,汉光武、宋太祖的心理,与汉高祖的心理是一样,我们不能说汉高祖性情残忍,也不能说汉光武、宋太祖度量宽宏,中能说是一种力学公例.
岳飞想把中原挽之使南,秦桧想把中原推之使北,岳飞想把徽钦挽之使南,高宗想把徽钦推之使北,高宗与秦桧,成了方向相同之合力线,其方向恰与岳飞相反,岳飞一人之力,不敌高宗、秦桧之合力,故三字冤成,岳飞不得不死.
历史上凡有阻碍路线的人,无不遭祸,刘先帝杀张裕,诸葛亮请其罪,先帝曰:"芳兰生门,不得不锄."芳兰何罪?罪在生非其地.赵太祖伐江南,徐铉乞缓师,太祖曰:"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酣睡何罪?罪在睡非其地.古来还有件奇事:狂矞华士、昆弟二人,上不臣天下,下不友诸侯,耕田而食,凿井而饮,这明明是空谷幽兰,酣睡自家榻上,宜乎可以免祸了;太公至营丘,首先诛之,这是甚么道理呢?因为太公在那个时候,挟爵禄以驱遣豪杰,偏偏有两个不受爵禄的,横亘前面,这仍是阻了路线,如何容他得过?太公是圣人,狂矞华士是高士,高士阻了路线,圣人也容他不过,这可说是普通公例了.
逢蒙杀羿,是先生阻了学生之路,吴起杀妻,是妻子阻了丈夫之路,高祖分羹,是父亲阻了儿子之路,乐羊子食羹,是儿子阻了父亲之路,周公诛管蔡,唐太宗诛建成、元吉,是兄阻弟之路、弟阻兄之路.可见力线冲突了,就是父子兄弟夫妇,都不能幸免的.王猛明白这个道理,见了桓温,改仕苻秦;殷浩不然,即遭失败.范蠡明白这个道理,破了吴国,泛舟五湖;文种不然,即被诛戮.此外如韩非囚秦,子胥伏剑,嵇康见诛,阮籍免祸,我们试把韩非诸人的事实言论考一下,又把杀韩非的李斯,杀子胥的夫差,和容忍阮籍、诛戮嵇康的司马昭各人心中注意之点寻出,考他路线之经过,即知道:或冲突,或不冲突,都有一定的公例存乎其间.
王安石说:"天变不足畏,人言不足恤,祖宗不足法."道理本是对的,但他在当日,因这三句话,得了重谤,我们今日读了,也觉得他盛气凌人,心中有点不舒服,假使我们生在当日,未必不与他冲突.陈宏谋说:"是非审之于己,毁誉听之于人,得失安之于数."这三句话的意义,本是与王安石一样,而我们读了,就觉得这个人和蔼可亲.这是甚么道理呢?因为王安石仿佛是横亘在上,凡有"天变"、"人言"、"祖宗"从路上经过,都被他拒绝转去.陈宏谋是把己字、人字、数字,列为三根平行线,彼此不相冲突.我们听了王安石的话,不知不觉,置身"人言不足恤"那个人字中,听了陈宏谋的话,不知不觉,置身"毁誉听之于人"那个人字中,我们心中的力线,也是喜欢他人相让,不喜欢他人阻拦,所以不知不觉,对于王陈二人的感情就不同了.我们如果悟得此理,应事接物,有无限受用.
力学中有偶力一种,也值得研究.宋朝王安石维新,排斥旧党,司马光守旧,排斥新党,两党主张相反,其力又复相等.自力学言之:"两力线平行,强度相等,方向相反,是为偶力作用."磨子之旋转不已,即是此种力之表现.宋自神宗以来,新旧两党,迭掌政权,相争至数十年之久,宋室政局遂如磨子一般,旋转不已,致令金人侵入,酿成南渡之祸.我国辛亥而后,各党各派,抗不相下,其力又不足相胜,成了偶力作用,政局也如磨子般旋转,日本即乘之而入.
人世一切事变,乃是人与人接触发生出来的,一个人,一个我,我们可假定为数学上之二元,一个Y,一个X,依解析几何,可得五线:(1)二直线;(2)圆;(3)抛物线;(4)椭圆;(5)双曲线.人事千变万化,总不外人与人相接,所以任如何逃不出这五种轨道.本章前面所举诸例,皆属乎二直线,第二章甲乙两图,第三章之丙图,则属乎圆,此外还有抛物、椭圆、双曲线三种,叙述如下:
甚么是抛物线呢?我们向外抛出一石,这是一种离心力,地心吸力,吸引此石,是一种向心力,石之离心力,冲不破地心吸力,终于下坠,此石所走之路线,即是抛物.弱小民族,对于列强所走路线,是抛物线.例如:高丽人民想独立,这是对于日本生出一种离心力,而日本用强力把它制伏下去.冲不破日本的势力范围,等于抛出之石,冲不破地心吸力,终于坠地一般.
我们抛出之石,假定莫得地面阻挡,此石会绕过地心,仍回到我之本位,而旋绕不已,成为地球绕日状态.这种路线,名曰椭圆,是离心力和向心力二者结合而成.自数学上言之,有一点至两定点之距离,其和恒等,此点之轨迹,名曰椭圆,其和恒等者,即其值恒等之谓也.买卖之际,顾客交出金钱,店主交出货物,二者之值相等,即可看作一物.这是顾客抛出一物,绕过店主,回到他的本位,在店主方面看来,也是抛出一物,绕过顾客,回到他的本位,成一种椭圆形,买卖二家,就心满意足了.顾客有金钱,必定向某店购买,这是离心力,但他店中的货物,足以引动顾客,又具有引力.店主有货物,必定卖与某客,这是离心力,但他怀中的金钱,足以引动店主,又具有引力.由引力离力的结合,顾客出金钱,店主出货物,各遂所欲,交易遂成,是为椭圆状态.
又如自由结婚,某女不必嫁某男,而某男这爱情,足以系引他,某男不必定娶某女,而某女之爱情,足以系引他,引力离力,保其平衡,也系椭圆状态.
地球绕日,引力和离力,两相平衡,成为椭圆状态,故宇宙万古如新.社会上一切组织,必须取法这种状态,才能永久无弊.我国婚姻旧制,由父母主持,一与之齐,终身不改,缺乏了离力,所以男女两方,有时常感痛苦.外国资本家专横,工人不入工厂做工,就会饿死,离不开工厂,缺乏了离力,所以要社会革命.至若有离力而无引力,更是不可,上古男女杂交,子女知有母而不知有父,这是缺乏了引力.我国各种团体,有如散沙,也是缺乏了引力,所以政治家创一制度,不可不把离心向心二力配置均平.
有一点至两定点之距离,其差恒等,此点之轨迹,名曰双曲线,其形状,有点像两张弓反背相向一般.凡两种学说,成两种行事,背道而驰,可称为走入双曲线轨道.例如性善说和性恶说,二者恰相反对,对方俱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越讲得精微,相差越远,犹如双曲线越引越长,相离越远一样,究其实,无非性善恶之差,是谓其差恒等.又如入世间法,和出世间法,二者是背道而驰的,利己主义,和利人主义,二者也是背道而驰的,凡此种种,皆属乎双曲线.椭圆绘出图来,有两个心,双曲线绘出图来,也有两个心,椭圆之图,是两心相向,双曲线之图,是两心相背,所以我与人走入椭圆轨道,彼此相需相成,若走入双曲线轨道,心理上就无在不背道而驰.我们把各种力线详加考察,即知我与人相安无事之路线有四:(1)不相交之线.我与人目的物不同,路线不同,各人向着目的物进行,彼此不生关系.平行线,是永远不相交,有时虽不平行,而尚未接触,亦不生关系;(2)合力线.我与人利害相同,向着同一之目的进行,如前面所说吴越人同舟共济是也;(3)圆形宇宙事事物物,天然是排得极有秩序的.详玩甲乙丙三图,即知凡事都有一定范围,我与人有一定的界限,倘能各守界线,你不侵我之范围,我不侵你之范围,彼此自然相安;(4)椭圆形.前面所说自由贸易、自由结婚等是也.凡属权利义务相等之事,皆属乎此种.
四线中,第一、第三两种线的结果,是利己而无损于人,或利人而无损于己.第二、第四两种线的结果,是人己两利.我们每遇一事,当熟察人己力线之经过,如走此四线,人与我绝不会生冲突.
我们把上述四种线求出,就可评判各家学说和各种政令之得失.我国古人有所谓"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者,合得到第一种线,有所谓"通功合作"者,合得到第二种线,有所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者,合得到第三种线,有所谓"通功易事"者,合得到第四种线,西人谓:人人自由,以他人之自由为界限,合得到第三种线,都是对的.尼采的超人主义,其病在损人,托尔斯泰的无抵抗主义,其病在损己,律以四种,俱不合,故俱不可不行.
二直线也,圆也,抛物线也,椭圆也,双曲线也,五者,是人与人相遇之路线,而此五线是变动不居的,只要心理一变,其线即变.例如:吴之孙权,蜀之刘备,各以荆州为目的物,孙权把荆州向东拖,刘备把荆州向西拖,力线相反,故郎舅决裂,夫妇生离,关羽见杀,七百里之连营被烧,吴蜀二国,俨成不共戴天之仇.后来诸葛亮提出魏为目的物,约定共同伐魏,就成了方向相同之合力线,二国感情,立即融洽,合作到底,后来司马昭伐蜀,吴还起兵相救,听说刘禅降了,方才罢兵.这就是心理改变,力线即改变之明证.
我国从前闭关自守,不与外国相通,是不相交之二直线,五口通商而后,受帝国主义之压迫,欲脱其势力范围而不能,是走的抛物线,一旦起而抗战,与帝国主义成一反对形势,彼此背道而驰,即为两心相背之双曲线.我们联合被侵略者,向之进攻,即成为合力线.帝国主义,经过一番重惩之后,翻然悔悟,工业国和农业国,通功易事,以其所有,易其所无,就成为两心相向之椭圆状态.将来再进化,世界大同了,合全球而为一个国家,就成为一个圆心之圆形了.所以这几种线的轨道,是随时可以改易的,只看各人心理如何罢了.
性善说、性恶说,二者背道而驰,是双曲线状态,倘知人性是浑然一体,无所谓善,无所谓恶,即成为浑然之圆形了.入世法和出世法,背道而驰,利己主义和利人主义,背道而驰,这都是双曲线,倘能把他融会贯通,入世出世,原是一理,利己利人,原是一事,则又成为圆形了.
我们做一切事,与夫国家制定法令制度,定要把路线看清楚,又要把引力离力二者支配均平,才不至发生窒碍.我们详考世人的行事和现行的法令制度,以力学规律绳之,许多地方都不合,无怪乎纷纷扰扰,大乱不止.
孟子说:"规矩,方圆之至也,圣人,人伦之至也."第一句是对的,第二句就不对.我们执规以画圆,执矩以画方,聚五洲万国之人而观之,不能说不圆,不能说不方.惟圣人则不然,孔子、释迦、耶稣、穆罕默德,皆所谓圣人也,诸圣人定下的规律,各不相同,以此圣人之规律,绳彼圣人之信徒,立生冲突,其故何哉?盖圣人之规律,乃尺也、斗也、秤也,非画圆之规,画方之矩也;诸圣人之尺斗秤,长短大小轻重,各不相同,只在本铺适用.今者世界大通,天涯比邻,一市之中,有了几种尺斗秤,此世界文化所由冲突也.所以法令制度,如果根据圣人的学说制定出来,当然不能通行世界.力学规律,为五洲万国所公认,本章所述五种线,是从力学规律出来的,是规矩,不是尺斗秤,依以制定法令制度,一定通行五洲万国.
七 世界进化之轨道
人世一切事变,从人类行为生出来的,人类行为,从心理生出来的,而人之心理,依力学规律而变化,故世界进化,逃不出力学规律.
世界进化,乃是一种力在一个区域内动作,经过长时间所成之现象也.其间共有三物,一曰力,二曰空间,三曰时间.我们可认为是数学上之三元,其最显着者,为摆线式与螺旋式.古人说:"天道循环无端,无往不复."今人说:"人类历史,永无重复."我们把两说合并起来,就成为摆线式与螺旋式.
凡人无论思想方面或行为方面,都是依着力学规律,以直线进行,然其结果,所表现者,乃是曲线,不是直线,这是甚么道理呢?因为向前进行之际,受有他力牵引,而两力又相等,遂成为圆形.古人说:"循环无端."环即圈子即是说:宇宙一切事物之演进,始终是循着一个圈子,旋转不已.这个说法,可举例来说明:假如我们在地球上面,无论东西南北,任取一直线向前进行,无丝毫偏斜,结果仍回到原来之地点,因为我们站在地面,是被地心力吸着的,开步向前走,是摆脱地心吸力,而以离心力向前进行,然而仍被地心力吸着.由离心力向心力两相结合,其路线遂成为圆形,而回到原来之地点,任走若干遍,俱是如此,是之谓"循环无端".然而世界之进化,则不为圆周形,而为摆线形或螺旋线形.
甚么是摆线呢?我们取一铜元,在桌上滚起走,其圆周所成之线,即是摆线.铜元能滚者,力也,滚过的地方,空间也,不断的滚者,时间也.铜元旋转不已,周而复始,是谓"循环无端".其路线,一起一伏,对直前进,是谓"永无重复".宇宙事物之演进,往往有此种现象,如日往月来,寒往暑来,周流不息,是为"循环无端",然而日月递更,寒暑代运,积之则为若干万万年,虽是循环不已,实是前进不已,这算是摆线式的进化.
有人说:"人的意志为物质所支配."又有人说:"物质为人的意志所支配."殊不知:物质与意志,是互相支配的.欧洲机器发明而后,工业大兴,人民的生活情形,随之而变,固然是物质支配了人的意志,但机器是人类发明的,发明家费尽脑力,机器才能出现,工业才能发达,这又是人的意志支配了物质.这类说法,与英雄造时势、时势造英雄是一样的.有了物理数学等科,才能产生牛顿;有了牛顿,物理数学等科,又生大变化.有了咸、同的时势,才造出曾、左诸人;有了曾、左诸人,又造出一个时势,犹如鸡生蛋,蛋生鸡一般,看起来是辗转相生,其实是前进不已.后之蛋,非前之蛋,后之鸡,非前之鸡,物质支配人的意志,人的意志,又支配物质,时势造英雄,英雄又造时势,而世界就日益进化了.鸡与蛋和心与物,都是一物体之两方面,鸡之外无蛋,蛋之外无鸡,心之外无物,物之外无心,二者之进化,都等于一个铜元在桌上滚起走,有点像摆线式的进化.
我们细加研究,即知日往月来,寒往暑来,和鸡生蛋,蛋生鸡这类现象,是纯粹的摆线式进化,因为日月也,寒暑也,鸡与蛋也,状态始终如一,等于一个铜元之状态始终如一,其画出之线,一起一伏,也始终如一.惟英雄造出的时势,较造英雄的时势,更为进步,物质与意志,辗转支配,也是后者较前者为进步.其现象则为历时愈久,社会文明愈进步,而政治家和科学家之智能,亦愈进步,其形式与摆线式微异,而为螺旋线的进化.
甚么是螺旋线呢?我们手执一块直角三角板,以长边为轴,旋转一周,所成体积,即是圆锥体.假如用圆锥体的钻子去钻木头,这钻子所走的路线,即是螺旋线,竖的方面越深,横的方面越宽,世界即是以此种状态而进化的.我们取一截竹子,用一针在竹上横起画一圈,此针本是以直线进行,然而始终是在这个圈上旋转不已,是之谓"循环无端".假设此针进行之际,有人暗中把竹子轻轻拖起走,则此针画出之线,绝不能与经过之路线重合,是之谓"永无重复".针之进行是力,画出之圈是空间,其拖起走,则属乎时间,但世界进化,不是在竹子上画,乃是在笋子画圈,乃是从尖笋画起走,有人持笋尖拖之,其线越画越长,圈子越画越大,因笋子即圆锥形也.
禹会诸侯于涂山,执玉帛者万国,成汤时三千国,周武王时一千八百国,春秋时二百四十国,旧中国时,只有七国,到了秦始皇时,天下就一统了.其现象是:历时越久,国之数目越少,其面积越大,这即是竖的方面越深,横的方面越宽,是为螺旋式进化.竖的方面者,时间也;横的方面者,空间也.现在五洲万国的形势,绝像我国春秋战国时代,由进化趋势看去,终必至全球混一而后止.所异者,从前是君主时代,嬴秦混一,有一个皇帝高踞其上,现在是民主时代,将来全球混一,是十八万万人共同做皇帝.
宇宙事事物物之演变,都是离心力和向心力互相作用生出来的,有一力以直线进行,同时又有一相反之力牵制之,遂不得不作回旋状态,而又前进不已,即成为摆线状态或螺旋线状态,日月迭更,寒暑代运,鸡与蛋辗转相生,是未参有人类意志的,只是循着自然之道而行,故依摆线式进化,始终如一,机器与时势,是参有人类意志,而人类天性,是力求进步的,故依螺旋式进化,历时愈久,路线愈扩大.国际之关系,全是人类的意志作用,所以依螺旋式进化,必至全球混一而后止.人类是日求进步的,社会是日益文明的,全球混一,特文明进步之一幕耳.全球混一后,社会文明,又依螺旋式前进,而无有终止,其现象亦犹日月迭更,寒暑代运,依摆线式前进,而无有终止也.
人事千变万化,都是由离心向心二力生出来的,离心者,力之向外发展也,向心者,力之向内收敛也,发展到极点,则收敛,收敛到极点又能发展,此即古人所说,盈虚消长,循环无端也.以虚为起点,由是而发展则为长,发展到极点则为盈,到了极点即收敛而为消,收敛到极点则为虚,由虚而又为长,为盈,为消,为虚,是之谓"循环无端".春夏秋冬,即盈虚消长之现象也.春者长也,夏者盈也,秋者消也,冬者虚也.一部易经和老子道德经,俱是发明此理,所谓物极必反也.所以宇宙间事事物物,都是正负二力,互为消长,此古人治国,所以有一张一弛之说也.嬴秦荷虐,汉初则治之以黄老,刘璋暗弱,孔明则治之以申韩,都是顺应此种趋势的.
我们合古今事变观之,大约可分三个时期:以婚姻制度言之,上古时男女杂交,生出之女子,知有母而不知有父,这个时候的婚制,离心力胜过向心力,是为第一时期.后来制定婚制,子女婚姻,由父母主持,一与之齐,终身不改,向心力胜过离心力,是为第二时期.现在已入第三时期了,某女不必定嫁某男,而某男之爱情,足以系引她,某男不必定娶某女,而某女之爱情,足以系引他,离心向心二力,保持平衡,就成第三时期的自由婚制.此种婚制,本带得有点回旋状态,许多青年,看不清此种趋势,以为应该回复到上古那种杂交状态,就未免大错了.
人民的自由,也可分三个时期.上古人民,穴居野处,纯是一盘散沙,是为第一时期.后来受君主之压制,言论思想,极不自由,是为第二时期.经过一番革命,政府干涉的力量与人民自由的力量保持平衡,是为第三时期.自力学方面言之,第一时期,离心力胜过向心力,第二时期,向心力胜过离心力,第三时期,向心离心二力,保持平衡.第三时期中,参得有第一时期的自由,带得有点回旋状态.卢梭生当第二时期之末,看见此种回旋趋势,误以为应当回复第一时期,所以他的学说,完全取第一时期之制以立论,以返于原始自然为第一要义.他说:"自然之物皆善,一入人类之手,乃变而为恶."他的学说,有一半合真理,有一半不合真理.因其有一半合真理,所以当时备受一般人之欢迎.因其有一半不合真理,所以法国革命实行他的学说,酿成非常的骚乱,结果不得不由政府加以干涉,卒至政府之干涉与人民之自由保持平衡,法国方能安定.
民主主义流行久了,法西斯主义之独裁,因而出现,这都是正负二力互为消长之表现.自墨索里尼倡出法西斯主义后,希特勒和日本军阀,相继仿效,因而造成世界第二次大战,其独裁制度,已越过时势之需要,可断言:此种独裁制,不久必将倒毙,另有一种制度代之.此种制度,一定是民主主义和独裁主义两种结合而成的.
人类分配赀财的方法,也分三个时期.上古时人民浑浑噩噩,犹如初生小儿,不知欺诈,不知储蓄,只有公共的赀财,并无个人的私财,这是有公而无私,是为第一时期.再进化,人类智识进步,自私自利之心,日益发达,把公共的赀财攘为个人私有,这是有私而无公,是为第二时期.再进化,人类智识更进步,公私界限,有明了认识,把公有的赀财归之社会,私有的赀财归之个人,公与私并行不悖,是为第三时期.我们现在所处的时代,是第二时期之末,第三时期之始.关于经济方面,应该把公私界限划分清楚,公者归之公,私者归之私,社会才能相安无事.
中国从前,自诩为声明文物之邦,以为周公的制度和孔孟的学说好到极点,鄙视西欧,不值一顾,此为第一时期.自甲午、庚子两役而后,骤失自信力,以为西洋的制度和学说,无一不好到极点,鄙视中国,不值一顾,此为第二时期.至今则入第三时期了,既不高视西洋,也不鄙视中国,总是平心考察,是者是之,非者非之,这是折衷于第一时期和第二时期之间.我国初与欧人接触,庞然自大,以为高出外国之上.自从两次战败,遂低首降心,屈处列强之下.到了第三时期,我国与列强立于平等线上,这也是折衷于第一时期和第二时期之间.
总之,世界进化,都是正负二力互为消长,处在某一时期,各种现象,都是一致,犹如天寒则处处皆寒,天热则处处皆热.现在帝国主义盛行,同时资本主义也盛行,而工商界也就有汽车大王、煤油大王、钢铁大王、银行大王等等出现,民族间就有自夸大和民族是最优秀民族,日耳曼民族是最优秀民族,凡此种种都是第二时期残余之说.跟着就入第三时期,帝国主义消灭,资本主义消灭,工商界某某大王和某某最优秀民族,这类名词也消灭,这是必然的趋势.所以主持国家大计者,必须看清世界趋势,顺而应之,如其不然,就会受天然之淘汰.
八 达尔文学说之修正
我同友人谈及达尔文,友人规戒我道:"李宗吾,你讲你的厚黑学好了,切不可涉及科学范围.达尔文是生物学专家,他的种源论,是积数十年之实验,把昆虫草木,飞禽走兽,一一考察遍了,证明不错了,才发表出来,是有科学根据的.你非科学家,最好是不涉及他,免闹笑话."我说道:"达尔文可称科学家,难道我李宗吾不可称科学家吗?二者相较,我的学力,还在达尔文之上,何以故呢?他的种源论,是说明禽兽社会情形,我的厚黑学,是说明人类社会情形,他研究禽兽,只是从旁视察,自身并未变成禽兽,与之同处,于禽兽社会情形,未免隔膜,我则居然变成人,并且与人同处了数十年,难道我的学力,不远在达尔文之上?达尔文在禽兽社会中,寻出一种原则,如果用之于禽兽社会,我们尽可不管,而今公然用到人类社会来了,我们当然可以批驳他,人类社会中,寻得出达尔文这类科学家,禽兽社会中,寻不出达尔文这类科学家,足证两种社会截然不同,故达尔文的学说,不适用于人类社会."今人动辄提科学家三家,恐吓我辈普通人,殊不知科学家聪明起来,比普通人聪明百倍,糊涂起来,也比普通人糊涂百倍.牛顿可称独一无二的科学家,他养有大小二猫,有天命匠人在门上开一大小二洞,以便大猫出入大洞,小猫出入小洞.任何人都知道:只开一大洞,大小二猫俱可出入,而牛顿不悟也,这不是比普通人糊涂百倍吗?牛顿说:地心有吸力,我们固然该信从,难道他说"大猫出入大洞,小猫出入小洞",我们也信得吗?所以我们对于科学家和学说,不能不慎重审择,谨防他学说里面藏牛顿的猫洞.
因为科学家有时比普通人糊涂百倍,所以专家之学说,往往不通,例如,斯密士岂非经济家,而他的学说就不通.我辈之话,不足为证,难道专家之批评,都不可信吗?……呜呼,诸君休矣,举世纷纷扰扰,闹个不休者,皆达尔文、斯密士……诸位科学家之赐也.
达尔文讲竞争,一开口,即是豺狼也,虎豹也,鄙人讲厚黑,一开口,即是曹操也,刘备也,孙权也.曹刘诸人,是千古人杰,其文明程度,不知高出豺狼虎豹若干倍,他且不论,单是我采用的标本,已比达尔文采的标本高得多了.所以基于达尔文的学说造出的世界,是虎狼世界,基于鄙人的学说造出的世界,是极文明的世界,达尔文可称科学家,鄙人当然可称科学家,不过达尔文是生物学的科学家,鄙人是厚黑学的科学家罢了.
达尔文研究生物学数十年,把全世界的昆虫草木,飞禽走兽,都研究完了,独于他实验室中有个高等物,未曾研究,所以他的学说,就留下破绽.请问甚么高等动物?答曰:就是达尔文本身,他把人类社会忽略了,把自己心理和行为忽略了,所以创出的学说,不能不有破绽.
达尔文实验室中,有个高等动物,他既未曾研究,我们无妨替他研究,达尔文一生下地,我们就用采集动物标本的法子,把他连儿带母活捉到中国来,用中国的白米饭把他喂大,我们用达尔文研究动物的法子,从旁视察,一直到他老死,就可发见他的学说是自相矛盾的.
达尔文一生下地,就拖着母亲之乳来吃,把母亲的膏血吸入腹中,如不给他吃,他就大哭不止,估着要吃,这可说是生存竞争,从这个地方视察,达尔文的学说莫有错;长大点能吃东西了,母亲手中拿一糕饼,他见了伸手来索,母亲不给他,放在自己口中,留半截在外,他立会伸手,把糕饼从母亲口中取出,放在他的口中.母亲抱着他吃饭,他就伸手来拖母亲之碗,如不提防,即会坠地打烂,这种现象,也是生存竞争,达尔文的学说也莫有错;若是再大点,自家能端碗吃饭了,他一上桌,就递一个空碗,请母亲与他盛饭,吃了又请母亲盛,母亲面前,现放着满满一碗饭,他再不去抢了,竞争的现象,忽然减少,岂非很奇的事吗?再大点,他自己会往甑中盛饭,再不要母亲与他盛,有时甑中饭不够,他未吃饱,守着母亲哭,母亲把自己的饭分半碗与他吃,他才好了,母亲不分与他,他断不能去抢.更大点,饭不够吃,母亲把自己碗中的饭分与他吃,他不要,他自己会拿囊中之钱在街上买食物来吃.到了此时,竞争的现象,一点莫有,岂不更奇吗?这是小孩下地时,只看见母亲身上之乳,大点即看见母亲碗中之饭,再大点即看见甑中之饭,更大点即看见街上之食物;不特此也,达尔文长大成人,学问操好了,当大学教授了,有穷亲友向他告贷,他就慨然给予,后来金钱充裕,还拿钱来做慈善事业或谋种公益,这种现象,与竞争完全相反,岂非奇之又奇?于此我们可以定出一条原则:"同是一个人,智识越进步,眼光越远大,竞争就越减少."达尔文着书立说,只把当小孩时估食母亲之乳抢夺母亲口中糕饼这类事告诉众人,不把他当教授时施舍金钱、周济家人,做慈善事业这类事告诉众人,此达尔文学说之应修正者一.
达尔文当小孩时抢夺食物,有一定的规律,就是:"饿了就抢,饱了就不抢."不推不抢,并且让他吃,他都不吃.但有一个例外,见了好吃的东西,母亲叫他不要多吃,他不肯听,结果多吃了不消化,得下一场大病.由此知食物以饱为限,过饱即有弊害.我们可以定出第二第原则:"竞争以适合生存需要为准,超过需要以上,就有弊害."达尔文只说当小孩时,会抢夺食物,因而长得很肥胖,并不说因为食物多了,反得下病,于是达尔文之竞争,遂成了无界或之竞争,欧入崇信其说,而世界遂纷纷大乱,此达尔文学说之应修正者二.
达尔文说:"万物都是互相竞争,异类则所需食物不同,竞争还不激烈,惟有同类之越相近者,竞争越激烈.虎与牛竞争,不如虎与虎竞争之激烈,狼与羊竞争,不如狼与狼竞争之激烈,欧洲人与他洲士人竞争,不如欧洲各国互相竞争之激烈."他这个说法,证以第一次欧洲大战,诚然不错,但是达尔文创出这种学说,他自己就把他破坏了.达尔文的本传上说:"1858年,他的好友荷理士,从南美洲寄来一篇论文,请他代为刊布,达尔文读这篇论文,恰与自己十年来苦力思索得出的结果完全相合,自己非常失望.落在别人,为争名誉起见,一定起嫉妒心,或者会湮没他的稿子,乃达尔文不然,直把这篇论文交与黎埃儿和富伽二人发布.二人知达尔文平日也有这样的研究,力劝他把平日研究所得着为论文,于1858年7月1日,与荷理士论文同时发布,于是全国学者,尽都耸动."本传之言如此,在替他作传的人,本是极力赞扬他,实际上是攻击他,无异于说:他的学说:根本不能成立.何以故呢?他与荷理士同是欧洲人,较之他洲人更相近,同是英国人,较之其他欧洲人更相近,他二人是相好的朋友,较之其他英人更相近,并且同是研究生物学的人,较之其他朋友更相近,荷理士的着作,宣布出来,足以夺去达尔文之名,于他最有妨害,达尔文不压抑他,反替他宣布,岂不成了同类中越相近越不竞争吗?达尔文是英国人,对于同类,能够这样退让,何以欧战中,那些英国人,竞争那么激烈?我们可以定出第三条原则:"同是一国的人,道德低下者,对于同类,越近越竞争,道德高尚者,对于同类,越近越退让."达尔文不把自己让德可风的事指示众人,偏把他本国侵夺同洲同种的事指示众人,此达尔文学说之应修正者三.
达尔文说:"竞争愈激烈,则最适者出焉."这个说法,又是靠不住的.第一次欧战之激烈,为有史以来所未有,请问达尔文:此次大战结果,哪一国足当最适二字?究其实战败者和战胜者,无一非创痛巨深.他这个说法,岂非毫无征验?乃返观达尔文不与荷理士竞争,反享千古大名,足当最适二字,他这个公例,又是他自己破坏了.他的论文,与荷理士同时发表后,他又继续研究,于一千八百五十九年十一月发布《种源论》,从此名震全球.荷理士之名,几于无人知道,这是由于达尔文返而自奋,较荷理士用力更深之故.我们可以定出第四条原则:"竞争之途径有二:进而攻人者,处处冲突,常遭失败:返而自奋者,不生冲突,常占优胜."达尔文不把自己战胜荷理士之秘诀教导众人,偏把英国掠夺印度的方法夸示天下,此达尔文学说之应修下者四.
有人问:我不与人竞争,别人要用强权竞争的策略,向我进攻,我将奈何?答曰:这是有办法的,我们可以定出第五条原则:"凡事以人己两利为主,二者不可得兼,则当利人而无损于己,抑或利己而无损于人."有了这条原则,人与我双方兼顾,有人来侵夺,我抱定"不损己"三字做去,他能攻,我能守,他又其奈我何?此达尔文学说之应修正者五.
达尔文说,人类进化,是由于彼此相争,我们从各方面考察,觉得人类进化,是由于彼此相让.因为人类进化,是由于合力,彼此能够相让,则每根力线,才能向前直进,世界才能进化.譬如,我要赶路,在路上飞步而走,见有人对面撞来,我当侧身让过,方不耽误行程.照达尔文的说法,见人对面撞来,就应该把他推翻在地,沿途有人撞来,沿途推翻,遇着行人挤做一圈,我就从中间打出一条路,向前而走.请问世间赶路的人,有这种办法吗?我们如果要讲"适者生存",必须懂得这种相让的道理,才是适者,才能生存.由达尔文的眼光看来,生物界充满了相争的现象,由我们的眼光看来,生特界充满了相让的现象,试入森林一看,即见各树俱是枝枝相让,叶叶相让,所有树枝树叶,都向空处发展,厘然秩然.树木是无知之物,都能彼此相让,可见相让乃是生物界之天然性,因为不相让,就不能发展,凡属生物皆然.深山禽鸟相鸣,百兽聚处,都是相安无事之时多,彼此斗争之时少.我辈朋友往还之际,也是相安无事之时多,彼此斗争之时少.我们可以定出第六条原则:"生物界相让者其常,相争者其变."达尔文把变例认为常例,似乎莫有对,事势上遇着两相冲突的时候,我们就该取法树枝枝叶,向空处发展.王猛见了桓温,而改仕苻秦,恽寿平见了王石谷之山水,而改习花卉,皆所谓向空处发展也.大宇宙之中,空处甚多,也即是生存之方法甚多,人与人无须互相争夺,此达尔文学说之应修正者六.
依达尔文的说法,凡是强有力的,都该生存,我们从事实上看来,反是强有力者先消灭.洪荒之世,遍地是虎豹,他的力比人更大,宜乎人类战他不过了,何以虎豹反会绝迹?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前,德皇势务最大,宜乎称雄世界,何以反会失败?袁世凯在中国势力最大,宜乎成功,何以反会失败?有了这些事实,所以达尔文的学说,就发生疑点.我们细加推究,即知虎豹之被消灭,是由全人类都想打他,德皇之失败,是由全世界都想打他,袁世凯之失败,是由全中国都想打他.思想相同,就成为方向相同之合力线,虎豹也,德皇也,袁世凯也,都是被合力打败的.我们可以定出第七条原则:"进化由于合力."懂得合力的就生存,违反合力的就消灭,懂得合力的就优胜,违反合力的就劣败.像这样的观察,则那些用强权欺凌人的,反在天然淘汰之列.此达尔文学说之应修正者七.
达尔文的误点,可再用比喻来说明:假如我们向人说道:生物进化,犹如小儿身体一天一天的长大."有人问:"小儿如何会长大?"我们答道:"只要他不死,能够生存,自然会长大."问"如何才能生存?"答:"只要有饭吃,就能够生存."问:"如何才有饭吃?"我们还未回答,达尔文从旁答道:"你看见别人有饭,就去抢,自然就有饭吃,越吃得多,身体越长得快."诸君试看:达尔文的答案,错莫有错?我们这样的研究,即知达尔文说生物进化莫有错,说进化由于生存莫有错,说生存由于食物也莫有错,惟最末一句,说食物由于竞争就错了."我们只把他最末一句修正一下,就对了.问:"怎样修正?"就是通常所说的:"有饭大家吃."平情而论,达尔文教人竞争,无有限度,固有流弊,我们教人相让,无有限度,也有流弊.问:如何才无流弊?我们可以定出第八条原则:"对人相让,以让至不妨害我之生存为止,对人竞争,以争至我能够生存即止."此达尔文学说之应修正者八.
综而言之,人类由禽兽进化而来,达尔文以禽兽社会之公例施之人类,则是返人类于禽兽,这自违进化之说,而况乎禽兽相处,亦未必纯然相争也.他的学说,可分两部分看.他说"生物进化",这部分是指出事实.他说"生存竞争,弱肉强食",这部分是解释进化之理由,事实莫有错,理由错了.一般人因为事实不错,遂误以为理由也不错,殊不知:进化之原因多端,相争能进化,相让能进化,不争不让,返而致力于内部,也能进化.又争又让,改而向空处发展,也能进化.其或具备他种条件,如克鲁泡特金所谓互助,我们所谓合力,也未尝不能进化.达尔文置诸种原因于不顾,单以竞争为进化之惟一原因,观察未免疏略.兹断之曰:达尔文发明"生物进化",等于牛顿发明"地心吸力",是学术界千古功臣,惟有他说"生存竞争",因而倡言"弱肉强食",流弊无穷,我们不得不加以修正.
九 克鲁泡特金学说之修正
克鲁泡特金之误点,也与达尔文相同,达尔文是以禽兽社会状况,律之人类社会,故其说有流弊.克鲁泡特金,因为要指驳达尔文之错误,特别在满洲、西比利亚一带,考察各种动物及原始人类状况,发明互助说,以反驳达尔文之互竞说.他能注意到人类,算是比达尔文更进步了.然而原始人的社会,与文明人的社会,毕竟不同,且克鲁泡特金考察原始人,也是从旁观察,并未曾与之共同居处若干年,而我辈则置身文明人社会中,与之共同居处若干年,所以我辈能发现克鲁泡特金之误点,而指出其流弊.
原始人类,无有组织,成为无政府状态,克鲁泡特金的互助说,从原始社会得来,故他提倡无政府主义.所以克鲁泡特金的学说,也可分两部分看,他主张互助不错,因互助而主张无政府主义就错了.
生物之进化,好比小儿一天一天的长大,由昆虫,而禽兽,而野蛮人,而文明人,好比吾人,由婴孩,而少年,而壮年.达尔文研究生物,以动物为主,正如小孩抢夺母亲口中饭物时代,故倡互竞说.克鲁泡特金所研究者,以原始时代人类为主,较动物更进化了,是小孩更大了点,不抢母亲口中食物,只请母亲与他盛饭,故倡互助说.至于长大成人,独立生活的现象,他二人都未看见.
一个国家之进化,也好比不孩一天一天的长大.我国春秋战国时代,弱肉强食,正是小孩抢夺食物时代.后来进化了,汉弃珠崖,是母亲分饭与他吃,他都不要.再进化,到了明初,郑和下南洋,各国纷纷入贡,希望得中国的赏赐,这是穷亲友来告贷,慨然给予.再进化,到了明季和清朝,把蛮夷之地改土归流,每年还要倒贴若干金钱,等于做慈善事业,把贫人子弟收来,给以衣食,延师训读一般.我国进化程度,历历如绘.
西洋开化,比我国迟二千多年,其进化才至我国春秋战国时代,故其弱肉强食与我国春秋战国极相似,而达尔文之互竞说,遂应运而生.要防小孩抢夺食物,不得不用专制手段,故墨索里尼之治意大利,希特勒之治德意志,与商鞅之治秦绝似,而皆收同一之效果,因其为同一时期之产物故也.秦始皇统一六国了,仍复厉行专制,二世而亡,这是世界更进化了,等于身体长大了,再穿小孩衣服,不得不破裂;文景之世,政尚宽大,号称郅治,这是儿子长大了,父母不加干涉,他能独立成为好人.后来历代常有变乱,这是儿子长大成人,父母过于放纵,遂日流于非的原故.然因其日流于非,而遂欲以待婴孩之法,待长大成人之儿子,则又不可.故今之治国者,如摹仿墨索里尼和希特勒,直是师法商鞅,返吾国于春秋战国时代,是谓违反进化,是谓开倒车.
今人每谓我国无三人以上之团体,很抱悲观,这未免误解.无三人以上之团体,正是人人能独立之表现,此时如用达尔文之互竞主义以治国,则是把人民当如怀中小儿,常常防他抢母亲口中食物,这是不可的.如用克鲁泡特金之互助主义以治国,则是把人民当如才能吃饭之小儿,须母亲与之盛饭,这也是不可的.今即长大成人矣,无三人以上之团体,人人能独立矣,故此时治国者,当采用合力主义.譬如射箭,悬出一个箭垛,支支箭向同一之箭垛射去,是之谓合力.我国无三人以上之团体,当采用此种方式,悬出一定之目的,四万万五千万根力线,根根独立,直向目的物射去,你不妨害我之路线,我也不求助于你,彼此不相冲突,不相依赖,这种办法,才适合我国现情.非然者,崇信达尔文之互竞说,势必压制他人,使他人之力线郁而不伸,而冲突之事以起;崇信克鲁泡特金之互助说,势必借助他人,养成依赖性,而自己不能独立,于我国现情俱不合.
达尔文说:互竞为人类天性,而他自己不与荷理士竞争,这条公例,算是他自己破坏了.克鲁泡特金说:互助为人类天性,这条公例也是克鲁泡特金自己破坏了的.请问:人类天性既是互助,为甚克鲁泡特金,要讲无政府主义,想推翻现政府,而不与政府讲互助?为甚政府要处罚他,推之下狱,而不与克鲁泡特金讲互助?有了这种事实,所以克鲁泡特金的学说,也不能不加以修正.
古人云:"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故考察事物,非置身局外,不能得其真相.我辈是人类,站在人类社会之中,去考察人类,欲得真理,诚有不能.达尔文用的方法,是因人为动物之一,先把动物社会考察清楚了,把他的原则适用于人类社会,论理本是对的,无如动物社会与人类社会毕竟不同,故创出之学说,不无流弊.克鲁泡特金则更进步,从人类社会加以考察,他以为我辈处在现今之社会,不能见庐山真面,乃考察原始人类社会,置身旁观地位,寻出一种原则,以适用于现今之社会,论理也是对的,无如野蛮人之社会与文明人之社会毕竟不同,故创出之学说,也有流弊.
婴儿在母胎,成形之初,其脑髓像鱼蛙之脑,再一二月则像禽鸟之脑,再一二月则像兔犬之脑,再一二月则像猿猴之脑,最后才成为人类之脑,而小儿之脑筋皱纹少,大人则皱纹多,野蛮人之脑筋皱纹少,文明人则皱纹多.小儿下地之初,脑筋与禽兽相去不远,故其抢夺食物,与禽兽相似,稍大点,脑筋之简单类于原始时代的人,故其天真烂漫,也与原始人类相似.然而禽兽之脑筋,与人类有异,故达尔文的学说,不适于人类;原始人类之脑筋,与文明人有异,故克鲁泡特金的学说,不适用于文明社会.
禽兽进化为人类,故人类有兽性,然既名之曰人,则兽性之外,还有一部分人性,达尔文只看见兽性这一部分,未免把人性这一部分忽略了.原始人进化为文明人,故文明人还带有原始人的状态,然既成为文明人,则原始状态之外,还有一部分文明状态,克鲁泡特金只看见原始状态这一部分,未免把文明状态这一部分忽略了.禽兽有竞争,无礼让,人类是有礼让的,达尔文所忽略的,是在这一点.原始人类,浑浑噩噩,无有组织,成为无政府状态,文明人则有组织,有政府,克鲁泡特金所忽略的是在这一点.
我们生在文明社会中,要考察人类心理真相,有两个方法:(1)一部二十五史,是人类心理留下的影像,我们熟察历史事迹,既可发见人类心理真相,这是本书前面业已说明了的;(2)凡物体,每一分子的性质,与全物体的性质是相同的,社会是积人而成的,人身是社会之一分子,我们把身体之组织法运用到社会上,一定成为一个很好的社会.
治国采用互竞主义有流弊,采用互助主义,也有流弊,必须采用合力主义.人身之组织,既是合力主义,身体是许多细胞构成,每一细胞都有知觉,等于国中之人民,大脑等于中央政府,全身神经,都可直达于脑,等于四万万五千万人,每人的力线,都可直达中央,成为合力之政府.目不与耳竞争,口不与鼻竞争,手不与足竞争,双方之间非常调协,故达尔文之互竞主义用不着;目不须耳之帮助而能视,口不须鼻之帮助而能言,手不须足之帮助而能执持,个个独立,自由表现其能力,克鲁泡特金之互助主义,也用不着.目尽其视之能力,耳尽其听之能力,口鼻手足,亦各尽各之能力,把各种能力,集合起来,就成为一个健全之身体,是之谓合力主义.我国古人有曰:"以天下为一家,以中国为一人."已经发见了这个原则.
国有中央政府,有地方政府,人身亦然.我们的脚被蚊子咬了,脚政府报告脑政府,立派右手来,把蚊子打死.万一右手被蚊子咬,自己无法办理,报告脑政府,立派左手来,把蚊子打死.有时睡着了,脑政府失其作用,额上被蚊子咬,延髓脊髓政府代行职务,电知手政府把蚊子打死,脑政府还不知道.耳鼻为寒气所侵,温度降低,各处本救灾恤邻之道,输送血液来救济,于是耳鼻就呈红色.万一天气太寒,输送了许多血液,寒气仍进逼不已,各地方政府协商道:"我们再输送血液去,仍无济于事,只好各守防地,把输送到耳的血液,与他截留了."于是耳鼻就呈青白色.
我说至此处,一定有人起而质问道:"你说的救灾恤邻之道,正是克鲁泡特金的互助主义,他的学说,何尝会错?"我说道:他讲的互助不错,错在无政府主义,必须有了政府,才能谈互助,无政府是不能互助的.举例来说:前清时,我们四川对于云贵各省有协饷,这可说是互助了,满清政府一倒,协饷即停止,这即是无政府即不能互助之明证.并且满清政府一倒,川滇黔即互相战争起来,由此知:在无政府之下,只能发生互竞的现象,断不会发生互助的现象.
人身有中央政府,有省县市区各种政府,脑中记忆的事,都由各政府转报而来,各政府仍有档案可查,施催眠术的人,是蒙蔽了中央政府,在省县市区政府调阅旧卷,所以人在催眠中,能将平素所做之事说出,而醒来时又全不知道.疯人胡言乱语,这是脑政府受病,中央政府失了作用,省县市区政府,乱发号令.所以疯人说的话,都是他平日的事,不过莫得中央政府统一指挥,故话不连贯;夜间做梦,是中央政府休职,各处政府的人,跳上中央舞台来了,人一醒,中央政府复职,他们立即躲藏.有时中央政府也能察觉,故梦中的事,也能略记一二.我们可以说:疯狂和做梦,都是讲无政府主义的.
古来亡国之时,许多人说要死节,及到临头,忽然战栗退缩.因为想死节,是出于理智,从脑中发出,是中央政府发的命令;战栗退缩,是肌肉收缩,是全国人民不愿意.文天祥一流人,从容就死,是平日厉行军国民教育,人民与中央政府,业已行动一致了.许多人平日讲不好色,及至美色当前,又情不自禁,因为不好色是脑政府的主张,情不自禁,是身体他部分的主张.我们走路,心中想朝某方走,最初一二步注意,以后即无须注意,自然会向前走去,这回是中央政府发布号令后,人民依着命令做去,如果步步注意,等于地方上事事要劳中央政府,那就不胜其烦了.我们每日有许多无意识的动作,都是这个原因.古人作诗,无意中得佳句,疑有神助.大醉后写出之字,比醒时更好,这是由于中央政府平日把人民训练好了,遇有事来,不需中央指挥,人民自动作出之事,比中央指挥办理还要好些.心理学书上,有所谓"下意识"者,盖指除政府以外其他政府而言.
理智从脑而出,能辨别事理,情欲从五官百骸而出,是盲目的,故目好色,耳好声,身体肌肤好愉快,往往与脑之主张相违反.古代哲学家,如希腊的柏拉图等,和中国的程朱等,都是崇奉理智,抑制情欲.例如程子说:"妇人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又把韩昌黎"臣罪当诛,天王圣明"二语,极力称赞,只要脑中自认为真理,就可把五官百骸置之死地,与暴君之专制是一样.所以这样学说昌明时代,也即是君权极盛时代.后来君主打倒了,民主主义出现,同时学说上也盛行情欲主义,纵肆耳目之欲,任意盲动,无所谓理智,等于政治上之暴民专制.我们读历史,看出一种通例:君主时代,政府压制人民,同时哲学家即崇理智而抑情欲,民主时代,人民敌视政府,同时哲学家即重情欲而轻理智.
据上面之研究,可知身体之组织,与国家之组织是很相同的,我们返观吾身,知道脑与五官百骸是很调协的,即知道:我们创设一种学说,必使理智与情欲相调协,不能凭着脑之空想,以虐苦五官百骸,亦不能放纵五官百骸,而不受理智之裁判.建设一个国家,必使政府与人民调协,不能凭着脑政府之威力压制人民;而为人民者,亦不能对政府取敌视行为.吾身之组织,每一神经俱可直达于脑,故脑为神经之总汇处,与五官百骸,不言调协而自然调协.因此每一人民之力线,必使之可以径达中央,中央为全国力线之总汇处,政府与人民,不用调协而自然调协.能这样的办理,即是合力主义,才可以救达尔文和克鲁泡特金两说之弊,而与天然之理相合.
十 我国古哲学说含有力学原理
宇宙之力,是圆陀陀的,周遍世界,不生不灭,不增不减,吾人生存其中,随时都可看见,有人看见一端,即可发明一条定理.例如看见苹果坠地,即发明万有引力,看见壶盖冲动,即发明蒸汽,看见磁铁功用,即发明指南针,看见死蛙运动,即发明电气,种种发明,可说是同出一源.因为苹果坠地,是力之内敛作用,壶盖冲动,是力之外发作用,磁气电气,是力之内敛外发两种作用.达尔文看见此力向外发展,有如水然,能随河岸之曲折,而适应环境,向前流去,故创进化论.又见进化中所得着的东西,能借收敛作用把持不失,故说凡物有遗传性.此外种种科学,与夫哲学上种种议论,都是从那个圆陀陀的东西生出来的.譬如有人在树上摘下一果,有人在树上摘下一花,又有人在树上摘下一枝一叶,为物虽不同,其实都在树上摘下来的.所以百家学说,归于一贯,中西学说,可以相通.
我国周易一书,一般人都说它穷造化之妙,宇宙事事物物,都逃不出易理,这是甚么原因?因为易经所说的道理,包含有力学原理,宇宙事事物物,既逃不出力学规律,所以就逃不出易经所说的道理.我们如就卦爻来解说,读者未免沉闷,兹特另用一个法子来说明:
假定伏羲、文王、周公、孔子四位圣人都是现在的人,我们把他四位请来,对他说道:现在西洋的科学,很进步了,一切物理,都适用力学规律,我们想把力学原理编译成一部书,不惟用在物理上,并且要应用到人事上.我们订有一个编译大纲,你们照此编译.(1)西洋的力字,译作气字,正负二力,译作阴阳二气;(2)发散的现象,用阳字表示,收敛的现象,用阴字表示;(3)正负二力相等时,阴阳二电中和时,俱是寂然不动的,这种现象,译作"太极".他动作的时候,有发散收缩两种现象,称之曰"两仪";(4)由内向外发展,称之曰"其动也辟",辟是开放之意.由外向内收缩,称之曰"其静也翕",翕是收合之意;(5)凡物运动,都是以直线进行,若不受外力,他是一直永远前进的,因此可下一定例曰"其动也直",直是不弯曲之意.凡物静止的时候,若不受外力,他是永远静止的,因此可下一定例曰"其静也专",专是不移易之意;(6)正负二力变化,有八种状态,可把他描画下来,名之曰八卦又把这八卦,错综变化起来,把它所有的变态,穷形尽致的表示出来;(7)每一卦作一说明书,把宇宙事事物物的变态包含其中,使读者能够循着轨道推往知来;(8)这部书言盈虚消长之理,由虚而长而盈,是发散作用,由盈而消而虚,是收缩作用,可定名为易经.易有变易交易两解,经字即常字之意,使人见了易经二字,即知书中所说的,是阴阳二气变化的常理,换言之,即是正负二力变化的规律.以上八条,即是我们所订的编译大纲.他们果然这样做去,把书作成了,各书坊都有发售,阅者试读一部,检查一下,看与编译大纲合不合,即知与力学规律合不合.我们说:周易与力学相通,更可引严又陵之言为证.严复译《天演论》,曾说道:"夫西学之最切实而可以御蕃变者,名数质力四者之学而已."而吾易则名数以为经,质力以为纬,而合而名之曰易,大宇之内,质力相推,非质无以见力,非力无以呈质,凡力皆乾也,凡质皆坤也.奈顿(即牛顿)之三例,其一曰:"静者不自动,动者不自止,动路必直,速率必均."此所谓旷古之虑,自其例出,而后天学明人事利者也.而易则曰:"乾,其静也专,其动也直."后二百年,有斯宾塞尔者,以天演自然言化,着书造论,贯天地人而一理之,此亦晚近之绝作也.其为天演界说曰:"翕以合质,辟以出力,始简易而终杂糅."而易则曰:"坤,其静也翕,其动也辟."至于全力不增减之说,则有自强不息为之先.凡动必复之说,则有消息之义居其始,而易不可见,乾坤或几乎息之旨,尤与热力平均、天地乃毁之言相发明也,此岂可悉谓之偶合也耶?严氏之言如此,足为周易与力学相通之明证.
老子是周秦诸子的开山祖师,他在中国学术界之位置,等于西洋物理学中之牛顿.牛顿看见万物都向内部牵引,因创出万有引力的学说.其实这种现象,老子早已看见了.他说:"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天无以清将恐裂,地无以宁将恐发,神无以灵将恐歇,谷无以盈将恐竭,万物无以生将恐灭,侯王无以贞而贵将恐蹶."老子的意思,即是说:天地万物,都有一个东西把他拉着,如果莫得那个东西,天就会破裂,地就会发散,神就会歇绝,谷就会枯竭,万物就会消灭,侯王就会倒下来.看他连下裂发歇竭灭蹶六个字,都是万有引力那个引字的反面字,也即是离心力那个离字的代名词,可见牛顿所说的现象,老子早已看见.牛顿仅仅用在物理上,老子并且应用到人事上,他的观察力,何等精密!他的理想,何等高妙!
近代的数学,以X代未知数,遇着未知物,也以X代之,如X光线是也.古代的数学,以一代未知,故中国古代的天元数,和西洋古代的借根方,都是以一代未知数,老子看见万物都向内部牵引,不知是个甚么东西,只好名之为一.
老子说:"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又说:"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抟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又说:"湛兮似或存,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这究竟是个甚么东西,值得老子如此赞叹?如今科学昌明了,我们仔细研究,才知他所说的,即是向心离心二力稳定时的现象,也即是阴电阳电中和时的现象.他看见有一个浑然的东西,本来是寂然不动的,一动作起来,就非常奇妙,"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一个东西,动作起来,就生出一发散、一收缩两个东西,由这两个东西,就生出第三个东西,由此辗转相生,就生出千万个东西了.
数学上用X或一字代未知数,是变动不居的,可以代此数,又可代彼数,故用一字代未知物,可以代此物,又可代彼物.我们研究老子书中的一字,共有两种.他说:"天得一以清"的一字,是指万物向内部牵引之现象而言.他说:"一生二,二生三"的一字,是指离心向心二力稳定时之现象,也即是阴阳二电中和时之现象.我们这样的研究,老子书中的一字就有实际可寻了.
西人谈力学,谈电学,都是正负二者,两两对举;老子每谈一事,都是把相反之二者,两两对举.如云:"有无相生,难易相成."有无难易对举."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虚实强弱对举.他如:言静躁,言雌雄,言洼盈等等,无一非两两对举,都是描写发散和收缩两种状态.
正负二力,是互相消长的.老子知道:发散之后,跟着即是收敛,收敛之后,跟着即是发展,所以他说:"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他以为要想向外发展,必先向内收敛,因此他主张俭,主张啬,俭的结果是广,啬的结果是长生久视,俭与啬者收敛也,广与长生久视者发展也.一般人都说老子无为,其实误解了.他是要想有为,而下手则从无为做起走,故曰:"无为则无不为."他的话,大概上半句是无为,下半句是有为.例如:"慈故能勇,俭故能广,不敢为天下先,故为成事长."等等皆是.我们用科学的眼光看去,即知他是把力学原理应用到人事上.
我们生在今日,可以援用力学公例,老子那个时候,力学未成专科,当然无从援用,但老子创出的公例,又简单,又真确,即是用水作比喻,如"上善若水","江海能为百谷王","天下莫柔弱于水"等语,都是以水作比喻.水之变化,即是力之变化,他以水作比喻,即可说是援用力学规律.
学术是进化的,牛顿之后,出了一个爱因斯坦,发明了相对论,他的学说,比牛顿更进一步;老子之后,出了一个庄子,他的学说,也比老子更进一步.庄子虽极力推尊老子,然而却不甘居老子篱下,你看他《天下篇》所说,俨然在老子之外独树一帜,这是他自信比老子更进一步,才有那种说法.
庄子学说,与爱因斯坦酷似,所异者,一个谈物理,一个谈人事,爱因斯坦谈物理,从空间时间立论,庄子谈人事,也从空间时间立论.爱因斯坦名之曰相对,在庄子则为比较,从空间上两相比较,从时间上两相比较,比较即是相对之意,庄子和爱因斯坦,所走途径,完全相同.
庄子说:"泰山为小,秋毫为大."又说:"彭祖为夭,殇子为寿."这类话,岂不很奇吗?我们知道他是从比较上立论,也就不觉为奇了.拿泰山和秋毫比较,自然泰山很大,秋毫很小;如拿恒星行星和泰山比较,泰山岂不很小吗?拿原子电子和秋毫比较,秋毫岂不很大吗?拿彭祖和殇子比较,自然殇子为夭,彭祖为寿;但是大椿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拿彭祖与之比较,彭祖之命岂不很短吗?蜉蝣朝生暮死,木槿朝开暮落,拿殇子与之比较,殇子之命,岂不很长吗?庄子谈论事物,必从比较上立论,认为宇宙无绝对之是非善恶,世俗之所谓是非善恶者,乃是相对的.爱因斯坦在物理学上发明的原则,庄子谈论人事,早已适用了.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必兼空间时间二者而言之,庄子学说亦然,泰山秋毫一类话,是从空间立论,彭祖殇子一类话,是从时间立论,所以说:庄子所走的途径,与爱因斯坦完全相同.
毛嫱西施,世人很爱她,而鱼见之则深入,鸟见之则高飞,同是毛嫱西施,人与鱼鸟之自身不同,则爱憎即异.骊姬嫁与晋献公,初时悲泣,后来又欢喜,同是骊姬,同是嫁与晋献公,时间变迁,环境改易,连自己的观察都不同.我们平日读庄子的书,但觉妙趣横生,今以爱因斯坦之原则律之,才知他的学说是很合科学的.
儒家的学说,把相对的道理忽略了,对于空间时间的关系,不甚措意,认为他们所定的大经大法,是万世不易的.庄子懂得相对的原理,故把儒家任意嘲笑,以为凡事须要看清空间时间的关系.儒家开口即谈仁义,庄子则曰:"仁义先王之蔽庐也,止可以一宿而不可以久之处."此等见解,实较儒家为高.
儒家最重要的,是《大学》、《中庸》二书,《中庸》"放之则弥六合",是层层放大,"卷之则退藏于密",是层层缩小,具备了发散收缩两种现象;《大学》亦然.《大学》说:"古之欲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这是层层缩小.又说:"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这是层层放大.绘图如(丁),阅之自明.孔子"上律天时,下袭水土",仰观俯察,把宇宙自然之理看得清清楚楚,所以创出的学说,极合自然之理,而《大学》、《中庸》,遂成为儒家嫡派之书.
诚意之意字,朱子释之曰:"意者,心之所发也."而明儒王一庵、刘蕺山、黄宗羲诸人,均谓,身之主宰为心,心之主宰为意,故曰:主意.其说最确,故可绘图如(丁):西欧学说,无论利己主义,利人主义,均以我字为起点,即是以身字为起点;中国则从身字推进两层,寻出意字,以诚意为下手功夫.譬之建屋,中国是把地上浮泥去了,寻出石底,方从事建筑;西人从我字起点,是在地面浮泥上建筑,基础未固,建筑愈高,倒塌下来,压毙之人愈多.所以由斯密士学说之结果,会酿成社会革命;由达尔文学说之结果,会酿成世界第一次大战,第二次大战;如实行中国学说,绝无此流弊.(详见拙着《中国学术之趋势》)孔子问礼于老子,其学是从老子而来.老子曰:"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这是向内收敛.又曰:"无为则无不为矣."这是向外发展.《中庸》"放之则弥六合,卷之则退藏于密",正是老子家法.老子又曰:"修之于身,其德乃真,修之于家,其德乃馀,修之于乡,其德乃长,修之于邦,其德乃丰,修之于天下,其德乃普."我们绘之为图,岂不与丁图一样?足知孔老学说,原是一贯.
仲尼祖述尧舜,尧典曰:"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黎民于变时雍."绘出图来,也与丁图一样,足知孔门学说,是尧舜家法.
西人讲个人主义的,反对国家主义和社会主义.讲国家主义的,反对个人主义和社会主义.讲社会主义的,反对个人主义和国家主义.个人即所谓我,社会即所谓天下.西人之我也,国家也,天下也,三者看为不相容之物,存其一必去其二.而中国之学说则不然,把此三者融合为一,细玩丁图,于三者之间,还要添一个家字,老子还要添一个乡字,看起来,并无所谓冲突.《礼记》曰:"以天下为一家,以中国为一人."此种学说,何等精粹.自西人眼光看来,世界处处冲突,此强权竞争,优胜劣败之说所由来也.《中庸》曰:"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处处取平行线态度,绝无所谓冲突.所以要想世界太平,非一齐走入中国主义这条路不可.
中西人士,聪明才智是相等的,不过研究的方法,稍有不同,西人把他聪明才智用以研究物理,中国古人把他聪明才智用以研究人事,西人用仰观俯察的法子,把宇宙自然之理看出来了,创出物理上种种学说;中国古人,用仰观俯察的法子,把宇宙自然之理看出来了,创出人事上种种学说.然而物理上种种学说,逃不出力学规律,人事上种种学说,逃不出心理学.我们定出一条臆说:"心理依力学规律而变化."即可将人事与物理沟通为一,也即是将中西学说沟通为一.
中国古人所说上行下效,父慈子孝,与夫绥之斯来,动之斯和一类话,都含磁电感应原理,社会上一切组织,看似无有条理,而实极有条理,看似不科学,而实极合科学.本书所绘甲乙丙丁四图,纯是磁场现象,厘然秩然,可说中国古人是将磁电原理运用到人事上来了,西人则父子兄弟夫妇间的权利义务,都用簿式计算,以致人与人之间,冷酷无情,必须灌注以磁电,才有一种祥和之气.
中国古人,喜欢说与天地合德、与天地同流一类话,初看去,不过是些空洞的话,而今科学昌明了,大家都知道:所谓天体,是循着力学规律走的.古人窥见了真理,他说与天地合德同流,无异说:吾人作事,要与力学规律符合.
吾人作事,根于心理,心理依力学规律而变化.水之变化,即是力之变化,古人论事,多以水作喻,可以说:都是援引力学规律.老子曰:"上善若水."孔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孟子曰:"源泉混混."他如:"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与夫"器方则水方,器圆则水圆."等等说法,无一不取喻于水.孙子曰:"兵形像水,水之形避高而趋下,兵之形避实而击虚,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敌而制胜,故兵无常形,水无常势."故孙子十三篇,俱可以力学规律绳之.如本书第六章,举孙子所说:"吴人越人,同舟济而遇风."韩信背水阵,引孙子语:"置之死地而后生."俱可本力学规律,绘图说明.
宋儒子《孔记》中,特别提出《大学》、《中庸》二篇,程朱诸人,复精研易理,于真理都有所窥见.周子太极图,俨然是螺旋式的回旋状况,所以宋儒之理学,能于学术上开一新纪元.宋儒发明了理学,愈研究愈精微,到了明朝王阳明出来,他的学说风靡天下,我们只把阳明提出来研究即是了.他的学说,最重要者:(1)致良知;(2)知行合一.此二者均含有力学原理.
(1)致良知.王阳明传习录说:"人的良知,就是草木瓦石的良知."草木暂不说,请问瓦石是无生之物,良知安在?我们把瓦石加以分析,除了泥沙,别无他物,细加考察,即知它有凝集力,能把泥沙分子结合拢来,对于外物有一种引力,把瓦石向空抛去,它能依力学规律向下而坠.由此知:阳明所谓良知,不外力之作用罢了.阳明所说的良知,与孟子所说的良知不同,孟子指仁爱之心而言,只是一种引力,阳明则指是非之心而言,是者自必引之使近,非者自必推之使远,具有向心离心二力之作用,故阳明学说,较孟子学说圆满.我们这样的研究,即知阳明所谓致良知者,无非把力学原理应用到事事物物而已.
(2)知行合一.阳明说:"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工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他这个道理,可画根力线来说明.例如:我闻友人病重,想去看他.我心中这样想,即心中发出一根力线,直射到友人方面,我由家起身,即是沿着这根力线一直前进,直到病人面前为止.知友人病重,是此线之起点,故曰:"知是行之始."走到病人面前,是此线之终点,故曰:"行是知之成."两点俱在一根直线上,故曰:"知行合一."一闻友病,即把这根路线画定,故曰:"知是行的主意."画定了,即沿着此线走去,故曰:"行是知的工夫."阳明把明德亲民二者,合为一事,把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五者合为一事,把格致诚正、修齐治平八者合为一事,都是用的这个方式,都是在一根直线上,从起点说至终点.
王阳明解释《大学.诚意章》"如好好色,如恶恶臭"二句,说道:"见好色属知,好好色属行,只见好色时,已自好了,不是见后又立个心去好,闻恶臭属知,恶恶臭属行,只闻恶臭时,已自恶了,不是闻后别立一个心去恶."他这种说法,用磁电之理一说就明白了."异性相引,同性相推",是磁电的定例,能判别同性异性者,知也,引之推之者,行也.我们在讲室中试验,即知道:磁电一遇异性,立即相引,一遇同性,立即相推,并不是先把同性异性判定了,然后才去引之推之.知行二者,简直分不出来,恰是阳明所说"既知即行"的现象.
阳明说的"知行合一"乃是思想与行为合一,如把知字改为思想二字,更觉明了,因为人的行为,是受思想支配的.故阳明曰:"知是行的主意."所以我们观察人的行为,即可窥见其心理,知道他的心理,即可预料其行为.古人说"诚于中,形于外."又说:"中心达于面目."又说:"根于心,见于面,盎于背,旋于四体"等语.我们下细研究,即知这些说法,很合力学规律.心中起了一个念头,力线一动,即依着直线进行的公例,达于面目,跟着即见于行事.但有时心中起了一个念头,竟未见诸实行,这是甚么缘故呢?是心中另起一种念头,把前线阻住了,犹如起身去看友人之病,行至中途,发生障故,路线被阻一般.此种现象,在阳明目中看来,仍与实行了无异,不必定要走到病人面前才算实行,只要动了看病人的念头,即等于行.故曰:知行合一.
阳明说:"见好色属知,好好色属行."普通心理学,分知、情、意三者,这"好好色",明明属乎情,何以谓之行呢?因为一动念,力线即射到色字上去了,已经是行之始,故阳明把情字看作行字,他说的"知行合一"乃是"知情合一".所以我们要想彻底了解阳明学说,必须应用力学规律,根据他所说"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绘出一根直线,才知他的学说不是空谈,而是很合自然之理的.
十一 经济、政治、外交三者应采用合力主义
我国古代,不但哲学家的学说,合得到力学原理.就是大政治家的政策,也合得到力学原理,以春秋战国言之,其时外交上发生两大政策,第一是管仲尊周攘夷的政策,第二是苏秦合六国以抗强秦的政策;这两大政策,俱合力学规律,故当时俱生重大的影响.管仲的政策是尊周攘夷,他提出尊周二字,九合诸侯,把全国力线集中于尊周之一点,内部力线,既已统一了,然后向四面打出,伐狄,伐山戎,伐楚,遂崛起而称霸了.春秋时楚国最强,齐自襄公之乱,国力微弱,远非楚敌,召陵之役,齐合鲁宋陈卫郑许曹诸国以击楚,是合众弱国以攻打一个强国,合得到力学上的合力方式,所以能取胜.后来晋文公合齐宋秦诸国以伐楚,也是师法管仲政策,采用合力主义.
苏秦合六国以攻强秦,这是齐楚燕赵韩魏六国各发出一根力线,集中于攻打强秦之一点,其政策名曰合纵,是合六根力线,从纵的方向向强秦攻去,也是一种合力主义,故他的政策实行后,秦人不敢出关者十五年.
诸葛孔明,是三代下第一个政治家,他的外交政策,是联吴伐魏,合两个弱国,攻打一个强国.史称:"孔明自比管仲乐毅."孔明治蜀,略似管仲治齐,以之自比,尚属相似,请问孔明生平哪一点像乐毅,为甚以之自比?我们考《战国策》:燕昭王以乐毅为上将军,率燕赵楚魏宋五国之兵以伐齐;孔明的《隆中对》,主张西和诸戎,南抚夷越,东联孙权,然后北伐曹魏,与乐毅和燕昭王那篇议论完全相似,可知孔明自比管乐,全是取他合众弱国以攻打强国这一点.这是孔明在南阳同诸名士研讨出来的政策,不过古史简略,只载"自比管仲乐毅"一句,未及详言之耳.后来孔明的政策成功,曹操听说孙权把荆州借与刘备,二人实际联合了,他正在写字,手中之笔都落了,由此知合力主义之利害.
大凡列国纷争之际,弱小国之惟一办法,是采用合力主义,合众弱国以攻打强国,已经成了历史上铁则.而强国对付之惟一办法,是破坏他的合力主义,设法解散弱国之联盟,故六国联盟成功,秦即遣张仪出来挑拨离间,吴蜀联盟成功,曹操即设法使孙权败盟.
弱国能否战胜强国,以弱国之合力主义能否贯到彻底为断.齐合八国之师以伐楚,晋合四国之师以伐楚,燕合五国之师以伐齐,是合力到底,故能成功.苏秦合六国以抗秦,而六国自相冲突,故归失败;吴蜀联盟,中经孙权败盟,关羽被杀,后来虽重行联合,而势力大为衰减,故仍不能成功.
合力主义,不但施之外交,且应施之内政.齐桓之能够称霸,是由管仲作内政,寄军令,内部力线是一致的;孔明治蜀,内部力线也是一致,故魏人畏之如虎.秦自商鞅而后,内部事事一致,六国既彼此相冲突,而各国内部复不讲内政,故秦兴而六国灭.管仲与宁鲍诸人,同心一德,合得到合力主义,故成功;苏秦有一个好友张仪,反千方百计,驱之入秦,违反合力主义,故失败.
主持国家大计,贵在把全国力线,根根都发展出来,集中于中央政府,用以对外,自然绰有馀裕,所以身负国家重责的人,必须有笼罩万有的气象.古人云:"万方有罪,罪在联躬."即是此种气象,秦誓曰:"如有一介臣,断断猗,无他技,其心休休焉,其如有容焉,人之有技,若己有之,人之彦圣,其心好之,不啻如自其口出."也是此种气象.刘邦豁达大度,能把敌人方面的韩信、陈平、黥布、彭越等诸人收己用,智者尽其谋,勇者尽其力.项羽则局量狭小,不惟韩彭诸人容留不住,连一个忠心耿耿的范增也不能用.刘邦用众人之力,项羽用一己之力,故汉兴而楚灭.
武王曰:"纣有臣亿万,惟亿万心."这是违反了合力主义."予有臣三千,惟一心."这是合乎合力主义,故武王兴而殷纣灭.他如光武之推心置腹,诸葛孔明之集思广益,都可谓之实行合力主义.
互竞主义,力线是横的,彼此相互冲突;互助主义,彼此虽不冲突,然力线仍是横的,成立不起政府,不得不流而为无政府主义.若行合力主义,则力线是纵的,可以成立政府,而力线则根根直达中央,彼此不相冲突.讲尼采的超人主义,其弊流于你死我活,讲托尔斯泰的不抵抗主义,其弊流于你活我死,最好是行合力主义,你与我大家都活.
我国治国之术,有主张用仁义感化的,其说出于孟子一派的儒家,是建筑在性善说上面,性善说是一偏之见,故纯用仁义感化有流弊;有主张用法律制裁的,其说出于申韩一派的法家,是建筑在性恶说上面,性恶说是一偏之见,故纯用法律制裁,也有流弊.我们知道:心理依力学规律而变化,无所谓善,无所谓恶,这是把性善说和性恶说合而为一,施之治国,则一面用仁义感化,等于治水者之疏瀹,使之向下流去,一面用法律制裁,等于治水者之筑堤,不使其横流.治水者,既是疏瀹与筑堤并行不悖,所以治国者仁义法律亦可并行不悖.水之变化,即是力之变化,用治水之法治民,断不会错.
世界之所以纷争不已者,实由互相反对之两说,同时并行之故,而此互相反对之两说,大都一则建筑在性善说上,一则建筑在性恶说上.例如:个人主义经济学之鼻祖是斯密士,他说:"人类皆有自私自利之心,利用这种自私自利之心,就可把人世利源尽量开发出来."因主张营业自由.故知《原富》一书,是建筑在性恶说上.社会主义经济学之倡始者,是圣西门诸人,他们都说:"人性是善良的,上帝造人类,并莫有给人类罪恶痛苦,人类罪恶痛苦,都是恶社会制成的."故知共产诸书,是建筑在性善说上,性善说与性恶说既两相冲突,故社会主义与个人主义就两相冲突.民主主义的学说,发源于卢梭,卢梭说:"自然之物皆善,经人类之手,乃变而为恶."这是属乎性善说.倡独裁主义者,则谓人心好乱,必须采用独裁制,才能镇压下去,这是属乎性恶说,性善说与性恶说,既两相冲突,民主主义与独裁主义,遂两相冲突.达尔文倡优胜劣败之说,发挥人类自私自利之心,这是属乎性恶说.克鲁泡特金,起而反对之,说:"动物和原始人类,都知道互助."这是属乎性善说.性善说与性恶说,既两相冲突,故达尔文学说,克鲁泡特金学说,遂两相冲突.我们试思:同一社会之中,有种种两相冲突之主张,同时并行,世界乌得不大乱?我们要想解除世界纷争,非先把人性研究清楚不可,人性研究清楚了,再来定经济政治外交三者的实施办法.我们主张:性无善无恶,算是把性善说与性恶说合而一之,因此我们拟具的经济制度,是把个人主义和社会主义合而一之,拟具的政治方式,是把民主主义和独裁主义合而一之.至于外交方面,我们把被侵略者联合为一,算是互助主义,进而对侵略者抗战,算是互竞主义,这可说是把克鲁泡特金学说和达尔文学说合而一之.基于经济之组织,生出政治之组织,基于经济政治之方式,生出外交之方式,由民生,而民权,而民族,三者一以贯之,而三民主义,就成为整个的了.
孙中山先生学说,业经国内学者详加阐发,独于他的学说,系根据力学原理立论,许多人都未注意.他讲五权宪法,曾说道:"政治里头,有两个力量,好比物理学里头,有离心力与向心力一般."他主张两力平衡,才能达到安全现象.他讲民权主义,以机器为喻,以机器中之活塞为喻.又说:放水制和接电纽等等,都是把力学上原理运用到政治方面,中山先生把人事与物理会通为一,故创出的学说,很合宇宙自然之理.此书初版,对于政治经济外交三者,本着合力主义,一一拟具实施办法.
此次再版,因为曾写了一本《社会问题之商榷》,又写了一本《制宪与抗日》,后来又总括大意,写入《我的思想统系》中.其大旨:关于政治一层,人民行使四权,先从一村一场开始,各村各场办好了,联合为区,各区办好了,联合为县,由是而省而全国,四万万五千万人,有四万万五千万根力线,根根力线,直达中央,成一个合力政府.大总统去留之权,操诸人民之手,兴革大政,由全体人民裁决,大总统违法,可由人民总投票,撤职讯办,是为民主主义.大总统在职权内发出之命令,任何人不能违反,俨然专制时代之皇帝,是为独裁主义.像这样的办法,民主制和独裁制,即合而为一了.关于经济一层:土地、工厂、银行和经济贸易四者,一律收归国有,其他经济之组织,悉仍其归,个人主义、社会主义融合为一.人民私有之土地,始而收归一村一场公有,继而收归全区公有,全县公有,全省公有,终而收归全国公有(详细办法,具载拙着《我的思想统系》中).关于外交一层,由我国出来,组织"新的国际联盟",喊出"人类平等"的口号,以弱小民族为主体,进而与列强联合,以这个新的国联为推行我国王道主义之机关,我们最终的目的,是全球十八万万人共同做皇帝,把全世界土地收归全人类公有.
自有历史以来,都是人同人争,其力线是横的,我们改为纵的方向,悬出地球为目的物,合全人类向之进攻,把他内部蕴藏的财富取出来,全人类平分,人同人争之现象,永远消灭,是为合力主义之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