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晓光的出现,大雪渐停。
无垠的苍穹尽显一片苍茫的死灰色,万里之原,单一的颜色里偶尔飞过几只深色的大鸟。
天已白,夜却未尽,大地依然沉睡在混沌中。
广阔的平原被厚厚的积雪覆盖,一条水流湍急的冰川自高耸入云的雪山上飞泻而下,磅礴的水势横贯整个大地。
雪原的尽头,沟壑起伏崎岖;雪水半融,滋润着整片大地。
这里便是白壑川,其雪之白,其壑之深,其川之急皆闻名于天下。
此时,天色灰白,大地昏暗,浩大的天地间,一支军队正快速行进,井然有序。
谭将军率领骑兵一万,一路向白壑川飞驰,直至险峻的山壑前。
雪原被冰川分为南北两面,谭将军的队伍此时正聚集在水的南面,远远望去,军队阵形凌乱,士兵意志散漫。
“喂——!白壑川里那群缩头乌龟!露个脑袋来让老子砍啊!”谭将军洪亮的声音划破了宁静的雪原,沉沉回荡在重重山壑之中。
“哈哈……就是啊!一群胆小鬼跟老鼠似的!”战士们立刻大笑着附和起自己的带头人来,个个都带着几分醉意,好像在刻意挑衅。
哄笑声接连不断,白壑川内的人却没有什么动静,他们好像很甘于受辱,只能隐隐约约听到其中非常轻微的铁甲摩擦声。
“看看他们,一副窝囊样!被损成这样连个屁都不敢放!”谭将军一手持酒壶,坐在马上跋扈地摇晃着身子,醉态毕现。
“就是啊!侯天傲死了,这群杂毛既然不愿投靠肖世英,那么倒是造反啊,只会骚扰老百姓,他妈算个鸟!”一旁的副将也立刻添油加醋起来。
“哈哈……将军说得是!”
“雪国的军人都是孬种!”
散乱的雩之国军队是时不时发出哄笑,不断地附和着酒醉的首领,战士们豪迈的笑声回荡在辽阔的雪原上,令白壑川中的人感到格外刺耳。
夜色静静流淌,不堪入耳的哄闹和嘲笑源源不断地从雩之国的军队中传出,每个人的耐心都有极限。
渐渐的,山壑中有不满的声音回应起来,几个性子急,脾气直的雪国战士按耐不住,在谷中回骂,“该死的一群酒鬼!脑子喝糊涂了敢跟我们挑衅!”
“他们的酒都喝进脑子了吧!”
“自以为是的混球!”
……
有一两个人打响了头炮,山谷内的雪国战士们被激起了血性,回骂的声音渐渐变得越来越大,没过多久,偌大的山壑中便已群情激愤。
“嘿!只会耍嘴皮子有什么用!有本事跟老子大战一场啊!”谭将军喝得满面红光,全然不顾军人的形象,借着酒意大胆挑衅。
他的身后,黑压压的军队也爆发出阵阵哄闹,每一个战士似乎都喝了酒,此刻就像一场宏大的酒后滋事。
“妈的!一群酒鬼!打就打!老子今天就把你们的罪骨头埋到雪里去!”
深谷中,雪国军队强忍怒意很久,此刻终于蠢蠢欲动起来。
他们是昔日侯天傲部下的战将,如今领头人死了,他们群龙无首,又不愿投靠肖世英,只能终日藏在雩之国边境,靠抢掠过路百姓苟延残喘,成了十足的贼群。
此刻,谭将军的辱骂直击他们七寸,雪国的战士们纷纷又羞又恼,最终恼羞成怒地跨上马背,大批人马从深暗的山壑中涌了出来。
“哈哈……胆小鬼出来啦!”见有军队纷涌而来,谭将军隔着水川张狂大笑,“来呀!来呀!有种地过来呀!”
“你他妈以为老子不敢过来么?”
“才这么点人!等着咱们来收尸吧!”
回应声此起彼伏,雪国的军队前,一个领头模样的将士大喝一声,“大家听着!绕过河!把他们统统大卸八块!”
“是!”
本就满心怒气的将士们此时终于有了宣泄的机会,纷纷嘶吼着扬刀策马冲入水中。
眼看着大批人马踏起水花万千,直杀而来,谭将军却握刀大笑,没有丝毫战意,仿佛在看一出事不关己的好戏。
雪国的将士们见对方如此轻敌,刚欲叫嚣,却忽然感到跨下的战马往下一沉,整个身子失去重心,前倾后仰地一个个落入了水中!
谭将军见状立刻笑得更大声了。
他按上昊的命令勘查过白壑川的流域,它时深时浅,诡谲莫测,而此处水下恰好有一处极深坑洞,雪国军队正中下怀。
“呸!不要脸的使诈!”怒发冲冠的战士们受了当头一棒,立即停止了前行,隔岸大声开骂。
“嘿嘿,落汤鸡!好看!这出戏真好看!”谭将军笑着又喝了一大口酒,随即醉醺醺的打了个饱嗝,满足地抚着肚子,“老子今天心情好,嘿嘿,来耍耍你们,大家说,这戏好不好看——?!”
说罢,他抬手一挥。
“好看——!”顿时一呼百应,高亢的应答声遍布方圆几十里。
“哈哈……看够了咱们就回营吧!”说着,谭将军迎风大笑,傲慢无礼,策马返回的同时还得意洋洋地昂着身子高歌,他身后的战士也跟着大笑起来,纷纷掉转马头。
“你们……你们敢耍我们!”
受了侮辱,雪国战士怒不可遏,一个个如同被激怒的狮子,疯狂的战意在胸中燃起。
“前方水浅!咱们冲到对岸去!收拾他们!”
不知是谁大喝了一声,立刻得到了全体军队的相应,话音刚落,千军万马立时沿水狂奔起来,雪花与水花四溅开来,夺人的杀气弥漫在空中,令人胆战心惊!
谭将军见此情景还得了,他好像突然醒了酒,脸色由潮红变得煞白,急叱道,“不好!这群二愣子动真格了!咱们快走!”
整个军队顿时不安起来,战士们好像个个都如梦初醒,茫然无措。
“撤退!快撤退!”谭将军当机立断,率先夹紧马背,沿着河岸向来处飞快地逃逸!
此时,杀气澎湃的雪国军队岂肯善罢甘休?
只见庞大的军队飞驰几里后,立刻踏着浅滩跨水而来,遥张声势,一路笔直冲向雩之国的大军!
广阔无际的冰雪平原上,银甲连绵如水,寒光绵延几十里,天色熹微,血肉四溅,刀剑鸣响之声拉开了白昼的序幕。
谭将军率军奋力逃逸,几里外,两座百丈高的雪峰巍然屹立,山间的平原亦被白雪厚厚地覆了一层。
马蹄卷起飞扬的雪屑,魁梧的将军率着黑云般的军队从两山间疾驰而过。
雪国军队紧随其后,响彻云霄的喊杀之声似有摧枯拉朽之意,刀槊弓矢恣意挥击,两方军队一追一逃,扬尘鼓噪。
很快,大军便追入了两座雪峰之间的雪地上,还未迎敌便听见高处传来阵阵惊天动地的冲杀声!
有雩之国的军队埋伏在雪山内,此刻从高处俯冲下来,势如破竹!
“哈哈!让这群傻子中计可真不容易!”谭将军此刻忽然停止奔逃,反而掉转马头,一抹脸上雪花。
他呵止了大军,竟做出了反攻之态,长刀一扬,“杀——!杀回去——!”
“杀——!”众将士立刻得令,个个精神矍铄,反冲而去,透着一股子压倒性的气势,哪有方才的半分醉意。
出征前,他们得知雪国残兵埋伏在白壑川中,其中地势奇峻。
上昊不敢贸然带兵杀入,于是便暗中拟定计划,派遣谭将军展开骂战,将对方诱出白壑川,然后率军埋伏于山间,自上而下,借着冲势将雪国大军一举歼灭。
此时此刻,天初亮,碧蓝渐显,风声肆虐着冰一样寒冷的大地。
风声里,有刀鸣,有剑吟,两军的交锋如惊涛骇浪相搏击,盔甲上泛起的寒光折射出来,明晃晃的亮银色中有鲜血划过。
平行的天地间,战争如同巨兽吞噬着无数生命。
喊杀的豪气,杀敌的英勇,壮丽山河的背后是血红色的祭奠。
烟尘彰天而起,壮气弥厉,号角鸣响,旌旗迎风招摇,放眼望去,方圆几十里的平原上,黑色的军队如同游龙横扫大地!
战乱中,刀剑无眼,大地无情,血性男儿在厮杀和血腥中最易被激发出兽性。
一抹紫影突兀地出现在这场血肉模糊的纷乱里,她毫无目的地奔走在金戈铁马之中,好像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诗雅记得自己晕倒在营帐外,
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他的毡帐里,可那人已经不见踪影,她四处寻找,最终闯入了这出战乱中。
已经三个时辰了,距离他服下毒药的那一刻。
毒性应该已经开始发作了。
诗雅疯狂地奔走寻找,长长的银丝披拂下来,长簪半委,摇摇欲坠。
这里,遍地都是战斗和血腥,恍然间,她好像又回到了晔国被灭之时,一种即将失去所有的恐惧感再次攫住了她狂跳的心脏。
前方,两个杀红了眼的士兵驾马大吼着向她冲来,她毫不犹豫地凌空飞旋而起,两条白绫水袖像蛇一样缠住了他们脖子。
诗雅身在半空,猛一用力便扯断了两人的颈项。
此时,杀人似乎也有种安定人心的作用,她迷乱无焦距的目光渐渐有了方向。
乱马奔腾之中,银亮的重兵器到处冲杀,鲜血溅上了她的脸颊,她却全然不觉,只是定定地遥望着远方的某处。
那里,有两骑并驾齐驱,驰骋在皓皓雪原上,他们一路纵横捭阖,凡到之处,无不所向披靡。
上昊与路训分别率军埋伏在两山之上,此刻也已经陷入了混战,雪国残军被杀的措手不及,雩之国的三万大军已然胜利在望,包围圈渐渐聚拢。
上昊策马辗转奔驰,他的耳边是风声呼啸,战马嘶鸣,视线中的一切都由刺眼的鲜红和耀目的亮银勾勒而成。
他的长刀一次一次斩向蜂拥而来的对手,那种温热的血肉被利器洞穿的声音已经听得麻木,铠甲上晕染的鲜血也不知是别人的还是他自己的。
雪花飘零,热血飞溅,脸上不只是血还是雪。
拼杀中,一种尖锐的疼痛突然产生,它随着脉搏和心跳一层层地加强,从胸口开始慢慢向全身蔓延。
那种剧烈的痛楚好像被万千蚁虫噬咬,痛到每一个细胞都在哀号。
强烈的痛苦中,上昊依然驰骋于沙场之中,染血的军刀挥起又落下,对手接二连三地倒于马下,只是他已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所有动作都只是出于本能的抵抗。
因为这种直达心脏的痛必须要他集中所有的精力才能对抗。
利风割面而来,他的眼神因为痛苦变得更加明亮和锐利。
原来迎接死亡就是这样的感觉……
马上的军人紧咬牙关,露出了一种残忍的笑容。
这种残忍不是对敌人,而是对自己。
每个人只有一次体验死亡的机会,而他现在就在尽力感受这难得的,一生一次的机会。
狂风如刀,飘雪如针,一点轻微的触碰对他来说都是难忍的折磨。
一个人在临死前会想些什么?
是不是一生中所有酸甜苦辣的记忆都会在这短短的瞬间重现?
电光石火间,濒死的军人似乎也看到了属于自己的一生。
这一刻,他的眼神中忽然露出了前所未有的悲哀。
他在悲哀什么?
当一个人的记忆中除了鲜血和厮杀之外什么都没有时,这算不算是一种悲哀?
从被接入元帅府起,他是父亲的接班人,年年岁岁,日日夜夜,所有训练都是厮杀。马战,步战,水战,一直延续到他成年,他统领三军,他继承父位。
他的生命里只有铁的死灰和血的鲜红。
父亲的冷漠,亲眷的疏离,越来越汹涌的权力漩涡,还有那失而复得又得而复失的温柔……
短暂的恍惚间,心口的疼痛因为回忆而变得温柔起来,金铁交鸣的沙场上,他的脑海中居然闪过了无数温暖平静的画面——
夜色中掌灯等待的少女,绿水边盈盈一笑的轻柔;还有旖旎中幽幽绽放的舞裙;她的眼泪,她的笑,一切突然如潮水般汹涌而来。
猝不及防的回忆就像他们猝不及防的相遇。
他总是克制自己不去回想,却在这生命的最后一刻再也压抑不住,任凭内心深处的思念翻腾席卷。
她可能一直都不懂,甚至不信他的感情。
那么短暂的守候怎么可能会有那么深厚的感情?
可当一个人从小连至亲之人都不曾给予他温情时,一点点小小的温暖也足以让他永远珍藏在心底。
可惜她不懂,而他也不说。
不是不愿说,而是不知如何表达。
刀,挥起之后又落了下来,血雨漫天。
钻心蚀骨的痛苦一阵比一阵强烈,即使是这意志坚强的军人也觉得呼吸都好像要在一瞬间停滞。
剧痛飞速蔓延,上昊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努力保持住清醒的神志。
死亡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了,他咬着牙冷笑,却已痛得撕心裂肺。
即使到最后,他得到的也只有伤害和分离,就像负伤的孤独野兽,永远只能一个人舔舐伤口,将所有苦痛埋藏到心底。
不远处,有一骑迅速跟了上来,路训压低了声音,脸色是前所未有的冷肃,“怎么样?”
上昊勉强稳住身形,他紧拉缰绳,控制着飞奔的马匹。
寒风割面而来,他忽然冷喝一声,“动手!”
话音刚落,路训霍然长身而起,长刀直斩而下!
刀斩入了军人的心脏,就好像鱼滑入了水。
铁与血的相融,是世间最残酷,最默契的组合。
万军之中,众目睽睽之下,路训一刀笔直斩入了上昊的心脏!
鲜血随着长刀的去势飞溅而出,一道鲜红的弧度在半空中划过。
手起刀落,战马之上,英挺的军人再也支持不住,身形一错,翻身跌下马背,重重落入了冰冷的战场中,空茫的白雪里。
征战依然在进行,大雪也随着战鼓的齐鸣越飘越大。
既然他的生命是在战场中开始,那现在也已在战场中结束。
血,从战甲中流淌出,周围依然是相碰的刀剑,奔走的战马。
他的神志摇摇欲坠,泊泊鲜血染红了白雪,毫不留情地带走了军人的生命。
死亡的一刻,他轻轻弯起了嘴角。
无人能言明这微笑中包含的感情,它是无奈,是悲痛;是嘲弄,抑或是落寞,它太微妙,微妙到连他自己都不明白。
飘零的雪花冰冷而纯洁,它带着死亡的阴影轻轻吻上了军人苍白英秀的面颊。
他的视线已经模糊成一片惨白,可直到现在,他才真正看清,原来自己这一生除了血和铁,剩下的,什么也没有……
几十里沙场中,有人远远看到了这一幕。
在刀斩入他心脏的那一刻,紫衣女郎仿佛也被人抽空了生命,她猛地扑到在地,任由自己滚落在肮脏的泥雪中。
‘比起万蚁噬心之痛,还是以一刀结束生命来的痛快。’
她懂他的意思,可是却无法承受。
诗雅蜷缩在一片狼藉的白雪里,她没有力气站起来,也没有勇气战起来。
战马狂奔来去,血肉横飞。
“啊,啊……”她张口想哭,想大哭,可却流不出一滴泪,只能颤抖着紧抱双肩,发出单音节的哀吟。
原来悲到深处竟没有眼泪。
她蓦然大笑起来,笑得浑身如痉挛般颤抖。
她还记得他承诺会一直在她身边,她也记得他说对她不变时的眼神,沉静的,坚定的,曾经让她那么安心。
有时,她真的已经完全相信,总有一天,他们不会再分离,会有静静相守的时光。
可结果还是空梦一场。
可能人真的不能做梦,一旦做了梦,它就永远不会成真。
雪的冷意层层侵入心脏,烽火狼烟中,他们的距离并不远,只要在狂奔几步能抓住彼此的手。
可即使抓住了又如何?
抓得住躯壳,抓不住生命,死去的心没有爱。
白雪战场中,紫衣女郎拼命缩成一团,可无论怎样努力,她还是觉得冷,冷得彻骨。
内心的寒冷永远无法由外物来温暖。
女子颓然松开了双手,目光寂寥如雪。
原来这个世上真的没有人能够一直陪在她身边,即使曾经他许下过诺言。
“骗子……你这个骗子……”她横躺于地,深深将脸埋入掌中。
寒风凛冽如刀,尖利的呼啸带着无边的苍凉。
无力地倒在地上,诗雅的内心深处再也忍不住发出了长长的呜咽。
在这世上,她终于什么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