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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书名:福尔摩斯探案全集1 作者:柯南·道尔 本章字数:208647

更新时间:2014年12月30日 19:37


第十二章

  

  乔纳森·斯茂的奇异故事那个警长很耐心地在车上等着,我回去时已经很晚了。我给他看了空箱子,他大失所望。

  他郁闷地说:“这么一来,没有奖金了!箱子里没有珍宝也就没有奖金了,不然今晚我和同伴山姆 ·布朗每人能得到 10镑奖金呢。 ”

  我说:“撒迪厄斯 ·舒尔托先生是个有钱人,不管有没有珍宝,他都会给你们酬劳的。 ”

  警长沮丧地摇着头说:“阿塞尔纳 ·琼斯先生会觉得这件事办得糟透了。 ”

  他想的没错,当我回到贝克街,那位侦探看空箱子的时候,他的脸色很不好看。他们三人——福尔摩斯、琼斯和囚犯——刚刚来到贝克街;因为他们改变了原来的计划,中途去警署作了报告。福尔摩斯仍像往常一样,懒洋洋地坐在他的椅子上,面对着顽强地坐在那儿的斯茂。斯茂把那条木腿搭在好腿上。我给大家看空箱子的时候,他靠着椅子放声大笑起来。

  阿塞尔纳 ·琼斯发怒说:“斯茂,这是你干的好事。 ”

  斯茂狂笑着说:“不错,我已经把珍宝放到你们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去了。这些珍宝是我的,要是我得不到,谁都别想得到。我告诉你,除了安达曼岛囚犯营的三个人和我自己以外,没有任何人有权利得到这些珍宝。现在既然我们四个人都不能得到,我就代表他们三人把珍宝处理了。这样最符合我们当初发的誓:我们永远是一致的。我知道他们三个一定会同意的——宁可把珍宝沉到泰晤士河河底,也不能让它们落到舒尔托或摩斯坦的亲人手里。我们干掉阿奇麦特,可不是为了让这些人发财的。珍宝和钥匙都跟童格埋葬在一起了。我一看到你们的船肯定能追上我,我就把珍宝收藏到安全的地方了。你们这次连一个卢比也别想弄到手了。 ”

  阿塞尔纳 ·琼斯厉声说:“斯茂,你这个骗子!要是你把珍宝扔进了泰晤士河,为什么不连箱子一起扔下去,那样不是更省事吗?”

  斯茂狡猾地斜着眼看了看他,回答说:“我扔着省事,你们捞着也省事。你们既然能追上我,就能捞上来一只铁箱子。现在我已经把珍宝散投在一段长达 5英里的河道里,就不太好捞起来了。这个我也是横着心才下了手的,看着你们追上来,我都快疯了。再可惜也没用,这辈子我活得有顺利有倒霉,但是我从来没有后悔过。 ”

  琼斯说:“斯茂,这件事很严重。如果你能帮助法律而不是这样去破坏,判刑时就有机会从轻发落。 ”

  “法律?!”犯人咆哮起来了,“多么美好的法律啊!珍宝不是我们的是谁的?这些东西不是他们赚来的,却要给他们,这能叫公平吗?你们看看我是怎样赚到这些珍宝的:整整 20年,住在热病猖狂的湿地里,白天整天在红树下做苦工,夜晚被锁在污秽的囚棚里,身上戴着镣铐,蚊虫叮咬,受着疟疾的折磨,忍耐着那些喜欢用白人泄愤的可恶的黑脸禁卒的种种凌辱,为了赚到阿格拉珍宝,我付出了这么多代价,你还敢来跟我讲公道?难道我不愿意把自己受尽艰苦得来的东西让给别人享用,你就觉得不公道吗?我宁愿被绞死或吃童格一毒刺,也不甘心活在监狱里,让其他人拿着本该属于我的钱去逍遥快活!”现在斯茂不再沉默了,相反,他滔滔不绝地把这些话全都倒了出来,同时两眼发亮,双手激动地颤抖着,手铐也跟着作响。看到他这种愤怒、冲动的样子,我理解了为什么舒尔托少校一听到他越狱回来的消息就吓得惊慌失措。

  福尔摩斯安详地说:“你忘了,我们完全不了解这些事。你没有告诉我们整个事情的经过,所以也无法证明你原本是多么的有理。 ”

  “啊,先生,您的话才是公正的,虽然我戴上这个‘手镯’也全都多亏你。不过,我没什么可埋怨的……这些都是公平公正的。要是您想听我的故事,我一定老老实实全告诉你,绝不隐瞒。谢谢您,请把杯子搁在我身旁,我渴了的话会凑过去嘴喝的。

  “我自己是伍斯特郡生人,出生于帕休附近。如果你去看看的话,会发现那里是斯茂家族的聚居地。我经常想回去看看,但是因为我一直行为不检,族人们未必欢迎我。他们全是稳重的教徒,都是在乡里受人尊敬的农民,但我却一直是个流浪汉。 18岁的时候,因为恋爱的事儿我闹得不能在家乡待了,只好另谋生路。正好当时步兵三团就要调往印度,我就当了兵,吃上了军粮,正好也借机脱身。

  “但是,我的军旅生涯注定不会长久。我刚学会鹅步操、刚会使用步枪,偶尔有一次去恒河游泳,河里的一条鳄鱼就像给我做外科手术一样,干脆利落地咬掉了我整个小腿。幸亏连队的游泳能手,班长约翰 ·侯德当时也在。因受惊和失血我晕了过去,要不是侯德抓着我游上了岸,我就淹死了。在医院里养了 5个月,我才装上木腿跛着出了院。因为身材残障,我被取消了军籍,所以更难找到工作了。大家可以想一想,那时我还不到 20岁,已成了无用的瘸子,可真够倒霉的了。不过,窘境没有持续多久,正好有一个名叫艾伯怀特的人,刚刚来到印度经营靛青园,想要找一个人来监督靛青园的苦力们。他正好是我原来的团长的朋友。因为我身体不好,团长经常照顾我,一句话说吧,团长用尽全力向他推荐了我。因为这个工作主要是骑在马上,我的两膝还能夹得住马腹,骑马还难不住我。我的工作是在庄园内巡行,监督工人,随时向园主报告工人是勤快还是懒惰。报酬很不错,住处也舒适,所以我很想一辈子就做这个了。园主艾伯怀特先生为人和蔼可亲,常常来我的小屋里吸支烟聊聊天,那里的白人不像这里的白人,彼此之间都很关心。

  “唉,我注定了是个倒霉蛋。突然间,大叛乱[指的是 1857年印度反英大起义]出人意料地爆发了。上一个月,大家还像在英国一样好好地生活着,到了下一个月, 20多万黑鬼就么没人管了,把整个印度都变成了地狱。当然,你们在报纸上都看到这些事了,也许比我这个不识字的人知道得还多呢,我只知道那些自己亲眼看见的事儿。我们靛青园位于穆特拉,靠近西北几省的边缘。每天晚上,烧房子的火焰映红了整个天空。每天白天都有小队欧洲士兵保护着家人,路经靛青园去最近的驻地阿格拉城。园主艾伯怀特先生个性固执,他总觉得叛变的事儿未免有点夸大其词,他总认为这事情很快就能平息,所以还是像过去那样,坐在凉台上喝酒吸烟,但是四周早已烽火连天了。我和管账的道森夫妇俩都很尽职尽责,所以一直都跟他在一起。终于,有一天出事了。那天我去远处的一个庄园办事,傍晚时才骑着马缓缓归来。路上,陡峭的峡谷谷底蜷伏着的一堆东西吸引了我的目光。我骑马下去一看,忍不住寒毛直竖,那是被人割成了一条一条、又被豺狼和野狗吃去了一半的道森的妻子的残尸。不远的地方趴着道森的尸体,手里还握着放空了的手枪,他前面还躺着 4个摞在一起的印度兵的尸体。我控着马缰,正在犹豫去什么地方,忽然看见园主的房子烧了起来,火苗已经冲出屋顶。我知道就算自己赶过去也帮不了什么忙,只能白白送命。从我站的地方可以看见成百个穿红衣的黑鬼子正在对着燃烧的房子手舞足蹈,里面的几个人冲我指了指,跟着就有两颗流弹从我头上掠过。我掉转马头就向稻地里狂奔而去,深夜才逃到了阿格拉城内。

  “但事实上,阿格拉也已经不安全了,整个印度已经变成了一个马蜂窝。就算能聚上几个英国人,也只能保住枪炮射程内的一小块地方,其他各处的英国人都成了流浪的逃难者。这是几百人对几百万人的战争。最使人伤心的是:不论是步兵、骑兵还是炮兵,这些敌人都是我们当初训练过的精锐战士,用的是我们的武器,军号的调子也和我们吹的一样。在阿格拉驻有孟加拉第三火枪团,其中有些印度兵,两队马队和一连炮兵。另外还新成立了一队义勇队,是由商人和政府工作人员组成的。我虽然装着木腿,也参战了。 7月初我们到沙根吉去迎击叛军,一度把他们击退了,后来因为缺乏弹药又退回了城内。四面八方传来的都是最最糟糕的消息——这一点都不奇怪,因为只要你看一看地图就会明白,我们正处在变乱的中心。勒克瑙就在东方,相距一百多英里;康普城在南方,距离也差不多一样远。四面八方,到处都是痛苦、杀戮和暴行。

  “阿格拉地方很大,聚居着各种各样古怪而可怕的邪教徒。在狭窄弯曲的街道里,我们这些寥寥可数的英国人是无法布防的。因此,我们的长官调动了军队,在河对岸的一个阿格拉古堡里建立了阵地。你们几位有谁听说过这个古堡或读到过相关的记载没有?这个古堡非常奇怪——我虽然到过不少稀奇古怪的地方,但这是我见过最古怪的地方。首先,它非常大,我估计它占了很多英亩,较新的一部分面积很大,容纳了我们的全部军队、妇孺和辎重还绰绰有余。但是这一部分的面积还远远没有更古老的那一部分大,那里是蝎子、蜈蚣盘踞的地盘,没有人会去那里。旧堡里边全是空荡无人的大厅、蜿蜒曲折的甬道和迂回的长廊,人进去后很容易迷路。所以很少有人去古堡那边,只是偶尔会有人结伙拿着火把去探险。

  “古堡前面有一条小河流过,就变成了护城河。堡两侧和后面有许多门供出入,自然,这里和我们的军队驻扎地都必须派人把守。我们人数太少,不可能既照顾到全堡的每个角落又照顾到全部的炮位,我们就在堡垒中央设置了一个中心守卫室,每一个堡门由一个白人率领两三个印度兵把守。我被指派守卫堡垒西南面的一个孤立的小堡门,只负责夜里的一个固定时间段。有两个锡克教徒士兵归我指挥。我收到的指示说:碰到危急情况,只要放一枪,中心守卫室就会有人接应。但是我们那里距离堡垒中央足有 200多步,还要经过很多迷宫一样的曲折长廊和甬道。我万分怀疑,在真的受到攻击的时候,救兵是否能及时赶到。

  “我是个新兵,身体又不好,能当上小头目,心里很得意。头两夜我和我的两个印度兵把守堡门,他们都来自旁遮普省。一个名叫穆罕默德 ·辛格,一个名叫阿布杜拉 ·卡恩。他们俩人高马大,面目狰狞,并且久经沙场,都曾在齐连瓦拉战役中和我们交过手。他们俩的英语都很好,但是我很少听见他们用英语交谈。他俩就喜欢站在一起,整夜用古怪的锡克语不停地嘀嘀咕咕。我常常一个人站在堡门外,俯视着宽阔而曲折的河流和那大城里闪烁的灯火。那“咚咚”的鼓声和印度铜锣的声音,和吸足了鸦片不停狂叫着的敌人,整夜都在提醒着我们:河对面的邻居很危险。每隔两个小时,就有值夜的军官到各岗哨巡查一次,以防意外。

  “值岗的第三天晚上,淫雨霏霏。在这种天气里连续站几小时,实在非常痛苦。我又试着和那两个印度兵攀谈,他们还是对我爱答不理。到了凌晨两点,就连略微能打破寂静的夜的巡查也过去了。因为我的同伴不愿意跟我说话,我就放下枪,掏出烟斗来划了一根火柴。两个印度兵突然冲向我,一个人把枪抢走,打开了保险栓,用枪口对着我的脑袋;另一个人抽出一把大刀搁在我脖子上,而且咬着牙说,只要我动一步就把刀子刺进我的喉咙。

  “我的第一个想法是:他们一定是跟叛军一伙的,这就是他们突击的开始。如果他们占据了这个堡门,整个碉堡一定都会落入敌人手中,堡里的妇孺也就会会和康普的人一样遭到不幸。可能你们会觉得,我现在是在胡说,可是我敢发誓,当时我想到这一点,虽然能感觉到刀尖就顶在我咽喉上,我还是准备大喊一声,哪怕这是我最后的一声,这样说不定可以让中心警卫室得到警告。那个按住我的人好像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我正准备出声,他就低声对我说:‘不要出声,堡垒不会有危险,河这边没有叛军。’他的话听来似乎还真实。我知道,只要一出声自己就没命了,我从这家伙的棕色眼珠里看出了他的意思,所以我闭上了嘴。我等待着,看他们准备怎么样。

  “那个较高也较凶的,名叫阿布杜拉 ·卡恩的印度兵对我说:‘先生,听我说。你现在有两条路可以选:一条是跟我们合作;一是永远也不再出声。事情太大了,我们谁也不能犹豫。要不你就虔诚地向上帝起誓,跟我们合作到底;要不我们今晚就把你的尸体扔到沟里,然后去我们的叛军弟兄那边投降,中间绝对没有别的路可选。你选哪条路,生还是死?我们只能给你 3分钟决定,因为时间太紧张了,必须在下次巡逻到来之前把事情办妥。 ’

  “我说:‘你们还没有跟我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叫我怎么做决定?不过我事先声明,如果你们的计划跟碉堡的安全有关,我就不能同你们合谋,我欢迎你们干脆给我一刀!’

  “他说:‘这事跟碉堡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只要你做一件事,这件事跟你们英国人来印度想干的事一样——我们要让你发财。今晚你如果决定跟我们合作,我们就以这把刀庄严地对你起誓——这种誓言从来没有任何锡克教徒违反过——把得来的财物,公公平平地分给你一份。 1/4的珍宝归你,没有比这更公平的了。 ’

  “我问道:‘什么珍宝?我愿意跟你们一起发财,可是你得告诉我怎样办。 ’

  “他说:‘那么你发誓吗?用你父亲的身体,你母亲的名誉和你的宗教信仰起誓,今后绝不做不利于我们的事,不说不利于我们的话。 ’

  “我回答说:‘只要碉堡不受威胁,我愿意照你说的发誓。 ’

  “那么我的同伙和我自己都发誓,给你 1/4的珍宝。也就是说,我们四个人每人一份。 ’

  “我说:‘我们只有三个人呀。 ’

  “‘不是的。多斯特 ·阿克巴也必须分一份。在等候他的时候,我可以告诉你这个秘密。穆罕默德 ·辛格请站在门外边,等他们来的时候通知我们。先生,事情是这样的,我知道欧洲人是守誓的人,所以我们信任你。如果你是说谎成性的印度人,不管你怎样对着神明发假誓,现在你的血也一定染上了我的刀,你的尸体也早就被扔进河里了。但是我们信任英国人,英国人也信任我们,现在,您听我说吧。 ’

  “‘我们印度北部有一个王爷,虽然他的领土很小,财富却不少。他的财产一半来自遗产,一半是自己搜刮来的。他爱财如命,同时又惜财如命。国内大乱后,这个王爷一面跟着叛军抵抗白人,一面又害怕白人万一得势,会对自己不利。他思来想去,犹豫了很久。最后终于想出了一个两全之策:他把所有财产分做两份,所有的金银钱币都放在宫中的保险柜里;所有的珠宝钻石都放在另一个铁箱里,差一个亲信假扮成商人带到阿格拉碉堡来藏好。如果叛军胜利了,他就可以保住金银钱币;如果白人胜利了,虽然保不住钱财,还能保住珠宝钻石。他这样分割好财产后,就加入了叛军——因为他边界上的叛军实力很强。先生你试想,他的财产是不是应当归到始终尽忠于一方的人的手里。

  “‘这个被派来的乔装商人化名阿奇麦特,现在阿格拉城内,他准备潜入堡内。他的同伴是我的同盟兄弟多斯特 ·阿克巴,他知道这个秘密。多斯特 ·阿克巴跟我们商量好了,今晚从我们把守的堡门把他带进来。他们很快就要来了,他知道穆罕默德 ·辛格跟我在等他。这个地方非常平静,没有人知道他们来了,从此世界上也就再没有阿奇麦特这个人了,而王爷的珍宝也就归我们几个平分了。先生,您看好不好?’

  “在伍斯特郡,生命被看得宝贵而神圣,但是在这充满烧杀掳掠、人人自危的处境中,一切都大不一样了。当时我觉得商人阿奇麦特的死活完全不值一提,那批珍宝打动了我的心。我想象着回老家以后怎样支配这一笔财富,想象着当乡亲们看到我这个从来不干好事的人带着满口袋的金币回来,会如何刮目相看。因此,我下定了决心,可是阿布杜拉 ·卡恩还以为我在犹豫,又紧逼了一句。

  “他说:‘先生,请您再考虑考虑,如果指挥官捉住这个人,必定会把他处死,并且把珍宝充公,谁也得不着一个钱。现在他既然落到了我们手中,为什么我们不私下解决他,平分他的珍宝呢?珍宝归我们和入了军队的银库还不是一样。这些珍宝足够使我们每人都变成巨富。我们距离别人很远,不会有人知道,您看还有更好的主意吗?先生,您再表个态吧,您是愿意跟我们一起呢,还是逼着我们把您当成敌人呢?’

  “我说:‘我的心和灵魂都和你们在一起。 ’

  “他把枪还给了我,说:‘这真是好极了,我们相信你会和我们一样,永远遵守誓言。现在我们就只剩下等着盟弟和那个商人了。 ’

  “我问:‘那么,你盟弟知道我们的计划吗?’

  “‘他是主谋,一切全是他策划的。我们现在去门外,陪着穆罕默德 ·辛格一起站岗吧。 ’

  “正是雨季之初,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浓云在天上飘荡,夜色迷蒙,隔着一箭之地的距离就什么都看不清了。我们的门前是一个城壕,壕里有些地方的水差不多已经干了,可以很轻易地走过来。我们站在那儿,静待着那个前来送死的人。

  “忽然间,对岸出现了一抹明显被遮挡着的灯光,一会儿消失了,不久又重新出现,并冲着我们这个方向慢慢地走来。

  “我叫道:‘他们来了!’

  “阿布杜拉轻轻说:‘请您照例盘问,但是不要吓唬他,把他交给我们带进门里,您在外边守卫,我们自有办法。您预备好灯吧,免得认错人。 ’“那盏灯闪烁着向前移动,一会儿停下,一会儿向前,后来我终于能看见两个黑影到了对岸。等他们下了壕沟,涉过积水,爬上岸来,我才放低了声音问:‘什么人?’

  “来人应声回答说:‘是朋友。’我用灯照了照他们,前面的印度人个子非常高,满脸长长的黑胡须,直垂到腰带下面,除了在舞台上,我从来也没有看过这样高大的人。另外的那个人则是个矮小的、圆滚滚的胖子,缠着大黄包头,手里拿着一个围巾裹着的包。他好像害怕得全身都在发抖,手抖得像在发疟疾。他像一只钻出洞外的老鼠,不住地左顾右盼,两只小眼睛闪烁着。我想,杀掉他实在有点可怜,可是一想到珍宝,我的心马上就变成了石头。他看见我是白人,忍不住开心地跑向我。

  “他喘息着说:‘先生,请保护我,请你保护这个逃难的商人阿奇麦特吧。我从拉吉起塔诺来到阿格拉碉堡避难。因为我是英国人的朋友,所以我曾被抢劫、鞭打和侮辱。现在我和我的东西都安全了,真是感谢。 ’

  “我问道:‘包里边是什么?’

  “他回答说:‘一个铁箱子,里边有一两件祖传的东西,对别人来说不值什么钱,但是我自己舍不得丢掉。我不是讨饭的穷人,如果您的长官能允许我住在这里,我一定会付给年轻的先生您和您的长官酬劳的。 ’

  “我不敢再跟他说话了。越看他那可怜的小胖脸,我越不忍心下手杀他,不如干脆早点要了他的命。

  “我说:‘把他押到总部去。’两个印度兵一左一右把他带进了漆黑的门道,那个高个子跟在后面,从来没有人会这样被四面包围,注定难逃一死。我提着灯独自留在门外。

  “我能听见寂静的长廊上,他们走路的脚步声。忽然,脚步声停了,紧接着传来打斗的声音。过了不久,忽然有人喘着气冲我奔过来,我大吃一惊,举灯朝着门里仔细一看,原来那个小胖子正满脸是血地拼命狂奔,那个高个子握着刀如一只猛虎般紧紧跟在后面。我从来没见过跑得这么快的人,眼看高个子就追不上了。我知道,如果他能越过我跑出门外,就很可能得救。我本来已经觉得心软,想放过他了,但是一想到珍宝,心肠又变硬了。等他跑近,我就抡起火枪冲着他的两腿之间砸了下去,他就像被射中的兔子一样,在地上滚了两滚。他还没爬起来,那印度兵就扑上去,冲他肋下刺了两刀。他一声不吭,一下也没挣扎,就躺在地上不动了。我想,也许他被我绊倒的时候就摔死了。先生们,你们看,不管经过是否对我有利,我全都如实招认了。 ”

  说到这里,他停下话头,伸出戴着手铐的手,接过了福尔摩斯给他斟的加水威士忌酒。我觉得,不光是从他做的残忍的事儿里,就是从他讲述这个事时的那种毫不在乎的神情里,就可以了解他有多么残忍狠毒。不管他将来被判了什么罪,我都不会同情他的。歇洛克 ·福尔摩斯和琼斯坐在那儿,手放在膝上,侧耳倾听,脸上也露出了厌恶的神色。也许斯茂也看出来了,因为他接着叙说时,声音和动作里都带着些抗拒的意味。

  他说:“当然了,整件事确实糟糕透顶。但是我真想知道,处在我的地位,到底有几个人会宁可被杀也不要那些珍宝?还有一层,他一进堡垒,局势就变成了不是他死就是我亡;如果他跑出了堡外,整件事情就会暴露,我就要受军事审判而被枪决——因为,在那样的时刻,定刑不会从宽的。 ”

  福尔摩斯打断他说:“继续往下说吧。 ”

  “阿布杜拉 ·卡恩、多斯特 ·阿克巴和我三个人把尸体抬了进去。他虽然矮小,可是真够重的。穆罕默德 ·辛格留在外面守门。我们把他抬到已经预备好了的地方,这里距离堡门很远,通过一条弯曲的甬道进入一间空无一物的大厅,屋子的砖墙全都碎得不成样子了,地上有一个凹坑,正好当做天然的墓穴。我们把商人阿奇麦特的尸体放了进去,用碎砖掩盖好了,弄完以后我们就都回去验看珍宝了。

  “铁箱——也就是现在放在桌上的这个箱子——还放在阿奇麦特原来被打倒的地方,钥匙用丝绳系在箱子盖上的刻花提柄上。我们打开箱子,箱内的珠宝在灯光照耀下灿烂发光,就像我小时候在故事里读到的那样,跟我想象中的一模一样。这些珠宝让人眼花缭乱。我饱了眼福以后,就动手列了一张珠宝清单。里面有 143颗上等钻石,包括一颗叫做‘大摩格尔’的——据说是世界上第二颗最大的钻石,还有 97块上等翡翠, 170块红宝石(其中有些是小的),40块红玉, 210块青玉, 61块玛瑙,许多绿玉、缟玛瑙、猫眼石、土耳其玉,还有一些宝石我那时候还不认识,但后来都渐渐认识了。除了这些,还有 300多颗圆润的珍珠,其中有 12颗珍珠是镶在一个金项圈上的。从樱沼别墅拿回宝箱以后,我点了点,只有这个项圈不见了。

  “清点了以后,我们把珍宝放回箱里,又拿出堡外给穆罕默德 ·辛格看了一遍。我们又重新隆重宣誓:要团结一致谨守秘密。我们决定把宝箱藏起来,等政局安定以后再来平分。当时就均分赃物是不合适的,因为那些珠宝非常昂贵,如果被人发现在我们身上,会引发其他人的疑心,而且我们也没地方来藏它们。因此我们把箱子搬到埋尸的那间屋子去,从最完整的一面墙上拆下几块砖来,把箱子放进去,再把砖放回,掩盖严密。我们小心地记清了藏宝的地方,第二天我画了四张图,每人各执一张,下面都写好了四个人的签名作为我们起誓的标记:从此以后我们一举一动全要代表四个人的利益,不得私自独吞。我可以对天发誓,我从来没有违背过这个誓言。

  “好啦,后来印度的叛变结果如何,也用不着我再来告诉大家了。从威尔逊占领了德里,考林爵士收复了勒克瑙以后,叛乱就瓦解了。新的军队纷纷开到。纳诺 ·萨希布在国境线上逃跑了,葛雷特亥德上校带领着一个急行纵队来到了阿格拉肃清了叛军,整个国家好像已经和平了。我们四个人盼着不久就可以平分赃物、远走高飞了,可是转眼之间我们的希望就成了泡影,因为我们全都因杀害阿奇麦特被捕了。

  “事情是这样发生的:因为信任阿奇麦特,那王爷才把珍宝交给他。可是东方人疑心太大,那王爷又派了一个更亲信的仆人跟在后面,暗查阿奇麦特的行动,并且命令这仆人要紧紧盯住阿奇麦特。那天晚上他一直偷偷跟着,眼看阿奇麦特走进了堡门。他以为阿奇麦特在堡内已经安顿妥当,所以第二天就设法进入了堡内,却怎么都找不到阿奇麦特。他觉得事情太离奇了,就和守卫的班长谈了,班长又报告给了司令官,所以全堡内马上进行了一次细致的搜查,发现了尸体。在我们还自以为安全的时候,就被以谋杀的罪名逮捕了——三个人是当时的守卫者,其余一人是和被害者同来的。在审讯中没人谈到珍宝,因为那个王爷已被罢黜并被逐出了印度,已经没有人跟珍宝有直接的关系了。但是谋杀案情确凿,判定我们四人同为凶手。三个印度人被判徒刑终身监禁,我被判死刑,不过,后来我被减刑了,跟他们一样终身监禁。

  “我们的处境很奇怪异。我们四个人被判徒刑,只怕这辈子都没法恢复自由了,但是,与此同时,我们又有一个共同的秘密,只要能够利用珍宝,马上就能变成富翁,过着最奢华的生活。最难忍受的就是:明知大宗珍宝在外面等着我们取用,可是还要为了吃些糙米、喝口凉水而受禁卒的任意凌辱,我真是要发疯了,所幸我生性倔强,所以还能耐心忍受,等候时机。

  “最后,好像时机到了。我由阿格拉被转押到马德拉斯,又从那儿被转到安达曼群岛的布雷尔岛。岛上白人囚犯很少,我一开始就表现得不错,所以不久就被特殊对待了。在亥瑞厄特山麓的好望城里,我得到了一间自己居住的小茅屋,很是自在。那岛上是可怕的热病流行的区域,离我们不远就有吃人的生番部落,生番们一有机会就对我们放毒刺。我们在那里整天忙于垦荒、挖沟和种薯蓣,还有别的杂活儿,到夜里才能有点空。我还学会了为外科医生调剂配方,稍微懂点外科医术了。我每一分钟都在寻找逃走的机会,可是这儿离任何陆地都有几百英里远,附近的海面上,风也很小,很多时候甚至没有风。所以,想要逃跑真是难上加难。

  “年轻的外科医生萨摩顿性格活泼、喜欢玩乐,晚上常有驻军的青年军官到他家去玩牌赌钱。我配药的外科手术室跟他的客厅只隔着一堵墙,中间有一扇小小的窗户连通。有时候我在手术室里觉得郁闷了,常常灭了灯,站在窗前听他们谈话,看他们赌钱。我本来也喜欢玩牌,在一旁看看也很过牌瘾。他们常常在一起的有带领土人军队的舒尔托少校、摩斯坦上尉和布罗姆利 ·布劳恩中尉和这位医生本人,此外还有两三个管理监狱的官员。这几个官员是玩牌的老手,赌技很精。他们几个人凑成一伙,玩起来倒也痛快。

  “有一个情况不久就引起了我的注意:每次赌钱总是军官们输,监狱管理员们赢。我可不是说这儿有什么弊病,只是监狱管理员们自从来到安达曼群岛,每天无所事事,就用玩牌来消磨时间,熟能生巧罢了。军官们技术不高,所以愈赌愈输,愈输愈急,下的注也愈来愈大,所以也愈来愈捉襟见肘,其中以舒尔托少校输得最多。开头他还是用现钞赌,后来只能用期票,如果哪天他略微赢了点钱,胆子马上就大了,接着就会输更多,所以他整天都借酒消愁。

  “有一晚他比往常输得更多,当时我正在茅屋外边乘凉,他和摩斯坦上尉慢慢走着回来。他们两个是非常好的朋友,每天形影不离。少校正在抱怨自己的牌运。

  “经过我的茅屋时,他正对上尉说:‘摩斯坦,怎么办?我可毁了,我得辞职了。’“上尉拍着他的肩说:‘老兄,没啥了不起的,我还碰见过更糟糕的境况呢,可是……’我只能听到这些,可是,这已经够让我动脑筋的了。“两天以后,舒尔托少校正在海滨散步,我趁机走过去跟他说话。“我说:‘少校,我有事请教您。 ’“他拿下嘴里叼着的雪茄烟,问:‘斯茂,什么事?’“我说:‘先生,我要请教您,如果有埋藏的珍宝,交给谁比较合适呢?我知道一批价值 50万镑的珍宝的埋藏地;既然我自己不能用,我想最好还是把它交给有关当局,说不定他们会缩短我的刑期呢。 ’“他吸了口气,死盯着我,观察我是不是在说谎,接着问:‘斯茂, 50万镑?’ “‘先生,一点儿也不错, 50万镑现成的珠宝,随时可以到手。奇怪的是原主因为犯罪已经逃走了,谁手快谁就能拿到。 ’“他结巴着说:‘应当交给政府,斯茂,应当交给政府。’他的口气很不坚定,我心里明白,他已经上了圈套了。“我缓缓地问他:‘先生,您觉得我应该把这个情况报告给总督吗?’ “‘你先不要忙,不然会后悔的。斯茂,你先把一切都告诉我吧。 ’“我把全部经过都告诉了他,只是变换了一些事实,以免泄露藏宝地。我说完了以后,他呆呆地站着沉思了许久,看着他颤动的嘴唇,我就知道他正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最后他说:‘斯茂,这件事事关重大,你先不要告诉任何人,让我想一想,再告诉你怎么办。 ’

  “过了两天,他和他的朋友摩斯坦上尉深夜里提着灯来到我的茅屋。“他道:‘斯茂,我把摩斯坦上尉请来了,再听听你亲口说说那故事。 ’“我又重述了一遍前天的话。“舒尔托说:‘听起来倒像是实话,啊?还值得一干吧?’“摩斯坦上尉点了点头。“舒尔托说:‘斯茂,我们这么办。我和我的朋友研究了你的事情后,我们认为这是属于你个人的秘密,不是政府的。这是你的私事,你有权做任何处理。现在的问题是你要多少代价呢?假若我们能够达成协议,我们也许同意代你办理,至少也要代你调查一下。’他极力表现出冷静和不在乎的样子,但眼睛里却全是兴奋和贪婪。

  “我也故作镇定,但内心也同样激动地回答:‘以我现在的处境,说起代价,我只有一个条件:我希望你们协助我和我的三个朋友恢复自由,然后我们合作,给你们 1/5的珍宝做酬劳。 ’

  “他道:‘哼! 1/5,不值得费劲!’

  “我道:‘这样算下来你们每人也有 5万镑呢。 ’

  “‘可是我们怎么能够恢复你们的自由呢?你要知道,你的要求是绝对办不到的。’

  我回答说:‘这没什么难的,我都已经想好办法了。最大的困难就是,我们没有适于航行的船和足够的干粮。但是,在加尔各答或马德拉斯,适合的小快艇和双桅快艇到处都是,你们只要能弄一条船,夜里让我们上去,把我们送到印度沿海任何一个地方,你们就算尽到了义务。 ’

  “他说:‘如果只有你一个人还好办。 ’“我回答说:‘少一个也不行,我们已经发过誓了,四个人生死不离。 ’“他道:‘摩斯坦,你看,斯茂是个守信的人,他不会辜负朋友,我们可以信任他。 ’“摩斯坦回答说:‘真是一件肮脏事啊。但是,就像你说的,这笔钱可真能解决我们的问题呢。 ’

  “少校说:‘斯茂,我想我们只好表示同意了,可是我们需要先试一试你的话是不是真的,你可先告诉我藏箱的地方,等到定期轮船来的时候,我请假到印度去调查一下。 ’

  “他越是急切,我就越是冷静。我说:‘先别着急,我必须先征求我那三个伙伴的同意。我已经跟您说过了,四个人里有一个不同意,这事儿就不能做。 ’“他插话说:‘哪有这样的事!我们的协议跟那三个黑家伙有什么关系?’“我道:‘不管是黑是蓝,我和他们有约在先,必须一致同意才能进行。 ’“终于,第二次见面时,穆罕默德 ·辛格、阿布杜拉 ·卡恩和多斯特 ·阿克巴全都在场,我们又商量了一次,才下了决心。结果是我们交给两位军官每人一份阿格拉碉堡的藏宝图,图上标示了藏宝处,以便舒尔托少校到印度去调查。如果他找到了那宝箱,不能动它,必须先派出一只小快艇,准备足够的食物,来罗特兰德岛带我们逃走,到时候,舒尔托少校可以马上回营销假,再由摩斯坦上尉请假去阿格拉跟我们见面,均分珍宝,并由摩斯坦上尉代表舒尔托少校领取他们俩应得的部分。所有这些条件都经过我们共同提出了最庄重的誓言——能想得到和说得出的誓言——保证共同遵守,永不违反。我坐在灯下,花了整晚时间画出了两张藏宝图,每张下面都签上了四个名字:穆罕默德 ·辛格,阿布杜拉 ·卡恩,多斯特 ·阿克巴和我自己。

  “先生们,恐怕你们已经听累了吧?我知道,琼斯先生只有赶快把我送到警察局才会安心。我尽量说简单点。这个坏蛋舒尔托去了印度后就不再回来了。过了不久,摩斯坦上尉给我看了一张从印度开返英国的邮船的旅客名单,里面果然有舒尔托的名字。还听说他伯父死后给他留下了一大笔遗产,因此他退伍了。但是,他的卑鄙超出了我们的想象。他骗了我们四个还不算,居然背叛了所有人。不久,摩斯坦也去了阿格拉,不出我们所料,珍宝果然已经没有了。这个恶棍没有遵守誓言,竟然盗走了所有的珍宝。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只为了报仇活着,没有一分钟忘记这件事。我心里充满愤怒和仇恨,也不再在乎法律和断头台了。我满心就想越狱,找到舒尔托并弄死他,这就是我唯一的心愿。跟杀死舒尔托这件事比起来,就连阿格拉珍宝也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我这一辈子立下过很多志愿,差不多每件都能做到。但是在等待的这几年时间,我却什么罪都受了。我告诉过你们,我学会了一些医药知识。有一天,萨摩顿医生因发高烧卧病在床,有一个安达曼群岛的小生番因为病重,就找了一个幽静的地方等死,却被到树林中工作的囚犯带了回来。虽然知道生番像蛇一样狠毒,但我还是护理了他两个月,他终于渐渐恢复了健康又能走路了。他对我产生了感情,很少回树林了,整天都待在我的茅屋里。我又跟他学会了一些他的土话,所以他就更敬爱我了。

  “他叫童格,是一个精干的船夫,还有一条很大的独木船。自从我发现他对我有多么忠诚、愿意为我做所有事之后,我终于找到了逃走的机会,我告诉了他我的计划,让他在一天夜晚把船划到一个无人守卫的码头去,等着接我上船,还叫他准备几瓶淡水,大量薯蓣、椰子和甜薯。

  “小童格真是忠诚可靠,再没有比他更忠实的同伴了。那天晚上他果然把船划到了码头下面。正巧,那天值班的是一个一直喜欢侮辱我,而我早就想要报复他的阿富汗禁卒。我没有一分钟不想报仇的,这下终于有机会了,这简直像是老天爷故意在我临走之前给我的机会。他站在海岸上,肩上背着枪,背冲着我。我想找一块石头砸碎他的脑袋,但是死活找不到。最后我心生一计,想出了一件武器。我在黑暗里坐下,解下木腿拿在手里,猛跳了三跳,跳到他眼前,举起木腿,竭尽全力向他打了下去,他的前脑骨被打得粉碎。你们请看我木腿上的那条裂纹,就是打他时留下的。因为一只脚失去了重心,我跟他一起摔倒了,我爬了起来,但是他躺在那里一动也不能动了。我上了船,一个钟头以后就远离了海岸。童格把他的全部财产跟他的兵器和神像一起,全都带到船上来了。他还有一支竹制的长矛和几条用安达曼椰子树叶编的席子。我用这支矛做船桅,用席子做船帆,在海上漂了 10天,完全听天由命,到第十一天,有一条从新加坡开往吉达的商轮,满载着马来亚朝圣香客,把我们救了上去。船上的人都很奇特,可是我们不久就跟大家混熟了。他们有一种非常好的特点:他们能让我们安静地待着,不追问我们的来历。

  “如果我把我们俩的航海经历全都告诉你们,恐怕到天亮也说不完。我们在整个世界中流浪,偏偏就没法回到伦敦,但我没有一分钟忘记过报仇。我总在梦里见到舒尔托,在梦中杀了他不止一百次。最后,三四年前我们才回到了英国。回来后,很容易就找到了舒尔托的住址。于是我开始想尽办法探问他是否偷了那些珍宝,它们还在不在他手上,我和那个帮助我的人交上了朋友——我决不会说出任何人的名字的,以免牵连别人。很快我就知道珍宝还在他手里。我绞尽脑汁想法去报仇,可是他很狡猾,除了他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印度仆人外,永远都有两个拳击手在保护他。

  “有一天,听说他病危了,而我觉得这样便宜了他真是不甘心。所以我马上进了他家的花园,从窗外往里屋看,看见他躺在床上,两边站着他的两个儿子。那时我本来想冒险冲进去,以一敌三,但就在那个时候,他的下巴垂下去了,我知道他死了,就算进去也没用了。那天晚上,我偷偷进了他的屋子,搜了个遍,想从他的文件里找出他藏宝的地点,可是结果什么线索也没有得到。盛怒之下,我就把和图上相同的四个签名留下,别在他的胸前,这样的话,如果以后我遇见了我的三个同伙,就可以告诉他,我为报仇留下了标记。在埋葬他以前,被他欺骗过、抢劫过的人不给他留点痕迹,未免太便宜他了。

  “自此以后,我就在市集或别的类似的地方,以公开展览吃人黑生番童格来过活。他能吃生肉,会跳生番的战舞,所以每天总能收入满满一帽子铜板。我也常常听到樱沼别墅的消息。几年来,传来的消息都一样,都是他们一直在寻宝。直到最后,我们一直等待的好消息来了,珍宝已在巴索洛谬 ·舒尔托的化学实验室的屋顶内找到了。我马上去查看,发现我的木腿是个障碍,无法从外面爬进楼窗。后来听说屋顶有个暗门可通,又打听清楚了舒尔托先生每天吃晚饭的时间,才想到让童格帮我。我跟童格一同去了樱沼别墅,带着一条长绳。我把绳子系在童格的腰上,他爬起房子来就像猫一样,一会儿就从屋顶进入室内去了。但是,不幸的巴索洛谬 ·舒尔托还在屋里,所以被杀死了。童格杀了他,还自以为自己干得好。等我攀着绳子爬进去的时候,他就像一只骄傲的孔雀一样,一直在屋里踱来踱去,我气极了,用绳子鞭打他,并且骂他是小吸血鬼,他这才觉得吃惊。我拿到了宝箱,就在桌上留下了一张写着四个签名的字条,表示珍宝终于物归原主了。我先用绳子把宝箱缒了下去,然后自己也顺着绳子溜了下去。童格收回了绳子,关上窗户,还照原路爬了下来。

  “我要说的都说完了。我听一个船夫说过,那条‘曙光’号非常快,所以我想,用它来逃跑倒是很方便的。所以我就跟老史密斯说好,雇他的船,并告诉他,只要能把我们安全地送到大船上,就会给他一大笔钱。当然,他可能也看得出来这事儿有点奇怪,但他不知道我们的秘密。我说的这些,每一句都是实话。先生们,我告诉你们这个,并不是为了讨你们的欢心——你们也并没有优待我——我认为毫无隐瞒就是我最好的辩护,我还想让世人知道,舒尔托少校过去是怎样欺骗了我们,而在他儿子被杀这件事上,我是无罪的。”

  福尔摩斯道:“你的故事很有意思。这个新奇的案子结果真是不错。后面你说的那些,我除了不知道“绳子是你带来的”这一点,其他的都跟我推测的一样。不过,还有一件事,我原以为童格丢掉了他所有的毒刺,为什么最后他还能在船上再放出一支来呢?”

  “先生,他的毒刺确实全都丢了,但是吹管里还剩了一根。 ”

  福尔摩斯道:“啊,真的,我没有想到这点。 ”

  这个囚犯殷勤地问道:“还想问什么吗?”

  我的伙伴回答说:“我想没什么了,谢谢你。 ”

  阿塞尔纳 ·琼斯道:“福尔摩斯,我们应该一直顺着您的意思。我们都知道您是犯罪的鉴定家,但是我有我的职责,今天对您和您的朋友已经很通融了。现在只有把这个给我们讲故事的人锁进监里,我才能放心。马车还在外面等着,楼下还有两位警长呢。我衷心感谢你们二位的协助。开庭的时候,自然还要请你们出席作证。祝你们晚安吧。 ”

  乔纳森 ·斯茂也说:“两位晚安。 ”

  谨慎的琼斯出屋门的时候说:“斯茂,你走前面。不管你在安达曼群岛是怎么处治那位先生的,我得特别小心,不要让你用木腿打我。”

  他们走了以后,我跟福尔摩斯各自抽着烟,默默地坐了一会儿,我道:“这就是我们这出小戏的结束了,恐怕今后我学习你工作方法的机会要变少了。摩斯坦小姐和我订婚了。 ”

  他苦哼了一声说:“我已经想到了,恕我不能向你道贺。 ”

  我有点不高兴,问他:“你对我选的这个人不满意吗?”

  “绝对没有,我认为她是我这辈子见过的女人当中最值得敬爱的一位,而且对我们这类工作也有帮助。她在这方面肯定是有天才的,从她收藏那张阿格拉藏宝的位置图和她父亲的那些文件就可以证明。但是爱情是属于情感类的东西,和我认为是最重要的冷静思考是有矛盾的。我永远不会结婚,以免影响我的判断力。”

  我笑道:“我相信,我这次的判断还经得住考验。看来你是疲倦了。 ”

  “是的,我已经感觉到了,一个星期我也没法恢复。 ”“奇怪,”我道,“为什么一个在我看来这么懒的人时不时又显得精力十足呢?”他回答说:“是的,我天生就很懒散,但同时又爱活动,我常常想到歌德的那句话——‘上帝只造成你为一个人形,原来是体面其表,流氓其质。 ’

  “还有一件,我怀疑,在这个案子里,樱沼别墅里有一个内应,不会是别人,就是琼斯的大网里捞到的印度仆人拉尔 ·拉奥。这的的确确是琼斯自己的荣誉了。”

  我道:“好像分配得不大公平。这个案子所有的工作都是你做的,但是,我从中找到了妻子,琼斯得到了功绩,那么请问,你还给自己剩下了什么呢?”歇洛克 ·福尔摩斯说:“我吗?我还有那瓶可卡因吧。”说着,他已经伸出手去抓瓶子了。

  冒险史The hound of the Baskervilles波希米亚丑闻斑点带子案红发会工程师大拇指案身份案贵族单身汉案博斯科姆比溪谷秘案绿玉皇冠案五个橘核铜山毛榉案 歪唇男人蓝宝石案波希米亚丑闻一歇洛克 ·福尔摩斯一直尊称她为“那位女人”。我几乎没听见他用别的称呼叫过她。在他看来,才貌超群的她令其他女人黯然失色。不过,这也不代表他对艾琳 ·艾德勒会有近乎爱情的感情。对他那令人钦佩的推崇理性、严谨刻板、冷静沉着的性格来说,所有情感,尤其是爱情这种情感,全都格格不入。我觉得他就是全世界最完美的一台专用于推理、观察的机器。但是,如果他在情人的角色上,却会把自己放在错误的位置。他非但从来不说含情脉脉的话,在说话时更常带着讥讽和嘲弄。作为观察家,他很赞赏这种情话——因为它最适合揭示人们的行为动机。只是对于一直在训练自己的理论家来说,如果接受这种情感进入自己严谨细密的性格中,就会分散精力,那么,所有自己曾得到的智力结晶也会受到怀疑。哪怕是精密仪器中落入了沙子,或者高倍放大镜的镜头有了裂缝,都还没有这种情感的侵扰更能让他扰动。只有一个女人——就是已故的艾琳 ·艾德勒,还能存在于他那模糊的、问题重重的记忆中。

  我最近很少见到福尔摩斯。自从结婚后我就很少见他了。我的毫无缺憾的幸福,以及第一次因为自己成为一家之主而发现的乐趣让我投入了所有精力。不过一向特立独行的福尔摩斯厌恶世界上的一切繁文缛节,所以他还是住在我们在贝克街的那间房子里,埋首于故纸堆里。他会这个星期服用可卡因,下个星期则生气勃勃,如此这般,在药物引发的昏昏欲睡状态和自己的热烈性格固有的旺盛精力之间切换。他一如既往地醉心于研究犯罪行为,用自己的卓越才能和非凡观察力寻找线索,解开谜题——这些谜题全是官方束手无策后放弃的。我时不时会模模糊糊地听到一些他的近况:他被召到敖德萨去办理特雷波夫暗杀案啦;他侦破了亭可马里非常怪的阿特金森兄弟惨案啦;还有,最后他出色而微妙地为荷兰皇家完成了一个使命啦,等等。和其他读者一样,这些事儿我也都是从报纸上读到的。除此之外,我这位老友的其他情况,我就知道得很少了。

  有一天晚上—— 1888年 3月 20日的晚上——我出诊回家的路上(这时我又开始行医了)正好经过贝克街。对我们那房子的大门,我记忆犹新。在我心里,它跟我想要追求的东西以及在“血字的研究”一案中的神秘事件总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在路过那个大门时,一股强烈的想要和福尔摩斯谈谈的欲望油然而生,我想知道他那卓越的智力正在为何事运转。他住的那间房子灯火通明。我抬头仰望,看见窗帘上他瘦高的身影来回掠过了两次。他低着头,两手在背后紧握,飞快地在屋里踱来踱去。我非常了解他的各种生活状态和精神习惯,因此,他的这种姿态和动作已经说明到底是怎么回事了——他又在工作了。他一定是刚从服药后的睡梦中起身,正忙着追寻某些新问题的线索。我按了电铃,接着被引入一间房子:以前,这房子有一部分是属于我的。

  他看上去不是很热情,这很罕见,不过我认为他看见我还是很高兴的。他差不多算是沉默不语,不过目光很亲切。他指着一张扶手椅让我坐下,然后把他的雪茄烟盒扔了过来,并指了指放在角落里的酒精瓶和小型煤气炉。他站在壁炉前,用只属于他的那种充满自我反省的样子注视着我。

  “婚姻对你很有好处,”他说,“华生,我想,从我们上次见面到现在,你的体重增加了 7磅半。 ”

  “7磅。”我回答。

  “真的!我觉得是 7磅多。华生,我觉得应该是 7磅多一点。根据我的观察,你又开始给人看病了吧。不过,你过去没告诉过我,你打算做医生。 ”

  “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我是观察出来的,推断出来的。不然,我怎么能知道你最近经常挨淋,家里还有一位世界上最粗心大意、笨手笨脚的女仆呢?”

  “亲爱的福尔摩斯,”我说,“你真是太厉害了。如果你活在几世纪以前,一定会被人用火刑烧死的[中世纪的欧洲教会统治非常严厉,会将被认为神通广大的“巫婆”“巫师”用火刑烧死]。确实,星期四我步行去了一次乡下,回家时被雨淋得一塌糊涂。不过我早就换了衣服,真想不出你是怎么推断出来的。至于玛丽 ·简,她根本就无药可救,我妻子已经把她打发走了。可是这件事我还是不知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

  他自己“嘻嘻”笑了起来,一双修长的神经质的双手搓动着。

  “这些事实其实很简单,”他说,“我的眼睛告诉我,你左脚那只鞋的里侧,也就是壁炉火光正好照着的地方,鞋面上有 6条差不多平行的擦痕。显然,这是因为有人想要去掉沾在鞋跟上的泥点,粗手粗脚地顺着鞋跟刮泥而弄出来的。因此,你看,我可以得出这样的双重推断:你曾经在恶劣的天气中出去过,你皮靴上这非常难看的擦痕是年轻而缺乏经验的伦敦女仆干的。关于你开业行医这点,那是因为,如果一位先生走进我的房子,身上带着碘的气味,右手食指上有黑色的硝酸银斑点,大礼帽右侧鼓起一块,表示那里曾藏过听诊器,这样我如果还不说他是医疗界的一位活跃分子,那我就真够愚蠢的了。 ”

  他解释推理的过程这样简单,我忍不住笑了起来。“听你讲述这些过程时,”我说,“事情好像总是那么简单,几乎简单得可笑,简直我自己就能作出这样的推理。在你解释之前,我对你要说的下一步中的每一点都觉得非常迷惑。但我还是觉得我的眼力不比你的差。 ”

  “确实是这样,”他点了一支香烟,全身舒展开,倚靠在扶手椅上,回答说,“你是在看而不是在观察。两者之间的区别非常清楚。举例来说,你常看到从下面大厅到这间房子的楼梯吧?”

  “经常看到。 ”

  “有多少次了?”

  “嗯,不低于几百次吧。 ”

  “那么,它有多少层?”

  “多少层?我不知道。 ”

  “这就对了!因为你只是在看,没有观察啊。这就是我要指出的关键。瞧,我知道共有 17层。因为我不只是看,也在观察。顺便说说,由于你对这些小问题有兴趣,又由于你善于把我的一两个小经验记录下来,你对这个东西也许会感兴趣的。”他把一张一直放在他桌子上的厚厚的粉红色便条纸扔给我。“这是最近一班邮差送来的,”他说,“你大声念一下吧。 ”

  这张便条没有日期,也没有签名和地址。

  “某君将于今晚 7点 3刻趋访,渠有无比重要之事欲与阁下相商。阁下近日为欧洲一王室出力效劳之事表明,足以信赖阁下承办难言之大事。此类传闻,四方流播,我等知之甚悉。届时望勿外出。来客如戴面具,请勿介意是幸。 ”

  “这件事确实很神秘,”我说,“你觉得这是什么意思?”

  “我还没有可以作为论据的事实。在了解这些事实之前就妄加推测,那是最大的错误。有人会无形中把事实扭曲来适应理论,而不是用理论来适应事实。现在只有这张便条,你看能不能从中推断出些什么来?”

  我仔细地检查了笔迹和这张纸。

  “写这个便条的人可能很是富有,”我尽力模仿着我伙伴的推理方法。“这种纸半克朗也买不到一叠。纸质特别结实和挺括。 ”

  “特别——就是这个词儿,”福尔摩斯说,“这根本不是一张英国造的纸。你举起来向亮处照照看。 ”

  我照做了,看到纸质纹理中有一个大“E”和一个小“ g”、一个“ P”以及一个“ G”和一个小“ t”交织在一起。“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福尔摩斯问。

  “毫无疑问,是制造者的名字,更准确地说,是他名字的交织字母。”

  “完全不对, ‘G’和小‘ t’代表的是‘ Gesellschaet’也就是德语的‘公司’,就像我们常用的缩写词‘ Co.’一样。当然, ‘P’代表的是‘ Papier’——‘纸’。现在轮到‘ Eg’了。让我们翻一下《大陆地名词典》。”他从书架上拿下一本棕色的厚书。 “EglowEglonitz,——有了, Egria。在以德语为母语的国家——也就是在波希米亚[就是现在的捷克,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被奥地利统治],离卡尔斯巴德不远。‘因瓦伦斯坦卒于此地而闻名,同时也以玻璃工厂和造纸厂林立而著称。’哈,哈,老兄,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双眸闪闪发光,得意地喷出一大口蓝色烟雾。

  “这种纸是在波希米亚制造的。 ”

  “完全正确。写这张纸条的是德国人。你是否注意到‘此类传闻,四方流播,我等知之甚悉’这种句子的特殊结构?法国人或俄国人是不会这样写的。只有德国人才这样乱用动词。因此,现在需要查明的是这位用波希米亚纸写字、宁愿戴面具来隐藏真面目的德国人到底想干些什么。——瞧,如果我没有搞错的话,他来了,他会解开我们的所有疑团。 ”

  与此同时,一阵清脆的马蹄声、马车轮子摩擦路边镶边石的轧轧声响起,紧接着有人猛烈地拉响了门铃。福尔摩斯吹了一下口哨。

  “听声响是两骑马,”他说。“不错,”他接着说,向窗外瞟了一眼,“一辆可爱的小马车和一对漂亮的马,每匹值 150畿尼。华生,如果没有别的更多的东西的话,这个案子至少有的是钱。 ”

  “我想我该走了,福尔摩斯。 ”

  “哪儿的话,医生,你就待在这里。如果没有我自己的包斯威尔[包斯威尔是英国著名文学家约翰生的一名得力助手],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这个案子看来很有趣,错过它那就太遗憾了。 ”

  “可是你的委托人……”“不用管他。我可能需要你的帮助,可能他也一样。他来啦。你就坐在那张扶手椅子里,医生,好好地看着吧。 ”我们听到一阵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声。先是在楼梯上,然后在过道上,到了门口骤然停止。接着是响亮而神气的敲门声。“请进!”福尔摩斯说。

  一个人走了进来,他身高至少 6英尺 6英寸,有宽阔的胸膛和有力的四肢。他衣着很华丽,不过这种富丽的装扮在英国看来倒是近乎俗气。他身穿双排纽扣的上衣,前襟开叉处和袖口都镶着宽宽的羔皮镶边,肩上披着猩红色丝绸做衬里的深蓝大氅,领口别着一只用单颗火焰形绿宝石镶嵌的饰针。脚上穿着一双高到小腿肚的皮靴,靴口上镶着深棕色毛皮,这使人们对他这奢华而粗野的外表印象更加深刻。他手里拿着一顶大檐帽,脸的上半部戴着遮住颧部的黑色面具。显然他刚整理过面具,因为刚进屋时,他的手还停留在面具上。从脸的下半部看,他嘴唇厚而下垂,下巴又长又直,显示出一种近乎顽固的果断,像是个性格坚强的人。

  “你收到我写的条子了吗?”他问,声音深沉、沙哑,带着浓重的德国口音。“我告诉过你,我要来拜访你。”他轮流看着我们俩,不太知道该跟谁说话。“请坐,”福尔摩斯说,“这位是我的朋友和同事——华生医生。他在我办案时总是给予重大帮助。请问,我该怎么称呼您?”

  “你可以称呼我冯 ·克拉姆伯爵。我是波希米亚贵族。我认为这位先生——你的朋友,是位值得尊敬的、十分谨慎的人,我也可以把极为重要的事托付给他。否则,我宁愿跟你单独谈。 ”

  我站起身来要走,可是福尔摩斯抓住我的手腕,把我推回椅子里。“要么两个人一起谈,要么都不谈,”他对来人说,“在这位先生面前,所有您可以跟我说的话,也都可以跟他说。 ”

  伯爵耸了耸宽阔的肩膀:“那么,首先我要跟两位约定,在两年内一定要保密,两年后这事就无关重要了。目前来说,它重要到也许可以影响整个欧洲历史的进程。 ”

  “我保证遵约。”福尔摩斯回答。“我也是。 ”“我戴面具你们不介意吧,”我们这位陌生的不速之客继续说,“派我来的贵人不愿让你们知道他派来的代理人是谁,所以,我可以立刻承认刚才我说的并不是自己真正的称号。 ”“这我知道。”福尔摩斯冷冷地回答。“情况非常微妙。我们必须采取一切预防措施,尽力防止事情发展成大丑闻,以免使一个欧洲王族受到重创。坦率地说,这件事会使伟大的奥姆斯坦家族——波希米亚世袭国王——受到牵连。 ”“这我也知道。”福尔摩斯喃喃说道,随即坐到扶手椅里,闭上了双眼。

  在来客的心目中,福尔摩斯过去肯定是被描述为整个欧洲最能透彻分析问题的推理者、精力最充沛的侦探。因此,对眼前这个家伙懒洋洋的倦怠体态,我们的来客忍不住用很明显的惊讶目光扫视了一眼。福尔摩斯慢条斯理地重新张开双眼,不耐烦地瞧着这位高大魁梧的委托人。

  “如果陛下能屈尊亲自说明案情,”他说,“那我就能更好地为您效劳。 ”这人猛然从椅子中站起来,激动得无法自持,在房子里踱来踱去。接着,他绝望地扯下了脸上的面具扔到地上。“你说对了,”他喊道,“我就是国王,我为什么要隐瞒呢?”“嗯,真的吗?”福尔摩斯喃喃地说,“陛下还没开口,我就知道我是要跟卡斯尔-费尔施泰因大公、波希米亚的世袭国王、威廉 ·戈特赖希 ·西吉斯蒙德 ·冯 ·奥姆施泰因交谈。 ”

  “不过你能理解,”我们的奇怪来客又重新落座,用手摸了一下自己高而白皙的前额说道,“你能理解我是不习惯亲自办这种事的。不过这件事实在是太微妙了,微妙到假使我把它告诉一个侦探,就不得不任由你摆布。我是为了向你征询意见才微服出行,从布拉格来此的。 ”

  “那就请谈吧。”福尔摩斯说,接着又闭上了眼睛。

  “简单地说,事情是这样的:大约 5年以前,在我去华沙长期访问的期间,我认识了大名鼎鼎的女冒险家艾琳 ·艾德勒。你肯定很熟悉这名字吧。 ”

  “医生,请你在我的资料索引中查查艾琳 ·艾德勒这个人。”福尔摩斯喃喃地说,眼睛睁也没睁一下。多年来他一直把很多关于人和事的资料贴上签条备查。因此,想说出一个他无法马上提供相关资料的人或事,是很不容易的。对眼下这个案子来说,我找到了她的个人经历资料。它夹在一个犹太法学博士与一个写过深海鱼类专题论文的参谋官的两份历史材料中间。

  “让我瞧瞧,”福尔摩斯说,“嗯! 1858年生于新泽西州。女低音——嗯!意大利歌剧院——嗯!华沙帝国歌剧院首席女歌手——对了!退出了歌剧舞台——哈!住在伦敦——一点不错!据我理解,陛下和这位年轻女人有牵连。您给她写过几封会连累自己的信,现在则急着把那些信弄回来。 ”

  “完全正确。但是,怎么才能……”

  “和她秘密结婚了吗?”

  “没有。 ”

  “没有法律文件或证明吗?”

  “没有。 ”

  “那我就不明白了,陛下。如果这位年轻女人想用信来讹诈或达到其他目的时,她怎么能够证明这些信是真的呢?”

  “有我写的字。 ”

  “呸!伪造的。 ”

  “我私人的信笺。 ”

  “偷的。 ”

  “我的私人印章。 ”

  “仿造的。 ”

  “我的照片。 ”

  “买的。 ”

  “我和她都在这张照片里呢。 ”

  “噢,天哪!那就糟了。陛下的生活确实是不够检点啊。 ”

  “我当时真是疯了——精神错乱。 ”

  “您已经对自己造成了严重的损害。 ”

  “当时我只不过是个王储,还很年轻。现在我也才 30岁。 ”

  “那就必须把那张照片重新收回。 ”

  “我们已经试过,但是都失败了。 ”

  “陛下必须出钱,把照片买回来。 ”

  “她一定不卖。 ”

  “那就偷吧。 ”

  “我们已经试过 5次了。有两次我雇小偷搜遍了她的房子。一次在她旅行中,我们掉换了她的行李。还有两次我们对她进行了拦路抢劫。可是什么都没得到。 ”“没有得到那张照片的一点线索?”“一点点都没有。 ”

  福尔摩斯笑了,说:“这根本是个不值一提的小问题。 ”“可是对我来说,却是个非常严重的问题。”国王用责备的口吻顶了他一句。“十分严重。的确如此。那她打算用这照片干什么呢?”“把我毁掉。 ”“怎么毁?”“我就要结婚了。 ”“我听说了。 ”“我就要和斯堪的纳维亚国王的二公主克洛蒂尔德 ·洛特曼 ·冯 ·札克斯迈宁根结婚。你可能知道他们的严格家规吧。她本人就极为敏感。只要对我的行为有一点怀疑,这门婚事就吹了。 ”“那么艾琳 ·艾德勒呢?”“她威胁我要把照片送给他们。而她肯定会这么干的。我知道她做得出来。

  你不了解她,她性格如钢铁一样的坚强。她有最美丽的女人的面容,又有最坚强的男人的心。只要我和另一个女人结婚,她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您敢肯定她还没把照片送出去吗?”“我敢肯定。 ”“什么?”“因为她说过,她要在婚约公开宣布的那天把照片送出去,也就是下星期一。 ”“噢,那咱们还有三天时间,”福尔摩斯说着,打了一个呵欠,“太幸运了,因为现在我还有一两件重要的事要调查。当然。陛下要暂时待在伦敦了?”“对。你可以在兰厄姆旅馆找到我,名字是冯 ·克拉姆伯爵。 ”“我会给您写信让您了解我们的进展情况。 ”“那太好了。我非常急于了解。 ”“那么,钱的事怎么说?”“由你全权处理。 ”

  “没有任何条件?”

  “我可以告诉你,我愿意拿出领土中的一个省来交换那张照片。 ”

  “那么眼前的费用呢?”

  国王从他的大氅下面拿出一个重重的羚羊皮袋,把它放在桌上。

  “这里有 300镑金币和 700镑钞票。”他说。

  福尔摩斯撕下一页笔记本纸,潦草地写了收条递给他。

  “那位小姐的地址是?”他问。

  “圣约翰伍德,塞彭泰恩大街,布里翁尼府第。 ”

  福尔摩斯把它记录了下来。”还有一个问题,”他说,“照片是 6英寸的吗?”“是的。 ”“那么,再见,陛下。我相信很快我们就会给您送去好消息。华生,再见, ”

  他接着对我说,这时皇家四轮马车正向街心驶去。“我想请你明天下午 3点钟来,咱们谈谈这件小事。 ”

  二3点整,我到了贝克街,福尔摩斯还没回来。女房东说,他早晨刚过 8点的时候出去了。虽然如此,我还是在壁炉边坐下了,下定决心不管多久都要等他,因为我被这个案子深深迷住了。这案子虽然不像以前我记录的那两件案子那样残忍、那样匪夷所思,但其本身的特质和其委托人的高贵身份,使得它独具特色。确实,除了这件案子本身,我朋友这种巧妙地掌握情况、敏锐而又透彻的推理,以及迅速而细致地解决最难解决的秘密的方法,不仅值得我学习,也能给我带来很大的乐趣。他总是会胜利的,我早就习惯了这点,因此,我从来没有过他也会失败的念头。

  4点钟左右,屋门开了,走进来一个醉醺醺的马夫。他破衣烂衫,邋遢不堪,留着络腮胡须,面红耳赤。虽然我对我朋友惊人的化装技巧已经见惯不惊了,却还是要再三审视才敢肯定真的是他。他对我点了个头就进了卧室。不到 5分钟,他就像平时一样穿着花呢衣服,风度高雅地出现在我面前。他双手插进衣服的口袋,在壁炉前舒展开双腿,尽情地笑了一阵子。

  “噢,这是真的吗?”他高声喊着,忽然呛住了喉咙,接着又笑了起来,直到笑得瘫倒在椅子上。“这是怎么回事?”“真是太有趣了。我敢说你怎么也猜不出我上午在忙什么,或者忙出了什么结果。 ”“我想不出来。也许你一直在观察观察艾琳 ·艾德勒小姐的生活习惯,或许还观察了她的房子。 ”

  “一点也不错,但是结局却出人意料。不过我愿意把情况告诉你。我今天早晨 8点刚过就离开了这里,扮成一个失业的马夫。在那些马夫之间有一种美好的惺惺相惜的感情。如果你成为他们的一员,你就可以知道你想知道的一切。我很快就找到了布里翁尼府第。那是一幢小巧雅致的别墅,后面有个花园。是面对着马路建造的一幢两层楼房。门上挂着洽伯锁。右边是宽敞的起居室,内部装饰华丽,窗户几乎达到地面,不过就连小孩也能打开那些可笑的英国窗闩。除了从马车房的房顶可以够得着过道的窗户以外,就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了。我绕着别墅转了一圈,从各个角度认真察看,不过没发现其他任何有意思的地方了。

  “接着我顺着街道漫步,不出所料,我发现靠着花园墙的小巷里,有一排马房。我帮那些马夫给马洗澡。他们给我了两个便士、一杯混合酒[黑啤酒和烈啤酒或新陈两种啤酒各半的混合物]、两烟斗装得满满的板烟丝,并且告诉我了很多我想知道的艾德勒小姐的情况。此外,他们还告诉了我住附近其他六七个人的情况,我对他们没有任何兴趣,但是又不得不听下去。 ”

  “艾琳 ·艾德勒的情况如何?”我问。

  “噢,那附近的所有男人全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她堪称是绝世佳人。塞彭泰恩大街马房的每个人都这么说。她在音乐会上演唱,生活很安静。每天 5点钟出去, 7点钟回家吃晚餐。除演唱外,其余时间都深居简出。她只跟一个男人来往,来往倒是很密切。他肤色黝黑,身形俊朗,活力勃发。他每天至少来看她一次,经常是两次。他就是住在坦普尔的戈弗雷 ·诺顿先生。你了解心腹车夫的好处吗?这些车夫为他赶车不下十几次,从塞彭泰恩大街马房送他回家,对他的事无所不知。我听完了他们说的一切,便开始再一次在布里翁尼府第附近徘徊,思考我的行动方案。

  “这个戈弗雷 ·诺顿显然是这件事的关键人物。他是一位律师。听起来这可不大妙。他们俩是什么关系呢?他为什么不断来看她?她是他的委托人、朋友,还是情人?如果是他的委托人,她大概已经把照片交给他保管了。如果是他的情人,那就不会这么做。这个问题的答案将决定我是要继续对布里翁尼府第进行调查,还是要把注意力转到那位先生在坦普尔的住宅。这是必须谨慎对待的关键点,所以扩大了我的调查范围。这些琐碎的细节不会让你生厌吧?不过如果你想了解情况的话,我就必须得让你知道一些具体的困难。 ”

  “我正在认真倾听呢。”我回答。

  “我正在权衡着利害得失,忽然看见一辆双轮马车停在布里翁尼府第门前,车里跳出了一位绅士。他是一位非常漂亮的男人,皮肤黝黑,鹰钩鼻子,留着小胡子——显然就是我听说的那个人。他好像非常着急,大声吆喝要车夫等着他。他从为他开门的女仆面前擦身而过,好像毫不拘束。

  “他大概在房子里待了半个小时。透过起居室的窗户,我能隐约看见他在里面踱来踱去,挥动着双臂兴奋地说着话。但是我没看到她。他随即走了出来,看上去比刚才更着急。在登上马车时,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金表看了看,热切地喊道:‘拼命快赶,先到摄政街格罗斯 ·汉基旅馆,再到埃奇丰尔路圣莫尼卡教堂。你如果能在 20分钟内赶到,我就赏给你半个畿尼。 ’

  “他们一下子就走了。我正在犹豫不决要不要紧紧尾随,小巷里忽然来了一辆小巧雅致的四轮马车。那马车夫的上衣扣子只有一半是扣上的,领带歪在耳边,马匹挽具上的所有金属箍头都从带扣中突出来。车还没停稳,她就从大门里飞奔出来,一下钻进车厢。这么短的时间内,我只来得及瞥了她一眼,但已经能看出她是个可爱的女人,漂亮的容颜足以让男人倾倒。

  “‘约翰,去圣莫尼卡教堂,’她喊道,‘你如果能在 20分钟之内赶到,我就赏给你半镑金币。

  “华生,这是不可错过的好机会。我正权衡是应当赶上去还是攀在车后时,恰好一辆出租马车从这街上经过。赶车人对我付的菲薄车费看了又看。但我在他可能表示不干之前就跳进车里。‘圣莫尼卡教堂,’我说,‘给你半镑金币,如果你能在 20分钟之内赶到。’那时是 11点 35分,马上会发生什么事其实是很清楚的。

  “我的马车夫把车赶得飞快。我觉得我从未跑得这么快过,但那两辆马车比我们先到。在我赶到的时候,那辆出租马车和那辆四轮马车早已停在门前了,两骑马正喘着热气。我付了车钱,急忙走进教堂。那里除了我正追踪的两个人和一个身穿白色法衣、似乎正在向他们劝告什么的牧师以外,没有任何人。他们三个人围在一起站在圣坛前。我就跟其他偶尔浪荡到教堂里来的闲人一样,信步顺着两旁的通道往前走。让我吃惊的是,圣坛前的这三个人忽然都扭脸看向我。戈弗雷 ·诺顿拼命向我跑来。

  “‘谢天谢地!’他喊道,‘有了你就行了。来!来!’

  “‘这是怎么回事?’我问。

  “‘来,老兄,来,只要 3分钟就够了,要不然就不合法了。 ’

  “我是被半拉半拽上圣坛的。在还没弄清楚站在什么地方之前,我发觉自己正喃喃地对耳边的低语作出答复,为我一无所知的事作证。一句话,就是把未婚女子艾琳 ·艾德勒和单身汉戈弗雷 ·诺顿紧密地结合在一起。这一切是在很短的时间内完成的。接着男方在我这一边对我表示感谢,女方在我那一边对我表示感谢,而牧师则在我对面向我微笑。这是我到现在没遇到过的最荒谬绝伦的场面。刚才我一想到这件事就忍不住捧腹大笑。看来他们的结婚证明不够合法,牧师在没有某些证人的情况下,断然拒绝给他们证婚,幸亏我出现了,新郎不必跑到大街上去找一位傧相。新娘赏给我一镑金币。我打算把它拴在表链上戴着,以纪念这次的际遇。 ”

  “这真是一件完全出乎意料的事,”我说,“后来又怎样呢?”

  “唉,我觉得我的计划受到了严重威胁。看来这一对有可能马上离开这里,我必须采取迅速而有效的措施。他们在教堂门口分手。他坐车回坦普尔,而她则回到她自己那里。‘我还跟平常一样, 5点钟坐车到公园去,’她跟他分别时说,我就听到这些。他们各自乘车驶向不同的方向,我也离开了那里去为自己做些安排。”

  “什么安排?”

  “一些卤牛肉和一杯啤酒,”他按了一下电铃说,“我一直忙得要命,没空吃东西,今晚我很可能还要更忙些。顺便说一句,医生,我需要你的帮助。 ”

  “随时效劳。 ”

  “你不怕犯法吗?”

  “完全不怕。 ”

  “也不怕万一被捕吗?”

  “为了高尚的目标,我不怕。 ”

  “噢,这目标是够高尚了。 ”

  “那么,我就是你要找的人了。 ”

  “我原来就确信我可以仰仗你。 ”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呢?”

  “特纳太太一端来盘子,我就跟你说明白。现在,”他看上去很饿,转向女房东拿来的简餐,说,“我必须一边吃一边说,因为我没有多少时间了。现在快 5点了。我们必须在两小时内赶到。艾琳小姐,不,是夫人,会在 7点钟赶车回来。我们必须在布里翁尼府第与她相遇。 ”

  “接下来呢?”

  “接下来的事一定要让我办。我已经安排好下面的事了。现在只有一点我必须坚持,那就是,不管发生什么情况,你都一定不要干预。你明白吗?”

  “难道我什么事也不管吗?”

  “什么事都别管。也许会有些不愉快的小事,你都别参与。在我被送进房子时,这种不愉快的事就会结束的。过四五分钟,起居室的窗户就会打开。你要守护在打开的窗户的旁边。 ”

  “好的。 ”

  “你一定要盯着我,我会一直出现在你的视线里。 ”

  “好的。 ”

  “我一举手——就像这样——你就把我准备让你扔的东西扔进屋里,同时,高喊‘着火了’。你完全明白我的话吧?”

  “完全明白。 ”

  “没有什么大不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长长的雪茄一样的卷筒说,“这是一支管子工用的普通烟火筒,两头都有盖,可以自燃。你的任务就是看管这东西。在你大喊着火的时候,肯定会有很多人来救火。这时你就可以去街对面。 10 分钟内我就会和你再次见面。我希望你已经明白我的话了,是吗?”

  “我一直都不要参与;要靠近窗户;一直盯着你;一看到信号,就把这东西扔进去;然后喊着火了;并且到街的拐角那里去等你。 ”

  “完全正确。 ”

  “那就等着看我的吧。 ”

  “太好了。我想,差不多我也该为我的新角色去准备了。 ”

  他消失在卧室里。几分钟后再出来,已装扮成一个和蔼可亲而单纯朴素的新教牧师。他戴着宽大的黑帽子,裤子宽松下垂,打着白色的领带,脸上那种富有同情心的微笑以及那种带着凝视与好奇的仁慈神态,只有约翰 ·里尔先生[ 19世纪中叶至 20世纪初,英国著名喜剧演员]能够抗衡。他不止是换了衣着,就连表情、态度,甚至灵魂都几乎跟随他的新角色而变化了。因为他成为了一名犯罪专家,舞台上就少了一位出色的演员,甚至就连科学界也少了一位敏锐的推理家。

  我们在 6点 15分离开了贝克街。到达塞彭泰恩大街提前了 10分钟。当时已是黄昏,我们在布里翁尼府第外面来回踱步等屋主回来时,街灯亮了。这房子看上去跟福尔摩斯告诉我的样子一样。不过所处的地点不像我想象的那么僻静,恰恰相反,它附近的地区都很安静,而它却很热闹。街头拐角有一群衣着破烂,正在抽着烟说笑的人,一个带着脚踏磨轮的磨剪子的人,两个正在同保姆调情的警卫,以及几个叼着雪茄烟,衣冠楚楚却吊儿郎当的年轻人。“你看,”在我们在房子前踱步时,福尔摩斯说,“他们结了婚反而把事情变简单了。那张照片现在变成双刃剑了。很可能她怕它被戈弗雷 ·诺顿发现的程度,跟我们的委托人怕它被公主看见一样。目前的问题是,我们到哪里去找那张照片?”

  “真的,去哪里找呢?”

  “照片被她随身携带的可能性是最小的。那张照片有 6英寸之大,要想藏在一件女人的衣服里,未免太大了些。而且她知道国王是会拦劫和搜查她的。这种事已经发生过两次了。所以,可以推断,她是不会随身带着它的。 ”

  “那么,在哪儿呢?”

  “在她的银行家或律师手里,是有这两种可能的。但是我却觉得这两种可能都不实际。女人天性喜欢保守秘密,她们喜欢采取属于自己的独特藏东西法。她干嘛要把照片交给别人呢?她完全可以相信自己。不过一个做事的人是否会受到间接的或者政治的影响,可就很难说了。对了,别忘了她是准备在几天内就用这张照片的,所以这照片一定随手就能拿到,一定在她自己的房子里。 ”

  “可是房子已经被盗两次了。 ”

  “哼!他们不知道怎么去找。 ”

  “那么你要怎么去找呢?”

  “我根本不找。 ” “不找的话,怎么办?”

  “我要让她自己把照片亮给我看。 ”

  “她不会这么做的。 ”

  “她不能不这么做。我听见车轮声了。那是她坐的马车。现在要严格按照我的命令行事。 ”

  他说话时,马车两侧车灯发出的闪烁灯光沿着弯曲的街道转了过来。这辆漂亮的四轮小马车“咯噔咯噔”地驶到了布里翁尼府第门前。马车刚一停下,一个流浪汉就从角落里冲到门前去开车门,希望能赚个铜板,但是前面有另一个流浪汉也这么想,他被挤开了。一场激烈的争吵爆发了,两个警卫站在一个流浪汉一边,而一样有兴致的磨剪刀的则站在另一个流浪汉一边。于是争吵升级了。然后不知道是谁先动了手,这时这位夫人正好下车,立刻就被卷进了这场纠纷。这些人满脸通红,扭打在一起,十分野蛮。福尔摩斯猛地冲入人群去保护夫人。但是,刚到她身边,就大喊一声倒在地上,脸上鲜血直流。见他倒地,两个警卫冲着一边拔脚就溜,流浪汉们则冲另一边奔逃。此时,一些衣着较为整洁、站在一边看热闹的人挤了进来,为夫人解围,并照顾这位受伤的先生。艾琳 ·艾德勒——我还愿意这么称呼她——急忙跑上台阶,到最高一层台阶时站住了。门厅的灯光勾勒出她极其优美的身材。她回头朝街道问道:

  “那位可怜的先生伤得厉害吗?”

  “他已经死啦。”几个声音一起喊。

  “不,不,还活着呢,”又一个声音高喊,“不过,不等你们把他送进医院,他就会死的。 ”

  “他是个勇敢的人,”一个女人说,“要不是,那些流浪汉早就把夫人的钱包和表抢走了。他们是一伙的,是一伙野蛮人。啊,他现在能呼吸了。 ”

  “不能让他躺在街上。我们可以把他抬进屋里去吗,夫人?”

  “当然可以。把他抬到起居室里去。那儿有一张舒服的沙发。请过来吧。”大家庄重地、慢慢地把他抬进布里翁尼府第,安置在正房里。这时我站在窗口附近,注视着整个事件的发展。屋里的灯都点起来了,窗帘却没有拉上,所以我可以看到福尔摩斯是怎样被安放在长沙发上的。当时他对他扮演的角色是否感到内疚我不知道,但是对我来说,看到我正在密谋反对的美女正在服侍伤者的那种温和、优雅、亲切的仪态,有生以来,我从未如此羞愧过。不过,如果这时就放弃福尔摩斯安排给我的这个角色,不免也是对他最卑鄙的背叛。我硬下心肠,从长外套里取出烟火筒。我想,说到底我们不是要伤害这个美女,我们只是不让她伤害别人而已。

  福尔摩斯靠在那张长沙发上。我看到,他表现出急需空气的样子。一个女仆急忙走过去,匆匆打开了窗户。就在这个瞬间,我看到他举起手来。根据这个信号,我把烟火筒扔进屋里去,高声大喊:“着火啦!”喊声刚落,所有那些看热闹的人,穿得体面的和不那么体面的所有人,绅士、马夫和女仆们,也都齐声尖叫起来:“着火啦!”屋里充满了滚滚浓烟,烟气还从窗口冲了出去。我看见许多人影争先恐后地奔跑着。稍过片刻,我还听到房子里传出福尔摩斯的喊声,他让大家放心,说这是虚惊一场。我急速穿过惊呼的人群,跑到街道的拐角。过了不到 10分钟,我高兴地发现了我的朋友,他挽着我的胳膊逃离喧哗骚动的现场。几分钟内,他一直默默地大步疾走着,直到我们转到埃奇韦尔路的一条安静街道为止。

  “医生,你干得真漂亮,”他说,“不可能更漂亮了。一切顺利。 ”

  “你搞到那张照片了吗?”

  “我知道它放在哪儿了。 ”

  “你是怎样发现的?”

  “就像我对你说的那样,是她把照片亮给我看的。 ”

  “我还不大明白。 ”

  “我不想把这个搞得很神秘,”说着,他笑了,“这件事很简单。你当然能看出来,街上的每个人都是和咱们一伙的。今天晚上,他们全都是我雇来的。 ”

  “我也猜到了是这么回事。 ”

  “我手里攥着一小块红色的湿颜料,当两边争吵起来时,我冲上前去,跌倒在地,把手赶紧捂在脸上,就搞成了让人可怜的样子。这是一套老花招了。 ”

  “这个我也推测出来了。 ”

  “接着他们把我抬进房子里去。她不得不把我弄进去。不然能怎么办呢?她把我放在起居室里,这正是我预料的那间房子。照片应该就藏在这间房子和她的卧室之间,我要看看到底是在哪间房子里。他们把我放在长沙发上,我装出需要空气的样子,他们只好打开窗户,这样你的机会就来了。 ”

  “这能帮到你什么呢?”

  “这太重要了。一个女人发现自己的房子要着火时,她会本能地马上去抢救自己最珍贵的东西。我已经不止一次地利用过这种完全不可抵抗的冲动了。在达林顿顶替丑闻一案中,我利用了它,在阿恩沃思城堡案中也一样。结了婚的女人赶紧抱起自己的孩子;没结过婚的女人首先把手伸向珠宝盒。现在我很清楚,对于我面前这位夫人来说,这屋里所有的东西,没有比我们正在找的那个更珍贵的了。她一定会冲过去把它抢到身边的。火警预报做得很好。喷出的烟雾和惊呼声足以让钢铁一样坚强的神经震颤。她的反应妙极了。那张照片收藏在壁龛里,这个壁龛恰好位于右边铃的拉索上面的那块能挪动的嵌板后。她在那里只待了一小会儿。当她抽出一半照片时,我一眼就看见了。当我高喊‘这是一场虚惊’时,她又把它放回去了。她看了一眼烟火筒,就奔出了房子,此后我就没再看到她了。我站了起来,找个借口偷偷溜出那座房子。我曾犹豫是否应该试着把那张照片马上弄到手,可是马车夫进来了。他很在意地盯着我,因此要等待时机,这样似乎安全些。否则,只要有一点过分鲁莽,就会把整个事情搞糟。 ”“现在怎么办?”我问。“实际上,我们的调查已经完成了。明天我会跟国王一起去拜访他。如果你愿意的话,也跟我们一起去吧。有人会把我们引进起居室等待夫人接见;但是等她出来见客时,恐怕她找不到我们,也找不到那照片了。陛下能够亲手重新得到那张照片,一定会非常满意。 ”

  “那你们什么时候去拜访她呢?”“早上 8点。趁她还没起床,我们可以放手干。现在,我们必须立即行动起来,因为结婚以后她的生活习惯可能完全变了。我必须立即给国王打个电报。 ”这时我们已经走到贝克街,在门口停了下来。他正从口袋向外掏家门钥匙的时候,有人路过,并跟他打了个招呼:“晚安,福尔摩斯先生。 ”此时,人行道上有好几个人。这句问候好像是一个身材颀长、穿着长外套匆匆走过的年轻人说的。“我以前听过这个声音,”福尔摩斯惊讶地凝视着昏暗的街道,“可是我不知道和我打招呼的到底是谁。 ”

  三那天晚上,我在贝克街过夜。早晨起来,我们正在吃烤面包、喝咖啡的时候,波希米亚国王猛地冲了进来。“你真的拿到那张照片了吗?”他两手抓住歇洛克 ·福尔摩斯的双肩,热切地望着他的脸,高声喊道。“还没有。 ”“那么有希望吗?”“有希望。 ”“那就来吧。我恨不得马上去。 ”“我们必须雇辆出租马车。 ”“不必了,我的四轮马车在外面等着呢。 ”“这样就更省事了。”我们走下台阶,再次出发去布里翁尼府第。“艾琳 ·艾德勒已经结婚了。”福尔摩斯说。“结婚了!什么时候?”“昨天。 ”“跟谁结婚?”“跟一个名叫诺顿的英国律师。 ”“但是她不可能爱他。 ”

  “我倒希望她爱他。 ”

  “为什么?”

  “因为,这样陛下就不用害怕将来发生什么事了。这位女士如果爱自己的丈夫,就不会再爱陛下。如果她不爱陛下,她就没有理由再去干预陛下的计划了。 ”

  “这倒是真的。可是……啊,如果她有和我一样的身份就好了,她会是一位多么了不起的王后呀!”说完他又重新陷于忧郁的沉默中,一直到我们在塞彭泰恩大街停下来时都是如此。

  布里翁尼府第的大门敞开着。台阶上站着一位上了年纪的妇人。她用一种轻蔑的眼光看着我们从四轮马车里下来。“我想是歇洛克 ·福尔摩斯先生吧?”她说。“我是福尔摩斯,”我的伙伴诧异地、多少有些吃惊地注视着她回答。“果然!我的女主人跟我说,你多半会来的。今天早上她跟她的先生一起走了,他们乘 5点 15分的火车从蔡林克罗斯到欧洲大陆去了。”“什么!”歇洛克 ·福尔摩斯向后打了个趔趄,因为懊恼和吃惊,脸色都变白了。“你是说她已经离开英国了吗?”“再也不回来了。 ”“还有那张照片呢?”国王哑着嗓子问,“一切都完了!”“我们要看一下。”福尔摩斯推开仆人,奔进了客厅,国王和我紧随其后。

  房子里的家具四处散落,东歪西倒,架子拆了下来,抽屉也都拉开着,好像这位女士在离开以前,急急忙忙地翻箱倒柜,彻底搜查过。福尔摩斯冲到铃的拉索处,拉开一扇小拉门,伸进手去,掏出一张照片和一封信。照片上是穿着晚礼服的艾琳 ·艾德勒。信封上写着:“歇洛克 ·福尔摩斯先生本人亲启。”我的朋友把信拆开,我们三个人围着一起读。写信日期是今天凌晨。信文如下:

  亲爱的歇洛克 ·福尔摩斯先生:

  你确实做得非常漂亮。你完全把我给骗过去了。直到发出火警以前,我一点没怀疑。不过,后来我发现我是怎样泄露了自己的秘密后,我就开始思考了。几个月以前,别人就警告我要提防你了。有人说,如果国王会找一个侦探的话,一定会找你。他们已经告诉过我你的地址。不过,尽管我知道这些,你还是促使我泄露了你想知道的秘密。甚至在我已经产生疑心以后,我还是很难相信这样一位和蔼可亲的年纪已大的牧师会怀有恶意。但是,你知道,我自己是个训练有素的女演员。我对男装并不生疏。我自己就常常女扮男装,并趁机利用它带来的自由。我派约翰——马车夫——监视你,然后跑上楼,穿上我的散步便服,我下楼的时候,你正好离开。

  随后,我尾随着你,直到你家门口,这样,我肯定我真的是你,著名的歇洛克 ·福尔摩斯先生,感兴趣的对象了。于是,我相当冒失地祝你晚安,接着动身去坦普尔看我的丈夫。

  我们俩都认为,被这么一位可怕的对手盯着,还是赶紧走掉比较明智;因此,明天你来这里时,会发现这个窝已经空了。至于那张照片,你的委托人尽管放心好了。我爱着一位比他强的人,而这个人也爱我。国王可以做他想做的任何事,而不必顾虑他曾辜负过的人会妨碍他。我保留那张照片,只是为了保护自己。这是一件武器,可以永远保护我将来不受他可能采取的任何手段损害。现在,我留给他一张他可能愿意收下的照片。以此向您——亲爱的歇洛克 ·福尔摩斯先生致意。

  艾琳 ·艾德勒 ·诺顿敬上“多么了不起的女人啊——噢,一个多么了不起的女人啊!”当我们三个人一起念这封信时,波希米亚国王这么喊道。

  “我不是告诉过你们,她有多么机敏和果敢吗?如果她可以做王后,不会成为一个令人钦佩的王后吗?多么遗憾,她和我的地位不一样[这里的“地位”和下面的“水平”,原文都用 level一词,一语双关]!”

  “从我在这位女士身上看到的来说,她的水平的确和陛下的很不一样,”福尔摩斯冷淡地说道,“我很遗憾没能使陛下的事情得到一个更完满的结局。 ”“亲爱的先生,恰恰相反,”国王说,“再没有任何结局比现在更完满了。我知道她是说话算数的。现在,那张照片就像已经被烧掉一样让我放心了。 ”“我很高兴听陛下这么说。 ”“我真对你感激不尽。请告诉我该怎样酬劳你。这只戒指……”他从手指上脱下一只蛇形绿宝石戒指,托在手掌上递给福尔摩斯。“陛下手里有一件东西,我觉得比这戒指还更宝贵。”福尔摩斯说。“只要你说出来是什么(我都可以给你)。”“这张照片!”

  国王惊异地睁大了眼睛注视着他。“艾琳的照片!”他喊道,“如果你真的想要,当然可以。 ”“谢谢陛下。那么这件事就算办好了。我谨祝您早安。”他鞠了个躬就转身走了,看都不看国王伸向他的手一眼,跟我一起回到他的住处去。

  这就是波希米亚王国怎样被一件大丑闻所威胁,而福尔摩斯的完美计划又怎样被一个女人的聪明才智所挫败的经过。他过去常常嘲笑女人的智慧,近来我很少听到他这样的嘲笑了。当他说到艾琳 ·艾德勒或提到她那张照片时,他总是用“那位女人”这一尊敬的称呼。

  福尔摩斯探案全集红发会去年秋季,有一天我去拜访我的朋友歇洛克 ·福尔摩斯。我见到他时,他正在和一位身材矮胖、脸色红润、头发火红的老先生深谈。我为自己的唐突表示抱歉,并准备退出来,这时,福尔摩斯出其不意地一把拉住我,把我拽进房间,随手关上了门。

  他亲切地说:“我亲爱的华生,你这时来真是再好不过了。 ”

  “我怕你正在忙。 ”

  “是呀,我是很忙。 ”

  “那么,我到隔壁房间等你。 ”

  “不,不,威尔逊先生,这位先生是我的伙伴和助手,他卓有成效地帮我处理过许多案件。我很确信处理你的案件时他也会同样给我最大的帮助。 ”

  那位身材矮胖的先生从椅子里欠身起来,半站着向我点头致意,厚眼皮的小眼睛里,迅速掠过一道半信半疑的光。

  “你坐在长靠背椅子上吧。”福尔摩斯说,重新回到他那张扶手椅坐下,两手的手指尖合拢着。这是他冥思苦想时的习惯。“亲爱的华生,我知道,你和我一样,喜欢的不是日常生活中那些普通平凡、单调无聊的俗套东西,而是更为稀奇罕见的东西。你充满热情地把这些东西都记录下来,可见你对此有多么感兴趣。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要说,你这样做是为我自己的很多小事增光添彩。 ”

  我回答说:“我确实对你经手的案件非常感兴趣。 ”

  “你当然会记得那天我们谈到玛丽 ·萨瑟兰小姐提到的那个简单问题之前说的那段话吧:为了探知新奇的事或获得完全的配合,我们必须深入生活,而生活本身总是比任何大胆的想象更富有冒险性。 ”

  “不怕冒昧,我对你的这个看法不敢苟同。 ”

  “是吗,医生?不过,还是必须承认我的看法。不然,我会继续举出一些事实,它们会让你的道理不攻自破的,最后你还是要承认我说的对。好啦,这位杰贝兹 ·威尔逊先生真好,他今天上午专程来看我,他跟我说的,很可能是我很久以来听过的最稀奇古怪的故事之一。你已听我说过,最离奇、最独特的事物联系的往往不是很大的罪行,而是较小的罪行,有的时候甚至要怀疑是不是有人真的犯了罪。就我所听到的来说,我还不能断定现在这个案件到底有没有犯罪的事实,但是,这件事肯定是我听过的最稀奇的了。威尔逊先生,可不可以请你费心重新讲一讲这件事的经过。我请你重新讲,不止是因为我的朋友华生医生没有听到开头的部分,还因为这件事很奇特,所以我很想从你嘴里听到尽可能详细的一切情节。一般说来,当我听到一些稍微能够说明事情经过的情节时,我总是用几千个我能想得起来的其他类似案件来引导我自己。这一次我不得不承认,我的确深信这些事实是独一无二的。 ”

  这位矮胖的委托人挺起胸膛,看上去很为这一点而自豪。他从大衣里面的口袋中掏出一张又脏又皱的报纸平放在膝盖上,俯首向前看着上面的广告栏。这时我仔细地打量这个人,力图模仿我伙伴的办法,从他的衣服或外表上看出点名堂来。

  但是,我认真看了半天,收获并不太大。从外表来看,这位客人是一个非常平凡的英国商人,身材肥胖,样子浮夸,动作迟钝。他穿着一条松垂的灰格裤子,一件不太干净的燕尾服,前面的扣子没有扣上,里面是一件土褐色的背心,背心上系有一条艾尔伯特式的粗铜链,一小块中间有一个方形小洞的金属片儿作为装饰品来回晃动着。他旁边的椅子上放着一顶磨损了的礼帽和一件褪了色的棕色大衣,大衣的线绒领子已经有点皱褶。在我看来,这个人除了长着一头火红色的头发,表情充满愠怒和不满之外,没什么特别之处。

  歇洛克 ·福尔摩斯那双锐利的眼睛看出了我在做什么。看到我疑惑的眼神,他面带笑容摇了摇头。“他干过一段时间体力活,吸鼻烟,是个共济会会员,到过中国,最近写过不少东西。除了这些一眼就能看见的东西,我推断不出别的什么。”

  杰贝兹 ·威尔逊先生突然在自己的椅子上坐直了身子,他的食指仍然压着报纸,但眼睛已转过来看着我的同伴。

  “我的老天爷!福尔摩斯先生,你是怎么知道这些跟我有关的事儿的?比如,你怎么知道我干过体力活的?这跟福音一样是千真万确的,我最初就是在船上当木匠的。 ”

  “我亲爱的先生,你看你这双手,你的右手比左手大多了。你用右手干活,所以右手的肌肉比左手发达。 ”

  “啊,那么吸鼻烟和共济会会员是怎么看出来的呢?”

  “我不会告诉你我是怎么看出来的,因为我不愿看低你的理解力,何况你还不顾你们团体的严格规定,戴着一个弓形指南针样子的别针。 ”

  “啊,是啊,我把这个忘了。可是写东西这回事儿呢?”

  “还有别的什么更能说明问题吗?你看,你右手袖子上足有 5寸长的地方闪闪发光,而左袖子靠近手腕经常贴在桌面上的地方打了个整洁的补丁。 ”

  “那么,去过中国是怎么回事?”

  “你右手腕靠上一点的地方上纹的鱼只能是在中国做的。我粗浅地研究过刺青,甚至还写过这种题材的文稿。用细腻的粉红色给大小不等的鱼着色这种绝技,只有中国才有。另外,我看见你的表链上还挂着一块中国钱币,这不是一眼就能看明白吗?”

  杰贝兹 ·威尔逊大笑起来。他说:“好,这个我怎么也想不到啊!我起初想,你简直是神算子,但说穿了也就没什么神奇的了。 ”

  福尔摩斯说:“华生,我现在才想起来,我真不应该这样全部说明。要‘大智若愚’,你知道,我的名声本来就不怎么样,心眼太实是要身败名裂的。威尔逊先,你能找到那个广告吗?”

  “能,就在我这里。”说这话时,他那又粗又红的手指正指在那栏广告的中间。他说:“就在这儿,这就是整个事情的起因。先生,你们自己读好了。 ”我从他手里把报纸拿过来,照着它的内容念:

  “红发会:

  遵循原住美国宾夕法尼亚州已故黎巴嫩人伊齐基亚 ·霍普金斯之遗赠,现留有另一空职,凡红发会会员皆有资格申请。薪酬为每周 4英镑,工作则仅需挂名。凡年满 21岁,身体健康,智力健全之红发男性均符合条件。

  欲应聘者请于星期一上午 11时亲至舰队街、教皇院7号红发会办公室邓肯 ·罗斯处提出申请。 ”

  我读了两遍这个不寻常的广告后不禁喊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福尔摩斯坐在椅子上“咯咯”大笑,身躯抖动,他高兴的时候总是这个样子。他说:“这个广告很不寻常,是不是?好啦,威尔逊先生,你现在就痛痛快快地把跟你有关的一切,以及跟你住在一起的人,还有这个广告给你带来的好处,统统讲出来吧。医生,你先把报纸的名称和日期记下来。 ”

  “这是 1890年 4月 27日的《纪事年报》,正好是两个月以前的。 ”

  “很好。好了,威尔逊先生,请讲。 ”

  “唔,歇洛克 ·福尔摩斯先生,就像我刚才跟你说的一样,”杰贝兹一边用手擦拭前额一边说,“我在市区附近的萨克斯—科伯格广场开了个小当铺。这生意不大,近年来我只能勉强靠它维持生计。过去我还有能力雇用两个伙计,可现在只能雇一个,其实就这一个伙计我也雇不起啊,要不是他因为想学做这个买卖,自愿只拿一半薪酬的话。 ”

  歇洛克 ·福尔摩斯问:“这位乐于助人的青年叫什么名字?”

  “他叫文森特 ·斯波尔丁。其实他年纪也不小了,不过具体年纪是多大我也不知道。福尔摩斯先生,我这个伙计真精明强干。我很清楚,他本来可以生活得更好些,赚比眼下多一倍的薪酬。不过,无论如何,既然他很满意,我干嘛要管他是不是要多赚些呢?”

  “噢,真的?你能以低于市价的工钱雇到伙计,似乎是再幸运不过的事儿了。在跟你年纪差不多的雇主里,这样的事儿可非同寻常啊。我不知道你的伙计是不是和你的广告一样不同寻常。 ”

  威尔逊先生说:“啊,他也有他的毛病。他比谁都爱照相。他拿着照相机到处照,就是没有上进心。他一照完相就像兔子钻洞一样,赶紧跑到地下室去冲洗。这是他最大的毛病,不过,总的来说,他是个好工人,没有坏心眼。 ”

  “我想,他现在还是和你在一起吧。 ”

  “是的,先生。除了他,我这里还有一个 14岁的小女孩。这个女孩子主要管做饭和打扫房子。我房子里就只有这些人,因为我是个单身汉,我没有成过家。先生,我们三个人一起过着安静的生活;我们住在一起,欠了债一起还,如果没有别的事可做的话。

  “打扰我们的头一件事是这个广告。正好在 8周前的今天,斯波尔丁走到办公室里来,手里拿着这张报纸。他说:‘威尔逊先生,我向上帝祈祷,我多么希望我是个红头发的人啊。 ’

  “我问他,‘为什么?’

  “他说,‘为什么?红发会现在又有了个空缺。谁如果得到这个职位,那真是发了很不错的财。据我了解,空缺比谋职的人还多,受托管理那笔资金的理事们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有钱没处花啊。如果我的头发能换个颜色就好了,这个挺好的地方就等着我去了。 ’

  “我问他,‘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福尔摩斯先生,你可知道,我很少出去走动。因为我的买卖是送上门来的,用不着我到外面奔走兜生意,我常常几个星期都不走出大门一步。所以,对外面的事儿我很少了解,能听到点什么我总是很高兴。

  “斯波尔丁把一双眼睛瞪得大大地反问,‘你从来没听过红发会的事吗?’

  “‘从来没听过。 ’

  “‘你这么说倒让我迷惑起来了,因为你自己就有资格去申请那个空着的职位。

  “‘一年只给 200英镑,不过工作非常轻松,就算你已经有别的工作了也没关系。’

  “好吧,你们不难想象,这句话让我多么注意,因为好些年来,我的生意并不怎么好,如果能把这额外的 200英镑搞到手,那真是太好了。

  “于是我对他说,‘你把事情的全部情况都告诉我吧。 ’

  “他一边指给我看广告一边说,‘好,你自己看吧,红发会有个空缺,这广告上有地址,到那里可以办理申请手续。据我了解,红发会的发起人是一个名叫伊齐基亚 ·霍普金斯的美国百万富翁。这个人做事很奇怪。他自己就是红头发,所以对所有红头发的人都怀有深厚的感情。他死后大家才知道,原来他把他的巨额财富都留交给财产受托管理人处理,他留下遗嘱,要用遗产的利息让红头发的男子有个舒适的差事。从我听说的事儿来看,这差事待遇很高,要干的活却很少。 ’

  “我说:‘可是,会有数以百万计的红发男子去申请的。 ’

  “他回答说:‘没你想的那么多。你想想看,实际上这只限于伦敦人,还必须是成年男子。这个美国人是青年时代在伦敦发迹的,他想为这个古老的城市做点好事。而且我还听说,如果你的头发是浅红色或深红色,而不是闪闪发亮的真正的火红色,那你去申请也没有什么用。好啦,威尔逊先生,如果你想去申请就去吧。但是,为了几百英镑的钱这么麻烦,也许不太值得。 ’

  “先生们,就像你们现在亲眼目睹的一样,我的头发真是火红火红的。因此,在我看来,如果为了得到这个职位需要竞争一下的话,那么我要比任何竞争者更有希望。文森特 ·斯波尔丁好像很了解这件事,所以我想他也许能帮我一把。于是,我就叫他关上百叶窗,跟我一起马上出发。他非常高兴得到一个休假日,我们就这样停了业,向广告上登的那个地址出发。

  “福尔摩斯先生,我再也不想见到那样的场景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头发颜色深浅不一的人全都按那个广告说的地方涌到城里去应征。舰队街挤满了红头发的人,主教院看上去就像水果小贩放满广柑的手推车。我完全没想到,就那么一个广告竟然召集到了全国那么多人。他们的头发颜色什么都有——稻草黄色、柠檬色、橙色、砖红色、爱尔兰长毛猎狗色、猪肝色、土黄色等。不过,就像斯波尔丁说的那样,鲜艳的真正的火红色倒很少。我看到有那么多的人在等,就觉得很失望,真想放弃算了。只是,当时斯波尔丁无论如何不答应。我现在都无法想象他当时是怎样连推带搡,拉着我挤出人群,直到那办公室的台阶前面。楼梯上有两股人潮,一些人满怀希望地向上涌,一些人满怀沮丧地往下走;我们竭尽全力挤进人群。不久,我们发现自己已经在办公室里了。 ”

  这位委托人停了一下、用力吸了一下鼻烟以停下来思索一下,这时,福尔摩斯说:“你这段经历再没这么有趣了。请继续讲下去吧。 ”

  “除了几把木椅和一张办公桌,办公室里没有别的东西。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个头发颜色比我的还要红的小个子男人;每个候选人走到他面前,他都要说几句话,接着他就千方百计从他们身上挑毛病,说他们不合格。原来,要得到这个职位并不是那么容易。无论如何,轮到我的时候,这个小个子男人对我比对其他人都客气。我们一走进去,他就把门关上了,这样他可以和我们单独谈。

  “我的伙计说:‘这位是杰贝兹 ·威尔逊先生,他愿意填补红发会的空缺。 ’

  “他回答:‘他非常适合担任这个职务。他满足了我们的一切要求。在我的记忆中,我还没有看到过谁的头发颜色比他的更好。’他后退了一步,歪着头凝视我的头发,最后看得我都不好意思了。随即他一个箭步向前拉住我的手,热烈祝贺我求职成功。

  “他说:‘如果再犹豫不决那就太不对了。不过,对不起,我还是必须更谨慎一些,我相信你是不会介意的。’他用两只手紧紧揪住我的头发使劲向上拔,我痛得大叫,他才放手。放手后他对我说:‘你都流眼泪了。我看得很清楚,一切都很完美。可是我必须要谨慎,因为我们曾有两次被戴假发的家伙骗了,还有一次是被染头发的家伙骗了。我可以告诉你一些跟鞋蜡有关的故事,你听了会很恶心的。’他走到窗户边大声高喊:‘已经有人填补空缺了。’窗户下面传来一阵失落沮丧的叹息声,人们成群结队地向着各个方向散开。他们走后,除我自己和那个干事外,再见不到一个红头发的人了。

  “他说:‘我是邓肯 ·罗斯先生。我自己就是我们高贵的施主遗留基金的一个养老金领取者。威尔逊先生,你是不是已经结婚了?你成家了吗?’“我回答说:‘我没有。 ’“他立即把脸一沉。严肃地说:‘哎呀!这可是一件重大的事情啊!你说的话让我觉得很遗憾。当然了,设立这笔基金的目的是为了维护,更是为了生育更多有红头发的人。你竟然是个未婚的单身汉,那真是太不幸了。 ’“福尔摩斯先生,听了这些话我很沮丧。当时我想,完了,这个职位还是不属于我。不过他考虑了一会儿又说,这个没关系。“他说:‘对别人来说,这个缺点可能是致命的。但是,你的头发长得这么好,对你这样一个人,我们必须破例照顾。你什么时候可以来上班?’“我说:‘唔,事情有点不好办,因为我原来有一个店。 ’“文森特 ·斯波尔丁说:‘那不要紧,我能替你照管你的生意。 ’“我问:‘上班时间是几点到几点?’ “‘上午 10点到下午 2点。 ’“福尔摩斯先生,开当铺多半在晚上有买卖,特别是星期四、星期五晚上,这正是发薪前两天,所以趁着上午多赚几个钱对我来说很合适。而且我知道我的伙计人挺不错,有什么事他都能解决好。“我说:‘这对我很合适。报酬是多少?’ “‘每周 4英镑。 ’ “‘工作很忙吗?’ “‘只是挂挂名而已。 ’ “‘你说的挂名是什么意思?’ “‘哦,在整个办公时间你必须待在办公室里,或者至少待在这栋楼里;如果你离开,那就是永远放弃了你的这个职位。这一点,遗嘱上说得非常清楚。如果你在这段时间里稍微离开一下办公室,那就是没有按照条件办事。 ’“我说:‘一共只有 4个小时,无论如何,我都不会离开一步的。 ’“邓肯 ·罗斯先生说,‘不得以任何理由为借口,不管是有病、有事或其他理由都不行。你必须踏踏实实待在那里,否则你就会丢掉你的职位。 ’ “‘具体做什么呢?’

  “‘你的工作是抄写《大英百科全书》,这里有这个版本的第一卷。你要自备墨水、笔和吸墨纸。我们只给你提供这张桌子和这把椅子。明天你能来上班吗?’

  “我说:‘当然可以。 ’

  “‘那么,杰贝兹 ·威尔逊先生,再见,让我再一次祝贺你这么幸运地得到这个重要职位。’他向我鞠了个躬。我随即离开了那个房间,和我伙计一起回家去。运气这么好,我高兴地简直手足无措。

  “嗯,我全天都在思考这件事。到了晚上,我的情绪又消沉下来了,因为我总觉得这件事一定是一个大骗局或者一个大阴谋,虽然我猜不出目的是什么。不管怎么说,有人立下这样的遗嘱,或者出这么多钱,让人去做抄写《大英百科全书》这样简单的事,都是匪夷所思的。文森特 ·斯波尔丁千方百计来宽慰我。到就寝时,我已想出了处理这件事的办法,不管怎样,我决定第二天早晨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花一个便士买了一瓶墨水、一根羽毛笔、 7张大页书写纸,然后动身到教皇院去。

  “嗯,让我惊喜的是,一切都很顺利。桌子已给我摆好了,邓肯 ·罗斯先生在那里照料,好让我顺利开始工作。他让我从字母A抄起,接着就离开了,不过他时不时会来看看我抄写得是否顺利。下午两点钟他和我说再见,并称赞我抄写的真不少。我走出办公室,他就把门锁上。

  “福尔摩斯先生,就这样,事情一天天进行着。到了星期六,那个干事进来,为了我这一周的工作付给我 4个英镑的金币。下星期是这样,再下星期还是这样。我每天上午 10点去上班,下午 2点下班。后来邓肯 ·罗斯先生慢慢就不怎么来了,有时候一个上午只来一次,再过一段时间,他根本就不来了。当然,我还是一刻也不敢离开办公室,因为我不敢肯定他什么时候会来,而这个职务确实很不错,对我很合适,我不愿冒丢掉它的风险。

  “就这样, 8个星期的时间过去了。我抄写了‘男修道院院长’、‘盔甲’、‘建筑学’和‘雅典人’等词条;并且希望因为我足够勤奋,很快就能开始抄以字母B为首的词条。我花了不少钱买大页书写纸,我抄写的东西几乎堆满了一个架子。接着,所有的事情突然全部结束了。 ”

  “结束?”

  “是的,先生。就是今天上午结束的。我像往常一样 10点去上班,但是,门是关着的,还上了锁,在门的嵌板中间用品头钉钉着一张方形小卡片。现在这张卡片就在这里,你们可以自己读读。 ”

  他举着一张便条纸大小的白色卡片,上面写着:

  红发会今已解散,谨启。 1890年 10月 9日我和歇洛克 ·福尔摩斯看到了这个简单的通告,还有站在后面的那个人的满面愁容,这件事的可笑滑稽完全压倒了其他的一切,我们俩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我们的委托人气得脸色通红,暴怒地大叫:“我看不出这有什么可笑的。如果你们除了笑话我不会做别的,那我可以到别处去。 ”

  福尔摩斯大声说:“不,不,”他把站起一半的威尔逊推回椅子里,说,“我真的不管怎样都不能放过你这个案子。它太不寻常了,真的让人眼前一亮,不过,假如你不见怪的话,我还是要说,这件事确实有点可笑。请问一下,你发现门上的卡片后做了什么事?”

  “先生,我当时非常震惊,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向办公室周围的街坊打听,但是,看来没有任何人知道那是怎么回事。最后,我去找房东,他住在楼下,是做会计的。我问他能否告诉我红发会出了什么事。他说,他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这个团体。然后,我问他邓肯 ·罗斯先生是什么人。他回答说,他对这个名字很陌生。

  “我说,‘唔,是住在 7号的那位先生。 ’

  “‘什么,那个红头发的人?’

  “‘是的。 ’

  “他说:‘噢,他的名字是威廉 ·莫里斯。他是个律师,暂住我的房子,因为他的新居还没有准备好。他昨天搬走了。 ’

  “‘我能去什么地方找他呢?’

  “‘噢,他的新办公室。他的确告诉过我他的地址。是的,爱德华王街 17号,就在圣保罗教堂附近。 ’“福尔摩斯先生,我马上就去了那里,不过,等我找到那里时,我发现那是个护膝制造厂,厂里没有任何人听说过有个叫威廉 ·莫里斯或邓肯 ·罗斯的人。 ”福尔摩斯问:“那你怎么办呢?”

  “我回到自己在萨克斯—科伯格广场的家去。我的伙计又劝慰了我。不过他的劝慰没什么实际的用处。他只是说,如果我耐心等待,也许能收到一封解释信。但是,福尔摩斯先生,这些话并不是那么有用。我不愿意不经过努力就失去这么好的位置。以前我听说过你愿意给不知所措的穷人想办法,我就马上到你这里来了。 ”

  福尔摩斯先生说:“你这样做很明智。你的这个案子非常了不起,我很愿意效劳。从你告诉我的经过看,它牵连的问题要比可能一开始看起来的更严重些。 ”

  杰贝兹 ·威尔逊先生说:“够严重的啦!想想看,我每周损失 4英镑啊。 ”

  福尔摩斯又说:“就你本人来说,我认为你对这个非同一般的团体不应该不满。正相反,据我所知,你白白赚了 30多个英镑,还不说你抄了那么多 A字头的词条,获得了很多知识。做这些事,你可没有吃亏呢。 ”

  “是没有吃亏。但是,先生,我想知道那到底是怎么回事,那都是些什么人。他们用我来开玩笑到底有什么目的——如果这真是个玩笑的话。他们开这个玩笑可是花了不少钱啊, 32个英镑哪。 ”

  “这一点我们会努力帮你查清。但是,威尔逊先生,你要先回答我一两个问题。第一个,叫你注意看广告的那位伙计,他在你那里多久啦?”“这事儿发生前一个月我雇到他的。 ”“他是怎么来的?”“他是看广告应征来的。 ”“只有他一个人申请吗?”“不,有十来个人申请。 ”“你为什么选中他呢?”“因为他灵巧,要求薪酬又低。 ”“实际上他只领一半薪酬?”“是的。 ”“这个文森特 ·斯波尔丁长什么样子?”“个子不高,肌肉健壮,动作很灵活;年纪大概在 30岁上下,皮肤倒很光滑,前额有一块被硫酸烧伤的白色伤疤。 ”福尔摩斯激动地挺直了身体。他说:“这些我都想到了。你有没有注意到他的两个耳朵上都有戴耳环的洞?”“是的,先生。他对我说,这是他年轻时一位吉普赛人给他穿的。 ”

  福尔摩斯:“唔,”慢慢陷入了沉思,“他还在你那里吗?”“噢,是的,我刚才就是从他那里来的。 ”“你不在的时候一直是他照顾生意吗?”“先生,对他的工作我没什么好抱怨的,本来上午也没什么生意。 ”“行啦,威尔逊先生,我将愉快地在一两天内把我关于这件事的意见告诉你。今天是星期六,我希望到星期一我们就可以作出结论了。”客人走了以后,福尔摩斯对我说:“好啦,华生,依你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坦率地回答说:“我什么都看不出来。这件事太神秘了。 ”福尔摩斯先生说:“通常来说,越是看上去稀奇的事,在真相大白之后,越是平淡无奇。倒是那些非处普通、毫无特色的罪行才会真的让人迷惑,正如最平淡无奇的面孔最难辨认一样。不过,我必须马上行动,来处理这件事。 ”我回答他:“那你准备怎么办呢?”他回答说:“抽烟,这是要抽足 3斗烟才能解决的问题;同时请你在 50分钟内不要跟我交谈。”他蜷缩在椅子里,瘦削的膝盖几乎要碰到瘦削的鹰钩鼻。他叼着那只黑色陶制烟斗,闭着眼睛静坐着,看上去像某种有着尖长嘴巴的珍禽。我觉得,他一定沉入梦乡了,所以我也打起盹来;而正在这个时候,他忽然从椅子里一跃而起,看上去已经拿定了主意,随手就把烟斗放在了壁炉的台子上。

  他说:“今天下午萨拉沙特在圣詹姆士会堂演出。华生,你怎么样?你能抽出几个小时的时间吗?”

  “我今天没什么事。我的工作从来不是那么离不开的。 ”

  “那么戴上帽子,我们去吧。我们会从市区路过,可以顺道吃午饭。我注意到节目单上有不少德国音乐。我觉得德国音乐比意大利或法国音乐更为优美动听。它会发人深省。我正要做一番内省的功夫。走吧。 ”

  我们坐地铁一直到奥尔德斯盖特;接着走一段路,就到了萨克斯-科伯格广场,我们上午听到的奇谈就发生在这里。这里到处都是贫穷的街道,狭隘、灰暗、破败,却又打肿脸充胖子,围着铁栏杆的围墙内有四排灰暗的两层砖房。院子里的草坪杂草丛生,几簇枯萎的月桂小树丛在不舒适的、烟雾弥漫的环境里顽强生长着。在街道拐角的一所房子上方,有一块棕色木板和三个镀金的圆球,上面刻着“杰贝兹 ·威尔逊”的白色大字,这个招牌表明,这就是我们的红头发委托人做买卖的所在地。歇洛克 ·福尔摩斯在这房子前停了下来,歪着头认真查看了一遍,眼睛在皱纹密布的眼皮中间炯炯发光。接下来他漫步走到街上,又返回那个拐角,注视着那些房子。最后他回到那家当铺的所在地,用手杖使劲敲打了两三下那里的人行道,接着走到当铺门口敲门。一个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看上去非常精明能干的年轻小伙子立即开了门,请他进去。

  福尔摩斯说:“麻烦一下,我只想问一下,从这里到斯特兰德怎么走?”

  这个小伙子马上回答说:“到第三个路口往右拐,到第四个路口再往左拐。 ”随即关上了门。

  我们离开的时候,福尔摩斯说:“我看他真是个精明能干的小伙子。根据我的判断,在伦敦,他差不多是第四个最精明能干的人了;至于他的胆子,我不敢肯定他是不是第三。以前我对他就略有所知。 ”

  我说:“显然,威尔逊先生的伙计在这个红发会神秘事件中作用重大。我相信你去问路只不过是想看看他。 ”

  “不是看他。 ”

  “那又是为了什么呢?”

  “是为了看他裤子膝盖那个地方。 ”

  “你看见了什么?”

  “我看到了我想看的东西。 ”

  “你为什么要敲打人行道?”

  “我亲爱的医生,现在这个时候要用来认真观察,而不是说话。我们是在敌人的领土里进行侦查活动。现在我们知道了萨克斯—科伯格广场的一些情况。接下来去探查一下广场后面的那些地方吧。 ”

  当我们从偏僻的萨克斯—科伯格广场的拐角转过弯来的时候,呈现在我们面前的道路看上去截然不同,就像一幅画的正面和反面那样不同。这里是市区通向西北的一条交通大动脉。街道被熙熙攘攘做生意的人的洪流堵塞住了;这股洪流,有的向内流,也有的向外流。人行道被来往的拥挤人群踩得发黑。看着眼前这排华丽的商店和富丽堂皇的商业大楼,简直无法相信,它们跟我们刚离开的那个死气沉沉的广场的一边是紧密相连的。

  福尔摩斯站在一个拐角顺着那排房子看过去,说:“让我想想看,我很想记住这里的这些房子的顺序。精确地了解伦敦是我的一个爱好。这里有一家叫莫蒂然的烟草店,那边是一个卖报纸的小店!再过去是城市与郊区银行的科伯格分行、素菜馆、麦克法兰马车制造厂,它们一直延伸到另一个街区。好啦,医生,我们的工作已经做完了,该去消遣一会儿了。来一份三明治和一杯咖啡,接着去演奏提琴的场地看看,在那里一切都是悦耳的、优雅的、和谐的,没有红头发委托人用难题来打扰我们。 ”

  我的朋友是个激情满怀的音乐家,他本人不但是个技艺精湛的演奏家,还是一个才华出众的作曲家。整个下午,他都满怀喜悦地坐在观众席上,随着音乐的节奏轻轻地拍打着瘦长的双手;他脸上含着微笑,眼睛却带着淡淡的伤感,好像沉入了梦乡。此时的福尔摩斯与那个厉害的侦探,那个铁面无私、多谋善断、果敢敏捷的刑事案件侦探福尔摩斯大不相同,简直像是两个人。就像我常常在思考的那样,当他那种古怪的双重性格交替出现时,他那种极端的敏锐与理性跟有时候在他主导着他的诗意的沉思状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就是他的性格促使他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时而憔悴萎靡,时而精力旺盛。我非常清楚地明白,他最严肃的时候就是接连几天坐在扶手椅中苦苦思考和创作的时候。而在强烈的追捕欲突然主宰他的时候,他的推理能力会高妙得好像直觉一样,那些不了解他行事方法的人会惊讶地把他视为万事通一样的知识超人。那天下午,看着他完全沉醉在在圣詹姆士会堂的音乐声中,我知道他决意要追捕的人就要倒霉了。

  当我们听完音乐走出来的时候,他说:“医生,你肯定想回家了吧。 ”

  “是该回家了。 ”

  “我还有点事要花几个小时才能办完。发生在科伯格广场的事是个重大的案子呢。 ”

  “为什么是重大案子呢?”

  “有人正在密谋策划一桩重大罪案。我有充分理由相信我们会及时制止他们。不过,今天是星期六,事情因此有点复杂。今晚我需要你帮助。 ”

  “什么时间?”

  “晚上 10点来就够早了。 ”

  “我 10点一定到贝克街。 ”

  “那很好。不过,医生,我估计会有点儿危险,请你带上你在军队里用过的那把手枪。”他招了招手,转过身去,立即消失在人群中。

  我敢说,我本人并不比我的朋友们更笨,但是,在我和歇洛克 ·福尔摩斯的交往中,我总有一种压力:我觉得自己太笨了。就拿这件事来说,他听到的我也都听到了,他见到的我也都见到了,可是从他的话里可以看出,他不仅清楚地了解了过去发生的事儿,也已经预见了就要发生的事儿;而在我看来,整个事情仍然是乱七八糟、荒诞透顶的。当我乘车回到位于肯辛顿的家时,又从头到尾把这件事想了一遍,从抄写《大英百科全书》的那个红头发人的非同寻常的遭遇开始,到去访问萨克斯—科伯格广场,到福尔摩斯和我分手时给的不祥预示。为什么要在夜里出发?为什么要我带上武器?我们要去哪里?去干什么?我从福尔摩斯那里得到暗示,当铺里那个皮光肉滑的伙计很难对付,他可能会耍花招。我费劲地想梳理出个头绪,最后还是以失望告终,只好把它们放在一边,反正到晚上一切就会真相大白。

  我从家里动身时是 9点 15分,我是穿过公园去的,也就是穿过牛津街再到达贝克街。门口停着两辆双轮双座马车。走进过道的时候,我听到了从楼上传来的声音。我走进福尔摩斯的房间里,看见他正在和两个人热烈交谈。我认出其中一个人是警察局的官方侦探彼得 ·琼斯;另一个人是个高个子,他面黄肌瘦,头戴一顶闪亮的帽子,身穿一件非常讲究的厚礼服大衣。

  福尔摩斯说:“哈,我们的人都到齐了。”他一面说话一面扣上了厚呢大衣的扣子,并从架上取下了笨重的猎鞭。然后对我说:“华生,你应该认识苏格兰场的琼斯先生吧?我来介绍你认识梅里韦瑟先生,他就要成为我们今晚冒险行动的伙伴。 ”

  琼斯傲慢地说:“医生,你瞧,我们又一次搭档去追捕了。我们这位朋友是追捕能手。他只需要一条老狗来帮他捕获猎物。 ”

  梅里韦瑟悲观地说:“我希望这次追捕不要徒劳无功。 ”

  那个警探高傲地说:“先生,对福尔摩斯先生你应该有很大信心,他有自己的一套办法。这套办法,恕我直言,就是有点太理论化和异想天开,不过他具备侦探所必须具备的素质。有一两次,比如肖尔托凶杀案和阿格拉珍宝大盗窃案,他都比官方侦探判断得更加正确。我可不是在夸大事实。 ”

  那个陌生人顺从地说:“琼斯先生,我对你的话没有异议。不过,我还是要声明,我错过了打桥牌的时间,这是我 27年来第一次不在星期六晚上打桥牌。 ”

  歇洛克 ·福尔摩斯说:“我想你会发现,今天晚上你下的赌注比你以往下过的都大,而且这次打牌的场面更加令人激动。梅里韦瑟先生,对你来说,赌注约值 3万英镑;而琼斯先生,对你来说,赌注是你想要逮捕的人。

  “约翰 ·克莱,这个杀人犯、盗窃犯、抢劫犯、诈骗犯,非常年轻,梅里韦瑟先生,但是他是这伙罪犯的首领。我认为逮捕他比逮捕伦敦的其他任何罪犯都更要抓紧,他是个值得注意的人物。年轻的约翰 ·克莱的祖父是王室公爵,他本人读过伊顿公学和牛津大学。他的大脑和手脚同样灵活。虽然我们每拐个弯都能碰到他的踪迹,但是,我们始终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他。他上个星期在苏格兰砸烂一张儿童床,下一个星期却会在康沃尔筹款兴建一个孤儿院。我跟踪他多年了,却一直没能见到他。

  “我希望今晚我能荣幸地介绍你们认识。我也和这个约翰 ·克莱交过一两次手。我同意你刚才说的,他是这个盗窃集团的头子。好啦,现在 10点多了,我们应该出发了。如果你们两位坐第一辆马车,我和华生就坐第二辆马车跟着。 ”

  在漫长的路上,歇洛克 ·福尔摩斯几乎没说话;他靠在车厢的座位上,哼着当天下午听过的乐曲。马车在好像没有尽头的、到处都迷途的点着许多煤气灯的马路上辘辘行驶,一直到了法林顿街。

  我的朋友说:“现在我们离那里不远了。梅里韦瑟是个银行董事,他本人对这个案子很感兴趣。让琼斯和我们一起来也有好处。这个人不错,虽然就他的本行来说,他压根是个笨蛋。不过他有一个值得肯定的优点,在抓罪犯的时候,他就像獒犬一样勇猛,像龙虾一样顽强。好,我们到了,他们正在等我们。 ”

  我们到达了上午去过的那条白天车水马龙拥挤不堪的大马路。打发走马车,在梅里韦瑟先生的带领下,我们走过一条狭窄的通道,他打开一个旁门让我们进去。里面有条小走廊,走廊尽头有一扇巨大的铁门。梅里韦瑟先生打开这扇铁门,进门后,盘旋的石板台阶通向另一扇令人畏惧的大门。梅里韦瑟先生停下来点着提灯,领着我们沿着一条充满泥土味的通道向下走,接着打开了第三道门,便进入了一个有拱顶的庞大地下室。地下室周围堆满了板条箱和大箱子。

  福尔摩斯举起提灯四下察看。他说:“要从上面突破你们这个地下室不是很容易。 ”

  梅里韦瑟先生一边用手杖敲打着地面上的石板,一边说:“从地下突破也不容易。”接着惊讶地抬起头来:“哎哟!听声音下面是空的。”

  福尔摩斯严厉地说:“我真的必须要求你们安静点!你已经害我们没法得到这次远征的彻底胜利了。我求你找个箱子坐在上面,不要干扰好不好?”

  这位庄重的梅里韦瑟先生只好坐到一只板条箱上,看上去满脸委屈。这时,福尔摩斯开始跪在石板地上,拿着提灯和放大镜一丝不苟地检查石板和石板间的缝隙。很快他就检查完了,耸身站了起来,并把放大镜放回口袋里。

  他说:“我们起码要等一个小时,因为在那个好心的当铺老板睡熟之前,他们是不可能采取任何行动的。等他睡熟后,他们就会抓紧时间动手,不浪费一秒钟,因为下手越早,逃跑的时间就越多。医生,你肯定已经猜到了,我们现在是在伦敦一家大银行的市内分行的地下室里。梅里韦瑟先生是这家银行的董事长,他会向你解释,为什么伦敦的那些胆子比较大的罪犯现在会对这个地下室那么感兴趣。”

  那位董事长低声说:“是因为我们的法国黄金。我们已接到几次警告,说可能有人想打它的主意。 ”

  “你们的法国黄金?”

  “是的,几个月以前,我们恰好有机会增加资金来源,为此,我们向法兰西银行借了 3万个法国金币。现在,大家都知道了,我们一直没时间开箱取出这些钱,因此仍然放在地下室里。我坐着的这个板条箱子里就有 2000个法国金币,是用锡箔一层一层夹着包装的。现在我们的黄金储备比一家分行平常的量要大得多,对这件事董事们一直很不放心。 ”

  福尔摩斯说:“他们不放心是很有道理的。现在我们要好好制订一个小计划了。我预测一小时之内事情就会真相大白。现在,梅里韦瑟先生,我们必须用布灯罩把这暗色提灯蒙上。 ”

  “在黑暗中坐等吗?”

  “恐怕是这样。我本来在口袋里带了一副牌。原本我想,我们正好四个人,你也许还能打你的桥牌。不过现在我看敌人已在准备,我们不能冒漏出亮光的危险。首先,我们必须选好位置。这些人全都胆大包天,我们最好打他们个措手不及。我们一定要非常谨慎,否则他们就可能伤害我们。我要站在这个板条箱后面,你们都藏在那些箱子的后面。等我用灯光照向他们,你们就马上跑过去。华生,如果他们开枪,你就毫不手软地打倒他们。 ”

  我把推上了子弹的左轮手枪放在我藏身的木箱之上。福尔摩斯飞快地把提灯的滑板拉到灯前,于是,我们陷于了一片漆黑之中——以前我从没有在这么黑的地方待过。烤热了的金属气味帮我们确认灯还是亮着的,一得到信号就会照出亮光。我静静地等待着,却有点神经紧张,阴湿寒冷的地下室里突如其来的黑暗,难免让人觉得压抑和沮丧。

  福尔摩斯低声说:“他们只有一条退路,那就是先退到房子里,再退到萨克斯-科伯格广场。琼斯,我想你已经照我的要求去办了吧?”

  “我已派了一个警官和两个警官守候在前门那里。 ”

  “那么我们把所有漏洞都堵死了,现在我们必须静静地在这里等着。”

  时间过得真慢!事后我们对了一下表,一共等了 1小时 15分钟,但是我觉得好像是等了一个通宵,整整一夜,好像天都马上要亮了。因为不敢变换位置,我的手脚都麻了。我神经紧张到了极点,但听觉却无比敏锐,不但能听见同伴们的轻声呼吸,甚至能分清楚大块头琼斯那又长又粗的吸气和银行董事轻轻的叹息。从我面前的箱子上望过去,可以看到石板地那个方向。我忽然看见了隐约闪现出的亮光。

  一开始,只是石板地上闪出的灰黄色星星之火;紧接着火星连成了一条黄色的管带。忽然,地面好像悄悄地裂开了一条缝,里面伸出了一只手,一只白嫩得犹如女性的手在有亮光的那块地方的中央摸索着。一分钟左右,这只手蠕动着伸出了地面。然后,跟它突然冒出一样,又突然缩了回去,周围又是一片漆黑,只有一点灰黄色的火星在石板缝间闪耀。

  那只手消失了一会儿,忽然间一种刺耳的撕裂声响起,地板中间一块宽大的白石板翻了过来,一个四方形的缺口立刻出现了,缺口中马上射出一道提灯光。缺口边缘露出一张清秀的孩子般的脸,他敏捷地四顾观望了一下,然后用两只手按着缺口的两边向上攀升,很快肩膀和腰部都升到了上面,紧接着他一个膝盖跪在洞口边缘,刹那间已经站在了洞口边,并拉上来了一个同伙。跟他一样,那个同伙也是个灵敏轻捷的小个子,脸色苍白,有一头蓬乱的红头发。

  他小声地说:“万事顺利。你把凿子和袋子都带来了吗?天啊,不好了!阿尔奇,跳,赶紧跳,别的由我来对付!”

  歇洛克 ·福尔摩斯一跃而起,跳过去一把揪住潜入者的领子。另一个人猛地跳进洞里去了。我听到撕破衣服的声音,琼斯一把抓住了那人的衣服下摆。一支左轮手枪的枪管在亮光中闪了一下,但福尔摩斯的猎鞭骤然打在那人的手腕上,手枪“当”的一声掉在石板地上。

  福尔摩斯似乎毫不动容,说:“约翰 ·克莱,没有用的,你逃不过这一关了。 ”

  对方非常平静地回答:“我看也是的。我觉得我的好友会没事的,虽然我看见你们揪住了他的衣角。 ”

  福尔摩斯说:“三个人正在那边门口等着他呢。 ”

  “噢,真的,你们办事好像很细致。我应该向你们致敬!”

  福尔摩斯回答道:“彼此,彼此。你想出的那个红头发的点子也很有效。 ”

  琼斯说:“你会愉快地再次跟你的朋友会面的。他钻进洞里的动作比我快。伸出手来,让我铐上。 ”

  当我们俘虏的手腕被手铐铐上时,他说:“请你们不要用脏手碰我。也许你们不知道,我是皇族后裔。还要请你们在跟我说话时,任何时候都要用上‘先生’和‘请’。”

  琼斯瞪大眼睛,忍住了笑说:“好吧,唔,‘先生’,请你走到台阶上吧,到了上面,我们可以弄辆马车把阁下送到警察局去。可以吗?”

  约翰 ·克莱安详地说:“这样就好一些。”他很快地向我们三人鞠了个躬,默默地在警探的监护下走了出去。

  我们跟在他们后面从地下室走了出来,梅里韦瑟先生说:“我真不知道我们银行该怎么感谢和报答你们。毫无疑问,你们是用最严谨周密的方法来侦查和破案的;这个案件是我平生从未见过的最精心策划的盗窃银行案。 ”

  福尔摩斯说:“我自己就有一两笔账要和约翰 ·克莱算。我为这个案子花了点钱,我想银行会为此埋单的。但是,除此以外,我还得到了其他方面的优厚报酬,在许多方面,这次破案的经验都是独一无二的。单是听听红发会的故事也就很有收获了。 ”

  清晨,我们在贝克街喝掺了苏打水的威士忌时,福尔摩斯解释说:“华生,你看,一开始就很明显,那个古里古怪的红发会广告和抄写《大英百科全书》的奇怪任务,唯一可能的目的,就是让这个糊涂的当铺老板每天离开店铺几个小时。这种做法很奇特,不过真的很难想出比这更有效的办法了。它非常能说明克莱的妙想天开,他利用了同谋犯的头发颜色。每周 4英镑肯定是引他上钩的诱饵。对这些准备弄走千万英镑的人来说,这点钱算得了什么呢?他们登了广告,一个流氓搞了个临时办公室,另一个流氓怂恿他去申请那个职位。他们联合起来保证每周的每天上午,他都要离开他的店铺。从我听到那伙计只拿一半薪酬的时候起,我就看出,他去那当铺当伙计显然是有特殊动机的。 ”

  “可是,你是怎么猜出他的动机的呢?”

  “如果那个店里有女人,我本来也就会怀疑是要搞点常见的风流韵事。可是,完全不是这样。这个当铺也是小本经营,店里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不值得他们花这么多钱和心思去精心策划。因此,他们的目标肯定不是当铺。那么最有可能的是什么呢?我想到这个伙计喜欢照相,想到他经常出没于地下室。地下室!这就找到了这个复杂案子的关键线索。然后,我调查了这个神秘的伙计的情况。我发现,我的对手是伦敦头脑最冷静、胆子最大的罪犯之一,他在地下室里有一个计划,还要连着几个月每天干好几个小时才行。这样追问一下,可能是在做什么呢?我想,除了挖一条通往其他楼房的地道以外,不可能是别的。

  “我们一起去察看作案地点时,我就明白了。我当时用手杖敲打人行道让你觉得惊讶,其实当时我是要弄清地下室到底是向前还是向后伸展的。它不是向前伸展的。然后我按门铃,如我所愿,是那伙计出来开门。我们曾经有过一些较量。但是,此前我们从来没有面对面见过。我几乎没看他的脸,因为我想看的是他的膝盖。你也一定注意到了,他裤子的膝盖部位是多么破旧肮脏,而且皱巴巴的。这些情况说明,他在挖地道上花了多少时间。那么,现在唯一没解决的问题就是,他们为什么挖地道?于是,我在那拐角周围查看了一番,我发现,原来那家银行和我们朋友的房子紧挨着。这样,问题就解决了。我们听完音乐,你坐车回家的时候,我走访了苏格兰场和这家银行的董事长,结果如何,你已经看到了。”

  我问他:“你怎么能断定他们会在当天晚上作案呢?”

  “嗯,他们的红发会办公室忽然关门是一个信号:他们已经不在乎杰贝兹 ·威尔逊先生是不是在当铺里了。换句话说,地道已经挖通了。最重要的是,由于地道有可能被发现,黄金有可能被搬走,所以他们必须要尽快利用这条地道。相对来说,星期六比其他的日子更好,因为这样他们就可以有两天时间逃跑。综上所述,我料定他们会在今天晚上下手。 ”

  我毫不掩饰自己的钦佩之情,赞叹地对他说:“你这样推理真是太棒了。这一连串的推理说起来可真够长的了,但每个环节都证明你的推断是正确的。 ”

  他回答说:“这可以使我免于无聊。”他打个哈欠,接着说,“唉,我已觉得生活够无聊的了。我就是努力想要不平凡地度过此生。这些小小的案件帮了我的忙。”

  我说:“你做的事真是造福社会!”

  他耸了耸肩:“唔,总之,这也许还有点用处。就像居斯塔夫 ·福楼拜给乔治 ·桑的信中提到的,‘人是渺小的——著作就是一切。 ’”

  身份案我同福尔摩斯两人在贝克街寓所的壁炉前对坐着。他说:“老兄,生活本身比人们想象的何止要奇妙千百倍;那些普通生活中存在的平凡的事,我们连想也不敢想。如果我们能拉着手飞出那个窗户,在这个大城市的上空飞翔,轻轻地揭开下面的房顶,窥探一下下面发生的事:奇妙巧合、密室阴谋、闹别扭,还有令人惊奇的连环事件,这些事一代代不断发生着,引发了各种奇怪的结果,导致所有老套的、一看开头就知道结尾的小说变得索然无味,没有市场。 ”

  我回答说:“可是,我不相信。一般来说,那些报纸上发表过的案子都很是单调,俗不可耐。警察的报告也实际至极,必须承认,结果是既不有趣,也没有什么艺术性。 ”

  福尔摩斯说:“要产生实际的效果必须要使用一些选择和判断。警察报告里没有这些,也许是把重点放在长官要看的陈词滥调上了,而没有放在被观察者认为在整个事件必不可少的实质细节上。毫无疑问,司空见惯的东西其实是最不自然的了。 ”

  我摇摇头笑着说:“我非常理解你的这种想法。当然,因为你是整个三大洲每一个陷于困境的人的非正式顾问和助手,你就有机会接触到一切非同寻常的人和事。可是在这里——”我从地上捡起一份晨报,“——让我们来做个实验,这儿是我看到的第一个标题:《丈夫虐待妻子》。这条新闻占了半栏篇幅,但是我不用看就知道里面写了些什么。自然啦,其中牵涉到了另一个女人,还有狂欢滥饮、推搡踢打、累累伤痕,以及富有同情心的姊妹或者房东太太等。即使最差劲的作者也想不出比这更粗糙的东西了。 ”

  福尔摩斯拿过报纸,粗略地扫视了一下说:“其实,你举的例子不能支持你的论点。这是邓达斯家分居的案子,我正在弄清跟此案有关的一些细节。丈夫是绝对的戒酒主义者,没有其他女人;他被控的行为是,他养成了一种习惯,每餐结束后都要取下假牙,扔向自己的妻子。你也会同意,普通讲故事的人是不会想到这样的事儿的。医生,来一点鼻烟,你得承认,从你所举的例子来看,我赢了。 ”

  他伸手拿出旧金鼻烟壶,壶盖中央嵌上了一颗紫色的水晶。这颗光彩夺目的水晶跟他的简朴生活格格不入,所以我不得不评论一下。

  “啊,”他说,“我忘记有几星期没见你了。这是为酬谢我在艾琳 ·艾德勒相片案中帮了忙,波希米亚国王赠送的小纪念品。 ”

  “那个戒指呢?”我看看他手指上光彩熠熠的钻石戒指问。

  “这是荷兰王室送给我的,因为我给他们侦破的案子特别微妙,所以哪怕是对一直勤劳地帮我把甚至一两件小事都记录下来的你来说,我也不方便透露。 ”

  “那么,目前你手头上有什么案子吗?”我非常感兴趣地问。

  “有那么十一二件,不过没有一件特别有趣。你知道,它们是很重要,不过不见得有趣。不过,我发现,通常是不重要的案子里反而有可以机敏地观察、分析逻辑关系的余地,这样的调查工作就比较有趣了。罪行越大,案情往往越简单;因为一般来说,罪行越大,动机就越明显。这些案件中,除了从马赛来的那个案子比较复杂之外,其他就没有哪一件是特别有趣的了。不过,也许再过一会儿,就会有更有趣的案件送上门来的,因为如果不是我犯错了,那现在又有位委托人来了。 ”

  他站起身来,站到拉开了窗帘的窗前,俯瞰着灰暗而萧条的伦敦街道。我从他的肩上看出去,发现对面人行道上站着一个高大的女人。她脖子上围着厚毛皮围脖,宽边帽子插着一支大而卷曲的羽毛,以德文郡公爵夫人那种卖弄风情的方式歪戴在一只耳朵上面。她穿着这样的盛装,却紧张而迟疑地仰视着我们的窗子,同时身体前后摇晃着,手指烦躁不安地拨弄着手套的纽扣。突然,她像游泳的人一头扎进水池一样飞快地穿过马路,我们听到了一阵刺耳的门铃声。

  福尔摩斯把烟头扔到壁炉里,说:“我以前看见过这样的征兆。在人行道上摇摆,通常意味着发生了色情事件。她想要征询一下别人的意见,却又不确定是否应把这样微妙的事情告诉别人。在这一点上也要加以区分。如果一个女人觉得男人做了对不起自己的事时,她就不再摇晃了,通常的征兆是急得几乎要把门铃绳给拉断。现在这个我们可以看成是一次恋爱事件,不过这个女子倒不是非常愤怒,而只是迷惘或忧伤。好在现在她亲自登门了,我们的疑团马上就可以解开。 ”

  他正说着,有人敲门,穿着号衣的男仆进来报告说玛丽 ·萨瑟兰小姐来访。他话还没说完,这位女客从他穿着黑色号衣的矮小身材后面冒了出来,好像随着领港小船扬帆而来的商船一样。福尔摩斯用独特的大方而有礼的非凡态度欢迎了她,他随手推上门,微微鞠躬,请她在扶手椅上坐下,转眼间,就用他那种独特的仿佛心不在焉的神态把她打量了一遍。

  他问:“你眼睛近视,要打那么多字,不觉得有点费劲吗?”

  她回答说:“刚开始确实有点费劲,不过现在不用看也知道字母的位置了。 ”突然,她明白了他问的这句话的内涵,顿时非常震惊,抬起头来仰视着他,那张宽阔而善良的脸上露出了害怕和惊奇的神色。她叫道:“福尔摩斯先生,您听说过我吧,不然,怎能知道这一切呢?”

  福尔摩斯笑着说道:“不要紧,我的工作就是探知一些事。也许我已把自己锻炼得能够发现别人忽视的地方了。不然的话,你怎么会来请教我呢?”

  “先生,我是从埃思里奇太太那里听说了您而来的。警察和所有其他人都认为她的丈夫已经死了,不再去找他了,而您却不费吹灰之力帮她找到了。哦,福尔摩斯先生,我盼着您也能这样帮助我。我并不富裕,不过除了打字赚到的那点钱,我还有继承的遗产,每年还有 100英镑的收入。只要能知道霍斯默 ·安吉尔先生的消息,我愿意全部拿出来。 ”

  福尔摩斯问道:“你为什么这样急忙离开家来找我呢?”他手指尖顶着手指尖,眼睛望着天花板。

  玛丽 ·萨瑟兰小姐那张原本有点茫然的脸上又一次露出了惊讶之色。她说:“是的,我是临时决定出来的。因为看到温迪班克先生——就是我的父亲——对这事漠不关心,我非常气愤。他不肯去报警,也不愿意来您这里,最后,因为他什么行动都不做,只是不断地说,‘没事,没事’,我非常愤怒,就立刻穿上外衣赶来找您。 ”

  “你的父亲,”福尔摩斯说,“一定是继父,因为你们不同姓。 ”

  “不错,是我继父。我叫他父亲,尽管听起来很可笑,因为他比我只大 5岁零两个月。 ”

  “你母亲还健在吗?”

  “是的,我母亲还健在。福尔摩斯先生,在父亲刚死没多久,她就重新结婚了,这男的几乎比她年轻 15岁,所以我很不高兴。我父亲是在托特纳姆法院路做管子生意的。他留给我们一个相当大的企业,这个企业由母亲和工头哈迪先生继续经营。可是,温迪班克先生一来就迫使母亲出卖了这个企业,因为他是个旅行推销员,专门推销酒的,地位很优越。他们出卖了商业品牌和利息,一共卖了4700英镑。假如父亲还活着,他得到的钱数会比这个多得多。 ”

  我本来以为,这样毫无头绪的叙述会让福尔摩斯厌烦,谁知道,恰恰相反,他非常专注地倾听着。

  他问道:“你自己的那点儿收入是从这个企业里得来的吗?”

  “啊,先生,不是。那是一笔另外的收入,是奥克兰的奈德伯父留给我的。

  是新西兰股票,利率是 4分 5厘。股票金额是 2500英镑,不过我只能动用利息。 ”

  福尔摩斯说:“我对你说的事非常感兴趣。既然每年你都可以提用 100英镑这样一笔巨款,加上你工作所挣的钱,你可以过着非常舒适的生活,不时去旅行一下也没有问题。我相信,对一位单身女性来说,大约 60英镑的收入就可以生活得很好了。 ”

  “即使比这个数目少得多,福尔摩斯先生,我也能过得很好。不过,您可以想想看,我只要住在家里,就不想成为他们的负担,所以我们住在一起时,他们就用我的钱。当然,这也是暂时的。每个季度温迪班克先生都会把我的利息提出来交给母亲,我觉得,单是用打字挣到的钱就能过得很好。我每打一张挣 2便士,一天往往能打 15~ 20张。 ”

  福尔摩斯说:“你已经把你的情况跟我讲清楚了。这是我的朋友华生医生,你在他面前可以像在我面前一样坦诚地说话。请你把同霍斯默 ·安吉尔先生的关系全部告诉我们吧。 ”

  萨瑟兰小姐的脸上泛起了红晕,紧张地用手抚弄着短外衣上镶着的花边。她说:“我是在煤气装修工的舞会上第一次遇见他的。我父亲在世的时候,他们总会送票给他。父亲去世后,他们还记得我们,经常把票送给我母亲。温迪班克先生不想让我们去舞会。他从来不想让我们去任何地方。哪怕我想去教堂做礼拜,他也会生气。不过那一次我决心要去。我就是要去,他有什么权利阻止我呢?他说,我父亲所有的朋友都在那里,我们去结识那些人不太好。他还说我并没有合适的衣服。但是我有一件紫色长毛绒衣服,几乎还从来没有从柜子里拿出来过。最后,他没有别的办法,为了公司的公事出差去了法国。母亲和我两个人,就跟着我们从前的工头哈迪先生一起去了。我就是在那里遇到霍斯默 ·安吉尔先生的。”

  福尔摩斯说:“我想,温迪班克先生从法国回来后,因为你去了舞会一定会很生气的。 ”“啊,其实他的态度倒蛮好的。我记得他笑了笑,耸了耸肩膀,还说,不让女人做她愿意做的事是没有用的,她总是想干嘛就干嘛。 ”“我明白了。我想你是在煤气装修工舞会上遇见那位名叫霍斯默 ·安吉尔先生的。 ”

  “先生,是的。那天晚上我遇见了他。第二天他来访,问我们是否都顺利地回到了家里。此后,我们又见过两次面……福尔摩斯先生,我是说,我跟他一起散过两次步,不过此后我父亲回来了,而霍斯默 ·安吉尔先生就不能再到我家来了。”

  “不能吗?”

  “对啊,您知道我父亲不喜欢这样的事。只要能做到,他总是极力不让任何客人来访,他总是说,女人们应该老老实实跟自己的家人待在一起。不过我却经常对母亲说,一个女人首先要有属于自己的小圈子,而我还没有。 ”

  “那么霍斯默 ·安吉尔先生怎么办了呢?他没有想办法来看你吗?”

  “唉,一周内父亲又要去法国了,霍斯默来信说,在父亲走之前我们最好不要见面,这样更安全些。在此期间我们可以通信,他总是每天都给我写信。我一大早就把信收进来了,没有必要让父亲知道。”

  “你这时候和那位先生订婚了没有?”

  “啊,是订了婚的,福尔摩斯先生。第一次散步以后我们就订婚了。霍斯默 ·安吉尔先生……是莱登霍尔街一家办公室的出纳员,而且……”

  “什么办公室?”

  “福尔摩斯先生,这就是最大的问题,我不知道。 ”

  “那么,他住在哪里呢?”

  “就住在办公室。 ”

  “你居然不知道他的地址?”

  “不知道……只知道是莱登霍尔街。 ”

  “那么,你把信寄到哪里呢?”

  “寄到莱登霍尔街邮局,让本人领取。他说,如果寄到办公室去,别的办事员都会嘲笑他和女人通信的。因此,我说可以像他那样用打字机写信,可是他又不愿意,因为他说,看我亲笔写的信就像跟我直接来往一样,但看打字机写的信,总觉着我们俩之间隔着一部机器似的。福尔摩斯先生,这正好表明他多么喜欢我,在很小的事情上也考虑得很周到。 ”

  福尔摩斯说:“这最能说明问题了。很久以来我一直认为,小事情再没那么重要了。你还记得霍斯默 ·安吉尔先生的其他小事吗?”

  “福尔摩斯先生,他非常羞涩腼腆。他宁愿跟我在晚上散步,也不愿意在白天,因为他说他不愿意被人注意。他举止文雅,态度悠闲,就连说话的声音都十分柔和。他告诉我,他小时候得过扁桃腺炎和颈腺肿大,所以后来嗓子一直不太好,说起话来声音含糊,柔声细气。他很讲究衣着,穿得很是整洁素雅,但是他跟我一样视力不好,所以戴着浅色眼镜,遮挡耀眼的亮光。 ”

  “好,你继父温迪班克先生再次去了法国以后又怎样了呢?”

  “霍斯默 ·安吉尔先生又来了我家,并且提议,在父亲回来前我们就结婚。他非常认真,要我把手放在《圣经》上发誓,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要永远对他忠实。母亲说,他这么做是对的,这正好表达了他内心的热情。从一开始,母亲就对他非常有好感,甚至比我还更喜欢他。就这样,他们开始讨论要在一周内举行婚礼,这时我就提起父亲来。不过他们俩都说,不用担心父亲,只要事后告诉他一声就可以了。母亲还说,她会跟父亲说好这件事的。福尔摩斯先生,我并不喜欢这种做法。虽然他只不过比我大几岁,却必须要得到他的允许,说起来还是有点可笑,但是我不愿意偷偷摸摸地做事,所以我给父亲写了一封信,寄到公司驻法国办事处波尔多,不过我结婚的当天早上,这封信被退回来了。 ”

  “那么,他没有收到这封信?”

  “是的,先生;因为这封信寄到时,他正巧动身回英国了。 ”

  “哈哈!这才不巧呢。那么,你的婚礼安排在星期五。是预定在教堂举行的吗?”

  “是的,先生,不过完全是悄悄进行的,一点都不张扬。我们决定在皇家十字路口的圣救世主教堂举行婚礼。婚礼后到圣潘克拉饭店吃早餐。霍斯默坐着双轮双座马车来接我们。但是我和我母亲是两个人,他就让我们两个登上这辆马车,当时街上正好有另一辆四轮马车,他就坐上了那辆。我们先到教堂,四轮马车随后到达时,我们等他下车,却没见他走出车厢。马车夫从赶车的座位上下来,查看自己的乘客,已经无影无踪了!车夫说他想象不出人到哪里去了,因为他是亲眼看着客人走进车厢的。福尔摩斯先生,那是上星期五,此后,我就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了。 ”

  福尔摩斯说:“看来这样对待你,是极大地侮辱了你。 ”

  “啊,不,不,先生。他对我太好了,太体贴了,他不会这样离开我的。您瞧,他早就告诉过我,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都要忠于他;即使有预料不到的事把我们分开了,我也永远要记住我已经对他发下誓言,早晚有一天,他会要求我实践我的誓言的。在结婚的当天早晨,说这样的话似乎有点不可思议,但是从以后发生的事情来看,这是有含义的了。 ”

  “可以十分肯定这是有含义的。那么,你本人也认为他遇到了飞来横祸?”

  “对啊,先生。我相信他是预料到了某些危险,不然他不会这样说。后来,我想他预料的事终于发生了。 ”

  “不过,你没有想过发生的会是什么事吗?”

  “没有。 ”

  “还有一个问题。你母亲是怎样看这件事的呢?”

  “她很生气,并且对我说,永远不要再提这件事了。 ”

  “还有你父亲呢?你告诉他了吗?”

  “告诉了,他跟我的想法好像差不多,认为是发生了什么事,不过我会重新得到他的消息的。就像他说的那样,把我带到教堂门口就丢了,不管对任何人来说,能有什么好处呢?好,如果他借了我的钱,或者跟我结婚后我把财产转让给了他,也还算是理由,但是霍斯默在钱这个问题上是完全不依赖他人的,对我的钱,哪怕是一个先令,也从来没有正眼看过。既然如此,还会发生什么事呢?为什么连一封信都不写呢?唉,一想起这件事我就几乎要疯掉,整晚都睡不着。 ”她从皮手笼里抽出一块手帕,蒙着脸开始痛哭。

  福尔摩斯一边站起身来,一边说:“我会为你处理这件案子的,我们一定能搞个水落石出,这点毫无疑问。现在让我来挑起这副担子吧,你就不用再操心了。特别重要的是,让霍斯默先生从你的记忆中消失吧,就像他从你的生活中消失了一样。 ”

  “那么,您想我不会再见到他了吗?”

  “恐怕不会了。 ”

  “那么,他出了什么事呢?”

  “你把这个问题交给我好了。我想知道关于这个人的准确描述,还想要你现在保留的他写的信。 ”

  她说:“上星期六,我在《纪事报》上登过寻人启事。这就是这条广告,这里还有他的四封来信。 ”

  “谢谢你。你的通信地址呢?”

  “坎伯韦尔区,里昂街 31号。 ”

  “我知道你从来没有过安吉尔先生的地址,那么,你父亲在哪里工作呢?”

  “他是芬丘奇特的法国红葡萄酒大进口商韦斯特豪斯 ·马班克商行的旅行推销员。 ”

  “谢谢你。情况你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请你把这些文件留下来,记住我对你的忠告。这件事就这样结束了,不要让它影响你的生活。 ”

  “福尔摩斯先生,你对我太好了,但是你说的我没法做到。我要忠于霍斯默。他一回来我就要和他结婚。 ”

  我们的客人,尽管戴着一顶可笑的帽子,看上去又很迷茫,但是她那淳朴的忠诚之心中透露的高尚情操,使我们不得不肃然起敬。她把一小束文件放在桌上就离开了,答应需要她的时候马上就来。

  福尔摩斯沉默了几分钟,他的两手的手指尖仍然互相顶着,向前伸着双腿,眼睛朝上盯着天花板。然后,他从架子上取下使用了很多年、油腻腻的陶制烟斗,这个烟斗就像他的一个顾问一样。点燃烟丝后,他向后靠在椅子上,浓浓的蓝色烟雾缭绕四周,他露出了深思的表情。

  他说:“那个姑娘本身就是一个非常有趣的研究对象。我发现她本人比她的小问题更有意思。顺便说一下,她的问题其实是很平常的一件事。如果翻阅一下我的卷宗、 1877年安多弗的索引,就能找到相同的案例,而且,去年海牙也发生过一些相似的事。这些都是老把戏了,在我看来,其中只有一两个情节略有新意。可是这位姑娘本人却是最发人深省的。 ”

  我说:“你似乎能从她身上看出很多我看不出来的东西。 ”

  “不是看不出,华生,你只是不注意。你不知道该看哪里,所以忽略了所有重要的东西。我从来没有让你认识到袖子的重要性,从大拇指指甲中看出问题,或者在鞋带上发现大问题。好,你从这个姑娘的外表看出了什么呢?你来说一下吧。”

  “哦,她戴着一顶蓝灰色的宽边草帽,帽子上插着一根砖红色的羽毛。她的短外套是灰黑色的,上面缀着黑色的珠子,边缘镶嵌着小小的黑玉饰物。她的上衣是比咖啡色略深的褐色,领部和扣子上镶着窄条紫色长毛绒。手套是浅灰色的,右手食指已经磨破。她穿的是什么鞋我倒没有留心。她略微有点胖,戴着垂坠的金耳环,看起来还是相当富有的,神态看上去则是舒服、自在、悠闲的。 ”

  福尔摩斯轻轻地拍着掌,抿嘴微笑。

  “华生,不是我奉承你,你进步很大。你说的确实很不错。虽然你确实忽略了所有重要的东西,却已经掌握了基本的方法。你对颜色的观察很敏锐。老弟,你绝对不能只依赖一般的印象,而要集中注意观察细节。我首先着眼的总是女人的袖子。而看男人,也许首先观察他裤子的膝部最好。如你所见,这个女人的袖子上有长毛绒,这种材料最容易透露主人的各种痕迹。她手腕再往上一点的两条纹路,是打字员压着桌子的地方造成的,看来非常明显。手摇式的缝纫机也会留下类似痕迹,不过是在左臂的外侧,而不是像打字的痕迹那样,正好横过最阔的部分。接下来我看了看她的脸,见鼻梁两边都有夹鼻眼镜留下的凹痕,所以我大胆地做出了‘近视’和‘打字’这两种结论,这似乎让她觉得很吃惊。 ”

  “我也觉得很吃惊。 ”

  “可是一点不错,这是很明显的。我接着往下看去,惊奇而有趣地发现,尽管她所穿的两只靴子看上去没什么不同,其实却不是一对。一只靴尖上有带花纹的皮包头,另一只却没有。一只靴子的五个扣子中只扣了下面两个,而另一只则扣上第一、第三和第五个扣子。瞧,你看见一位穿戴整洁的年轻女子,出门时却穿着不配对的靴子,靴上的扣子只扣上了一半,那说明她离家时非常匆忙,这算不上是什么伟大的推论吧。 ”

  “还有呢?”我接着问,我的朋友这种透彻的推理,经常引起我的强烈兴趣。

  “顺便说一下,我注意到出门之前,她写了一张字条,而这张纸条是在穿戴好了以后写的。你观察到她右手套食指有个地方破了,不过你显然没有看到手套和食指上都沾了紫色墨水。她写得很匆忙,蘸墨水时笔插得太深了。事情一定发生在今天早上,否则手指上的磨痕不会如此清晰,这一切虽然都很简单,但却很有趣。不过我得回到正题上来,华生,给我念念寻找霍斯默 ·安吉尔先生的启事好吗?”

  我把那一小张印刷的字条凑到灯前。

  “14日晨,一位名叫霍斯默 ·安吉尔的先生失踪。此人身高 5英尺 7英寸,体格健壮,肤色淡黄,头发乌黑,头顶略秃,留有浓密漆黑的颊须和唇髭,戴浅色墨镜,说话轻柔。失踪前身穿黑丝镶边大礼服、黑色背心、哈里斯花呢灰裤、褐色绑腿,两侧配有松紧带的皮靴。背心上挂一条埃尔伯特式金链。此人曾任职于莱登霍尔街的某事务所。若有人……”

  “行了,”福尔摩斯说,“至于那些信件,”他看了一眼,继续说,“很一般。除了一次引用过巴尔扎克的话以外,其中没有任何与霍斯默先生有关的线索。不过有一点很值得注意,你肯定会因此而吃惊的。”

  “这些信是用打字机打的。”我说。

  “不仅如此,就连签名也是打出来的。你看看信尾那几行整齐的签名:‘霍斯默 ·安吉尔’。有日期,但是除了‘莱登霍尔街’外,没有更详细的地址,这个地址是很不清楚的。这个签名很能说明问题,事实上,我们可以说它有决定意义。”

  “关于哪方面的?”

  “我的好伙伴,难道你还没看出这个签名跟这个案子的重要关系吗?”

  “我不敢说我看出来了,也许他这么做,是想在别人对他的毁约质疑时,好用来否认。 ”

  “不,这不是问题的关键点。不过,我要写两封信,这样就能解决问题。一封给伦敦的一个商行;另一封给那位年轻女士的继父温迪班克先生,请问他明晚 6点钟能不能来这里跟我们见见。我们可以跟男家属接触接触。好吧,医生,在没收到这两封信的回音之前,我们没事可干了,就把这件小事放到一边去吧。 ”

  我有充足的理由相信我的朋友在行动中是推理严密、精力超群的,所以对这个奇怪的案子,他如此镇定从容、胸有成竹,我觉得也是有根据的。我知道他只失败过一次,就是波希米亚国王和艾琳 ·艾德勒的照片案;不过,回想一下“四签名”和“血字的研究”那种神秘难解的情况,我觉得如果一个案子连他都解决不了,那才真是奇怪呢。

  我离开他时,他还在抽那个黑色的陶制烟斗,我相信等明晚再来就能发现,他已经掌握了所有线索,来指出玛丽 ·萨瑟兰小姐的失踪新郎到底是什么人。

  当时,我正忙着治疗一个重病患者,第二天我又在病床边忙了一整天,下午快 6点时我才能抽出空来,赶紧跳上一辆双轮小马车直抵贝克街,有点担心如果去晚了,就赶不上给这个奇案出点力。我见到歇洛克 ·福尔摩斯时,他独自在家,瘦长的身子深陷在扶手椅中,看上去半睡半醒。一排排令人望而生畏的烧瓶和试管散发出清新而刺鼻的盐酸气味,说明整整一天他都埋首于自己酷爱的化学实验中。

  “嘿,解决了吗?”我走进门,问他。

  “解决了,是硫酸氢钡。 ”

  “不,不,我说的是那个谜啊!”我叫道。

  “哦,那个!我想到的是在一直用来做实验的这种盐。虽然我昨天说过,这个案子没什么神秘的地方,不过有些细节还是挺有趣的。唯一的缺憾是我担心没有哪条法律可以惩处那个恶棍。 ”“他是谁呢?他为什么要抛弃萨瑟兰小姐?”我刚问出问题,福尔摩斯还没来得及回答,我们就听到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在楼道里响起,有人“嗒嗒嗒”敲门。

  “是那位姑娘的继父詹姆斯 ·温迪班克先生。”福尔摩斯说道,“他给我写信说,他会在 6点钟来访。请进吧!”这位男士 30来岁,中等身材,身材健壮,胡须刮得很干净,肤色淡黄,看上去很是殷勤、善于逢迎,却有一双锐利的灰色眼睛。他探询地扫视了我们俩一眼,把那顶有光泽的圆式帽子搁在边架上,微微鞠了个躬,侧身坐在就近的椅子上。

  “晚安,詹姆斯 ·温迪班克先生,”福尔摩斯说,“我想这封用打字机写的信是出自你手的吧,在信里你跟我们约定 6点见面,是吗?”

  “是的,先生。我可能来的有点迟了,不过我也是情非得已。对萨瑟兰小姐用这样的小事来麻烦你我觉得很抱歉,我个人认为,家丑还是不要外扬的好。她来找你们,是违背了我的意愿的。你们也都看到了,她爱发怒,容易冲动,她一旦决定干什么就非要干不可。当然我对你们并不是很介意,因为你们与官厅警察没关系;不过让这种家庭的不幸在社会上张扬,也没法让人觉得高兴。再说,这也没有什么用,因为你怎么可能会找到这个霍斯默 ·安吉尔呢?”

  “恰恰相反,”福尔摩斯平静地说,“我很有理由相信我会找到霍斯默 ·安吉尔先生。 ”听了这话,温迪班克先生猛然震动了一下,手套掉到了地上。他说:“听你这么说,我高兴极了。 ”

  “有一件事很奇怪,”福尔摩斯说,“就像手写一样,打字也能表现出一个人的个性。除非打字机是新的,否则两台打字机打出来的字不会完全一样的。有的字母会比别的字母磨损得更多,有的字母则只磨损了一边。温迪班克先生,请看看你自己打的这封短信,字母‘ e’总有点模糊不清,字母‘ r’的尾巴总有点缺损。还有其他 14个更加明显的特征。 ”

  “我们的来往信函都是用事务所里的那台打字机打的,它确实有点儿磨损了。”我们的客人说着,用发亮的小眼睛迅速地瞥了一下福尔摩斯。

  “温迪班克先生,现在我准备告诉你,什么样的研究是真正有趣的,”福尔摩斯继续说,“我想在这几天再写一篇简短的专题论文,来阐述一下打字机与犯罪的关系。这是我非常注意的一个主题。我手边有四封信,全是打字机打的,注明是来自于那个失踪的男人。不仅每封信中的字母‘ e’都是模糊的,字母‘ r’都是缺尾巴的,而且如果你愿意用我的放大镜认真看看,那么我提到的其余 14个特征也全都能清晰呈现。 ”

  温迪班克先生从椅上跳了起来,拿起帽子,说:“福尔摩斯先生,我没有时间听你说这样的荒唐话。如果你能抓住那个人,就赶紧抓住他,那时请记得通知我一下。 ”

  福尔摩斯跨步上前,锁上了门,说:“那么我就告诉你,我现在已经抓到他了。 ”“什么,在哪里?”温迪班克先生吓得嘴唇发白,眨着眼睛看着他,像一只掉进了捕鼠笼里的老鼠。

  “啊,你这么大叫有什么用呢,什么用都没有,”福尔摩斯温和地说,“温迪班克先生,你是赖不掉的了。事实再没这么清楚了。你说我解决不了这么简单的事儿,实在是太不客气了。这个问题确实很简单!请坐下,我们来谈谈吧。 ”

  客人整个瘫倒在椅子上,脸色苍白,额上冒着汗,结结巴巴地说:“这……这还不足以提出诉讼。 ”

  “确实,恐怕是还不能提起诉讼。但是,温迪班克先生,就你我二人来说,这是我从未见过的最自私、最残酷、最丧心病狂的鬼把戏了。让我先把事情从头到尾讲一遍,说得不对的你可以反驳。 ”

  这个人缩成一团坐在椅子中,脑袋耷拉到胸前,看上去完全被打败了。福尔摩斯把脚搁在壁炉台的壁角上,手插在口袋里,向后仰着身子,开始自言自语似的讲述起来。

  “因为贪图钱财,那个男人跟一个比自己大得多的女人结了婚,”他说,“而只要女儿跟他们一起生活,他就可以享用她的钱。就他们的地位来说,这笔钱相当可观。失去这笔钱,生活会大不相同。所以值得千方百计去保住它。这个女儿心地善良,个性温柔多情。很明显,有她这样品貌和收入的姑娘是不会独守空闺的。如果她嫁了人,这每年 100英镑的收入理所当然就没有了,那么她的继父怎么做才能阻止这件亲事?他显然要想方设法把她关在家中,禁止她和同样年纪的朋友们交往。不久,他发现这样做不是长久之计。她逐渐不是很听话了,一定要坚持自己的权利,最后竟然声称一定要赴舞会了。这么一来,这个诡计多端的继父该怎么办?他想出了一个毒辣的妙计。在妻子的默许和帮助下,他给自己化了装,戴上墨镜遮挡犀利的眼神,戴上假髭和假络腮胡,用柔声细气的耳语来掩饰自己清晰的声音,因为女儿近视,他的伪装就更万无一失。他以霍斯默 ·安吉尔先生的名义出现,亲自向女儿求爱,免得她爱上别的男人。 ”

  “我只不过是想跟她开玩笑,”客人哼哼着说,“我们根本没料到她会那么痴情。”

  “根本不可能是开玩笑。不过,那位年轻姑娘确实是被冲昏了头脑,一心以为自己的继父在法国,从来不怀疑自己被大大地骗了。那位先生的殷勤奉承让她很开心,而母亲的不断赞扬让她更开心。于是安吉尔先生开始来访,因为只要有了效果,事情就要继续进行。他们见过几次面,最后订了婚,这就保证了姑娘的心不会转向其他人。但是牌局不能永远持续,总是假装去法国出差也很麻烦,干脆让事情来一个戏剧性的收场,让年轻的姑娘刻骨铭心,正好可以防止将来她再看上其他人。于是,就有了手按《圣经》发誓永远忠贞,在婚礼当天的早晨暗示可能发生某些事情等伎俩。詹姆斯 ·温迪班克希望萨瑟兰小姐对霍斯默 ·安吉尔的情感永不改变,对他的生死则无法确定,总之,保证她在以后的 10年里不再看别的男人一眼。霍斯默陪她到了教堂门口,但是他不能再往前走了。他耍起了老花招,从四轮马车的这扇门钻进去,又从那扇门钻出来,很悠然地溜走了。我认为这就是整个事情的经过,温迪班克先生!”

  在福尔摩斯叙述的时候,我们的客人恢复了一点自信,他站了起来,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讥讽。“也许是真,也许是假,福尔摩斯先生,”他说,“你真是非同一般的聪明啊,你应该更加聪明一点才对,这样你发现侵犯法律的是你,而不是我。我一直没有做出什么足以被起诉的事情,可是你锁上了门,光这件事就足以让你因‘攻击人身和非法拘留’而被起诉。 ”

  “如你所说,法律不能把你怎样,”说着,福尔摩斯打开了锁,推开门,“但是再没有第二个人应该比你受到更大的惩罚了。如果这位年轻姑娘有兄弟或朋友,他们应该用鞭子抽你的脊梁!真该打!”看到那男人脸上刻薄的冷笑,他愤怒得涨红了脸,接着说:“这本来不是我应该为自己的委托人做的事,不过我手边正好有一条猎鞭,我想我还是好好抽……”他快步走去取鞭子,但是还没拿到手,“乒乒乓乓”的脚步声就没命地在楼梯上响了起来,沉重的大厅门“嘭”地响了一声,接着,我们就从窗户中看到詹姆斯 ·温迪班克先生在马路上拼命飞奔。

  “真是个冷酷的恶棍!”福尔摩斯笑着说,重新一屁股坐进扶手椅,“那家伙犯了好几次罪了,总有一天会恶贯满盈,被送上断头台。从几个方面来看,这个案件并不是完全无趣的。 ”

  “我现在还不能完全了解你的推理方式。”我说。

  “嗯,当然第一步应该想到的是:这位霍斯默 ·安吉尔先生的一切奇怪行为都有目的,而更清楚的是,我们能看到的是,唯一能够从这事件中真正得到好处的人只有这个继父。接着还能看到这个事实:这两个人从来没有同时出现过,总是一个人不在时,另一个人才出现。这很能启发人。墨镜、奇特的语调,和满脸蓬蓬的络腮胡子一样,都暗示着伪装的可能性。这也很有启发性。他用打字来签名,因此可以推断,因为她太熟悉他的字体了,所以哪怕只见到一点他手写的字,她也能认出来。这种奇怪的做法更加深了我的怀疑。你看到,所有这些孤立的事实和许多细节凑在一起,都指向同一个方向。 ”

  “你是怎样证实你的推断的?”

  “只要能发现罪犯,就很容易证实罪行。我认识他所在的商行。一接到那份寻人启事,我就从其描述的外貌特征中排除了有可能是伪装的部分——比如络腮胡子、眼镜、声音——然后把这份去掉了伪装部分的启事寄给商行,请他们告诉我,他们商行里是否有哪位出外旅行的人与其相似。我已注意到打字机的特点,所以直接写信给他本人,问他能否来这里一次。如我所料,他是用打字机打的回信,从中可以看出打字机所具有的种种同样细微而有特征的毛病。同一个邮局给我送来了一封来自芬丘奇街韦斯特豪斯 ·马班克商行的信,信里说,启事里的外貌描述与他们的雇员詹姆斯 ·温迪班克的各个方面完全一致。全部情况就是这样。”

  “那么,萨瑟兰小姐怎么办呢?”

  “就算我告诉她事实,她也不会相信的。你也许记得这句波斯谚语吧:‘打消女人心中的痴想,比从虎爪下抢幼虎还难。’哈菲兹[能够背诵全部《可兰经》的穆斯林教徒]的道理跟贺拉斯[古罗马抒情诗人]一样丰富,哈菲兹的人情世故也跟贺拉斯一样深刻。 ”

  博斯科姆比溪谷秘案一天早上,我正和妻子共吃早餐,我们的女仆送来了一封电报。是歇洛克 ·福尔摩斯打来的,电报内容如下:

  有数日闲暇否?吾方接英国西部为博斯科姆比溪谷惨案之电文。君能光临,则不胜欢欣。该地空气及景致极佳。希君于 11时 15分从帕丁顿起程。

  “亲爱的,你怎么想?”我的妻子隔着餐桌看着我说,“你想去吗?”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我现在要做的事太多了。 ”

  “噢,安斯特鲁瑟会替你工作的。你最近有点脸色苍白。我想,换个环境应该对你有好处,再说你对歇洛克 ·福尔摩斯侦查的案件一直非常感兴趣。 ”

  “想想我曾经从他的办案中学到的东西,如果我不去,就实在对不住他。”我回答道,“不过,如果要去,我就要马上收拾行装,因为现在离出发的时间只剩下半个小时了。 ”

  我在阿富汗度过的军队生活,至少使我养成了行动敏捷、几乎可以随时动身的习惯。

  我随身携带的生活必需品不多,因此,半小时之内,我就带着旅行箱上了出租马车,马车“轱辘轱辘”驶向帕丁顿车站。歇洛克 ·福尔摩斯正在站台上来回踱步。他穿着一件灰色的长旅行斗篷,一顶便帽紧紧地箍着头;显得枯瘦细长的身躯更加突出。

  “华生,你能来真是太好了,”他说道,“有个完全靠得住的人和我在一起,情况就大不相同了。来自地方上的帮助常常不是毫无价值,就是包含偏见。你去占好角落里的那两个座位,我去买票。 ”

  车厢里只有我们两个乘客,剩下的就是福尔摩斯随身带来的一大卷报纸,看上去乱七八糟的。他在这些报纸里翻来找去,然后阅读,有时记点笔记,有时沉默深思,直到我们过了雷丁才停下。接着,他忽然把全部报纸卷成了一大捆,扔到了行李架上。

  “你听说过跟这个案子有关的任何情况吗?”他问我。

  “毫无所知。我好几天都没看报纸了。 ”

  “伦敦出版的报纸上登载的报道都不是很详细。我一直在阅读近期的报纸,想掌握一些具体情况。根据我的判断,这个案子就属于那种极难侦破的类型。 ”

  “这话听起来有点自相矛盾。 ”

  “但是这才是意味深长的真理。异常现象几乎总是能给你提供一些特定的线索。可是,越是没有任何特征、看上去平凡到极点的罪行,就越难以确实证明到底谁是罪犯。不过,他们已经认定,这个案子是一起儿子谋杀父亲的严重案件。”

  “这么说,这是个谋杀案了?”

  “嗯,他们是这样猜想的。不过在我有机会亲自侦查这个案件之前,我绝对不会想当然地这样确定。现在,我就把到目前为止我所能了解到的情况,给你简短地说一下。

  “博斯科姆比溪谷是一个乡间地区,位于赫里福德郡,距离罗斯郡[英格兰中西部的一个郡]不算很远。约翰 ·特纳先生是那个地区最大的一个农场主。他在澳大利亚发了财,若干年前重回故里。他把他的哈瑟利农场,他名下的农场之一,租给了也曾经在澳大利亚待过的查尔斯 ·麦卡锡先生。他们两个人就是在那个殖民地认识的。因此,当他们回国定居的时候,尽可能住得近一点,成为亲密的邻居是顺理成章的。显然特纳比较富有,所以麦卡锡成了他的佃户。但是,看来他们还是和过去一样,关系是完全平等的。麦卡锡有一个儿子,是个 18岁的小伙子,特纳有个同样年龄的独生女。他们俩的妻子都已经去世了。他们好像一直避免和邻近的英国人家有任何社交往来,过着深居简出的隐居生活。不过,麦卡锡父子俩很喜欢运动,因此经常出现在附近的赛马场上。麦卡锡有两个仆人,一个男仆和一个女仆。特纳一家人比较多,大约有五六口人。这就是我尽可能了解到的这两家人的情况。现在再说些具体事实。

  “6月 3日,也就是上星期一下午 3点钟左右,麦卡锡从哈瑟利自己的家中外出,步行去了博斯科姆比池塘。这个池塘是从博斯科姆比溪谷倾泻而下的溪流汇集而成的。上午时,他曾经跟自己的仆人去了罗斯,并对仆人说过,他必须抓紧时间办事,因为下午 3点钟有一个重要约会。从这个约会之后,他就没有再活着回来。

  “从哈瑟利农场到博斯科姆比池塘,距离是 1/4英里。他走过这段路时,曾有两个人亲眼看到。一个是个老妇人,报纸没有提到她的姓名,另一个是特纳先生雇用的猎场看守人威廉 ·克劳德。这两位人证都宣誓作证说,麦卡锡先生当时是单独一个人。那个猎场看守人还说,他看见麦卡锡先生走过去,几分钟后,麦卡锡先生的儿子詹姆斯 ·麦卡锡先生腋下夹着一支枪也从同一条路上走过。他很是确定,当时那位尾随在父亲身后的儿子确实能看见自己的父亲。在晚上听说这个惨案发生之前,他没有再想过这件事。

  “猎场看守人威廉 ·克劳德一直目送着麦卡锡父子走过,直到再也看不见他们,此后,还有其他人也看到了他们。博斯科姆比池塘附近全是郁郁葱葱的树林,池塘四周则杂草遍布,芦苇丛生。博斯科姆比溪谷庄园看门人的女儿佩兴斯 ·莫兰,一个 14岁的姑娘,当时正在附近的一个树林里采摘鲜花。她说,在那里她看见了麦卡锡先生和他的儿子,他们在树林边,靠近池塘;好像他们当时正在激烈地争吵。她听见老麦卡锡先生大声喝骂自己的儿子;她还看见那个儿子举起了手,好像要打自己的父亲。他们看上去这样暴躁可怕,她吓得赶紧离开了,回家后便对自己的母亲说,她离开树林时麦卡锡父子正在博斯科姆比池塘附近吵架,估计他们马上就要打起来了。她刚说完这些话,小麦卡锡就闯进房子里说,他发现自己的父亲死在树林里了,他必须向看门人求助。当时他看上去十分激动,既没有带枪,也没有戴帽子,他的右手和袖子上都可以看到刚沾上的血迹。他们跟他一起去了那里,发现尸首躺在池塘旁边的草地上。死者头部被人用某种又重又钝的武器猛击过,凹陷了下去。从伤痕来看,很可能是他儿子甩枪托打的,那枝枪被扔在离尸体不过几步远的草地上。在这种情况下,那个年轻人当即遭到逮捕,星期二传讯时被宣告为犯有‘蓄意谋杀’罪,星期三将提交罗斯地方法官审判,罗斯地方法官现在已经把这个案件提交给巡回审判法庭审理了。这些就是由验尸官和法庭对这个案子处理的主要事实经过。 ”

  我当即说:“我简直想不出还有比这更恶毒的案件了。如果可以用现场作为证据来证明罪行的话,现在这个案子正是最好的例子。 ”

  福尔摩斯若有所思地回答:“用现场做证据是很靠不住的。看上去它似乎可以直截了当地证实某一种情况,但是,如果你稍微改变一下看问题的角度,就可能会发现它同样似乎可以明确无误地证实完全不同的另一种情况。不过,必须承认,对这个年轻人来说,案情十分不利。他可能确实就是杀人犯。附近倒是有几个人,其中有农场主的女儿特纳小姐,相信他是清白无辜的,并且委托雷斯垂德承办这件案子,为小麦卡锡的利益辩护——你可能还记得雷斯垂德,就是跟‘血字的研究’一案有关的那个人——不过,雷斯垂德因为自觉这个案子相当难办,就向我求助。所以了,这就是两个中年绅士为什么要以每小时 50英里的速度飞奔到这里来,而不是吃饱早餐以后留在家里悠闲地享清福的原因。 ”

  我说:“我看这些事实太明显了,恐怕从处理这个案子里,你得不到多少好处。 ”

  他笑着回答说:“没有比明显的事实更容易蒙蔽人的了。况且我们也许碰巧可以找到其他一些在雷斯垂德看来并不明显的事实。我说,我们会使用雷斯垂德根本没有能力使用甚至都无法理解的方法来肯定或推翻他的那套说法。你是很了解我的,你不会认为我这么说是在吹牛吧。随便举个例子吧,我十分清楚地看到你卧室的窗户是开在右边的,而我怀疑雷斯垂德先生是否能注意到这个不言而喻的事实。 ”

  “那你怎么能知道……”

  “我亲爱的朋友,我很了解你,我知道你有军人所特有的那种整洁的习惯。每天早上你都要刮胡子。在现在这个季节里,你会借着阳光刮。你刮左颊时,越往下刮得就越不干净,这样刮到下巴底下时,就很是不干净了。很显然,左边的光线没有右边的好。我不能想象,如果两边的光线一样,像你这样爱整洁的人会把脸刮成这个样子。我提到这件小事,是用它作为观察问题和推理的例证。这是我的专长,这很可能对我们当前正在进行的调查有一点帮助。所以,对在传讯中提出的一两个次要问题值得加以考虑。 ”

  “那是什么?”

  “看起来是没有当场逮捕他,而是回到哈瑟利农场以后才逮捕的。警官通知他被捕了的时候,他说,对这件事他不觉得奇怪,这是他罪有应得。他的这段话,自然会起到一种作用:消除验尸陪审团心中尚且残余的任何一点怀疑。 ”

  我禁不住大声说:“那是他自己坦白交代。 ”

  “不是,因为随后有人提出了不同的看法,说他是清白无辜的。 ”

  “在发生了这么一系列事件之后才有人提出不同看法,这起码是让人很生疑心的。 ”

  福尔摩斯说:“正相反,那是在目前的黑暗中我所能看到的最清楚的一线光芒。不管他是多么天真,也不可能愚蠢到连‘当时的情况对自己非常不利’这一点都茫然无知。如果他被捕时表示惊讶或假装气愤,我倒会觉得那种情形十分可疑,因为在那种情况下表示惊讶和气愤肯定是不自然的,而对一个诡计多端的人来说,那样做到像是个好计策。他坦然承认当时的情况,这说明他要不是清白无辜,那就是很能自我克制的坚强的人。至于他说自己罪有应得的那句话,如果你认真思考一下,就会觉得这一样也不是不自然的,那就是:他就站在自己父亲的尸体旁边,而且,毫无疑问,恰恰就是在这一天,他忘记了做儿子应遵守的孝道,居然和父亲争吵了起来,甚至就像那个提供了重要证据的小女孩说的那样,还举起了手好像要打自己的父亲。我看他那段话里的自我谴责和内疚,正是一个身心健全的人的表现,而不是犯罪嫌疑人的。 ”

  我摇头说,“有许多人在远比这个案子的证据少得多的情况下就被绞死了。 ”

  “是这样。但是许多被绞死的人死得冤枉。 ”

  “那个年轻人自己是怎么交代的?”

  “他自己交代的内容对支持他的人们没有太大鼓舞作用,其中倒有一两点能给人一些启发。你可以在这里找到,你自己看好了。 ”

  他从那捆报纸中抽出一份赫里福德郡当地的报纸,把其中一页翻折过来,指出那不幸的年轻人交代案情的那一大段。我安稳地坐在车厢的一个角落里,专心致志地读起报纸来。其内容如下——死者的独生子詹姆斯 ·麦卡锡先生当时出庭作证如下:

  “我曾离家 3天去布里斯托尔,上星期一( 3日)上午回了家。我到家时,父亲不在,女仆人告诉我,他和马车夫约翰 ·科布赶车去罗斯了。我到家后不一会儿,就听见他的马车驶进院子的声音。我从窗口望去,看见他下车后很快从院子往外走,当时我并不知道他要去哪里。后来,我拿着枪漫不经心地走向朝博斯科姆比池塘那边,打算去池塘那一边的养兔场看看。正如猎场看守人威廉 ·克劳德在他的证词里说的那样,在路上我遇见了他。但是他以为我是在跟踪我父亲,那是他搞错了。我根本不知道父亲在我前面。走到离池塘大概 100码远的时候,我听见了‘库伊!’的喊声,这种喊声是我们父子之间常用的信号。于是我赶快往前走,发现他站在池塘旁边。父亲当时见到我似乎很吃惊,非常粗鲁地问我去那里做什么。接着我们就交谈了一段时间,跟着就吵起来了,最后差一点动手打起架来,因为我父亲脾气很是暴躁。我看见他火气越来越旺,几乎控制不住了,便转身离开了他,准备返回哈瑟利农场,但是我走了不超过 150码,就听到背后传来一声可怕的叫喊,促使我赶快再跑回去。我发现我父亲已经奄奄一息地倒在地上,头部受了重伤。我把枪扔在一边,把他抱起来,但他几乎是立刻就断气了。我在他身边跪了大概几分钟,然后就去特纳先生的看门人那里求助,因为他的房子离我所在的地方最近。等我再次回来的时候,在我父亲身边没看到任何人,我根本不知道他是怎么受伤的。他不算是一个很有人缘的人,因为他对人很冷淡,言行举止也令人望而生畏;但是,据我所知,他没有那种现在要跟他算账的敌人。对这件事,我就知道这么多。 ”

  验尸官:“你父亲临终前对你说过什么话没有?”

  证人:“他含糊不清地说了几句话,但我只能听到他好像提到一个字:‘拉特’。”

  验尸官:“你认为这话是什么意思?”

  证人:“我不懂它的意思是什么,我认为他当时已经神志昏迷。”

  验尸官:“你和你父亲最后一次争吵的原因是什么?”

  证人:“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

  验尸官:“看来我必须坚持要你回答。 ”

  证人:“我真的不可能告诉你。我可以向你保证,这和随后发生的惨案毫无关系。 ”

  验尸官:“这要由法庭来裁决。不需要我特意说明,你也该明白,拒绝回答问题,在将来可能提出起诉时,对于你的案情会相当不利的。 ”

  证人:“我仍然要坚持拒绝回答。 ”

  验尸官:“据我了解,‘库伊’的喊声是你们父子之间常用的信号。 ”

  证人:“是的。 ” 验尸官:“那么,他还没有见到你,甚至还不知道你已从布里斯托尔回来就喊了这个信号,这是为什么呢?”证人(显得相当慌乱):“这个,我可不知道。 ”一个陪审员:“当你听到喊声,并且发现你父亲受了重伤的时候,你没有看见什么引起你怀疑的东西吗?”证人:“没有看到什么明白的东西。 ”验尸官:“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证人:“我急忙赶到那空地的时候,脑子里很乱很紧张,满脑子就只是想到我父亲。不过,我有这么一个模糊的印象:在我往前跑的时候,我左边的地上有一件东西。它好像是灰色的,似乎是大衣之类的东西,也可能是件方格呢的披风。等我从我父亲身边站起来转身去找它时,它已经消失不见了。”

  “你是说,在你去求援之前就已经不见了?”

  “是的,已经不见了。 ”

  “你不能肯定它是什么东西?”

  “不能肯定,我只是‘感到’那里有件东西。 ”

  “它离尸体有多远?”

  “大概有十几码。 ”

  “离树林边缘有多远?”

  “距离差不多一样。 ”

  “那么,如果有人把它拿走,那是在你离它只有十几码远的时候。 ”

  “是的,但那时候,我是背向着它的。 ”

  对证人的审讯到此结束。

  我一面看这个专栏一面说:“我觉得验尸官最后说的那几句话对小麦卡锡相当严厉。他有理由来提醒证人注意供词中相互矛盾的地方,那就是他父亲还没有见到他,就给他发出了信号;他还要求证人注意,他拒绝交代他和他父亲谈话的细节,还有他叙述的死者临终前的遗言中提到的那些奇特的话。他说,所有这一切对这个儿子都是十分不利的。 ”

  福尔摩斯无声地笑了笑。他伸着腿半躺在软垫靠椅上,说:“你和验尸官都力图突出最有说服力的要点,使之对这个年轻人不利。不过,难道你没有意识到,你一会儿说这个年轻人想象力太丰富,一会儿又说他太缺乏想象力,这又是什么意思呢?太缺乏想象力,因为他没有编造一个自己跟父亲吵架的原因来博得陪审团的同情;想象力太丰富,因为他夸大其词地臆造出了所谓死者临终前提及的怪叫声‘拉特’,还有那忽然消失了的衣服。不是这样的,先生,我准备从‘这个年轻人陈述的是实情’这样的观点出发,来处理本案,我们来试试看这个假设能把我们引到哪里。这是我的袖珍本彼特拉克[弗朗西斯克 ·彼特拉克(意大利语: Francesco Petrarca)(1304年-1374年 7月 19日),意大利学者,诗人,早期人文主义者,被认为是人文主义之父。他以十四行诗著称于世,为欧洲抒情诗的发展开辟了道路,被后人尊称为“诗圣”]诗集,你拿去看吧。在我们亲自到达作案现场之前,我不想就这件案子再说一个字儿了。我们去斯温登吃午饭吧。我看我们 20分钟内就可以抵达。 ”

  在经过风景秀丽的斯特劳德溪谷,越过了河面宽阔、闪闪发光的塞文河之后,终于到达了风景宜人的小乡镇罗斯。一个个子细长、看上去奸诈鬼祟、貌似侦探的男人正在站台上等候我们。尽管他遵照周围农村人的习惯穿了浅棕色的风衣、打了皮裹腿,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是苏格兰场的雷斯垂德。我们和他一道乘车到赫里福德阿姆斯旅馆,那里已经为我们预约了房间。

  我们坐下来喝茶,这时候雷斯垂德说:“我已经雇了一辆马车。我知道你的个性坚毅,是恨不得马上就去作案现场的。 ”

  福尔摩斯回答说:“你实在太客气了。去不去全取决于晴雨表多少度。 ”

  这话让雷斯垂德非常惊愕。他说:“我没有听懂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

  “水银柱上是多少度?我看是 29度。没有风,万里无云。我这里有满满一盒香烟等着要抽,而这里的沙发又比一般农村旅馆里的讨厌陈设好多了。我想今晚我大概不用马车了吧。 ”

  雷斯垂德放声大笑起来。他说:“你肯定已经根据报纸上的报道下了结论。这个案子的案情是一目了然的,越是深入了解就越是清楚。当然,我们也确实是不好拒绝这样一位名副其实的女士的要求。她听说过你的大名,她要征询你的意见,虽然我一再对她说,只要是我做不到的事,你也做不到。啊,我的天呀!她的马车已经到门前了。 ”

  他话音刚落,一位我生平见过的最秀丽的年轻女子匆忙走进了我们的房间。她蓝色的眼睛晶莹明亮,双唇张开,两颊微露红晕。她当时是那么激动,那么忧心忡忡,导致自己天生的矜持也都被赶到九霄云外了。

  她喊了声:“噢,歇洛克 ·福尔摩斯先生,”同时轮流打量我们两个人,终于凭着女人特有的敏锐直觉用目光锁定了我的同伴,“你来了我很高兴,我赶到这里来是为了向你说明,我知道詹姆斯不是凶手。我希望你在一开始侦查时就能知道这点,不要让你自己怀疑这一点。我们从小就互相了解,我比谁都更清楚他的缺点;他这个人心肠特别软,连伤害一只苍蝇都不肯。凡是真正了解他的人都认为这种控告太荒谬了。 ”

  福尔摩斯说:“我希望我们能够为他澄清。请相信我,我一定会尽力而为。 ”“你已经看过了证词,已经得出一些结论了吧?你没有看出其中有漏洞和毛病吗?难道你自己不认为他是无辜的吗?”“我想他很可能是无辜的。 ”

  她把头往后一仰,用轻蔑的眼光看着雷斯垂德大声地说:“好啦!你注意听着!他给了我希望。 ”雷斯垂德耸了耸肩。他说:“我看我的同事结论下得太轻率了吧。 ”

  “可是,他是对的。噢!我知道他是对的。詹姆斯绝对没有这么做。至于他和他父亲争吵的原因,我敢肯定,他之所以不愿意对验尸官说,是因为牵涉到了我。”

  福尔摩斯问:“为什么会牵涉到你呢?”

  “时间已不允许我再隐瞒任何事情了。因为我,詹姆斯和他父亲有很大分歧。麦卡锡先生非常急切地希望我们结婚。从小,我和詹姆斯就如同兄妹一样相爱。当然,他还年轻,缺乏生活经验,而且……而且……唔,他当然还不想现在就结婚。所以他们吵了起来。我肯定这是吵架的原因之一。 ”

  福尔摩斯问:“那你的父亲呢?他同意这门亲事吗?”

  “不,他也反对。只有麦卡锡先生一个人赞成。 ”福尔摩斯用怀疑的眼光看着她,她那张年轻而娇艳的脸忽然红了一下。他说:“谢谢你提供这个情况。如果我明天登门拜访,我能见到你的父亲吗?”

  “我恐怕医生不会同意你见的。 ”

  “医生?”

  “是的,你没有听说吗?我可怜的父亲多年以来身体都不是很好,而这件事让他的身体完全垮掉了。他不得不卧病在床,威罗医生说,他的健康受到了极度损坏,他的神经系统极度衰弱。麦卡锡先生生前是往日在维多利亚唯一认识我父亲的人。 ”

  “哈!在维多利亚!这很重要。 ”

  “是的,在矿场。 ”

  “这就对啦,在金矿场;据我了解,特纳先生就是在那里发财的。 ”

  “是的,确实是这样的。 ”

  “谢谢你,特纳小姐。你给了我有重要意义的帮助。 ”

  “如果明天你有任何消息的话,请马上通知我。你一定会去监狱看詹姆斯的。

  噢,如果你去了,福尔摩斯先生,请一定要转告他,我知道他是无辜的。 ”“我一定照办,特纳小姐。 ”“我现在必须回家了,因为我爸爸病得很厉害,而且我离开他的时候他总是很不放心。再见,上帝保佑你们一切顺利。”她像进来时那样,激动而又急促地离开了我们的房间。我们随即听到她乘坐的马车在街上行驶时发出的车轮滚动声。

  沉默了几分钟以后,雷斯垂德严肃地说:“福尔摩斯,我真为你觉得羞愧。你为什么要让别人对毫无希望的事抱希望呢?我算不上心肠软,但是,我认为你这样做太残忍了。 ”

  福尔摩斯说:“我认为我能想办法为詹姆斯 ·麦卡锡昭雪。你有没有权力到监狱里去看他?”

  “有,不过只有你和我两个人可以去。 ”

  “那么,我要重新考虑是否要出去的决定了。我们今天晚上还有时间乘火车到赫里福德去看他吗?”

  “时间有的是。 ”

  “那么就这么办吧。华生,我怕你会觉得事情进行得太慢了,不过,我这次去只要一两个小时就够了。 ”

  我和他们一起步行去了火车站,然后在这个小城镇的街头闲逛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回到了旅馆。我躺在旅馆的沙发上,拿起一本廉价的黄色封面通俗小说,希望能从中找到些乐子,来打发时间。但是那本小说里不值一提的故事情节跟我们正在侦查的这件神秘莫测的案子相比,显得非常浅薄无聊。因此,我的注意力不断地从小说虚构的情节中转移到当前的现实上来,最后,我忍不住还是把那本小说丢到一边,开始全神贯注地思考其这个案子。假定这个不幸的青年人所说的事情经过完全属实,那么,从他离开他父亲到听到他父亲的尖叫而急忙赶回到林间空地的短短时间内,究竟发生了什么怪事,发生了什么完全出于意料、非同寻常的灾难呢?这是一种突发的、骇人听闻的事故。但是这到底会是什么事故呢?难道我不能运用自己医生的直觉从死者的伤痕上看出一些问题吗?我拉铃叫人把县里出版的周报送来。周报上逐字逐句登载着审讯记录。法医在验尸证明书上写道:死者脑后的第三个左顶骨和枕骨的左半部因受到笨重武器的一次猛击而破裂。我在自己头部找到那被猛击的位置比划,很显然,这一下猛击来自死者背后的。在某种程度上这个情况对被告是有利的,因为有人看见他是面对面和他父亲争吵的。但是,说到底这一点其实说明不了什么,因为死者也可能是在转过身后被打死的。无论如何,提醒福尔摩斯注意这一点也许还是值得的。另外,死者在临死前特别喊了一声“拉特”。这可能代表了什么呢?这不可能是神志昏迷时说的梦话。一般来说,被突然猛击后就要死亡的人是不会说梦话的。不会的,这似乎是他想要努力表明自己是怎么遇害的。可是,到底它能说明什么呢?我冥思苦想,想要自圆其说。还有“小麦卡锡看见灰色衣服”这件事。如果这一情况属实,那么凶手一定是逃跑时掉下了身上穿的衣服,也许是他的大衣,而且他居然胆敢在小麦卡锡跪下来的一瞬间,也就是在他背后不过十几步的地方把掉下的衣服取走。这整个案情是多么错综复杂,不可思议啊!对雷斯垂德的一些看法,我并不觉得奇怪。不过,因为我深信歇洛克 ·福尔摩斯的洞察力,所以,只要不断地有新的事实来支持他认为“小麦卡锡是无辜的”这一信念,我觉得也不是没有希望的。

  歇洛克 ·福尔摩斯回来得很晚。他是独自回来的,雷斯垂德在城里住下了。

  他一边坐下来,一边说:“晴雨表的水银柱仍然很高,希望在我们检查现场之前千万不要下雨,这件事非常重要。另一方面,去做这样的细致工作,我们必须精神十分饱满、十分敏锐才行。我们不希望在长途跋涉、疲劳不堪时去做这个工作。我见到了小麦卡锡。 ”

  “你从他那里了解到什么情况了?”

  “什么情况都没了解到。 ”

  “他不能提供点线索吗?”

  “他一点线索也提供不了。我一度有过这样的想法:他知道那是谁干的,而他是在为他或她打掩护。但是,我现在确信,对这件事他和别人一样迷惑不解。他不是一个很机敏的青年,虽然相貌很漂亮,我倒觉得他的心地还是忠实可靠的。”

  我说:“如果他真的不愿意和特纳小姐这样有魅力的年轻姑娘结婚,那我认为他真是太没有眼力了。 ”

  “噢,这还是一个听起来相当痛苦的故事呢。这个小伙子疯狂地爱着她。以前,她曾经离家 5年,在一所寄宿学校读书。而大约两年前,也就是在他真正了解她以前,那时他还不过是个少年,这个傻瓜在布里斯托尔被一个酒吧女郎缠住,并在婚姻登记所和她登记结婚了,你看他有多傻?这件事谁也不知道,而你可以想象干了这件傻事之后他有多么着急,因为他没有做他显然应该做的事,反而做了自己明知绝对不应该做的事。这样他是要受责备的。在最后一次谈话中,他父亲极力劝他向特纳小姐求婚的时候,他就是因为曾干了那件十足疯狂愚蠢的事而急得双臂乱舞的。而且,他无力供养自己,他的父亲又为人刻薄,如果他知道实情,肯定会彻底抛弃他的。前三天他是在布里斯托尔和他那个做酒吧女郎的妻子一起度过的。当时他父亲完全不知道他人在哪里。请注意这一点。这是很重要的。但是,坏事变成了好事。那个酒吧女郎从报上看到他官司缠身,被关进了监狱,还有可能被处以绞刑,就干脆抛弃了他。她写信告诉他,她本来就是有夫之妇,丈夫在百慕大码头工作,所以他们之间并不存在真正的夫妻关系。我想这一消息对备受苦难的小麦卡锡是一种告慰。 ”

  “但是,如果他是无辜的,这案子又是谁干的呢?”

  “哦!是谁?我要提醒你特别注意两点。第一,被谋杀者和某人约定在池塘见面,这个人不可能是他的儿子,因为他的儿子正在外面,他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第二,在被谋杀者知道他儿子已经回来之前,有人听见他大声喊‘库伊’!这是能否破案的关键两点。现在,如果你乐意,我们来谈谈乔治 ·梅瑞狄斯[ 19世纪英国著名作家]吧。那些次要的问题我们明天再说。 ”

  正如福尔摩斯预言的,那天没有下雨,一大早就万里无云,艳阳高照。上午 9时,雷斯垂德坐马车来邀我们。我们随即起身去哈瑟利农场和博斯科姆比池塘。

  雷斯垂德说:“今天早上有重大新闻。据说庄园里的特纳先生病势严重,已经危在旦夕。 ”

  福尔摩斯说:“我想他大概是个老头儿吧。 ”

  “60岁左右,他侨居国外时就已经把身体弄垮了,多年来他的健康一直在衰退。现在这件事对他有深刻的不良影响。他是麦卡锡的老朋友了,而且我还可以补充一句,他同时还是麦卡锡的一个大恩人呢,因为我了解到,他把哈瑟利农场租给麦卡锡,连租金都不要。 ”

  福尔摩斯说:“真的!这倒很有趣。 ”

  “噢,是的!他用各种方式来帮他,附近的人都在夸赞他对他的仁慈友爱。 ”

  “真的是这样?这样看来,这个麦卡锡本来是一无所有的,他受了特纳那么多的恩惠,竟然还要他的儿子和特纳的女儿结婚,而且,可想而知,这个女儿是全部产业的继承人。在这样的情况下,他采取的态度还是这样的骄横,好像这不过是一项计划,只要一提出来,其他所有人都一定要照办一样。你们不觉得这一切有点奇怪吗?尤其是,我们知道特纳本人是反对这门亲事的,那不是更奇怪了吗?这些都是特纳的女儿亲口告诉我们的。你没有从这些情况中推断出点什么来吗?”

  雷斯垂德一面对我使了个眼色一面说:“我们已经用演绎法来推断过了。福尔摩斯,我觉得,不要再轻率地夸夸其谈、想入非非了,专门去调查、核实事实就已经够难办的了。 ”

  福尔摩斯风趣地笑着说:“你说得对,你确实觉得核实事实很难办。 ”

  雷斯垂德有点激动地回答:“不管怎么说,我已经掌握了一个你似乎很难掌握的事实。 ”

  “那就是……”

  “那就是麦卡锡死于小麦卡锡之手,与此相反的一切说法都是空谈。”

  福尔摩斯笑着说:“唔,月光总比迷雾要更明亮些[原文 moonshine一义为月光,一义为空谈、蠢话,此处是双关的文字游戏]。左边不就是哈瑟利农场了吗,你们看是不是?”

  “是的,那就是。 ”

  那是一所两层的石板瓦顶楼房,占地面积很大,式样赏心悦目,灰色的墙上长着大片大片的黄色苔藓。可是窗帘低垂,烟囱也没有冒烟,看上去很凄凉,仿佛这次事件的恐怖气氛仍然沉甸甸地压在它的上面。我们在门口叫门,里面的女仆应福尔摩斯的要求,让我们看了主人死时穿在脚上的那双靴子,也让我们看了他儿子的一双靴子,虽然不是他当时穿着的那双。福尔摩斯在这些靴子上的七八个不同部位仔细量了一量之后,要求女仆把我们领到院子里去,我们从院里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走到博斯科姆比池塘。

  每到福尔摩斯如此热切地思索推理时,他就变得跟原来那个人完全不同了。只熟悉贝克街那个沉默寡言的思想家和逻辑学家的人,这会儿肯定认不出他来。他的脸色一会儿涨得通红,一会儿又阴沉得发黑。他紧皱双眉,形成了两道粗粗的黑线,浓眉下的眼睛散发着刚毅的光芒。他面孔向下,两肩向前躬着,紧闭双唇,细长而坚韧的脖子上青筋突出,好像绳子一样。这时的他鼻孔张大,和渴望捕猎物的野兽完全一样。因为全部身心都沉浸在侦查中,所以如果这时谁要向他提个问题或说句话,他全都听不见,或者充其量给你一个急促的不耐烦的粗暴回答。他无声而迅速地沿着横贯草地的这条小路前进,然后通过树林走到博斯科姆比池塘。那里是块沼泽地,地面潮湿,而且整个地区都是这个样子,地面上有许多脚印,脚印还散布于小路和路畔两侧长着短草的地面上。福尔摩斯有时急匆匆地往前赶,有时又停下来一动不动。有一次他稍微绕了一下走到草地里去。雷斯垂德和我走在后边,这个官方侦探看上去冷漠又轻蔑,而我呢,当时兴致勃勃地注视着我的朋友的每一个行动,因为我深信他的每个行动都是有一定目的的。

  博斯科姆比池塘是大约 50码方圆、周围长满芦苇的一小片水域,它位于哈瑟利农场和富裕的特纳先生私人花园之间的边界上。池塘的对岸是一片树林,我们可以看到那些耸立于树林之上的红色房屋尖顶,这是有钱的地主住址的标志。挨着哈瑟利农场这一边池塘,是林木茂密的树林;在树林的边缘到池塘一侧的那一片芦苇之间,有一片只有 20步宽的狭长湿草地带。雷斯垂德把发现尸首的准确地点指给我们看,那里地面十分潮湿,我可以清楚地看见死者倒下后留下的痕迹。而对福尔摩斯来说,我从他脸上的热切表情和锐利的目光可以看出,在这被众人脚步践踏过的草地上,他会查出许多其他的东西来。他像一只已嗅出气味来的狗一样跑了一圈,然后转向我的同伴。

  他问道:“你跑到池塘里去过,去做什么了?”“我用草耙在周围打捞了一下。我想也许会有某种武器或其他踪迹。但是,我的天呀……”

  “噢,好了!好了!我没有时间听你说这个!这里到处都是你向里拐的左脚的脚印。一只鼹鼠都能跟踪你的脚印,脚印就在芦苇那边消失了。唉,如果在他们像一群水牛一样在这池塘里乱打滚以前,我就已经到了这里,事情该有多么简单啊。看门人就是领着那帮人从这里走过来的,尸体周围 6~8英尺的地方到处都是他们的脚印。但是,这里有三对与这些脚印不连在一起的、同一双脚的脚印。”他掏出个放大镜,在他的防水油布上趴下来以便看得更清楚些,在全部时间里,与其说他是跟我交谈,还不如说他是在自言自语。“这些是年轻的麦卡锡的脚印。他来回走了两次,有一次他跑得很快,因为前脚掌的印迹很深,而脚后跟的印迹几乎看不清。这足以证明他讲的是实话。他看见他父亲倒在地上就赶快跑过来。那么,这里是他父亲来回踱步的脚印。那么,这是什么呢?这是儿子站着细听时枪托顶端着地的痕迹。那么,这个呢?哈,哈!这又是什么东西的印迹呢?脚尖的!脚尖的!而且是方头的,这不是普通的一般靴子!这是走过来的脚印,那是走过去的,然后又是再走过来的脚印……当然这是为了回来取大衣的脚印。那么,这一路脚印是从什么地方过来的呢?”他来回巡视,有时脚印找不到了,有时脚印又出现了,一直跟到树林的边缘;跟踪到一棵大山毛榉树——附近最大的一棵树——的树荫下。福尔摩斯继续往前跟踪,一直跟到那一边,然后再一次脸朝下趴在地上,并且发出了得意的轻呼。他一直在那里趴了很长时间,不断翻动树叶和枯枝,把在我看来好像是泥土的东西放进一个信封里。他不但用放大镜检查地面,还检查他能检查到的树皮。苔藓中间有一块锯齿状的石头,他也仔细检查了,还把它收藏了起来。然后他顺着一条小道穿过树林,一直走到公路那里,那里找不到任何踪迹了。

  他说:“这是一个十分有趣的案子。”直到现在,他才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我想右边这所灰色的房子一定是门房,我应该去那里找莫兰说句话,也许还要给他写个便条。然后我们就可以坐马车回去吃中饭了。你们可以先步行去马车那里,我马上就来。 ”

  我们大约走了 10分钟就到了马车那里,然后就乘马车回罗斯,福尔摩斯带着他在树林里捡来的那块石头。他取出这块石头对雷斯垂德说:“雷斯垂德,对这个你也许会有兴趣。这就是杀人的凶器。 ”“我看不到有什么标志。 ”“是没有标志。 ”“那,你怎么知道呢?”“石头底下的草还活着。说明这块石头放在那里还没有几天,找不到这块石头是从哪里来的痕迹。这块石头的形状和死者的伤痕正好相符。此外没有任何其他武器的踪迹。 ”“那么凶手呢?”“是一个高个子男人,他左撇子,右腿瘸,穿一双后跟很高的狩猎靴子和一件灰色大衣,他用雪茄烟嘴,抽印度雪茄,口袋里装着一把很钝的削鹅毛笔用的小刀。还有几种其他的迹象,但是,这些也许已足以帮助我们侦查了。 ”雷斯垂德笑了,他说:“我看我还是个怀疑派。理论说起来总是头头是道、天花乱坠,但是跟我们打交道的英国陪审团是讲求实际的。 ”福尔摩斯冷静地回答说:“我们自有办法。你按你的方法办,我按我的方法办好了。今天下午我会非常忙,很可能乘晚班火车回伦敦。”

  “不给你的案子一个结果吗?”

  “不,案子已经结束了。 ”

  “可是,那个疑团呢?”

  “那个疑团已经解决了。 ”

  “那么罪犯是谁?”

  “我刚才描述的那个先生。 ”

  “可是,他是谁呢?”

  “要找出这个人来肯定是不难的。住在附近的居民并不太多。 ”

  雷斯垂德耸了耸肩说:“我是个讲求实际的人。我可不能负责在这一带满处乱跑,去寻找一个左撇子瘸腿先生。那样我会成为苏格兰场的笑柄的。 ”

  福尔摩斯平静地说:“好吧,我是给了你机会的。你的住处到了。再见,在我离开以前,我会写个便条给你的。 ”

  雷斯垂德在他的住处下车后,我们回到了我们住的旅馆。到达旅馆时,午饭已经摆在桌上了。福尔摩斯默不作声,陷入了沉思,脸上的表情很痛苦,这种表情通常表示自己正处于困惑中。

  餐桌都收拾完毕之后,他说:“华生,你听我说,你就坐在这把椅子上,听我唠叨几句。我还不能十分肯定到底怎么办,我想听听你的宝贵意见。点根雪茄吧,让我阐述一下我的看法。 ”

  “请说吧。 ”

  “唔,在我们考虑这个案子的案情时,小麦卡锡说到的案情中有两点当时就引起了我们两人的注意,尽管我的想法有利于他,而你的想法不利于他。第一点是:根据他的说法,他父亲在见到他之前就喊叫了‘库伊’。第二点是:死者临死时说了‘拉特’。死者当时喃喃地吐露了几个词,但是,据他儿子说,他只听到了这个词。我们必须从这两点出发去研究案情,我们开始分析的时候不妨假定,这个小伙子所说的一切都是绝对真实的。 ”

  “那么这个‘库伊’是什么意思呢?”

  “嗯,很明显他喊这个词不是为了他的儿子。他当时只知道儿子在布里斯托尔。他儿子听到‘库伊’这个词完全是偶然的。死者当时喊‘库伊’是为了引起他约见的那个人的注意。而‘库伊’显然是澳大利亚人的一种叫法,并且只是在澳大利亚人之间通用。因此可以大胆地设想,麦卡锡想要在博斯科姆比池塘会晤的那个人曾经到过澳大利亚。 ”

  “那么‘拉特’这个词又是什么意思呢?”歇洛克 ·福尔摩斯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着的纸,把它在桌上摊开。他说:“这是一张维多利亚殖民地的地图。我昨天晚上拍电报到布里斯托尔要来的。”他把手放在地图的一个地方上说:“你念一下这是什么?”

  我照念道:“阿拉特。 ”

  他把手举起来说:“你再念。 ”

  “巴勒拉特。 ”

  “这就对了。这就是那个人喊叫的那个词,但是他的儿子只听清了这个词的最后两个音节。他当时是想努力把谋杀他的凶手的名字说出来。巴勒拉特的某某人。”

  我忍不住啧啧称赞:“太妙了!”

  “那是很明显的。好啦,你看,我已经大大缩小了研究范围。现在姑且承认那儿子的话是正确的,那么这个人有一件灰色大衣这件事就是完全可以肯定的第三点。一个来自巴勒拉特的、有一件灰色大衣的澳大利亚人,我们原先只有一种模糊的概念,现在就明确了。 ”

  “那是当然。 ”“他是一个熟悉这个地区的人,因为要到这个池塘来必须经过这个农场或经过这个庄园,这个地方,陌生人几乎是进不来的。 ”“确实是这样。 ”“所以我们今天长途跋涉到这里来。我检查了场地,了解到了案情的细节,我已经把这个罪犯是个什么样的人告诉给了低能的雷斯垂德。 ”“你是怎样了解到这些细节的?”“你很清楚我的办法的。就是靠观察细小的事情来了解的。 ”“我知道你可以从他走路步子的大小来大致判断他的身高。他的靴子也可以从他的脚印来推断。 ”“是的,那双靴子是很特别的。 ”“但是他是个瘸子是怎么看出来的呢?”“他的右脚印总没有左脚印那么清楚。可见右脚使的劲比较小。为什么?因为他走路时一瘸一拐,他是个瘸子。 ”“那么,他是一个左撇子呢?”“你自己已经注意到审讯中法医对死者伤痕的记载了。那一击是紧挨着他背后打的,而且是打在左侧面。你想想看,如果不是左撇子打的,怎么会打在左侧呢?父子两人谈话的时候,这个人一直在树后面站着。在那里他还抽烟了呢。我发现那里雪茄灰,我对烟灰有一些特殊研究,所以能断定他抽的是印度雪茄。我曾经为这个题目花过相当大的精力,还写过专题文章来论述 140种不同的烟斗丝、雪茄和香烟点燃后的灰烬,这你是知道的。发现了烟灰以后,我接着在周围寻找,就在苔藓里发现了他扔在那里的烟头。那是印度雪茄的烟头,这种雪茄和在鹿特丹卷制的雪茄差不多。 ”

  “那么,雪茄烟嘴呢?”

  “我看出烟头没有被他用嘴叼过,可见他是用烟嘴的。雪茄烟末端是用刀切开而不是用嘴咬开的,但切口很不整齐,因此我推断是用一把很钝的削鹅毛笔的小刀切的。 ”

  我说:“福尔摩斯,你已经在这个人周围布下了天罗地网,他逃不掉了,你还拯救了一个清白无辜的人的性命,真的就像你斩断了套在他脖子上的绞索一样。我看到眼下这一切都在朝这方向发展。可是那罪犯是……”

  “约翰 ·特纳先生来访。”旅馆侍者一边打开我们起居室的房门,把来客引进来,一边通报。

  进来的这个人很是陌生,但却相貌不凡。他走路时一瘸一拐,步履缓慢,肩部下垂,看上去很是苍老,但是他那皱纹深陷、坚定严峻的脸和粗壮的四肢,展示出他超常的体力和个性。他那卷曲的胡须、银灰的头发和极富特色的下垂的眉毛结合在一起,显得他身份高贵,仪表堂堂,但是他脸色灰白,嘴唇和鼻端呈深紫蓝色。我一眼就能看出,他患有不治之症。

  福尔摩斯很有礼貌地说:“请坐在沙发上。你已收到我的便条了?”“是的,看门人把你的便条交给我了。你说,你想在这里和我见面以避免流言蜚语。 ”“我想如果我到你的庄园里去,人们是会有很多闲话说的。 ”“你为什么想要见我呢?”他用疲倦、绝望的眼光上下看着我的朋友,好像他的问题已经得到了解答。福尔摩斯说:“是的。”这是回答他的眼色,而不是回答他的话。“是这样的。我了解麦卡锡的一切。 ”

  这个老人垂下了头,用双手盖住了面孔。他喊道:“上帝保佑我吧!但是,我是不会让这个年轻人受害的。我向你保证,如果巡回审判法庭宣判他有罪,我会出来说话的。 ”

  福尔摩斯严肃地说:“我很高兴听你这么说。 ”“要不是为了我亲爱的女儿着想,我早就说出来了。这会让她非常难过的……如果我被捕的消息传到她那里,她会非常难过的。 ”

  福尔摩斯说:“也许不至于要逮捕吧。 ”“你说什么?”“我不是官方侦探。我明白,是你女儿要求我到这里来的,我现在是替她办事。无论如何必须使小麦卡锡无罪开释。 ”老特纳说:“我已经快要死了。我患糖尿病已经有很多年了。我的医生说,我是否还能活一个月都是个问题。可是,我宁可死在自己家里也不愿死在监狱里。 ”福尔摩斯站起身来走到桌子旁坐下,然后拿起笔,他面前有一沓纸。他说:

  “你可以告诉我真相,我把事实摘录下来,你在上面签个字就行了,这位华生医生可以做见证人。以后我可能出示你的自白书,但只是在为了在万不得已的时候拯救小麦卡锡。我答应你,除非绝对必要,否则我不会用它的。 ”

  那老人说:“这样也可以。我能不能活到巡回审判法庭开庭的时候还是个问题,所以这对我没有多大关系,我只是不想让艾丽斯难过。现在我一定对你说实话,这件事情经过的时间很长,但是讲出来倒用不了多长时间。

  “你不了解这个死者麦卡锡,他就是魔鬼的化身。我说的这是实话。愿上帝保佑你千万别被他这样的人抓住你的把柄。这 20年来,他一直抓住我不放,他把我这一生都毁了。我先告诉你我是怎么落到他手里的。

  “这是 19世纪 60年代初发生在矿区的事儿了。那时我是个年轻小伙子,很容易冲动,也不安分守己,什么都想干;我和坏人们混在了一起,整天饮酒作乐,开矿失利后当了绿林强盗。我们一伙一共 6个人,过着放荡不羁的生活,不时抢劫车站和拦截驶往矿场的马车。我当时化名为巴勒拉特的黑杰克,现在在那个殖民地,人们还记得我们这一伙叫巴勒拉特帮。

  “有一天,一个黄金运输队从巴勒拉特开往墨尔本,我们埋伏在路边袭击了它。那个运输队有 6名护送的骑兵,我们也是 6个人,可以说是势均力敌,不过我们一开枪就把四个骑兵打下马来。我们也被击毙了 3个小伙子,才把那笔钱弄到手。我用手枪指着那个马车夫的脑袋——他就是现在的这个麦卡锡。我向上帝祷告,如果我当时开枪打死了他,那就谢天谢地了,但是,我饶了他一条命,虽然我当时看到他那双眯缝着的鬼眼睛一直盯着我看,好像要把我脸部的所有特征都铭刻在心一样。我们终于把那笔黄金弄到了手,成了大富翁,而且来到了英国,并没有被怀疑。在英国,我和我的老伙计们分道扬镳,各走各的路,我下决心从此安分守己地过活。我买了当时正好在标价出售的这份产业,亲自用我的钱做点好事来弥补一下当年大发不义之财时干的荒唐事。我还结了婚,虽然我的妻子年纪轻轻就去世了,却给我留下了亲爱的小艾丽斯。甚至在她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她的小手就似乎比过去的任何东西都要更加有效地指引我走上正道。总之,我悔过自新,尽自己的最大能力来弥补过去的过失。本来一切都很顺利,但麦卡锡用他的魔掌一下抓住了我。

  “当时我是到城里去办一件投资的事,在摄政街遇到了他,他当时衣不蔽体,还光着脚。

  “他拉着我的胳膊说:‘杰克,我们又见面了。我们会亲如一家的。我们只有父子两人,你收留了我们吧。如果你不干……英国可是个尤其奉公守法的国家,只要喊一声随时都可以叫到警察。 ’

  “唔,他们就这样来到了西部农村,从此后我再也摆脱不了他们了,从此后,他就在我最好的土地上生活了,而且租金全免。从此后我不得安生,家无宁日,再也无法摆脱过去,不管我走到什么地方,他那狞笑着的狡诈面孔总是跟随着我。艾丽斯长大以后,情况更糟了,因为他也很快就看出,我怕她知道我的过去,甚至比怕警察知道我的过去更厉害。不管他想要什么,他都非要弄到手不可,而不管是什么,我都会毫不犹豫地给他,土地、金钱、房子,什么都给,直到最后他向我要一件我不能给人的东西为止。他要我的艾丽斯。

  你看,他的儿子已经长大成人,我的女儿也长大成人了,因为大家都知道我身体不好,让他的小子插手我的全部家产,对他来说是再没有这么好了。但是,这件事我坚决不干。我绝不愿意让他那该死的血统跟我们家的血统混到一起,这不是说我不喜欢那个小伙子,而是因为他身上有他老子的血,这一点就够让我受不了了。我坚决不答应。麦卡锡威胁我。我对他说,哪怕他用出他最毒辣的手段我也不在乎。我们约定在我们两所房子之间的那个池塘会面,把这个事儿敲定。

  我走到那里的时候,发现他正和他儿子谈话,我只好在一棵树后抽支雪茄烟等着,等他单独在那里时再过去。但是,我听了他说的话,简直要气死了。他正在极力促使他儿子和我女儿结婚,根本不考虑她本人可能有什么意见,好像她是马路上的妓女似的。一想到我和我心爱的一切竟然被这样一个人主宰着,我简直气得发疯。我能不能冲破这个束缚呢?我已经快要死了,也已经绝望了。虽然我头脑还算清醒,四肢还相当强壮,但是我知道自己这一生已经完了。可是,我记忆中的往事和我的女儿啊!如果我能使这条邪恶的舌头保持沉默,我就能保全我记忆中的往事和我的女儿。福尔摩斯先生,我是这样做了,要我再来一次我也做得出来。我是罪孽深重,为了赎罪而过一辈子活受罪的生活是应该的。但是,把我的女儿也卷进紧紧缠着我的罗网里,我是绝对受不了的。我把他打翻在地,就像打翻了一头凶恶的野兽,心中没有一点不安。他的呼喊声导致他的儿子跑了回来;这时我已跑到树林里躲起来了,我倒是不得不再跑回去取逃跑时落下的大衣。先生,这就是全部的真实情况。 ”

  老人在那份写好了的自白书上签了字。福尔摩斯立刻说:“好了,我无权审判你。但愿我们永远不会受到这样一种诱惑而无法自制。 ”

  “先生,我也愿意是这样。你打算怎么办呢?”

  “考虑到你的身体情况,我不打算做什么。你自己也清楚,不久,你就要在比巡回审判法庭更高一级的法院受审,为你干过的事。我一定会把你的自白书保管好的。如果麦卡锡被定罪我就不得不用它。如果麦卡锡不被定罪,它就永远不会被任何人看到。不管你是活着还是死去,我保证为你保密。 ”

  那老人庄严地说:“那么,再见了。当你自己临终时,想到你曾经让我安然死去,会感到更加安宁的。”这个身躯庞大的人慢步蹒跚着从房间里走了出去。

  福尔摩斯沉默了很久,然后说:“上帝保佑我们!为什么命运总是喜欢捉弄贫困穷苦而又孤立无援的芸芸众生呢?每当听到这样的案子,我都会想起巴克斯特的话,还要说上一句,‘歇洛克 ·福尔摩斯之所以能破案还是靠上帝保佑。 ’”

  在巡回法庭上,詹姆斯 ·麦卡锡被宣告无罪释放,因为福尔摩斯写了若干有力的申诉意见提供给了辩护律师。跟我们谈过话之后,老特纳又活了 7个月,现在已经去世了;将来很可能会这样:那个儿子和那个女儿最终共同过着幸福的生活,他们根本不知道,在过去的岁月里,他们的上空曾经出现过不祥的乌云。

  五个橘核我粗略地看了一遍我积存的 1882年至 1890年间的福尔摩斯探案笔记和记录,发现我面前的这些材料中,有趣而离奇的案子实在太多了,竟然无法取舍了。有些案子已经通过报纸广为流传,不过也有些案子并没有为我的朋友提供尽情发挥卓越才能的空间,而他的这种才能正是那些报纸最想要报道的。还有些案子无法施展他擅长于分析的本领,变成了一些有头无尾的故事。又有一些案子,他只是搞清楚了一部分,只是以推测或臆断对其情节进行了分析,而不是以我的朋友所珍视的、准确无误的逻辑论证为依据的。在最后一类案子中,有一个情节特别、结局离奇,我忍不住想要谈谈,尽管与这桩案子有关的一些真相从来没有搞清楚,而且还有可能永远也搞不清楚。

  1887年我们经手过一系列或有趣或乏味的案子,我保留着和这些案件有关的所有记录。在这一年 12个月的记录中,有关于如下各案的记载:“帕拉多尔大厦案”;“业余乞丐团案”,该业余乞丐团在一个家具店库房的地下室拥有一个穷奢极侈的俱乐部;“美国帆船‘索菲 ·安德森’号失事真相案”;“格赖斯 ·彼得森在乌法岛上的奇案”;还有“坎伯韦尔放毒案”。记得在最后一案里,歇洛克 ·福尔摩斯给死者的表上发条时,发现两小时前那个表的法条被紧过一次,因此证明那段时间里死者已经上床睡觉了。对理清案子来说,那个推论非常关键。有一天,我也许会把所有这些案子大概都讲述一遍,不过,其中任何一个案件都不会比我现在正准备说的这个有一连串扑朔迷离的情节的案子更加怪诞。

  正是 9月下旬的一天,秋分时节,暴风雨异常猛烈。全天狂风怒号,大雨敲窗,这时候,甚至在用伟大的人类的双手建造起来的伦敦城内,我们也不再想做什么工作,而不得不承认自然界的伟大威力。它就像铁笼里未经驯服的猛兽,透过文明的栅栏向人类怒吼。随着夜幕的降临,暴风骤雨也更加猛烈。风时而狂呼,时而低泣,很像是从壁炉烟囱里发出的婴儿哭泣。福尔摩斯坐在壁炉的一端,心情忧郁,正在编制罪案记录互见索引;而我坐在另一端,埋头阅读克拉克 ·拉塞尔的一本与海洋有关的精彩小说。当时屋外狂风怒吼,瓢泼大雨渐渐变成阵阵海浪般冲击着,好像在和小说的主题呼应了。我妻子那几天正好回娘家了,所以我又回到贝克街我的旧居待着了。“嘿,”我抬头望了望我的同伴说,“确实是门铃响。谁还会在今天晚上来呢?也许是你的哪位朋友吧?”“除了你,我哪里还有什么朋友?”他回答,“我并不鼓励人们来访。 ”“那么,是位委托人吧?”“如果是委托人,案情一定很严重。如果不严重,谁会肯在这时候出门。不过我觉得这人更可能是咱们房东太太的亲密朋友。 ”

  福尔摩斯猜错了,因为过道上响起了脚步声,紧接着就有人敲门。他伸出长臂,把正在为自己照亮的那盏灯转向那张空椅子——客人一定会落座在那里——然后说:“进来吧。 ”

  进来的是一个年轻人,看相貌大概 22岁左右,衣着考究,服饰整洁,举止大方,彬彬有礼。他手中的雨伞滴答淌水,身上的长雨衣闪闪发亮,全都在证明他一路上的风雨洗礼。他在灯光下焦急地打量了一下四周。这时,我看出他脸色苍白,双目低垂。那些被某种巨大的忧虑压得喘不过气来的人,往往都有这样的神情。

  “我应当向您道歉,”他边说边戴上一副金丝夹鼻眼镜。“我希望我没有打扰到您!我担心我从暴风雨里带来的泥水已经把您整洁的房间弄脏了。 ”“把您的雨衣和伞都给我,”福尔摩斯说,“把它们挂在钩子上,一会儿就会干的。我看,您是从西南来的吧。 ”“是的,从霍尔舍姆来的。 ”“从您鞋尖上沾着的混在一起的黏土和白垩上,我能很清楚地看出您是从那里来的。 ”“我是专程来向您请求指教的。 ”“这我很容易做到。 ”“还要请您帮助呢。 ”“这就不一定容易了。 ”“福尔摩斯先生,我已久闻您的大名。我听普伦德加斯特少校说过,您是怎样把他从坦克维尔俱乐部丑闻案件中拯救出来的。 ”“啊!不错。人家诬告他用假牌行骗。 ”“他说您能解决任何问题。 ”“他说得太过分了。 ”“他还说您是常胜将军。 ”“我曾失败过四次——三次败于几个男人,一次败于一个女人。 ”“可是,跟您无数次的成功相比,这几次失败根本不算什么。 ”“不错,总的来说,我还是成功的。 ”“那么,对我的事,您可能也会成功的。 ” “请您把椅子挪近壁炉一些,讲一讲您这件案子的一些细节。 ”

  “这绝不是一个寻常的案子。 ”

  “到我这里来谈的案子都是不寻常的。我这里成了最高上诉法院。 ”

  “可是,先生,我想问您,在您的经验中,有没有听说过比我家族中所发生的一连串事件更神秘、更难解释的?”

  “我对您的话非常感兴趣,”福尔摩斯说,“请您先告诉我们一些主要事实,随后我会把我觉得最重要的细节提出来问您。 ”

  那年轻人朝前挪动了一下椅子,把两只穿着潮湿鞋子的脚伸向炉火边。

  他说:“我名叫约翰 ·奥彭肖。据我的理解,我本人同这个可怕的事件没有多少关系。那是上一代遗留下来的问题,因此,为了让您大概了解一下这件事,我必须从这一事件的开端谈起。

  “您知道,我祖父有两个儿子——我伯父伊莱亚斯和我父亲约瑟夫。我父亲在康文特里开了一家小工厂,在自行车刚发明的那段时间,他扩展了这个工厂,并享有奥彭肖防破车胎的专利权,生意很好,所以他后来能够把工厂转让出一笔巨款,过着富裕的退休生活。

  “我伯父伊莱亚斯年轻时侨居美国,成了佛罗里达州的一个种植园主。据说他干得很不错。南北战争期间,他跟随杰克逊作战,后来又转入胡德部下,做了上校。南军统帅罗伯特 ·李投降后,他不再当兵,重新回到了种植园,在那里又住了三四年。大约 1869或 1870年,他回到欧洲,在苏塞克斯郡霍尔舍姆附近购置了一小块地产。在美国他曾经暴富过,他离美返英,是因为他厌恶黑人,也不喜欢共和党把选举权给了黑人。他性情怪僻,凶狠急躁,发怒时说话非常粗鲁,性格乖戾。他定居霍尔舍姆以后,这么多年一直深居简出,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去过城镇。他有一座花园,房子周围有两三块田地,可以在那里锻炼身体,但是他却经常几周都不踏出房门一步。他喝起白兰地酒就没够,烟瘾也大得要命,但他不喜欢社交,不要任何朋友,甚至和自己的胞弟也不相往来。

  “他并不关心我;实际上,他还是喜欢我的,因为他初见我时,我不过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子。那是 1878年,他回国已经有八九年了。他请求我父亲让我跟他一起住,用他自己的方式来疼爱我。在他没有喝醉酒、还清醒的时候,喜欢跟我一起斗双陆[西洋双陆起源于埃及,风行于西方社会,适合两人对弈]、玩象棋。他还让我代表他跟仆人和一些生意人打交道。所以等我 16岁的时候,看上去已经成为一个小当家了。我掌管着所有的钥匙,只要不打扰他的隐居生活,可以去我想去的任何地方,做我想做的任何事情。不过,也有一个奇特的例外,那就是,阁楼那一层有许多房间,其中唯有一间堆着破旧杂物的房间常年加锁,他都严禁任何人入内,也包括我。我曾经怀着一个男孩子的好奇心,从钥匙孔向屋内窥视。可是,意料之中,除了在这样一间房子里会堆存着的一大堆破旧箱笼和大小包袱之外,就没有别的什么了。“1883年 3月的一天,一封贴着外国邮票的信被放在了上校的餐盘前。对他来说,有信来却是一件不同寻常的事,因为他都用现款支付账单,不管什么样的朋友,他一个都没有。‘从印度来的!’一边拿起信来,一边诧异地说道,‘本地治里的邮戳!这是怎么回事?’他急忙拆开信封, 5个又干又小的橘核忽然蹦出,‘嗒嗒’地落在盘子里。我正想张嘴大笑,一看他的脸,我的笑容顿时消失了。只见他咧着嘴唇,双眼突出,面如死灰,直瞪瞪地瞧着那个信封,双手颤抖。 ‘K. K. K.!’他尖叫起来,接着喊道,‘天哪,天哪,罪孽难逃呀!’

  “我叫道:‘伯伯,怎么啦?’

  “‘死亡!’他说着,从桌旁站起身来,回到他自己的房间,剩下我在那里怕得心惊肉跳。我拿起了那信封,发现信封口盖的里层,也就是涂胶水的上端,用红墨水写着三个潦草的‘K’字。还有那 5个干瘪的橘核,此外别无他物。是什么把他吓得魂飞魄散呢?我离开那早餐的桌子上楼时,正好碰见他走下楼来,一手拿着一只旧得生了锈的钥匙——这一定是楼顶专用的了,另一手里却是一个像钱盒似的小黄铜匣。

  “‘他们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可是我还是会战胜他们的。’他好像在发誓一样,‘叫玛丽今天给我房间里的壁炉生火,再派人把霍尔舍姆的福德姆律师请来!’

  “我照他的吩咐办了。律师来到时,我被召唤到他的房间里。炉火熊熊,壁炉的炉栅里有一堆蓬松的黑色纸灰。那黄铜箱匣放在一旁,敞着盖,里面空空如也。我瞧了那匣子一眼,大吃一惊,因为那匣子盖上印着上午我在信封上见到的那三个K字。

  “‘约翰,我希望你,’我伯父说,‘做我的遗嘱见证人。我把我的产业,连带它的一切有利和不利之处,留给我的兄弟——也就是你的父亲。无疑,以后还会从你父亲那里遗留给你。如果你能平安无事地享有它们,当然很好;不过,如果你发觉不能,那么,孩子,我劝你把它留给你的死敌。我很遗憾给你留下这样一个具有双重意义的东西,但是我也真不知道事情会向哪方面发展。请你在遗嘱上福德姆律师指给你的地方签上名字吧。 ’

  “我在律师指的地方签了名,律师就带走了遗嘱。您可以想见,这件奇特的事给我的印象极为深刻。我反复思量,多方揣摩,还是无法明白其中奥秘。可是这件事带来的模糊的恐怖感却始终难于摆脱,虽然随着时光的流逝,不安之感逐渐缓和,而且也没有发生任何干扰我们日常生活的事。尽管如此,我仍能看出我伯父从此举止异常。他比往常更加沉溺于狂饮,并且更加不愿意出现在任何社交场所。大部分时间他都在自己的深室中消磨,室内的门上还上了锁;但有时他又像是酒后发狂,手握左轮手枪从房子里冲出,在花园中狂奔尖叫,说什么他谁也不怕,还说不管是人是鬼,谁也不能把他像绵羊似的圈禁起来。这阵激烈的突然发作过去后,他又会心慌意乱地急急跑回房间里,锁起门,还插上门闩,好像一个内心深处渗透了恐惧的人,无颜再虚张声势地装下去了一样。我见过这种时刻的他的脸,即使在寒冬腊月,也是冷汗涔涔、湿漉漉的,似乎刚从洗脸盆里抬起头来。

  “噢,福尔摩斯先生,现在说说这事儿的结果吧,不能再辜负您的耐性了。有一夜,他又那样发了一次酒疯,突然跑出去,可是这一回,却永远一去不复返了。我们去寻找他时,发现他面朝下摔跌在花园一端一个泛着绿色的污水坑里。并未发现施行任何暴力的迹象,坑水也不过两英尺深,因此,陪审团鉴于他平日的古怪行径,断定这是‘自杀’事件。可是我知道他一直是个怕死的人,总难相信他竟会跑出去自寻短见。尽管如此,事情也都过去了。我父亲继承了他的地产,以及他在银行的存款,大约 14000镑。 ”

  “等一等,”福尔摩斯插言道,“我预料您说的这案子将是我听到的最出奇的。请把您的伯父接到那封信的日期和他被认为是自杀的日期告诉我。 ”

  “收到来信的日期是 1883年 3月 10日。他的死是在 7个星期后的 5月 2日。 ”

  “谢谢您。请说下去。 ”

  “我父亲接收那座霍尔舍姆房产时,按照我的建议,仔细检查了经年上着锁的阁楼。我们发现那个黄铜匣子仍在那里,虽然匣内的东西已经被毁掉了。匣盖里面有个纸标签写着“KKK”三个大写字母。下边还写有‘信件、备忘录、收据和一份记录’等字样。我们认为这表明了奥彭肖上校销毁的文件的性质。除了许多散乱文件和记有我伯父在美洲的生活情况的笔记本外,顶楼上其余的东西都无关紧要。这些散乱的东西,有些是关于战争时期的情况和他恪尽职守荣获英勇战士称号的记述;还有些是关于战后南方各州重建时期的记录,大多与政治有关,显然当时我伯父曾积极反对过那些北方派来的、随身只带着一只旅行手提包进行搜刮的政客。 ”

  “唉,我父亲搬到霍尔舍姆去住时,正值 1884年初,直到 1885年元月,一切都很顺利。元旦过后的第四天,我们正围坐着桌子一起吃早餐时,我父亲忽然一声惊叫——只见他坐在那里,一手举着一个刚刚拆开的信封,另一只手五指伸开,掌心上有 5个干瘪的橘核。他平日总嘲笑我所说的伯父的遭遇是荒诞无稽的故事,一旦他自己碰上了同样的事,却也吓得大惊失色,神志恍惚。 ”

  “‘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约翰?’他结巴着问我。

  “我的心好像铅一样的沉重。‘这是K .K .K .……’我说。

  “他看了看信封的内层。‘不错,’他叫了起来,‘就是这几个字母。这上面又写着什么?’

  “‘把文件放在日晷仪上,’我从他肩膀背后望着信封念道。

  “‘什么文件?什么日晷仪?’他又问道。

  “‘花园里的日晷仪,别处没有,’我说,‘文件一定是被毁掉的那些。 ’

  “‘呸!’他壮着胆子说。‘我们这里是文明世界,不容许发生这种蠢事!这东西是哪里来的?’

  “‘从敦提来的。’我看了一下邮戳。

  “‘一个荒唐的恶作剧,’他说,‘我和日晷仪啊、文件啊,有什么关系?我不愿理会这种无聊的事。 ’

  “‘如果是我的话,就一定报告警察。’我说。

  “‘这样,我痛苦,却让他们讥笑,我不干。 ’

  “‘那么让我去报告吧?’

  “‘不,也不许你去。我不愿为这种荒唐事庸人自扰。 ’

  “与他争辩是徒劳的,因为他非常顽固。我只好走开,心里惴惴不安,充满大祸临头的不祥预感。 ”

  “接到来信后的第三天,我父亲出门去看望他的一位老朋友,弗里博迪少校。他现在是朴次当山一处堡垒的指挥官。对他的出访我感到高兴,在我看来,他离开了家好像可以避开危险。可是我想错了。他出门的第二天,我接到少校拍来的电报,要我马上去他那里。我父亲摔在了一个很深的白垩矿坑里,附近这种矿坑是很多的。他摔碎了头骨,躺在里边昏迷不醒。我急忙跑去看他,可是他再也没有恢复知觉,从此与世长辞了。显然,他是黄昏前从费尔哈姆回家的,因为不熟悉乡间道路,又没有栏杆遮挡白垩坑,验尸官毫不犹豫地作出了‘意外致死’的判断。我谨慎地检查了跟他死因有关的每一件事,却没有发现任何含有谋杀意图的事实。现场没有暴力行动的迹象,没有脚印,没有抢劫,也没有路上有陌生人出现的记录。但是,我不说您也知道,我的心情非常不平静。我几乎可以确定:一定有人在他的周围策划了某种卑鄙的阴谋。

  “在这种不祥的情况下,我继承了遗产。您会问我为什么不卖掉它。我的回答是:因为我深信,在一定程度上,我们家的灾难是由我伯父生前的某个意外事故所决定的,所以不管是在这所房子里,还是在另一所房子里,祸事都一样会紧紧跟随着我们。

  “我父亲是 1885年 1月惨遭不幸的,到现在已经两年八个月了。在这段时间内,我在霍尔舍姆的生活还是幸福的。我已开始抱着这种希望:灾祸已经远离我家了,它跟我的上一代人一起结束了。没想到,我这样安慰自己还太早了。昨天早上,灾祸又来了,和我父亲当年经历的一模一样。 ”

  那年轻人从背心口袋里取出一个揉皱了的信封,走向桌旁,他在桌上摇落了 5个又小又干的橘核。“这就是那个信封,”他继续说,“邮戳盖的是伦敦东区。信封里还是我父亲接到的最后一封信里的几个字: ‘K. K. K’。然后是‘把文件放在日晷仪上’。”

  “您采取了什么措施没有?”福尔摩斯问道。

  “什么也没有。 ”

  “什么也没有?!”

  “说实话,”他低下头去,用苍白消瘦的双手捂着脸,“我一筹莫展。我觉得自己像一只可怜的兔子,面对着一条游过来的毒蛇。我好像陷入了不可抗拒、残酷无情的魔爪里,而这魔爪是任何预见、任何预防措施都无法防范的。 ”“啧!啧!”福尔摩斯嚷道。“您一定要采取行动啊,先生。否则,您可就完了!现在除了振作精神以外,没有别的能挽救您了。可没有唉声叹气的时间啊!”“我去找过警察了。 ”“啊!”“但是他们听了我的诉说,只是一笑了之。我相信那个警官已经有了成见,认为那些信纯属恶作剧,就像验尸官说的,我的两位亲人之死完全是意外,因此不必和那些前兆联系到一起。 ”

  福尔摩斯挥舞着双拳,喊着:“令人难以置信的愚蠢!”

  “可是他们答应派一名警察,同我一起留在那个房子里。 ”

  “今晚他跟您一起出来了没有?”

  “没有。他奉命只待在房子里。 ”

  福尔摩斯又愤怒地挥舞起拳头来。“那么,您为什么来找我?”他叫道,“再说更重要,您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来找我?”“我不知道啊。只是到了今天,我向普伦德加斯特少校谈了我的困境,他才劝我来找您的。 ”

  “您接到信已经整整过了两天了。我们应当在此之前采取行动。我估计除了已经向我提供的情节以外,您没有更进一步的凭证——没什么有用的、带有启发性的细节了吧。 ”

  “有一件,”约翰 ·奥彭肖说。他在上衣口袋里翻找了一番,掏出了一张褪色的蓝纸,摊开放在桌上。“我隐约记得,”他说,“那天我伯父焚烧文件时,我看见纸灰堆里有一些没有烧着的文件的纸边,是这种特殊的颜色的。我在我伯父房子里的地板上发现了这张纸。我倾向于这样想:它是从一叠纸里掉下来的,所以没被烧掉。纸上除了提到橘核外,恐怕也没什么帮助。我想它也许是私人日记里的一页,字迹无疑是我伯父的。 ”

  福尔摩斯移动了一下灯,我们两人弯下身来观看那张纸。纸边参差不齐,的确是从一个本子上撕下来的。上端写有“ 1869年 3月”的字样,下面是一些莫明其妙的记载,内容如下:

  4日:赫德森来。抱着同样的旧政见。 7日:把橘核交给圣奥古斯丁的麦考利、帕拉米诺和约翰 ·斯温。 9日:麦考利已清除。 10日:约翰 ·斯温已清除。 12日:访问帕拉米诺。一切顺利。

  “谢谢您!”福尔摩斯说,同时把那张纸折叠起来还给了客人。“现在您连一分钟都不能再耽搁了。我们甚至没有时间来讨论您告诉我的情况。您必须马上回家,开始行动。 ”

  “我应该怎么做呢?”

  “只有一件事要做。而且一定要马上办。您必须把给我们看过的这张纸放进您说过的那个黄铜匣子里。还要放进一张便条,说明其他所有文件都已被您伯父烧掉了,这是仅剩的一张。您用的词一定要非常明白,能让他们确信。做完这一切,您必须马上按信封上所说的把黄铜匣子放在日晷仪上。您明白了吗?”

  “完全明白了。 ”

  “现在不要想报仇之类的事。我认为我们可以通过法律来达到目的。他们既然已经布下了罗网,我们也应该采取相应措施。现在首先要考虑的是消除目前正在威胁您的危险;其次才是揭穿秘密,惩处罪恶集团。 ”

  “谢谢您,”那年轻人说着站起身来,穿上雨衣,“您给了我新的生命和希望。我一定遵照您的指点去做。 ”“您必须争分夺秒。同时,您首先必须要照顾好自己,因为我认为,非常确定,有一种实际的危险正在威胁着您。您怎样回去呢?”“从滑铁卢车站乘火车回去。 ”“现在还不到 9点钟。街上人还很多,所以我相信您也许能平安无事。不过,您无论怎样小心都不会过分。 ”“我有武器在身。 ”“那就好。明天我就开始办您这案子。 ”“那么,我就在霍尔舍姆等着您?”“不,您这案件的奥秘在伦敦。我将在伦敦寻找线索。 ”“那我过一天或两天再来看您,告诉您关于那铜匣子和文件的消息。我会遵照您的指点一件件办好。”他跟我们握手告别。门外依旧狂风呼啸。瓢泼大雨不停地敲打着窗户。这个离奇、凶险的故事好像是紧跟着狂风暴雨来到我们这里的——它仿佛是强风中掉落在我们身上的一片落叶——现在又被暴风雨卷走了。

  福尔摩斯无声地坐了一会儿,头向前倾,目光凝注在壁炉里的红火苗上。随后他点燃了烟斗,背靠坐椅,望着蓝色烟圈一个跟一个袅袅升向天花板。“华生,我想我们经历的所有案件中没有一件比这个更古怪了。”他终于做出了一个判断。“除了‘四签名’案外,也许是这样。 ”“嗯,对。也许是这样。可是在我看来,这个约翰 ·奥彭肖好像正面临着比舒尔托更大的危险。 ”“但是,你对这个危险的性质是否有了任何明确看法?”我问。“它的性质是没有疑问的了。”他回答说。

  “那么,这是怎么回事?这个K .K .K .是谁……?他为什么一直纠缠着这个不幸的家庭?”

  歇洛克 ·福尔摩斯闭上了眼睛,两肘靠在椅子的扶手上,两手的指尖互相顶着,说:“对一个理想的推理家来说,一旦有人向他指明了事实的一个方面,他就不仅能从这个方面推断出引发这个事实的各个方面,还能推断出将会因此产生的一切后果。正如居维叶[居维叶( Georges Cuvier,1769年 8月 23日-1832年 5月 13日)法国动物学家,比较解剖学和古生物学的奠基人。生于蒙贝利亚尔,卒于巴黎]根据一块骨头深思默想后就能准确描绘出一头完整的动物。一个观察家如果已经透彻了解了一系列事件中的一环,就应该可以正确地说明前后的所有其他环节。我们还没有掌握唯有理性才能获得的结果。要想解决问题就必须研究,企图凭借直觉解决问题的人是会失败的。不过,要使这种艺术做到炉火纯青,推理家就必须善于利用自己掌握的所有事实,这点你不难理解,着就是说,要掌握一切知识。而即使是在有了免费教育和百科全书的今天,要做到这一点怎么也算是一项难得的成就。一个人要掌握对自己的工作可能有用的全部知识,倒也不是绝对不可能的。我自己就一直在为此而努力。假如我没记错,我们刚认识的时候,有一次你曾经非常精确地指出了我的局限性。 ”

  “对,”我忍不住笑了,“那是一张很有趣的记录表。我记得:哲学、天文学、政治学,是零分;植物学,说不准;地质学,针对伦敦 50英里以内任何地区的泥迹来说,应该说很有造诣;化学,很独特;解剖学,不成体系;惊险文学和罪行记录,无人超越;是小提琴音乐家、拳击手、剑术运动员、律师;是服用可卡因和吸烟的自我毒害者。我想,那些都是我分析的要点。 ”

  福尔摩斯听到最后一项笑了。“嗯,”他说,“就像我过去说过的,我现在还是要说:一个人应当在自己脑部的小阁楼里装满自己可能要用到的一切东西。其余的东西可以放到他的藏书室里去,要用的时候去找就行了。现在,为了今晚我们接受的这个案子,我们肯定需要把所有的资料都集中起来。劳驾把你身边书架上的美国百科全书里K字部的那一册递给我。谢谢!让我们考虑一下形势,看看从中可能作出什么样的推论。首先,我们可以从一个有充分根据的假定开始——奥彭肖上校是因某个强大的理由离开美国的。人到了他那个年纪,是不会改变自己的全部习惯的,他也不会心甘情愿地放弃佛罗里达的宜人气候,回到英国来过小乡村的寂寞生活。他那种极为罕见的对英国孤独生活的喜爱,暗示他害怕某人某事,因此我们不妨作出一个可用的假设,认为他是出于对某人、某事的恐惧而被迫离开美国的。至于他怕的是什么,我们只能从他和他的几个继承人接到的那几次可怕的信件来推断。你注意到那几封信的邮戳了没有?”

  “第一封是从本地治里寄出的,第二封是敦提,第三封是伦敦。 ”

  “从伦敦东区寄出。根据这个,你能推断出什么来呢?”

  “那些地方都是海港。写信的人是在船上。 ”

  “好极了,我们有了一条线索了。无疑的,很可能——非常可能——当时写信的人就是在一条船上。现在我们再考虑第二点。本地治里那时,从收到恐吓信到出事,有 7个星期之久。而到了敦提,就只有三四天时间了。这说明什么问题呢?”

  “前者路程较远。 ”

  “但是信走的路也一样远啊!”

  “这我就不明白了。 ”

  “至少可以这样假设:那个人或那一伙人乘坐的是一条帆船。看来他们总是在出发前发出那种奇特的警告或信号的。你看,从敦提来了信号后,紧跟着就出事了,你说有多快。如果他们是从本地治里乘轮船来的,就会跟信同时抵达。可是,实际上过了 7个星期才出事。我认为,这 7个星期是一个时间差,因为信件是由邮轮运来的,而写信的人是乘帆船来的。 ”

  “很有可能。 ”

  “不是可能,而是事实基本就是这样。现在就可以看出为什么这桩极端紧迫,为什么我极力劝告小奥彭肖提高警惕了。灾祸都是在发信人抵达后发生的。这一回可是从伦敦来的,所以我们就没有时间了。 ”

  “天哪!”我大叫起来。“这意味着什么?这种无情的迫害!”

  “显然,奥彭肖带走的文件对帆船里的一个人或一伙人非常重要,关系到生死存亡。我想情况很清楚,他们肯定不只是一个人。单独一个人不可能连续让两个人死于非命,还能瞒过验尸陪审团。肯定有几个同伙,而且全都有勇有谋。不管文件藏在谁那里,他们都非要弄到手不可。因此,你可以看出, K.K.K.已不再是一个人的名字缩写,而是一个团体的标志。 ”

  “是什么团体的标志?”“你没有——”福尔摩斯向我俯身过来,压低了声音,“你从来没有听说过三K党吗?”“从来没有。 ”他一页页地翻阅着放在膝盖上的书。“看这里,”他接着念道:

  “克尤 ·克拉克斯 ·克兰[三 K党( Ku Klux Klan,缩写为 KKK),是美国历史上和现在的一个奉行白人至上主义的民间组织,也是美国种族主义的代表性组织。 Ku-Klux来源于希腊文 KuKloo,意为集会。 Klan是种族。因三个字头都是 K,故称三 K党,又称白色联盟和无形帝国],是一个名字。它来源于想象中枪子击铁的声音。在南北战争结束后,南方各州的前联邦士兵组成了这个可怕的秘密团体,并迅速在全国各地成立了分会。其中田纳西、路易斯安那、卡罗来纳、佐治亚和佛罗里达各州的分会尤其令人瞩目。它的势力被用于实现政治目的,比如对黑人选民使用恐怖手段,对那些反对他们观点的人们进行谋杀或驱逐出境。他们在准备施加暴行时通常先给“敌人”寄去某种形状奇怪但尚能辨认的东西,例如,一小根带叶的橡树枝、几粒西瓜籽,或几个橘核,来作为警告。“敌人”接到警告后,可以公开宣布放弃原有观点,或逃奔国外。如果不做反应,就一定会被三 K党用某种奇怪的、出人意料的方式杀害。那个团体的组织是如此严密,使用的方法又如此有系统,竟然能够做到在有据可查的案件中,几乎从未见有哪个与之抗衡的人能够幸免的,也从未能追查到暴行的作案人。尽管美国政府和南方上层社会一直在努力阻止,但是这个团体在几年时间内还是迅速蔓延着。最后,到了 1869年,三K党运动竟突然垮台,虽然后来还时不时会发生类似暴行。 ”

  福尔摩斯放下手中的书:“你一定能看出,那个团体的突然垮台跟奥彭肖带着文件逃出美国是同时发生的。这两件事很可能互为原因。难怪总有一些死对头在追踪奥彭肖和他的家人。你一定能理解,这个记录和日记牵涉到美国南方的某些头面人物。而且,还会有不少人认为不重新找到这些东西是睡不着安稳觉的。 ”

  “那么,我们看见过的那一页……”

  “就像我们预料的一样。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上面写着‘送橘核给A、B和C’。那就是把团体的警告送给他们。接下来写的是:A和B已清除,或者已出国;最后还说访问过C;我担心这会给C带来不祥的后果。喂,医生,我想,我们可以让这个黑暗的地方获得一线光明,我相信,现在小奥彭肖的唯一机会就是按照我告诉他的去做。今天夜里,没有更多能说、能做的事儿了。请你把小提琴递给我!让我们把这恼人的天气和我们同胞的不幸遭遇暂时抛到一边半个小时吧。”

  清晨,天已放晴,穿过笼罩在伟大城市上空的朦胧云雾,太阳的光芒无比柔和。我下楼时,福尔摩斯已经在吃早餐了。“我没有等你,你不会介意吧,”他说,“我估计,我得为小奥彭肖的案子忙上一整天了。 ”“你准备怎么办?”我问道。“很大程度上,这取决于我初步调查的结果。一句话,我可能必须去一趟霍尔舍姆。 ”“你不先去那里吗?”“不,我得从城里开始,只要拉拉铃,女仆人就会给你端杯咖啡来的。 ”

  等咖啡的时候,我拿起桌上还没有打开的报纸浏览了一下。紧接着,我的目光停在一个标题上,心里一个激灵。“福尔摩斯,”我叫了起来,“你晚了!”“啊!”他放下了杯子,“我就担心会是这样。这是怎么搞的?”他说话的样子看起来很平静,但我知道他内心很震动。奥彭肖的名字和“滑铁卢桥畔的悲剧”这一标题吸引了我的注意力。该报道内容如下:

  昨晚 9时至 10时之间,八班警士库克在滑铁卢桥附近值勤,忽闻有人呼救,并有落水声。当晚夜色漆黑至不能视物,又遇狂风暴雨,故此虽有数名路人相助,亦未成功。警方当即发出警报,经水上警察共同协作,最终捞获尸体一具。验明该尸乃一名青年绅士。从其衣服的口袋取出之信封得知,此人名为约翰 ·奥彭肖,生前居住于霍尔舍姆附近。推测其人大约急于搭乘从滑铁卢车站开出之末班火车,匆遽间于黑夜中迷路,误踩轮渡小码头边缘而失足落水。尸体未见有任何暴力之痕迹。确定死者遇难实属不幸,此事适足以唤起市政当局注意河滨码头之情况云云。

  我们默默地坐了几分钟,我从未见过福尔摩斯如此震惊和沮丧。

  “这件事伤了我的自尊心,华生,”他终于开口说话了,“虽然这种感情很狭隘,但它的确是伤了我的自尊心。现在这成为我个人的事了。如果上帝给我足够的时间,我就要亲手解决这帮家伙。他跑来向我求救,而我竟然把他打发走去送死……!”他从椅子里一跃而起,在房中踱来踱去,情绪激动,难以抑制。因为羞愧,他深陷的双颊发红,两只瘦长的手不安地一会儿十指交叉,一会儿又松开。

  最后,他大声说:“这帮魔鬼真是狡诈透顶,他们是怎么把他骗到那儿去的呢?那堤岸并不在直达车站的路线上呀!对于他们的目的来说,就算是这么黑的一个夜晚,那座桥上的人也无疑太多了啊。唉,华生,咱们瞧着吧,看谁取得最后的胜利!我现在就要出去了!”

  “去找警察吗?”“不,我自己来当警察。等我结好了网,就可以来捕捉苍蝇了。可是要在结好网之后捕捉。 ”

  这一整天我都忙于自己的工作,夜里很晚我才回到贝克街。福尔摩斯还没有回来。差不多快夜里 10点了,他才脸色苍白、精疲力尽地走进来,跑到碗柜旁,撕下一大块面包,狼吞虎咽地嚼着,喝了一大杯水把它冲下去。

  “你饿了。”我说。

  “饿极啦!一直忘记吃东西了,早餐后就什么也没吃。 ”

  “没吃东西?”

  “一点也没吃,没空想到它。 ”

  “进展如何?”

  “不错。 ”

  “有线索了吗?”

  “他们在我的掌握之中了。小奥彭肖的仇不会报不了的。嘿,华生,让咱们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啊!”

  “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从碗柜里拿出一只橘子来,掰成几瓣儿,把橘核挤出来,放在桌上,选了五个装到一个信封里。在那信封口盖的反面,他写上了“ S. H.代 J. O.[即歇洛克 ·福尔摩斯( Sheelock Holmes)代约翰 ·奥彭肖( John OpenFshaw)之意。 ——译者注] ”。封上信封,在上面写上“美国,佐治亚州,萨凡纳,‘孤星号’三桅帆船,詹姆斯 ·卡尔霍恩船长收”等字样。

  “他进港时这封信已经在等着他了,”他得意地笑着说,“这封信会让他睡不着觉的。他还会发觉这封信绝对是他死亡的预兆,就像奥彭肖从前遇到的情况一样。”

  “这个卡尔霍恩船长是什么人?”

  “那帮家伙的头头。我还要搞其他几个人,不过先搞他。 ”

  “那么,你怎样追查出来的呢?”

  他从衣服的口袋里拿出一大张纸来,上面尽是些日期和姓名。

  “我花了一整天时间,”他说,“来查阅劳埃德船登记簿和旧文件的卷宗,追查 1883年 1、2月在本地治里港停靠过的每艘船,离港以后去了哪里。从登记上看,在这两个月里,到达那里吨位较大的船共有 36艘。其中一艘叫做‘孤星号’,它立刻引起了我的注意,因为这艘船虽然登记的是在伦敦结关的,但是却用了美国的一个州的名称来命名的。 ”

  “我想,是得克萨斯州。 ”

  “是哪一州,我原来弄不清,现在也说不准;不过我知道它原先一定是艘美国船。 ”

  “以后又怎样呢?”

  “我查阅了敦提的记录。当看到 1885年 1月三桅帆船‘孤星号’抵达那里的记录时,我的猜想就被证实了。接着我就对目前停泊在伦敦港内的船只进行了查询。”

  “结果呢?”

  “‘孤星号’上星期到达了这里。我跑到艾伯特船坞,查明这船今天早晨已乘早潮顺流而下,返回萨瓦纳港了。我发电报给格雷夫森德,得知这船已经在不久前驶过去了。由于风向是朝东的,我确信:这船此刻已开过了古德温斯,离怀特岛不远。 ”

  “那么,你想干什么呢?”

  “我要去逮住他!据我所知,他和那两个副手是那船上仅有的美国人。其余的是芬兰人和德国人。我还了解到他们三人昨晚曾离船上岸。这是当时正在给他们装货的码头工人说的。等他们这艘帆船到达萨瓦纳时,邮船也会把这封信同时送到,海底电报也会同时通知萨瓦纳的警察,说明这三位先生就是此处正在通缉的被控犯有谋杀罪的嫌疑人。 ”

  然而,人力制造的罗网再精巧也会有漏洞。谋杀约翰 ·奥彭肖的凶手竟然再也收不到那几个橘核了,这会让他们发现,世界上还有一个跟他们一样狡猾、坚定的人正在捕猎他们。但是,那年秋分的暴风吹得又猛时间又长。我们长久地等待着萨瓦纳“孤星号”的消息,却很久都没有消息。最终,我们听说:有人在遥远的大西洋某处看到,退潮的海浪中漂着一块破碎的船尾柱,上面刻着“ L.S.[“孤星号”原文为 LoneStar,缩写为 L.S.]”两个字母,关于“孤星号”,我们能知道的就这么多了。

  歪唇男人艾萨 ·惠特尼是圣乔治大学神学院已故院长伊莱亚斯 ·惠特尼的兄弟,他爱抽鸦片,毒瘾很大。据我所知,他是因为大学读书时的一个愚蠢的怪念头染上这个坏习惯的。当时他因为读了德 ·昆西[ Thomas De Quincey,(1785-1859)英国作家。 1821年,《伦敦杂志》发表了他的著名作品《一个英国鸦片服用者的自白》。作者于 1804年因治病而服用鸦片,因而成瘾。这部作品以他的亲身体验和想象,描写了主人公的心理和潜意识活动]对梦幻和激情的描绘,就把烟草在鸦片酊里浸泡以后再抽,想从中获得梦幻和激情。跟很多人一样,他后来才发现上瘾容易戒掉难,多年来吸毒成瘾无法自拔,他的亲朋好友既很厌恶他,又有点可怜他。我至今还对他的那副神态记忆犹新:脸色青黄憔悴,眼皮低垂,双眼无光,身体蜷缩在椅子里,活脱脱就是一副落魄公子的可怜相。

  1889年 6月的一个夜晚,正当一般人开始打呵欠、抬眼望钟的时候,有人在外按门铃。我当即从椅子里坐起来,妻子把她的针线活放在膝盖上,露出不乐意的表情。

  “有病人,”她说,“你又得出诊了。 ”

  我叹了口气,因为我忙了一整天,疲惫不堪,刚从外面回来。

  我听到开门声和急促的话音,然后是一阵快步走过地毯的声响。接着房门突然大开。一位身穿深色呢绒衣服、头蒙黑纱的女士走进屋来。

  “请原谅我这么晚来打搅您!”她开始说,随即忍不住快步向前,搂着我妻子的脖子,伏在她的肩上啜泣了起来。“噢!我真倒霉!”她哭着说,“我多想能得到一点儿帮助啊!”

  “啊!”我妻子说,同时掀开了她的面纱,“原来是凯特 ·惠特尼啊。你可吓着我了,凯特!你进来的时候,我完全没想到是你!”

  “我不知道怎样才好,就直接跑来找你了。”总是这样的。人们一有发愁的事,就来找我妻子来寻找慰藉,好像黑夜里的鸟儿全都飞向灯塔一样。

  “你来我们很高兴!不过,你需要喝一点兑水的酒,坐一会儿来平静一下,再跟我们讲讲是怎么了,要不,我先打发詹姆斯去睡觉,你觉得怎样?”

  “哦!不,不!我也需要医生的指点和帮助。这是跟艾萨有关的事,他两天没回家了。因为他,我害怕极了!”

  我是一个医生,我妻子则是她的老朋友和老同学,我们听她诉说她丈夫带来的麻烦和痛苦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我们尽量想了各种好话来安慰她,比如,她知道她的丈夫在哪里吗?我们有可能替她把他找回来吗?

  看起来应该有可能。有确切的消息告诉她说,近来只要他烟瘾发作,就会去老城区最东边的一个鸦片馆过瘾。截至目前,就算他出去鬼混也不会超过一天时间,只要到了晚上,他就会像垮掉了一样佝偻着身体回家。但是,这次他已经出去 48个小时了。现在肯定是跟那帮码头上的社会渣滓躺在一起吞云吐雾,也有可能正在呼呼大睡,以便从鸦片的威力中缓过来。她确信去天鹅闸巷的黄金酒店一定能找到他。不过,她能怎么办呢?她,一个娇滴滴的年轻女人怎么能闯进那个地方,从一群歹徒中拉走自己的丈夫呢?

  情况就是这样的,而且,也只有这么一种办法。我考虑了一下是否由我陪她去,但是转念一想,她有什么必要去呢?我是艾萨 ·惠特尼的医药顾问,从这点上来说,我对他还能有一些影响力。也许我自己去这事儿会更好办。我向她承诺,如果他真的在她说的那个地方,两小时之内我就会雇辆出租马车把他送回家去。于是, 10分钟后,我就离开了我舒适的起居室和我的椅子,坐着一辆双轮小马车向东狂奔。当时我已经觉得这件事有点奇怪,但是,直到后来,我才发现它究竟有多奇怪。

  不过,这件事刚开始的时候没有什么难处。天鹅闸巷藏在伦敦桥东沿河北岸高大的码头建筑物后,是一条污浊的小巷。在一家廉价成衣商店和一家杜松子酒店之间,有一条陡峭的阶梯,它向下直通一个犹如洞穴的黑黝黝的豁口,我要找的那家烟馆就在那里。我让马车停下来等着我,自己顺着阶梯走了下去。阶梯所有的石级中间都已经凸凹不平,那是被流水一样连绵不断的醉汉们踩出来的。门上悬挂着油灯,灯光闪烁不定。借着灯光,我摸开了门闩,走进了一个又矮又深的房间,屋里弥漫着鸦片烟那棕褐色的浓重烟雾,靠墙摆着一排排木榻,看上去像移民船舱下的水手床一样。

  灯光暗淡,隐约可见木榻上到处都是东倒西歪的人,有人耸着肩膀脑袋低垂,有人蜷腿而卧,有人向后仰着头,有人下巴冲着天。到处都是无神的目光,看着新来的人。一片黑暗中,很多地方有红色的小光点在忽明忽暗地闪烁,这是人们在用金属烟斗抽鸦片。大多数人都默不作声地躺着,不过也有人在自言自语,还有人用一种低沉而单调的奇怪语调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有时候这样一个人滔滔不绝地低声把自己的心事一股脑全都倒了出来,听他说话的人却左耳进、右耳出。在远一点的地方,放着一个炭火熊熊的火盆。一个瘦高的老头坐在盆边的一个三足木板凳上,两肘支在膝盖上,双手托腮,凝视着炭火。

  我走进屋,一个脸色苍白的马来人种伙计热情地走过来,给了我一杆烟枪和一份鸦片,并要带我到一个空榻上去。“谢谢你。不过我不是来抽烟的,”我说,“我的朋友艾萨 ·惠特尼先生在这里。我要找他说话。 ”我右边有一个人开始蠕动,并发出了声音。透过暗淡的灯光,我发现脸色苍白的惠特尼看上去无比憔悴又邋遢,正睁大了眼睛盯着我。“天哪!原来是华生!”他回话的样子又可怜又可耻,看上去他全身的每条神经都紧绷着。“嘿,华生,几点钟了?”“快 11点钟了。 ”“是哪天的 11点钟?” “6月 19号,星期五。 ”“我的天!我一直以为今天是星期三。今天就是星期三,你为什么要吓我?”

  他低下头,把脸埋在双臂之间,开始放声痛哭。“我跟你说吧,今天是星期五,一点都没错。你妻子已经等你两天了。你应该觉得羞耻!”

  “对!我应该觉得羞耻,可是,华生你一定弄错了,因为我在这里才待了几个小时,抽了三锅、四锅……我记不清是几锅了。现在我要跟你回去了。我不该让凯特担心害怕,可怜的小凯特!扶我一下!你是雇马车来的吗?”

  “是,我雇的马车正在外面等着。 ”“那我就坐车走吧。不过,我一定欠了账。华生,你来看看我欠了多少吧。我现在什么劲儿都没有,自己没法照顾自己了。 ”

  我屏住呼吸,走过那两排躺着人的木榻间的狭窄过道,不想闻见鸦片那种让人恶心头晕的味道,四处寻找着老板。走过炭火盆旁的那个高个子时,我突然觉得有一只手猛地拽了一下我上衣的下摆,有人低声对我说:“先走过去再回头看我!”这两句话虽然声音很低,却非常清楚。我低头四顾,发现这话只能是我身边的那个老头说的。但是,现在他还是和刚才一样,心无旁骛地坐在那里。他看上去瘦骨嶙峋,满脸皱纹,身体佝偻着,双膝之间耷拉着一支烟枪,似乎是因为他太疲乏了而滑落在那里的。我向前走了两步,回头一看,忍不住大吃一惊,用力克制住自己才没有大叫出声。这时他也转过身来,以保证除了我谁都看不到他的脸。这时他把身体伸展开来,脸上的皱纹也消失了,原本暗淡无光的眼睛又变得炯炯有神。这个坐在炭火盆边望着吃惊的我露出笑容的,不是别人,竟是歇洛克 ·福尔摩斯。他悄悄示意我坐到他身边去,接着就转过身,面对众人,马上又显出一副不断颤抖、糊涂啰嗦的龙钟老态。

  “福尔摩斯!”我低声说,“你到这个烟馆来做什么?”“说话声音尽量小一点,”他回答说,“我耳朵很灵。如果你肯帮个大忙,把你那位瘾君子朋友打发走,我倒是很高兴能跟你聊聊。 ”“我有一辆小马车在外边。 ”“那就让他坐上车回去吧!你完全可以放心他,很显然,他已经没有精神再去惹事了。我建议你再写个便条,托马车夫捎给你的妻子,告诉他咱俩又搭成一帮啦。你先去外面等一会儿, 5分钟后我就出来。 ”

  要拒绝歇洛克 ·福尔摩斯的任何请求都是很困难的,因为他所有的请求都非常明确,态度又非常温和而巧妙。总之,我觉得,实际上只要惠特尼坐上马车,我的使命其实就算完成了。剩下的时间,如果能和我的老友一起来一次非同寻常的探奇涉险,那是再好没有了,而对福尔摩斯说来,探险却是生活中再平常不过的事儿了。我花几分钟写好便条,替惠特尼付清了账,把他送上马车,看着他在黑夜中乘车远去。过了一会儿,一个衰弱的老人从那鸦片烟馆里出来,于是我就跟歇洛克 ·福尔摩斯一起走在街上了。在前面的两条街上,他一直驼着背,东倒西歪地蹒跚着。接着,他迅速打量了一下四周,站直了身体,突然开始纵情大笑。

  “华生,我估计,”他说,“在你的想象中,除了注射可卡因和其他一些从医学观点来看你并不反对的小毛病,我又添了一个鸦片瘾吧。”

  “在那里看见你我当然很吃惊了。 ”

  “不过不会比我在那里看见你更吃惊。 ”

  “我是来找一个朋友的。 ”

  “而我来找的是一个敌人。 ”

  “敌人?”

  “是的,是我的一个天敌,或者也可以说,是我的一个理所当然的猎物。简单点说,华生,我正在做一个很不寻常的侦查。就像我以前干过的那样,我打算从这些烟鬼的胡言乱语中发现一点线索。如果那个烟馆里有人认出我,那一瞬间我的命就交待了。以前,出于我自己的某些目的,我已经去那里刺探过。那个开烟馆的无赖印度阿三早就发誓要找我报仇。保罗码头附近拐角处的那房子后有一个活板门,它可以告诉你,在一些月黑风高之夜,那里曾有一些什么奇怪的东西经过。 ”

  “什么!莫非你说的是尸体?”

  “唉,是尸体,华生。如果我们能从在那个烟馆里被搞死的每一个倒霉蛋身上弄到 1000镑,我们就发大财啦。这是沿河一带最险恶的图财害命的地方。我担心内维尔 ·圣克莱尔进得去出不来。不过我们的圈套就应该设在这里。”他把两个食指放在双唇之间,吹出尖锐的哨声,远处也回响起同样的哨声,不久“辘辘”的车轮声和“得得”的马蹄声就由远至近而来。

  “现在,华生,你愿意跟我一块去吗?”福尔摩斯说。这时从暗中驶出一辆高大的双轮单马车,车两旁的吊灯射出两道黄色的灯光。

  “假如我能帮得到你。 ”

  “啊,靠得住的伙伴总是有用的;能记事的人就更没说的了。在杉园的房间里我有两张床铺。 ”

  “杉园?”

  “是的,那是圣克莱尔先生的房子。我进行侦查时就住在那儿。 ” “那它在哪里呢?”

  “肯特郡,离李镇不远。大概要赶 20多里路。 ”

  “我可是什么都不知道啊。 ”

  “这是自然,不过你很快就会知道所有的事儿的。跳上来吧!好了,约翰,不麻烦你了,这是半克朗[旧时英国及其多数殖民地、属地使用的货币单位(Crown),其上有王冠标志。 1克朗 =5先令, 1英镑 =4克朗]。明天大约 11点钟等着我。放开马缰绳吧,再见。 ”

  他轻轻抽了一鞭子马,马车就快速奔驰起来,经过一条条黑黝黝的空无一人的寂静街道,接着,路面逐渐变得宽阔了,最后飞驰过一座大桥,那桥两侧装有栏杆,桥下缓缓流淌着暗沉沉的河水。前面又是一片堆满砖块和灰泥的单调荒地,到处都非常安静。只有巡警那沉重而有规律的脚步声,有时候还有会一些流连忘返的寻欢者在回家的路上纵声高歌大叫,才偶然打破这种安静。天空中缓缓飘过一堆散乱的云,零零星星的一两颗星星在云缝里闪烁着微光。在这片沉寂中,福尔摩斯驱车前进。头低垂在胸前,似乎已经进入了冥想。我坐在他身边,非常纳闷这件新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竟使他耗费这么大的精力,但又不敢打断他的思潮。我们赶车走了好几里,来到郊外别墅区的边缘时,他才晃了晃身子,又耸耸肩膀,点燃了烟斗,露出了得意的神情。

  “你有保持缄默的天赋,华生,”他说,“这一点让你成为了非常难得的同伴。

  有一件事我向你保证是真的:跟别人交流对我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因为我自己的想法不一定全都令人满意。我想不出今晚那位可爱的年轻妇人到门口来迎接我时,我该说些什么。

  “你忘了我是一无所知的。 ”

  “正好在我们到达李镇之前还有一段时间,我可以告诉你关于这个案子的事儿。这件事似乎简单得出奇,但是,我却有些摸不着头脑。无疑地,有很多线索,但我找不出头绪。现在,我简单地给你讲述一下案子的情况,华生,也许你能帮我从一团漆黑中找到一线光明。 ”

  “你就说说吧。 ”

  “几年前——更确切地说, 1884年 5月——有位名叫内维尔 ·圣克莱尔的绅士来到了李镇。他显然很富有。他购置了一座大别墅,庭院也收拾得十分漂亮,过着豪华的生活。后来,他渐渐地跟周围的很多人交上了朋友。 1887年,他娶了当地一家酿酒商的女儿为妻,生下了两个孩子。他没有职业,但在几家公司里有投资。每天上午,他都例行公事进城去,下午 5点 14分从坎农街坐火车回来。

  他现年 37岁,没有什么不良癖好,跟别人关系也都很好,称得上是很好的丈夫和慈爱的父亲。我可以再补充一句,据我们查明目前他的全部债务共有 88镑 10先令,而他在首都郡银行里就有 220镑存款。因此,没有理由认为他会为财务问题而苦恼。“上星期一,圣克莱尔先生比平时早得多进城去。出发前他说有两件重要的事情要办,还说要给小儿子带回一盒积木。说来也巧,就在同一天,他出门后不久,他太太收到一封电报说有个她一直在等待的贵重小包裹已经寄到亚伯丁运输公司办事处了,等她去取。好了,如果你熟悉伦敦的街道,你会知道那个办事处是在弗雷斯诺街。那条街有一条岔道通向天鹅闸巷,就是今晚你见到我的地方。

  圣克莱尔太太吃过午饭就进城了,在商店买了些东西就到公司办事处去,取出包裹,路过天鹅闸巷回车站时,正好是下午 4点 35分。你听明白了吗?”

  “听得很清楚。 ”

  “也许你还有印象,星期一那天天气很炎热,圣克莱尔太太走得很慢,四下张望着想雇一辆小马车,她发现她不喜欢周围的那些街道。就在她路过天鹅闸巷时,突然听见一声喊叫或哭号,看到她的丈夫从三层楼的窗口俯视着她,似乎正在对她招手,她吓得全身发冷。那窗户是开着的,她能看清楚他的脸,她说他激动的样子看起来很可怕。后来,正在拼命向她挥手的他突然消失了,好像有一种无法抵抗的力量从身后把他猛然拉回去了。她具有女人所特有的敏锐视力,所以她突然发现,他穿的虽然是进城时穿的黑色上衣,但是脖子上没有硬领,胸前也没有领带。

  “她肯定他是出事儿了,就顺着台阶飞奔下去——这房子正好就是你今晚发现我的那个烟馆——闯进那栋房子的前屋。她穿过前屋,正准备从楼梯上二楼,在楼梯口遇到了我说过的那个印度人,他把她推了回来。接着又来了一个丹麦助手,一起把她推到街上。她心中无限震惊和疑惑,马上顺着小巷冲了出去,结果那天实在幸运,她在弗雷斯诺街头遇到了正要去上班的一位警官和几名警察,他们跟她一起回到了那里。虽然烟馆老板再三阻挡,他们还是走进了圣克莱尔先生刚才出现过的那间房子。不过,那里没发现他待过的迹象。事实上,在整层二楼上,除了好像住着一个跛脚的、面目可憎的家伙之外,没见到有任何其他人。

  这家伙和那个印度人一起赌咒发誓说,那天下午没有任何人到过那层楼的前屋。

  因为他们完全否认这件事,警官就没法下判断,他几乎认为圣克莱尔太太看错人了;这时,她突然大喊一声,猛扑到桌前,把桌上一个小松木盒的盒盖掀开,“哗啦啦”倒出一大堆儿童积木玩具,这是他曾许诺要带回家的玩具。

  “这个发现,再加上那瘸子明显的惊慌失措,使警官发现了事态的严重性。

  他把所有的房间都仔细检查了一遍,结果发现,屋里的一切都跟一件可恨的罪行有关。前屋是起居室,陈设很简单。这间房子通向一间小卧室,从小卧室可以看见码头的一段背部。码头和卧室窗户之间有一个狭长地段,退潮时是干涸的,涨潮时就会被至少有 4英尺深的河水淹没。卧室有很宽大的窗户,是从下边开的。

  检查房间的时候,发现窗框上血迹斑斑,地板上也有几滴血。猛然拉开一条前屋的帷幕,发现后面有圣克莱尔先生的全套衣服,靴子、袜子、帽子和手表——全都在,只缺那件上衣。从这些衣物上看不出有什么暴力的痕迹,此外也看不到圣克莱尔先生的踪影。显然,他一定是从窗户跑出去的,因为根本没发现别的可以出去的路。从窗框上那些不祥的血迹看来,他想靠游泳逃生是不大可能的,因为这幕悲剧发生的时候,潮水正涨到了顶点。

  “再说说看起来与本案有直接牵连的歹徒们吧。那个印度阿三是个臭名昭著的人。不过,按照圣克莱尔太太的说法,她的丈夫在窗口出现后仅仅几秒钟,阿三就已经在楼梯脚了。这人最多不过是这桩罪案的一个帮凶。他辩解说他一无所知,他声明他根本不了解楼上租户休 ·布恩的一切行动。他无法解释为什么那位下落不明的先生的衣物会出现在那房子里。

  “这些就是印度阿三老板的情况。住在三层楼上的是那个阴险的瘸子,他一定是最后亲眼看到过圣克莱尔先生的人。他叫休 ·布恩。经常到伦敦旧城区来的人们早就熟悉他的丑恶嘴脸。他是个乞丐,为了逃避警察管制,装成了卖蜡火柴的小贩。你或许已经注意到一个小墙角,从针线街往下走不远,靠左手一边,他每天都坐在那儿,盘着腿儿,膝上放着少得可怜的几盒火柴。由于他模样楚楚可怜,施舍给他的小钱雨点一样落进他身边放在人行道上的一顶油乎乎的皮革帽里。在我想到必须摸清他以乞讨为生的情况之前,我就多次观察过这个家伙;但只是在了解他的乞讨情况之后,我才吃惊于他片刻之间的收获之多。你知道,他形象如此之异常,从他面前路过的人都会不由地看他一眼。一头蓬松的红头发;一张苍白的面孔;一块让那张面孔显得更难看的可怕的伤疤,那块伤疤一收缩就会让上唇的外部边缘翻卷上去;一副叭儿狗似的下巴;一双目光锐利的黑眼睛,与他头发颜色形成鲜明对照。这一切都表明,他是个不同于众的乞丐。此外,他也显然有着超群的智力,因为无论过路人投给他是什么破烂东西时,他都会有一套说辞。现在我们知道,那个在烟馆里寄宿的人就是他,最后看到我们要寻找的那个绅士的人也是他。 ”

  “可他是一个瘸子!”我说,“就凭他怎么可能对付一个年轻力壮的男子!”

  “就走路来一瘸一拐来看,他是个残废人;但在其他方面,他显然营养充足、不乏力气。你的医学经验应该会让你了解,华生,一肢不灵的人,其别的肢体往往格外健壮有力。 ”

  “请接着说。 ”

  “一看见窗框上的血迹,圣克莱尔太太就晕过去了。一位警察用车把她送回家,因为她留在现场对侦查没有帮助。负责本案的是巴顿警官。他仔细勘察了整个房屋,但未发现有助于破案的东西。当时还犯了一个错误,就是没有立刻逮捕休 ·布恩,让他赢得了可能与他那印度朋友互相串供的几分钟时间。不过,很快这个错误就得到了纠正。休 ·布恩被拘捕并受到搜查,但任何可将他定罪的证据都未发现。没错,他的汗衫右手袖子上有些血斑,但他指着左手第四指靠近指甲被刀割破的地方,说血是从那里流出来的;他还说不久前他到窗户那边去过,那里被发现的血斑肯定也是这么来的。他根本不承认见过圣克莱尔先生,他发誓说,他和警方一样,对在他房间发现的衣物感到大惑不解。至于圣克莱尔太太说她确实看到她丈夫在窗前出现,他说她一定是疯了,要不就是在做梦。后来,尽管他大声抗议,他还是被带到了警察局。与此同时,警官留在那所房里,希望在退潮后能找到一些新线索。

  “虽然他们在那泥滩上没找到他们害怕找到的东西,但还真找到了新线索。他们找到的是内维尔 ·圣克莱尔的上衣,而不是他本人。这件上衣无遮盖地遗留在退潮后的泥滩上。你猜他们在衣服的口袋里发现了什么?”

  “我猜不出来。 ”

  “没错,我想你也猜不出来。每个口袋里都装满了便士和半便士,总共有 421个便士和 270个半便士。这样一来,这件上衣不曾被潮水卷走也就没什么可奇怪了。但人的躯体就不同了。在那房子和码头之间,退潮水势汹涌。看来,这沉甸甸的上衣虽然留了下来,但被剥光了的躯体则很有可能被冲进了河里。 ”

  “不过,据我所知,他们发现他其他的所有衣服都在房子里,难道他身上只穿着一件上衣?”

  “不,先生,可这件事也许能自圆其说。假定布恩把内维尔 ·圣克莱尔推出窗外(可是没有人亲眼看见此事),接下来他会干什么呢?他当然马上就会想到,该处理那些泄露真相的衣服了。他会抓起衣服抛出窗外。在他向外抛衣服的瞬间,他会想到:那件上衣会飘在水上,沉不下去。他的时间已经很少了,因为他已听到那位太太为了赶上楼正在楼下吵闹,也许他的印度同伙已经告诉他一批警察正顺着大街朝这个方向赶来。刻不容缓。他立即冲到藏他靠乞讨积攒起来的银钱的地方。为了确保上衣能够深沉水底,他抓起那些硬币,尽可能往衣服的口袋里塞。把这件上衣抛出去后,他还想用同样方法处理别的衣服,但楼下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警察已经上楼,他仅仅来得及把窗户关上。 ”

  “听起来倒真可能是这样。 ”

  “嗯,咱们就暂且把它当做一个有用的假设吧,比这更好的假设还没有。我已经说了,休 ·布恩被捕并被关进警察局,可就是找不出证据证明他有前科。他是行乞多年的乞丐,这一点众所周知。他过着平静的生活,为人本分。现在事情就这样摆在面前,像过去一样,应该解决的问题还远远没得到解决。这些问题是:内维尔 ·圣克莱尔在烟馆里干什么?他在那里出了什么事?他现在在哪儿?休 ·布恩和他的失踪有什么关系?我承认:我想不起在我的经历中,有哪一个案件,初看似乎很简单,却困难重重。 ”

  当歇洛克 ·福尔摩斯细说着这一连串奇怪事情时,我们的马车飞快地驶过了这座大城市的郊区,最后把那些零零落落的房子也甩在了后面。再接下来,马车又行驶在两旁有篱笆的乡间道路上。他讲完时,我们正从两个疏疏落落的村庄之间驶过,灯的微光在几户人家的窗子里闪烁着。

  “现在已经到了李镇郊区,”我的伙伴说,“我们短短的一段旅途,从米德尔赛克斯出发,经过萨里的一隅,最后到达了肯特郡,竟接触了英格兰的三个郡县。看到了那个树丛中的灯光了吗?那就是杉园。一位女子在灯旁坐着,忧心如焚,留意动静的耳朵无疑已经听到我们马蹄的得得声了。 ”

  “可你为什么不在贝克街办这件案子呢?”

  “因为要在这里调查很多事情。圣克莱尔太太已经热情地给我安排了两间房子。你可以放心,对我的朋友兼伙伴,她也一定表示热烈欢迎。华生,在还没有得到她丈夫的消息之前,我还真怕见她。我们到了。 ”

  我们在一座大别墅前停下车来。这座别墅坐落在一个庭园之中。一个马僮跑过来,拉住马头。我跳下车,跟着福尔摩斯,走上了一条稍稍弯曲、通往别墅的碎石道。我们走到别墅前,门大开着,一位白肤金发的小妇人站在门口。她穿着一身浅色细纱布衣服,衣服的颈口和腕口处缀着少许粉红色蓬松透明的丝织薄纱边。在灯光辉映下,她亭亭玉立,一手扶门,一手半举,看上去非常急切。她微微弯腰,探头向前,用渴望的目光凝视着我们,微张的双唇就好像是在问我们问题。

  “啊?”她喊道,“怎么样?”紧接着她便看出我们是两个人,于是充满希望喊起来;等她看到我的伙伴摇了摇头耸了耸肩,就转而发出了痛苦的呻吟。“没有好消息吗?”“没有。 ”“没有坏消息吗?”“没有。 ”“谢天谢地!请进来吧!你们忙了一整天,一定很辛苦。 ”“这是我的朋友,华生医生。在过去的几个案子里,他给了我极大帮助。我很幸运能把他请来和我一同进行侦查。 ”“很高兴见到您,”她一边说一边热情地和我握手,“如果您顾及我们遭受打击是多么突然,我相信,您会原谅我们的招待不周。 ”“亲爱的太太,”我说,“我是久经沙场的老战士。即便不如此,您也不必客气。如果我能对您或者对我的老朋友有所帮助,那将会让我十分高兴。 ”“福尔摩斯先生,”圣克莱尔太太说。这时我们已经走进了一间灯火通明的餐厅,桌上摆好了冷餐。“我很想直截了当地问您一两个的问题,请您坦率回答。 ”“当然可以,太太。 ”“您不用担心我的情绪。我不歇斯底里,不会动不动就晕倒。我只是想听听您实实在在的意见。 ”“在哪一点上?”“您说实话,您认为内维尔还活着吗?”

  歇洛克 ·福尔摩斯似乎被这问题难住了。“说实话,说啊!”她站在地毯上,一边重复追问着一边目光向下直盯着他。这时,他正坐在一张柳条椅上,身体后倾。“那么,说老实话,太太,我不这么认为。 ”“您认为他死了?”“是的。 ”“谋杀?”“我不这样认为。或许是。 ”“他是在哪一天遇害的?”“星期一。 ”“那么,我今天收到了他的来信,福尔摩斯先生,也许您愿意解释一下,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福尔摩斯从椅子上跳起来,好像触了电一样。“什么?”他喊道。“是的,今天。”她微笑地站着,高高地举起一张小纸条。“我能看一下吗?”“当然可以。 ”

  他急切地抓过那张纸条,把它摊在桌子上,挪过灯,仔细地查看起来。我离开座椅,站到他背后,注视着那张纸。信封的纸很粗糙,盖有格雷夫森德地方的邮戳,发信日期就是当天,或者说是前一天,因为此时午夜已过去很久了。

  “字迹潦草,”福尔摩斯喃喃自语,“这肯定不是您先生的笔迹,夫人。 ”

  “是的,但信却是他写的。 ”

  “我还觉得,不管是谁写的信封,他都得去问地址。 ”

  “您怎能这么说呢?”

  “您看,这人名完全是用黑墨水写的,写完后自行晾干。其余的字呈灰黑色,说明写完后用吸墨纸吸过。如果是一起写成,再用吸墨纸吸过,那么有些字就不会是深黑色的了。这个人先写了人名,过了一会儿才写地址,这只能说明他不熟悉地址。这当然是件小事,但是没有比一些小事更重要的了。现在让咱们来看看信。哈!随信还附了件东西呢!”

  “是,有一枚戒指,他的图章戒指。 ”

  “您能认定这是您丈夫的笔迹吗?”

  “这是他的一种笔迹。 ”

  “一种?”

  “是他匆忙之中写的一种笔迹。和他平时的笔迹不一样,但我完全认得出来。 ”

  亲爱的:不要害怕。一切都会好起来。已经铸成大错,也许需要用些时间来弥补。请耐心等待。内维尔“这封信是用铅笔写在一张 8开本书的扉页上的,纸上没有水纹。嗯!今天从格雷夫森德寄出这封信的人大拇指很脏。哈!用胶水粘的信封的口盖,如果我没有搞错,封这封信的人还一直嚼着烟草。太太,您敢肯定这是您丈夫的笔迹吗?”

  “我敢肯定。这就是内维尔写的。 ”“信还是今天从格雷夫森德寄出的。嗯,圣克莱尔太太,乌云已散,虽然我还不敢贸然说危险已经过去了。 ”“可是他一定还活着,福尔摩斯先生。 ”“除非这笔迹是一种巧妙的伪造,目的是让我们误入歧途。至于戒指,那根本证明不了什么。它可以是从他手上取下来的嘛!”“不,不,这是他的亲手笔迹啊!”“很好。不过,它也可能是星期一写的,只不过是到了今天才寄出来。 ”“有可能。 ”“这样看来,在这段时间里可能会发生许多事。 ”“哦,您可别净给我泼冷水,福尔摩斯先生。我知道他肯定没出事。我

们两人之间有一种敏锐的同感力。万一他遭遇不幸,我应该会感觉到。就在我最后见到他的那一天,他在卧室里割破了手;我还在餐厅里,心里就知道肯定出了什么事,就立刻跑上了楼。您想,我对这样一桩小事的反应得还如此之快,如果他死了我又怎么会毫无感应?”

  “我见过的世面太多了,不会不知道一位女子的直观感受有时候比一位分析推理家的论断更有价值。您从这封信里的确找到一个强有力的证据来支持您的看法。不过,假如您的丈夫还活着,并且还能写信,那他为什么还待在外面不回家呢?”

  “我想不出个所以然,这无法理解。 ”

  “他星期一那天离开您时,说了什么没有?”

  “什么也没说。 ”

  “您在天鹅闸巷看见他时是不是大吃一惊?”

  “非常吃惊。 ”

  “窗户是开着的吗?”

  “是的。 ”

  “那么,他也许还能喊您?”

  “可以。 ”

  “据我所知,他仅仅发出了不清楚的喊声。 ”

  “对。 ”

  “您认为是呼救的声音吗?”

  “是的,他挥动着他的双手。 ”

  “但那也可能是一声吃惊的叫喊。出乎意料地看到您所引起的惊奇也可能会让他举起双手,是吗?”

  “有可能。 ”

  “您认为他是被人硬拖回去的吗?”

  “他是一下子就不见了,很突然。 ”

  “也可能是他一下子跳了回去。您看没看见房间还有其他人?”

  “没有,但是那个可怕的人承认他曾经在那里,那个印度阿三在楼梯脚下。 ”

  “正是这样。就您能看到的来说,您丈夫穿的还是平常那身衣服吗?”

  “没了硬领和领带。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他露着脖子。 ”

  “他以前提到过天鹅闸巷吗?”

  “从来没有。 ”

  “他以前表现出什么抽过鸦片的迹象吗?”

  “从来没有。 ”

  “谢谢您,圣克莱尔太太。这些正是我希望彻查的要点。让我们先来吃点饭,然后就寝。明天我们也许要忙一整天呢。 ”

  供我们使用的房间宽敞舒适,摆着两张床。奔波一夜后已经精疲力尽,因此我很快就钻进了被窝。但歇洛克 ·福尔摩斯却是这样一个人:如果心中尚存有待解决的问题,他会连续数天、甚至一个星期,废寝忘食,反复思考,重新梳理掌握的各种情况,并从各个角度对问题加以考查,直到水落石出,或深信自己搜集的材料还不过分,才肯罢休。我很快就明白,他打算通宵达旦地坐着。他脱下了上衣和背心,穿上一件宽大的蓝色睡衣,随后在房子里到处乱找,把床上的枕头以及沙发和扶手椅上的靠垫收拢到一起。他用这些东西铺了一个东方式的沙发,盘腿坐在上面,面前放着一盎司味道辛辣的板烟丝和一盒火柴。在幽黯的灯光下,只见他端坐在那里,嘴里叼着一支欧石楠根雕成的旧烟斗,两眼茫然地凝视着天花板的一角。蓝色的烟雾先是在他嘴边盘旋缭绕,然后袅袅升起。他纹丝不动,沉默无语。灯光闪耀,照着他那山鹰般的坚毅面容。我渐入梦乡,他就这样坐着。有时我大叫一声从梦中惊醒,他还是这样坐着。最后,我睁开双眼,夏日的阳光正照进屋来。烟斗依然在他的嘴里叼着,轻烟仍然缭绕盘旋、袅袅升起。浓烈的烟雾弥漫满屋,我前夜看到的那一堆板烟丝,此时已荡然无存。

  “醒了,华生?”他问道。

  “醒了。 ”

  “早上赶车出去玩玩?”

  “好的!”

  “那就穿上衣服吧。谁都没起呢,可是我知道那小马僮睡觉的地方,我们很快就能把马车弄出来。”他边说边咯咯地笑了起来,两眼闪着光芒,和昨夜那个苦思冥想的他似乎判若两人。

  穿衣时,我看了一下表。才 4点 25分,难怪还没有人起床。我刚刚穿好衣服,福尔摩斯就回来说马僮正在套车。

  “我要检验一下我的小小理论,”他一边说一边拉他的靴子,“华生,我认为你现在正站在全欧洲最笨的一个笨蛋面前!我真该被人们一脚从这儿踢到查林克罗斯去!可是我想我现在已经找到了开启这个案子之锁的钥匙了。 ”

  “在哪里?”我微笑着问道。

  “在盥洗室里,”他回答道,“哦,我不是开玩笑。”他看我有点不相信,就继续说下去。“我刚到那里去过,我已经把它拿出来,放进了格拉德斯通制造的软提包里。走吧,伙计,让咱们看看钥匙与锁配不配。 ”

  我们尽可能放轻脚步走下楼梯,走出房屋,沐浴在明媚的晨曦中。套好的马车停在路边,那个衣服尚未穿好的马僮在马头一旁等着。我们两人一跳上去,马车就在伦敦大道飞奔起来。路上有几辆运蔬菜进城的农村大车在移动,可路两侧的一排排别墅仍然寂静无声,死气沉沉,宛如梦中城市。

  “单就某些方面看,这又是奇案一件,”福尔摩斯一边说一边顺手一鞭催马疾驰向前,“我承认我曾经瞎得活像鼹鼠。不过学聪明虽晚,总还是胜于不学。 ”

  当我们驱车经过萨里一带的街道时,就是城里起得最早的人也不过刚刚睡眼惺忪地望了望窗外的曙光。马车驶过滑铁卢桥,飞快地经过威灵顿大街,然后向右急转弯,来到布街。警务人员熟悉福尔摩斯,门旁两个警察向他敬礼。一个警察牵住马头,另一个引我们进去。

  “谁值班?”福尔摩斯问。

  “布雷兹特里特警官,先生。 ”

  “啊!布雷兹特里特,你好!”一位警官走下石板坡的甬道,他身材高大魁伟,头戴鸭舌便帽,身穿带有盘花纽扣的夹克衫。“我想同你私下谈谈,布雷兹特里特。 ”“好的,福尔摩斯先生。到我的房子里来。 ”这是一间类似办公室的小房间,桌子上放着厚厚的一大本分类登记簿,一部电话凸出地安装在墙上。警官在桌旁坐下。

  “您需要我做什么,福尔摩斯先生?”

  “我为乞丐休 ·布恩而来。此人被控与李镇内维尔 ·圣克莱尔先生的失踪有关。 ”

  “是的,他被押到这里候审。 ”

  “这我已知道了。他现在还在这里吗?”

  “在单人牢房。 ”

  “他规矩吗?”

  “哦,一点也不捣乱。不过这坏蛋脏透了。 ”

  “脏得很?”

  “对,我们也只是迫使他洗了洗手。他的脸黑得简直像个补锅。哼,等他的案定了,他必须按监狱的规定洗个澡。等您见了他,我想,您会同意我他需要洗澡的看法。 ”

  “我很想见见他。 ”

  “您想见他?很容易。跟我来。您可以把提包放在这里。 ”

  “不,我想我还是拿着的好。 ”

  “随你了,请跟我来!”他领着我们走下一条甬道,打开一道上闩的门,从一条盘旋式的楼梯下去,走到一处墙上刷白灰的走廊,走廊两侧各有一排牢房。

  “右手第三个门就是他的牢房,”警官一边说一边朝里面看了看。

  “他睡着了,”他说,“你可以看得很清楚。 ”

  我们隔着隔栅往里看。囚犯脸朝我们躺着,正在酣睡,呼吸缓慢、深沉。他中等身材,穿着和他的行当相称的粗料子衣服,贴身的一件染过色的衬衫从破烂的上衣裂缝处露了出来。的确像警官说的那样,他污秽肮脏到了极点。但他脸上的污垢还是掩盖不了他那可憎的丑陋面孔:从眼边到下巴有一道宽宽的旧伤疤,这伤疤收缩后把上唇的一边往上吊起, 3颗牙齿露在外面,像是一直在嗥叫的样子,一头蓬松光亮的红发低低覆盖着两眼和前额。

  “是个美人儿,是不是?”警官说。

  “他的确需要洗一洗,”福尔摩斯说,“我想了一个可以让洗一洗的办法,还自作主张地带了一些用具。”他一边说一边打开那个格拉德斯通制造的软提包,取出了一块很大的洗澡海绵,让我吃了一惊。

  “哈哈!您真是个爱开玩笑的人!”警官轻声地笑着。

  “喏,如果您肯做件大好事,悄悄打开牢门,咱们很快就会让他的相貌显得更体面。 ”

  “行,有何不可?”警官说,“他这样子不会给布街看守所增光,是吗?”他把钥匙插进门锁打开牢门,我们悄悄地走进牢房。那睡着的家伙侧了侧身子,重又进入梦乡。福尔摩斯弯腰就着水罐,蘸湿了海绵,在囚犯的脸上使劲地上下左右擦了两下。

  “让我来给你们介绍介绍,”他喊道,“这位是肯特郡李镇的内维尔 ·圣克莱尔先生。 ”

  我一辈子从没见过这种场面。就像剥树皮一样,这个人的脸让海绵剥下一层皮。那粗糙的棕色不见了!脸上那道可怕的伤疤不见了!那显出一副可憎冷笑的歪唇也不见了!那一堆乱蓬蓬的红头发在一揪之下全掉了!这时,从床上坐起来的是一个脸色苍白、愁眉不展、模样俊秀的人,一头黑发,皮肤光滑。他揉揉双眼,凝神打量着周围,睡眼惺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忽然他明白事已败露,禁不住尖叫一声扑在床上,把脸埋进枕头。

  “天啊!”警官叫道,“真的,他就是那个失踪的人。我看过他的相片。 ”

  囚犯转过身来,摆出一副听天由命、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即便如此, ”

  他说,“请问,你们能指控我犯了什么罪吗?”

  “控告你犯了杀害内维尔 ·圣……哦,除非他们把这案件当做自杀未遂案,否则就不能控告你犯了这个罪。”警官咧嘴笑着说,“哼,我当了 27年的警察了,这次可真该受到嘉奖了。 ”

  “如果我是内维尔 ·圣克莱尔先生,那么我就显然没犯什么罪。因此,我是受到非法拘留。 ”

  “不犯罪,却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福尔摩斯说,“假如你信任你的妻子,你就会干得更好些。 ”

  “倒不是担心我的妻子,我担心的是我的儿女,”那囚犯呻吟着说,“上帝保佑,我不愿他们为他们的父亲所作所为而感到耻辱。天啊!讲出去多么难堪啊!

  我该怎么办呢?”

  福尔摩斯坐到床上,坐在在他身边,和蔼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如果让法庭来查清这件事情,”他说,“那就当然难免会宣扬出去。可是,我认为,只要你能使警务当局相信,这件事还不足以对你提出控告,那么也就没有什么理由必须把你案子的详情公之于报纸。我相信布雷兹特里特警官会把你说给我们听的记录下来,提交给有关当局。这样一来,案子就根本不会被提交给法庭了。 ”

  “上帝保佑您!”那囚犯热情洋溢地高喊起来,“我宁愿忍受拘禁,唉,甚至处决,也不愿把我的令人感到痛苦的秘密作为家庭的污点留给孩子们。

  “你们将会是仅有的几个听我讲述过身世的人。我父亲是切斯特菲尔德的小学校长,我在那所小学接受了极为良好的教育。我青年的时候酷爱旅行,喜欢演戏,后来在伦敦一家晚报当了记者。有一天,总编辑想要一组反映大城市里乞讨生活的报道,我自告奋勇来提供这方面的稿件。这就成了我一生历险的开端。我只有客串装扮乞丐才能收集到写文章所需的一些基本材料。我当过演员,自然也学到了一些化装的秘诀,并曾以我的化装技巧闻名于剧场后台。这时我利用了这种本领。我先用油色涂脸。接下来,为了尽量装成最令人怜悯的样子,我用一小条肉色橡皮膏在脸上做出一个惟妙惟肖的伤疤,把嘴唇一边向上扭卷。然后我戴上一头红发,穿上适当衣服,在市商业区选定一个地方,表面上是个火柴小贩,实际上当起了乞丐。我这样干了 7个小时。晚上回到家中,我发现自己竟然得到26个先令零 4个便士,这让我大吃一惊。

  “写完了报道,我就不再想这些事了。可后来有一天,我为一位朋友背书[金融财会术语,指在支票等票据的背面签字担保]担保了一张票据,竟接到一张传票,要我赔偿 25镑。我拿不出这么多钱,急得走投无路,这才又想起了乞讨这一招。我恳求债主缓期半月让我去筹款,又恳求雇主放我几天假。然后我就化起了装,到城里乞讨。过了 10天,我凑齐了钱,还清了这笔债。

  “哦,你们能够想象得到,当我已经知道只要我在脸上抹上一点油彩,把帽子放在地上,静静地坐着,一天就能挣两英镑的时候,再让我安心地去做那一星期只能挣那么一点的辛苦工作,该是多么不容易了。是要自尊心还是要钱,我内心斗争了很久。最后金钱占了上风。我放弃了记者工作,日复一日地坐在我第一次选定的那条街的拐角,凭着一副可怕的面容引起的恻隐之心,口袋塞满了铜板儿。只有一个人知道我的隐秘,就是我寄宿的天鹅闸巷那下等烟馆的老板。在那里,我可以每天早晨以一个邋遢乞丐的面目出现,到晚上又变成一个衣冠楚楚的浪荡公子。这个印度阿三收了我高价房租,愿意替我保密。

  “不久,我就发现自己积累了大笔钱财。我不是说,在伦敦街头,任何乞丐一年都能挣到 700英镑(这还够不上我的平均收入),但我有巧于化装和善于应付的特殊才能,并且锻炼得越来越纯熟,结果我在城里就成为了为人所赏识的人物。整天都有各种各样的银币流水般地进入我的口袋,如果哪天收入不到 2英镑,那就是运气不济了。

  “我钱越多,野心越大。我在郊区买了一所房子,后来结婚成家。没有任何人怀疑我的真正职业。我的爱妻只知道我在城里做生意,却不知道我究竟干的是什么。

  “上一个星期一,我刚结束了一天的营生,正在烟馆楼上的房间里换衣服,不料向窗外一望,看见我妻子站在街心,眼睛正注视着我,我顿时惊慌失措。我惊叫一声,连忙用手臂遮住脸,接着立即跑去找我的那个知交印度阿三,求他阻止任何人上楼来找我。我听见她在楼下的声音,但知道她一时还上不来。我飞快地脱下衣服,穿上乞丐的那一身装束,涂上颜料,戴上假发。这样一化妆,即使一个妻子的眼睛也不能识破。我马上又想到这房子里可能会被搜查,那些衣服可能会泄露我的秘密。我赶忙把窗户打开,由于用力过猛,结果又碰破我清晨在卧室里割破的创口。平常我要来的钱都放在一个皮袋里,这时我刚把其中的铜板掏出来塞在上衣口袋里。我抓起因口袋装满铜板而沉甸甸的那件衣服,扔到了窗外。它掉进泰晤士河,不见了。其他的衣服本来也要扔下去,但就在此时,有些警察正冲上楼。过了一会儿,我发现我没被认出是内维尔 ·圣克莱尔先生,反倒被当做谋杀内维尔 ·圣克莱尔先生的嫌疑犯被逮捕了。我承认,这让我感到欣慰。

  “我不知道是否还有什么需要我解释的地方。我当时下定决心,要长期保持我那化装的样子,即使脸上脏一点也没关系。我知道我的老婆一定焦急万分,就取下戒指,乘警察不在意的时候,托付给印度阿三,还匆匆写了几行字,告诉我的妻子不必害怕。 ”

  “那封信昨天才寄到她的手里,”福尔摩斯说。

  “我的天!这一个星期可真够她难受的!”

  “警察监视着那个印度阿三,”布雷兹特里特警官说,“我很了解,他可能会认为,要想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把信寄出去很难。可能他把信又转托给某个当海员的顾客,结果那家伙拿到信后隔了几天才想起应该寄出去。 ”“就是这么一回事,”福尔摩斯一边说一边点头表示同意,“我相信就是这么回事。但是,你从来没有因为行骗被控告过吗?”“很多次了,但一点罚款对我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不过事情必须到此为止,”布雷兹特里特说,“如果想让警察局不张扬出去,休 ·布恩就必须消失。 ”“我已经最郑重地发过誓了。 ”“如果这样的话,我想或许就不会再深究下去了。但是,如果你不痛改前非,那我们就会全盘托出。福尔摩斯先生,我想说,我们非常感谢您帮助我们查清这个案件!我希望知道,您是怎样得出这个结论来呢?”“这个答案,”福尔摩斯说,“是全靠坐在五个枕头上,抽完一盎司板烟丝得来的。我想,华生,如果我们坐车去贝克街,正好赶上吃早饭。 ”

  蓝宝石案圣诞节后的第二个早晨,我怀着祝贺佳节的心情,前去探望我的朋友歇洛克 ·福尔摩斯。他身穿一件紫红色睡衣,懒散地斜靠在一张长沙发上,右手边放着一个烟斗架,眼前还有一堆折皱了的晨报,显然刚刚读过。沙发旁是一把木椅,椅背上挂着一顶肮脏、破烂不堪的硬胎毡帽。帽子糟得简直不能再戴了,有好几处都裂了缝。椅垫上放着一个放大镜和一把镊子,表明那顶帽子之所以这样挂着,是为了便于检查。

  “你正在忙吗?”我说,“但愿我没打扰你了。 ”

  “没有的事!能有一位朋友来和我一起讨论我研究所取得的结果,我真太高兴了。这绝对是一件毫无价值的东西。”说着,他竖起大拇指,指了一下那顶帽子,“不过,与它有关的几个问题却还有趣,说不定还能让我们获得一些教益。 ”

  我坐在他那张扶手椅上,就着木柴噼啪作响的炉火暖自己的手,因为严寒已经降临,窗户玻璃都结了晶莹的冰花。“我猜想,”我说道,“尽管这顶帽子很不雅观,但它却是和某件性命攸关的事件有关的一条线索。这条线索将会引领你解开某个疑团,指导你去惩罚某种罪行。 ”

  “不,不,并非犯罪行为,”歇洛克 ·福尔摩斯笑着说,“这只不过是许多离奇小事中的一件而已。在一块只有几平方英里的弹丸之地,蚂蚁一样挤着着 400万人口,这类小事少不了。在如此稠密的人群尔虞我诈的角逐中,各种错综复杂的事件都有可能发生;有些疑难问题看起来很惊人、稀奇古怪,但并非犯罪行为。诸如此类的事件,我们经历的可不少了。 ”

  “没错,几乎到了这样的地步,”我说,“那就是我记录上最近增添了 6个案件,其中 3个完全与法律意义上的犯罪行为无关。 ”

  “确切地说,你指的是我找回艾琳 ·艾德勒相片的尝试、玛丽 ·萨瑟兰小姐奇案和歪嘴男人这几个案件吧。我认为这件小事也属于法律意义上的无罪范畴。你认识看门人彼得森吗?”

  “认识。 ”

  “这顶帽子就是他的战利品。 ”

  “这是他的帽子?”

  “不,不是。他拣来的。帽子的主人是谁尚不清楚。请不要因为它只不过是一顶破毡帽就等闲视之,应当把它看作一个需要动脑子才能解决的疑难问题。我首先说说这顶帽子的来历。它是和一只大肥鹅一起在圣诞节早晨被送到这里来的。我相信,这只鹅现时正在彼得森的炉前烤着。事情是这样的:彼得森,正如你所知道的,为人淳朴诚实。圣诞节早晨,大约 4点钟的时候,他在某处参加了一个小小的欢宴后,正走在回家的路上。他走的是托特纳姆法院路。在煤气灯下,他看见一个大高个在他前面走着。这个人肩上背着一只白鹅,步伐有些蹒跚。当彼得森走到古治街拐角时,这个人和几个流氓发生了一场争吵。一个流氓把他的帽子打落在地,他则抡起了棍子自卫。他高举棍子四下挥舞,把身后商店的玻璃橱窗打了个粉碎。彼得森正想挺身而出,帮助这个人对付那几个流氓,但这个人把鹅丢下,拔腿就跑,很快就消失在托特纳姆法院路后面弯弯曲曲的小巷里。也许是因为他打碎了商店玻璃本就感到惊慌,又看见一个身穿制服、状如警官的人向他冲过来,这才逃的。那几个流氓看见彼得森冲了过来,也赶忙逃之夭夭了。就这样,那里就只剩下了彼得森一个人。他不仅占领了战场,而且掳获了两样战利品——一顶破旧的毡帽,一只上等的圣诞大肥鹅。 ”

  “他肯定是想把这些东西物归原主吧?”

  “我亲爱的伙伴,难就难在这里。的确,这只鹅的左腿上系着一张写着‘献给亨利 ·贝克夫人’的小卡片,而且这顶帽子的衬里也的确写着姓名缩写‘ H. B.’的字样,但是,在我们这个城市里,姓贝克( Baker)的人数以千计,而名叫亨利 ·贝克( Henry Baker)的人又何止数百。要在这么多人中间找到失主,归还东西,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

  “那么,后来彼得森怎么处理的呢?”

  “他知道我对哪怕是最细小的问题也很感兴趣,就在圣诞节早晨带着帽子和鹅到我这里来了。这鹅我们一直留到今天早晨。尽管天气较冷,但有些迹象表明最好还是把它吃掉,没有必要再拖延了。彼得森带走了鹅,去完成它的最终命运,而我则继续保留着这位失去了圣诞佳馔、素未谋面的先生的帽子。 ”

  “这位先生没有在报纸上刊登寻找失物的启事吗?”

  “没有。 ”

  “那么,你有关于此人的身份的什么线索吗?”

  “只有尽我们所能去推测了。 ”

  “从这顶帽子上?”

  “对。 ”

  “你真会开玩笑,你能从这顶又破又旧的毡帽上推测出什么来?”

  “这是我的放大镜,你很熟悉我的方法。关于戴这顶帽子的那个人的特点,你能够推测出什么来吗?”我把这顶破烂帽子拿在手上,无可奈何地把它翻过来看看。这是一顶十分普通的圆形黑毡帽,硬邦邦的,破旧得几乎不能再戴了。原来的红色丝绸衬里已经大大褪色,上面没有制帽商的商标,但正如福尔摩斯所说,在帽子的一侧,有涂写潦草的姓名缩写字母‘ H. B.’。为了防止被风刮跑,帽檐曾穿有小孔,但上面的松紧带已经没有了。此外,似乎是为了掩盖帽子上几块褪了色的补丁,帽子的主人用墨水把它们涂黑了。尽管如此,帽子还是到处开裂,布满灰尘,好几个地方污迹斑斑。

  “我看不出什么来。”我一边说一边把帽子递还给我的朋友。

  “恰恰相反,华生,你什么都能看出来。你只是没有就看到的东西展开推论。你对展开推论太缺乏信心了。 ”

  “那么,请你告诉我,你能够从这顶帽子推论出什么来?”

  他拿起帽子,用他那独特的、足以表明他的性格方式凝视着它。“这顶帽子能提供的让人联想的东西也许要少一点,”他说道,“不过有几点推论还是很明显的,除此之外其他几点推论至少有很大几率。从帽子的外观来看,这个人显然是个学问渊博的人,在过去三年里生活相当富裕,不过目前已陷入窘境。他过去很有远见,现在则大不如昔,加之家道中落,精神日趋颓废。他可能受到某种有害的影响,也许染上了酗酒的恶习,恐怕这也是他妻子已不再爱他的原因。”

  “哎呀,我亲爱的福尔摩斯,好了!”

  “可不管怎么样,他还保持着一定程度的自尊,”他没有理睬我,继续说了下去,“他一向深居简出,根本不锻炼身体,中年人,头发灰白,最近几天刚刚理过,头发上涂着柠檬膏。这些就是根据这顶帽子推断出来的比较明显的事实。还有,顺便提一下,他家里绝对没安装煤气灯。 ”

  “你肯定是在开玩笑,福尔摩斯。 ”

  “一点都不开玩笑。现在我把研究结果都告诉了你,难道你还看不出它们是怎样得出来的吗?”

  “我很迟钝,这一点我并不否认。但我必须说,我领会不了你说的话。举个例子吧,你是怎样推断出这个人很有学问的?”

  福尔摩斯啪的一下把帽子扣在头上来作为回答。帽子正好把他整个前额罩住,并且压到了鼻梁上。“这是一个容积的题,”他说,“有这么大脑袋的人,头脑里必定有些东西吧!”

  “那他家道中落又是怎么推断出来的呢?”

  “这顶帽子是三年前买的。这种平沿、帽边向上卷起的帽子当时很时兴。它是一顶高档帽子。你瞧瞧这条罗纹丝绸箍带儿和那华贵的衬里。如果这个人三年前买得起这么昂贵的帽子,从那以后再没有买别的帽子,那么毫无疑问他是在走下坡路了。 ”

  “噢,这一点显然很清楚了。但是,凭什么说这个人有‘远见’?凭什么说他‘精神颓废’?”

  歇洛克 ·福尔摩斯笑了起来。“这就说明有远见。”他一边说着,一边把手指放在钉松紧带用的小圆盘和搭环上。“商店出售的帽子从来不附带这些东西。这顶帽子是此人定做的,他特意用这个方法来预防帽子被风刮跑,正好说明他有远见。可是我们又看到,他把松紧带弄坏了,却不愿意费点力重新钉上一条,这清楚地说明他的远见已今不如昔,同时这也是他意志日渐消沉的一个明显证明。另一方面,他用墨水涂抹帽子上的污痕,对其破旧拼命加以掩饰,表明他还没有完全丧失自尊心。 ”

  “当然,你的推论似乎是言之有理。 ”

  “此外还有几点:他是个中年人,头发灰白,最近刚理过发,头上抹过柠檬膏。这些都是通过对帽子衬里下部的周密检查推断出来的。通过放大镜,我看到了许多被理发师剪刀剪过的整齐的碎头发。碎头发都是粘在一起的,散发出一种柠檬膏的特殊气味。至于帽子上的这些尘土,你将会注意到,不是街道上夹杂砂粒的灰尘,而是房间里那种棕色的绒状尘土。这表明帽子大部分时间是挂在房间里的。衬里的湿迹则很清楚地证明,戴帽子的人经常大量出汗,不可能是一个身体锻炼得很好的人。 ”

  “可是他的妻子……你刚才说她已经不再爱他了。 ”

  “这顶帽子已经有好几个星期没有掸掸刷刷了。我亲爱的华生,如果你的帽子堆积了个把星期的灰尘,你妻子的手都懒得动一动,就让你这个样子出门,你或许也已经很不幸地失去妻子的爱情了。 ”

  “他也可能单身!”

  “不可能,因为那天晚上他正要把那只鹅作为一件表达爱情的礼物带回家去,献给他的妻子。你可别忘了系在鹅腿上的那张卡片。 ”

  “上面每个问题都你都给出了答案。不过,你究竟是怎样推断出他家里没有安装煤气灯的呢?”

  “一滴烛油,两滴烛油,那可能是偶然滴上的;可当我看到至少有五滴烛油时,我认为,毫无疑问,每一滴烛油都一定是因为常和点燃着的蜡烛接触而滴上的。比如说,他夜里上楼时,很可能是一只手拿着帽子,另一只手拿着滴着烛油的蜡烛。不管怎么说,他肯定不可能因为与煤气灯接触沾上烛油。你现在没有疑问了吧?”

  “太好了,你脑子真好使,”我笑着说,“但你刚才已经说过,这中间没有犯罪行为,除了失去一只鹅以外,并未造成任何损害,所有的一切看来都是浪费精力了。 ”

  歇洛克 ·福尔摩斯刚要张嘴回答我,只见房门猛地打开,彼得森跑了进来,脸涨得通红,并且带着一种吃惊而又困惑的神色。“那只鹅,福尔摩斯先生!那只鹅,先生!”他喘着气说。

  “噢,它怎么了?难道它又活了,拍打着翅膀从厨房的窗户飞了出去?”为了把彼得森的激动面孔看得更清楚一些,福尔摩斯在沙发上转过身来。

  “瞧,先生,你瞧我妻子从鹅的嗉囊里发现了什么!”他伸出手,一颗蓝宝石在他黝黑的手心上闪烁着夺目光辉。这颗蓝宝石比黄豆稍微小一些,但晶莹剔透、光彩闪闪,就像一道闪电。

  歇洛克 ·福尔摩斯吹了一声口哨,坐了起来。“天啊,彼得森!”他说道,“这确实是一件秘藏的珍宝啊!我想你知道你发现的是什么。 ”

  “一颗钻石,先生,是不是?一颗宝石。用它切割玻璃就像切割油泥一样。 ”

  “这不是一颗寻常的宝石,这正是那颗名贵的宝石。 ”

  “难道是莫卡伯爵夫人的蓝宝石吗?”我喊了出来。

  “错不了!我最近每天都看《泰晤士报》登载的有关这颗宝石的奇事,应该清楚它的大小和形状。这颗宝石绝对是独一无二的宝贝。它的价值只能粗略估计,可悬赏的 1000英镑酬劳肯定还不到这颗蓝宝石市价的 1/20。”

  “1000英镑!我的老天爷呀!”看门人扑通一下跌坐在椅子上,瞪大眼睛,看着我,又瞅瞅福尔摩斯。

  “那还只不过是悬赏的数目。我还确凿无误地知道,出于某些不便明说的情感方面的原因,只要能够找回这颗宝石,伯爵夫人就是将财产分人一半也心甘情愿。”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颗宝石是在‘世界旅馆’丢失的。”我说道。

  “的确如此, 5天以前,也就是 12月 22日。一个管子工,约翰 ·霍纳,被指控从伯爵夫人的首饰匣里窃取了这颗宝石。因为他犯罪的证据确凿,现在这一案件已提交法庭。我想这里还有一些关于这事件的报道。”他在那堆报纸里翻着,眼睛扫视着一张张报纸上的日期,最后把一张报纸摊平,折了一折,然后开始读起来:

  “‘世界旅馆’宝石偷窃案。约翰 ·霍纳, 26岁,管子工,因本月 22日从莫卡伯爵夫人首饰盒中窃取一颗以‘蓝宝石’闻名的贵重宝石而被送交法院起诉。

  旅馆侍者领班詹姆士 ·赖德对此案的证词如下:宝石失窃发生当天,他曾带领约翰 ·霍纳到楼上莫卡伯爵夫人的化妆室内焊接壁炉的第二根已经松动的炉栅。他和霍纳到了室内不到片刻时间,他自己就被召走。等他再次来到该处,发现霍纳已经离去,而梳妆台已被人撬开,有摩洛哥小首饰盒一只置于梳妆台上,里面已空空荡荡。嗣后人们才知伯爵夫人习惯存放宝石于此盒内。赖德迅速报案,霍纳于当晚被捕。但在霍纳身上及其家中均未搜到宝石。伯爵夫人的女仆凯瑟琳 ·丘萨克宣誓证明曾听到赖德发现宝石被窃时的惊呼,并且证明她跑进房间时目睹情况和上赖德所述相符。B区布雷兹特里特警官证明,霍纳被捕时曾经拼命抗拒,并且用最强烈措申辩自己清白无辜。鉴于以前有人证明他曾犯过类似盗窃案,地方法官拒绝草率行事,并已将此案提交巡回审判庭审理。霍纳在审讯过程中表现得异常激动,在判决时竟至昏厥,被抬出法庭。 ”

  “哼!警察局和法庭提供的情况也就这么多了,”福尔摩斯顺手把报纸扔到一边,若有所思地说道。“我们现在要解决的问题是,把被盗的首饰盒和在托特纳姆法院路捡到的那只鹅的嗉囊之间的一系列事件按顺序理清楚。你知道了吧?我们的小小推论已经很快地表现出了其重要性,那件小事的无罪性则大为减少了。

  这就是那颗宝石,那颗宝石来自那只鹅,那只鹅来自亨利 ·贝克先生。我已经向你提供了关于这位先生的破帽子及其所有特征的分析。现在们要认真地找到这位先生,并且弄清楚他在这小小的神秘事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要做到这一点,我们开始必须使用最简单的方法。这种方法无疑就是在所有晚报上刊登一则启事。如果这种方法不成功,那我就不得不求助于其他方法了。 ”

  “怎样写这则启事?”

  “给我一支铅笔和一张纸。好,下面就是我要说的:

  ‘兹于古治街拐角拣到鹅一只、黑毡帽一顶。请亨利 ·贝克先生于晚 6点半到贝克街 221号乙询问,即可领回原物。 ’

  这样写既简单又明了。 ”

  “对,很简单,很明白,可他会看到这则启事吗?”

  “当然会的。他肯定会留意报纸。因为对于一个穷人来说,这也算是重大损失了。当时,显然是由于打碎玻璃,加之彼得森在逼近,他惊慌失措,只顾逃跑,没有想到别的。但是,过后他一定追悔莫及,痛惜一时冲动丢了自己的鹅。

  另外,报上刊登的他的名字一定会让他看报,因为每一个认识他的人都会提醒他去看报。彼得森,这个给你,赶快送到广告公司,并且要刊登在今天的晚报上。 ”

  “刊登在哪家报纸上,先生?”

  “噢,《环球报》、《星报》、《蓓尔美尔报》、《圣詹姆斯宫报》、《新闻晚报》、《回声报》和你能想到的随便哪一家报纸。 ”

  “好的,先生,那这颗宝石怎么办呢?”

  “噢,这颗宝石我先保存着,谢谢你!还有,彼得森,在回来的路上买一只鹅送到我这里来,因为我必须给这位先生一只鹅来代替你们全家人正在吃的那只。”

  看门人走了以后,福尔摩斯拿起宝石对着光线仔细鉴赏,“真是一颗美轮美奂的宝石。”他说,“看看,它是何等地光彩夺目啊!当然,它又是罪恶的渊薮。

  每颗珍贵的宝石无不如此。它们是魔鬼最得意的诱饵。在更大的和更古老的宝石上,每一个刻面都象征着一个血腥的罪行。这颗宝石是在中国南部厦门河岸上发现的,问世还不到 20年。它的奇异之处在于,除了它是蔚蓝色而不是鲜红色这一点外,它具有红宝石的一切特点。尽管它问世时间不长,却已经有过一段不幸的历史了。由于这颗重 40谷(英美最小的重量单位,等于 64.8毫克,原为小麦谷粒的平均重量)的结晶碳的缘故,已经发生了两起谋杀案,一起泼硝镪水毁容案,一起自杀案,另外还有几起抢劫案。谁会想到如此美丽的小装饰品竟是向绞刑架和监狱输送罪犯的供应商呢?我要把它锁在我的保险柜里,并写一封短笺给伯爵夫人,说我们已经找到这颗宝石。 ”

  “你认为霍纳无罪?”

  “还不好说。 ”

  “好,那么你认为亨利 ·贝克和这件事有牵连?”

  “我想亨利 ·贝克很可能是清白无辜的。他肯定不会想到他的鹅的价值比一只金子铸成的鹅的价值还要大得多。无论怎样,如果我的启事得到答复,我就能通过一个极其简单的检验来判定这一点。 ”

  “在此之前你无事可做了?”

  “无事可做。 ”

  “既然如此,我这就回去处理我的日常业务,到了你启事约定的时间我再过来。我很想看看如此复杂的事情是如何迎刃而解的。 ”

  “我会很高兴再见到你。我 7点钟吃晚饭,我相信会吃到一只山鹬。顺便提一下,考虑到最近出现的情况,我也许应该请赫德森夫人检查检查那只山鹬的嗉囊。”

  有一个患者耽误了我一点时间,当我重新来到贝克街的时候,已经过了 6点半了。我走近福尔摩斯的寓所时,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他身穿一件带苏格兰帽的上衣,上衣的纽扣一直扣到下巴底下,正伫立在屋外一个从扇形窗里射出来的半圆形的灯光之下。我抵达门口的时候,门正好打开,我们一起被领进福尔摩斯的房间。

  “我想你就是亨利 ·贝克先生。”他一边说一边从扶手椅上站起来,脸上现出平易近人的和蔼神态。“请坐在靠近壁炉的这把椅子上,贝克先生,今天晚上冷得出奇,我看得出你的血液循环夏天比冬天强。啊,华生,你来得正是时候。这是你的帽子吗,贝克先生?”

  “是的,先生,这的确是我的帽子。 ”

  贝克先生身材魁梧,膀圆腰粗,脑袋硕大,长着一张宽阔、聪明的脸,留着越往下越尖已显灰白的棕色络腮胡须,鼻子和面颊略带红润之色,手伸出来时微微颤抖。这些特征让人想起了福尔摩斯的相关猜测。他已褪色的黑礼服大衣前面全都扣上了,领子也竖着。他细长的手腕从大衣袖子里面露出来,手腕上没有袖口或衬衣的痕迹。他说话有些断断续续,措词谨慎,给人感觉就像一个时运不济的文人学者。

  “这些东西在我们这儿保留好几天了,”福尔摩斯说,“因为我们希望从你的寻物启事上看到你的地址。我不理解,你为什么不登报呢?”

  我们的客人尴尬地笑了笑。“我已经囊中羞涩,不像过去那么有钱了,”他说道,“我觉得袭击我的那帮流氓早把我的帽子和鹅都抢走了,根本没有希望再找回来。我不想为此再花钱了!”

  “你说得合情合理,顺便提一下,至于那只鹅,我们不得已把它吃了。 ”

  “吃掉了?”我们的客人激动得差一点站了起来。

  “是的,如果我们不这么做的话,那只鹅就再不能吃了。但是,我认为餐柜上那只鹅的斤两和你的鹅不相上下,并且十分鲜嫩,这会同样让你满意。 ”

  “噢,那当然,那当然。”贝克先生松了一口气。

  “当然,我们还留着你自己那只鹅的羽毛、腿、嗉囊,等等。所以,如果你希望……”

  贝克先生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这些东西作为我那次历险的纪念品也许有点用处,”他说,“除此以外,我看不出它们还有什么价值。不,先生,如果你允许的话,我想我关心的将仅限于我所看到的餐柜上那只绝妙的鹅。 ”

  歇洛克 ·福尔摩斯飞快地朝我看了一眼,略微耸了耸肩膀。“那么,这是你的帽子;还有,这是你的鹅,”他说道,“顺便问一下,你能否告诉我,你那只鹅是在哪儿买来?我对饲养家禽颇感兴趣,我还很少见过比你那只长得更好的鹅。 ”

  “当然可以,先生,”他站起身,把刚刚得到的财产夹在腋下,说,“我们当中有些人经常出入博物馆附近的阿尔法小酒店,因为我们白天都在博物馆里。你明白吗?今年我们的好店主温迪盖特创办了一个鹅俱乐部,因为考虑到我们每星期都向俱乐部交纳几个便士,所以俱乐部在圣诞节到来时给了我们每个人一只鹅。我总是按时付钱。至于以后发生的事,你已经都知道了。先生,戴一顶苏格兰帽既不适合我的年龄,也不适合我的身份,而你使我受惠匪浅,我谨向你深表谢意。”他带着一种滑稽的自负神态向我们严肃地鞠了一躬,然后迈开大步走出房间。

  “亨利 ·贝克先生的事情到此结束。”福尔摩斯一边说一边随手关上了门。“很明显,他对此事是一无所知。你饿了吗?华生?”

  “不太饿。 ”

  “那么我建议把我们的晚餐改为夜餐,我们要顺藤摸瓜,趁热打铁。”

  “好的,没问题。 ”

  这是一个寒冷的夜晚。我们都身穿长大衣,脖子围上了围巾。走出房子,只见群星满天,在万里无云的夜空中里闪烁着寒光。过往行人呼出的哈气凝成冷雾,就像许多手枪在射击一样。我们的脚步发出了清脆、响亮的声音。我们大步穿过了医师区、威姆波尔街、哈利街,然后又穿过了威格摩街到了牛津街,在15分钟内到达了博物馆区的阿尔法小酒店。这是一家很小的酒店,坐落在通向霍尔伯恩的一条街的拐角处。福尔摩斯推开这家酒店的门,从红光满面、系着白围裙的老板那里要了两杯啤酒。

  “如果你的啤酒能像你的鹅一样出色,那将是最上等的啤酒了。”福尔摩斯说道。“我的鹅?”店老板好像很吃惊。“是的,就在半小时前,我刚和你们俱乐部的会员亨利 ·贝克先生谈过。 ”“啊,我明白了。可是你知道吗?先生,那些鹅不是我们的!”“真的?那么,是谁的呢?”“噢,我从考文特园一个推销员那里买了 24只。 ”“真的?我认识他们当中几个人,是哪一个呢?”“布莱肯里奇。 ”“噢,我不认识他,好吧,老板,祝你身体健康,生意兴隆。再见。”“现在去找布莱肯里奇。”我们离开酒店,走进寒冷的空气中。他一边扣着外衣,一边继续往下说,“记住,华生,虽然在这条线索的一端,我们现在只找到像鹅这样的普通东西,但在另一端,我们却会找到一个无疑会被判处 7年徒刑的人,除非我们能够证明他无罪;可是,我们的调查很可能也许只能证明他有罪。无论如何,由于一种特别机缘,有一条警察忽略的线索落入我们的掌控。让我们顺着这条线索追查下去,直到水落石出。现在朝南快步前进!”

  我们穿过霍尔伯恩街,折入恩德尔街,接着走过道路曲折的平民区,来到了考文特园市场。在一些大货摊中,有一个货摊的招牌上写着布莱肯里奇的名字。摊主长着一张长而瘦的脸,留着整齐的络腮胡子,正在帮着一个小伙计收摊。

  “晚安,多么冷的夜晚啊!”福尔摩斯说。

  摊主点点头,用怀疑的眼光打量了一下我的同伴。

  “看样子鹅都卖完了。”福尔摩斯手指着空荡荡的大理石柜台说。

  “明天早晨,我可以卖给你 500只鹅。 ”

  “那就晚了。 ”

  “好吧,煤气灯亮着的那个货摊上还有几只。 ”

  “噢,可有人介绍我到你这儿来。 ”

  “谁介绍的?”

  “阿尔法酒店的老板。 ”

  “噢,是的,我给他送去了 24只。 ”

  “那些鹅可真不错啊。那么,你是从哪儿弄来的呢?”

  这个问题竟然惹得摊主勃然大怒,让我感到很吃惊。“那么,好吧,先生,”他扬着头,手叉着腰说,“你什么意思?有话直说。 ”“我已经够直接了,我很想知道,你卖给阿尔法酒店的那些鹅又是谁卖给你的?”“噢,这么回事啊,我不想告诉你,就是这个样!”“噢,这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但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大动肝火呢?”

  “大动肝火!如果你也像我这样被人纠缠的话,你可能也会大动肝火的。我花大价钱买好货,这不就完事了吗?有个家伙也像你一样,问了些‘鹅在哪儿’、‘你们的鹅卖给谁了’、和‘你们这些鹅要换些什么东西啊’之类的问题。如果人们听到这些唠唠叨叨的问题,也许会认为这些鹅在世界上独一无二。 ”

  “噢,可是我和那个提这些问题的人不一样,”福尔摩斯漫不经心地说,“如果你不愿意告诉我们,这个赌就打不成了。我要说的就是这个话。但是我会永远坚持我在家禽问题上的看法。我在这个问题上押了 5英镑的赌注,我敢断定我吃的那只鹅是在农村喂大的。 ”

  “嘿,你那 5英镑输掉了,因为它是在城里喂大的。”摊主说。

  “不是这样。 ”

  “我说是这样就是这样。 ”

  “我不信。 ”

  “你以为你对家禽的了解比我还要内行吗?我从当小伙计起就同它们打交道了。我告诉你,那些送到阿尔法酒店的鹅全是在城里喂大的。 ”“你想让我相信你,没门儿!”“那么你愿意打赌吗?”“你输定了!我知道我是正确的。但是我还是愿意拿出一个金镑的硬币和你打赌,我就是想教训教训你不要那么固执。 ”摊主狞笑起来。“把账簿给我拿来,比尔。”他说道。那个小伙计取来一个薄薄的小账本和一个封面沾满油腻的大账本。把它们一起摊在吊灯下。“喂,过于自信的先生,”摊主说,“刚才我以为我把鹅都卖光了,可是在我结束营业之前,却发现我们店里还剩下一只鹅,你看见这个小账本了吗?”“怎么回事?”“那就是卖鹅给我的人的名单,你明白了吗?好!这一页上的名字是乡下人的,在他们名字后面的数目字是总账的页码,他们的账户就记载在那一页上。喂!你看见用红墨水写的另外一页了吗?这是一张卖给我鹅的城里人的名单。好!看一下第三个人的名字。把它念给我听。 ”

  “奥克肖特太太,布里克斯顿路 117号——249页。”福尔摩斯念道。

  “正是如此。现在再查看一下总账吧!”

  福尔摩斯翻到了他所指的那一页。“就是这儿,奥克肖特太太,布里克斯顿路 117号,鸡蛋和家禽供应商。 ”

  “那么最后记的一笔账是什么?”

  “‘12月 22日, 24只鹅,收价 7先令 6便士。 ’”

  “对,是这样,你看,那么在这行下面呢?”

  “‘卖给阿尔法酒店温迪盖特,售价 12先令。 ’”

  “你现在还有话说吗?”

  歇洛克 ·福尔摩斯表现出十分懊恼的样子。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金镑的硬币扔在大理石柜台上,脸上带着一种难以用语言形容、叫人莫测高深的厌恶神态走开了。走出几步以后,他在一个路灯杆子下站住,以他特有的姿势会心而默默地笑了起来。

  “当你向留着那种络腮胡子的人打探消息而他不肯透露时,你就跟他打赌。 ”他说,“我敢说,如果我刚才在那个人面前放上 100镑,那他也绝不会像通过打赌方式那样向我提供如此全面的信息。噢,华生,我真想不到我们很快就接近了调查的尾声。现在只剩下唯一需要决定的一件事:我们是今天晚上就应该到这位奥克肖特太太那里去呢,还是应该等到明天再去。从那个粗鲁家伙的谈吐中,可以清楚地知道,除了我们之外,还有其他人也急于知道此事,因此,我应该……”

  他的话忽然被一阵嘈杂的吵闹声打断了,吵闹声是从我们刚离开的那个货摊那儿传过来的。我们回头一看,只见一个獐头鼠目、身材矮小的人站在门口吊灯的黄色光晕下。那个摊主布莱肯里奇堵在他那货摊的门口,向那个畏畏缩缩的人恶狠狠地挥舞着拳头。

  “你和你的鹅真快让我烦死了!”布莱肯里奇喊道,“我希望你们都一起见鬼去吧!如果你再过来用那些蠢话烦我,我就放狗咬你。你让奥克肖特太太自己来,我会答复她的,但是这和你有什么关系?我的鹅又不是从你那里买来的!”

  “不是。不过,那里面可有我一只鹅呀!”那个人唉声叹气地说。

  “好吧,那你就去找奥克肖特太太要去吧。 ”

  “她让我找你要。 ”

  “噢,那你就去找普鲁士国王要吧,这我管不着。我耳朵都磨出茧子了,你给我滚!”布莱肯里奇恶狠狠地冲过去,那个人一溜烟地消失在黑暗里之中。

  “哈哈,看来我们用不着到布里克斯顿路去了。”福尔摩斯低声说,“跟我来,我们要看看从这个家伙身上能查出些什么东西。”我们穿过在灯火辉煌的店铺四周三五成群闲逛的人丛。我的同伴紧走几步赶上那个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那个人猛然转过身来。在汽灯的光线下,那个人脸色泛白,就像一张蜡纸。

  “你是谁?你想干什么?”那个人声音发颤地问道。

  “对不起,”福尔摩斯温和地说,“我刚才无意中听到了你和那个商贩的对话,我想我也许能够帮你一点忙。 ”

  “你?你是谁?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我叫歇洛克 ·福尔摩斯。知道别人不知道的事是我份内的事。 ”

  “但对这件事你能知道些什么呢?”

  “对不起,我全知道。你拼命想找到那几只鹅。那几只鹅是布里克斯顿路的奥克肖特太太卖给名叫布莱肯里奇的那个商贩的。布莱肯里奇转卖给了阿尔法酒店温迪盖特先生。温迪盖特先生又转给了他的俱乐部,而亨利 ·贝克先生是俱乐部的会员。 ”

  “哎呀!先生,你正是我渴望见到的人,”那个人哆哆嗦嗦地伸出双手,喊道,“我真难对你解释我为什么要急着找到那几只鹅的下落。 ”

  歇洛克 ·福尔摩斯喊住一辆路过的四轮马车。“既然如此,在这个刮着寒风的闹市谈话就不方便了,不如到一个舒舒服服的房间里谈。”他说,“但在我们还没出发之前,烦请你告诉我你的尊姓大名。”

  那个人犹豫了一会儿,眼睛向旁边斜视了一下,回答说:“我叫约翰 ·鲁宾逊。 ”“不,不,这不是你的真实姓名,”福尔摩斯和蔼地说道,“办事用化名可不大方便。 ”那个人苍白的脸顿时胀得通红。“好吧,那好,”他说,“我的真实姓名是詹姆斯 ·赖德。 ”

  “错不了,‘世界旅馆’的领班。请上车吧!我一会儿就能把你想要知道的全都告诉你。”那个人站在那里,来回打量着我们,眼神半是担心半是希望。那正是一个处于吉凶未卜境地、对自己的命运毫无把握的人的表情。随后他上了马车。在车上,我们都沉默不语。他呼吸急促、微弱,两手时而紧握、时而放松,内心显然极度紧张。半小时以后,我们回到了贝克街福尔摩斯住宅的起居室。

  “我们到家了!”当我们走进房子时,福尔摩斯愉快地说道。“在这种天气里,这熊熊炉火是很令人惬意的。你似乎很冷,赖德先生。请坐在这把藤椅上吧。在解决你的小事之前,让我先换上拖鞋。噢,可以了。你是想知道那些鹅的去向吧?”

  “是的,先生。 ”“我想,或者更确切地说,你想知道的是那只鹅的情况吧。我猜想你最感兴趣的是一只白色、尾巴上有一道黑的鹅。 ”赖德激动得颤抖了一下。“啊,先生!”他喊道,“您能告诉我这只鹅的下落吗?”

  “它到我这里来过。 ”

  “这里?”

  “是的,它真称得上是一只最奇异无比的鹅。我并不奇怪你为什么对这只鹅那么感兴趣。这只鹅死后下了一个蛋,一个世上罕见、最美丽、最明亮的蓝色小蛋。我已经把它珍藏在我这儿的博物馆里了。”

  我们的客人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右手抓住了壁炉架。福尔摩斯打开他的保险柜,高举起那颗蓝宝石。那宝石光芒四射,就像一颗灿烂的寒星。赖德拉长了脸,两眼直勾勾地注视着宝石,不知道是认领好还是不认领好。

  “戏演完了,赖德,”福尔摩斯平静地说,“站稳些,赖德,不然你就跌到壁炉里去了。扶他坐到椅子上,华生。他胆子还没大到可以泰然自若地去干罪恶的勾当地步。给他喝点白兰地。好了,现在他看起来有点人样了。真的,他是一个多么瘦小的人啊!”

  过了不大一会儿,赖德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但刚站直就又差点一头栽倒,于是他又坐了下来。他盯着谴责他的人,目光里含着恐惧。白兰地给他两颊带来了一些血色。

  “我几乎已经掌握了这个案子的每一个环节和我可能需要的一切证据,所以没有多少事情需要你告诉我了。但是,为了圆满地结案,我们也把那件小事弄清楚吧。赖德,你曾经听说过莫卡伯爵夫人的蓝宝石吗?”

  “是凯瑟琳 ·丘萨克告诉我的。”他断断续续地说。

  “哦,是伯爵夫人的侍女。噢,如此唾手可得的大笔横财对你具有巨大的诱惑力,正如它以前曾引诱过比你本事更大的人一样。不过,你的手段却不够高明啊。在我看来,赖德,你天生就是一个十分狡猾的恶棍。你知道管子工霍纳以前曾有过类似的盗窃行为,嫌疑会很自然地落在他身上。那么你干了些什么呢?你们,就是你和你的同谋丘萨克,在伯爵夫人的房间里搞了些小小的骗局。你们设法把他叫进房间里来,等他离开后,你撬开了首饰盒,紧接着又大喊房间被盗,让个不幸的人身陷囹圄。然后你……”

  赖德“扑通”一声跪在地毯上,抓住我朋友的两膝哀求说:“看在上帝的面上,可怜可怜我吧。想想我的父亲!想想我的母亲!那会让他们心碎的。我以前可从来没干过坏事啊!以后我再也不敢了!我可以发誓。我可以手按《圣经》发誓。啊,千万不要把这件事交到法庭!看在基督的份上,千万不要啊!”

  “坐到你的椅子上去!”福尔摩斯厉声说,“现在你知道跪地求饶了!可你也想想,可怜的霍纳清白无辜却被置于被告席上。 ”

  “我逃走,福尔摩斯先生。我离开这个国家,先生。那么,对他的控告也就会撤销了。 ”

  “哼!我们会谈这个问题。不过现在先让我们听听这出戏第二幕的真实情况吧。你老实说,这颗宝石怎么到了鹅肚子里?这只鹅又是怎么到了市场?把真相说出来,这是你脱身的唯一希望。 ”

  赖德用舌头舔了舔他那干裂的嘴唇。“我保证将真实情况告诉你,先生,”他说,“霍纳被捕以后,我似乎最好是带宝石立即逃走,因为说不定什么时候警察可能就会想起搜查我和我的房间。可是旅馆里没有一个安全的地方。我假装受人差遣走出旅馆,乘机到我姐姐家跑去一趟。她和一个名叫奥克肖特的人结了婚,住在布里克斯顿路。她在那儿把鹅喂肥,然后卖给市场。她干的就是这个。对我来说,一路上碰到的每一个人都好像是警察或侦探。尽管那天晚上非常冷,但我还没到达布里克斯顿路,就已经是汗流满面了。我姐姐问我出了什么事,又问我为什么脸色那么苍白。我对她说,是旅馆发生的那一桩珍宝盗窃案弄得我心烦意乱。紧接着我走进后院,抽着烟斗,盘算着怎样做才万无一失。

  “我从前有一个朋友叫莫兹利,他曾经干过坏事,刚在培恩顿威尔服刑期满。有一天他碰到我,和我谈起盗窃的手段以及销赃的方法。我相信他不致出卖我,因为我手里有他的把柄。我决定去他基尔伯恩的住处找他,向他吐露我的秘密。他一定会教我怎样把宝石变换成钱。但怎样才能安全到达他那里呢?我想起了我从旅馆出来后一路上的惶恐不安的心情。我可能随时会遭到逮捕和搜查,而宝石就在我背心的口袋里。当时我正倚着墙,看着一群鹅在我身边摇摇摆摆地走来走去。我突然想出了个主意,我想这个主意一定能瞒过举世无双的侦探。

  “几个星期前,我姐姐曾对我说,我可以从她的鹅中挑一只,就算她送给我圣诞节礼物了。我早就知道姐姐说话算数。那么,我不如现在就把鹅拿走,把宝石藏在鹅的肚子里,带到基尔伯恩去。我姐姐院子里有一个小棚子。我从棚子后面赶出来一只鹅,是一只大白鹅,尾巴上有一道黑边。我抓住了它,撬开它的嘴,把宝石塞到它的喉咙里,一直塞到我的手指能够达到的最远的地方。鹅把宝石吞咽下去。我摸了摸,发现宝石已经顺着它的食道进了它的嗉囊。那只鹅拍打着翅膀极力挣扎,我姐姐闻声走出屋来,问我出了什么事情。就在我转身和她说话的一刹那,那只鹅却从我的手里猛地挣脱出来,拍打着翅膀逃回鹅群里去了。

  “‘杰姆,你抓那只鹅干什么?’她问。

  “‘噢,’我说,‘你不是说过要给我一只鹅作为圣诞节的礼物吗?我在试摸,看哪只鹅最肥呢!’

  “‘噢,’她说,‘我们早已把准备送给你的鹅留在一边了。那只叫杰姆的鹅,就是那头的那一只大白鹅。我一共养了 26只鹅,一只给你,一只留给我们自己吃,另外 24只卖给市场。 ’

  “‘谢谢你,麦琪,’我说,‘但如果对你来说都一样,我还是愿意要我刚才抓到的那一只。 ’

  “‘我们给你留的那一只要整整比你刚才抓的那只重 3磅。’她说:‘我们特意为你喂肥的。 ’

  “‘没关系,我就要我抓的那只,我打算现在就把它带走。’我说。

  “‘唉!那就随你的便吧。’她有点生气地说,‘那么,你要的是哪一只呢?’

  “‘那只尾巴上有一道黑的白鹅,就在那群鹅里面。 ’

  “‘噢,好吧,把它宰了,你就带走吧。 ’

  “我照我姐姐说的做了,福尔摩斯先生。我带着那只鹅一路跑到基尔伯恩。我把我所做的一切都告诉了他。就这档子事儿来说,我完全可与他推心置腹。他乐得喘不上气来。我们拿刀将鹅开了膛。我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因为它嗉囊里根本没有蓝宝石的踪影。我知道我肯定搞错了鹅。我也顾不上管我带过去的那只鹅,急步跑回我姐姐家,匆匆走进后院,但是那里已经一只鹅也没了。“我喊道:‘麦琪,那些鹅都到哪里去了?’

  “‘已经送给经销商去了,杰姆。 ’

  “‘哪个经销商?’

  “‘考文特园的布莱肯里奇。 ’

  “‘其中是否有一只尾巴带有黑道的鹅?和我挑选的那只一样?’我问道。

  “‘有的,杰姆,有两只尾巴带黑道的鹅,连我都分不清。 ’

  “我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我竭尽全力飞快地跑到布莱肯里奇那里,可他早就把所有的鹅都卖掉了。问他鹅究竟卖到哪里去了,他就是不肯说。你已经亲耳听到他今天夜里说的话了。他总是那样回答我。我姐姐以为我要疯了,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要疯了。现在,尽管我并没有得到因它而丧失了我的人格的财宝,但我已经是个打上了小偷烙印的人了。愿上帝宽恕我吧!愿上帝宽恕我吧!”

  他用双手捂着脸抽搐着哭了起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房里一片寂静,只能听到他沉重的呼吸声和歇洛克 ·福尔摩斯用指尖有节奏地叩打桌沿的声音。突然,我的朋友站了起来,猛地把门打开。

  “滚出去!”他说。

  “什么,先生?!噢,愿上帝保佑你!”

  “少废话,滚吧!”

  不需要多说什么了吧。先是楼梯上响起一阵“噔噔”的脚步声,接着是一声“嘭”的关门声,最后是从街上传来的一阵清脆的跑步声。

  “不管怎么说,华生,”福尔摩斯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去拿那支陶土制的烟斗,“我现在还没有被警察局请去提供他们所不知道的案情,如果霍纳现在处于危险境地,那当另作别论,但这个家伙不可能再出头露面控告他了,这个案件会不了了之。我想我是在让一个重罪得以减轻,但也可能挽救了一个人。这个人不会再做坏事了,他已经吓得魂飞魄散了。如果把他送进监狱,就会让他变成一个终身的罪犯。再说,现在正是大赦时节,我们何乐而不为呢?偶然的机会让我们碰上这个十分奇特的问题。这个问题的解决也就算是对它的报酬了。如果你愿意按一按铃,医生,我们还可以开始对另一个案件的调查。这个案子最主要的特点仍然是,它牵涉到了一只家禽。”

  斑点带子案我研究我的朋友歇洛克 ·福尔摩斯的破案方法已经 8年了,记录了 70多个案例。我草草翻阅一下这些记录,发现很多案例具有悲剧性。喜剧性的案例也不是没有,其中有相当大一部分也就是离奇古怪了一点,但没有一例平淡无奇。这是因为,他破案与其说是为了酬金,不如说是出于对他那门技艺的爱好。除非案情很独特或近乎荒诞无稽,否则他会不屑一顾,拒绝参与任何侦查。就我的记忆而言,在所有这些变化多端的案例中,最特别的当属比萨里郡[英格兰东南部的一个郡]斯托克莫兰著名的罗伊洛特家族那一例。这个案例发生在我和福尔摩斯交往的早期。那时我们都是单身汉,在贝克街合住着一套寓所。如果不是当时曾作出严守秘密的保证,我本来早就可以把这件事记录下来。上个月我对之作出保证的那位女士不幸英年早逝,我对我自己的约束可以解除了。现在或许是该让真相大白的时候了。外界对于格里姆斯比 ·罗伊洛特医生之死众说纷纭,谣言四起。这些谣言使得格里姆斯比 ·罗伊洛特医生之死变得比实际情况更加骇人听闻。

  1883年 4月初的一天早晨,我一觉醒来,发现歇洛克 ·福尔摩斯穿得整整齐齐地站在我的床边。一般来说,他是一个爱睡懒觉的人,而壁炉架上的时钟才刚到七点一刻。我有些惊讶地朝他眨了眨眼睛,心里有点不快,因为我一向保持着很有规律的生活习惯。

  “对不起,吵醒你了,华生,”他说,“但今天早上你我命中注定该这个样,先是赫德森太太被敲门声吵醒,接着她报复似的来吵醒我,现在轮到我来把你吵醒了。 ”

  “出什么事了?失火了吗?”

  “不,来了一位委托人。好像是一位年轻的女士。她情绪非常激动,坚持一定要见到我。现在她正在起居室里等着。你应该明白,如果有位年轻女士一大早就徘徊在这个大都市,甚至把还在梦乡的人从床上吵醒,那她肯定是碰到了一件要紧事情,不得不找人商量。假如这件事还是一件有趣的案子,那么我敢保证,你肯定希望从一开始就能有所了解。我觉得无论如何都应该把你叫醒,给予你这个机会。 ”

  “我的老兄,我无论如何也不想错过这个机会。 ”

  我最大的乐趣就是观察福尔摩斯进行专业性的调查工作,欣赏他迅速地作出推论。他作出推论之迅速,就好像是单凭直觉;但事实上,他的推论总是建立在逻辑基础之上。他之所以能解决委托给他的那些疑难问题,靠的就是专业性的调查与逻辑。我匆匆地穿上衣服,用了几分钟就准备就绪,然后和我的朋友一起来到楼下的起居室。一位女士端坐窗前,身穿黑色衣服,蒙着厚厚的面纱。她看到我们走进房间,就站了起来。

  “早上好,小姐,”福尔摩斯愉快地说道,“我是歇洛克 ·福尔摩斯。这位是我的挚友和伙伴华生医生。在他面前,你可以像在我面前一样地谈话,不必顾虑。哈!赫德森太太想得真周到,我很高兴看到她已经烧旺了壁炉。请靠近炉火坐吧,我叫人给你端一杯热咖啡,我看你在发抖。 ”

  “我发抖不是因为冷,”那位女士一边低声说着,一边遵照福尔摩斯的请求换了个座位。

  “那是为什么呢?”

  “福尔摩斯先生,是因为害怕和恐惧。”她一边说着,一边掀起了面纱。从她的脸上可以看出,她的确处于万分焦虑之中,让人怜悯。她脸色苍白,神情沮丧。她的双眼惊惶不安,酷似一头被追逐的动物的眼睛。她的身材和相貌给人感觉她最多 30岁左右,但她的头发却未老先衰夹杂着几缕银丝。歇洛克 ·福尔摩斯迅速地从头到脚打量了她一下。

  “不用害怕,”他探身向前,轻轻地拍拍她的手臂,安慰她说,“我敢保证,我们很快就会把事情处理好。我知道,你是今天早上坐火车来的。 ”

  “这么说,你认识我?”

  “不认识。不过,我注意到你左手的手套里有一张回程车票的后半截。你一定是很早就动身的。在到达车站之前,你还乘坐过单马车[原文为 dogcart,是有背对背两个座位的双轮单马车],在崎岖泥泞的道路上行驶了一段漫长的路程。”

  那位女士大为吃惊。她的眼睛困惑地注视着福尔摩斯。

  “这里面没什么奥妙,亲爱的小姐,”他笑了笑说,“你外套的左袖子上至少有 7处溅上了泥点。这些泥点都还是新的。除了单马车外,其他车辆根本不会这样地甩起泥。此外,你只有坐在车夫左面才会溅到泥。 ”

  “不管你是怎么判断出来的,但你说得完全正确,”她说,“我 6点钟前离家上路, 6点 20到达莱瑟黑德,然后乘坐开往滑铁卢的第一班火车来到伦敦。先生,我再也受不了这样的紧张了,这样下去我非疯了不可。我求助无门。没人能帮我。只有一个人关心我,可是他这可怜的人也帮不了我。我听说过你,福尔摩斯先生,我是在法林托歇太太那儿听说的,你曾经在她非常需要帮助的时候帮助过她。我就是从她那儿打听到你的地址的。噢,先生,你也可以帮帮我啊。我已经陷于黑暗深渊,你至少可以给我指出一线光明吧。目前我还付不起报酬,但在一个月或一个半月以内,我就会结婚,到那时我就能支配自己的收入了。你至少可以发现,我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 ”

  福尔摩斯转身走向他的办公桌,打开抽屉的锁,从中取出一本小小的案例簿,翻阅了一下。

  “法林托歇,”他说,“啊,是的,我想起了那个案子,是一件和猫儿眼宝石女冠冕有关的案子。华生,那时你还没来呢。小姐,我只能说,我很乐于为你效劳,就像我曾经为你的朋友效劳那样。至于报酬,我的职业本身就是它的报酬;当然,你可以在你觉得最合适的时候,随意支付一点我在这件事上可能付出的费用。现在请把可能有助于对你这件事作出判断的一切告诉我们吧。 ”

  “唉,”那位女士回答说,“我处境的可怕之处在于,我所担心害怕的东西十分模糊。我的疑虑完全是由一些琐屑小事引起的。在别人看来,这些小事可能是微不足道的。所有人,甚至我最有权利取得其帮助和指点的人,也把我告诉他的一切看作是一个神经质的女人的胡思乱想。他虽然没有这么说,但从他安慰我的答话和回避的眼神中我觉察得到。福尔摩斯先生,我听说,人们心中的各种邪恶都逃脱不了你的眼睛。请告诉我,在危机四伏的情况下,我该怎么办。 ”

  “我很用心地听你说呢,小姐。 ”“我叫海伦 ·斯托纳,和我继父住在一起,他是萨里郡西部边界斯托克莫兰的罗伊洛特家族(英国最古老的撒克逊家族之一)的最后一个还活着的人。 ”福尔摩斯点点头。“我很熟悉这个家族的名字。”他说。

  “这个家族一度是英国最富有的家族之一,产业占地极广,超出了本郡的边界,北至伯克郡,西至汉普郡。可到了上个世纪,这个家族连续四代子嗣都生性荒淫浪荡、挥霍无度。到了摄政时期(英王乔治四世皇太子的摄政时期,始自 1811年,终于 1820年),这个家族出了一个赌棍,彻底倾家荡产,只保留下几英亩土地和一座有二百年历史的老宅,就连这座老宅也已抵押得差不多了。在这座老宅里,这个家族最后一位庄园主过着落破王孙苟延残喘的可悲生活。但他的独生子,也就是我继父,认识到必须让自己适应这种新情况。我继父从一位亲戚那里借到一笔钱,用这笔钱获得了一个医学学位,并且出国到了加尔各答。在那儿,他凭借着他高超的医术和坚强的个性,取得了事业的成功。但天有不测风云,由于家里几次被盗,他盛怒之下打死管家(是个当地人),虽然没被判处死刑,但遭到长期监禁。后来他返回英国,变成一个失意潦倒、性格暴躁的人。

  “我继父在印度时娶了我的母亲。她当时是孟加拉炮兵司令斯托纳少将的年轻遗孀,斯托纳太太。我和我的姐姐朱莉娅是孪生姐妹,我母亲再婚的时候,我们年仅两岁。她有一笔相当可观的财产,每年的进项不少于 1000英镑。我们和我继父住在一起时,她就立下遗嘱把财产全部遗赠给他,但附有一个条件,那就是在我们结婚后,每年要给我们一定数目的金钱。我们返回英国不久,我们的母亲就去世了。她是 8年前在克鲁附近一次火车事故中丧生的。从那儿以后,我继父放弃了在伦敦重新开业的打算,带我们一起到斯托克莫兰祖先留下的老宅里生活。我母亲遗留的钱足够支付我们的一切需要,我们的幸福似乎很有保障。

  “但大约就在这段时间里,我们的继父发生了可怕的变化。刚开始的时候,看到斯托克莫兰的罗伊洛特的后裔又回到这古老家族的邸宅,邻居们都十分高兴。可是他一反与邻居们交朋友或互相往来的常态,把自己关在房子里,深居简出,不管碰到什么人,都一味穷凶极恶地和人家争吵。在他们那个家族中,这种近乎癫狂的暴戾脾气具有遗传性。我相信,我继父的这种脾气之所以变本加厉,是因为他长期旅居于热带地区。一系列让人丢脸的争吵发生了,其中有两次一直吵到了违警罪法庭。就这样,他成了村里人人望而生畏的人。人们看到他,无不赶紧躲开,因为他力大无穷,发起怒来,谁也奈何不了他。

  “上星期他把村里的铁匠从栏杆上扔进了小河。我用光了我能找到的钱,才避免了又一次当众出丑。除了那些四处流浪的吉卜赛人以外,他没有任何朋友。他允许那些流浪者在那块象征着家族地位的几亩荆棘丛生的土地上扎营。他会到他们帐篷里去接受他们作为报答的殷勤款待。有时候,他还会和他们一起出去流浪,时间长达数周之久。他还非常喜欢印度的动物。目前他有一只印度猎豹和一只狒狒,是一个记者送给他的。这两只动物在他的土地上自由自在地跑来跑去,村里人就像害怕它们的主人一样害怕它们。

  “听了我说的这些情况,你们不难想象,我和可怜的姐姐朱莉娅的生活毫无乐趣可言。没一个外人愿意和我们长期相处。有很长一段时间,所有的家务都是我们自己操持。我姐姐死的时候才 30岁,可她早已两鬓斑白了,甚至和我现在的头发一样白。 ”

  “那么,你姐姐已经死了?”

  “她刚死了两年。我想对你说的正是和她死亡有关的事。你可以想象得到,由于过着我刚才所叙述的那种生活,我们几乎见不到任何和我们年龄相仿、地位相同的人。不过我们有一个姨妈,霍洛拉 ·韦斯法尔小姐,她是我母亲的姐妹,是一个老处女,住在哈罗附近。我们偶尔能得到允许到她家去短期做客。两年前的圣诞节,朱莉娅到她家去,在那里认识了一位领半薪的海军陆战队少校,和他缔结了婚约。朱莉娅回来后,我继父知道了这一婚约,没有表示反对。但就在举行婚礼前不到两周的时候,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我唯一的伴侣从此便不在人间。 ”

  福尔摩斯一直仰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头靠在椅背靠垫上。这时他微微睁开眼,看了一眼海伦小姐。

  “请你把细节说准确些。”他说。

  “这对我来说很容易,因为那个可怕的时刻发生的每一件事,都已经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我已经说过,我们住的宅子极其古老,只有一侧的耳房现在住着人。这一侧的耳房的卧室在一楼,起居室位于房子的中间部位。在这些卧室中,第一间是我继父的,第二间是我姐姐的,第三间是我的。这些房间彼此互不相通,但是房门都朝向一条共同的过道。我讲清楚了吗?”

  “十分清楚。 ”

  “三个房间的窗子都朝向草坪。发生不幸的那个晚上,我继父早早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但我们知道他并没有就寝,因为我姐姐被他那强烈的印度雪茄烟味熏得苦不堪言。他抽这种雪茄已经上了瘾。她不得已离开自己的房间,到我的房间里逗留了一些时间,和我谈了她即将举行的婚礼。到了 11点钟,她起身回自己的房间,但走到门口时她停住并回过头来。

  “‘告诉我,海伦,’她说,‘夜深人静的时候,你听到过有人吹口哨没有?’

  “‘从来没有。’我说。

  “‘我想你睡着的时候,不可能吹口哨吧?’

  “‘怎么可能呢?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这几天的深夜,每到大约清晨 3点钟左右,我总是听到轻轻的、清晰的口哨声。我睡觉不死,就被吵醒了。我搞不清那声音打哪儿来的,可能来自隔壁房间,也可能来自草坪。我当时就想,我必须问问你是否也听到了。 ’ “‘没有,我没听到过。一定是种植园里那些讨厌的吉卜赛人。 ’ “‘很可能。但如果是从草坪那儿来的,那你怎么没听到呢?好奇怪啊!’ “‘啊,可能因为我一般睡得比你死。 ’ “‘好了,不管怎么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她扭头对我笑笑,接着关上我的房门。不大一会儿,我就听到她的钥匙在门锁里转动的声音。 ”“什么?”福尔摩斯说,“你们夜里总是把自己锁在房子里?”“总是这样。 ”“为什么?”“我想我提到过,我继父养了一只印度猎豹和一只狒狒。不把门锁上,我们感到不安全。 ”“是这样啊。接着说下去。 ”“那天晚上,我一直睡不着。我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模糊感觉。我们是孪生姐妹,你知道,把这样两个血肉相连的心连接起来的纽带有多么微妙。那是一个暴风雨之夜,狂风怒吼,雨点噼噼啪啪地打在窗户上。突然,在嘈杂的风雨声中,传来一声女人惊恐的尖叫。我听出来了,那是我姐姐的声音。我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裹上一块披巾,就冲向房门。就在我开启房门的时候,我仿佛听到一声轻轻的就像我姐姐说的那样的口哨声。停了一会儿,我又听到哐啷一声,就好像是一块金属东西掉在了地上。我顺着过道跑过去,看见我姐姐的门锁已开,房门正在慢慢移动。我吓呆了,瞪大双眼看着,不知道会有什么东西从门里出来。借着过道的灯光,我看见我姐姐出现在门口,她的脸雪白如纸,双手摸索着,整个身体就像醉汉一样摇摇晃晃。我跑上前去,伸出双手去抱她。她似乎双膝无力,慢慢跌倒在地。她像一个正在忍受剧痛的人那样翻滚扭动,她的四肢可怕地抽搐。刚开始我还以为她没有认出是我,可是当我俯身要抱她时,她突然发出凄厉的叫喊。那叫喊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她叫道,‘啊,海伦!天啊!是那条带子!那条带斑点的带子!’她似乎意犹未尽,想说些别的什么。她把手举在空中,指着我继父的房间,但抽搐再次发作,她说不出话来了。我赶忙跑过去,大声喊我继父,正好碰上他穿着睡衣,急急忙忙地从他的房间赶过来。他赶到我姐姐身边时,我姐姐已经不省人事了。尽管他给她灌下了白兰地,从村里请来了医生,但一切努力都徒劳无功的。她再也没有苏醒过来。这就是我那亲爱的姐姐的悲惨结局。”

  “等一等,”福尔摩斯说,“你确定无疑听到口哨声和金属碰撞声了吗?你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吗?”

  “在调查时,本郡验尸官也这样问过我。我听到了,我的印象非常深。可在猛烈的风暴声和老房子嘎嘎吱吱的响声中,我也有可能听错。 ”

  “你姐姐还穿着白天的衣服吗?”

  “没有,她穿着睡衣。在她的右手中发现了一根烧焦了的火柴棍,左手里有个火柴盒。 ”

  “这说明在出事的时候,她划过火柴,并向周围看过,这一点很重要。验尸官得出了什么结论?”

  “由于我继父在郡里早已臭名昭著,验尸官非常认真地调查了这个案子,但是他找不出任何能让人信服的死因。我可以证明,房门总是用室内门锁锁住的;窗子也由带有宽铁杠的老式百叶窗挡着,每天晚上都关得严严的。验尸官仔细地敲过墙壁,发现四面都很坚固。地板也经过了彻底检查,结果也一样。烟囱虽然很宽阔,但也由四个大锁环闩着。可以肯定,在遭到不幸的时候,房间里只有我姐姐一个人。再说了,她身上没有任何暴力痕迹。 ”

  “会不会是毒药?”

  “医生们做了检查,没查出来。 ”

  “那么,你认为你姐姐的死因是什么呢?”

  “尽管我想不出是什么东西吓坏了她,但我相信她死于恐惧和精神上的震惊。 ”

  “当时种植园里有吉卜赛人吗?”

  “有的,那儿几乎天天有吉卜赛人。 ”

  “啊,从她提到的带子,带斑点的带子,你推想出了什么吗?”

  “有时我觉得,那只不过是精神错乱时说的胡话;有时又觉得,可能指的是某一帮[原文 band既可以解释为“带子”,也可以解释为“帮派”]人。也许指的就是种植园里那些吉卜赛人。他们当中有很多人头上戴着带点子的头巾,我不知道她所使用的那个奇怪的形容词是不是指的那东西。 ”福尔摩斯摇摇头,好像这样的想法远不能让他满意。“这里面大有文章。”他说,“请继续讲下去。 ”

  “这件事转眼已过去了两年。在这两年里,我的生活比以往更加孤单寂寞。可就在一个月前,有一位认识多年的亲密朋友向我求婚,让我深感荣幸。他叫阿米塔奇——珀西 ·阿米塔奇,是住在里丁附近克兰活特的阿米塔奇先生的二儿子。我继父对此事没有表示异议,我们商定在春天的时候结婚。两天前,这所房子西边的耳房开始进行修缮,我卧室的墙壁被钻了些洞,我不得不搬到我姐姐丧命的那房间里去住,睡在她睡过的那张床上。昨天晚上,我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回想着她那可怕的遭遇,突然听到曾经预示她死亡的轻轻的口哨声。请想想看,我当时会被吓成什么样子!我跳了起来,把灯点着,但在房间里什么也没看到。可我实在吓得魂不附体,再也不敢重新上床。我穿上了衣服,天一亮就悄悄地出来,在宅子对面的克朗旅店雇了一辆单马车,坐车到莱瑟黑德,又从那里来到你这儿。我唯一的目的就是拜访你并向你求助。 ”

  “你这样做很明智,”福尔摩斯说,“你是否把一切全说了?”

  “是的,一切。 ”

  “罗伊洛特小姐,你并没有全说。你在袒护你的继父。 ”

  “哎呀!你这是什么意思?”

  福尔摩斯拉起了遮住海伦小姐放在膝头上那只手的黑色花边袖口的褶边。在白皙的手腕上,印着五小块乌青的伤痕,那是四个手指和一个拇指的指痕。“你受过虐待。”福尔摩斯说。海伦小姐满脸绯红。她遮住受伤的手腕说:“他是一个身体强壮的人,他也许不知道自己的力气有多大。 ”好长一阵子谁都不说话。在这段时间里,福尔摩斯用手托着下巴,凝视着噼啪作响的炉火。

  最后福尔摩斯打破了沉默。他说:“这是一件十分复杂的案子。在决定要采取何种步骤以前,我希望了解的细节真是多得不可胜数。不过,现在已经是刻不容缓了。如果我们今天到斯托克莫兰去,能否在你继父不知道的情况下,查看一下这些房间?”

  “很凑巧,他说过今天要进城来办一些十分重要的事情。他很可能一整天都不在家,不会对你有任何妨碍。目前我们有一位女管家,但她不仅已经年迈并且还比较愚笨,我很容易就能把她支开。 ”

  “好极了,华生,你不反对走一趟吧?”

  “绝不反对。 ”

  “那么,我们两个人都会去。你自己有什么要办的事吗?”

  “既然到了城里,有一两件事我想去办一下。不过我将乘坐 12点钟的火车赶回去,以便及时在那儿等候你们。 ”你就在午后不久等候我们吧。我自己有些业务上的小事要处理一下。你不待一会儿,吃一点早点再走吗?”“不,我该走了。把烦恼事全说完后,我的心情轻松多了。我盼望下午能再见到你们。”她拉下厚厚的黑色面纱蒙在脸上,就静悄悄地走出了房间。“华生,你作何感想?”歇洛克 ·福尔摩斯向后仰靠在椅背上问道。“在我看来,这是一个十分阴险毒辣的阴谋。 ”“是够阴险毒辣的。 ”“但是,如果这位女士所说的没错,地板和墙壁没受到什么破坏,从门窗和烟囱是钻不进去,那么,她姐姐莫名其妙地死去时,屋里无疑只有她一个人。 ”“可那夜半哨声是怎么回事?那女人临死时非常奇怪的话又该作何解释呢?”“我想不出来。 ”“夜半哨声;一帮和这位医生关系十分密切的吉卜赛人的出现;我们有充分理由相信,医生企图阻止他的继女结婚;朱莉娅临死时提到有关带子的那句话;最后还有海伦 ·斯托纳小姐听到的哐啷的金属碰撞声(那声音可能是因一根扣紧百叶窗的金属杠落回原处引起的)。等到把所有这些情况都联系起来的时候,我就有了十足的把握:我们沿着这些线索就能够解开谜团。 ”

  “那些吉卜赛人都干了些什么呢?”

  “我想不出来。 ”

  “我觉得任何这一类的推理都有许多缺陷。 ”

  “我觉得也是这样。正是因为如此,我们今天才要到斯托克莫兰去。我想看看这些缺陷究竟能不能弥补,究竟能不能解释得通。但是,真见鬼,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福尔摩斯之所以突然喊了一声,是因为我们的门突然被撞开了。一个彪形大汉堵在房门口。他穿着很古怪,既像一个专家,又像一个庄稼汉。他头戴黑色大礼帽,身穿一件长礼服,脚上穿着一双有绑腿的高筒靴,手里挥动着一根猎鞭。他长得太高大了,他的帽子实际上都擦到了房门上的横楣。他的块头也很大,几乎把门的两边堵得严严实实。他被太阳晒得发黄的脸布满皱纹,充满邪恶神情。他看看我,又看看福尔摩斯。他那一双凶光毕露的深陷的眼睛和那细长的高鹰钩的鼻子,使他看起来活像一只苍老、残忍的猛禽。

  “哪一位是福尔摩斯?”那位彪形大汉问道。“先生,我就是,可是失敬得很,你是哪一位?”福尔摩斯镇定地说。“我是斯托克莫兰的格里姆斯比 ·罗伊洛特医生。 ”“噢,医生,”福尔摩斯和蔼地说,“请坐。 ”“别来这一套,我知道我的继女来过你这里,我在跟踪她。她对你都说什么了?”

  “这年头,都这个时候了,天气还这么冷。”福尔摩斯说。“她都对你说什么了?”老医生暴跳如雷地叫喊起来。“但我听说番红花会开得很不错,”我的伙伴谈笑自如地接着说。“哈!你想糊弄我,是不是?”老医生向前跨了一步,挥动着手中的猎鞭说,“我认识你,你这个无赖!我早就听说过你。你是福尔摩斯,是一个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的人。 ”福尔摩斯微微一笑。“福尔摩斯,好管闲事的家伙!”福尔摩斯更加笑容可掬。“福尔摩斯,你这个苏格兰场自命不凡的芝麻官!”

  福尔摩斯咯咯地笑了起来。“你的话真够风趣的,”他说。“你出去的时候把门关上,穿堂风太厉害。 ”“我把说话完就走。你竟敢来管我的事。我知道斯托纳小姐来过这里,我跟踪了她。我可是一个不好惹的危险人物!你瞧这个。”他快步向前走了几步,抓起火钳,用他那双褐色的大手把它拗弯了。“当心点别让我逮着你!”他咆哮着,顺手把扭弯的火钳扔进壁炉里,然后大踏步走出了房间。“他真像一个非常和蔼可亲的人。”福尔摩斯哈哈大笑说:“我的块头没他那么大,但假如他在这儿多待一会儿,我会让他看看,我的手劲比他的小不了多少。”说着,福尔摩斯拾起火钳,猛一使劲,就把它重新弄直了。

  “真好笑,他竟那么蛮横地把我和警厅侦探人员混为一谈!不过,这么一段插曲倒为我们的调查增添了趣味。我唯一希望的是我们的小朋友不至于粗心大意让这个畜生跟踪上而遭受什么折磨。好了,华生,叫他们开早饭吧,饭后我要步行到医师协会去,我希望在那儿能搞到一些有助于我们破案的材料。 ”

  歇洛克 ·福尔摩斯回来时快一点了。他手中拿着一张蓝纸,上面潦草地写着一些笔记和数字。

  “我看到了那位已故的妻子的遗嘱,”他说,“为了弄明白它确切的意义,我不得不计算出遗嘱中所列的那些投资有多大收益。在那位女人去世时,这些投资的总收益略少于 1100英镑;现在,由于农产品价格下跌,总收益最多不超过 750英镑。每个女儿一结婚就有权索取 250英镑的收入。很明显,假如两个小姐都结了婚,这位‘妙人儿’就会只剩下菲薄的收入;即使一个结了婚,他也会被弄得很狼狈。我早上的工作没有白费,我找到他防止此类事件发生的强烈动机。华生,现在再不采取行动就太危险了,特别是那老头已经知道我们对他的事很感兴趣;如果你准备好了,我们这就雇一辆马车,前往滑铁卢车站。假如你悄悄地把你的左轮手枪揣在口袋里,我将非常感激。面对能把火钳扭成结的先生,一把埃利 2号是最好的解决争端的工具了。我认为有这个东西和一把牙刷就够了。 ”

  在滑铁卢,我们正好赶上一班开往莱瑟黑德的火车。到站后,我们从车站旅店雇了一辆双轮轻便马车,沿着可爱的萨里单行车道行驶了五六英里。那天天气很好,阳光明媚,晴空中白云轻飘。树木和路边的树篱刚刚露出第一批嫩枝,空气中散发着令人心旷神怡的湿润的泥土气息。对我来说,这春意盎然的景色和我们从事的不祥的调查形成了一种奇特的对照。福尔摩斯双臂交叉地坐在马车的前部,帽子耷拉下来遮住了眼睛,头垂到胸前,深深地陷入沉思之中。突然,他抬起头,拍了拍我的肩膀,指着对面的草地。

  “你看,那边。”他说。一片树木茂密的园地,沿着不太陡峭的斜坡向上延伸,在最高处形成了密密的一片丛林,其中矗立着一座老宅的灰色山墙和高高的屋顶。“斯托克莫兰?”他说。“是的,先生,那是格里姆斯比 ·罗伊洛特医生的房子。”马车夫说。“那边正在大兴土木,”福尔摩斯说,“那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 ”“村子在那儿,”马车夫指着左面的一簇屋顶说,“但如果你们想到那幢房子去,你们最好跨过篱笆两边的台阶,然后顺着地里的小路走,这样走会更近一些。就在那儿,那位小姐正在走着的那条小路。”“我想,那位小姐就是斯托纳小姐,”福尔摩斯手搭凉棚,仔细地瞧着说。

  “是的,我看我们最好还是照你说的做。 ”我们下了车,付了车钱,马车嘎啦嘎啦地朝着莱瑟黑德驶回去。当我们走上台阶时,福尔摩斯说:“我认为最好还是让这个家伙把我们当成是这里的建筑师,或者是来办事的人,省得他闲话连篇。午安,斯托纳小姐。你瞧,我们说到做到。 ”

  斯托纳小姐急急忙忙地赶上前来迎接我们,脸上流露出高兴的神色。“我一直在焦急地盼着你们,”她一边热情地和我们握手一边大声地说,“一切顺利。我继父进城了,看来他傍晚以前是不会回来了。 ”

  “我们已经高兴地认识了医生。”福尔摩斯说。接着他把经过大概地叙述了一遍。听完,斯托纳小姐的整个脸和嘴唇都变得煞白。“天哪!”她叫道,“这么说,他一直在跟着我了。 ”“看来是这样。 ”“他太狡猾了,我每时每刻都感到受着他的控制。他回来后会说什么呢?”“他必须保护他自己,因为他或许会发现,有比他更狡猾的人跟踪他。今天晚上,你一定要把门锁上,不让他进去。如果他很动粗,我们就送你去哈罗你姨妈家。现在我们必须抓紧时间,请马上带我们去那些需要检查的房间。 ”这座邸宅是用灰色的石头砌的,石壁上布满了青苔,中央部分高高矗立,两侧是弧形的边房,像一对蟹钳似的向两边延伸。一侧的边房窗子都已经破碎,用木板堵着,房顶也有一部分坍陷了,完全是一副荒废残破的景象。房子的中央部分也年久失修。右首那一排房子倒比较新,窗子里窗帘低垂,烟囱上蓝烟袅袅,显然是这家人居住的地方。靠山墙竖着一些脚手架,墙的石头部分已经凿通,但不见有工人的迹象。福尔摩斯在那块草草修剪过的草坪上缓慢地走来走去,十分仔细地检查了窗子的外部。

  “我想,这是你过去的房间,当中那间是你姐姐的房间,挨着主楼的那间是罗伊洛特医生的卧室。 ”“一点也不错。现在我住在当中那间。 ”“我想这是因为正在修缮房屋。顺便说一句,那座山墙似乎根本没必要加以修缮。 ”“根本没必要,我觉得那只不过是让我从自己的房间里搬出来的一个借口。 ”“啊,这很说明问题。嗯,这狭窄边房的另一边是那条过道,三个房间的房门都朝着它。里面当然也有窗子吧?”“有,不过是一些非常小的窗子。太小了,人根本钻不进去。 ”“既然你们姐妹晚上都锁着自己的房门,那么从那一边就根本不可能进入你们的房间是了。麻烦你到你的房间里去,闩上百叶窗。 ”

  斯托纳小姐按照福尔摩斯的要求做了。福尔摩斯十分仔细地检查开着的窗子,然后用尽各种方法尝试打开百叶窗,但就是打不开。连一条能容下一把刀子插进去把闩杠撬起来的裂缝也没有。随后他用凸透镜检查了合叶,合叶是铁制的,牢牢地嵌在坚硬的石墙上。“嗯,”他有点困惑不解地搔着下巴说,“我的推理肯定有些地方不对头。如果这些百叶窗闩上了,就没有人能够钻进去。好吧,我们到里边去,看是否有什么线索能帮助我们弄明白事情的真相。 ”

  一道小小的侧门通向刷得雪白的过道,三间卧室的房门都朝向这个过道。福尔摩斯不想检查第三个房间。我们直接来到第二个房间,也就是斯托纳小姐现在住着、她姐姐不幸在其中去世的那个房间。这是一间按照乡村旧式邸宅的样式盖的简朴的小房间,有低低的天花板和一个开口式的壁炉。房间的一角放着一只带抽屉的褐色橱柜,另一角摆着一张窄窄的罩着白色床罩的床,窗子的左侧是一只梳妆台。这些家具,再加上两把柳条椅子,就是这个房间的全部摆设。房间正当中有一块四方形的威尔顿地毯。房间四周的木板和墙上的嵌板是蛀孔斑斑的棕色栎木,十分陈旧,并且褪了色。这些木板和嵌板很可能与这座房子一样古老。福尔摩斯把一把椅子搬到墙角,默默地坐在那里,但眼睛却前前后后、上上下下不停地看着。他观察细致入微,注意到了房间的每个细节。

  最后,他指着悬挂在床边的一根粗粗的铃拉绳问道,“这个铃通什么地方?“那绳头的流苏实际上就搭在枕头上。

  福尔摩斯探案全集“通到管家的房间里。 ”

  “看样子比其他东西都新。 ”

  “是的,才装上一两年。 ”

  “是你姐姐要求安装的吗?”

  “不是,从没听说她用过。我们想要什么东西总是自己去取。 ”

  “是啊,看来没有必要在那儿安装这么好的一根铃绳。对不起,给我几分钟,让我检查检查地板。”他趴了下去,手里拿着放大镜,迅速地前后匍匐移动,十分仔细地检查木板间的裂缝。接下来,他对房间里的嵌板做了同样的检查。再接下来,他走到床前,目不转睛地端详了它好一会儿,又顺着墙上下来回地看。最后他把铃绳握在手中,猛地用力一拉。

  “咦!这只是做样子的。”他说。“不响吗?”“不响,上面甚至没有接上线。这真有意思。现在请你看清楚,绳子刚好系在小小的通气孔上面的钩子上。 ”“多么荒唐的做法啊!我以前从来没有注意到。 ”“非常奇怪!”福尔摩斯手拉铃绳喃喃地说,“这房间里有一两个十分特别的地方。例如,造房子的人太愚蠢,竟会让通气孔朝向隔壁房间;花费同样的工夫,就可以让它通向户外。 ”“那也是最近的事。”这位小姐说。“是和安装铃绳同时吗?”福尔摩斯问。“是的,有好几处小改动是那时候做的。 ”“摆样子的铃绳,不通风的通气孔,这两样东西实在太有趣了。假如你允许的话,斯托纳小姐,我们到里面那一间去检查检查。 ”

  与继女的房间相比,格里姆斯比 ·罗伊洛特医生的房间较为宽敞,但房间里的陈设同样简朴。一张行军床,一个摆满书籍的木制小书架,架上的书籍多是技术性的,床边有一把扶手椅,靠墙有一把普通的木椅,一张圆桌,一只大铁保险柜,这些就是一眼就能看到的家具和杂物。福尔摩斯在房间里慢慢地绕了一圈,全神贯注,逐一对它们进行了检查。

  他敲敲保险柜问道,“这里面装的什么?”

  “我继父业务上的文件。 ”

  “噢,这么说你朝里面看过?”

  “只有一次,几年前的事了。我记得里面装满文件。 ”

  “比如说,里边不会有一只猫吗?”

  “不会。你这想法可真怪!”

  “啊!快看这个!”他从保险柜上边拿起一个盛奶的浅碟。

  “不,我们没养猫。我继父有一只印度猎豹和一只狒狒。 ”

  “噢,是的,当然!嗯,一只印度猎豹也差不多就是一只大猫。可我敢说,要满足它的需要,一碟奶恐怕不怎么够。还有一点,我必须确定一下。”他蹲在木椅前,聚精会神地检查了椅子面。

  “谢谢你,差不多可以解决了。”他一边说一边站起来,把手中的放大镜放在衣服的口袋里。“喂,这儿有件很有意思的东西!”是挂在床头上的一根小打狗鞭子引起了他的注意。不过这根鞭子卷着,而且打成了结,似乎是为了让鞭绳盘成一个圈。“你怎么理解这件事,华生?”“那只不过是一根普通的鞭子。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要打成结?”“并不那么太普通吧?啊,这真是个万恶的世界,一个聪明人如果把脑子用在为非作歹上,那就糟透了。我想我现在已经检查完了,斯托纳小姐,如果你允许的话,我们到外面草坪上去走走。 ”

  福尔摩斯离开调查现场时,脸色是那样的严峻,或者说,表情是那样的阴沉。我从来没有见到过他这个样子。我们在草坪上来来回回地走着。福尔摩斯一直在沉思。斯托纳小姐和我都不想打断福尔摩斯的思路。后来,他自己从沉思中恢复了过来。

  “斯托纳小姐,”他说,“记着,你必须完全按照我的要求去做。这一点至关重要。 ”“我一定照办。 ”“情况太严重了,容不得半点马虎。你的生死可能取决于你是否听从我的话。 ”“我保证,我一切听从你的吩咐。 ”“首先,我的朋友和我都必须在你的房间里过夜。 ”

  斯托纳小姐和我都惊愕地看着他。“对,必须这样,让我来解释一下。我相信,那儿就是村里的旅店?”“是的,克朗旅店。 ”“很好。从那儿能看见你的窗子吗?”“能。 ”“你继父回来时,你一定要假装头疼,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到了夜里,当你听到他就寝后,必须打开你那扇窗户的百叶窗,解开窗户的搭扣,把灯摆在那儿作为给我们的信号,随后带上你可能需要的东西,悄悄地回到你过去住的房间。可以肯定,尽管房间尚在修理,你在那里住一宿应该没有问题。 ”

  “噢,是的,没问题。 ”

  “其余的事情你就不要管了。 ”

  “可是,你们打算怎么办呢?”

  “我们要在你的卧室里过夜,我们要调查打扰你的那种声音是怎么来的。 ”

  “我相信,福尔摩斯先生,你已经拿定了主意。”斯托纳小姐拉着福尔摩斯的袖子说。“有可能吧。 ”“那么,发发慈悲吧,告诉我,我姐姐的死因究竟是什么?”“等有了更确切的证据之后我再给你说。 ”“你至少可以告诉我我的想法是否正确,她也许是突然受惊而死的。”“不,我不那样认为。我认为可能有某种更为具体的原因。好了,斯托纳小姐,我们必须离开你了。如果罗伊洛特医生回来看到了我们,我们这次就白跑了。再见,要勇敢些,只要你按照我说的去做,我们将很快解除你的危险。你放心好了。 ”

  歇洛克 ·福尔摩斯和我很容易就在克朗旅店订了一间卧室和一间起居室。房间在二楼,我们可以从窗子俯瞰斯托克莫兰庄园林荫道旁的大门和住着人的边房。黄昏时分,我们看到格里姆斯比 ·罗伊洛特医生驱车经过。他那硕大的躯体出现在给他赶车的瘦小的少年身旁,显得格外突出。男仆在打开沉重的大铁门时,稍稍迟了点。我们听到医生嘶哑的咆哮声,看到他愤怒地对男仆挥舞着拳头。马车继续前进。过一会儿,我们看到树丛里突然射出一道灯光,原来是有一间起居室点上了灯。

  “你知道吗,华生?”福尔摩斯说。这时,夜幕逐渐降临,我们正坐在一起谈话。“今天晚上你和我一起来,我的确有点担心,因为确实存在着明显的危险。”

  “我能助一臂之力吗?”

  “你在场可能会起到很重要的作用。 ”

  “那么,我当然该来。 ”

  “非常感谢!”

  “你说到了危险。显然,你在这些房间里看到的东西比我看到的要多得多。 ”

  “不,不过我自负地认为,我可能比你稍微多推断出一些东西。我想你同我一样,也看到了所有的东西。 ”“除了铃绳,我没有看到其他值得注意的东西。至于那东西有什么用途,我承认,我猜不出来。 ”“你也看到那个通气孔了吧?”“是的,但我觉得,在两个房间之间开个小洞并不是什么异乎寻常的事。洞口那么小,耗子都很难钻过去。 ”“在没来斯托克莫兰前,我就知道,我们肯定会发现一个通气孔。 ”“嗨!亲爱的福尔摩斯!”“哦,没错,我真知道。你还记得吗?她提到她姐姐能闻到罗伊洛特医生的雪茄烟味。那么很显然,两个房间之间肯定有一个通道。但通道肯定非常小,否则验尸官就会注意到。因此我推断是一个通气孔。 ”

  “但那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嗯,至少在时间上有着奇妙的巧合。凿了一个通气孔,挂了一条绳索,睡在床上的一位小姐送了命,这难道还不足以引起你的注意吗?”“我仍然看不出有什么联系。 ”“你注意到那张床有什么非常特别的地方吗?”“没有。 ”“它是用螺钉固定在地板上的。你以前见到过一张那样固定的床吗?”“我还真不敢说。 ”“那位小姐移动不了她的床。那张床必然总是保持在同一位置上,既对着通气孔,又对着铃绳。说到铃绳,姑且让我们这样称呼吧,因为显而易见,它从来也没有被当做铃绳用过。 ”“福尔摩斯,”我叫了起来,“我似乎隐约地感觉到你暗示着什么。我们刚好来得及防止发生某种阴险、可怕的罪行。 ”

  “真够阴险可怕的。一个医生误入歧途。他就是罪魁祸首。他既有胆量又有知识。帕尔默和齐里查德在他们这一行中都够厉害了,但这个人更高深莫测。但我想,华生,我们会比他更高明。不过只要天不亮,就有的是让我们担心害怕的事情;看在上帝的份上,让我们静静地抽一斗烟,换换脑筋,想点愉快的事情吧。”

  大约 9点钟的时候,树丛中透过来的灯光熄灭了,庄园老宅那边一片漆黑。两个小时缓慢地过去了。就在时钟敲响 11点的时候,我们的正前方突然出现了一盏明亮的灯。

  “给我们的信号,”福尔摩斯跳起来说,“从中间那个房间照出来的。”

  我们出来的时候,福尔摩斯和旅店老板交谈了几句话,解释说我们要连夜去访问一个熟友,可能会在那里过夜。不大一会儿工夫,我们就来到了漆黑的路上,凉飕飕的冷风吹在脸上。在朦胧的夜色中,昏黄的灯光在我们的前方闪烁,引领着我们去完成阴郁的使命。

  由于山墙年久失修,到处是残垣断壁,我们轻而易举就进入了庭院。我们穿过树丛,越过草坪。正当我们要通过窗子进屋时,突然,从一丛月桂树中窜出了一个状若畸形孩子的东西。它扭动着四肢纵身跳到草坪上,然后又飞快地跑过草坪,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天啊!”我低低地叫了一声,“你看到了吗?”福尔摩斯和我一样,也吓了一大跳。他用老虎钳似的手紧紧攥住了我的手腕。但紧接着他就低声地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把嘴唇凑到了我的耳朵上。“真是不错的一家子!”他低声地说,“这应该就是那只狒狒。 ”我已经忘了医生豢养的奇特动物。还有一只印度猎豹呢!我们随时都有可能发现它趴在我们的肩上。我学着福尔摩斯的样子,脱下鞋,钻进了卧室。我承认,直到这时,我才感到多少放心了一些。我的伙伴无声无息地关上百叶窗,把灯挪到桌子上,然后环视一下房子。室内一切都和我们白天见到的一样。他蹑手蹑脚地走到我跟前,把手圈成喇叭形,对着我的耳朵小声说:“即使是最小的声音也会破坏我们的计划。”他的声音轻得我刚好能听出他说的是什么。

  我点点头,表示我听见了。

  “我们必须在黑暗中坐着,否则他会从通气孔发现亮光。 ”

  我又点了点头。

  “千万别睡着,这关系到你的生死。把手枪准备好,说不定我们用得着。我坐在床边,你坐在那把椅子上。 ”

  我取出左轮手枪,放在桌子角上。

  福尔摩斯带来了一根又细又长的藤鞭。他把它放在身边的床上。他还在床边放了一盒火柴和一个蜡烛头。然后他吹熄了灯,房子里变得漆黑一片。

  我怎么也忘不了那个可怕的夜晚。我听不见一点声响,甚至连喘气的声音也听不见。但是我知道,我的伙伴正睁大眼睛坐着,和我只有咫尺之隔,并且一样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百叶窗把可能照到房间的最小光线都遮住了。我们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等待着。外面偶尔传来猫头鹰的叫声。有一次,就在我们的窗前,传来两声长长的猫叫似的哀鸣,说明那只印度猎豹的确在到处乱跑。我们还听到远处教堂深沉的钟声,每隔一刻钟就沉重地敲响一次。每刻钟都仿佛无限漫长!教堂的钟敲了 12点、 1点、 2点、 3点。我们一直沉默地端坐不动,等待着可能出现的任何情况。

  突然,从通气孔方向闪来一道转瞬即逝的亮光,随之而来的是一股燃烧煤油和加热金属的强烈气味。隔壁房间里有人点着了一盏遮光灯。我听到了轻轻挪动的声音。接着,一切又都沉寂下来。可是那气味却越来越浓。我竖起耳朵坐了足足半个小时。突然,我听到另外一种声音。那种声音非常柔和轻缓,就像烧开了的水壶嘶嘶地喷着气。就在我听到这种声音的一瞬间,福尔摩斯从床上跳起来,划着一根火柴。就在福尔摩斯划着火柴的一瞬间,我又听到一声低沉、清晰的口哨声。就在我听到口哨声的一瞬间,福尔摩斯开始用他带来的藤鞭猛烈地抽打起那根铃绳。

  “看见了没有,华生?”他大声地嚷着,“看见了没有?”突如其来的耀眼亮光照着我疲倦的眼睛,让我看不清福尔摩斯正在拼命抽打的是什么东西。不过我却看到,他的脸死一样的苍白,满脸恐怖和憎恶的表情。

  后来福尔摩斯停止了抽打,眼睛朝上注视着通气孔。紧接着,在黑夜的寂静中,突然爆发出一声我此前从未听到过的可怕的尖叫。那叫声越来越高,里面交织着痛苦、恐惧和愤怒,让人不寒而栗。据说,当时那叫声把村里甚至整个教区的人们都从熟睡中惊醒。我站在那里,呆呆地望着福尔摩斯,他也呆呆地望着我,直到那尖叫声渐渐消失,一切又恢复了原来的寂静。“这是什么意思?”我忐忑不安地说。

  “意思就是,事情就这样了结了,”福尔摩斯回答道,“而且,总的来看,这可能是最好的结局。带着手枪,我们到罗伊洛特医生的房间去。 ”

  他点着了灯,带头走过过道,表情非常严峻。他敲了两次卧室的房门,里面没有回音。他随手转动了门把手,进入房内。我紧跟在他身后,手里握着打开保险栓的手枪。

  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幅奇特的景象。桌上放着一盏遮光板半开的遮光灯,一道亮光照到柜门半开的铁保险柜上。桌旁边的那把木椅上,坐着格里姆斯比 ·罗伊洛特医生。他身上披着一件长长的灰色睡衣,睡衣下面露出一双赤裸的脚脖子,两脚套在红色土耳其无跟拖鞋里,膝盖上横搭着我们白天看到的那把短柄长鞭子。他的下巴向上翘起,眼睛恐怖地、僵直地盯着天花板的角落。他的头上紧紧缠着一条异样的、带有褐色斑点的黄带子。我们走进去的时候,他既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带子!带斑点的带子!”福尔摩斯压低了声音说。

  我向前跨了一步。那条异样的头饰开始蠕动,突然一条又粗又短、长着钻石型的头部和胀鼓鼓的脖子、令人恶心的毒蛇从他的头发中间钻了出来。

  “是一条沼地蝰蛇!”福尔摩斯喊道,“印度最毒的毒蛇。医生被咬后 10秒钟内就已经死去了。真是恶有恶报,阴谋家掉到他自己挖的陷阱里去了。让我们把这畜生弄回到它的巢里去,把斯托纳小姐转移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让地方警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

  他一边说一边迅速地从死者膝盖上取过鞭子,把活结甩过去套住那条爬虫的脖子,把它从它盘踞着的地方拉起来,伸长了手臂提着,扔到铁柜子里,随手将柜门关上。

  这就是斯托克莫兰的格里姆斯比 ·罗伊洛特医生死亡的真实经过。这篇叙述已经够长的了,至于我们怎样把这可怕的消息告诉那吓坏了的小姐,怎样乘坐早车送她到哈罗并把她交给她好心的姨妈照料,冗长的警方调查怎样最后认定医生是在不明智地玩弄他豢养的危险宠物时丧生的,等等,就没有必要在这里一一赘述了。在第二天回城的路上,福尔摩斯告诉我一些与这个案子有关、我还不了解的情况。

  “亲爱的华生,”他说,“我曾经得出了一个错误的结论,这说明依据不充分的材料进行推论将会是多么的危险。那些吉卜赛人的存在,那可怜的小姐使用了 ‘band’这个词(她无疑是想用这个词来表达她惊恐之中在火柴的微光之下看到的东西),这些情况足够误导我跟踪一个完全错误的线索。当我判定对在房间内居住的人构成危险的东西既不可能来自窗子,也不可能来自房门,我就立即换了个角度思考。我觉得只有这一点可以说是我的成绩。正像我说过的那样,我的注意力迅速地被那个通气孔、那个悬挂在床头的铃绳所吸引。当我发现那根绳子只不过是个幌子,那张床又是被螺钉固定在地板上的时候,我立刻产生怀疑。我怀疑那根绳子只不过是起个桥梁作用,是为了便于什么东西钻过通气孔到床上来。我立即就想到了蛇。我知道医生豢养了一群从印度运来的动物。当我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时,我觉得我的思路很可能是对的。使用一种用任何化学试验都检验不出的毒物,这个主意只有一个受过东方式锻炼的聪明而冷酷的人才会想到。在他看来,这种毒物能够迅速发挥作用也是一个可取之处。毫无疑问,如果哪位验尸官能够检查出那毒牙咬过的两个小黑洞,那他真可称得上一个眼光敏锐的人了。接着,我想起了那口哨声。当然,天一亮他就必须把蛇召唤回去,否则他想要谋害的人就可能看到它。他把那条蛇训练得一听到召唤就回到他那里,很可能就是用我们看到的牛奶。他会在他认为最合适的时候把蛇送过通气孔,确信它会顺着绳子爬到床上。蛇也许会咬,也许不会咬床上的人。她也许有可能整整一周都幸免于难,但她迟早是逃不掉的。

  “在走进他的房间之前我就已得出了这个结论。我对他椅子的检查证明,他常常站在椅子上。如果想够着通气孔,他必须这么做。当我看到保险柜,看到那一碟牛奶,看到鞭绳的活结,我就再也没有任何怀疑了。至于斯托纳小姐听到的金属哐啷声,很明显,是她继父急急忙忙把那条毒蛇关进保险柜时引起的。我作出了判断,你已知道我采取了些什么步骤来验证我的判断。当我听到那东西嘶嘶作响的时候(你一定也听到了),我马上点着了灯并抽打它。 ”

  “结果把它从通气孔赶了回去。 ”

  “结果还引起它反过去扑向它的主人。我那几下藤鞭子抽打得它够受的,激起了它的毒蛇本性,因而它就对它见到的第一个人狠狠地咬了一口。这样来看,我无疑要对格里姆斯比 ·罗伊洛特医生的死负间接责任。凭良心说,我是不大可能因此而感到内疚的。 ”

  工程师大拇指案在我与福尔摩斯交往很密切的那些年月里,在福尔摩斯办过的案子中,只有两件案子是通过我的介绍引起他的注意的,一件是哈瑟利先生大拇指案,另一件是沃伯顿上校发疯案。就这两件案子而言,一位机敏而又有独到见解的读者会觉得,后一件可能更值得探讨;但第一件一开头就十分奇特,案情的细节又非常具有戏剧性,因此也许更值得记述,虽然它很少用得上我朋友取得卓越成就所运用的那些进行推理的演绎法。我相信,这个故事在报纸上已经登载过不止一次了。不过由于报纸一般只用半栏篇幅把这个故事很笼统地登载出来,与处理所有其他诸如此类的故事一样,结果致使这个故事远未引起人们的注意。相比之下,让事实慢慢地展开,让案情之谜随着每一项有助于进一步使人了解全部真相的新发现而逐渐得到解决,则更加引人入胜。由于当时的情景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所以尽管时光流逝匆匆已是两年,我似乎还记忆犹新。

  故事发生在我结婚后不久的 1889年的夏天。我那时已重新开业行医,并且终于把福尔摩斯一个人丢弃在贝克街的寓所里。不过,我还经常去看望他。我甚至还偶尔劝他改掉放浪不羁的性格,来我家做客。我的业务蒸蒸日上。我的诊所碰巧离帕丁顿车站不远,于是就有几位铁路员工到我这里来看病。我治好了其中一位铁路警察所患的痛苦的慢性病,结果他就不辞辛劳地大力宣传我的医术,尽可能地将他能够对之施加影响的病人都送到我这里来诊治。

  一天早晨,快 7点钟的时候,我被女仆的敲门声吵醒。她对我说,从帕丁顿来了两个人,正在诊室里等候。我急忙穿上衣服,匆匆下楼。经验告诉我,铁路上来的人,病情大都相当严重。我下楼后,我的老伙伴,也就是那个铁路警察,从诊室里走出来,并随手把门紧紧地关上。

  “我把他带你这儿来了,”他把大拇指举到肩头向后指指,悄悄地说:“他现在问题不大了。 ”

  “怎么回事?”我问道,因为他的举止让我觉得,他似乎把一个怪物弄进了我的房间。

  “是一个新病人,”他悄悄地说,“我认为我最好还是亲自把他送来,这样他就溜不掉了。我现在就得走,医生,我和你一样,还得值班去,他现在在里边安然无恙了。”说完,这位忠实的介绍人甚至不给我向他表示感谢的机会,就一下子走掉了。

  我走进诊室,发现有一位先生坐在桌旁。他穿一身花呢衣服,看上去很朴素。在我的几本书上面,放着一顶软帽。他的一只手裹着一块手帕,手帕上血迹斑斑。他很年轻,看上去最多不超过 25岁。他相貌英俊,但脸色极其苍白。他给我这样一种感觉,就是他正在用他全部的意志来极力控制由于某种剧烈的震动而产生的痛苦。

  “我很抱歉这么早就把您吵醒了,医生,”他说,“我在夜里遇到了一件极其严重的事故。今天早晨我乘火车来到伦敦。当我在帕丁顿车站打听什么地方可以找到医生时,一位好心人非常热心地把我护送到这里。我给了女仆人一张名片,我看到她把它放到旁边的桌子上了。 ”

  我拿起名片看了了一下,上面印着:维克托 ·哈瑟利先生,水利工程师,维多利亚街 16号甲( 4楼)。“很抱歉,让您久等了,”我边说边坐在我的靠椅上,“看得出您刚刚坐了一整夜的车,夜间乘车真可以说是一件单调乏味的事情。 ”

  “噢,我这一宵可不能说是单调乏味。”他说着不禁放声大笑起来,笑声又高又尖。他身子后仰靠在椅子上,大笑不忍。他的笑声引起了我医学本能极大的反感。

  “别笑了!”我喊道,“镇定镇定吧!”我从玻璃水瓶里倒了一杯水给他。

  然而这根本不起作用,他正在歇斯底里大发作。这种歇斯底里是一种性格坚强的人在度过一场巨大危难之后产生的。过了片刻,他清醒过来,精疲力竭,脸色苍白。

  “我真是出尽了洋相。”他气喘吁吁地说。

  “没有的事,把这喝下去吧。”我往水里掺了些白兰地。他喝了下去后,那毫无血色的双颊开始有些红润了。

  “好多了!”他说,“那就请大夫费心给我瞧瞧我的大拇指吧。不对,应当说,瞧瞧我的大拇指原来所在的部位。 ”

  他解开手帕,把手伸了出来。这手就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会目不忍睹的!只见四根突出的手指和一片鲜红可怕的海绵状断面。那里原本该是大拇指的部位,但大拇指已经不见了。

  “天哪!”我喊着,“这创伤看上去多可怕啊,一定流了不少血。 ”

  “是的,流了不少血。我都昏迷过去了,我想我一定有很长一段时间失去了知觉。等我苏醒过来时,发现它还在流血,于是我把手帕的一端紧紧地缠在手腕上,并用一根小树枝把它绷紧。 ”

  “包扎得好极了!您真该去当一名外科医生!”

  “您看,这是一项水利学问题,在我自己的专业知识范围之内。 ”

  “这是用一件非常沉重、锋利的器具砍的。”我边检查伤口边说道。

  “像是用屠夫的切肉刀砍的。”他说。

  “我想,这是意外事故,对吗?”

  “肯定不是。 ”

  “什么?难道是有人蓄意残忍地砍的吗?”

  “嗯,的确非常残忍。 ”

  “真吓人啊。 ”

  我用海绵清洗了伤口,擦拭干净,敷裹好,最后用脱脂棉和消毒绷带把它包扎起来。他躺在那里,并没有因为疼痛而忍不住动弹,尽管他不时地咬紧牙关。“现在您觉得怎样?”包扎完,我问道。“好极了!您的白兰地和绷带使我觉得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了。原先我非常虚弱。不过,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办。 ”“我看您最好还是把你的事情放一放。很明显,这对您的神经是一种折磨。 ”“噢,不会,现在不会了。我还必须把这件事报告警察。但不瞒您说,如果没有有这个伤口为证,他们会相信我的话才怪呢!这是一件十分不寻常的事,而我又没有足够证据证明我的话是真实的。再说了,即使他们相信我,我能提供的线索也非常模糊,他们能否为我主持正义还是个问题。 ”

  “嗨!”我喊道,“如果您真想解决什么问题,那么我向您大力推荐我的朋友福尔摩斯先生。在您去找警察之前,不妨先去找他。 ”“噢,我听说过这个人,”工程师回答道,“如果他受理这个案子,我将非常高兴。当然了,同时也要报告警察。您能为我介绍一下吗?”“不仅为您介绍,我还要亲自陪您走一趟。 ”“那就太感谢您了!”“我们雇辆马车一块儿去,还来得及赶上同他一起吃点早餐。您觉得这样做身体受得了吗?”“行。不讲讲我的遭遇,我心里舒坦不了。 ”“那就让我的仆人去雇一辆马车吧。我去去,马上就来。”我匆匆跑到楼上,简单地对妻子解释了几句。 5分钟后,我和工程师已坐着一辆双轮小马车直奔贝克街。

  不出我的预料,歇洛克 ·福尔摩斯正在起居室里一边踱步,一边读着《泰晤士报》上刊载的寻人、离婚等启事的专栏,嘴上叼着早餐前抽的烟斗。这个烟斗装的都是前一天抽剩下来的烟丝和烟草块。这些东西被小心地烘干了之后,堆放在壁炉架的角落上。福尔摩斯和蔼可亲地接待了我们,吩咐拿来咸肉片和鸡蛋跟我们一起饱餐了一顿。吃过饭后,福尔摩斯把工程师安顿在沙发上,在他的脑后垫了一个枕头,在他手边放了一杯掺水白兰地。

  “不难看出您的遭遇很不寻常,哈瑟利先生。”他说,“请您就在这里就随便躺着吧,不要拘束。现在请您尽可能把事件经过告诉我们,累了就稍事休息,喝口酒提提神。 ”

  “谢谢,”工程师说,“自从华生先生给我包扎以后,我就感到判若两人,而您这顿早餐又让整个治疗过程臻于完满。我尽可能少占用您的宝贵时间,就让我马上开始叙述我那奇怪的经历吧!”

  福尔摩斯坐在他的大扶手椅里,脸上带着一副疲倦困乏的样子,掩饰了他那敏锐和热切的心情。我坐在他的对面。我们静静地倾听着工程师细说他那个稀奇的故事。

  “首先要二位知道,”他说,“我是个孤儿,又是个单身汉,孤单一人住在伦敦。就职业来说,我是水利工程师。我在格林尼治的一家著名的文纳和马西森公司当了 7年学徒,积累了与这一行有关的丰富经验。两年前,我学徒期满。在可怜的爸爸去世后,我继承了一笔相当可观的钱。我决心自己开业,并在维多利亚大街租到了几间办公室。

  “我想,每个人都会发现,第一次独自开业是一件枯燥无味的事。对我来说,尤其如此。两年之间,我只受理过 3次咨询和一件小活儿,这就是我的职业带给我的全部工作。我的总收入共计 27英镑 10先令。每天从上午 9点到下午 4点,我都在我的办公室里期待着,直到最后心灰意冷。我终于意识到,再不会有主顾上门了。

  “然而,就在昨天,我正想离开办公室,我的办事员进来通报,说有位先生因业务上的事情希望见我,同时递给我一张名片,名片印着莱桑德 ·斯塔克上校的名字,紧跟着他进屋的就是上校本人。上校中上等身材,但是很瘦,我还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瘦的人。他整张脸瘦得只剩下鼻子和下巴,两颊的皮肤紧绷在颧骨上。不过他这种憔悴模样似乎是天生的,并非疾病所致,因为他目光炯炯,步伐轻快,举止自如。他的衣着简朴整齐。他的年龄,据我判断,大约将近 40岁。

  “‘是哈瑟利先生吗?’他说,有点德国口音,‘哈瑟利先生,有人向我推荐,说您不但业务精通,而且为人小心谨慎,能够保守秘密。’“我鞠了一躬。就像任何一个青年那样,听到这类恭维的话就感到飘飘然。‘我是否可以冒昧地问一下,是谁把我说得这么好呢?’ “‘哦,也许目前我还是不告诉您为好。我还从同一消息来源听说您既是一个孤儿,又是一个单身汉,并且是独身一人住在伦敦。 ’ “‘一点也不错,’我回答说,‘但请您原谅,我觉得这些和我的业务能力没有关系。据我所知,您是为了一件业务上的事情来同我洽谈的。 ’

  “‘的确如此。但您会发现,我没有半句废话。我们有一件工作想委托您,但最重要的是绝对保密,绝对保密。懂吗?当然,我们有理由相信,一位独居的人比一位和家属生活在一起的人更能做到绝对保密。 ’

  “‘您完全可以相信,’我说,‘如果我向您保证严守秘密,那我就一定会说到做到。 ’

  “我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睛一直紧紧地盯着我。我几乎从未见过如此猜忌多疑的眼光。“最后,他说:‘那么,您作出保证了?’ “‘是的,我保证做到。 ’ “‘在事前事后及整个事情进行的过程中,完全、彻底保持缄默,绝对不提这件事,无论是口头上和书面上都不提,能做到吗?’ “‘我已经向您保证过了。 ’ “‘那好极了。’他突然跳了起来,闪电般地跑过房间,砰地推开了门,外面过道上空无一人。

  “‘还不错!’他走了回来。‘我知道,办事员们有时对老板的事情很好奇。现在,我们可以安全地谈话了。’他把椅子拉到紧贴我身边的地方,又一次以充满怀疑的眼光打量着我。

  “看着这瘦骨嶙峋的人的古怪行为,我的心里产生了一种反感和近乎恐怖的感觉,甚至失去主顾的担心也抑制不住我流露出来的不耐烦情绪。 “‘请说说您的事吧,先生,’我说,‘我的时间很宝贵。’愿上帝饶恕我说的后一句话,但这句话脱口而出。 “‘工作一晚上 50个畿尼,你觉得合适吗?’他问。 “‘可真不少。 ’ “‘说是一个晚上的工作,实际上可能只需要一个小时,我只不过是想请教您有关一台水力冲压机齿轮脱开的事。只要您指出毛病所在,我们自己很快就会把它修好。对于这样一桩委托,您觉得怎么样?’ “‘工作看来很轻松,报酬却很优厚。 ’ “‘一点不错,我们想请您今天晚上乘坐末班车来。 ’ “‘到哪儿去?’ “‘去伯克郡的艾津。接近牛津郡,一个小地方,离雷丁不到 7英里。帕丁顿有一班车可以在 11点 15分左右把您送到那儿。 ’ “‘很好。 ’ “‘我会坐一辆马车去接您。 ’ “‘那么,还得坐马车赶一段路了?’ “‘是的,我们那小地方在乡下,离艾津车站足足有 7英里。 ’ “‘这么说,午夜前我们是赶不到那儿了。我想,如果赶不上回程的火车,那么我就不得不在那儿过夜了。 ’ “‘对,我们会给您安排过夜的地方。 ’ “‘那很不方便,我能不能在更方便的时候去呢?’

  “‘我们觉得,您最好晚上来。我们之所以对您这个默默无闻的年轻人付那么多的报酬,正是为了补偿您的不便之处。就是用这个报酬来请教您这一行中最高明的人士,也足够了。当然,如果您想推掉这笔业务,现在还来得及。 ’

  “我想到了 50个畿尼,想到这笔钱对我将是多么有用。‘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说,‘我将十分愉快地按您的要求去做。我只是想更清楚地了解一下,您要我做的是什么工作。 ’

  “‘是啊,我们要求您一定保证严守秘密,这会很自然地引起您的好奇心。我们并不打算委托您办一件事情却又不让您知道它那是一件什么样的事。我想,绝对不会有人偷听吧?’

  “‘绝对不会。 ’

  “‘那么,事情是这样的,您也许知道,漂白土是一种非常贵重的矿产,目前只在英国一两个地方有所发现。 ’

  “‘我听说过。 ’

  “‘不久前,我在距离雷丁不到 10英里的地方买了非常小的一块地。我非常幸运地发现,这块地里有漂白土矿床。通过探查,我发现我这块地上的矿床虽然比较小的,但却连接了左右两个大得多的矿床。当然,这两处矿床在我邻居们的地里。我的邻居们虽然很善良,但却一点儿也不知道他们的土地里蕴藏着和金矿同样贵重的矿藏。很显然,在他们发现他们土地的真正价值之前买下他们的地很划算。但是很不幸,我缺乏购买土地的资金。为此,我找了几个朋友秘密商量。这几个朋友提议我们应该悄悄地、秘密地开采我自己那个小矿床,用这种方法来筹集购买邻居土地的资金。我们已经这么干了一段时间了。为了提高效率,我们安装了一台水压机。我前面已经说过了,这台机器出了毛病。我们希望能得到你的指点。我们小心翼翼地保守着秘密,可一旦有人知道我们曾请水利工程师到我们的小房子来,很快就会引起人们的好奇。如果真相泄露出去,那么我们不仅没机会得到那些土地,更没机会实行我们的计划。我要求您保证不对任何人透露您今天晚上要到艾津去,原因就在这儿的。我希望我已经把一切都讲清楚了。 ’

  “‘我听明白了,’我说,‘只有一点,水压机对你们挖漂白土会有什么用处?据我所知,漂白土是像从矿坑里掏沙砾那样挖出来的。 ’

  “‘啊,’他不在意地说,‘我们有自己的方法。我们把土碾压成砖坯,这样的话,搬运的时候就不至于泄露它们是什么东西了。但那只不过是一些细节。哈瑟利先生,现在我已经向您透露了全部秘密,并且向您表示了我是多么信任您。 ’他边说边站了起来,‘那么, 11点 15分在艾津见。 ’

  “‘我一定去。 ’

  “‘绝对不能对任何人说。’他又久久地以怀疑的眼光凝视着我。最后,他用他那湿冷的手和我握了握手,急急忙忙走出了房间。

  “你们两位可以想象得到,后来,当我冷静下来全盘思量这件事时,我对这个突如其来地委托给我的任务感到十分惊讶。当然了,一方面我很高兴,因为假如让我给我的任务定个价,他付酬金至少有 10倍之多;此外,这个任务很可能会引来其他一些任务。另一方面,我主顾的那副尊容和举止让我很不愉快,我觉得他关于漂白土的解释不足以说明我深夜前往的必要性,也不足以说明他为什么那么担心我可能会对别人谈及这个差事。不管怎样,我最后把一切担心抛到了脑后。我饱餐了一顿晚饭,驱车前往帕丁顿,接着就上了路,严格遵守主顾让我守口如瓶的要求。

  “到了雷丁,我不仅必须换车,而且必须换车站。但我刚好赶上了开往艾津的最后一班火车, 11点钟以后,我就到达了那灯光暗淡的小站。我是唯一一个在那里下车的乘客。站台上空空荡荡,只有一个提着灯笼显得发困的搬运工人。我走出出站口,发现那位主顾正在另一边没有灯光的暗处等待着我。他一言不发地攥住了我的胳膊,催我赶紧登上一辆一直敞开着车门的马车。他拉上两边的窗子,敲了敲马车的木板,马就飞快地奔跑了起来。 ”

  “只有一匹马吗?”福尔摩斯突然插话问道。

  “对,只有一匹。 ”

  “您注意到它的颜色了吗?”

  “是的,我跨进车厢时借着边灯看了一下,是匹栗色的马。 ”

  “看上去很蔫还是活蹦乱跳?”

  “噢,活蹦乱跳,毛色非常光润。 ”

  “谢谢,很抱歉打断了您的话。您的讲述很有趣,请您接着往下讲。”

  “就这样,我们上了路。马车行驶了至少有一个小时。莱桑德 ·斯塔克上校曾说过,只有 7英里远,但我总觉得,就我们行进的速度和所用的时间来看,差不多有 12英里的路程。一路上,他一直默默地坐在我的旁边。我朝他那个方向瞄了几次,发现他一直在紧张地盯着我。那个地方的乡间道路看来不太好,车子颠簸得很厉害,弄得我们东倒西歪。我努力向窗外看去,想看看我们到了什么地方,但窗子是毛玻璃的,除了偶尔经过有灯的地方时看到一片模模糊糊的亮光以外,什么也看不清。我不时地找几句话来打破旅途的沉闷,但上校仅仅用只言片语来回答我。这样一来,话也就谈不下去了。马车驶过崎岖不平的道路,驶上砾石路,从颠簸向前变成了平稳行驶。最后,马车停了下来。上校跳下马车,走在前面,我紧跟其后。他突然一把拉住我,把我拉进了我们面前那敞开着的大门。我们就好像是一下马车便进大厅,以至于我连粗略地观察一下房子正面的机会都没有。我一跨进门,门就在我的身后砰的一声重重地关上了。我隐隐约约地听到了马车离开时吱吱嘎嘎的车轮声。

  “房子里漆黑一团。上校一边摸索着寻找火柴,一边低声咕哝着。这时,在走廊的另一端,有扇门忽然打开了,一道长长的金色亮光射向我们这个方向。灯光越来越亮。紧接着,一个女人出现了。这个女人手里端着一盏灯,高高举在头顶,朝前探身注视着我们。我看得清清楚楚,她长得很漂亮。灯光照在她那黑色的衣服上,从反射出来的光泽可以看出,衣服布料很华丽。她说了几句外语,听口气好像是在问问题。上校很粗暴地三言两语就回答了她。她是那样吃惊,手里的灯差一点掉了下来。上校走到她身边,对着她的耳朵悄声地说了些什么,把她推回她从那里出来的房间,然后自己手里提着灯朝着我走了过来。

  “‘也许要麻烦您在这房间里稍等几分钟。’他一边说一边推开了另一个房间的门。这是一间安静、陈设简单的小房间。房间中间有一张圆桌,上面散乱地堆着几本德文书。上校把灯放在门旁边一架小风琴的顶上。‘我不会让您久等的。 ’

  说完后,他就隐没到黑暗中去了。

  “我看了看桌子上的书。尽管我不懂德文,但还是看出其中有两本是科学论文,剩下的是诗集。我走到窗口,希望能看一看乡间的夜景,但是一扇关闭得很严的栎木百叶窗遮住了窗子。房间里静得出奇,除了一座旧钟在走廊里的某处滴答滴答地响着,一切都死一般的沉寂。一阵模模糊糊的不安的感觉渐渐笼罩住了我。这些德国人是些什么人呢?他们居住在这穷乡僻壤干什么呢?这个地方又是在哪儿?我只知道这里距离艾津 10英里左右,但我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楚。

  “就地理位置来说,雷丁可能还有其他一些大镇子也处在这个半径范围之内,所以这个地方可能并不那么偏僻。但这里是那么寂静,可以十分肯定我身处乡间。我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低声地哼着小调来壮胆。我感觉我完全是为了挣那50畿尼的酬金才来的。

  “突然,在这极度寂静之中,我房间的门无声无息、慢慢地打开了。那个女人站在门缝里,身后是黑暗的大厅,我那盏灯昏黄的灯光照在她那热切而美丽的脸上。我一眼就看出她脸上带着惶恐不安的神色,这样的神色让我感到胆战心寒。她哆哆嗦嗦地举起一只手指警告我不要做声,飞快地对我说了句生硬的英语。她就像一匹受惊的马驹那样,匆匆地回头看了看身后的阴暗处。

  “‘我如果是您我就跑掉了,’她说。她似乎在努力让自己的口气平静一些,‘我如果是您我就跑掉了,我不会留在这儿。留下来对您没有好处。 ’ “‘但是,夫人,’我说,‘我还没有做我该做的工作呢。看过机器后,我才能离开这里。 ’

  “‘不值得等,’她接着说,‘您可以从这扇门走出去,没有人会阻拦您。’她看我微笑着摇摇头,突然不再拘谨了。她向前走了一步,两手紧握在一起。‘看在上帝的面上!’她低声说,‘现在还来得及,快点逃!’

  “但是我这个人天生有点固执,如果工作中遇到阻碍,会更加坚持不懈。我想到我那 50畿尼的酬金,想到那一趟疲惫的旅行,想到我肯定将要度过的一个很不愉快的夜晚。难道能让这一切付诸东流吗?为什么不完成任务、领取报酬后再走,偏偏现在就偷偷逃走呢?在我看来,她可能是个偏执的女人。因此,尽管她的神色给我的震动大大超过了我所愿意承认的程度,我却态度坚定,依旧摇摇头,表示我要留在那里。她看样子还想再次恳求我,但这时从楼上传来很响的关门声,紧接着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她倾听了片刻,举起双手做了一个绝望的姿势,便和她来时一样,突然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进来的是上校和一个身材矮胖、双下巴的褶痕上长着栗鼠胡须的人。上校向我介绍说,他是弗格森先生。

  “‘这位是我的秘书兼经理,’上校说,‘顺便说一下,我记得我刚才想让您关上房门。我担心穿堂风吹着您。 ’

  “‘恰恰相反,’我说,‘是我把门打开的,我感觉这个房间有点闷。 ’

  “他狐疑地看了我一眼。‘那么,我们最好还是开始工作吧,’他说,‘弗格森先生和我准备领您到上面去看看机器。 ’

  “‘我想,我最好还是戴上帽子吧。 ’

  “‘噢,没必要,就在这所房子里面。 ’

  “‘什么?你们在房子里挖漂白土?’

  “‘不,不。这只是我们压砖坯的地方。不过这无关紧要。我们希望您做的只是检查一下机器,看看出了什么毛病。 ’

  “我们一起上了楼,上校提着灯走在前面,经理和我跟在后面。这是一座迷宫似的古老房子,有许许多多走廊、过道、狭窄的盘旋式楼梯、低矮的小门。由于几代人踩踏,所有的门槛都已凹陷了下去。底层的地板上没有地毯,没有摆放过家具的痕迹,墙上的灰泥已经剥落,绿色肮脏的污渍上还冒着湿气。我尽量摆出一副不在意的姿态,但我并没忘记那位夫人的警告。尽管我没有把那位夫人的警告太当真,我还是留神注意着我的两位伙伴。弗格森看样子是个孤僻沉默的人,但从他所说的很少几句话里还是可以判断出,他应该是一位英国人。

  “最后上校在一扇矮门前站住,打开了锁。门内是一个小小的方形房间,我们三个人不能同时进去。弗格森留在外面,上校领我走了进去。

  “‘我们,’他说,‘现在实际上是在水压机里面。如果现在有人开动它的话,对我们来说,那将是一桩非常不愉快的事。这个小房间的天花板,实际上是下降活塞的终端,它下落到这个金属地板上时带有好几吨的压力。在外面有些小的横向的水柱,里面的水受压后就会按照您所熟悉的方式传导和增加所受的压力。机器很容易运转,只是在运转时有点不灵活,浪费掉一小部分压力。请仔细查看一下,告诉我们怎样才能把它修好。 ’

  “我从他手里接过灯,非常彻底地检查了那台机器。那的确是一台庞大的机器,能够产生巨大的压力。我走到外面,压下操纵杆,听到有飕飕声。我马上明白,机器里有细微的裂隙,裂隙使得水能经由一个侧活塞回流。通过检查,我发现传动杆头上的一个橡皮垫圈已经皱缩,因而不能塞住在其中来回移动的杆套。很明显,这就是浪费压力的原因。我给他指出了这一点。他非常仔细地听着,并问了几个应如何修理这台机器的实际问题。交代清楚以后,我回到机器的主室内。出于好奇,我仔细地打量着这个小房间。其实只要看一眼就会明白,漂白土的故事完全是胡扯。如果认为这个功效如此之大的机器就是为这么个目的而设计的,那就太荒唐可笑了!房间的墙壁是木质的,地板由一个大铁槽构成,大铁槽上积了满满一层金属碎屑。我弯下腰来用手指去挖,想看看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就在此时,我听到一声德语的低声惊叫,看到上校那张死灰色的脸正居高临下地对着我。

  “‘你在那儿干什么?’他问道。

  “由于上了他那精心编造的故事的当,我感到很生气。‘我正在欣赏您的漂白土,’我说,‘我想如果我知道了您使用这台机器的真正目的,我不就更能向您提供一些有关它的建议吗了?’

  “话一出口,我马上就为自己鲁莽的语言而感到后悔。他的脸色变得很难看,灰色的眼睛里射出了邪恶的光芒。

  “‘很好,’他说,‘你会知道这机器的一切!’他向后退了一步,砰的一声关上了小门,将插在锁孔里的钥匙转动了一下。我冲到门前,使劲地拉着把手,连踢带推,但是这门关得严严实实,却纹丝不动。

  “‘喂!’我大叫起来。‘喂,上校!放我出去!’

  “这时,在寂静之中,我突然听到了一种声音,我的心急得几乎要跳出来了。那是杠杆的铿锵声和水管漏水的飕飕声。他开动了机器。灯还在地板上,是我检查铁槽时放在那里的。借着灯光,我看到黑黝黝的房顶正缓慢地、摇摇晃晃地向我压下来。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了,它的压力在一分钟内就能把我压成肉酱。我尖声呼喊,用身体撞门,用指抠门锁。我苦苦哀求上校放我出去,但是无情的杠杆铿锵声淹没了我的呼喊。房顶离我的头只有一两英尺了,我举起手就能摸着它那坚硬粗糙的表面。这时候我心里突然掠过一个念头。我想到,一个人死亡时的痛苦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临死时的姿势。如果我趴着,重量就会落在脊椎上。一想到那骨头压断时可怕的噼啪声,我不禁浑身打起颤来。也许另一个姿势会好一些,但我有胆量仰面躺在那里眼巴巴地看着那一团要命的黑影摇摇晃晃地向我压下来吗?我已经站不直了。突然,我看到了一样东西,心里喷溅出了希望的火花。

  “我曾说过,虽然房顶和地板是铁的,但墙壁却是木头的。在我向四周投以最后的一瞥时,我看到两块墙板之间透过来一线微弱的黄色亮光。随着一小块嵌板被往后推去,亮光变得越来越亮,一刹那间我简直不敢相信这儿确实是一扇逃生之门。我立刻就从那里冲了出去,失魂落魄地躺在了墙的另一边。在我身后,嵌板又合上了。我听到了那盏灯碎裂时发出的声音,听到了两块铁板的撞击声。这两种声音表明,我几乎是在最后时刻才死里逃生。真是千钧一发啊!我昏了过去……“后来我苏醒过来。我发现自己躺在一条狭窄走廊的石头地面上。一个女人弯着腰,右手拿一根蜡烛,左手使劲地拉着我的手腕。她不是别人,就是那位警告过我的那个女人!我拒不接受她的警告是多么愚蠢啊!

  “‘快!快!’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喊着,‘他们马上要到这里来了,他们会发现您不在那里。哎呀,不要浪费这宝贵的时间,快!’

  “我这次没有无视她的劝告。我摇摇晃晃地站了来,跟着她沿着走廊跑去,跑下一条盘旋式楼梯。楼梯下面是另一条宽阔的过道。刚跑到这条过道,我就听到奔跑的脚步声和两个人的叫嚷声。一个人在我们刚才待的那一层,另一个在他的下一层,两个人互相呼应着。那个女人停了下来,就像一个走投无路的人那样朝四周看看。紧接着她推开一扇通向一间卧室的门,皎洁的月光从窗户照进了卧室。

  “‘这是唯一的机会,’她说,‘很高,但也许能跳下去。 ’

  “就在她说话的时候,过道的尽头有灯光闪现。我看到上校急步奔来的瘦削身影。他一只手提着提灯,另一只手拿着一把像屠夫的切肉刀那样的凶器。我拼命跑过卧室,猛地推开窗户向外望去。花园就在下面最多不过 30英尺的地方。它沐浴在皎洁的月光下,看上去是那么恬静,那么生机盎然。我爬到窗台上。我犹豫着,没有就跳下去。我想知道我的救命恩人和追赶我的恶棍之间会发生什么事情。如果她被欺负,我就是冒再大的危险也要回去帮助她。我的脑海里刚闪出这个念头,就看见上校已到了门口。他想推开她冲过来,但是她伸开两臂抱住了他,使劲把他往后推。

  “‘弗里茨!弗里茨![德国人的诨名,带有贬义],她用英语喊着,‘记住你上次事后许过的诺言。你说过再也不会发生这种事情了。他不会说出去的!啊,他不会说出去的!’

  “‘你疯啦,伊利斯!’他咆哮着,用尽力气从她的双臂中挣脱了出来。‘你会毁了我们的。他看到的太多了,我说,让我过去!’他把她摔倒在一边,奔到窗口,用他那沉重的凶器向我砍来。当他砍下来时,我的身体虽然已经离开窗口,但两手还抓着窗台。我感觉到一阵隐痛,手一松,就掉了下去。

  “我只是震动了一下,并没有摔伤。我急忙站了起来,拼命冲进矮树丛中。我明白,我还远未脱离危险。可正当我向前跑着,突然感到一阵要命的晕眩和恶心。我瞅了一眼那只疼得阵阵抽搐的手,才第一次发现我的大拇指被砍掉了,血正从伤口不断地涌出来。我竭尽全力用手帕把伤口裹了起来。我突然感一阵耳鸣,接着我就昏厥过去,倒在地上。

  “我不知道我昏迷了多久。时间一定很长。当我苏醒过来时,正是星沉月落,旭日东升。我的衣服被露水浸湿了,袖子被伤口的血浸透了。伤口剧烈的疼痛立刻让我回忆起夜里的危险遭遇。一想到我可能还没有摆脱追赶我的人,我顿时跳了起来。但让我大吃一惊的是,我四下张望,既看不到房子,也看不到花园。原来我一直躺在紧挨公路的树篱的一个角落里,前面不远处是一座长长的建筑物。我走近一看,原来就是我昨天晚上下车的那个车站。如果不是有我手上这个吓人的伤口作证,我真的会以为,在这一段可怕的时间里所发生的一切,很可能只不过是一场噩梦。

  “我昏昏沉沉地走进车站,打听早班火车的时间,知道一小时内将有一班开往雷丁的火车。我发现值班的还是我来时就在那儿的那位搬运工。我问他是否听说过莱桑德 ·斯塔克上校,他对这个名字很陌生。我问他是否注意到昨天晚上等候我的那辆马车,他说没有。我问他附近是否有警察局,他说 3英里外有一个。

  “我受了伤,又疲惫不堪, 3英里的距离对我来说实在是太远了。我决定回到城里后再去报警。回到城里时才 6点稍过一点,于是我就去包扎伤口。我能到这里来,多亏了这位医生。我把这个案子托付给您,我将完全按照您的意见办。 ”

  听完这段不寻常的叙述之后,我和福尔摩斯沉默地坐了好一会儿。之后,歇洛克 ·福尔摩斯从架子上取下一本贴剪报的笨重的大本子。“这里有一则会让你们感兴趣的广告,”他说,“大约一年以前,所有的报纸都刊登过。我给你们读读:‘寻人。杰里迈亚 ·海林先生,现年 26岁,职业水利工程师,于本月 9日晚 10时离开寓所后下落不明。身穿……’

  等等,等等。哈!我想,这应该是上一次上校需要对他的机器进行大检修。 ”“天哪!”我的病人叫道。“这就能解释了那个女人说的话。 ”“毫无疑问。很清楚,上校是一个冷酷的亡命之徒。他绝不会让任何东西挡他的道。他就像那些真正的海盗一样,绝不会在被他们俘获的船上留下一个活口。好了,现在每一分钟都十分宝贵,如果您还能支持得住,我们需要马上赶到苏格兰场去报案。这是我们采取的第一个措施。 ”

  大约 3个小时后,我们一起上了火车,从雷丁出发前往伯克郡的小村子。我们一行五人,有歇洛克 ·福尔摩斯,那个水利工程师,苏格兰场的布雷兹特里特警官,一位便衣侦探,我。布雷兹特里特在座位上铺开一张本郡的军用地图,以艾津为中心用圆规画了一个圆圈。

  “就在这儿,”警官说,“这个圆圈是以这个车站为中心、以 12英里为半径画的。我们要找的那个地方大约是在靠近这边线的某个地方。先生,我记得您说的是 12英里。 ”

  “马车足足跑了一小时。 ”“您认为是他们把昏迷之中的您从那么老远送回来的吗?”“应该是他们。我模模糊糊地有点记得,似乎是被抬起来运到什么地方去过。 ”“我不能理解的是,”我说,“为什么他们在花园里发现您昏迷时会放了您?

  难道是因为那个女人求情,那个坏蛋心软了?”“不大可能。我一生中从来没有见到过比他那张面孔更冷酷的面孔。”“哦,要不了多久我们就会把这一切搞清楚。”警官说。“瞧,我已经画好这个圆圈,我唯一希望知道的是在哪一点上能找到我们要找的那个家伙。 ”“我想我能指出来。”福尔摩斯平静地说。“真的吗?现在!”警官叫了起来,“您已经作出了判断!那么好,让我们看看谁和您的看法一致。我说是在南面,因为那一带乡间更荒凉。 ”“我说在东面。”工程师说。“我说在西面,”便衣侦探说,“那一带有好几个非常安宁的小村子。”“我说在北面,”我说,“那一带没有山,而我们的朋友说,他注意到马车没有上过坡。 ”“嗨!”警官笑着喊道,“意见分歧还不小。我们兜了一个圈子,您打算把决定性的一票投给谁呢?”“你们全错了。 ”“我们不可能全错呀!”“哦,是的,你们全错了。你们听我说,”他将手指放在圆圈的中心,“这就是我们会找到他们的地方。 ”“但是,那 12英里的路程呢?”哈瑟利气喘吁吁地说。“去 6英里,回来 6英里。没有比这再简单的了。您自己说过当您上马车的时候,那匹马精神饱满,毛色光泽。如果它已经奔驰了 12英里那么难走的路,怎么会是那个样子呢?”“确实,很可能是这样一个诡计,”警官若有所思地评论道,“当然,这个匪帮究竟是什么性质的也毫无疑问了。 ”“那当然是毫无疑问了。”福尔摩斯说,“他们是大规模伪造货币的罪犯。他们用那台机器铸造合金,来代替白银。 ”“我们发现,有一伙机灵的坏家伙在干这一行有一段时间了。”警官说,“他们一直在大批大批地铸造半克朗硬币。我们甚至一直追踪他们到雷丁,但再远就没有线索了。他们很善于隐蔽,是精于此道的惯犯。但现在,多亏有了这个意外得来的机会,他们插翅难逃了。”

  但这位警官错了,这些罪犯命中注定不会落入法网。当我们所乘的火车驶进艾津车站时,只见一股巨大的浓烟从邻近的一个小树丛后面滚滚而上,就像一根硕大无比的鸵鸟毛悬挂在美丽的田园上空。

  “是房子失火了吗?”当火车吐着白烟开出车站时,警官问道。

  “是的,先生。”车站站长回答说。

  “什么时候起火的?”

  “听说是夜里起的火,先生。火越烧越旺,现在已成了一片火海了。”

  “是谁的房子?”

  “比彻医生的。 ”

  “告诉我,”工程师插了一句,“比彻医生是个德国人,非常瘦,长了个又长又尖的鼻子,对吗?”站长放声大笑起来,“不对,先生,比彻医生是个英国人,在我们这个教区里还没人比他穿得更讲究。据我了解,倒是有位先生和他住在一起。那位先生是外国人,是一个病人,但看起来您请他饱餐一顿上好的牛排,他也不会觉得油腻的。”

  站长的话还没说完,我们就急急忙忙朝着失火的方向奔去。这条路一直通到一座低矮的小山顶上。一座高大的白灰粉刷的建筑物在我们面前出现了。这座建筑物的每一扇窗,每一道缝都还在向外喷着火舌,前面花园里有 3辆救火车正在奋力扑救,想要把火势压下去。

  “就是这里!”工程师显得特别激动地喊着,“瞧这沙石路!那边就是我躺过的蔷薇花丛。那第二扇窗就是我跳出来的地方!”

  “那么,”福尔摩斯说,“至少您已经报了仇了。毫无疑问,是您的油灯被那台机器压碎的时候烧着了木板墙。他们肯定是在追赶您的时候太激动了,以至于当时没有发觉。您现在睁大眼睛看看,人群里有没有您昨天晚上的那几位朋友?不过在我看来,他们目前已经走出足足有 100英里了。 ”

  福尔摩斯的担心果然成为事实。从那一天起直到现在,再也没有人知道他们的踪迹,无论是那位漂亮的女人,那个阴险的德国人,还是那乖僻的英国人。当天清晨,一位农民曾经遇到过一辆马车,载着几个人和几只沉重的大箱子,朝着雷丁的方向飞快地驶去。但是这些亡命之徒逃到那里以后就销声匿迹了,即使足智多谋的福尔摩斯也找不到一点点有关他们去向的线索。

  消防队员们发现房子里面的布置很奇怪,感到很伤脑筋。更让他们不安的是,在三楼的一个窗台上发现了一截大拇指。他们总算没有白费劲,大约在日落西山的时候,他们终于控制住了这场大火。房顶已经烧塌了,整个现场变成了一片废墟,以至于除了一些弯曲的气缸和铁管子外,我们不幸的朋友为之付出惨痛代价的那台机器,竟没有留下任何的遗迹。在一间附属的外屋里,我们发现了贮藏的大量镍锭和锡锭,但却没有找到硬币。这种情况也许可以说明为什么有上面提到的那些沉重的大箱子。

  如果不是那块松软的泥土给我们留下了清楚的足迹,我们的水利工程师是如何从花园里被送到他恢复知觉的那个地方,可能会永远是个谜。他很显然是被两个人抬过去的。在这两个人中,一个人的脚非常小,另一个人的脚却大得出奇。总的来看,那个沉默寡言的英国人很可能不像他的同伙那么胆大妄为,或者说不像他的同伙那么凶残。应该是他帮助那个女人把失去知觉的工程师抬离险境的。

  当我们再次坐上火车返回伦敦的时候,我们的工程师沮丧地说,“唉,这对我说来真是件糟糕的事情。我失去了我的大拇指,失去了 50畿尼的酬金,可我得到的是什么呢?”

  “经验!”福尔摩斯笑着说,“您应该明白,就间接意义而言,这可能是很有价值的;只要这事一宣扬出去,那么从此以后,您的事务所就会获得很好的声誉。”

  贵族单身汉案圣西蒙勋爵的婚事及其奇怪结局早就不是上流社会人士感兴趣的话题了,虽然这位不幸的新郎也和这些人士是一个圈儿里的。新丑闻的细节更加妙趣横生,已经让圣西蒙勋爵的婚事黯然失色,已经把四年前发生的这一戏剧性事件推离了现场。尽管如此,我还是很有把握地认为,这件案子的全部真相从未向大众透露过,大众还不了解我的朋友歇洛克 ·福尔摩斯为查清这事件作出过重大贡献。我觉得,如果不对这一极不寻常的事件加以简要描述,那么对福尔摩斯业绩的记录而言就将是一种缺憾。

  那时我还和福尔摩斯一起住在贝克街。就在我结婚前几个星期的一天,福尔摩斯午后散步回来,看到桌子上有写给他的一封信。那天阴雨绵绵,秋风劲吹。我的胳臂由于残留着作为当年参加阿富汗战役纪念品的那颗阿富汗步枪子弹隐隐作痛,因此我一整天都窝在屋里。我躺在一把安乐椅里,双腿搭在另一把椅子上,埋头于摆满身边的报纸堆,直到脑袋里装满了当天的新闻,才把报纸丢开,无精打采地躺着,看着桌子上那封信封上端的巨大饰章和交织字母[指印在信封或信笺上的盾形纹章上端的饰章和姓名等起首字母相互交织成的图案],懒洋洋地揣测究竟是哪位贵族给我的朋友写了这封信。

  福尔摩斯进屋时,我说:“这儿有一封非常时髦的信。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早晨收到的信是一个鱼贩子和一个海关检查员写的。 ”

  “对,我的信件肯定具有丰富多彩引人入胜的地方,”他笑着回答说,“一般情况下,越普通的人写来的信越有趣。可是这封信看来就像是一张不受欢迎的社交上用的传票,要么让人厌烦,要么就是逼着人撒谎。 ”

  他拆开信封,浏览了信的内容。

  “噢,你看看,说不定倒是一件有趣的事呢!”

  “不是社交的?”

  “不,很显然是事务性的。 ”

  “一位贵族的委托人写来的?”

  “英国地位最高的贵族之一。 ”

  “老兄,我祝贺你。 ”

  “说实话,华生对我来说,这位委托人的社会地位没什么了不起的,我感兴趣的是他的案情。但如果要展开对这件新案件的调查,那么与他的社会地位相关的情况也还是很有用的。你最近一直在很仔细地看报,是吗?”

  “看来好像是这样。”我指了指角落里的一大堆报纸,沮丧地说,“我无事可干。 ”

  “真走运,也许你能向我提供一些最新的情况。除了犯罪的消息和寻人广告栏之外,别的我一概不看。寻人广告栏总是很有启发性。你既然那么留心最近发生的事,那你肯定看到过关于圣西蒙勋爵和他婚礼的消息吧?”

  “噢,是的,我是怀着莫大的兴趣来阅读这消息的。 ”

  “很好,我手中这封信就是圣西蒙勋爵写来的。我读给你听听,你可一定要翻一遍这些报纸,向我提供所有关于这件事的消息。他是这么写的:

  ‘亲爱的歇洛克 ·福尔摩斯先生:

  据巴克沃特勋爵所说,我可以绝对信赖您的分析和判断力。因此我决定登门拜访,就与我婚礼相关的一些令人非常痛心的意外事件向您请教。苏格兰场的雷斯垂德先生已经受理此案。他向我表明,他认为没有理由不和您合作。他甚至认为您的合作可能会有所帮助。下午 4点,我将登门求教,届时您如另有约会,希望稍后您仍能接见。因为此事至关重要。

  您忠实的圣西蒙’

  “这封信是用鹅毛笔写的,发自格罗夫纳大厦。尊贵的勋爵不小心在他右小指的外侧沾上了一滴墨水。”福尔摩斯一边叠信一边说。

  “他约定 4点钟来。现在是 3点,只剩一小时了。 ”

  “那么,有你的帮助,我还来得及把这件事弄明白。翻一下这些报纸,按时间顺序把有关的摘录排好。我来看一下我们这位委托人的身世。”他从壁炉架旁的一排参考书中抽出一本红皮书。“在这儿呢,”他一边说一边坐下来,把书平铺在膝盖上,“罗伯特 ·沃尔辛厄姆 ·德维尔 ·圣西蒙勋爵,巴尔莫拉尔公爵的次子。呵!勋章!底色天蓝,黑色中带有 3个铁蒺藜。生于 1846年,现年 41岁,已到了成熟的结婚年龄。在上届政府中担任过殖民地事务副大臣。他的父亲,那位公爵,曾经当过外交大臣。他们继承了安茹王朝的血统,是它的直系后裔。母系血统为都铎王朝。呵!这些并没有什么指导意义。我看,华生,我还得请你提供一些更实在的情况。 ”

  “我没怎么费事就找到了想要找的情况,”我说,“事情发生在不久前,给我的印象很深。不过我过去没敢对你说。因为我知道你手头正有一件案子,你又不喜欢有其他事打扰你。 ”

  “噢,你指的是格罗夫纳广场家具搬运车的那件小事吧。现在已完全搞清楚了,其实从一开始就很明白。请把翻检报纸的结果告诉我吧。 ”“这是我能找到的第一条消息,刊登在《晨邮报》的启事栏里。日期是,你看,几周以前:

  ‘(据传)巴尔莫拉尔公爵的次子,罗伯特 ·圣西蒙勋爵,与美国加利福尼亚州旧金山阿洛伊修斯 ·多兰先生的独生女哈蒂 ·多兰小姐的婚事,已经安排就绪,如传闻属实,近期即将举行婚礼。 ’

  就这么多。 ”“简明扼要。”福尔摩斯一边说,一边他把他那又瘦又长的腿伸到火炉旁边。“同一周内一份社交界的报纸上对这件事有一段更详细的记载。啊,在这儿:

  ‘婚姻市场不久就会出现要求采取保护政策的呼声,因为目前这种自由贸易式的婚姻政策看起来对我们英国同胞极为不利。大不列颠名门望族大权旁落,一个接一个地为来自大西洋彼岸的女表亲所掌握。上周,在这些妩媚的入侵者抢走的胜利品清单中,又添上了一位重要人物。圣西蒙勋爵 20多年来从未堕入情网,现在却明确地宣布即将与加利福尼亚百万富翁的令人一见倾心的女儿哈蒂 ·多兰小姐结婚。多兰小姐是一位独生女。在韦斯特伯里宫的庆典欢宴上,她优雅的体态和惊人的美貌引起了人们极大的关注。据近传,她的嫁妆将大大超过 6位数字,预期将来还会有所增益。巴尔莫拉尔公爵近年来不得不出售自己的藏画,已成为公开的秘密;除伯奇穆尔荒地那菲薄的产业之外,圣西蒙勋爵一无所有。通过这一联烟,这位加利福尼亚的女继承人将由一位女共和党人轻而易举地一跃成为不列颠的贵妇。这一联姻将惠及双方。 ’”

  “还有什么别的吗?”福尔摩斯打着呵欠问道。

  “噢,有,多着呢。《晨邮报》上还有一条短讯说:婚礼将绝对从简;预定在汉诺佛广场的圣乔治大教堂举行;届时将仅仅邀请几位至亲好友参加;婚礼后,新婚夫妇及亲友等将返回阿洛伊修斯 ·多兰先生在兰开斯特盖特租赁的备有家具的寓所。两天后,也就是上星期三,有一个简单的通告,宣告婚礼已经举行。新婚夫妇将在彼得斯菲尔德附近的巴克沃特勋爵别墅欢度蜜月。这是新娘失踪以前的全部报道。 ”“在什么以前?”福尔摩斯吃惊地问道。“在新娘失踪以前。 ”“她是在什么时候失踪的?”“婚礼后吃早餐的时候。 ” “的确,比原来想象的要有趣得多。事实上,很富有戏剧性。 ”“是的,正是由于不同寻常,才引起了我的注意。 ”“她们常常在举行结婚仪式之前失踪,偶尔也有在蜜月期间失踪的。但我实在想不起来还有哪一件像这次那么干脆的,请把细节详细说说。 ”“我可有言在先,这些材料很不完整。 ”“也许我们可以把它们拼凑起来。 ”“就是这样,昨天晨报上的一篇文章谈得还比较详细,让我读给你听听。标题是‘上流社会婚礼中的奇怪事件’。

  ‘罗伯特 ·圣西蒙勋爵举行婚礼时发生了奇怪的不幸事件,让他们全家惊恐万状。正如昨天报纸上简要报道的那样,婚礼仪式是在前天上午举行的;可是直至日前,对不断到处流传的奇怪传闻才有可能予以证实。尽管朋友们百般遮掩,但此事已引起公众的极大关注。对已经成为公众谈资之事,故作不予理睬的姿态,毫无裨益。

  婚礼在汉诺佛广场的圣乔治大教堂举行,仪式简单,不事张扬。除新娘的父亲,阿洛伊修斯 ·多兰先生、巴尔莫拉尔公爵夫人、巴克沃特勋爵、尤斯塔斯勋爵和克拉拉 ·圣西蒙小姐(新郎的弟弟和妹妹)以及艾丽西亚 ·惠延顿夫人外,别无他人参加。婚礼后,一行人即前往兰开斯特盖特的阿洛伊修斯 ·多兰先生寓所。寓所里早餐已经准备就绪。此时似乎有一个女人引起了些许微小麻烦。目前她的姓名未详。她尾随在新娘及其亲友之后,试图强行闯入寓所,声称有权向圣西蒙勋爵提出要求。经过长时间的纠缠,管家和杂役始将其赶走。在发生这件不愉快的纠纷之前,新娘已进入室内同亲友一起就座共吃早餐。但不久新娘即声称突感不适,中途离席回了自己的房间。她久久不归引起了议论,其父亲即去找她。但据其女仆所言,她在房间逗留片刻,即拿了一件长外套和一顶无边软帽,匆忙下楼去了走廊。一个男仆声称看到过一个这样装束的太太离开寓所,但不敢相信其即为女主人。男仆以为女主人尚与其亲友共欢。阿洛伊修斯 ·多兰先生在确定女儿失踪后,即和新郎一起同警方联系。目前警方正在大力调查。这件离奇的事情可能很快就会水落石出。但直至昨天深夜,这位失踪的小姐依然下落不明。关于这件事的谣言四起,其中一些认为新娘可能遇害。据说警方拘留了那个最初引起纠纷的女人,认为她出于妒忌或其他动机,可能与新娘奇怪的失踪有牵连。 ’”

  “就这些吗?”

  “另一份晨报上只刊登了一条短消息,但却很有启发性。 ”

  “内容是……”

  “弗洛拉 ·米勒小姐,也就是肇事的那个女人,实际上已被逮捕。她以前似乎在阿利格罗当过芭蕾舞女演员,和新郎相识多年。再没有更多的细节了。现在就报纸已发表的消息而言,整个案情你已经都知道了。 ”

  “看来真是一件非常有趣的案子。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它放过。华生,你听,门铃响了。 4点钟刚过一点儿,这一定是我们高贵的委托人来了。别总想走,华生,我非常希望有一个见证人,即使只是为了检验一下我的记忆力也好。 ”

  “罗伯特 ·圣西蒙勋爵到!”我们的小仆人推开房门报告说。一位绅士走了进来。他的相貌讨人喜欢,显得颇有教养。他高高的鼻子,脸色苍白,嘴角微露不悦,长着生来就发号施令那类人所特有的一双神色镇静、睁得大大的眼睛。他举止敏捷,但却给人一种未老先衰之感。他走起路来略显弯腰驼背,此外还有点屈膝。他的头发也是如此。当他脱去他那顶帽檐高高卷着的帽子时,只见头部周围一圈灰白的头发,头顶上头发稀稀拉拉。他的穿着考究得近于浮华:高高的硬领,黑色的大礼服,白背心,黄色的手套,漆皮鞋和浅色的绑腿。他慢慢地走进房内,眼睛从左边看到右边,右手里晃着系金丝眼镜的链子。

  “你好,圣西蒙勋爵。”福尔摩斯说着站起身来,鞠了个躬。“请坐在这把柳条椅上。这位是我的朋友和同事华生医生。请靠近火炉一点,让我们来谈谈这件事吧。 ”

  “你不难想到,这是一件对我来说十分痛苦的事,福尔摩斯先生。可以说让我痛心疾首。我知道,先生,这类微妙的案子你曾经处理过几件。我估计这些案子的委托人的社会地位和这件案子的不可同日而语。 ”

  “的确,委托人的社会地位是在下降了。 ”

  “对不起,烦请再说一遍。 ”

  “上次这类案子的委托人是一位国王。 ”

  “噢,真的吗?我没想到,哪位国王?”

  “斯堪的纳维亚国王。 ”

  “什么!他的妻子也失踪了吗?”

  “你明白,”福尔摩斯和蔼地说,“就像我答应对你的事情保守秘密一样,我对其他委托人的事情也保守秘密。 ““当然如此,很对!很对!请见谅。至于我这个案子,我愿意告诉你一切有助于你作出判断的情况。 ”“谢谢,我已经看到了报纸上的全部报道,不过也仅此而已。我想,我可以把这些报道看做是属实的。例如,这篇有关新娘失踪的报道。 ”圣西蒙勋爵看了看报纸,说:“是的,这篇报道所说的情况完全属实。 ”“但无论是谁,只要想做出推论,都需要大量的补充材料。我想我可以通过向你提问,直接得到我需要知道的事实。 ”“请提问吧。 ”

  “你第一次见到哈蒂 ·多兰小姐是在什么时候?”

  “一年以前,在旧金山。 ”

  “当时你正在美国旅行?”

  “是的。 ”

  “你们那时订婚了吗?”

  “没有。 ”

  “但是有友好往来?”

  “我能和她交往我感到很高兴,她能够看出我很高兴。 ”

  “她父亲很有钱?”

  “据说他是太平洋彼岸最有钱的人。 ”

  “他是怎样发家的呢?”

  “开矿。几年以前,他还一无所有。有一天他挖到了金矿,于是投资开发,从此飞黄腾达。 ”

  “你对这位年轻的小姐印象怎么样?”

  这位贵族目不转睛地看着壁炉,系在他眼镜上的链子晃动得更快了:“你知道,福尔摩斯先生,在她的父亲发财以前,我的妻子已经 20岁了。在那一时期,她在矿镇上无拘无束,整天在山上或树林里游荡。她所接受的教育与其说是教师传授的,还不如说是大自然赋予的。她是一个我们英国人所说的顽皮姑娘。她性格泼辣、粗野、任性、放荡不羁,不受任何习俗的约束。她很性急,我几乎想说,暴躁。她不加考虑就作出决定,做起事来天不怕、地不怕。要不是考虑她到底是一位高贵的女人,”他庄重地咳嗽了一声,“我是绝不会让她享受我所享有的高贵称号的。我相信,她能够作出英勇的自我牺牲,对任何不名誉的事情她都深恶痛绝。 ”

  “你有她的照片吗?”

  “我随身带着。”他打开表链上的小金盒,让我们看一位非常漂亮的女人的整个面容。那不是一张照片,而是一个象牙袖珍像。艺术家充分展现了那光亮的黑发、又大又黑的眼睛和优美的小嘴的感染力。福尔摩斯认真地了那幅画像好大一会儿,然后盖上小盒,把它递还圣西蒙勋爵。

  “那么,是这位年轻的小姐来到伦敦后,你们重叙旧情?”

  “是的,她父亲偕同她来参加这一次伦敦岁末的社交活动。我和她数度会晤,和她缔结了婚约,现在又和她结了婚。 ”

  “我听说她带来了一份相当可观的嫁妆。 ”

  “嫁妆的确相当可观,和我们家族通常的情况差不多。 ”

  “既然婚礼事实上已经举行过了,这份嫁妆当然归你了?”

  “我还真没有去过问这件事。 ”

  “那是自然。婚礼的前一天你见过多兰小姐吗?”

  “见过。 ”

  “她心情愉快吧?”

  “她心情再愉快也没有了,她一直谈着我们在未来的生活中应当做些什么。 ”

  “真的!非常有趣。那么在结婚那天早上呢?”

  “她喜气洋洋,高兴极了,至少直到婚礼结束前是这样。 ”

  “那么这以后你注意到她有什么变化吗?”

  “啊,老实说,这时候我看到了我从前没有看见过的一个迹象。她的脾气有些急躁。不过那是件小事,不值一提,并且不可能与这个案件有什么关系。 ”“尽管这样,还是要烦请请你讲一讲。 ”“唉,简直是孩子气。那是我们走向教堂的法衣室的时候,她手里的花束掉了。当时她正走过前排座位,花束就掉在座位前面。稍微过了一会儿,座位上的先生把花束捡起来递给她。这束花看上去依然完好如初。可是当我和她谈起这件事时,她回答得却很生硬。回家的路上,在马车里,她似乎仍在为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心烦意乱,实在令人可笑。 ”

  “真的!你是说在前排座位坐着一位先生,那么当时在座的也有其他人?”“哦,是的,教堂开门的时候,不可能不让他们进去。 ”“这位先生不会是你妻子的一位朋友吧?”“不会,不会,我称他先生是出于礼貌,他看上去很平常。我几乎没有注意到他的容貌。但是,我想,真的,我们谈得离题太远了。 ”“圣西蒙夫人在婚礼结束回来时远没有她去参加婚礼时那么心情愉快。那么,当她重新回到她爸爸寓所的时候,她做了什么事?”“我看到她和她的女仆在说话。 ”“她的女仆是什么人?”“她叫艾丽丝,是个美国人,和她一起从加利福尼亚来的。 ”“一名贴身女仆?”“这么说也许有点过分。在我看来,她的女主人似乎对她非常随便,不拘礼节。当然,在美国,他们对这一类事情有不同看法。 ”“她和这位艾丽丝谈了多久?”“哦,几分钟。当时我正在考虑一些别的事。 ”“你没有听到她们说些什么吗?”“圣西蒙夫人说了一些‘强占别人土地’的话。她总是惯于说这一类的俚语。

  我不理解她指的是什么。 ”“美国的俚语有时是很生动。你的妻子和女仆谈过话后做了些什么事?”“她走进了吃早餐的房间。 ”“你挽着她走进去的吗?”“不,她一个人。她一向不拘小节。我们就座大约 10分钟以后,她急急忙忙地站起身来,说了几句道歉的话,就离开了房间。她就这样一去不回了。 ”

  “但是据我了解,那位女仆艾丽丝作证说,女主人走进自己的房间,用一件长外套罩在新娘的礼服上,戴上一顶软帽,就出去了。 ”

  “正是这样。过后,有人看到她和弗洛拉 ·米勒一道走进海德公园。弗洛拉 ·米勒就是现在被拘留的那个女人。那天早上,她曾经在多兰的寓所里惹起一场风波。 ”

  “啊,是的。我想了解这位年轻的女人的一些具体情况,还有你和她的关系。 ”

  圣西蒙勋爵耸了耸肩,眉毛一扬:“我们已有多年交情了,可以说是非常友好的关系。她过去常在阿利格罗。我对待她并不吝啬,她对我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但是,福尔摩斯先生,你知道女人是怎么一回事,弗洛拉是个可爱的小东西,但性子非常急。她热烈地爱着我。当她听说我要结婚的时候,给我写过几封可怕的信。老实说,我之所以这样悄悄地举行婚礼,原因就是怕在教堂里出丑。她刚好在我们回来的时候来到多兰先生的门前,极力想闯进去,公然用非常难听的话辱骂我的妻子,甚至还威胁她。但是我事先估计到可能会发生这类事情,在那里安排了两名便衣警察。他们很快就把她重新赶出门去,当她明白吵架绝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时,就安静了下来。 ”

  “你妻子听到了这一切了吗?”

  “没有,谢天谢地,她没有听到。 ”

  “后来,有人见到她和这个女人走在一起?”

  “是的,苏格兰场的雷斯垂德先生之所以把这件事看得如此严重,原因就是如此。据认为,弗洛拉把我的妻子诱骗了出去,并且对她设下了某种可怕的圈套。”

  “噢,这是一种可能的推测。 ”

  “你也这样想?”

  “我并没有说一定是这样,你自己认为这不可能?”

  “我认为弗洛拉连只苍蝇都不肯伤害。 ”

  “可是,妒忌能奇妙地改变人的性格。请告诉我,你自己是怎么分析这件事的呢?”

  “哦,真是,我是来这里寻求答案,不是来提出见解的。我已经把全部事实都告诉你了。既然你问我,我或许只能这样说,在我看来,可能正是这件事刺激了我妻子,再加上她意识到她的社会地位一下子提高了很多,结果精神有点错乱。”

  “简单地说,她突然精神错乱了?”

  “哦!真的,当我考虑到她抛弃了……我不想说我自己,但这是很多女人热切地想得却得不到的。除此之外,我找不出别的解释。 ”

  “噢,当然,这也是一种可能的假设。”福尔摩斯微笑着说,“现在,圣西蒙勋爵,我想我已经基本掌握了全部材料。我想再问一下,你们是不是坐在早餐桌的周围就可以看到窗外的情况?”

  “我们能够看到马路的另一边和公园。 ”

  “正是这样。我想没必要再问你了,我以后会跟你联系。 ”

  “但愿你有足够的运气把这个问题解决。”我们的委托人一边说一边站了起来。

  “我已经解决了。 ”

  “是吗?怎么回事呢?”

  “我是说,我已经解决了这个案件。 ”

  “那么,我的妻子在哪儿?”

  “那是一个我很快就能提供的细节。 ”

  圣西蒙勋爵摇了摇:“我恐怕需要找一个比你或我更聪明的脑袋。”他一边说一边行了一个庄严的老式鞠躬礼,然后就走了。

  “承蒙圣西蒙勋爵将我的脑袋和他自己的脑袋相提并论,真是不胜荣幸之至。”歇洛克 ·福尔摩斯笑着说,“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盘问,我想我得来一杯苏打威士忌和一支雪茄。其实在我们的委托人进门之前,我就已经做出了这个案子的结论。 ”

  “老兄,你真行!”

  “我有好几个类似案件的记录,但就像我说过的那样,其中没一个像这个这么干脆。我的全部调查都有助于肯定我的推测。旁证有时是非常有说服力的。用梭罗[美国作家, 1817-1862,最出名的著作是《瓦尔登湖》]的话来说,就像你在牛奶里发现了一条鳟鱼一样。”

  “我也听到了你所听到的一切。 ”

  “但是你缺少对我帮助很大的以往案例的知识。若干年前,阿伯丁有一个相似的例子。普法战争结束后第一年,慕尼黑发生了一件极为相似的事情。我们手头的这个案子不过是这类案例中的一个。但是……喂,雷斯垂德来了!你好,雷斯垂德!餐具柜上有一只特大的酒杯,盒里有雪茄烟。”雷斯垂德身穿一件水手的粗呢上衣,戴着一条老式领带,宛然一副水手模样。他手里提着一只黑色的帆布提包,简单地寒暄了几句就坐了下来,点着了一根递给他的雪茄。

  “出了什么事了?啊?”福尔摩斯眨了眨眼睛问道,“看你这样子似乎比较烦。 ”

  “我的确比较烦。就是圣西蒙勋爵婚事这件倒霉的案子。这件案子我一点头绪都没有。 ”

  “真的吗?你真叫我感到吃惊。 ”

  “谁听说过这样一个乱糟糟的事情?每一条线索似乎都从我的手指中溜掉了。我一整天都在忙着处理这件事。 ”

  “看来把你忙得浑身都湿透了。”福尔摩斯一边说一边把一只手搭在雷斯垂德那件粗呢上衣的胳膊上。“是的,我正在塞彭廷湖[伦敦海德公园内的一个人形池塘]里打捞。 ”“天啊,为什么啊?”“寻找圣西蒙夫人的尸体。 ”

  福尔摩斯仰身靠在椅子上,捧腹大笑起来。

  “你没有在特拉德尔加广场的喷水池里打捞吧?”他问道。

  “噢,你什么意思?”

  “因为在那里找到这位夫人的机会和在另一处机会一样多。 ”

  雷斯垂德生气地瞪了福尔摩斯一眼。“你好像全知道!”他大声吼道。“哦,我刚刚才听说事情的经过,不过我已经作出了判断。 ”“噢,真的!你认为塞彭廷湖和这件事毫无关系?”“根本不可能有关系。 ”“那么,请你解释解释,为什么我们在那里找到了这些东西?”他一边说一边打开他的提包,将一件波纹绸结婚礼服,一双白缎子鞋以及一顶新娘的花冠和面纱,乱糟糟地倒在地板上。这些东西不仅全都浸透了水,并且褪了色。“还有,”他一边说一边把一只崭新的结婚戒指放到这堆东西上面。“这可是要你来解决的难题了,福尔摩斯大师。 ”

  “噢,是真的吗?”我的朋友一边说一边向空中喷出一个个蓝色的烟圈。“这些东西是你从塞彭廷湖中打捞上来的?”“不是。这些东西在湖边漂浮着,是一个园丁发现的。经过辨认,这些确实是她的衣服。我认为,既然衣服在那儿,尸体也不会太远了。 ”“通过同样英明的推理,每个人的尸体,都应该在他的衣橱附近找到。请问你想通过这个得出什么结论?”“弗洛拉 ·米勒与勋爵夫人失踪有牵连的证据已经找到。 ”“我担心你很难找到。 ”“现在你真的这样想吗?”雷斯垂德生气地喊了起来,“我担心,福尔摩斯先生,你的演绎法和推理并不很实用。不到两分钟,你就已经犯了两个大错误。这些衣服确实与弗洛拉 ·米勒小姐有牵连。 ”“怎么讲?”“衣服上有个口袋,口袋里有个名片盒,名片盒里有张便条。这就是那张便条。”雷斯垂德把便条一下子扔到他面前的桌子上,“我给你念念上面的内容:

  ‘一切准备就绪之后,你会看到我的。到时候请马上就来。

  F. H. M’

  “我一直认为圣西蒙夫人是被弗洛拉 ·米勒诱骗出去的。毫无疑问,她和她的同谋者,应该对圣西蒙夫人失踪负责。这就是那张用她名字的起首字母签署的便条。弗洛拉 ·米勒无疑是在门口把这张便条悄悄地塞给圣西蒙夫人的,诱使圣西蒙夫人落入了她们的控制之中。”

  “妙极了,雷斯垂德,”福尔摩斯说着笑了起来,“你真厉害,让我看一下。 ”

  他不在意地拿起那张纸条,但他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住了。他满意地叫了一声。“这的确非常重要。”他说。

  “哈哈,你也发现它的重要了?”

  “极其重要。我热烈地祝贺你。 ”

  雷斯垂德洋洋得意地站了起来,又低下头去看一眼。“这是怎么回事?”他忍不住叫了起来,“你看反了!”

  “恰恰相反,这才是正面。 ”

  “正面?你疯了!这儿才是用铅笔写的便条。 ”

  “哦,这儿,这儿看来是一张旅馆的账单,我对此很感兴趣。 ”

  “那上面没有什么,我也看过。”雷斯垂德说。

  “‘10月 4日,房间 8先令,早饭 2先令 6便士,鸡尾酒 1先令,午饭 2先令 6便士,葡萄酒 8便士。’我看不出这能说明什么问题。 ”

  “你可能看不出什么来,但它非常重要。至于便条,也很重要。或者说,至少这些起首字母的签字很重要,所以我再次向你祝贺。 ”

  “我浪费的时间得够多了,”雷斯垂德一边说一边站了起来,“我相信艰苦的工作,不相信坐在壁炉边编造出色的理论。再见,福尔摩斯先生,我倒要看看谁能先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他收拾起衣服,塞进提包,向门口走去。

  “给你一点暗示,雷斯垂德,”在雷斯垂德走出去之前,福尔摩斯懒洋洋地说,“我还是把这件事的真正答案告诉你吧。圣西蒙夫人是位神话式的人物。现在没有,过去也没有这样一个人。 ”

  雷斯垂德阴郁地看了我的同伴一眼,又回过头来瞧瞧我,轻轻地拍了三下前额,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然后急急忙忙地走了。

  他刚一关上身后的房门,福尔摩斯就站了起来,穿上外衣。“这家伙说的户外工作有点道理,”他说,“所以我想,华生,我得让你独自待一会儿。你看报吧。”

  歇洛克 ·福尔摩斯离开我的时候是 5点多钟,但我根本没有感到寂寞。因为还不到一个小时,一个点心铺的伙计就送来一个很大的平底食盒。等这个伙计带来的一个年轻人帮助他打开食盒后,我立即十分惊奇地看到一份十分丰盛的冷食晚餐摆在我们寒酸寓所的餐桌上。两对山鹬,一只野鸡,一块肥鹅肝饼和几瓶陈年老酒。这些佳肴美酒摆放停当之后,那两位不速之客就像天方夜谭里的精灵那样,突然消失了。除了声明这些东西已经付过账、他们是按照吩咐送到这个地方之外,他们没有再作什么解释。刚好在 9点钟以前,福尔摩斯脚步轻盈地走进房间。他神情很严肃,但他两眼闪闪发光。这一点让我相信,他所做的结论并没有令他失望。“那么,他们已经把晚餐摆上了。”他搓着手说。“你好像请了客人。他们摆了五份。 ”“是的,我相信,会有客人顺便前来拜访。”他说。“我很奇怪为什么圣西蒙勋爵还没有到。哈哈,我敢说我听到了他上楼梯的脚步声。”来者确实是圣西蒙勋爵。他急急忙忙地走了进来,更用力地晃动着他的眼镜,在他那贵族气派的面容上,显出非常不安的表情。“这么说我的信差到你那里去过了?”福尔摩斯问道。“是的,我承认信的内容使我感到十分吃惊。你有充分的根据证明你的话吗?”“最充分的根据。 ”圣西蒙勋爵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一只手按着前额。“如果公爵听说他的家庭成员中有人受到这般的羞辱,他会怎么说呢?”他小声地嘟哝着。“这完完全全是一场误会,我并不认为这是一种羞辱。 ”“啊?当然,你是从另外一个观点看待这些问题的。 ”“我看不出谁该受到责备,我想象不出这位小姐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当然了,令人遗憾的是,她处理这件事的方法有点突然。不过在这样的关键时刻,没有母亲在眼前,别的人也给她出不了什么好主意。 ”“这是一种蔑视,先生,公然的蔑视。”圣西蒙勋爵用手指敲着桌子说。“你一定要原谅这位可怜的姑娘,要知道,她的处境是谁也没有经历过的。 ”“我绝不能原谅她,我被可耻地玩弄了,我真的非常生气。 ”“我好像听到门铃响,”福尔摩斯说,“对,楼梯口有脚步声。如果我说服不了你对这件事要宽大为怀的话,圣西蒙勋爵,我请来了一位支持我的见解的人,这个人也许更能胜任。”他打开门,让进了一位女士和一位先生。“圣西蒙勋爵,”他说,“请允许我向你介绍,这两位是弗朗西斯 ·海 ·莫尔顿先生和夫人。这位女士,我想你已经见过。 ”

  一见到新来的人,我们的委托人立即从椅子上一跃而起,笔直地站在那里,双眼下垂,一只手插进大礼服的前胸,一副尊严受到伤害的样子。那位女士向前紧走几步,向他伸出手,但是他还是不肯抬起头来看她。他这样做或许是为了表示自己的决心,因为她那恳求的脸色是很难拒绝的。

  “你生气了,罗伯特,”她说,“是的,我想你完全有理由生气。 ”

  “你用不着向我道歉,”圣西蒙勋爵满怀妒忌地说。

  “哦,是的,我知道,我太对不起你了。我出走之前应当对你说明白,但当时我有点心慌意乱。在这里又见到弗兰克后,我简直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和做了些什么。我当时居然没在圣坛前摔倒、昏过去,真有点不可思议。 ”

  “莫尔顿太太,在向圣西蒙勋爵解释的时候,你也许希望我和我的朋友离开这个房间吧?”

  “如果能让我谈谈自己的看法,”那位陌生的先生说道,“那我想说,就这件事而言,我们已经保密得有些太过分了。如果按照我的想法,我倒愿意整个欧洲和美洲的人都来听听事情的真相。”这位先生是一个瘦长结实、皮肤晒得黝黑的人,脸上刮得干干净净,脸上轮廓分明,举止显得很机警。

  “那么,我现在就把事情的经过说给你们,”那位女士说道,“我和弗兰克是1884年在落基山附近的麦圭尔营地认识的。爸爸当时正在经营一个矿场。我和弗兰克订了婚。后来爸爸突然挖到了一个富矿,因此发了财。可是可怜的弗兰克土地上的矿脉却渐渐变小,最后完全消失了。爸爸越来越富,弗兰克越来越穷。

  正因为如此,后来爸爸坚决不同意我们的婚约再继续下去。他把我带到了旧金山。尽管如此,弗兰克仍不愿意放弃,他追到了那里,瞒着爸爸和我见面。我们自己做了安排,因为如果让爸爸知道,他肯定会生气。弗兰克说,他也要去发一笔财,等到他像爸爸一样富有,他才回来跟我结婚。我当时答应等他一辈子,并且发誓只要他活着,我就不嫁给别人。‘那我们为什么不马上就结婚呢?’他说,‘这样我对你放心了,不必等到我回来再要求人家承认我是你丈夫。’哦,就这样,我们经过了商量,把一切都安排妥当,请了一位牧师,当即就举行了婚礼。

  举行过婚礼后,弗兰克就离开了,我则回到了爸爸身边。

  “我后来听说弗兰克到了蒙大拿,接着又去亚利桑那探矿,最后到了新墨西哥。再往后,我在报上看到了一篇长期报道,报道中说一个矿工营地遭到亚利桑那印第安人的袭击,死亡者的名单中有我的弗兰克的名字。看了这篇报道,我昏了过去。我卧床不起数月之久,病得很厉害。爸爸以为我得了痨病,带我去看了整个旧金山大约一半的医生。接下来的一年多里,再无弗兰克的消息,因此我认为弗兰克真的死了。后来圣西蒙勋爵来到旧金山,我们到了伦敦。婚事定了下来,爸爸很高兴。不过,我总觉得我的心已经给我可怜的弗兰克,世界上再没有哪一个男人能代替他。

  “虽然如此,如果我嫁给了圣西蒙勋爵,我当然会尽我对他的义务。我们不能制约我们的爱情,但是我们可以制约我们的行动。和他一起走向圣坛时,我心里想着要尽我所能当他的好妻子。走到圣坛栏杆前的时候,我回头一看,忽然看到弗兰克站在第一排座位那里望着我。我当时的感觉如何,你们能想象得到。刚开始,我还以为是他的鬼魂出现呢!但是当我再朝那儿看时,发现他仍在那里。

  他的眼睛里露出几分疑惑的神色,好像在问我见到他是高兴还是难过。我很奇怪我当时怎么没有昏过去。我只感到天旋地转,牧师的话就像一只蜜蜂嗡嗡地在我的耳朵里响着。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难道我应该打断仪式,在教堂里闹出一场风波来吗?我又看了他一眼,看到他把手指贴在嘴唇上,示意我不要做声。他看来好像知道我在想些什么。接着我看到他在一张纸上草草地写了几个字,我明白他是在给我写便条。婚礼仪式举行后,当我再次经过第一排座位时,故意让花束掉落在他的座位前面。他捡起花束递给我,悄悄把纸条塞在我的手里。纸条上只有一行字,让我在他发出信号后,跟着他走。我当然毫不怀疑我首要的义务是向他尽责,我决心完全按照他的要求去做。

  “回到寓所,我把与弗兰克不期而遇告诉了我的女仆。她在加利福尼亚时就认识他,并且和他一直很友好。我嘱咐她什么也不要说,让她收拾一些东西,准备好我的长外套。我明白我应该向圣西蒙勋爵说明情况,但在他母亲和那些大人物面前,我怎么开这口呢?我只好下决心不辞而别,以后有机会再作解释。我到餐桌就座还不到 10分钟,就看见弗兰克站在窗外马路的另一边。他向我招了招手,随即走进了公园。我穿戴整齐溜了出来,准备与他会合。这时有一个女人走了过来,跟我谈了些与圣西蒙勋爵有关的话。她说的话让人隐约感到,圣西蒙勋爵似乎在结婚前也有他自己的一点儿秘密。我设法摆脱她,很快就赶上了弗兰克。我们坐上一辆出租马车,驶往他在戈登广场租下的寓所。在盼了那么些岁月之后,这次我才真的算是结婚了。弗兰克在亚利桑那被印第安人囚禁过,后来他越狱逃跑,长途跋涉来到旧金山。他发现我以为他死了,并且已经到英国去了。他追赶到了这里,终于在我举行第二次婚礼的当天早上找到了我。 ”

  “我是在一张报纸上看到的,”弗兰克补充说,“报纸上有教堂的名字,但没有提到女方的住处。 ”

  “接着我们就商量该怎么办,弗兰克主张完全公开。但我对这一切感到非常惭愧,只想从此销声匿迹,永远不再见到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我想只要给爸爸写张条子,表明我尚在人间就行了。我一想起那些爵士们、夫人们正围坐在早餐桌旁等我回去,心里就忐忑不安。为了让人找不到我,弗兰克把我的结婚礼服和其他东西收拾起来捆成一包,扔到了一个没有人找得到的地方。如果不是这位好心的福尔摩斯先生今天晚上来找我们的话,我们明天就可能到巴黎去了。虽然我想象不出他是怎样发现我们的地址的,但是他充满善意地开导了我们,指出我错了,弗兰克是对的,如果我们一走了之,会犯很大的错误。他提出给我们一个跟圣西蒙勋爵单独谈话的机会,我们就立即到这里来了。好了,罗伯特,你现在什么都明白了吧?如果我让你感到痛苦,那我真心实意地向你道歉。希望你不要把我想得太卑鄙。 ”

  圣西蒙勋爵一直保持着僵硬的姿势。他皱着眉头、紧绷着嘴唇听完了哈蒂的长篇讲述。

  “对不起,”他说,“我很不习惯这样公开地讨论纯属我个人的私事。”

  “这么说,你不肯原谅我了?你不肯在我走之前和我握一下手吗?”“噢,当然可以,如果这样做会让你高兴的话。”他伸出他的手,冷淡地握了一下她伸过来的手。

  “我本来希望,”福尔摩斯提议说,“你能友好地和我们共进一顿晚餐。 ”

  “我认为,你的要求有点过分了,”勋爵回答说,“我可能被迫默认最近的事态发展,但别指望我会很高兴。我想,如果你们允许的话,我现在祝各位晚安。 ”

  他向我们大家很快地鞠了个躬,然后昂首阔步地走出了房间。

  “那么,我相信,至少你们不会不给我点面子吧,”歇洛克 ·福尔摩斯说,“结交一个美国人总是令人愉快的。莫尔顿先生,许多人相信,也包括我在内,多年以前的一位君王的愚蠢行为和一位大臣的错误将不会妨碍我们的子孙在某一天成为同一世界大国的公民。在这个大国的国土上,飘扬着米字旗和星条旗镶嵌在一起的国旗。 ”

  “这是一件非常有趣的案子。”福尔摩斯在客人走后说,“因为它非常清楚地说明,一件在开始时看起来几乎无法解释的事情,到最后解释起来却又是多么的简单。没有任何事情比这位女士所叙述的事情发生的先后次序更自然的了。可是在有些人看来,比如说苏格兰场的雷斯垂德先生,没有什么事情比这件事情的结局更奇怪了。 ”

  “那么,你始终都一点没有搞错吗?”

  “对我来说,从一开始就有两件事情非常清楚,一件是那位女士原来非常愿意举行婚礼,另一件是她回家后不到几分钟就后悔了。那么很明显,一定是早上发生了什么事,让她改变了主意。会是什么事呢?出门以后,她不可能同任何人说过话,因为新郎一直在陪着她。那么,她看没看到过什么熟人呢?如果有的话,这个人必然是从美国来的,因为她刚来到英国,不可能会有什么人给她造成如此深刻的影响,以至于只看了那么一眼,就让她完全改变主意。你看,经过一系列的去伪存真,我们就得到这样一个结论,就是她可能看到了一个美国人。那么,这个美国人会是谁呢?他为什么对她具有那么大的影响呢?可能是她的情人,也可能是她的丈夫。我知道,她的青春时代是在艰难、奇特的环境中度过的。在我听到圣西蒙勋爵的讲述之前,我只了解这么一些。圣西蒙勋爵的讲述让我了解了以下情况:在教堂第一排座位上有个男人;新娘的态度发生了变化;显然是为了取得字条而让花束掉落的这么一个把戏;她求助于她的心腹女仆;她提到了侵占土地(这在采矿者的行话中意味着占据别人原来已占有的探矿权)这一很有含义的暗示。掌握了这些情况后,整个事件就十分清楚了:她跟一个男人走了。这个男人不是她的情人,就一定是她过去的丈夫,丈夫的可能性要大一些。 ”

  “你究竟是怎么找到他们的?”

  “本来可能是很难找到的,可是雷斯垂德老兄手里掌握了他自己还不知道其价值的情报。当然,那几个姓名的起首字母是最重要的。但比这更有价值的是,那份情报让我知道了他一周之内曾经在伦敦一所顶级的旅馆结过账这个事实。 ”

  “你怎么推断出来是最高级的旅馆呢?”

  “根据这么昂贵的价格推断出来的: 8先令一个床位, 8便士一杯葡萄酒。由此可以推断出,那是一家顶级旅馆。伦敦收费这么高的旅馆并不多。在诺森伯兰大街我走访的第二家旅馆里,通过查阅登记簿,我发现有一位美国先生弗朗西斯 ·H ·莫尔顿,前天才离开。在查看他名下的账目时,发现那些账目与我在复写的收据上已经看到过的那些账目一致。这位美国先生留了话,要求将他的信件转到戈登广场 226号。我赶到那里,很幸运地发现这对爱侣正好在家。我冒昧地以长辈的身份给他们提了建议。我向他们指出,不论从哪方面来说,他们都最好对公众、对圣西蒙勋爵说清楚他们的处境。我邀请他们到这里来和圣西蒙勋爵见面。你已经看到了,圣西蒙勋爵也赴了约。 ”

  “但结局不够理想,”我说道,“他的举止无疑谈不上大方。 ”

  “嗨,华生,”福尔摩斯微笑着说,“假如你经过求婚、结婚等一系列的麻烦事之后,却发现瞬间妻子和财富不翼而飞了,恐怕你也不会很大方的。我想我们对圣西蒙勋爵应该宽容一些,同时我应该祈求上苍不要让我们有一天也落到如此地步。请你将椅子向前挪挪,把那小提琴递给我。现在我们还需要解决的唯一问题是,如何度过这以后凄凉的秋夜。 ”

  绿玉皇冠案一天早晨,我站在凸肚窗前俯瞰街景。我说:“福尔摩斯,看,有个疯子正朝着这儿走过来。他的家人竟然让他独自跑出来,实在可悲。 ”

  我的朋友懒洋洋地从扶手椅里站起来,双手插在晨衣兜里,从我的背后望出去。这是一个晴朗、澄澈的 2月的早晨。前一天下了一场雪,地面上积着厚厚一层。在冬日阳光下,这层雪闪闪发亮。贝克街马路中心的雪已经被来往车辆碾成一条灰褐色带状的轮迹,但两旁人行道上堆得高高的雪却仍然像刚下时那样洁白。灰色的人行道已经清扫过,不过还是很滑。路上的行人比平常少多了。实际上,从大都会车站方向朝这边走过来的,除了那位孤零零的“疯子”先生外,就再也没有别的什么人了。那位先生古怪的举动引起了我的注意。

  那位先生大约 50岁左右,身材魁梧,脸庞厚实,仪表堂堂,相貌非凡。他的衣着虽然色泽暗淡,但却非常奢华时髦。他头戴一顶有光泽的帽子,上穿一件黑色大礼服,下穿珠灰色、剪裁考究的裤子,脚蹬一双式样雅致的有绑腿的棕色高筒靴。但与他端庄尊严的衣着和仪表相比,他的行为却显得十分荒唐可笑。他奋力奔跑着,偶尔还夹杂着小小的蹦跳,就像一个疲惫困乏的人不习惯让自己的双腿加重负担而蹦跳那样。他奔跑着,双手痉挛地上下挥动,脑袋晃来晃去,脸部抽搐得非常难看。

  “他究竟想干什么?”我不禁问道,“他在查看这些房子的门牌号码。 ”

  “我相信他是到我们这里来的。”福尔摩斯搓着手说。

  “到我们这里来?”

  “是的,我想他是来请教与我专业有关的事,我看得出这种迹象。哈!我不是刚对你说过吗?”说话间,那个人已经气急败坏地冲到我们的门口,把门铃拉得响彻整座房屋。

  片刻之后他就身在我们房间里了。他气喘吁吁,打着手势,两眼充满忧愁失望的神情。看到这种情况,我们笑容顿失,深感震惊与同情。他一时还说不出话。他的身体颤抖着,手抓着头发,非常像一个失去理智的人。他突然跳起来,一头撞向墙壁,吓得我们赶紧把他拉住,拉到房间的中央。歇洛克 ·福尔摩斯把他按到一张安乐椅上,自己坐在一旁陪着他,轻轻地拍着他的手,十分熟练地用一种轻松、让人宽心的语调和他聊了起来。

  “你到我这儿来是想告诉我你的事情,不对吗?”福尔摩斯说,“你跑得那样快,一定累了,请稍事休息。等你缓过气来后,我会很高兴地研究你可能向我提出的任何小问题。 ”

  那个人的胸部剧烈地起伏着。坐了一两分钟后,他的情绪稳定了下来。他用手帕擦了擦前额,紧闭着嘴,把脸转向我们。

  他说:“你们一定以为我疯了吧?”

  “我看你肯定遇到了非常麻烦的事情。”福尔摩斯答道。

  “天知道,我遇到了什么麻烦!……这麻烦来得那样突然,那样可怕,足以让我丧失理智。尽管我一直是个品行毫无瑕疵的人,但我却可能将要蒙受公开的耻辱。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苦恼,命里注定的。但是这两件事以这样可怕的方式一起降临到我的头上,简直让我六神无主了。事情还不仅和我个人有关,如果找不到解决这两件可怕的事情的办法,就连我国最尊贵的人都可能会有麻烦。 ”

  “先生,请镇静一下,”福尔摩斯说,“让我们搞明白你是谁,搞明白你究竟出了什么事。 ”

  “我的名字,”我们的客人回答道,“你们也许很熟悉。我是针线街霍尔德—史蒂文森银行的亚历山大 ·霍尔德。 ”

  他的名字我们的确很熟悉。他是伦敦第二大私人银行的主要合伙人。让伦敦一位第一流公民落到这样可怜的境地的究竟是什么事呢?我们十分好奇地等待着他打起精神来讲述他自己的遭遇。

  “我觉得时间很宝贵,”他说,“所以当警厅警官建议我争取你们的合作,我就急匆匆地赶到这里来了。我先乘坐地铁,然后步行。马车在雪地上行驶得太慢了!我刚才气都喘不过来,我平时很少锻炼。现在我感觉好点了,我尽量简单明了地把事实讲给你们听。

  “当然,你们都很清楚,一家银行要取得成就,必须善于为资金找到有利的投资,同时有效增加业务联系和储户数量。我们投放资金收益最大的途径之一,是在有绝对可靠的担保之下,以贷款的方式将钱发放出去。这几年我们此类业务量很大,许多名门望族用他们珍藏的名画、图书或金银餐具作抵押,向我们借贷了大笔款项。

  “昨天上午,我正在银行的办公室里,一个职员递进来一张名片。我一看上面的名字,吓了一跳,因为他不是别人。就是对你们,我也只能说,他的名字在全世界家喻户晓,是一个在英国最崇高最尊贵的名字。他走了进来。我深感受宠若惊。我正想要表示对他的惠顾我深感荣幸之意,但他却开门见山地谈起正事来,给人感觉就像要赶紧完成一个不愉快的任务似的。

  “‘霍尔德先生,’他说,‘我听说你们经常办理贷款业务。 ’

  “‘如果抵押品值钱,本行是办理这种业务的。’我回答说。‘我迫切需要, ’ 他说,‘立刻得到 5万英镑。当然,我本来能够从我的朋友那里借到 10倍于这笔微不足道的款项的钱,但我宁愿把它当一件正事来办,并且由我亲自来办。你不难明白,处在我的地位,随便接受别人的恩惠是不明智的。 ’

  “‘我是否可以问一下,您想贷多长时间?’我问。

  “‘下星期一我可以收回一大笔到期的款项,那时候毫无疑问可以归还这笔借款。利息无论多少,只要你认为合理就行。对我来说,最要紧是必须马上拿到这笔钱。 ’

  “‘如果不是因为这样做会有点让我负担过重的话,’我说,‘我会很高兴地把我私人的钱贷给您而不必作进一步的洽谈。另一方面,如果以银行的名义办理这笔业务,那么为了公平对待我的合伙人,即使是对您,我也必须坚持,应有足够的担保。 ’

  “‘我宁愿这样做。’他一边说,一边把放在他座椅旁边的一只黑色四方形摩洛哥皮盒端了起来,‘你一定听说过绿玉皇冠吧?’

  “‘这是我们帝国最贵重的一件公产。’我说。

  “‘一点不错!’他打开盒子,衬托在柔软肉色天鹅绒上面的就是他所说的那件华丽珍贵、灿烂夺目的珍宝。他接着说,‘这里有 39块大绿宝玉,上面的镂金雕花,价值就难以估计。这顶皇冠的最低估价也值我所要借的钱的两倍。我准备把它作为抵押品放在你这里。’

  “我把这贵重的盒子拿在手中,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地把眼光从盒子转向这位高贵的委托人。

  “‘你怀疑它的价值吗?’他问。

  “‘一点儿也不。我只是拿不准……’

  “‘至于我把它留在这里是否适当,这你尽可放心。如果我不是绝对有把握能在 4天之内把它赎回的话,那我连做梦也不会想到这样做的。这完全是一种形式而已。这件抵押品够吗?’

  “‘太够了。 ’

  “‘霍尔德先生,你应该明白,我这样做完全出于对你的信任。我对你多少还是了解一点的。我希望你不仅仅要小心谨慎,而且要避免任何流言蜚语因此而生。最首要的,是我希望你采取一切可能的防范措施来保护这顶皇冠。如果它丢失了,不言而喻,就会成为一起引人注目的大丑闻。即使它仅仅遭到损坏,也几乎会和丢失一样严重。要知道,这些绿玉举世无双,想替换都不可能。我现在怀着无比的信任把它留在你这里,星期一上午我将亲自前来把它取回。 ’

  “看到我的客户急于离去,我就没有再说什么,当即召来出纳员,让他付给客户 50张面值 1000英镑的钞票。等到办公室只剩下我一个人时,看着放在我面前桌子上的这只贵重的盒,我不由得因需要承担这样巨大的责任而感到有点忐忑不安。它可是一件国宝啊!如果它遭到什么意外,公众的愤怒必然接踵而至。我开始后悔我当时为什么竟会同意负责保管它,但后悔也于事无补,因为已经没机会改变主意了。我只好将它锁在我私人的保险柜里,继续工作了起来。

  “转眼已是傍晚。这时候,我觉得把这么贵重的东西放在办公室里太不保险。此前银行的保险柜曾经被撬过,我的保险柜也难保不会出事。万一出了事,我的处境该是多么可怕啊!于是我决定,在此后的这几天里,我无论到哪里都要随身携带着这只盒子,让它每时每刻都和我形影不离。这样决定了以后,我雇了一辆出租马车,带着这件珍宝,回到我在斯特里特哈姆的家里。我把它拿到楼上,锁进起居室的大柜橱里,这才松了一口气。

  “现在说一下我家的情况,福尔摩斯先生,我希望你对整个情况有个全面了解。我的马夫和听差睡在房子外面,完全可以撇开不谈。我有 3个已跟随我多年的女仆,绝对可靠毋庸置疑。此外,我还有一个打打下手的女仆,叫露茜 ·帕尔。她到我家里虽然只有几个月,但品质优秀,我深感满意。我们发现的她唯一的不足之处是,她非常漂亮,有时会招惹一些爱慕她的人在周围摇来晃去。但总的说来,我们都相信她是个非常好的姑娘。

  “仆人的相关情况就是这些。我家庭本身很简单,无须花费过多时间来讲。我是个鳏夫,只有一个独生子,名叫阿瑟。他让我很失望,福尔摩斯先生,真让人伤心啊。这无疑是我自己的过错。人家都说是我宠坏了他,很可能是这样。在我爱妻去世后,我觉我应该疼的只有他一个人了,我哪怕看见他有片刻的不高兴都受不了。我对他从来有求必应。如果刚开始我对他严格一点,也许对我们俩都要好些。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他好。

  “很自然,我希望他将来继承我的事业。可是,他不是那种干事业的人,他放荡而又任性。说实在的,我甚至不敢让他经手大笔款项。虽然他还年轻,但已经是一家贵族俱乐部的会员。在俱乐部里,由于举止风流潇洒,他很快就成为一批挥霍成性的富家子弟的亲密朋友。他学会在牌桌上下大赌注,在赛马场上乱花钱,不时过来求我预支给他津贴费好让他去还赌债。他曾经不止一次试图和那帮害人的朋友断绝关系,但是在他的朋友乔治 ·伯恩韦尔爵士的影响下,他又一次次地被拉了回去。

  “我毫不奇怪为什么像乔治 ·伯恩韦尔爵士这样的人能够对我儿子施加影响。我儿子常常把他带到家里来,我觉得就连我自己都几乎要被他的翩翩风度迷住了。他比阿瑟年纪大,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玩世不恭的人。他哪儿都去过,什么都见过,能说会道,并且仪表不俗。不过,当我抛开他仪容的魅力、冷静地思考他的为人时,我意识到他是个完全不可信赖的人。他那冷嘲热讽的谈吐,他看人的眼神……都不大对头。我是这样想的,我的小玛丽也这样想,她具有一种女性才具有的那种善于洞察一个人品质的能力。

  “讲到这里,需要再说一说的就只剩下玛丽一个人的情况了。她是我的侄女。我弟弟 5年前去世了,把她孤苦伶仃地留在了这个世界上。我收养了她,把她看作我的亲生女儿。她是我家里的阳光!她温柔、可爱、美丽,擅长管理和操持家务,具有女性应有的那种文雅恬静、极其温顺的气质。她是我的左右手,如果没有她,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只有一件事让我不满意。我儿子真心诚意地爱她,两次向她求婚,她都拒绝了。我想,假如还有人能把我儿子引到正路上来,那这个人就是她。我想,也许他结了婚就变好了。可是现在,哎!已经无可挽回了,永远不可挽回了。

  “福尔摩斯先生,现在你对我家里所有的人都了解了。下面我把这件不幸的事继续讲给你听。

  “那天晚上吃过晚饭在客厅里喝咖啡时,我把这件事对阿瑟和玛丽说了。我还告诉他们,那件贵重的宝物现在就在房子里。我没有提委托人的名。我敢肯定,露茜 ·帕尔端来咖啡后就离开了房间。至于她出去时是否关门,我就不敢肯定了。玛丽和阿瑟听了很感兴趣,并想见识见识这顶著名的皇冠,但是我觉得,还是别去动它为好。

  “‘你把它放在哪里了?’阿瑟问道。

  “‘在我的柜子里。 ’

  “‘噢,但愿夜里不会被偷走。’他说。

  “‘柜子锁上了。’我回答说。

  “‘嗨,那个柜子随便什么旧钥匙都能开。我小时候就用厨房食品橱的钥匙开过。’

  “他说话一般不靠谱,他的话我很少当真。那天晚上他跟着我来到我的房间里,脸色十分难看。

  “‘爸爸,’他垂着眼皮说,‘你能不能给我 200英镑?’

  “‘不,不能!’我严厉地回答说,‘在金钱方面,我一直对你过于慷慨了!’

  “‘你向来极其仁慈,’他说,‘但我一定要有这笔钱,否则我就一辈子无颜再进那个俱乐部了!’

  “‘那太好了!’我喊道。

  “‘是的。但是你不会让我名誉扫地地离开它吧,’他说,‘我丢不起那样的脸。我一定要搞到这笔钱。如果你不肯给,那我只好试试别的法子了。 ’

  “我当时非常生气。还不出一个月,他就跟我要过三回钱了!‘你别想从我这里得到一便士,’我大声说。他鞠了一躬,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房间。

  “等他走后,我将大柜橱打开,看到我的宝物安然无事,就又把把柜子锁上了。接下来,我开始到房子各处查看,看看是否一切安全。平时我一般让玛丽查看,但我想这一晚最好还是亲自来。我走下楼梯,我看见玛丽一个人在大厅的边窗那里站着。我走近她时,她已经关上了窗户、插上了插销。

  “‘告诉我,爸爸,’她说,神情似乎有些慌张,‘是你允许露茜今天晚上出去的吗?’

  “‘当然没有。 ’ “‘她刚从后门进来。我相信她刚才是到边门会见什么人了。我觉得这样很不安全,必须制止她。 ’ “‘明天早上你一定要告诫她一下,假如你希望我来,那我就亲自来告诫她。

  你肯定各处都关好了吗?’ “‘十分肯定,爸爸。 ’ “‘那么,晚安!’我吻了她一下,然后便上楼回到卧室,不久就睡着了。“我尽可能把一切都告诉你,福尔摩斯先生。这跟案件也许有些关系。我哪一点没讲清楚,请你一定要提出来。 ”“恰恰相反,你讲得非常清楚。 ”“现在要说的是我感觉有必要特别指出的那一部分情节。我本来就不是睡得很沉的人,再加上这一晚还有心事,所以肯定比平时还容易被惊醒。大约凌晨两点钟,我被某种响声吵醒了。我还未完全清醒,那种响声就消失了,但它留给我一个似乎什么地方有一扇窗户曾经轻轻地关上了的印象。我侧着身子全神贯注地倾听着。忽然,隔壁房间里传来了清晰的、轻轻走动的脚步声。我满怀恐惧悄悄地下了床,从我起居室的门角处望了过去。

  “‘阿瑟!’我尖叫起来,‘你这个流氓,你这个小偷!你怎么敢碰皇冠?’

  “我放在那里的煤气灯还半亮着。我那不幸的孩子站在灯旁,只穿着衬衫和裤子,手里拿着那顶皇冠。他似乎正在使尽劲扳它,换句话说,拗它。听到我的喊声,他手一松,皇冠便掉落到了地上。他的脸死一般地苍白。我把皇冠捡起来,一检查,发现一个金质的边角处有三块绿玉不见了。

  “‘你这恶棍!’我气得发狂地嚷了起来。‘你把它弄坏了!你让我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了!你偷走的那几块宝石哪儿去了?’ “‘偷?!’他叫了起来。 “‘是的,你这个小偷!’我一边怒吼一边用力地摇着他的肩膀。 “‘没有丢掉什么,不可能丢掉什么。’他说。 “‘这儿有三块绿玉不见了!你是知道它们在哪里的。你难道不仅要让我说你是小偷,还要我说你是骗子吗?我不是看见你正在试着把另外一块绿玉扳下来吗?’ “‘你骂够了没?’他说,‘我再受不了你了。你这样肆意侮辱我,那我再也不想说这件事了。天一亮我就会离开你的房子,我要到别处去,自己养活自己。 ’ “‘你早晚会落到警察手里!’我气急败坏、半疯狂似的喊着,‘这件事我要追究到底!’ “‘你别想从我这里了解到任何情况。’我想不到他居然一反常态、非常激动地说,‘如果你想叫警察,那你就去叫好了!’“我们的争吵把全家都惊醒了。玛丽首先跑进我的房间。她一看见那顶皇冠和阿瑟的脸色,就好像觉察到了全部情况,她尖叫一声,随即昏倒在地。我立刻派女仆去找警察,请他们马上进行调查。当一位警官带着一位警察走进屋的时候,阿瑟交叉着双臂悻悻地站着,问我是不是打算控告他偷窃。我回答他说,既然这顶被弄坏了的皇冠是国家财产,这就不再是私事而是公事了。我不得不决定,一切都应遵照法律行事。

  “‘至少,’他说,‘你不会马上让警察逮捕我吧。我如果能离开这间房子 5分钟,无论是对你还是对我都有好处。 ’

  “‘这样一来,你就可以逃之夭夭,也许可以将偷到的东西藏起来了,’我说。这时我意识到我处境的可怕,我恳求阿瑟不要忘记,不仅是我,还有一位比我高贵得多的人都处在名誉扫地的危险关头,他有可能惹起一起震惊全国的丑闻;他可以制止这一切的发生,只要他告诉我他是如何处置那三块失踪的绿玉就成。

  “‘你也应该正视这件事,’我说,‘你是当场被抓住的。如果你拒不承认,只会加重你的罪行。如果你现在想补救,就把隐藏绿玉的地方告诉我们。如果你这样做了,我们会宽恕你所做的一切,并且不念旧恶。 ’

  “‘把你的宽恕留给那些向你恳求宽恕的人吧。’他轻蔑地笑着,转身离开了我。我看他顽固到了任何言辞也感化不了的程度。我无计可施,只好让警官把他阿瑟控制起来并立刻做了全面搜查,警官搜查了他的身上、他所住的房间、整座房子里他可能藏匿宝石的每个地方,但是没有发现宝石的任何踪迹。我们软硬兼施、威逼利诱,这倒霉的孩子就是一句话也不肯说。今天早上,他被送进了牢房。我在办完了警方要求我办的一切手续之后,便急忙赶到这儿来,想求你运用你的方法破案。警方公开承认,他们目前一无所获。福尔摩斯先生,如果你接手这个案子,只要你认为必要,钱不是问题。我已经悬赏了 1000英镑。天啊,我怎么办呢?一夜之间,我就失去了我的信誉、我的宝石和我的儿子。啊!我该怎么办呢?”

  他两手抱着脑袋,全身晃来晃去,自言自语地嘟哝着,就像是一个有苦说不出的小孩子。

  歇洛克 ·福尔摩斯皱着眉头,两眼凝视着炉火,静静地坐了几分钟。“你平时接待的客人多吗?”他问。“也就是我的合伙人和他的家人,偶尔还有阿瑟的朋友。乔治 ·伯恩韦尔最近曾来过几次。除此以外,我想不出别的什么人了。 ”“你经常出去参加社交活动吗?”“阿瑟常去。玛丽和我待在家里。我们俩都不想去。 ”“对于一个年轻姑娘来说,这可很不寻常啊!”“她生性恬静。此外,她已经不很年轻,都 24岁了。 ”“按照你的说法,这件事情好像也让她大为震惊。 ”“非常震惊!她可能比我还要震惊。 ”

  “你们都肯定认为你儿子有罪吗?”

  “这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呢?我亲眼看见他手里拿着皇冠。 ”

  “我不认为这是确凿的证据。皇冠的其余部分损坏了没有?”

  “嗯,它被扭歪了。 ”

  “那么你是否这样想过,他或许是要将它弄直?”

  “上帝保佑你!你是在为他和我做你所能做的一切,但是这个任务过于艰巨了。他究竟在那里干什么?如果他是清白无辜的,他为什么不说话呢?”

  “正是这样。如果他是有罪的话,他为什么不编造个谎言?在我看来,他保持沉默可作两种解释。这案子有几个奇怪的地方。对把你从睡梦中吵醒的声音,警察是怎么看的?”

  “他们认为,这可能是阿瑟关他卧室房门的声音。 ”“说得倒像那么回事呢!就好像一个存心作案的人必须用力关门以便把全家都吵醒。好吧。对这些宝石的失踪,他们是怎么看的?”“他们此时还在敲打地板,搜查家具,希望能找到它们。 ”“他们想没想到去房子外面看看?”“想到了。他们劲头十足,把整个花园都仔细检查了一遍。 ”“说到这里,我亲爱的先生,”福尔摩斯说,“这不是很明显地告诉,你这件事确实比你或警察开始想象的要复杂得多吗?按照你们的看法,这只不过是一个简单的案件;但在我看来,它似乎特别复杂。想想你们的分析都是一些什么!你猜想你的儿子从床上下来,冒着很大的风险,走到你的起居室,打开你的柜子,取出那顶皇冠,用了很大的力气从上面扳下一小部分,再到别的什么地方去,把 39块绿玉中的 3块用任何人都无法发现的巧妙办法藏了起来,然后冒着被发现的极大危险,带着其余的 36块回到房间里来。现在我来问你,这个分析站得住脚吗?”

  “可是还能进行什么别的分析呢?”这位银行家做了一个失望的姿态,嚷道,“如果他没有不良动机,那他为什么不解释清楚呢?”

  “把事情弄清楚正是我们要做的工作。”福尔摩斯回答说,“所以现在如果你愿意的话,霍尔德先生,我们就一起动身到你斯特里特哈姆的家里去,花上一个小时更仔细地勘察一遍。 ”

  我的朋友坚持要我陪同他们一起去勘察。我自己也相当热切地希望一同去。因为银行家的讲述深深地激起了我的好奇心和同情心。我承认,我当时和那位不幸的父亲看法一样,认为阿瑟显然就是罪犯。但是,我仍然对福尔摩斯的判断力抱有十足的信心。我觉得,既然福尔摩斯对已为大家所接受的解释不满意,那么阿瑟也有不是罪犯的可能性。在去南郊的路上,福尔摩斯一直没说话。他就那么默默地地坐着,下巴贴到胸口上,帽子遮着眼睛,沉浸于深深的思考之中。至于银行家,由于眼前呈现出一线希望,他似乎恢复了勇气和信心。他甚至漫无边际地和我聊起他业务上的一些事情。我们乘坐了一会儿火车,又步行了短短的一段路,就来到了大银行家居住的不太豪华的费尔班寓所。

  费尔班是一座用白石砌成的相当大的房子,离马路有点远。沿着一块积雪的草坪,一条双行的车道一直通到紧闭着的两扇大铁门前面。右面有一小丛灌木,与一条狭窄的、两旁有小树篱的小径连着。这条小径从马路口一直通到厨房门前,成为零售商人的进出小道。左边有一条小径通到马厩。这条小径不在庭院之内,是一条并不常用的公共马路。福尔摩斯让我们站在门口,他自己慢慢地绕房步行一周,经过屋前沿着那小贩走的小径,再绕到花园后面走上通往马厩的小径。他来来回回走了好长一段时间。霍尔德先生和我索性进了屋,坐在餐厅的壁炉边等候他。我们正沉默地坐着的时候,房门被推开了,一位年轻的女士走了进来。她身高在中等以上,身材苗条。在她十分苍白的皮肤衬托下,她那漆黑的头发和眼睛似乎显得更加黑了。我想不起什么时候还曾经见到过脸色如此苍白的女人。她的嘴唇毫无血色,眼睛却因哭泣而红肿。她静悄悄地走了进来。我感觉,她似乎比银行家还要痛苦。她显然是一位个性很强、自制力也很强的女人,因此她的痛苦就显得更加引人注目。她不顾我在座,径直走到她叔父跟前,带着女性的温情抚摸着他的头。

  “你已经要求释放阿瑟了,是吗,爸爸?”她问道。“没有,没有,我的姑娘,这件事必须追查到底。 ”“但是我确实相信他是无罪的。你懂得女性的直觉是怎么回事。我知道他没有做什么错事。这样严厉地对他,你是要后悔的。 ”“那么,如果他是无辜的话,他为什么默不作声?”“谁知道?也许是因为他愤怒你居然这样怀疑他。 ”“我怎么能不怀疑他呢?当时我确实看见他手里拿着那顶皇冠。 ”“哎,他只不过是将它拾起来看看。哦,相信我的话吧!他是无罪的。这件事就这样算了吧,不要再提它了。想想我们亲爱的阿瑟被投进了监狱是多么可怕啊!”

  “我找不到绿玉绝不罢休,绝不。玛丽,你对阿瑟的感情让你看不到它给我造成的严重后果。我绝不能就这样了事,我从伦敦请了一位先生来更深入地调查这件事。 ”

  “是这位先生?”她转过身来看着我,问道。“不,是他的朋友。他要一个人走走。他现在正在马厩那条小径那边。 ”“通马厩的那条小径?”她的黑眉毛向上一扬。“他能指望在那里找到什么?

  哦,我想这就是他吧。我相信,先生,你一定能证明我所确信的是实情。我的堂兄阿瑟是无罪的。 ”“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并且我相信,有你和我们在一起,我们一定能证明这一点。”福尔摩斯一边答话,一边走回擦鞋垫上把鞋底下的雪蹭掉。“我认为我是荣幸地在和玛丽 ·霍尔德小姐谈话,我能向你提一两个问题吗?”“如果能对澄清这件可怕的事件有所帮助,那么请吧,先生。 ”“昨天夜里你听见什么了吗?”“没有。我只是听到了我的叔父大声说话。我听到后才下来。 ”“你昨晚把门窗都关上了,可你有没有把所有的窗户都闩上呢?”“都闩上了。 ”“今天早上这些窗户是否都还闩着?”“都还闩着。 ”“你有个女仆,她有个情人吧?我知道你昨晚曾经告诉过你叔叔说,她出去见他了。 ”“是的,她就是那个在客厅里侍候的女仆。她也许听到了叔叔说的关于皇冠的话。 ”“我明白,你的意思是说,她可能出去把这事告诉了她的情人,他们俩也许密谋盗窃这顶皇冠。 ”“但是这些空洞的推理有什么用处?”银行家不耐烦地嚷了起来,“我不是对你说过,我当时亲眼看见阿瑟手里拿着那顶皇冠?”“不要着急,霍尔德先生。我们必须追查一下这件事。霍尔德小姐,说到这个女仆,我想你看到她是从厨房门附近回来的,是吗?”“是的,当我去查看那扇门有没有闩好时。我碰见她偷偷地溜了进来。我也看见那个男人在暗处。 ”“你认识他吗?”“噢,我认识!他是给我们送蔬菜的菜贩子,名叫弗朗西斯 ·普罗斯珀。 ”“他站在门的左侧,”福尔摩斯说,“也就是说,远离需要穿越这门的路上?”“是的,是这样。 ”“他还是一个装着木头假腿的人?”

  玛丽富于表情的黑眼珠突然显出有点害怕的样子。“怎么?你真像个魔术师啊,”她说,“你怎么知道这个?”她面带笑容,但福尔摩斯瘦削、显得热切的脸并没有回应。

  “我很想现在就上楼去。”福尔摩斯说,“我很可能还要到房子外边再走一趟。也许我在上楼之前最好再看看楼下的窗户。 ”

  他很快地从一个个窗户前走过,只是在那扇可以从大厅向外望到马厩小径的大窗户前停了一下。他打开这扇窗户,用随身携带的高倍放大镜非常仔细地检查窗台。最后他说:“现在我们可以上楼了。 ”

  银行家的起居室是一间布置简朴的小房间,地上铺着一块灰色地毯,放着一个大柜橱和一面长镜子。福尔摩斯先走到大柜橱跟前,紧盯着上面的锁。“是用哪把钥匙开这锁的?”他问道。

  “就是我儿子指出的那把开贮藏室食品橱的锁的钥匙。 ”

  “它在你这里吗?”

  “就是那把放在化妆台上的钥匙。 ”

  福尔摩斯把它拿过来,打开大柜橱。

  “难怪它没有吵醒你,”他说,“这是一把无声的锁。这只盒子我想就是装那顶皇冠的。我们必须看一看。”他打开盒子,将皇冠取出来放在桌子上。这是一件华丽的珠宝工艺品,那 36块绿玉是我从未见过的最精美的玉石。皇冠的一边有一道裂口,一个角上有 3块绿玉被扳掉了。

  “霍尔德先生,”福尔摩斯说,“这个边角和那不幸丢失绿玉的边角是对称的。请你试一试,看能否将它掰开。 ”银行家惊慌地往后退缩。他说:“我连做梦也不敢去掰它。 ”

  “那么我来试试,”福尔摩斯用足力气猛地一掰,但它是纹丝不动。“我觉得它有点松动,”他说,“但是,尽管我的手指特别有劲,要掰开它也很难。一个普通人是不可能把它掰开的。好了,霍尔德先生,如果我真的掰开了它,会是什么情况呢?那就会发出像枪响一样的声音。你敢肯定,这一切就发生在仅离你卧榻数米之遥的地方,你却一点声音也没听见吗?”

  “我什么也不敢想,什么问题也看不出来。 ”“但是事情也许会越来越清楚。你怎么想,霍尔德小姐?”“我承认,我和我的叔叔一样困惑不解。 ”“当你看到你的儿子时,他没有穿鞋或拖鞋,是吗?”“除了裤子和衬衫外,他什么也没有穿。 ”“谢谢你。我们的确从这次询问中得益匪浅,真是太幸运了。如果我们还不能把这件事情搞清楚的话,那就完全是我们自己的过错了。霍尔德先生,请允许我再到外面去继续调查。 ”

  他要求让他独自一个人去。他解释说,人去多了会留下一些不必要的脚印,可能会给他的工作造成更多的困难。他出去了大约一个多小时,回来时靴子上满是积雪。他的面孔仍然是那样神秘莫测。

  “我想这里我要看的都看过了,霍尔德先生,”他说,“我想,我对你最好的服务就是回到我的住房去。 ”“但是,福尔摩斯先生,那些绿玉在哪里?”“我说不好。 ”“那我永远再见不到它们了!”银行家搓着双手大声地说,“还有我的儿子呢!你不是给了我希望吗?”“我的意见一点也没改变。 ”“那么,我的天啊,昨晚上在我房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啊?”“如果明天上午 9到 10点钟你能到贝克街我的住所来找我,我将高兴地尽我所能把它解释得更清楚些。我的理解是,你全权委托我替你办这件事,只要能找回那些绿玉,你不会限制我用钱。 ”

  “只要能把它们找回来,我愿拿出我的全部财产。 ”

  “很好,我将在明天上午以前这段时间内调查这件事。再见,很可能傍晚以前我还要再来这里一趟。 ”

  我清楚地知道我的伙伴现在对这个案件已经胸有成竹。至于他究竟有了些什么样的结论,我还真猜不出来。在回家的路上,我多次想从他那里探听出这些结论,但他总是扯到别的话题上去。最后我只好失望地放弃了这个企图。还不到下午 3点,我们就回到了自己屋里。他急急忙忙走进他的房间。几分钟后,他打扮成一个普通的流浪汉,走下楼来。他穿了一件领子上翻的磨得发光的破外衣,打着红领带,脚穿一双破旧的皮靴,活脱脱就是一个流浪汉。

  “我这样打扮还像吧?”他一边说一边对着壁炉上的镜子照了一下,“我真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去,华生,但是恐怕不行。我可能会找到这个案子的线索,也可能是跟着鬼火瞎跑。要不了多久我就会明白是哪种可能。我希望几个小时之内就能回来。”他从餐柜上放着的大块牛肉上割下一块夹到两片面包里,把面包塞进口袋,就出发探险去了。

  我刚喝完茶,就看到他手里晃着一只边上有松紧带的旧靴子兴高采烈地回来了。他把那只旧靴子扔在角落里,便去倒茶喝。

  “我只是经过这里顺便进来看一下,”他说,“我马上就得走。 ”

  “到哪里去?”

  “噢,到西区[伦敦西区是富人们的聚居地]那边去。可能要过很长一段时间我才能回来。如果我回来得太晚,就别等我了。 ”

  “你事情进行得怎么样?”

  “噢,还可以。没有什么可抱怨的。我离开你后又到斯特里特哈姆去了,只是没进屋里。那个小疑点怪有趣的,我怎么也不能轻易放过它。我不能光坐在这里闲聊天,我必须把这套下等人的衣服脱下来,重新穿上我自己那套上等人的衣服。”

  从他的一举一动可以看出,他有比他谈话中所暗示的更值得满意的理由。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光彩,他菜色的面颊上甚至泛起了红晕。他匆匆地上了楼。几分钟后,我听到大厅的门砰地响了一声。我知道,他又一次出发去进行他天生就喜欢的追踪去了。

  等到半夜也没见他回来,我就回房休息去了。他连续几天几夜外出跟踪、紧盯一个线索是常有的事,他今天迟迟不归并不让我感到奇怪。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但当我早晨下楼吃早餐时,看到他已经坐在那里了,一只手端着一杯咖啡,另一只手拿着一份报纸,精神饱满,衣服整洁。“对不起,华生,我没等你便先吃起来了。”他说,“但你不要忘了,我们的委托人今天上午和我们有约会。 ”

  “怎么?现在已过 9点钟了,”我回答说,“我想一定是他在叫门。我听到了门铃响。 ”

  果不其然,来的正是我们的银行家朋友。他身上发生的变化让我感到非常震惊。他又宽阔又结实的脸庞消瘦并瘪了下去,他的头发好像也比以前更白了。他带着萎靡困顿的倦容走了进来,显得比前一天早晨那种狂暴的样子更加痛苦。他沉重地跌坐在我推给他的扶手椅上。

  “我不知道做了什么缺德事让我要受这么残酷的折磨!”他说,“两天前我还是一个幸福和富裕的人,无忧无虑地生活在这世界上,现在却落到了要过孤独、不光彩晚年的地步。真是祸不单行啊!我的侄女玛丽抛弃了我。 ”

  “抛弃了你?”

  “是啊。今天早晨我发现她的床一夜没人睡过。她不在她的房间,大厅的桌子上放着一张她留给我的便条。我昨晚曾经对她说,如果她和我儿子结了婚,他有可能一切都会很好的。我当时很忧伤,我没责怪她的意思。也许我这样说太欠斟酌了。她便条里提到了这些话——‘我最亲爱的叔叔:

  我感到我已经给你带来了苦恼。如果我采取另外一种行动,这可怕的不幸事件可能就永远不会发生了。我心里有了这样的想法,就再也不能愉快地住在你的屋檐下了。我觉得我必须永远离开你。不要为我的前途操心,因为我有自己的栖身之地。最重要的是,千万不要寻找我,因为这将是徒劳的,而且会给我添麻烦。不管我是生是死,我永远是你亲爱的玛丽’

  “这张便条是什么意思,福尔摩斯先生?她暗想要自杀吗?”“不,不,根本不是这么回事。这也许是最好不过的解决办法。我相信,霍尔德先生,你的这些苦恼事快要结束了。 ”“哈!你肯定是这样?你听见了什么,福尔摩斯先生,你听到了什么消息?

  那些绿玉在哪里?”“你不认为 1000英镑一块绿玉的价钱太高吗?”“我情愿付 10000英镑。 ”“没有必要。这件事 3000英镑就够用了。我想,还有一笔小小的酬金。你带着支票簿没有?给你这支笔,开一张 4000英镑的支票好了。 ”银行家如数开了支票,神色茫然。福尔摩斯走到他的写字台前,取出一个小小的三角形金纸包。他打开纸包,里面有 3块绿玉。银行家发出了一声喜悦的尖叫,一把将纸包抓到手中。

  “你弄到手了!”他急促地说,“我得救了!我得救了!”他现在的喜悦和他以前的愁苦一样激烈。他将这几块失而复得的绿玉紧紧地贴在胸前。“你另外还欠了笔债,霍尔德先生。”福尔摩斯说,语调相当严肃。“欠债!”他拿起一支笔,“欠多少,我这就偿还。 ”“不,这笔债不是欠我的。你应该向那个高尚的小伙子,也就是你的儿子,好好地道歉。他把这件事揽在自己身上了。我如果能看到自己的儿子这样做,我会感到骄傲的,假如我有这样一个儿子的话。”“那么不是阿瑟拿走的?”“我昨天就告诉过你,今天我再重复一遍,不是他。 ”“你肯定是这样!那么让我们马上赶到他那里去,让他知道真相已经大白了。 ”“他已经知道了。我全部搞清楚后去找他谈过,发现他不愿意将实情告诉我。

  我干脆对他说了实情,他听后不得不承认我是对的,并且对我还不很清楚的几个细节做了补充。你今天早晨带来的消息,肯定能让他开口。 ”“我的老天爷呀!那么,快告诉我这非常离奇的谜到底是怎么回事吧!”“我是要这样做的。我还要对你说明我为了弄清事情真相所采取的步骤。让我从头讲给你听。首先,这话我觉得很难说出口,你也很难听进去,那就是乔治 ·伯恩韦尔爵士和你的侄女玛丽有默契。他们两个人现在已经一块逃走了。 ”“我的玛丽?不可能!”“不幸的是它不只是可能,而且是肯定的事实。当你们接纳乔治 ·伯恩韦尔爵士时,无论是你还是你的儿子,都不了解他的真实秉性。他是英国最危险的人物之一,一个潦倒的赌徒,一个凶恶透顶的流氓,一个没有心肝和良知的人。你的侄女对这种人一无所知。当他对她信誓旦旦(就像他以前对成百个其他女人所做的那样)时,她自鸣得意,认为只有她一个人打动了他的心。这个恶魔深知如何用花言巧语让她能为他所利用,并且几乎每晚都和他幽会。 ”

  “我不能,也绝不会相信有这种事!”银行家脸色灰白地嚷道。

  “那么让我来告诉你前天晚上你家里所发生的一切。你的侄女,当她认为你已经回到你的房间去后,悄悄地溜下来,在那扇朝向马厩小径的窗口和她的情人谈话。因为站得太久,他的脚印深深地陷进了积雪中。她和他谈到那顶皇冠。这点燃了他对金子的邪恶贪欲,他强迫她服从他的意愿。她爱你,这一点我并不怀疑。但是常常有这样一种女人,她们对情人的爱会淹没对所有其他人的爱。我认为她肯定也是这样的女人。她还没有和情人说完,你就下楼来了。她急忙把窗户关上,并对你说了那位女仆和她那装木头假腿的情人的越轨行为。那倒确有其事。

  “你的儿子阿瑟和你谈过话后,便上床去睡觉。不过,因为欠着俱乐部的债,他心神不安,难以入睡。半夜的时候,他听见轻轻的脚步声走过他的房门。他起床向外观看,吃惊地看到他的堂妹蹑手蹑脚地沿着过道走进了你的起居室。这孩子惊讶得目瞪口呆,急忙随便披上一件衣服伫立在暗地里想看个究竟。这时,她又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在过道灯的亮光下,你儿子看见她手里拿着那顶珍贵的皇冠走向楼梯,他感到一阵恐慌。他跑到靠近你门口的帘子前,隐藏在帘子后面。从那里可以看到下面大厅里所发生的一切。他看见她偷偷地将窗户打开,把皇冠从窗户里递了出去。然后她把窗户重新关上,匆匆地从十分靠近他站立的地方走过,回了她的房间。

  “只要她还在现场,他就不可能采取什么行动。他害怕暴露他心爱的女人的可耻行径。但她刚一走开,他就马上意识到这件事将会使你遭受很大不幸,并感觉到把它弥补过来非常重要。他披着衣服、光着脚奔下楼,打开窗户跳到外面雪地,沿着小径追了过去。借着月光,他看到了一个黑影。乔治 ·伯恩韦尔爵士正企图逃跑,阿瑟扑上前去抓住了他。两个人在争夺起来,你的儿子抓着皇冠的一端,他的对手抓着另外一端。争夺之中,你的儿子揍了乔治爵士一拳,打伤了他的眼部。就在这时,有什么东西被拉断了,你的儿子发现皇冠已经到了他的手里。他急忙跑回来,关上窗户,上楼,来到你房间内。他正在察看那扭坏了的皇冠并用力想把它扭正的时候,你就出现了。 ”

  “这是可能的吗?”银行家有点提心吊胆地说。

  “正当他认为他很值得你最热烈地感谢的时候,你骂了他,这激起了他的怒火。他不能既说明实际情况,又不致出卖肯定值得他认真考虑手下留情的人。他认为应有骑士风度,于是将她的秘密隐藏了起来。 ”

  “这就是她一看到那顶皇冠便发出一声尖叫昏了过去的原因。”霍尔德先生大声嚷着,“噢!我的天!我真是瞎了眼的蠢人!是的,他要求过我让他出去 5分钟!这亲爱的孩子是想到争夺的现场去寻找皇冠的失落部分。我是多么残酷无情啊!我冤枉了他!”

  “当我来到你房屋的时候,”福尔摩斯接着说,“我立即到四周仔细地察看了一下,看看雪地里有什么痕迹有助于我的调查。我知道从前天晚上到现在没有再下过雪,并且这期间恰好有重霜保护着印迹。我经过商贩所走的那一条小径,但是脚印都已经被践踏得无法辨别了。不过,正好在它这一边,离厨房门稍远的地方,我发现了一个女人站在那里同一个男人谈话时留下的痕迹,那里的脚印有一个是圆的,这说明此人有一条木制的假腿。我甚至可以断定有人惊动了他们,因为有那个女人赶紧跑回到门口的痕迹。这可以从雪上前脚印深后脚印浅的形状看出来。那个装木头假腿的人看来在那里待了一会儿才走开。我那时猜想这可能是那个女仆和她的情人。你已经告诉过我他们的事。我经过调查,证明的确如此。我在花园里绕了一圈,除了杂乱的脚印外,别的什么也没看到。我判定这些脚印是警察留下的。等我到了通往马厩的小径时,印在雪地上的一段很长很复杂的情景便展现在我的面前。

  “那里有两串穿靴子的人留下的脚印。另外还有两串,我很高兴地看出,这是赤脚的人留下的脚印。我立刻根据你曾经告诉过我的话,证明后两串脚印是你儿子留下的。前两串脚印是一个走了个来回的人留下的,而后两串脚印则是一个跑得很快的人留下的。在有些地方,后者的脚印盖在前者的脚印上,显然后者是跟在前者后头走过去的。我随着这些脚印走,发现它们通向大厅的窗户。那穿靴的人在这里等候时,将周围所有的雪都踩化了。随后我走到另外一边,那里距离那条小径约有 100多米。我还看出那穿靴子的人曾转过身来。地上的雪被踩得纵横交错,狼藉不堪,似乎在那里发生过一场搏斗。我还发现那里有几滴血迹。那穿靴子的人是沿着小径逃走的,那里留有一小滩血,说明他受了伤。穿靴子的人最后逃到大路边。那里已经清扫过,线索就此中断。

  “在进房子时,你记得,我曾经用我的放大镜查看大厅的窗台和窗框,我马上看出有人从这里进出过。我能够分辨出脚的轮廓,因为一只湿脚跨进来时曾在这里踩过。那时我对于这里出过什么事就形成了初步的看法。也就是说,一个人曾在窗外守候过;一个人将绿玉皇冠带到那里;这情况被你的儿子看见了。他去追那个曾经守候在窗外的人,并和他格斗;他们两个人一起抓住那皇冠,奋力争夺,才造成非一人之力可以造成的那种损坏。他夺了战利品回来,但却留下一小部分在他对手的手中。我当时能弄清的就是这些。现在的问题是,那个守候在窗外的人是谁?又是谁把皇冠拿给他的?我记得有一句古老的格言说,当你排除了不可能的情况后,其余的情况,尽管多么不可能,却必定是真实的。我知道,一定不是你将皇冠拿到下面来的,所以剩下的只有你的侄女和女仆们。但是,如果是女仆们干的事,你的儿子会甘愿替她们受过吗?这方面找不到可以站得住脚的理由。他爱他的堂妹,他会保守她的秘密;如果这个秘密牵涉着一件不光彩的事,他就更会这么做。这样一来,就解释得通了。当我记起你说过曾经看到她站在那扇窗户那里、她见到那顶皇冠就昏了过去,我的猜测便变成十分肯定的事实了。但是,谁可能成为她的共谋者呢?显然是一个情人,因为在她心里,还有谁可以超过你呢?我知道你深居简出,你结交的朋友为数有限,而乔治 ·伯恩韦尔爵士却是其中之一。我以前曾听到过他在女人当中臭名昭著。穿着那双皮靴并持有那失去的绿玉的人一定是他。尽管他知道阿瑟已经发觉是他,他依然认为自己可保无虞,因为只要阿瑟一说出来实情,就不可能不危及自己的家庭。

  “好了,凭你自己良好的辨别力就能联想到我采取的第二个步骤是什么。我打扮成流浪汉的样子到乔治爵士住处,结识了他的贴身仆人,知道了他的主人前天晚上划破了头。最后我花了 6个先令买了一双肯定是他主人扔掉的旧鞋。我带着那双鞋来到斯特里特哈姆,并核对出它和雪地里的一种脚印完全相符,一丝不差。”

  “昨天晚上,我在那条小道上见到了一个衣衫褴褛的流浪汉。”霍尔德先生说。

  “一点不错,那就是我。我感到我已经查到了我所要查到的人,就回家更换衣服。有一个微妙的角色需要我扮演,因为我感到必须避免起诉才不致出现丑闻。我还很清楚,如此狡猾的一个恶棍一定会看出,在这件事情上,我们难免束手束脚。我登门找他。开始的时候,很自然,他矢口否认。当我向他指出发生的每一具体情况后,他从墙上拿下一根护身棒企图威吓我。我懂得我要对付的是什么人。在他举棒打击以前,我迅即用手枪对准了他的脑袋。直到这时,他才开始恢复了一点理智。我告诉他我们可以出钱买他手里的绿玉, 1000镑一块。他显出一种十分后悔的样子,喊了一声‘哎哟,糟透了!’他说他已经把那 3块绿玉以 600英镑的价格卖给别人了。我答应不告发他,很快从他那里获得了收赃人的住址。我找到了那个人,和他多次讨价还价后,以 1000镑一块的价格把绿玉赎了回来。紧接着,我就去找你的儿子,告诉他一切都办妥了。我两点钟才上床休息。对我来说,这真可谓真正艰难、辛苦的一天!”

  “可以说,这一天将英国从一件大丑闻中救了出来。”银行家说着站起身来,“先生,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来感谢你,但是你将看到,我不会辜负你所做的一切。你的本领实在是我前所未闻的。现在我必须飞快地去找我亲爱的儿子,为我冤枉了他向他道歉。你谈到的关于可怜的玛丽的事让我伤心透了。你的本领再大,恐怕也说不出她现在在哪里吧!”

  “我想我们可以肯定地说,”福尔摩斯回答道,“乔治 ·伯恩韦尔爵士在哪里,她就在哪里。我们同样还可以肯定地说,无论她犯了什么罪,他们不久就会受到严厉的惩罚。 ”

  铜山毛榉案“一个为艺术而艺术的人,”歇洛克 ·福尔摩斯将《每日电讯报》的广告专页扔在一边说,“常常从最不重要和最平凡的形象中得到最大的乐趣。华生,从你诚诚恳恳地为我们的案件所作的那些记录中,我很高兴地看到,你已经掌握了这个真理。我还可以肯定地说,有时你还加以润色。你加以突出的并不是那些我曾经参与侦破的著名案件和轰动一时的审讯,而是那些本身情节可能平凡琐细的案件。因为这些案件有发挥推论和逻辑综合才能的余地,所以我把它们列入我特殊的研究范围之内。 ”

  “然而,”我微笑着说,“我不能完全为自己在记录中采用耸人听闻的手法开脱。”

  “也许你确有错误。”他一边评论一边用火钳夹起火红的炉渣点燃他那长把的樱桃木烟斗。当他是在争论问题而不是在思考问题的时候,他常常用这个烟斗来替换陶制烟斗。“也许你错就错在总是想把你的每项记述都写得生动活泼一些。

  你没把你的任务限制在记述对事物因果关系的严谨推理之内,而对事物因果关系的严谨推理实际上是事物唯一值得注意的特点。 ”

  “就这个问题而言,我看我对你还是十分公正的。”我有点冷淡地说。我不止一次地察觉到,我的朋友的奇特性格中有很强的自私自利因素。对此我颇为反感。

  “不,我并非自私自利或自高自大,”他回答说。和往常一样,他不针对我所说的话,而是针对我的思想,“如果我要求十分公正地对待我的技艺,那是因为它不是属于个人的东西……一种不属于我自己的身外之物。犯罪是常有的事,逻辑是难得的东西,因此你详细记述的应该是逻辑,而不是罪行。你本来应该讲授课程,但你却降格讲了一连串的故事。 ”

  这是一个寒冷的初春的早晨。我们吃过早餐后,对坐在贝克街老房子里熊熊的炉火旁边。一阵浓雾滚滚而来,弥漫于成排的暗褐色的房子之间。在这深黄色的团团浓雾中,对面的窗户隐隐约约,变成了一片阴暗、不成形状、模糊不清的东西。我们点着汽灯,灯光照在白桌布上,照在微微闪光的瓷瓶和金属器皿上(当时餐桌还没有收拾干净)。歇洛克 ·福尔摩斯整个早晨都一直在沉默不语地翻阅着一系列报纸的广告栏。后来他显然放弃了查阅,似乎带点情绪,开始批评我文笔的缺点。

  “同时,”他一边坐着抽他的长烟斗,一边盯着炉火说,中间稍微停顿了一下,“没人指责你用了耸人听闻的笔法,因为在这些你那么感兴趣的案件中,有相当大一部分不是法律意义上的犯罪行为。我尽力帮助波希米亚国王的那件小事,玛丽 ·萨瑟兰小姐的奇异经历,有关那歪唇男人的难解的问题,那个贵族单身汉事件,这些都是属于法律范围以外的事情。你极力避免耸人听闻,但我觉得你的记述可能太繁琐了。 ”

  “结果可能是这样,”我回答说,“但我所采用的方法却既新颖又饶有趣味的。 ”

  “呸,我的好朋友,对广大不善于观察的公众来说,他们根本不可能从一个人的牙齿看出他是一名编织工,不可能从一个人的左拇指看出他是一名排字工。他们才不会去注意什么是分析和推理的细微区别呢!但即使你确实写得太繁琐,我也不能责备你,因为大案发生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人们,或至少是犯刑事罪的人们,已经没有过去的那种冒险和创新的精神了。我自己的小行业似乎也退化到一家代理处的地步,做的都是些为人家寻找失掉的铅笔、替寄宿学校的年轻姑娘们出出主意之类的事。我想,我的事业已经一落千丈,无论怎样也不会再兴旺起来。在我看来,今天早上我收到的这封信正好可以成为我事业最低点的标志。你读读这个吧!”他一边说一边把揉成一团的一封信扔给了我。

  这封信是前天晚上从蒙塔格奇莱斯寄来的,内容如下:

  亲爱的福尔摩斯先生:我急切地想找你商量一下关于我应不应该接受人家聘请我当家庭女教师的问题。如果方便的话,我明天 10点 30分来拜访你。你的忠实的维奥莱特 ·亨特“你认识这位年轻的小姐吗?”

  “我不认识。 ”

  “现在已经是 10点半了。 ”

  “对,我敢肯定这是她在拉门铃。 ”

  “这件事也许比你想象的要有趣得多。你还记得吧?蓝宝石事件开头的研究好像只不过是一时的兴趣,后来却发展成为严肃的调查。这件事也许同样如此。 ”

  “噢,但愿如此。我们的疑团很快就会解开。如果我没搞错的话,当事人就要进来了。 ”

  话音未落,房门开了,一位年轻的小姐走进房间。她衣着朴素、整洁,面容生气勃勃、聪明伶俐,长着像鸻鸟蛋那样的雀斑,举止敏捷,看上去像个为人处世很有主意的女子。

  “我肯定你会原谅我来打扰你的,”当我的同伴起身迎接她的时候,她说,“我碰到了一件十分奇怪的事。我没有父母或任何其他亲属可以请教,我想也许你会好心地告诉我该怎样办。 ”“请坐,亨特小姐,我将会高兴地尽力为你服务。 ”

  看得出来,这位新委托人的举止和谈吐给福尔摩斯留下了良好的印象。他用探究的眼光打量了她一番,然后平静下来,垂着眼皮,指尖顶着指尖,开始听她讲述述事情的经过。

  “我在斯彭斯 ·芒罗上校的家里当了 5年的家庭女教师,”她说,“两个月前,上校接到让他去新斯科舍的哈利法克斯工作的命令,带着他的几个孩子去了美洲,我失业了。我在报纸上刊登求职广告,按照报纸上的招聘广告去应聘,但都没有成功。我积蓄的小小存款开始枯竭。我一筹莫展,不知道如何是好。 ’

  “西区有一家著名的叫做韦斯塔韦的家庭女教师介绍所,我每星期都要到那里去看是否有适合我的工作。这家营业所是以其创办人韦斯塔韦的名字命名的,它真正的经理其实是斯托珀小姐。斯托珀小姐坐在她自己的小办公室里,求职的女子等候在前面的接待室里。这些女子被一个接一个地引进办公室,斯托珀小姐则查阅登记簿看是否有适合她们的工作。

  “嗯,是上个星期。当我照常被引进那间办公室时,我发现里面不仅有斯托珀小姐,还多了一个男人。那个男人体格异常粗壮,又大又厚的下巴一层摞一层地挂在他的喉部。他笑容满面地坐在她旁边,鼻子上戴着一副眼镜,仔细地观察着进来的女子。看到我以后,他的身体在椅子上猛地一抖。他很快转过身,脸对着斯托珀小姐。

  “‘这个就行,’他说,‘我不能要求比这更好的了。好极了!好极了!’他搓着两手,脸上表现出再亲切不过的神态。他那种亲切神态让人感到很愉快。

  “‘你是来求职的吧,小姐?’他问。

  “‘是的,先生。 ’

  “‘做家庭女教师?’

  “‘是的,先生。 ’

  “‘你要求多少薪酬?’

  “‘我以前在斯彭斯 ·芒罗上校处是每月 4英镑。 ’

  “‘哎哟,啧!啧!苛刻啊……这够苛刻的!’他一面嚷着,一面伸出一双肥胖的手,就像情绪激动的人那样,在空中挥舞。‘怎么会有人出这么可怜的小钱给这样有吸引力和造诣的一位女士?’

  “‘我的造诣,先生,可能不如你所想象的那么深,’我说,‘我懂一点法文,懂一点德文、音乐和绘画……’

  “‘啧,啧!’他喊着,‘这些都不是主要问题,关键是你具备不具备一位有修养女子的举止和风度。简单地说就是一句话,如果你没有,那就不适于教育一个将来有一天也许会对国家的历史起重要作用的孩子;但是如果你有,那为什么竟有一位先生好意思要求你屈尊俯就接受少于三位数的薪酬?小姐,你在我这里的薪酬将从 100镑一年开始。 ’

  “你可以想象,福尔摩斯先生,对我样穷得不名一文的人来说,这样的待遇几乎是好得让人难以置信啊!这位先生可能看出了我脸上流露出的怀疑神情。他打开钱包,拿出一张钞票。

  “‘这也是我的习惯,’他一边说一边笑。他笑得很甜,笑得两只眼睛在他那布满皱纹的白脸上只剩下两条发亮的细缝,‘预付一半薪酬给我年轻的小姐,好让她们应付旅费上的零星开支,添置衣服!’

  “我好像从来没遇到过这么会打动人、这么会体贴人的人。我那时还欠着小商贩的债,这些预支给我的钱当然对我很有用。但整个接洽过程中,我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大自然。我决定多了解一些情况后再表态。

  “‘我是否可以问一下你的住址,先生。’我说。 “‘汉普郡,可爱的乡村地区。铜山毛榉,离温切斯特才 5英里。真是最可爱不过的乡村,我亲爱的小姐,并且还有一座最可爱的古老的乡村房子。 ’ “‘那么我的职务呢,先生?我很想了解一下是什么工作。 ’ “‘一个小孩子——一个刚刚 6岁的可爱的小淘气。哟,你如果能够看见他用拖鞋打死蟑螂就好!啪哒!啪哒!啪哒!你眼睛还来不及眨一眨, 3个已经报销了!’他靠在椅背上笑了,笑得又让眼睛变成了一条缝。“孩子这样的玩耍兴趣让我有点吃惊。但是他爸爸的笑声让我觉得,说不定他爸爸在开玩笑呢。 “‘那么,我唯一的工作,’我说,‘是照看一个孩子?’ “‘不,不,不是唯一的,不是唯一的,我亲爱的年轻小姐,’他大声地说,‘你的任务应该是,我肯定你聪明的头脑会意识到,听候我妻子的任何命令,假如这些命令是一位小姐理应遵从的话。你看,一点困难没有,是吗?’ “‘我很乐意让自己成为对你们有用的人。 ’ “‘那太好了。现在说说衣服,比如说,我们喜欢时尚。你知道,有时尚癖,但是心眼不坏。倘若我们给你件衣服要你穿的话,你不会反对我们的小小怪癖,是吗?’ “‘不,’我说。他的话让我非常吃惊。 “‘叫你坐在这里,或者坐在那里,这将不至于让你不高兴吧?’ “‘啊!不会的。 ’ “‘或者在你到我们那里之前,让你把头发剪短呢?’“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的头发,福尔摩斯先生,正如你所看到的,长得相当密,并且有着栗子般的特殊色泽,颇为艺术。我做梦也想不到要这样随随便便地把它牺牲掉。

  “‘我恐怕这是很不可能的。’我说。他的小眼睛一直热切地注视着我。当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注意到有一道阴影掠过了他的脸。

  “‘我恐怕这一点是相当必要的,’他说,‘这是我妻子的小小癖好。夫人们的癖好,你明白,小姐,夫人们的爱好是必须考虑的。那么,你是不打算剪掉你的头发了?

  “‘是的,先生,我实在不能够。’我坚决地回答说。 “‘啊,很好,那么这件事就算了。很可惜,因为其他方面你实在都很合适。既然那样,斯托珀小姐,我最好再多看几位你这里其他的年轻姑娘。 ’

  “那位女经理一直坐在那里忙着阅读文件,一句话也不曾和我们两个人说过。我拒绝后,她显得十分不耐烦地看着我,让我不禁怀疑她是否会因为我的拒绝而失掉一笔可观的佣金。

  “‘你愿意不愿意把你的名字仍然留在登记簿上?’她问我。 “‘如果你乐意的话,斯托珀小姐。 ’ “‘唉!其实登记似乎也没有什么用处了。既然你用这种方式拒绝了人家提供的最优越的机会,’她尖刻地说,‘你很难指望我们尽力为你再找一个这样的机会。再见,亨特小姐。’她打了一下台上的铃,一个仆人走进来把我引了出去。

  “福尔摩斯先生,我回到寓所打开食橱,里面已经没有食物了。桌子上放着两三张索款单。这时我开始自问是不是做了一件很愚蠢的事。毕竟,如果这些人有奇怪的癖好而又希望别人顺从他们这种最异乎寻常的要求,那么,他们至少是准备为他们的怪癖付出代价的。在英国家庭女教师能够得到一年 100镑的薪酬是罕见的。再说,我的头发对我有什么用?好多人把头发剪短以后都显得更精神了,也许我也应把头发剪短。第二天,我想我大概是错了。又过了一天,我肯定我错了。在我几乎要克服我的傲气、重新前往介绍所询问那个位置是否依然空着的时候,我接到那位先生写来的亲笔信。我把它带来了,我这就念给你听。

  ‘温切斯特附近,铜山毛榉亲爱的亨特小姐:

  斯托珀小姐好意地将你的地址告诉了我。我给你写信不为别的,就是想问你是否重新考虑过你的决定。我的妻子急切盼望你能来,因为我对你的描述深深吸引了她。我们情愿每季度给你 30英镑,也就是一年 120英镑,用以补偿我们的癖好可能给你带来的小小不便。毕竟这些要求对你并非过于苛刻。我的妻子偏爱特别深的铁蓝色,并希望你早晨在室内穿着这种颜色的衣服。你并不需要自己花钱购置。我们有一件原本是我们亲爱的女儿艾丽丝(现在美国费城)的衣服,据我看这件衣服你穿上很合身。至于坐在这里或那里,或者按照指定的方式来消遣,这将不至于让你感到有何不便。关于你的头发,老实说,在与你短暂的会见时我就不禁因它如此美丽而大为赞赏,剪掉无疑非常可惜。但是我恐怕必须坚持这一点,我希望增加的薪酬也许足以补偿你的损失。至于照管孩子方面的职责,那是很轻松的。望你务必前来,我将乘马车到温切斯特来接你。请通知我你乘坐的火车班次。

  你的忠实的 杰夫罗 ·鲁卡斯尔’

  “这是我刚接到的信,福尔摩斯先生,我已决定接受这个位置,不过我认为,在采取这最后一步以前,最好把事情的全部经过告诉你,请你代为考虑。 ”“噢,亨特小姐,既然你已经拿定了主意,那就这么办吧。”福尔摩斯微笑着说。“你不劝我拒绝它?”“我承认我不愿意看到我自己的一个姐妹去申请这个职位。 ”“这究竟是什么意思,福尔摩斯先生?”“哎,我没有材料,说不上来,也许你已经有了你自己的解释。 ”“哦,我觉得只有一种可能的解释。鲁卡斯尔看来是个很和蔼、脾气很好的人,他的妻子会不会是个疯子?他想保守秘密,以免她被送入精神病院。他想采取各种办法来满足她的癖好,以防止她的神经病发作?”“这是一种说得过去的解释,实际上,事情可能就是这样。这是一种言之成理的解释。但无论如何,对于一位年轻的小姐来说,它并不是一户好人家。 ”“可是,钱给得不少!福尔摩斯先生,钱给得不少啊!”“嗯,是的,当然那薪酬是高的……太高了。这正是我担心的原因。为什么他们要给你 120英镑一年?他们出 40英镑就完全可以选一个。这背后必定有很特殊的原因。 ”“我想我把情况告诉了你,如果以后我请你帮忙的话,你就会明白是怎么回事。此外,我觉得如果有你做我的后盾,我就会胆大一些。 ”

  “啊,你可以带着这种想法前去。我向你保证,你的小难题有可能成为这几个月我最感兴趣的事。这里有一些东西显然很奇怪,如果你自己感到疑虑或遇见了危险……”

  “危险?你预见到有什么危险?”福尔摩斯严肃地摇摇头:“如果我们能够确定,那就不是危险了。”他说,“但是无论什么时候,白天或是夜晚都行,打个电报我就马上过去帮助你。 ”

  “这就够了。”她快活地从座椅上站起来,脸上的忧容一扫而光,“我现在可以安心去汉普郡了。我会马上写信回复鲁卡斯尔先生,今天晚上就把我可怜的头发剪掉,明天早晨就动身到温切斯特去。”她对福尔摩斯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向我们道了晚安,就急忙走了出去。

  “至少,”当我们听到她以敏捷、坚定的步伐走下楼梯时,我说,“她好像是一位很会照顾自己的年轻姑娘。 ”

  “她正好需要这样。”福尔摩斯严肃地说,“如果我们很多天后还听不到她的消息的话,我就是大错特错了。 ”

  过了不久,我朋友的预言果然应验了。两个星期过去了。在这期间,我发现自己经常想到她,经常思考这个孤单的女孩子究竟误入了怎样不可思议的人间歧途。不平常的薪酬、奇怪的条件、轻松的工作,虽然我无法确定她的这件事到底是出于癖好还是暗藏阴谋,但这一切无疑都表明有这件事有点异乎寻常。那个雇用她的人究竟是个慈善家还是个恶棍呢?至于福尔摩斯,他常常一坐就是半个小时,紧蹙着眉头,独自在那里出神。可是我一提到这件事,他就把大手一挥表示不管了。“材料!材料!材料!”他不耐烦地嚷着,“没有黏土,我做不出砖头!”尽管如此,他却经常喃喃地说,他绝不会让自己的姐妹接受这样的职位。

  终于,在一天深夜,我们收到了一封电报。当时我正打算上床睡觉,福尔摩斯正要安顿下来搞他痴迷的化学研究(他搞起化学研究来经常通宵达旦:我晚上离开他时,他总是弯着腰在试管或曲颈瓶上做实验;次日早上我下楼吃早餐时,发现他还在那里)。他打开黄色信封看了一下电报内容,就把它扔给我。

  “马上查一下开往布雷德肖的火车时刻。”他说,接着就转身又去搞他的化学研究。这封电报很简短,但却显得很紧急——“明天中午请到温切斯特黑天鹅旅馆。一定要来!我已经智穷计尽了。亨特”

  “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吗?”福尔摩斯抬起眼睛看了我一下。问道。

  “愿意。 ”

  “那么就查一下火车时刻表。 ”

  “9点半有一班车,”我查看着我要找的布雷德肖, “11点半到达温切斯特。 ”

  “这倒正合适。我也许最好还是将我的丙酮分析推迟一下,因为明天早上我们的精神体力都要处于最佳状态才行。 ”

  第二天 11点钟,我们已经顺利地踏上了前往英国旧都的旅程。在大半旅途中,福尔摩斯一直埋头翻阅晨报,但在我们过了汉普郡边界后,他扔下报纸,开始欣赏起风景。这是春天的一个很理想的日子,蔚蓝色的天空中朵朵白云由西向东悠悠地飘着,阳光灿烂耀眼。远至环绕着奥尔德肖特的重叠出岗展开了一派乡村景色,青翠的新绿中隐约可见红色和灰色的农舍小屋顶。

  “多么清新美丽的景色啊!”来自烟雾腾腾的贝克街的我,耳目为之一新,忍不住充满热情地大声赞叹起来。但福尔摩斯严肃地摇摇头。“知道吗?华生,”他说,“我观察每一件事情都一定要和自己探讨的特殊问题联系起来,这是我的性格应该受到诅咒的一个方面。你看到这些星星点点散布于树丛间的房屋,它们的秀丽景色给你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看到它们心里涌现的唯一想法,是觉得这些房子互相隔离,会使那里可能发生的犯罪行为得不到应有的惩罚。 ”

  “我的天啊!”我叫了起来,“谁会想到把犯罪和这些可爱的古老乡村房屋联系起来呢?”

  “它们经常使我充满某种恐怖之感。华生,我有一个来自经验的信条,那就是,伦敦最卑贱、最恶劣的小巷也不会发生比这令人愉悦的美丽的乡村里发生的罪行更可怕的犯罪行为。 ”

  “你把我吓坏了!”

  “但道理是显而易见的。在城市里,公众舆论的压力可以做到法律做不到的事。没有一条小巷会坏到连一个被虐待挨打的孩童的哀叫声、或一个醉汉的殴打的噼啪声都不会引起邻居们的同情和愤怒的。此外,整个司法机构近在咫尺,一提出控诉就可以让它采取行动,犯罪和被告席只有一步之遥。但是看看这些孤零零的房子,每幢都造在自己的田地里,里面居住的大多是愚昧无知的乡民,他们对法律懂得很少。想想看,凶恶残暴的行为、暗藏的罪恶可能年复一年在这些地方连续不断发生而无人察觉。向我们求援的这位小姐如果是住在温切斯特,我就绝不会为她担忧,但危险在于她住在 5英里之外的农村。不过,很清楚,她个人安全并没有受到威胁。 ”

  “没有,如果她能够到温切斯特来和我们见面,说明她是脱得开身的。 ”

  “一点不错,她没有丧失自由。 ”

  “那么究竟是什么事情呢?你能做出解释吗?”

  “我曾设想过 7种不同的解释,每一种都适用于到目前为止我们所知道的事实。但至于当中哪一种是正确的,只能在得到无疑正在等着我们的新消息后才能做出决定。好了,那边就是教堂的塔,我们不久就会听到亨特小姐要告诉我们的一切了。 ”

  那“黑天鹅”是这条大路上一家有名的小客栈,离火车站不远。在那里,我们看到那位年轻的小姐正在等待着我们。她已经预定了一个房间,我们的午餐也已经在桌上摆好。

  “看到你们来了我太高兴了!”她热情地说,“非常感谢你们两位。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你们的指点对我将十分宝贵。 ”

  “请告诉我们你碰到了什么事。 ”

  “我要说,我还必须赶快说,因为我答应鲁卡斯尔先生会在 3点钟前回去。今天早上我向他请假到城里来,不过他不知道我是为什么事来的。 ”

  “请你将所有的事一件一件地按顺序讲,”福尔摩斯将他又瘦又长的腿伸到火炉边,镇静自若地准备倾听。

  “首先,总的来讲,我其实没有受到过鲁卡斯尔先生和夫人的虐待,我这样讲对他们是公平的。但我无法理解他们,我很不放心。 ”

  “你无法理解他们什么?”

  “他们为他们的行为辩解的理由。你可以从所发生的事情当中知道一切情况。当初我来到这里时,鲁卡斯尔先生到这里接我,并用他的单马车接我到铜山毛榉。这里,正如他所说的,环境很优美。但是房子本身却并不美。它是一幢四四方方的大房子,刷成白色,然而被潮湿和坏气候侵蚀得全都现出斑斑点点的污渍。它的周围有场地,三面是树林,另一面是一块通向在这房子门前大约 100米处拐弯的南安普敦公路的缓坡地。房前的缓坡地属于这所房子,周围所有的树林则都是萨瑟顿领主的部分防护林木。一丛铜山毛榉长在这房子大厅门前的正对面,这也正是铜山毛榉这个地名的由来。

  “我坐在雇主的车子上。他还是和以往一样和蔼可亲。那天晚上他把我引见给他的妻子和孩子。福尔摩斯先生,我们在贝克街你们房子里所猜测的情况并不符合事实。鲁卡斯尔太太没有疯。她是一位恬静的女人,脸色苍白,比她的丈夫年轻得多。我估计她不到 30岁;至于他,不会少于 45岁。从他们谈话中我了解到他们结婚大约已有 7年。他原来是个鳏夫,他的前妻留下唯一一个孩子就是他已经到美国费城去的女儿。鲁卡斯尔私下对我说,他的女儿之所以离开他们,是因为她对她后母有一种没理由的反感。他女儿的年龄不会小于 20岁,我完全想象得到,她和他父亲的年轻妻子在一起,处境一定是很为难的。

  “在我看来,无论是她的心灵方面或相貌方面,鲁卡斯尔太太都很平常。她既没有让我产生好感,也没有留下什么坏印象,她是个无足轻重的人。很容易就看出,她是一心一意地热爱她的丈夫和她的小儿子的。她淡灰色的眼睛不时地东顾西盼,一觉察到他们任何一点小小的需要,便尽可能想法满足要求。他对她也很好,只是方式鲁莽粗野。总的来说,他们俩好像是一对幸福的夫妇。然而这个女人仍然有一些秘密的愁苦,她时常会愁容满面地沉浸在深思之中。我不止一次意外地看见她在掉眼泪,我有时想这一定是她孩子的坏迫使她这样心事重重。真的,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一个完全被宠坏了的小家伙。他的个子显得比同龄人小,脑袋却大得和身躯很不相称。他好像整天不是野性发作,便是绷着脸闷闷不乐。他唯一的消遣似乎就是对一些比他弱小的动物施加酷刑。在捕捉老鼠、小鸟和昆虫方面,他表现出很了不起的才智。但是我还是不谈这个小家伙,福尔摩斯先生,实际上他与我的事情没有多大关系。 ”

  “你所谈的全部细节我都乐意听。”我的朋友说,“不管你认为它们与你有无关系。 ”

  “我尽量不让任何重要的环节漏掉。这座房子让我立刻感到最不愉快的就是仆人们的外表和行为。这家人只有两个仆人,一个男人和他的女人。托勒是男的名字,粗鲁笨拙,灰白的头发和连鬓胡子,并且永远是那么酒气熏人。有两次我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就醉得很厉害,然而鲁卡斯尔先生似乎视若无睹,满不在乎。他的老婆是一个高个子的强壮女人,面目可憎,和鲁卡斯尔太太一样沉默寡言,但远不如她和气。他们夫妻俩是最令人讨厌的一对配偶。幸运的是我大部分时间是在保育室和我自己的房间里。这两间房间是毗连的,都在这房子的一个角落里。

  “我到铜山毛榉后,开头两天生活很安静。第三天,鲁卡斯尔太太早餐后走下楼来,低声地和她丈夫说了些什么。

  “‘啊,是的,’他转向我,‘我们十分感谢你,亨特小姐,因为你迁就了我们的癖好而将头发剪掉。我向你保证这丝毫无损于你的容貌。我们现在来看一看你穿铁蓝色衣服合适不合适。这件衣服放在你房间的床上,你可以在那里看到它。如果你肯把它穿上,那我们两人都十分感谢你。 ’

  “放在那里等我去穿的那件衣服的色泽是特殊的暗蓝色。是用一种极好的哔叽料子缝制的,但是一眼就能看出是穿过的衣服。这件衣服对我再合身不过了,好像是比着我的身材做的。鲁卡斯尔先生和夫人看了都异常高兴,高兴得甚至有些过于热烈。他们在客厅等我。这间客厅十分宽敞,占据了房子的整个前半部,有三扇落地窗,靠中间那扇窗放着一张椅背朝着窗户的椅子。他们要我坐在这张椅子上。接着,鲁卡斯尔先生在房间的另一边来回踱步,开始给我讲一连串我从来没有听到过的最好笑的故事。你们都想象不出他有多么滑稽,我都笑累了。可是鲁卡斯尔夫人显然没有什么幽默感,甚至连笑也不笑,只是双手放在膝盖上端坐在那里,脸上既忧郁又焦急的样子。大约过了一个小时的光景,鲁卡斯尔先生忽然宣称已到开始一天工作的时间,我可以更换衣服去保育室找小爱德华了。

  “两天以后在完全相同的情况下又照样表演一番。我又一次换上衣服,又坐在那窗户旁边,听我的雇主讲他那说不完的可笑的故事。我又一次不禁尽情大笑。后来,他递给我一本黄色封面的小说,又将我的坐椅向旁边移动了一下,以免我自己的影子遮挡了书。他央求我大声念给他听。我从某一章的当中开始念了差不多 10分钟。正当我念到一个句子的中间时,他突然让我停止并让我去更换衣服。

  “你不难想象,福尔摩斯先生,我是多么不理解这种异乎寻常的表演究竟是什么意思。我察觉到他们总是小心翼翼地让我背对着那扇窗户。我心中充满了想看看我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愿望。起初这好像是不可能的,但我很快想出了一个办法。我有一面手镜打破了,我灵机一动,偷偷地把一片碎镜子藏在手帕里。在下一次的表演中,当我正在发笑的时候,我将手帕举到眼睛前面,稍为摆弄一下,就能够看到我背后的一切了。我承认开始时我很失望,因为没有看到什么东西。至少我第一个印象是如此。可是第二次我再一看,我察觉到有一个长着小胡子、穿着灰色衣服的男人正站在南安普敦路那边,好像正在向我这一方向张望。这是一条重要的公路,平时路上总是有人来人往。这个人斜靠在我们围着场地的栏杆上,并且很认真地朝这边张望。我把举着的手帕放低,瞥了鲁卡斯尔夫人一眼,发现她正在以最锐利的目光紧盯着我。她什么也没有说,但是我相信她已经猜出我手里握着一面镜子,并且我也已经看到我背后的情形。她立刻站了起来。

  “‘杰夫罗,’她说,‘那边路上有一个不三不四的家伙正盯着亨特小姐。 ’

  “‘不是你的朋友吧,亨特小姐?’他问。

  “‘不是,这里我一个人也不认识。 ’

  “‘哎呀,多么不礼貌!请你回过身去挥手叫他走开。 ’

  “‘当然还是不理他更好些吧。 ’

  “‘不,不,那他会常常在这里游荡的。请你转过身去,像这样挥手叫他走开。 ’

  “我照他们吩咐的那样做了。与此同时,鲁卡斯尔夫人将窗帘拉了下来。这是一星期以前的事。从那时起我不用再坐到窗户那边和穿那身蓝衣服,也没有再看到那个男人在路上了。 ”

  “请往下说,”福尔摩斯说,“你的叙述很可能非常有趣。 ”

  “我恐怕你会认为有点支离破碎,缺乏条理。也许这正表明我所讲的各个不同事件之间没有什么关联。在我刚到铜山毛榉的头一天,鲁卡斯尔先生带我到厨房门附近的一间小外屋。当我们走近那里时,我听见有一根链条啷作响,还有一头大动物在走动的声音。 “‘从这儿朝里看!’鲁卡斯尔先生指点我从两块板缝中往里看,‘它不是一个漂亮的家伙吗?’“我从板缝中张看进去,只觉得有两只炯炯发亮的眼睛和一个模糊的身躯蜷伏在黑暗里。

  “‘不要害怕,’我的雇主说。看到我吃惊的样子,他笑了起来,‘那是我的獒犬卡罗。我说它是我的,但实际上只有我的饲养员老托勒才能够对付它。我们一天喂它一次,不能喂得太多,这样它才能总是像芥末那样热辣辣。托勒每天晚上放它出来,倘若有哪个私自闯进来的人碰上它的尖牙齿,那只有求上帝保佑了。看在老天爷的面上,你千万不要以任何借口在晚上将脚跨过那门槛。因为如果你那样做,就等于不要命了。 ’

  “他的警告并不是没有根据的。又过了两晚上,在凌晨大约两点钟的时候,我碰巧从卧室窗口向外眺望。那天晚上月光皎洁,屋前的草坪银光闪烁,明如白昼。我正站在那里沉湎在这宁静美丽的景色中,忽然间警觉到有什么东西在铜山毛榉树的阴影下移动。当它出现在月光底下后,我清楚地看到它是什么。原来它是一只像头小牛犊那么大的巨狗,棕黄色,颚骨宽厚下垂,一张黑嘴巴和硕大突出的骨骼。它慢慢地走过草坪,在另一角的阴影里消失了。这个可怕的卫士让我的心里打了个寒战。我想没有一个小偷能像它那样把我吓成这样子。

  “现在我有一件很奇怪的事要告诉你。你知道我是在伦敦将我的头发剪短的。我将剪下的一大绺头发放在我的箱底。有一天晚上,我把小孩子安置上床后,就开始以检查房间里的家具和整理我自己的零星东西作为消遣。房间里有一个旧衣柜,上面两只抽屉没有上锁上,里面空无一物,下面的一只抽屉则锁上了。我把我的衣物装满了上面两只抽屉,但是还有许多东西没地方放,因而不能用那第三只抽屉,自然让我感到懊恼。我突然想到它也可能是无意中随便锁上的,所以我拿出一大串钥匙试着去打开它。正好第一把钥匙就配这把锁,于是我就把它打开了。抽屉里只有一件东西,可是我肯定你们永远猜想不到它是什么。它是‘我的那绺头发’!

  “我拿起头发细细检查。那罕有的色泽、密度,和我的一模一样。眼睁睁不可能的事却摆在我眼前。我的头发怎么会锁在这个抽屉里呢?我双手颤抖地将我的箱子打开,把里面的东西统统倒了出来,从箱子底抽出我自己的头发。我把两绺放在一起,我敢向你们保证,它们完全一样。这不是很离奇吗?我真是莫名其妙,我想不出这其中的原因。我把那绺奇怪的头发放回到抽屉里,对鲁卡斯尔夫妇只字不提这件事,因为我觉得打开他们锁上的抽屉这件事做得不对。

  “你可能注意到我是个天性喜欢留心观察事物的人,福尔摩斯先生。我的脑子里不久就对整个房子有了一个很清楚的认识。有一边的厢房看来根本就没有人住。托勒一家住处的通道对面的一扇门可以通向这套厢房,但是厢房的门总是锁着的。可是有一天,我正要上楼,碰见鲁卡斯尔先生从厢房的门里走出来,手里拿着钥匙。他那时的脸和我平时惯常看到的胖胖的、愉快的样子判若两人。他两颊涨得通红,眉头紧皱,激动得太阳穴两旁青筋毕露。他锁好厢房的门后,急急地从我身边走过,一言不发,也不看我一眼。

  “这引起了我的好奇心。当我带着我照看的孩子到场地散步的时候,兜个圈子溜达到房子那一边,这样我就可以看到房子这一部分的窗户。那里一排有四个窗户,其中三个简直肮脏不堪,第四个拉下了百叶窗,关闭着。所有的窗户显而易见都是久已弃置不用的。就在我来回漫步、时而将眼睛平视它们一下的时候,鲁卡斯尔先生走到我跟前,显得和往常一样愉快和高兴。

  “‘啊!’他说,‘如果我一声不响地从你身边走过去,你一定不要以为我粗鲁无礼。我亲爱的年轻的小姐,我刚才忙于处理一些事务。 ’

  “我叫他放心,我说我并不认为他冒犯了我。‘顺便问一下,’我说,‘好像上面有一个空房间,其中一间的窗板是关着的。 ’

  “听了我的话,他显得有些出乎意外。我觉得,他似乎还有点儿吃惊。

  “‘照相是我的一种爱好,’他说,‘我把那边几间当做暗室。但是,哎呀!我们碰到了一位多么细心的年轻小姐啊!谁会相信呢?谁会相信呢?’他用开玩笑的口吻说。但是他并不是用打趣的眼光看我。我看到的只有怀疑和烦恼的神情,绝不是在开玩笑。

  “哦,福尔摩斯先生,自从我明白这套房间里藏着我不知道的一些东西,我心里更加热切地想要查出个究竟。虽然我和别人一样好奇,但与其说这是出于好奇心,倒不如说是出于一种责任感,出于一种识破这个地方的内幕说不定可以做出什么好事来的感觉。人们谈论女人的直觉,也许就是女人的直觉使我有那样的感觉。不管怎么说,的确是有这种感觉。我密切地留意,希望找到机会可以冲过这道禁止入内的门。

  “直到昨天,机会才来了。我可以告诉你,除了鲁卡斯尔先生外,贝托勒和他的妻子也曾在这空房间里忙些什么。有一次,我看见托勒抱着个大黑布袋从那房里出来。最近,他时常可着劲儿地喝酒。昨天晚上他喝得酩酊大醉。我上楼时,发现钥匙还插在门上。毫无疑问,这是他留在那里的。鲁卡斯尔先生和太太当时都在楼下,他们的孩子也和他们在一起,真是难得的好机会。我轻轻地把钥匙一转,开了门,然后悄悄地溜了进去。

  “我面前出现一条小过道,这条过道没有裱糊过,也没有铺地毯。过道尽头转弯的地方是一个直角。转过这个弯并排有三扇门。第一和第三扇门是敞开着的,每扇门里面都是一间空房,又脏又阴暗,一间有两扇窗,另一间只有一扇窗,窗户上尘土堆积,傍晚的光线照到那里显得非常昏暗。当中一扇门关着,外面横挡着一根铁床上的粗铁杠,一头锁在墙上的一个环上,另一头是用一根粗绳绑在墙上。这扇门也上了锁,但钥匙不在那里。这扇严密封锁的门显然是和外面所看到那扇关着的窗户属于同一个房间。借着它下面的微弱光线,我仍可以看到那房间里并不很黑暗。里面无疑有天窗,可以从上面透进光线。我站在过道里,注视着那扇凶险的门,觉得里面藏着什么秘密。这时,我忽然听到房间里有脚步声。借着房门底下小缝透出来的微光,我看见有一个人影在来回走动着。这情景让我心里陡然升起一阵强烈的、难以言状的恐怖。福尔摩斯先生,我神经紧张得忽然失去了控制,回头就跑,跑的时候好像有一只可怕的手在后面抓住我的衣裙似的。我沿着过道狂跑,跨过那扇门,一直冲到等候在外面的鲁卡斯尔先生的怀里。

  “‘不错,’他微笑地说,‘果然是你,当我看见门开着,我想一定是你。 ’

  “‘啊,可把我吓死了!’我喘着气说。

  “‘我亲爱的年轻小姐!我亲爱的年轻小姐!’你想象不出他的态度有多么亲热,多么体贴,‘是什么把你吓成这个样子,我亲爱的年轻小姐?’

  “但是他说话的声音简直就像在哄孩子。他做得太过分了,我处处提防着他。

  “‘我够傻的,走到那边的空房子里去了,’我回答说,‘但是,在昏暗的光线下,那里是多么凄凉、多么可怕呀!我吓得又跑了出来。啊,那里面死气沉沉,寂静得可怕!’

  “‘只是那么一些?’他目光尖锐地瞧着我说。

  “‘怎么啦?你是怎么看的?’我问他。“‘我把这个门锁上,你是怎么看的?’

  “‘我确实不知道。 ’

  “‘就是不让闲人走进去,你明白吗?’他还是带着那无比亲切的模样微笑着。

  “‘如果我早知道,我肯定……’

  “‘那么,好了,你现在知道了!如果你再把你的脚跨过那门槛……’说到这里,他的微笑片刻之间变成龇牙咧嘴的狞笑。他像魔鬼似地瞪着我,‘我就把你扔给那条獒犬。 ’

  “我当时吓得不知道做了些什么。我想我可能是飞快地从他的身边跑过去,一直奔进了我的房间。我什么也记不起来了,直到发觉自己躺在床上,浑身颤抖不已。这时我想到了你,福尔摩斯先生。如果没有人给我出主意的话,我就再也不能在那里待下去了。我害怕那座房子、那个男人、那个女人、那些仆人甚至那个孩子,他们一个个都让我感到害怕。我如果领你们到那里去,就好了。当然了,我原本可以从那座房子里逃走,但同我的恐惧心一样,我的好奇心也很强烈。我很快下了决心。我要拍一份电报给你。我戴上帽子,穿上外衣,走到约半英里外的电报局,给你们拍了电报。回去时,我心里觉得放心多了。走近大门时,我心里不由又惊慌不安起来,唯恐他已经放出来了那只狗。不过我想起托勒那天晚上喝得烂醉以至不省人事,我还知道这家人里只有他能对付这只野性的畜生,其他人不敢冒险把它放出来。我偷偷地溜了进去,平安无事。到了晚上,我想到不久就能到你们,开心得躺在床上大半夜没有合眼。今天早上我没费力气就请了假到温切斯特来,但 3点钟以前我必须赶回去。鲁卡斯尔先生和太太准备出去做客,今天晚上不在家,我必须照看孩子。现在已经把我的全部冒险经历都告诉你了,福尔摩斯先生。如果你能告诉我这一切意味着什么,我将非常高兴。最要紧的是,我应该怎么办?”

  福尔摩斯和我像着了迷一样听完了这离奇的故事。我的朋友站了起来,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两手插在衣服口袋里,脸色十分严肃。

  “托勒是不是还没醒过来?”他问。

  “是的,我听见他的老婆告诉鲁卡斯尔太太,说她对他一点辙儿也没有。 ”

  “那很好,今天晚上鲁卡斯尔夫妇要出门去?”

  “是的。 ”

  “那里有没有一间地下室和一把结实的好锁?”

  “有,那间藏酒的地窖就是。 ”

  “亨特小姐,从你处理这件事的过程来看,你可以称得上是一位十分机智、勇敢的姑娘。你想想,能不能再做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如果我不认为你是个十分卓越的女性,我是不会要求你这样做的。 ”

  “我一定试试看。要我做什么事?”

  “我的朋友和我 7点钟到达铜山毛榉,那时候鲁卡斯尔夫妇已经出门。而托勒,我们希望到时候他无能为力。剩下的就只有托勒太太,她可能报警。你如果能叫让她到地窖里去干些差使,然后把她锁在里面,那么就会大大有助于这件事的进行了。 ”

  “我一定这样做!”

  “太好了!那么我们就来彻查这件事。当然,只有一个说得通的解释,你被请到那里来冒充某个人,而那个人实际上被囚禁在那间房子里,这是十分清楚的。至于这个被囚禁的人的身份,我可以断定就是那个女儿艾丽丝 ·鲁卡斯尔小姐。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她被说成已到美国。毫无疑问,你之所以被选中,是因为你的身高、身材、头发的色泽与她一样。很可能是因为她曾经患过什么病,头发被剪掉了。正因为如此,所以很自然,你也必须牺牲掉你的头发。你瞧见那绺头发完全是碰巧。那个在公路上的男人无疑是她的什么朋友,很可能是她的未婚夫。同样毫无疑问的是,正因为你穿着那个姑娘的衣服,而且又那么像她,所以当他看见你的时候,通过你的笑容和姿势,他感觉鲁卡斯尔小姐确实很快乐,认为她不再需要他的关怀了。之所以晚上放出那只狗,是为了防止他设法和她接触。所有这一切都相当清楚的,这桩案件最严重的一点就是那孩子的性情。 ”

  “这和孩子有什么关系?”我突然叫了出来。

  “我亲爱的华生,如果一个医生想了解一个孩子的癖性,就要从研究他的父母亲开始。你难道没想到,反过来也是同样的道理吗?为了能对父母品格有基本、真正、深入的了解,我常常从研究孩子入手。这孩子的性格异常残忍,而且是为残忍而残忍。不管这种性格是来源于他笑眯眯的父亲还是来源于他母亲,这对在他们掌握之中的那个可怜的姑娘注定是不妙的。 ”

  “我真的相信你是对的,福尔摩斯先生,”我们的委托人大声说,“回想起来那无数的事,让我确信你的话很有道理。一刻也不要耽搁,赶快去营救那可怜的人吧!”

  “我们必须小心谨慎,因为我们是在对付一个很狡猾的人。 7点钟以前我们做不了什么事,一到 7点我们就会和你在一起,用不了多久我们就能解开这个谜了。”

  我们说到做到。我们 7点整就到了铜山毛榉,把双轮马车停放在路旁一家小客栈里。那一丛树上的黑叶,像擦亮了的金属,在夕阳的余晖下闪闪发光。即使亨特小姐没有站在门口台阶上微笑地面对着我们,这也足以让我们认出那幢房子了。

  “你都安排好了吗?”福尔摩斯问。

  这时从楼下的什么地方传来了响亮的撞击声。“那是托勒太太在地窖里,”她说,“她的丈夫躺在厨房的地毯上,鼾声如雷。这是他的一串钥匙,和鲁卡斯尔先生的那串钥匙完全一样。 ”

  “你干得实在漂亮!”福尔摩斯先生热情地喊着,“现在你带路,我们就要看到这桩罪恶勾当的结局了。 ”

  我们走到楼上,把那房门的锁打开,沿着过道往里走,一直走到亨特小姐所叙述的障碍物前面。福尔摩斯割断绳索,将那根横挡着的粗铁杠挪开,然后用那串钥匙一把一把地试着开那门锁,都开不开。房间里没有任何一点动静。福尔摩斯的脸色阴沉了下来。

  “我相信我们来得并不太晚,”他说,“亨特小姐,我想你最好还是不要跟我们进去。现在,华生,你用你的肩膀顶住它,看看我们到底能不能进去。 ”

  这是一扇老朽的、摇摇晃晃的门。我们两个一起发力,门便立刻塌了下来。我们两人冲进门一看,里面空空荡荡,只有一张简陋的小床,一张小桌子以及一筐衣服。上面的天窗开着,被囚禁的人已无影无踪。

  “这里面有些鬼把戏,”福尔摩斯说,“这个家伙可能已经猜到了亨特小姐的意图,抢先一步把受害者弄出去了。 ”

  “怎么弄出去的?”

  “从天窗。我们很快就可以搞清楚他是怎么弄出去的。”他攀登到屋顶,“哎呀,是这样,”他叫喊着说,“这里有一把长的轻便扶梯,一头靠在屋檐上,他就是这样干的。 ”

  “但这是不可能的,”亨特小姐说,“鲁卡斯尔夫妇出去的时候,这扶梯不在那里。 ”

  “他又跑回来搬的。我告诉过你,他是一个狡猾而又危险的人物。我现在听见有脚步声上楼来。如果不是他,那才怪呢。我想,华生,你最好把你的手枪准备好。 ”

  他话声未落,一个人就已经站在房门口。那人很胖、粗壮结实,手里拿着一根粗棍子。亨特小姐一看见他,立即尖叫一声,缩着身子靠在墙上。歇洛克 ·福尔摩斯纵身向前,镇定地面对着他。

  “你这恶棍!”他说,“你的女儿在什么地方?”

  这胖子用眼睛向四周打量了一下,又看看上面打开的天窗。

  “这句话是要由我来问你们才对!”他尖声叫喊道,“你们这帮贼!贼探子!我可捉住你们了,是不是?你们掉进我的掌心里来了,我要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他转过身去,咯噔咯噔地以最快的速度跑下楼去。

  “他是去找那只狗!”亨特小姐大声说。

  “我有左轮手枪!”我说。

  “最好把门关上,”福尔摩斯说。我们一起向楼下冲去。我们还没到达大厅,便听见猎犬的狂吠声,然后是一阵凄厉的尖叫和令人可怖的猎犬撕咬人的声音,让人为之毛骨悚然。一个红脸蛋、上了年纪的人挥舞着胳膊跌跌撞撞地从边门走了出来。

  “我的天,”他大声喊着,“是什么人把狗放出来了?已经两天没喂过它食了!快,快,要不就来不及了!”

  福尔摩斯和我急忙飞奔出去,托勒紧紧跟在我们后面。我们转过墙角,只见那边有一只巨大的饿慌了的畜生,它那一张黑嘴紧紧咬着鲁卡斯尔先生的喉咙,而他正在地上打着滚悲惨地呼叫着。我跑上去就是一枪,把它的脑袋打开了花。它倒了下来,锋利的白牙仍然嵌在他那肥大的满是褶皱的颈部。我们用了好大力气才把人和狗分开,然后把他抬到房子里。他人虽然还活着,但血肉模糊,看上去十分可怕。我们把他放在客厅的沙发上,并派吓醒了的托勒送信去通知他的太太。我尽我所能来减轻他的痛苦,我们都围在他身边。忽然房门打开了,一位瘦高个的女人走了进来。

  “托勒太太!”亨特小姐喊道。

  “是的,小姐,鲁卡斯尔先生回来后先把我放了出来,然后才上去找你们。啊,小姐,可惜你以前没让我知道你的意图。我本来可以告诉你,也省得你费那么大的劲了。 ”

  “哈!”福尔摩斯目光敏锐地注视着她,“显然,托勒太太对这件事的情况知道得比任何人都多。 ”

  “是的,先生,我确实知道。我现在正准备把我所知道的全都告诉你们。 ”

  “那么,请坐下来,让我们听听。我必须承认,这件事情里面还有几点我仍然不太明白。 ”

  “我会对你们讲明白的,”她说,“我早就可以这样做,如果我能早点从地窖里出来的话。如果这件事要闹到违警罪法庭上去,你要记住我是作为朋友站在你们一边的。我也是艾丽丝小姐的朋友。

  “她在家里从来就没快活过。自打她父亲再娶,艾丽丝小姐就一直郁郁不乐,她在家里不受尊重,对任何事情都没有发言权。但她在朋友家里碰到福勒先生前,她的情况确实还不算很坏。根据我所听到的,按照遗嘱,艾丽丝小姐有她自己的权利,但她是如此安静和忍让,从来不曾讲过一句关于这权利的话,把一切都交给鲁卡斯尔先生处理。他知道和她在一起可以很放心,但是一旦一个丈夫挤进来,那丈夫一定会要求在法律范围内应该给他的东西。鲁卡斯尔先生认为是该制止这件事发生的时候了。他要他女儿签署一个字据,声明不管她结婚与否,他都可以用她的钱。她不愿意签,他就一直闹,害得她得了脑炎,有 6个星期,差点死掉。后来她的病虽然慢慢好了,但已经骨瘦如柴,美丽的头发也剪掉了。但是这一切都不能使她的年轻的男朋友变心!他对她仍然十分的忠诚。 ”

  “啊,”福尔摩斯说,“我想,由于你好意地告诉了我们这些事,我们对这件事情已经一清二楚。剩下的我自己可以推断出来。我敢断言,鲁卡斯尔先生于是就采取了监禁的办法?”

  “是的,先生。 ”

  “专门把亨特小姐从伦敦找来是为了摆脱福勒先生的纠缠?”

  “正是这样,先生。 ”

  “可是福勒先生是一位坚持不懈的人。就像一名好水兵必须做的那样,他封锁了这所房子。后来他遇见了你以后,通过金钱或其他方式说服了你,使你相信你和他的利益是一致的。 ”

  托勒太太安详地说:“福勒先生是一位说话和蔼、出手大方的先生。 ”

  “通过这个手段,他让你的好男人不缺酒喝,让你在主人一出门就把一架扶梯准备好。 ”

  “你说得对,先生,是这么回事。 ”

  “我们应当向你表示感谢,托勒太太,”福尔摩斯说,“因为你无疑把一切使我们伤脑筋的事都澄清了。现在村里的那位外科医生和鲁卡斯尔夫人就要来了。我认为,华生,我们最好是护送亨特小姐回温切斯特去,我似乎觉得,我们在这里的合法地位很成问题。 ”

  门前有铜山毛榉的那座不吉祥房子的谜团就这样解开了。鲁卡斯尔先生虽然幸免于死,但精神已经颓丧了,多亏了忠心耿耿的妻子的护理,他才得以苟延残喘。他们的老仆人们还和他们住在一起。或许是他们知道鲁卡斯尔这家人过去的事太多了,以至于鲁卡斯尔先生很难辞退他们。就在他们出走后的第二天,福勒先生和鲁卡斯尔小姐在南安普敦申请到特许证书结了婚。福勒先生现在毛里求斯岛担任政府职务。至于维奥莱特 ·亨特小姐,我的朋友福尔摩斯让我感到有点失望,由于她不再是他问题中的一位中心人物,他也就对她再无兴趣了。她目前是沃尔索尔地区一家私立学校的校长。我相信她在教育工作方面会有很大的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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