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4年12月31日 01:09
鞋子踏成的,但迹难道就是鞋子吗?"
停了一会,又接着说道,"白鶂们只要瞧着,眼珠子动也不动,然而自然有孕;虫呢,雄的在上风叫,雌的在下风应,自然有孕;类是一身上兼具雌雄的,所以自然有孕.性,是不能改的;命,是不能换的;时,是不能留的;道,是不能塞的.只要得了道,什么都行,可是如果失掉了,那就什么都不行."
孔子好像受了当头一棒,亡魂失魄地坐着,恰如一段呆木头.
大约过了八分钟,他深深地倒抽了一口气,就起身要告辞,一面照例很客气地致谢着老子的教训.
老子也并不挽留他,站起来扶着拄杖,一直送他到图书馆的大门外.孔子就要上车了,他才留声机似的说道:"您走了?您不喝点儿茶去吗?"
孔子答应着"是是",上了车,拱着两只手极恭敬地靠在横板上;冉有把鞭子在空中一挥,嘴里喊一声"都",车子就走动了.
待到车子离开了大门十几步,老子才回进自己的屋里去.
"先生今天好像很高兴,"庚桑楚看老子坐定了,才站在旁边,垂着手,说,"话说得很不少……"
"你说得对."老子微微地叹一口气,有些颓唐似的回答道."我的话真也说的太多了."他又仿佛突然记起一件事情来,"哦,孔丘送我的一只雁鹅,不是晒了腊鹅了吗?你蒸蒸吃去罢.我横竖没有牙齿,咬不动."
庚桑楚出去了.老子就又静下来,合了眼.图书馆里很寂静.只听得竹竿子碰着屋檐响,这是庚桑楚在取挂在檐下的腊鹅.
一过就是三个月.老子仍旧毫无动静地坐着,好像一段呆木头.
"先生,孔丘来了哩!"他的学生庚桑楚,诧异似的走进来,轻轻地说."他不是长久没来了吗?这的来,不知道是怎的……"
"请……"老子照例只说了这一个字.
"先生,您好吗?"孔子极恭敬地行着礼,一面说.
"我总是这样子,"老子答道,"长久不看见了,一定是躲在寓里用功罢?"
"那里那里,"孔子谦虚地说,"没有出门,在想着.想通了一点:鸦鹊亲嘴;鱼儿涂口水;细腰蜂儿化别个;怀了弟弟,做哥哥的就哭.我自己久不投在变化里了,这怎么能够变化别人呢!"
"对对!"老子道,"您想通了!"
大家都从此没有话,好像两段呆木头.
大约过了八分钟,孔子这才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就起身要告辞,一面照例很客气地致谢着老子的教训.
老子也并不挽留他.站起来扶着拄杖,一直送他到图书馆的大门外.孔子就要上车了,他才留声机似的说道:"您走了?您不喝点儿茶去吗?"
孔子答应着"是是",上了车,拱着两只手极恭敬地靠在横板上;冉有把鞭子在空中一挥,嘴里喊一声"都",车子就走动了.
待到车子离开了大门十几步,老子才回进自己的屋里去.
"先生今天好像不大高兴,"庚桑楚看老子坐定了,才站在旁边,垂着手,说,"话说的很少……"
"你说得对."老子微微地叹一口气,有些颓唐地回答道,"可是你不知道:我看我应该走了."
"这为什么呢?"庚桑楚大吃一惊,好像遇着了晴天的霹雳.
"孔丘已经懂得了我的意思.他知道能够明白他的底细的,只有我,一定放心不下.我不走,是不大方便的……"
"那么,不正是同道了吗?还走什么呢?"
"不,"老子摆一摆手,"我们还是道不同.譬如同是一双鞋子罢,我的是走流沙,他的是上朝廷的."
"但您究竟是他的先生呵!"
"你在我这里学了这许多年,还是这么老实,"老子笑了起来,"这真是性不能改,命不能换了.你要知道孔丘和你不同:他以后就不再来,也再不叫我先生,只叫我老头子,背地里还要玩花样了呀."
"我真想不到.但先生的看人是不会错的……"
"不,开头也常常看错."
"那么,"庚桑楚想了一想,"我们就和他干一下……"
老子又笑了起来,向庚桑楚张开嘴:
"你看:我牙齿还有吗?"他问.
"没有了."庚桑楚回答说.
"舌头还在吗?"
"在的."
"懂了没有?"
"先生的意思是说:硬的早掉,软的却在吗?"
"你说得对.我看你也还不如收拾收拾,回家看看你的老婆去罢.但先给我的那匹青牛刷一下,鞍鞯晒一下.我明天一早就要骑的."
老子到了函谷关,没有直走通到关口的大道,却把青牛一勒,转入岔路,在城根下慢慢地绕着.他想爬城.城墙倒并不高,只要站在牛背上,将身一耸,是勉强爬得上的;但是青牛留在城里,却没法搬出城外去.倘要搬,得用起重机,无奈这时鲁班和墨翟还都没有出世,老子自己也想不到会有这玩意.总而言之:他用尽哲学的脑筋,只是一个没有法.
然而他更料不到当他弯进岔路的时候,已经给探子望见,立刻去报告了关官.所以绕不到七八丈路,一群人马就从后面追来了.
那个探子跃马当先,其次是关官,就是关尹喜,还带着四个巡警和两个签子手.
"站住!"几个人大叫着.
老子连忙勒住青牛,自己是一动也不动,好像一段呆木头.
"阿呀!"关官一冲上前,看见了老子的脸,就惊叫了一声,即刻滚鞍下马,打着拱,说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老聃馆长.这真是万想不到的."
老子也赶紧爬下牛背来,细着眼睛,看了那人一看,含含糊糊地说:"我记性坏……"
"自然,自然,先生是忘记了的.我是关尹喜,先前因为上图书馆去查《税收精义》,曾经拜访过先生……"
这时签子手便翻了一通青牛上的鞍鞯,又用签子刺一个洞,伸进指头去掏了一下,一声不响,撅着嘴走开了.
"先生在城圈边溜溜?"关尹喜问.
"不,我想出去,换换新鲜空气……"
"那很好!那好极了!现在谁都讲卫生,卫生是顶要紧的.不过机会难得,我们要请先生到关上去住几天,听听先生的教训……"
老子还没有回答,四个巡警就一拥上前,把他扛在牛背上,签子手用签子在牛屁股上刺了一下,牛把尾巴一卷,就放开脚步,一同向关口跑去了.
到得关上,立刻开了大厅来招待他.这大厅就是城楼的中一间,临窗一望,只见外面全是黄土的平原,愈远愈低;天色苍苍,真是好空气.这雄关就高踞峻坂之上,门外左右全是土坡,中间一条车道,好像在峭壁之间.实在是只要一丸泥就可以封住的.
大家喝过开水,再吃饽饽.让老子休息一会之后,关尹喜就提议要他讲学了.老子早知道这是免不掉的,就满口答应.于是轰轰了一阵,屋里逐渐坐满了听讲的人们.同来的八人之外,还有四个巡警,两个签子手,五个探子,一个书记,账房和厨房.有几个还带着笔、刀、木札,预备抄讲义.
老子像一段呆木头似的坐在中央,沉默了一会,这才咳嗽几声,白胡子里面的嘴唇在动起来了.大家即刻屏住呼吸,侧着耳朵听.只听得他慢慢地说道: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大家彼此面面相觑,没有抄.
"故常无欲以观其妙,"老子接着说,"常有欲以观其窍.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大家显出苦脸来了,有些人还似乎手足失措.一个签子手打了一个大呵欠,书记先生竟打起瞌睡来,哗啷一声,刀、笔、木札,都从手里落在席子上面了.
老子仿佛并没有觉得,但仿佛又有些觉得似的,因为他从此讲得详细了一点.然而他没有牙齿,发音不清,打着陕西腔,夹上湖南音,"哩""呢"不分,又爱说什么"":大家还是听不懂.可是时间加长了,来听他讲学的人,倒格外的受苦.
为面子起见,人们只好熬着,但后来总不免七倒八歪斜,各人想着自己的事,待到讲到"圣人之道,为而不争",住了口了,还是谁也不动弹.老子等了一会,就加上一句道:",完了!"
大家这才如大梦初醒,虽然因为坐得太久,两腿都麻木了,一时站不起身,但心里又惊又喜,恰如遇到大赦的一样.
于是老子也被送到厢房里,请他去休息.他喝过几口白开水,就毫无动静地坐着,好像一段呆木头.
人们却还在外面纷纷议论.过不多久,就有四个代表进来见老子,大意是说他的话讲得太快了,加上国语不大纯粹,所以谁也不能笔记.没有记录,可惜非常,所以要请他补发些讲义.
"来笃话啥西,俺实直头听弗懂!"账房说.
"还是耐自家写子出来末哉.写子出来末,总算弗白嚼蛆一场哉啘.阿是?"书记先生道.
老子也不十分听得懂,但看见别的两个把笔、刀、木札,都摆在自己的面前了,就料是一定要他编讲义.他知道这是免不掉的,于是满口答应;不过今天太晚了,要明天才开手.
代表们认这结果为满意,退出去了.
第二天早晨,天气有些阴沉沉,老子觉得心里不舒适,不过仍须编讲义,因为他急于要出关,而出关,却须把讲义交卷.他看一眼面前的一大堆木札,似乎觉得更加不舒适了.
然而他还是不动声色,静静地坐下去,写起来.回忆着昨天的话,想一想,写一句.那时眼镜还没有发明,他的老花眼睛细得好像一条线,很费力;除去喝白开水和吃饽饽的时间,写了整整一天半,也不过五千个大字.
"为了出关,我看这也敷衍得过去了."他想.
于是取了绳子,穿起木札来,计两串,扶着拄杖,到关尹喜的公事房里去交稿,并且声明他立刻要走的意思.
关尹喜非常高兴,非常感谢,又非常惋惜,坚留他多住一些时,但看见留不住,便换了一副悲哀的脸相,答应了,命令巡警给青牛加鞍.一面自己亲手从架子上挑出一包盐,一包胡麻,十五个饽饽来,装在一个充公的白布口袋里送给老子做路上的粮食.并且声明:这是因为他是老作家,所以非常优待,假如他年纪轻,饽饽就只能有十个了.
老子再三称谢,收了口袋,和大家走下城楼,到得关口,还要牵着青牛走路;关尹喜竭力劝他上牛,逊让一番之后,终于也骑上去了.作过别,拨转牛头,便向峻坂的大路上慢慢地走去.
不多久,牛就放开了脚步.大家在关口目送着,去了两三丈远,还辨得出白发,黄袍,青牛,白口袋,接着就尘头逐步而起,罩着人和牛,一律变成灰色,再一会,已只有黄尘滚滚,什么也看不见了.
大家回到关上,好像卸下了一副担子,伸一伸腰,又好像得了什么货色似的,咂一咂嘴,好些人跟着关尹喜走进公事房里去.
"这就是稿子?"账房先生提起一串木札来,翻着,说.
"字倒写得还干净.我看到市上去卖起来,一定会有人要的."
书记先生也凑上去,看着第一片,念道:
"‘道可道,非常道’……哼,还是这些老套.真教人听得头痛,讨厌……"
"医头痛最好是打打盹."账房放下了木札,说.
"哈哈哈!我真只好打盹了.老实说,我是猜他要讲自己的恋爱故事,这才去听的.要是早知道他不过这么胡说八道,我就压根儿不去坐这么大半天受罪……"
"这可只能怪您自己看错了人,"关尹喜笑道,"他那里会有恋爱故事呢?他压根儿就没有过恋爱."
"您怎么知道?"书记诧异地问.
"这也只能怪您自己打了瞌睡,没有听到他说‘无为而无不为’.这家伙真是‘心高于天,命薄如纸’,想‘无不为’,就只好‘无为’.一有所爱,就不能无不爱,那里还能恋爱,敢恋爱?您看看您自己就是:现在只要看见一个大姑娘,不论好丑,就眼睛甜腻腻的都像是你自己的老婆.将来娶了太太,恐怕就要像我们的账房先生一样,规矩一些了."
窗外起了一阵风,大家都觉得有些冷.
"这老头子究竟是到那里去,去干什么的?"书记先生趁势岔开了关尹喜的话.
"自说是上流沙去的,"关尹喜冷冷地说,"看他走得到.外面不但没有盐,面,连水也难得.肚子饿起来,我看是后来还要回到我们这里来的."
"那么,我们再叫他着书."账房先生高兴了起来,"不过饽饽真也太费.那时候,我们只要说宗旨已经改为提拔新作家,两串稿子,给他五个饽饽也足够了."
"那可不见得行.要发牢骚,闹脾气的."
"饿过了肚子,还要闹脾气?"
"我倒怕这种东西,没有人要看."书记摇着手,说,"连五个饽饽的本钱也捞不回.譬如罢,倘使他的话是对的,那么,我们的头儿就得放下关官不做,这才是无不做,是一个了不起的大人……"
"那倒不要紧,"账房先生说,"总有人看的.交卸了的关官和还没有做关官的隐士,不是多得很吗?"
窗外起了一阵风,括上黄尘来,遮得半天暗.这时关尹喜向门外一看,只见还站着许多巡警和探子,在呆听他们的闲谈.
"呆站在这里干什么?"他吆喝道,"黄昏了,不正是私贩子爬城偷税的时候了吗?巡逻去!"
门外的人们,一溜烟跑下去了.屋里的人们,也不再说什么话,账房和书记都走出去了.关尹喜才用袍袖子把案上的灰尘拂了一拂,提起两串木札来,放在堆着充公的盐、胡麻、布、大豆、饽饽等类的架子上.
鲁迅
1935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