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1年11月18日 20:12
“是,是很好。”军人坐直了身子,淡漠的笑容里隐约透着嘲弄。
“这个地方真安静,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安安静静地说过话了。”风轻吹着洁白的纱,女郎的声音也像白纱一样轻柔,“刚才,你说我是在做梦,那无论我在梦里说了什么,都不会伤害到你,对么?”
“对,这只是一场梦,醒来了就什么也不会记得。”军人靠在椅背上,双目轻合,似乎很疲惫,“你想说什么就说吧,我听着。”
“好……我说……你听好,”女郎平静地看着朦胧的纱帐,嘴角的笑很淡,很凉,“这些话,我本来不想告诉你,但现在,没有必要隐瞒。其实……这些年……我还是有些恨你的。”
上昊的眼角微微一跳,他没有打断她的话。
“虽然我父母是自尽而死,你并没有伤我家人,但毕竟晔国是我的家,你毁了我的家,我怎么能不恨你?”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无力。
“我很抱歉……”他只能这么说,因为解释没有任何说服力。
“不用说抱歉,这不是你的错。君令难违,我懂,只是有些感情不是理智完全控制得了的。”
女郎的语音平静如水,无波的水,她嘴角的笑意忽然浓了起来,变得很微妙,“其实,你应该看出来,这些年我一直在折磨你,其实,我是故意的。”
上昊睁开了眼睛,直视着帐中的人,他的眼神似乎也复杂起来。
美人笑了,笑容里有种很尖锐的东西,它像根刺,蔷薇的刺。
她现在想伤人,刺伤眼前的人,就像刺伤她自己一样。
“我知道,刀剑无法真正伤害你,只有我才能带给你心灵上痛苦。”
诗雅慢慢坐起身来,隔着朦胧的纱帐看着窗边静坐的人。
她的笑容依然很微妙,目光却很温柔,温柔而残酷,“知道么?每次看到你眼里的痛苦,我就很高兴;所以你一去悦音坊,我就卖弄风情,勾引男人,把自己变得面目全非,这样就能看到你的痛苦,我才能高兴,哈哈,有时候我高兴得简直想发疯呢。”
上昊听着她的话,看着她的人影,他的目光很平静,眼底却已有暗涌层叠而起。
这样的眼神透着无形的压迫力,让人不寒而栗。
“告诉你,你不要这样看我,我又不怕你。”她冷笑着隔帘而望,声音却依然娇美动听,“怎么?现在我说了这么多实话,你不高兴了?是不是也开始恨我了?恩?”
对话在此处凝固。
屋子里没有声音,连呼吸声也无法听见。
杂乱的感情喷发的前一刻往往也是最冷酷的一瞬。
“你说话啊!总是什么都不说!无论我做了什么你也可以当作不知道!好啊!你行啊!谢谢你这些年对我那么好!让我可以变本加厉地把你往火坑里推!!”
再也忍不住,她用力一捶床冲他大喊起来。
上昊倏地收回目光,他不动声色地吸了一口气,嘴角却已有一丝抽搐。
好像发现了他的神色变化,丽人抓紧了手中的被子,她不给他开口的时间,也不给他思考的时间,大声道,“这些年我做了多少好事你知不知道?是我把你一步步逼到了一无所有!这样我才满意!我才高兴!”
她说着大笑起来,嗤嗤道,“你毁了我的家,可你偏偏是我丈夫;我把你逼得一无所有,可我偏偏是你老婆,哈哈……这样咱们才能扯平!这样才能扯平!”
“是!你说的没错!”军人终于再也忍不住,霍然站起,大步流星的走向她,“非要这样!非要这样才能扯平!!”
他走到床边一把扯落了半边纱帐,一股少见的狠戾气息从这年轻军人身上散发出来。
上昊近乎粗暴地将纤弱的女子拽到眼前,紧紧扳着她的肩,俯身逼视着她。
他的眼睛里布着红丝,神情如同一头负伤的野狼,“我知道你恨我!无论我怎么做你还是会恨我!可你有没有想过,我也是人!我也有感情!”
他不是铁打的,即使可以一个人抗下许多事情,即使可以承受很多伤害,但无法无动于衷。
他是人,他也会难过,会痛苦。
“哈,你终于生气了……”诗雅悠悠轻笑,苦涩又欣慰,“这么多年了,第一次见你冲我发火。”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女子,目光清明了几分。
无论如何,他还是个很冷静的人。
于是,军人慢慢放松了手劲,呼吸依然因怒意而有些急促。
“其实,你可以反击啊,为什么不反击呢?只要在太后那儿说上那么一句话,我必死无疑。”她看着他,轻声问道。
上昊放开了她,兀自在床沿上坐下。
女子憔悴的容颜令他怎么也发不出火来。
他好像有些后悔,看着女子方才被他用力扳痛的削肩,不自然地抬起手,又放下,“你……你痛么?”
女子轻哼一声,伸手揉了揉肩膀,白了他一眼,嗔道,“当然痛啊,你等着,待会儿我会打还的!”
“我……”戎装青年微扬眉梢,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能静静坐着。
两人相对僵持着,她第一次在他眼里看到那么清楚的落寞。
“我的问题你还没回答呢!”不忍心看到这样的眼神,诗雅用力捶了捶他的肩膀,“喂!你这家伙又在打什么主意呢?!”
“我能打什么主意?对你,我向来很没注意。”上昊苦笑,这时才想起了她的问题,脱口道,“我不会反击,你应该知道原因。”
他略微沉吟,好像不知道怎么表达,许久才伸手揉了揉她的长发,“被人伤害的滋味并不好,我尝过就足够了,何必把你扯进来?”
互相伤害的游戏最没有意义。
听着他的回答,诗雅控制不住地红了眼眶,她瞪着他,整个人都在发抖。
冷风吹拂着两人身后残余的白纱,雪越下越大,灰白的天空衬得这个世界愈发凄凉。
她伸手轻轻抚过他的脸颊,不管这是现实还是梦境,他真真实实地就在眼前。
女郎柔软的双臂环上了年轻军人的脖子,她吻了吻他的唇。
过于激动地情绪让两人的嘴唇变得冰凉。
可这冰冷的吻却融化了她眼中的坚冰,隐忍多日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十几天了,她几乎以为自己已经失去了流泪的能力。
温柔环绕,情丝缱绻,上昊忍不住俯过身,细碎的吻温柔地落在了她晶莹的泪颜。
熟悉的人,蔷薇花般的气息,他闭上眼感受着女子的温度和馨香,滚烫的眼泪似乎能温暖他荒芜孤寂的心灵。
木窗被风吹得嘎吱作响,飘落的纱帐如水般层层荡漾开来。
他伸手将她揽入怀中,隔着铠甲却还是触动了胸口的伤。
“对不起,”她连忙从他怀中退了出来,歉疚道,“你都伤成这样了,我还惹你生气……”
“没什么,”上昊不甚在意,他好像明白了什么,“你的意思我明白。”
她是故意激怒他,就是想让他发火,这样才能消除女郎心里的愧疚,否则她无法平衡自己的情绪。
“客官——!你的药好了!”楼下,店小二忽然高喊了一声。
上昊想起了什么,立刻起身,“我出去一下,马上回来。”
诗雅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好像有些担心,许久才道,“好,那你快点回来,我等你。”
军人刚走出几步,蓦然听到这句话,脚步竟是慢了下来。
“我等你。”
这是一句多么简单又美妙的话。
归来时有人等待,面对的不再是冷清的府邸,漆黑的华窗,
夜色中曾经有春花一样烂漫的笑容相迎,有银铃般的笑语回荡。
其实这就是幸福。
有时得来太容易的东西,总是被人轻易地忽略。
诗雅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疲倦地靠在软塌上,她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门外,生怕他一去就不再回来。
好在没过多久,上昊便回到了房中,他的手里拎着一个盛有清水的木桶,另一手拿着包草药和纱布。
半躺的女子松了一口气,容颜舒展开来,好象一朵悠悠绽放的花。
上昊走到床边坐下,“你把手给我。”
“为什么?”诗雅不明所以,反而把手臂缩回了被子里。
“刚才被人抽了那么狠一鞭子,伤口肯定很深,我帮你擦药。”上昊抿唇道。
“哦,不,不用了,我自己会上药,你……你去外面转转。”诗雅笑得很是尴尬。
上昊看着她,颇是不解,想了想才迟疑着道,“我只是想帮你上药,没有别的意思。”
听到这样的回答,诗雅拉着被子露出一双狡黠的眼睛,轻笑道,“就算有别的意思又怎么样?你又不是外人。”
说着,她又伸出一根手指,调皮地刮了刮了军人英秀的脸庞,“不过……我的上昊最乖了,对吧?”
军人表情古怪地看了她一眼,随即抓住女子的手,轻轻吻她的指尖,苍白的脸颊竟染上了几丝淡红的颜色,“我出去了,你一个人会上药么?”
诗雅为难地嘟了嘟嘴,“我没上过药。”
“就知道你不会。”他淡淡笑了,不再征询女子的意见,兀自掀开被子将她受伤的手臂拉了出来。
一条很深很长的伤从肩膀出蔓延下来。
“这伤口多难看,我不想然你看嘛。”女郎很不高兴地别开眼。
“都伤成这样了,还要管好看难看,”军人看着这道深长的口子,剑眉微蹙,“你还真是朵奇葩。”
他将白纱布浸泡在清水中,然后绞干了擦拭女子的伤口,再将捣烂的草药敷上,最后用干净的纱布将受伤的手臂缠了起来。
药的凉意缓解了伤的刺痛,看着细心为她包扎的人,淡淡的温馨像柔风一样吹开了女子的心扉,她看着他,忽然有些心酸。
“如果不及时包扎,伤口溃烂就麻烦了。”在纱布尾端打了个结,一切处理完毕,他一抬眼便看见了她泪眼朦胧的样子。
“怎么了?”上昊无措起来,她的眼泪总是让他束手无策。
“我……我没事……只是……只是很想你……”她擦着眼泪,忍不住向他怀中靠去,“我以为你死了……真的死了……”
对亡故之人的思念总比对在世之人的思念来得汹涌,因为知道有生之年永无相见之日,所以思念中总有几分绝望的感情。
上昊拥着怀中女子,轻抚她的长发。
他的动作很轻柔,内心却很沉重。
凄凉的沉重盘踞在荒芜的心头,即使面对千军万马也不曾有这么无力的感觉。
诗雅小心地伏在他肩头,生怕碰到他的伤口,他低头吻了吻女子的柔发,却不知道该用什么语言来安慰。
许久,诗雅擦干了眼泪,努力微笑起来,“上昊,无论怎么样,我都没有后悔嫁给你。”
她仰起残留着泪痕的脸颊,淡淡微笑,笑容中有一种满足,“我知道,像你这样的人身边不会缺漂亮的官家小姐,可这么多年,你心中只有我,我……我很高兴……”
一番简单的表白竟令这辗转风月的女子羞赧起来,她脸颊微烫,目光闪向了别处。
“你真的这样想?”冷峻的容颜柔和下来,他欣慰的同时也有些惊讶,“我以为……我以为你并不相信我。”
“我的确怀疑过,若是在六年前,我或许不会怀疑,只是这些年,我在风尘中看了太多凉薄的感情,所以……”女郎螓首低垂,略有怅惘。
褪去了最初热烈的你侬我侬,肌肤厮磨,有多少人能够珍惜洗尽铅华后的真情?
所谓的爱经不起时光的沉淀,有时几十年的携手共济也能自一朝一夕间分崩离析。
她并不想要轰轰烈烈,惊世骇俗,也不需要花前月下,甜言蜜语。
十指相扣,长相厮守,一心一意走到生命的尽头的感情那才真正珍贵如舍利。
“上昊……”层层哀伤在女郎的眼眸深处涌起,“知道吗,不久以后,我就要嫁给别人了……”
她蜷缩起身子,捂住脸细声啜泣起来,“可我不想那样……”
仿佛无法面对他,诗雅推开那人,转身低泣起来。
上昊将她轻轻拉回来,伸手环住她的肩。
“上昊……你带我走吧……我不想留在这地方……”
“我可以带你走,可你不会跟我走……”
诗雅无言以对。
他说得没错,她不会跟他走,她的使命太重了,放不下。
“对不起……”纤丽的女子因为哭泣而微微颤抖着。
上昊不再说话,无论说什么都没有用。
他忽然用力抱住她,好像要将她揉入自己的生命。
胸口的刀伤因为这个拥抱而剧烈地抽痛起来。
无声的痛苦像烙铁一样印入了他的心中,他的血肉,直至全身每一个细胞,一如他对怀中女子的感情,沉默着浸入了骨髓,渗透了灵魂。
他们不知道此刻静静的拥抱能延续多久。
相聚对他们而言太匆忙,是不是非要这样才能懂得珍惜彼此的相伴?
“第二个梦……也要结束了?”她的眼泪再也流不动,只是静静靠在他肩头,看着窗外黑沉沉的夜。
“我不知道……”
如果这真的是梦,那醒来便可以忘记一切,可偏偏他记得那么清楚,清楚得好像所有一切都发生在昨天。
“那我能继续做第三个梦么?”她惨淡一笑。
“可以……”
“第三个梦里会有你呢?”
“……”他犹豫了很久,才轻轻答道,“会有的。”
“真的?”
“……”他没有底气再回答。
“其实上昊,你并不擅长骗人。”诗雅轻轻一笑,闭上了眼睛。
第三个梦里会有他么?
有了又怎样?没有又怎样?
他们的结局似乎永远都逃不开离别。
既然这样,那相见不如不见,多情还似无情。
她不愿想以后,也不愿想过去,就这样相依相偎,至少在此刻,圆满还停留在彼此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