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薄暮,云朵飘向了斜坠的夕阳。
飞雪已停,万物焕发着洁白的光彩,一池湖水静如镜,无波的水面倒映出一袭轻灵的白纱裙。
少女对着水中倒影将飘动的鬓发梳匀,素净的脸庞未饰红妆,虽然在黑崖中沉睡了五十年,可她如今似乎仍未勘破色相。
白雪地上,此时对着湖面出神的不止有爱美的少女,还有个倔强的劲装少年,他此时蹙紧了眉头,似乎在为什么事郁郁寡欢。
“就算你是为了报仇而活,难道你不应该先学会收敛你的杀气,然后暗中混入我的军营,掌握我所有的弱点之后再出手一击而中?”
“即使最拙劣的杀手也懂得控制杀气,而你,一身的锋芒,怎么可能如愿以偿?”
……
耳边回荡的是对手最后说的话,这次的惨败无疑给了这骄傲刚正的少年迎头一击。
现实与理想之间的距离真的太大,有时,心里即便准备充足也还是会受打击,更何况这个抱着必胜之心的少年?
“年轻人,什么事想不开呢?”肖姮姮将手中的山茶花慢悠悠戴到发髻上,她轻柔一笑,如水波荡漾。
“我做不到……我做不到!”少年望着水波忽然大叫起来,他狠狠地一拳捶在雪地上,白雪纷飞,细细簌簌落在湖中融化。
他知道上昊说的没错,要报仇的确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可他真的做不到忍气吞声,暗中密谋,他是个耿直的人,没有那么多曲折心肠,也做不到攻于心计。
“大丈夫能屈能伸,你发什么牛脾气?”肖姮姮温柔笑道,似乎很了解少年此时的心理。
“我知道!这些大道理我统统知道!”少年蓦然回头,站在她面前,情绪激动,“道理谁都会说,可我就是做不到!”
肖姮姮看着这脸色通红,倔强如牛的少年,一时竟也说不出话来。
有时正确的道路就摆在眼前,可人们就是无法选择它。
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些死结,让我们即使知道走错了方向,却还是突破不了自己。
“要适应这个世界,就必须做出一些改变,这没有办法。”肖姮姮叹了口气,嫣然笑道,“不过,若是实在做不到,那就算了,何必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呢?”
“可是……”南羽想要反驳,但又表达不清,“我,我不甘心啊!”
“嘻嘻,那就要看你如何控制自己了,世上的人不可能都围着你转,该放弃的还是要学会放弃。”肖姮姮漫不经心地回答,她发现在这世上要活得快乐就不能考虑太多。
人想得越多,就越痛苦,也越容易钻入牛角尖。
不远处,一道黑影在他们说话时无声地掠到了湖边,湖水倒映着老人的身影,宽大的黑袍被风吹起,他飘行的姿态宛如蝙蝠,优雅又迅速。
“你来啦,”老人一来,肖姮姮的注意力便全部被他吸引了过去,她盈然起身走到他身边,“雪国到底出了什么事?”
“侯天傲被俘,他的家人近来被国君押入了地牢。”老人沉声道来。
“哦?看来雩之国那位很厉害嘛……”白衣少女轻笑起来,横目流波,“这么说……侯家是要倒台了?国君对他们失去信任也就罢了,如今连他自己都生死难测了。”
“侯家的事情我怀疑没有那么简单,”老人沉吟片刻,“我听地牢中的小吏说,侯家之所以加派人手是因为肖世英的提醒,与叛乱无关。不过这些供词,一直被人压着,始终没有传到国君的耳朵里。”
“果然,肖家的人不简单。”肖姮姮悠悠转向平静的湖面。
“你觉得肖世英此人如何?”黑袍人语气凝重,“肖世英与国君可谓莫逆之交,两人年纪相仿,喜好相同,如此看来,他不应心怀不轨。”
“肖世英嘛,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我留在肖府的那些日子,总见他偷偷摸摸的,谁知道暗地里他在做什么妖蛾子。”
“你对他……怕是有成见吧?”老人听着哭笑不得。
“嘻嘻,就算是有成见吧,总之我看到他第一眼就觉得他的眼神邪而不正,”肖姮姮回眸浅笑,“你知道么,女人看人时都会有种直觉,而这种直觉有时会很准确。”
“如果真的像你说的……那肖世英恐怕是个很危险的对手。”闻罢,老人的语气中有几分担心。
“怎么?难道你还怕他不成?”
“他的确不容易对付。”
“为什么?”
“因为他年轻。”
“年轻?”肖姮姮纯纯地笑了,“年轻并不是优点,你年长于他,因此你的经验比他丰富,你的出手也比他快,我试过他的武功,恐怕整个雪国中只有你能治住他。”
“但是年轻人的体力更持久,若要长斗下去,我未必是他的对手。”老人慢慢道来,每一句话都经过了深思熟虑。
“那就快刀斩乱麻,趁战斗还没有持久,就杀了他。”少女温柔地望着他,她好像总是能用无比柔和的语调说出一句冷酷的话。
“但是,他还有一个优点,就是心比我狠。”黑袍长者沉思道。
“心狠?”肖姮姮愕然,继而她露出了既困惑又嘲讽的表情,“这世界真可怕,连心狠都已经变成优点了。”
老人无奈地笑了笑,他忽然抬头望向阴沉的天空叹息,“我老了,老了的人往往会平和许多,不像过去那么决绝,面对许多事总会选择妥协,杀人时也一样。”
寒风吹开了老人遮面的风帽,苍老的容颜随着风帽的抖动若隐若现,从肖姮姮这个位置来看,隐约可以发现这个老人年轻时应是个不错的美男子。
“做了一辈子的杀手,现在杀人已经让我感到厌倦,甚至恶心。无论正邪,其实任何生命都应该得到尊重,我现在已经没有年轻时那股勇气和冲动了。”老人收回了目光,淡淡地诉说着愈见苍老的心境。
肖姮姮静静地听着他叙述,一直等他说完。
寒风轻吻着少女洁白的纱裙,她盈盈转身,走到他面前,似要揭下老人的风帽。
可就在这一瞬间,有人忽然冲过来,一把扯住少女的手臂。
肖姮姮被他扯得猛然回过身来,只见少年此刻的脸色时白时红,他气鼓鼓地瞪着那个老人,然后又死死地盯着肖姮姮。
白衣少女一语不发,就这样含着若有似无的笑意注视着年轻人。
半晌,南羽猛然甩开她的手,转身狂奔着离去。
寒风割面,少年只觉得浑身血气翻涌,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在意那个温柔刁钻的少女,她与别人亲密
跟他有什么关系?他现在应该想的是报仇,怎么能容下其他念想?怎么可以!
“这个孩子真的很喜欢你,”老人望着飞奔远去的少年,淡淡开口,“姮姮,不要辜负他的一片心意。”
“什么一片心意?”白衣少女温柔地嗤之以鼻,她巧笑道,“你不要说我心冷,那个年轻人不过是一时的迷恋罢了,没什么值得珍惜的。”
“姮姮,他是个很不错的少年,有热血,有志向,年轻人就应该像他那样,才算是活过一回。”老人的语气饱含真挚的赞誉,似乎有些感慨一去不返的青年岁月。
“可是我不喜欢他,”肖姮姮淡淡地回绝了,她忽然收敛了脸上的笑容,凝眸于那黑袍下的花甲老人,“我只喜欢你。”
很简单,很直白的表达,却令老人难以置信地一颤,他低声道,“你疯了吗?”
白衣少女不以为然地重新轻笑起来,“你信也好,不信也好,这话我不会再说第二遍。”
老人不置可否地低下头去,风帽遮落,她始终看不清他的容颜。
“最近肖世英频繁地往皇宫里跑,恐怕来者不善,我要守在万尊雪山附近,可能暂时不会黑崖了。”黑袍老者平静地叙述,好像没有理会少女方才的告白。
“那我和你一起去。”肖姮姮不假思索地微笑道。
“不行,那里太危险。”
“我说了,我要去,就算你不带我去,我一个人也能过去。”少女抬手轻抚发间的山茶花,笑容就像山茶花瓣一样轻柔。
“好吧,随你。”老人终于妥协,“不过,你必须留在我身边,否则我不放心。”
肖姮姮凝望着他,那神色好像突然变得很高兴,“嗯,好,人生苦短,我最好一辈子都留在你身边。”
老人闻言回过身,不敢看她。
‘一辈子都留在你身边’,可是他的一辈子还有多长?
寒风卷着雪花,晶莹的白雪漫天飞落回旋,雪原起伏,放眼望去,看不到尽头。
风雪中的紫衣丽人就这样慢慢走着,纯白的长发几乎与雪花融为一体。
匆匆一见,又是别离,天地浩大,空茫茫的又只剩下她一个人。
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
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岁月如梭,他们之间的感情早已不是初见时简单的怦然心动,时光将记忆的年轮刻进了内心最深处。
有时相见不如不见,多情反倒似无情。
年深岁久,深入骨髓的相思与眷恋已沉淀得太多太重,不需要朝朝暮暮相对,即使分别再久,风浪再大,彼此仍是心中的唯一。
诗雅独自走在漫天飞雪之中,暗自怅惘,淡淡吟咏,“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他们都已拥有了前句,却不知何时才能得到后句……
月光洒下,满庭飞絮。
王府中莺啼燕语,婉转如歌。
翠吟本喜爱鸟的轻啭,可今天不知为何,只觉得鸟儿的歌唱中都带着和她一样抹不去的愁绪。
春风有情,湖边盛开的海棠花分外妖娆美丽。
少女睡不着,夜半独自徘徊在烟雾缭绕的花园中。
一池春水在微风中荡漾,翠吟忽然想起她第一次进入王府的时候,就是从这池子里出来的。
当时水边少年忧悒如月的眼眸轻易地叩开了少女的心扉,令她至今都保留着那份悸动。
可惜现在回忆起来,当时的画面好像已经离她很远了,有时想来就像做梦一样,美好得不真实。
翠吟围着水池走了一圈,她总觉得蹊跷,这些日子与王爷相处久了,她发现他并不跟她想象中一样,甚至,他有种让她看不懂的复杂。
水池边围有白玉栏杆,栏杆上每隔两尺便精雕细刻着一个凸起的狮象,翠吟望湖长叹,无意识地伸手搭在狮象上。
下一秒,她忽然感觉到了什么,手握住狮象向右一掰。
随着这一举动,水池中的水开始向两边涌动,洁白的台阶渐渐在水中显露了出来!
这地方果然不简单……
翠吟环顾四周,迟疑了片刻,还是提起裙裾,一步步顺着台阶走了下去……
密道之中,悄然寂静,水滴声饶有秩序地滴落。
黑暗的石室,豁然开朗,唯见少年的白衣耀眼,其余的人都隐藏在黑暗深处。
“三日之后,太后邀王爷入宫赴宴,恐怕会有诈。”黑暗中有人低声开口,“王爷要小心行事,切不能羊入虎口。”
“我知道,”苏燃淡淡开口,“谁是羊,谁是虎,此时还未定。”
“难道……王爷想趁着赴宴……斩草除根?”黑暗里的人小心地询问。
“有些事要趁早解决,本王不想夜长梦多。”白衣少年无论说什么都很安然。
黑衣人应了一声,继而又问道,“等王爷您登上皇位,是否真的要按照盟约与晔国二公主联姻,并在有生之年对其秋毫无犯?”
少年静静笑道,“盟约是对内,而联姻则是对外。如果连了姻我依然出尔反尔,重新攻打晔国,那必然大失民心;可如果只是一条盟约,那就没有人知道其中曲折了。”
“这么来说……王爷是要反悔,不肯联姻?”
“晔国二公主绝不是省油的灯,”苏燃淡淡回答,“只要她不存在,事情就好办很多。”
“您是要……除掉她?可她并不是好对付的人。”
“她可以怀疑我,但她不会怀疑翠吟。我将浸了毒汁的红芷花让翠吟送给她泡茶驱寒,那是一种慢性毒,只要累计到一定量便会发作,而且一般的银针试不出毒。”苏燃的眼眸暗如夜色。
“那……翠吟姑娘是否知道真相?”
“她自然不会知道。”
黑衣人拱手一揖,似乎也为这小王爷狠辣的作风吃惊,他停顿了半晌才慢慢道,“银雪塬那里,上昊已经除掉了六王爷。”
“呵,不出本王所料,他果然胆大。”少年莫测地笑了。
“那么接下去……?”
“接下去,等我掌握了皇权,第一个要除掉的便是上昊。”苏燃淡淡道。
“上少帅战功赫赫,不失为人中之杰,若是除去……会不会有些可惜?”
少年微笑,笑意更深,“他的确明毅能干,有卓然之采,可是蛟龙猛兽乃是不可驯养之物,你应该知道留着他隐藏的后患。”
“臣……明白。”
“很好,”少年颔首称许,他脸上的笑容一敛,淡淡道,“三日后,按计划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