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铛银楹点缀着华丽的宫室,飞仙帐上暗花缠绕,雪纱自宽大的透雕缕花床边垂落。
冷清幽暗的宫殿里,烛光昏黄,一袭浅浅的碧衣跪坐在床边。
她的脸色很憔悴,很苍白。
肖世英此次突袭归来,身受重伤,至今依然卧床不起,危在旦夕。
如此看来,肖家怕是大势已去,朝中与之联盟的达官显贵闻讯,纷纷动摇起来,时刻准备倒戈相向,就连府中的美人们也渐渐对肖世英冷淡起来,连着几日也没有来探望她们爱的死去活来的少主。
碧莲近日来不分昼夜地照顾着肖世英,现在已经累得睁不开眼。
“碧莲……”帐内人轻声呼唤,虚弱的声音让人难以想象他就是那个神采飞扬的贵族公子。
“怎么了?”碧莲正昏昏欲睡,此刻忽然清醒过来,“少主要喝水么?”
“不用……”肖世英的声音微弱,语意却好像带上了欣慰,“这些天……只有你照顾我……嗬嗬……想不到……对我最真心的还是你……”
“少主您别多说了,快休息吧,等养好了身子,您还是能变得跟以前一样……”碧莲说着垂下了一行眼泪。
“如果……如果我好不起来……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怎么办?”肖世英咳嗽了几声,断断续续地问出了这样一句话。
“少主别这么说,不会的!”碧莲急切道,神色却有些哀戚,她轻声道,“我的命是少主救的,如果您死了……那碧莲活着也没什么意义了……”
“这么来说……你要与我同生共死?”贵族的声音略为上扬,好像不信。
“是。”女子的回答坚定而从容。
“呵呵……碧莲,当年我果然没有救错你。”原本病恹恹的俊美男子此时忽然朗声大笑起来,笑声中毫无病态。
“少主……你……你?!”碧莲跪在帐外,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放心,我没事。”说着,肖世英已经撩开了大帐,碧莲慌忙站起,为他披上长衣,他走下床来,风神俊朗的姿态一如往昔,哪有重病不治的样子?
看到侍女震惊的神情,肖世英笑吟吟道,“不过是战场上普通的厮杀而已,怎么可能要我肖世英的命?”
说罢,他双手轻提衣领,从铺着纯白羊毛毡的台阶上走下,点漆般含笑的眼瞳中晦深莫测,“我不过是想放出些假消息,将朝中随风倒的骑墙者一网打尽,然后专攻雩之国而已,碧莲不用担心。”
“原来……原来……是这样……”碧莲似乎还没有回过神来,只是轻声嗫嚅着。
“这些天……委屈你了。”
看到女子苍白憔悴的面颊,肖世英的目光不自禁地柔和起来,他忽然折回,低下身,平视跪坐的女子,轻抚她洁净的面颊。
“我突然发现,原来碧莲也是个美人。”他的唇边漾起了一丝让女人心动的坏笑,语气轻佻。
碧莲耳根一红,心跳仿佛漏了一拍。
他说这话时凑得很近,就在她耳畔,碧莲不自在地起身,往后退了一步,红着脸抬起头,语气认真,“少主,碧莲是您的侍女,不是侍妾,您不应如此”
她虽然从小仰慕他,但她的崇拜和爱慕是建立在尊严之上的,并不盲目。
肖世英是万千少女心中的完美情人,他英俊多金,位高权重,身边美艳的女伴成群。
每个女孩都会渴望吸引这样的一个人,然后独自占有他的心,让他从此只对自己一心一意。
可惜碧莲并非无知的纯情少女,她不会做这样的梦,也不敢做这样的梦。
现实永远都是残忍的,容不下童话的完美。
面对碧莲义正言辞的拒绝,肖世英并没有生气,相反,他的心情似乎更好了。
在情场上,他屡战屡胜,除了那个漂亮得出奇,也固执得出奇的诗雅姑娘。
不过,越难以到手的猎物,越具有挑战性,所以他喜欢她。
那种男人对漂亮女人的喜欢,一种肉体上的吸引。
碧莲显然没有诗雅漂亮,她淡静平凡,甚至没有拒绝肖世英的资本,但他却始终很尊重她,多年来,他从未对她发火,也从未说过一句重话。
在肖世英心里,碧莲是特别的那个,至于为什么特别,他从来没有想过。
“少主。”大殿外,有一个声音低低唤了一声。
“进来。”肖世英换上了华丽的狐毛锦缎长袍,大步流星地走到案几边。
一个黑色的身影飞快闪了进来,然后迅速掩上门,从怀中掏出一卷罄竹,递给了肖世英。
贵族男子展开竹卷,看着卷轴上一个个不同的名字,露出了满意的微笑——很好,等他除尽了这批两面三刀的骑墙者,这个雪国便完完全全掌握在他的手中了。
客栈坐落在繁华的白雪城池中,飞雪将霓虹灯笼染得半白。
滞重的雕花木窗被细木撑开,白雪一阵阵的飘落,轻盈灵动,像来自天外的精灵。
窗边,软塌上,女子孑然静坐,望着窗外辽阔的雪景出神。
淡淡紫衫,挡不住清寒,风雪翩翩,飘入红窗,万物一片洁白。
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黄铜菱花镜,朦胧丽人颜。
她是世人眼中的富贵花,一朵盛开在烟花柳巷的富贵花,即使别有根芽,也难诉衷肠。
人如雪,雪如花,看似轻浮地流连世俗,实则来自孤绝的寒天外。
诗雅吹着寒风,没有动,那天她不告而别,因为她害怕。
话别的痛苦会让人变得软弱和拖沓。
镜中的容颜很美,却很陌生。
她不喜欢照镜子,因为有时候她自己也认不出自己是谁。
人的脸就是张面具,世上最精巧奇妙的面具。
这些年,她变了很多,已经习惯带着面具示人,可他对她却始终没有变,那个人的感情就像他的个性一样,冷静,平稳,不轻易改变。
这些年,她只见过他一次失控,那是三年前的第一次重逢。
往事总是时不时袭上脑海,诗雅面对镜子,慢慢散下了雪一样的长发。
雪发如星光,那夜的星光。
三年前的夜里,晚风轻吹,华灯初上。
高楼屹立在繁华里,明月高悬在苍穹中。
月下,蔷薇花开,罗袖飘香。
美人如蔷薇,沐浴着银色的月光。
她在花园中新摘了几支蔷薇,穿过花香荼靡的回廊,走入旖旎的丝竹舞乐,徘徊至东面冷清的长廊上。
悦音坊奢华富丽,这间厢房内却只有一个人,她知道,他向来不爱热闹。
美人手执蔷薇立在门边,雕花的木门虚掩着,她却没有进去。
等待,漫无目的地等待,直到蔷薇的刺刺破了她的手
指。
“既然来了,那就进来。”厢房内的声音,冷淡又熟悉。
应言推开门,她迈了进去。
流苏金灿,银铛清亮,黄金为檐饰,锦缎为华帐。、
这奢靡的风格,他一定很不喜欢,可他却又来了。
美人微笑着走近,在水晶珠帘外盈盈站定。
烛光暗淡,房中华丽深冷,帘后的人拥着银灰狐裘,手执夜光玉杯,独自饮酒。
“难得少帅前来,可惜妾身今日身体不适,难以起舞,特意前来赔罪。”诗雅屈膝一礼,笑意动人。
“可我听说,你从不亲自接客。”帘内人慢慢放下了酒杯。
“不错。”诗雅轻笑。
“那今天为何要破例?”他望着手中的酒杯,没有抬眼。
“遇到像你这样的贵客,有什么例是破不得的。”她的回答很直率,也很肤浅。
军人沉默了片刻,语气还是没有波澜,“我以为你是个清高的舞女。”
“‘清高’不应形容舞女。“美人唇边笑意朵朵,”做任何行当都该有做那个行当的样子,若做了舞女,还放不下骄傲,那倒不如以死保节。”
她的回答好像令帘内的人微微笑了,可他的眼神还是很冷淡。
“你很喜欢蔷薇?”
帘后的美人如珠玉,而他的目光却穿过了珠帘,投落于她手中的鲜花。
“是。”丽人执花浅笑。
“为什么?”军人的目光没有收回。
“因为蔷薇有刺。”她浅浅莞尔。
“玫瑰也有刺。”酒杯已空,他却没有斟酒,只是漠然地说话。
“玫瑰不够艳,也不够冷,她的刺太软,只刺得破人的手,却刺不伤人的心。”美人的声音很柔和,目光却很哀伤。
“你喜欢刺人的心?”
杯已空,心似乎也已空。
“不喜欢。”
“不喜欢?”
“因为蔷薇也有心,若刺伤了别人,也就刺伤了自己,有时她伤得会比别人更重。这样的蔷薇很凄美,我喜欢美的东西。”美人的笑颜清甜,眼眶却湿了。
水晶帘后,他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凝望着她手中的蔷薇。
他在想什么?
是盛开的花,还是失去的人?
很久,他举起酒杯,空的酒杯,慢慢开口,“你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样。”
“是,我并不清高。”她淡淡微笑。
军人直起身,他的目光徘徊在珠帘后,却始终没有经过她的容颜。
蔷薇的花香已属于过去的温柔,他的思绪一转,话锋也恢复了冷锐,“我知道你的身份,是太后让你来接近我的,对么?”
“少帅果然精明。”美人笑着走到珠帘边。
“你确定你能完成太后的任务?”
曼妙的人影越来越近,他掌中的酒杯也轻轻转起。
这是否意味着,他的心已经乱了?
“当然确定,因为您不会拒绝我的。”
她的手已撩开了珠帘,冰雪容颜完全展露,军人的目光却在这一刻移向了别处。
美人的眼波柔如春水,她好像没有看到他的痛苦,只是云淡风轻地走来,将手中的蔷薇系在衣带上。
“这里的蔷薇开得很盛,听说少帅府中也种了不少蔷薇,我本想多折几支送你,可惜蔷薇有刺,我拿不住。”珠帘荡漾,她云袖飘然,款款而来,提裾跪坐在红木案几边。
她说了什么,他根本没有听见,只是紧紧攥着手中的酒杯。
军人的表情依然冷漠,冷漠的几乎僵硬。
“诗雅今日第一次陪酒,如有不周之处,还望少帅包涵。”
女子的手腕雪白柔软,她为自己斟了一杯酒,举起酒杯,春月般的眼波痴痴凝望着琥珀美酒,“过去的事情就像流水一样,去了便不会复返,少帅若是忘不了旧人,诗雅或许可以安慰您。”
她的话没有说完,人已轻浮地向他靠了过去,如兰的气息吹拂在军人的耳畔,可他却猛然站了起来,什么话也没说,笔直走向珠帘,看也没有看她一眼。
女郎没有阻止,只是举杯苦笑,“你敢来看我的跳舞,却不敢看我的脸。”
军人的脚步停在珠帘外,挺直的肩背发出了轻微的颤抖。
饮下一杯酒,诗雅悠悠起身走到帘边。
此时,他终于回过头来,而她也正望着他,笑得很奇怪,也很甜。
看着这样的笑,冷静的军人好像突然被人抽了一鞭子,他霍然回身,大步走向门口,未走出几步,脚下却是一个踉跄。
及时扶住了窗棂,军人单膝撑地,好像再也遏制不住,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原本已经轻烟般消失的人,原本已经埋葬在心中的事,为什么又突然重新回到眼前?
惊悸和痛苦刺激着内心无可奈何的悲伤,脑中不断重现出战场上绝别的一幕幕。
看着他的悲痛和无奈,帘边的女子忽然感觉到一种近乎扭曲的快乐。
原来她在他心中曾经留下了那么深刻的烙印,永远也消不去。
一瞬间,她几乎爱上了这种残忍的,折磨人的方法。
军人咬牙克制着心中奔涌的情绪,却看见那袭紫色的衣袂越来越近,她伸手轻抚上他的脸颊。
柔软温暖的手,熟悉的,带着蔷薇花香的气息。
“原来你这么喜欢她。”
她的目光很温柔,话语却很残酷,“但她是她,我是我,你不用因为看到我而难过。”
丽人微笑起来,她的笑容很媚,“如果……你喜欢的只是她的外表,那我可以满足你,只可惜——”
军人霍然闭上眼睛,压抑痛苦的神情如同一条被砍伤的猛虎。
“你不是她。”他猛然扯开这双温柔的手,站起身毫不犹豫地大步走出厢房。
冷风从回廊外吹来,疾走的军人呼吸渐渐平稳。
控制情绪是他的长处,因为他不喜在任何人面前暴露自己的内心,尤其是软弱的感情。
可今天却是前所未有的狼狈和失态,而且是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失控。
加快了脚下的步伐,走在歌舞缭绕,满是靡靡之音的悦音坊中,他的神志却已恢复了冷静。
一次的失控已经足够,绝对不能再有第二次。
冰冷的军人大步走入了停泊在楼外的马车中,车入长街,不知是在逃避别人还是他自己。
厢房内,紫衣丽人独自立在原地,望着他离去的方向。
她的眸子很亮,亮得好像窗外的秋星。
珠帘轻轻荡漾,丽人忽得浑身一颤,跌坐在烛光下。
蔷薇凋零于地,短短的重逢好像耗尽了她三年来所有的感情和勇气。
第一次重逢,是他唯一一次失控。
他狼狈,她亦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