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4年12月30日 19:21
在这个大 城市的四百万居民之中了。我决无意伤害你们二位的感情,但是,我现在必须说明,我认为 官方侦探绝不是他们的对手,这就是我为何请求你们来帮助我的原因。如果我失败了,当然, 我会承担所有失败的后果,但对这些我也是有准备的。现在我愿跟你们保证,一旦到了告诉 你们而不会影响到我的安排的时候,我就一定会告诉你们的。”
雷斯垂德和葛里格森对于福尔摩斯的这种保证以及对于官方侦探的这样轻蔑的嘲讽,非 常不满。葛里格森听了之后满脸通红,简直怒不可遏;雷斯垂德则瞪着一对圆眼睛,显露出 既恼怒又惊异的神态。但是他们还没有来得及开口,便听见门外有人敲门,原来正是街头流 浪儿的代表,那个微不足道的小维金斯。
只见维金斯举手敬礼说:“请吧,先生,马车已经到下边了。”
“我的好孩子,”福尔摩斯温柔地说,“你们苏格兰场为什么不用这样的手铐呢?”他一边 说着,一边从抽屉里拿出了一副钢制的手铐,“你看锁簧多好用,一碰就卡上了。”
雷斯垂德说:“这有什么关系,如果能找到戴上它的人,老式的也足够用了。”
“很好,非常好。”福尔摩斯一边说,一边笑了起来,“维金斯,最好让马车夫来帮我搬箱 子,去叫他上来吧。”
听了这番话,我不禁有些诧异,因为按照我伙伴的说法,他似乎是要出门去旅行,但他 却一直没对我说起。房间里只有一只小小的旅行皮箱,他把它拉了出来,忙着系箱上的皮带。 正在这时,马车夫走进房来。
“车夫,请帮我系好这个皮带扣。”福尔摩斯弯着腰在那里弄着皮箱,头也不回地说。 这个家伙紧绷着脸,有些不情愿地走向前去,伸出两只手正准备帮忙。说时迟,那时快, 福尔摩斯突然跳起身来,只听到钢制手铐咔嗒一响。
“先生们,”福尔摩斯两眼放着光说,“让我给你们介绍介绍杰弗森霍浦先生吧,他就是 杀死楚博尔和史丹格森的凶手。”
这些事发生在一瞬间,我甚至还来不及思索。在这一瞬间,福尔摩斯脸上的得意表情, 他那响亮的语声以及马车夫眼看着闪亮的手铐魔术般地铐在他的手腕时的那种凶蛮、茫然的 表情,时至今日,我还历历在目。当时,我们如同塑像一般呆住了,之后,只听见马车夫愤 怒地大叫一声,挣脱了福尔摩斯,向窗子冲过去,他把玻璃和木框撞得粉碎。但是,就在马 车夫正准备钻出去的时候,葛里格森、雷斯垂德和福尔摩斯就像一群猎犬般一拥而上,生生把他楸了回来。一场激烈的争斗开始了。这个人异常凶猛,我们四个人一再被他逼退,他似 乎有着一股疯子般的蛮劲。他的手和脸在跳窗的时候被割破了,血一直在流,但是他的抵抗 却并未因此而减弱半点儿。直到雷斯垂德用手卡住他的脖子,让他透不过气来,他才明白挣 扎已经完全是徒劳的了。就这样,我们仍然无法放心,于是又把他的手和脚都捆了起来。都 做完之后,我们才站起身来,不停地喘着粗气。
“既然他的马车在这儿,”福尔摩斯说,“我们就用他的马车送他去苏格兰场吧。好了,我 的朋友们,”福尔摩斯高兴地对我们说,“现在,这件神秘莫测的案子,我们总算可以告一段 落了。现在,我欢迎诸位提出任何问题,我绝不会再拒绝回答的。”
在北美大陆的中部,有一大片荒凉干旱的沙漠,许多年来,它一直是文化发展的巨大阻 碍。从北部的黄石河到南部的科罗拉多,从内华达山脉到尼布拉斯卡,完全是一片寂静荒凉 的领域。但是在这片荒凉可怕的地区里,大自然景观的差别也很大,这里有大雪覆盖着的高 山峻岭,也有昏暗阴沉的峡谷,以及在山峦峡谷之间奔流着的湍急的河流,还有无边无际的 荒原,它们夏日是一片灰色的碱地,冬天里则被积雪覆盖住。即便如此,这个区域的普遍特 点还是荒芜凄凉、寸草不生。
这片没有希望的土地上人迹罕至,只有黑足人和波尼人偶尔成队途经这里,急匆匆地赶 往其他猎区;即使是最坚强最勇敢的人,路过此处时也一定盼望着早日走过这片可怕的荒原, 重新投入大草原的怀抱。这里只有山狗在矮丛林里埋伏,巨雕缓慢地在空中飞翔,以及那愚 笨的灰熊,在阴沉的山谷里寻找食物,它们是这里绝无仅有的住客。
布兰卡山脉北麓的景象可能是世界上最为凄凉的了,极目望去,荒原上只有被矮小的槲 树林隔断的一片片盐碱地。地平线的尽头是起伏的山脉,被皑皑白雪覆盖着,闪着点点的银 光。在这片土地上,既没有生命,也没有跟生命相关的任何东西。暗青色的天空里连一只飞 鸟都看不见。大地灰暗,没有丝毫生机。总之,一片死寂。侧耳倾听,在这片荒芜广阔的大 地上,只是一片彻底的、令人绝望的死寂。
黑足人和波尼人:均为美国西北部地区原有印第安人的部落名称。
②布兰卡山脉:美国落基山脉的一支,在科罗拉多州境内。
但是,如果有人说这片大地上没有一点与生命相关的东西存在,这种说法也不完全准确。 从布兰卡山脉往下观看,还可以看见一条小路,它曲曲折折地穿过沙漠,在远方地平线上逐 渐消失。这条小路是被无数经过的车辆碾轧,被无数冒险家的踩踏而逐渐形成的。除此之外, 还有一堆堆散发着阴森气息的东西在阳光下闪着白光,十分刺眼。走近仔细一看,才发现原 来是一堆堆白骨:大而粗壮的是牛骨;较为纤细的是人骨。在这一千五百英里可怕的商旅道 路上,经过的人们是沿着倒毙路旁的前人的尸骨前进的。
一八四七年五月四日,一个孤单的旅行者从山上观望着这幅凄惨的场面。他的外表很奇 怪,像是这个绝境里的鬼怪精灵一般。即便是颇具观察力的人,也很难猜出他到底是四十岁 还是年近六十。他的脸庞瘦削憔悴,干羊皮似的棕色皮肤包住他一身突出的骨头,眼窝深陷, 双目无神,长长的棕色须发已然斑白。他手里紧握着来复枪,身体似乎十分虚弱,他站着的 时候甚至需要用枪来支撑身体。但从那高大的身材和强壮的体格上,也不难看出他曾是一位 非常健壮的人。但是,他那瘦削的面庞和骨瘦如柴的身躯,让他看起来颇显老态,显然,这 个人因为饥渴交迫,已经濒临绝境了。
他沿着山谷跋涉前进,曾经忍受了许多痛苦,现在又挣扎着来到这高地。他心存微小的 希望,希望在这里能发现水源。现在,在他面前的,只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盐碱地和连绵不 断的荒山野岭,连一棵树都看不见。是的,在这片广阔的土地上,一点希望也看不见。他睁 着眼睛向四面望去,之后他明白了,漂泊的日子已经到了尽头,自己马上就会葬身在这片荒 芜的山谷之间了。“死在这里,跟二十年后死在铺着鹅绒被子的床上又有什么区别呢?”他喃 喃自语道,说着就在一块突出的大石头的阴影底下坐了下来。
在他坐下之前,他先把那支来复枪放在了地上,又把背在右肩上的灰色大包袱放了下来。 看得出来,他已然是精疲力竭,没有一点力气了。当他放下包袱时,落地很重,几乎是摔下 来的,这时从这灰色的包袱里传来了一阵哭声,钻出一张有些受惊的、长着明亮眼睛的脸, 还伸出了两个胖胖的长着雀斑和浅涡的小拳头。
“你刚才把我摔痛啦。”这个孩子幼稚的口气里带着一些埋怨。
“是这样吗?”这个男人有些难为情地回答道,“抱歉,我不是有意的。”说着,他便将灰 色包袱打开,从里边抱出来一个漂亮的小女孩。这个小女孩大概五岁左右,身上穿着漂亮的 粉红色上衣和麻布围兜,脚上穿着一双精致的小鞋。从这些打扮上,不难看出她妈妈对她的 照顾是无微不至的。这个孩子的脸色虽然有些苍白,但是她那壮实的小腿和胳膊似乎都说明 了她所经受的痛苦远没有她的同伴那么多。
“现在感觉如何? ”他非常着急地问着,因为此刻,小女孩还在揉着脑后的蓬乱的金发。
“你来吻吻这里就好了,”她很认真地说着,并且把头上碰着的地方指给他看,“妈妈以前 总是这么做,现在她去哪里了?”
“妈妈走了。我想,用不了多长时间,我们就会看见她的。”
小女孩非常惊讶地说:“怎么,她是自己走了吗?真奇怪,她还没有对我说过再见呢。从 前每次到姑母家吃茶去的时候,她都会跟我说一声的。但是这次,她已经离开三天了。喂, 我现在嘴干得要命,这里有什么吃的喝的吗? ”
“没有,亲爱的,非常抱歉,这里什么都没有。不过我想,你只需要暂时忍一会儿,一切 就会不一样的。对,你把脑袋靠在我肩膀上,就是这样,这样你就会感觉舒服一点了。我的 嘴唇也很干,连说话都有些吃力,但是我想,我还是把现在的真实情况告诉给你吧。嘿,你 手里拿着的是什么? ”
小女孩举起两块云母石片给他看,十分兴奋地说:“你看,它们多漂亮啊丨这可真不错, 等我回家以后,我要把它送给我的小弟弟鲍伯。”
男人非常肯定地说:“用不了几天,你就会看见比这更美丽的东西了。刚才我正要跟你说, 你是否还记得我们离开那条河时候的情形? ”
“是的,我还有些印象。”
“还记得吧,当时我们估计,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再碰到另一条河,我们当时都是这么 想的。但是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是地图呢,还是罗盘呢,或者是其他别的什么东西,总之, 我们以后就再也没有找到河了。水逐渐喝完了,只剩下一点点,留给像你这样的孩子们喝。 到了后来一后来一”
“连洗脸的水都没有了。”他的小伙伴很严肃地打断了他的话,同时,她抬起头来看着他 那张不干净的脸。
“不能洗脸是小事儿,主要是连喝的都没有了。后来,本德先生第一个走了,随后是印第 安人品特,接着就是麦克格瑞哥太太、江尼宏斯,再然后,亲爱的,就是你的妈妈了……” “你的意思是,我的妈妈也死了,是么? ”小女孩的声音里明显带着一点哭腔。
“是的,他们都走了,只剩下我和你。后来,我想大概这边可能会有水。于是,我就把你 背在肩膀上,一步一步地往这边走。现在看来,我的预计还是出了问题,情况并没有任何好 转的迹象,老实说,我们现在活下去的希望很渺茫。”
听到这里,孩子不再哭泣,她仰起满是泪水的脸问道:“你的意思是,我们也要死了吗? ” “是的,我想是这样。”
小女孩非常开心地笑着说:“你怎么不早说呢?我刚才可被你吓坏了。你看,是不是这样: 只要我们也死了,就又可以跟妈妈在一起了。”
“对,一定是这样,我的小宝贝儿。”
“你也会见到我妈妈的。我会跟妈妈说,你对我真是太好了。我敢打赌,她会在天堂的门 口迎接我们的,还会拿着一大壶水,以及许多热气腾腾的荞麦饼,热气腾腾,两面都烤得焦 黄,那是我和鲍伯的最爱。但是,我们还要多长时间才会死呢?”
“我不清楚一但我想不会很久了。”他一边说着,一边看着北方的地平线。原来在蓝色的天空下,出现了三个黑点,黑点逐渐变大,来势汹汹。刹那之间,就能分辨出是三只褐色 的大鸟,它们在这两个流浪人的头上不停地盘旋着,紧接着,便在他们上面的一块大石上落 了下来。这三只巨鸟是美国西部的秃鹰,一般来说,它们的出现是死亡的征兆。
“快看丨公鸡和母鸡。”小女孩指着那三只猛禽欢快地叫道,并且不停地拍着小手,看 样子好像是想惊动它们,好让它们飞起来,“喂,我想知道,这个地方也是上帝创造的吗?” “当然,这些都是他的主意。”她的同伴回答说。她如此突然地一问,反而使他吃了一惊。
接着,小女孩说道:“密苏里州是他造的,那边的伊里诺州也是。那么我想,这里也许是 别人造的。因为这里真的有点糟糕,连树木和水都没有。”
男人有点不太好意思地问道:“来祷告一下吧,你觉得如何?”
小女孩回答他说:“可现在还没有到晚上呢。”
“没关系的,本来就没有什么固定的时刻。请放心,上帝一定不会责怪我们的。现在,你 就来就祷告一下吧,就像我们经过荒野时每天晚上在篷车里做的那样。”
小女孩睁着眼睛奇怪地问道:“为什么你自己不祈祷呢? ”
他回答说:“我记不清祈祷文了。在我有那枪一半高的时候开始,我就没有做过任何祷告 了。但我看现在祈祷应该也不算晚。你把祈祷文念出来吧,我会在旁边跟着你一起念的。”
她把包袱平铺在地上,严肃地说道:“那么,你必须要跪下来,我也要跪下。你还得把手 这样举起来,这样感觉会更好些。”
除了那三只秃鹰之外,没有任何人看见这奇特的场景:在窄小的披肩上,两个流浪者并 排跪着,一个是坚强粗鲁的冒险家,一个是天真无邪的小女孩。他那张瘦削憔悴的黑脸和她 那胖胖的小圆脸,一齐仰望着没有一点云的天空,他们虔诚地向着头顶的神灵祷告;而且, 这是两种声音,一个柔弱而清脆,一个是低沉沙哑,他们一起向上帝祈求怜悯和饶恕。祈祷 完之后,他们又重新坐回到大石的阴影中,孩子倚在男人那宽阔的胸膛里,慢慢地睡了过去。 他看着这张熟睡的脸庞,觉得十分疲惫,因为他连续三天三夜一直也没有合过眼。慢慢地, 他合上了困倦的双眼,脑袋也逐渐垂到胸前,女孩金黄的头发与他的花白胡须混在一起,两 人都沉沉地睡去了。
如果这位流浪汉晚睡半小时的话,也许他可以看见另一幅奇特的景观了。在这片盐碱地 的尽头处,扬起了一片烟尘。一开始很轻,远远望去,跟远方的雾气混在一起很难分清。随后, 这些烟尘越飞越高,范围也越来越大,直到最后居然形成了一团浓云;显然,只有行进中的 大队人马才能卷起如此浩大的烟尘。如果这个地区很肥沃,人们很快就会断定出这是草原上 游牧的大队牛群,正在缓缓移动,但是在这片不毛之地上,很明显不是这样。滚滚烟尘就这 样由远及近向这两位熟睡着的流浪汉靠近,越来越近了。在弥漫的烟尘之中,出现了以帆布 为顶的篷车的身影,原来这是一大队向西方行进的篷车。显然,这支队伍十分浩大,队伍的 最前面才到达山脚下,后面却还在地平线那边。就在这片无垠的旷野之上,有双轮车,也有 四轮车,有的男人骑在马上,也有的在下面步行着,整支队伍断断续续。许多妇女肩上担着 重负在路上缓慢前进,有一些孩子坐在白色的车篷里向外张望着,还有一些孩子迈着不稳的 步伐跟在车后面奔跑。很显然,这并不是一支寻常的移民队伍,而是一支游牧民族,迫于环 境变化正在迁徙,想另寻一片乐土。人的叫喊声,马的嘶鸣,车轮滚滚声,汇合在一起,响 声震天,但即便是这么大的响动,也没能惊醒那两位熟睡着的流浪汉。
二十多位神情严肃、意志坚定的骑马人走在行列的最前面。他们带着来复枪,身着朴素 的手工织布做成的衣服。他们在山脚下停了下来,简短地互相商量了一下。
一个嘴唇紧绷、没有胡子、头发花白的人说道:“弟兄们,往右边走吧,也许会有井。” 另一个则持不同意见:“向布兰卡山的右侧前进吧,那样我们就可以抵达瑞奥葛兰德。”
第三个人则大声喊道:“有没有水并不关键,真神能从岩石里引出水来,他是绝对不会舍弃他的子民的。”
“阿门!阿门!”几个人异口同声地回答道。
他们正打算重新上路的时候,队伍里一个眼光锐利的年轻小伙子指着他们头上那片峭壁 惊叫起来。原来,在山顶上有件很小的、粉红色的东西在迎风飘荡着,此时此刻,这件东西 在灰色的岩石衬托下显得更为突出。这个东西一旦被发现,骑手们便一起勒住马缰,把枪握 在手里。与此同时,更多的骑手从后面疾驰上来增援。只听见他们大声叫喊着:“有了红人了。” “不对,这里是不可能有红人的。” 一位年长的看来是领袖的人物说,“我们已经越过波尼 红人的领域了,在翻过前面的大山之前,这里是不会有其他部落的。”
其中一个说道:“史丹格森兄弟,我能否上去查看一下?”
“我也去! ” “还有我! ”十几个人同时喊道。
那位长者回答道:“好,把马留在这里吧,我们在这里接应你们。”
听见长者的这句话,这几名年轻人便立刻翻身下马,把马拴好,向着那个引起他们好奇 心的目标攀登过去。
他们小心翼翼地前进着,从他们敏捷的身手不难看出,这些人肯定是受过训练的。山下的 人们只见他们在山石间快速行走,直到山巅。那个最先发现这个情况的少年走在最前面,跟在 他身后的人忽然看见他两手一举,似乎很吃惊。大家上前一看,也被目艮前这番情景吓愣了。
在这荒山的顶端,有一小块平地,平地上有一块巨石,巨石旁边躺着一位高大的男子, 他相貌冷峻,胡须茂盛,形容憔悴,但从他那安详的神情和均匀的呼吸间可以推测出,他睡 得很熟。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手臂又圆又白的小女孩躺在他身边,她抱着男人那又瘦又黑的 脖子,一头金发的小脑袋靠在这个穿着棉绒上衣的男人的胸上,鲜红的嘴唇微张,露出两排 雪白整齐的牙齿来。她一脸稚气,脸上还带着顽皮的微笑;又白又胖的小腿上穿着白色的短 袜;她的鞋子很干净,上面的扣子闪闪发光,这点跟她伙伴的长大而干瘦的手足形成鲜明对 比。在这两人头顶的岩石上,落着三只虎视眈眈的秃鹰,它们一见有其他的人来到这里,便 发出一阵失望的鸣叫,无奈地飞走了。
秃鹰的鸣叫声把这两个熟睡的人惊醒,他们困惑地瞧着面前的人们。这个男子晃晃悠悠 地站了起来,向着山下看去。当睡魔入侵他大脑的时候,这里还是一片没有人烟的荒原,可 现在却出现了无数的人和马。他的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他举起那枯瘦的手放在眼眉上 仔细观察着,喃喃自语地说道:“我想,我现在可能是神经错乱了吧。”小女孩也醒来了,站 在他的旁边,紧紧地拉着男人的衣角,一句话也没说,她带着孩童特有的那种惊奇的目光, 四面张望着。
他们面前的人很快就让他们相信,这并不是他俩的幻觉。其中一个人把小女孩抱起并放 在肩上,另外两个人搀扶着她那位脆弱不堪的同伴,一起向车队走去。
这个流浪者自报姓名说:“我的名字是约翰佛瑞尔,二十一个人里只剩下我和这个小家 伙了。其他人因为没吃没喝,都已经死了。”
有人问他说:“她是你的孩子吗?”
这个男子非常坦诚地说道:“我想,现在她肯定算是我的孩子了,因为我救了他,谁也不 可能把她夺走了,从今天起,她的名字就叫作露西佛瑞尔了。我还想冒眛地问一声,你们 是谁呀?”他好奇地看了看他的这些面目黝黑、高大壮硕的救命恩人,然后说道:“你们的人 好像不少呢。”
一个年轻人说:“差不多过万,我们是受迫害的上帝儿女,莫朗尼天神的选民。”
这个流浪者说:“很抱歉,我没有听说过这位天使,但是她似乎选到许多你们这样心地善 良的好人。”
另外一个人非常严肃地说道:“谈神的事时请不要随便说笑。我们信奉摩门经文,这些经 文是用埃及语写在金叶上的,在派尔迈拉交给了神圣的约瑟_史密斯。我们是从伊利诺伊州 的瑙伏城来的,那里有我们曾经的教堂,现在我们是为了逃避那个专横的史密斯和那些目无 神明、没有敬畏的人们,即便沦落到沙漠里也心甘情愿。”
提到瑙伏城,佛瑞尔很快地就想起来了,他说道:“我知道了,你们是摩门教徒_。”
“是的,我们是摩门教徒。”大家几乎异口同声地回答道。
“那么,你们现在准备去哪里呢?”
“老实说,连我们自己也不清楚。上帝会让先知指导我们的,你现在必须去见见我们的先 知,他会告诉我们怎么安置你的。”
这时,他们走回山脚处,队伍里的一大群人马上一拥而上,将他们围了起来,其中有面 容温顺的妇女,也有活泼健壮的儿童,还有目光诚恳的男子。大家看到这两个陌生人的状态, 一个是那么虚弱,一个是那么幼小,都不禁怜悯地叹息起来。但是,护送的人们并没有停下 脚步,他们推开围观的众人继续前进,一群摩门教徒跟在他们后面,没几步,他们便来到一 辆马车前。这辆马车十分高大,华丽而考究,与其他马车大不相同。这辆车上套着六七匹马, 而其他车最多不过四匹。在马夫的旁边,坐着一个不过三十岁的年轻人,他头颅硕大、目光 坚毅,一看就知道他是个领袖级别的人物。此时,他正在读着一本棕色封皮的书。这群人走 到他面前时,他将书放到一边,开始仔细地聆听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听过之后,他打量着 这两位落难人。
他厉声厉色地说道:“如果你们想跟我们一起走,那必须信奉我们的宗教。我们不许有狼 混进我们的羊群里,与其让你们这个腐烂的斑点日后毁掉整个果实,还不如现在就让你们的 尸骨暴露在这旷野之中。所以,你们愿意接受我的这个条件吗?”
“什么条件我都答应,只要你们愿意带上我们一起走。”佛瑞尔说这话的时候特意加重了 语气,就连那些稳重的长老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只有这位首领依旧保持着威严,眼神肃穆。
他冷峻地说道:“史丹格森兄弟,你收留他吧,给他吃的喝的,也给这孩子。你还要负责 给他讲授我们的教义。我们耽搁了很长时间了,现在动身吧,向耶路撒冷的郇山前进!”
“向旬P山前进!前进!”摩门教徒们一起大声喊了起来。命令如波浪一般口口相传,人声摩门教徒:摩门教是约瑟史密斯在美国纽约所创立的基督教的一个流派。该教在伊利诺伊州建立瑙 伏城后,俨然成为一个独立王国,教徒甚众。后史密斯以叛乱罪被捕入狱,旋即为暴徒所杀害,摩门 教也随之分裂。
在远方逐渐响起。瞬时间,车马声雷动,队伍又开始行动起来,如一条庞大的蛇般蜿蜒前进。 史丹格森长老把两个落难人带到他的车里,那边早已给他们准备好了食物。
他对他们说:“你们就住在这里吧,相信用不了多长时间你们就会恢复的。但要记住,从 今往后,你们就是摩门教的教徒了。杨百翰是这样指示的,而他是以约瑟史密斯之名说的, 也就是,这是上帝的旨意。”
九 犹他之花如果在这里回忆摩门教徒在最后定居前所有经历的那些磨难,恐怕是有些不太合适的。 但仍要说一点,他们从密西西比河两岸一直到落基山脉西麓这片土地上的跋涉,几乎算得上 是奇迹,而支撑他们的,则是那种不屈不挠、坚忍不拔的顽强精神,他们以此克服了野兽、 野人、疲劳、饥渴和疾病等上苍所能降下的一切苦难。但是,如此漫长的旅程和旅程中所遇 见的这些恐怖,即便是他们中间最坚强的人也为之胆寒。所以,当他们看见脚下宽广的犹他 山谷沐浴在一片温暖的阳光之中,并且听到他们的领袖宣布,这片处女地就是神赐予他们的 乐土家园,而且将永生永世地属于他们的时候,没有一个不俯首下跪,虔诚膜拜的。
没用多长时间,事情便得到证实:杨百翰不仅是一位处事果断的领袖,而且还是一位极 有魄力的行政官。许多规划图制定之后,未来城市的面貌也就有了个大致的轮廓。城市周围 的土地根据每个教徒身份的高低,按比例进行分配。工人照旧做工,商人仍然从商。城市中 的广场和街道仿佛魔术般在一夜之间便相继出现。乡村里,他带领大家造篱立界、开沟浚壑、 栽培垦殖,现出一片生机勃勃的气象。到了第二年夏天的时候,整个乡村便出现了万顷金黄 的麦浪。这个移民区虽处于穷乡僻壤,但这里的一切都是新的,都极具活力,尤其是他们在 这个城市中心所建造的那座雄伟的大教堂,也一天天耸立起来。从每天早上一直到傍晚,教 堂里一直都有斧锯之声传出,不绝于耳,这表明教堂的内部正在加紧施工。这座教堂是为了 纪念上帝而修建,这些移民认为是上帝引导他们渡过无数险境,最终平安抵达这里。
约翰佛瑞尔与小女孩两人相依为命,没过多久,小女孩便被佛瑞尔认为义女。这两个 流浪者随着这群摩门教徒来到了他们伟大历程的终点。露西佛瑞尔被收留在长老史丹格森 的篷车里,她非常招人喜欢。她与史丹格森的三个妻子,还有他那早熟而任性的十二岁的儿杨百翰:继约瑟史密斯之后的摩门教首领。他带领门徒定居于犹他州的盐湖城。
子住在一起,在悉心的照料下,露西逐渐恢复了健康。由于她年幼温顺,而且还刚刚经历丧 母之痛,这使得她很快便得到了那三位女人的宠爱。露西对于这样四处漂泊的新生活也逐渐 习惯起来。也就是这个时候,佛瑞尔也逐渐恢复过来,并且显露出他的特质,他不仅是个非 常有用的向导,而且也是一个辛勤刻苦的猎人。所以,他很快便赢得了伙伴们的信任和尊敬。 所以,当他们结束这段漂泊生涯的时候,大家一致同意:除了先知杨百翰和史丹格森、肯鲍、 约翰斯顿及楚博尔四位长老之外,佛瑞尔也应当像任何一个移民一样,享有一片肥沃的土地。
就这样,佛瑞尔获得了他自己的一份土地。最开始,他在这片土地上盖起了一座坚实的 小木屋,后来由于逐年修整,小木屋逐渐变成了一幢宽敞阔气的别墅。佛瑞尔心灵手巧,不 仅擅长各种技艺,为人处世方面也非常精明。他体格健壮,从早到晚劳作,从来不知辛苦, 所以,他的庄园非常兴旺。三年之内,他便已超过了他的邻居们;六年之中,他的生活条件 便已经非常不错;到了迁居的第九个年头,他开始变得富有;十二年之后,整个盐湖城地方, 财富能与他相比的不过五六个人。从盐湖这个内陆海开始,直到遥远的瓦撒起山区为止,在 这个地区之内,再没有比约翰佛瑞尔的声名更响亮的了。
他的生活自是令人向往,但有一件事,使得佛瑞尔伤害了他同教人的感情。那就是,无 论与他怎样劝说、争论,也没办法让他按照同教人的那种方式娶妻成家。他从来没有说明他 不结婚的理由是什么,只是非常坚决地固执己见。所以,很多人指责他对于他所信奉的宗教 并不虔诚;当然,也有人觉得他是过于贪恋财物,不肯随便花钱;还有一些人猜测他在很早 之前必定有过一番刻骨铭心的恋爱经历,也许在大西洋沿岸曾有过一位为他憔悴而死的金发 女郎也说不准。姑且不论原因是什么,许多年以来,佛瑞尔一直过着严谨的单身生活。除了 这一点之外,在其他各个方面,他对于这个殖民地上的新宗教的任何信条,都是绝对服从的, 而且他被公认为是一个行为正派、笃信正教的好人。
露西佛瑞尔在这个木屋中逐渐长大,她帮助自己的义父处理一切事务。松林中飘溢的 香味和山区清新的空气,都如慈母一般地悉心抚育着这位少女。时间就这样一年又一年地过 去了,露西也一天天地长大;她长得十分标致,亭亭玉立,面容愈发娇艳,步伐也日益轻盈。 许多路人在经过佛瑞尔家庄园旁的大路时,都会看见露西这位美丽的少女身态轻盈地穿过麦 田,或者碰见她骑着父亲的骏马,露出地道的西部少年所特有的那种风情。这些难免让人回 忆起那些往日的情景,当年的蓓蕾如今已经绽放成鲜艳的花朵。这些年来,岁月不仅使她的 父亲变成了远近闻名的富翁,也使她成为太平洋沿岸整个山区里难得一见的标致少女。
但是,第一个发现女孩子已经长大成人的,往往并不是她的父亲,因为这种变化非常微 妙,而且形成得十分缓慢,所以很少是由做父亲的首先发觉的。当然,对于这些变化,最后 一个发觉的,恐怕还是少女本人。直到她听到某一个人的话语,或者接触到某人的手的时候, 她才会忽然感到心头乱跳,进而产生出一种恐惧和骄傲交织起来的情感。这时,她才知道, 一种新奇的、前所未有的本性已经在她内心深处觉醒了。世界上大多数人都会记得那一刻的 感觉,对于露西佛瑞尔,姑且先不论这件事对于她和其他人的未来命运所产生的影响是怎 样的,就其本身来说,已经是非常严重了。
在六月里的一个温暖的早上,摩门教徒们如蜜蜂一般辛勤忙碌着一多说一句,他们的标志其实就是蜂巢。街道上,田野里,四处都有人们劳动时的嘈杂声。大路上尘土飞扬,骡 马川流不息地经过,全都是奔着西方前进。这时候,加利福尼亚州涌起了一阵淘金的热潮。 横贯大陆、通向太平洋沿岸的大道将依雷克特这座新城一分为二。大道上也有从遥远的牧区 赶来的成群的牛羊;也有一队队疲惫的移民,他们经过长途跋涉之后,显得更加疲惫。在这 支庞大而杂乱的队伍里,露西佛瑞尔靠着她高明的骑术,策马穿行而过;她美丽的脸庞由 于用力而红了起来,栗色的长发在脑后飘扬。此时,她是遵循父亲之命,去往城里办事。跟 平常一样,她凭着年轻人的胆量,不顾一切地催马快速前进,心里只想着自己要去办的事情。 那些风尘仆仆的淘金冒险家,非常惊奇地看着这位少女,就连那些运送皮革的冷漠的印第安 人,偶尔瞥见这位美丽而白晳的少女,也会感到十分惊讶,进而松弛了他们一向呆板冷峻的 面容。
露西来到郊外时,发现这里有六个粗野奔放的牧人,从大草原赶来了一群牛,牛群已把 道路堵得无法通行。她在一边等得非常不耐烦,便想从牛群的空隙间穿过去,打算翻过这群 障碍继续前进。但是,当她刚刚进入牛群时,后面的牛就都聚拢了过来,她立即发觉自己已 陷入了一片牛的海洋之中,四处都是那些丑陋的庞然大物。她平日跟牛群也不是没打过交道, 所以,即便处在这种境地里,她也并没有感到惊慌,仍然催马试图穿过那些空隙前进。不巧 的是,一头牛在无意间用牛角顶到了马的侧腹,马立刻受惊狂怒起来,它将前蹄高高抬起, 狂叫不停。它颠簸得十分厉害,如果不是一流的骑手,恐怕立刻就会被甩下来。当时的情况 非常危险,这匹惊马每跳动一次,就免不了再一次遭受牛角的抵触,这就使它更加狂乱暴躁。 这时候,露西只能紧贴着马鞍,除此之外没有丝毫办法。如果她在这时稍一失手的话,恐怕 就会落在乱蹄之下,从而被踏得粉碎。由于她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意外,再加上四周尘土飞 扬,兽群的恶劣气味让人觉得更加难受,她感到头昏眼花,力气也在一点一点消失,手中紧 紧拉着的缰绳眼看着就要放松。在这紧要关头,一只强壮有力的棕色大手一把将惊马的嚼环 抓住,并且在牛群中挤出了一条出路,不一会儿,这只大手便将她带到了兽群之外。
这位救星非常有礼貌地说:“小姐,希望它们没有伤害到你。”
这时,她刚从惊慌中回过神来,抬起头看了一下他那张粗犷黝黑的脸庞,忽然笑了起来。 她天真地说道:“刚才真是把我吓了一跳,谁会想到这匹马竟会被一群牛吓成这个样子! ”
他诚恳地说:“多亏你抱紧了马鞍子,谢天谢地。”这是一个身材高挑、面容粗粝的年轻 小伙子,身上穿着一件结实的粗布猎服,肩上背着一只长筒来复枪,身下是一匹灰白相间的 骏马。他温柔地说:“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你是约翰_佛瑞尔的女儿吧。我看见你从他的庄 园那边骑了过来。你看见他的时候,请你问问他是否还记得圣路易的杰弗森霍浦这一家人。 如果他就是那个佛瑞尔的话,我的父亲过去跟他可是旧相识呢。”
她一本正经地问道:“为什么你自己不去问问他呢,那样岂不是更好么?”
小伙子听到了这个建议之后,似乎感到非常高兴,他的黑色眼睛中闪烁着快乐的光芒。 他说:“没错,我是打算这么做的。我们在大山中已经逗留近两个月了,现在这副样子实不方 便去拜访。但是我想,如果他见到了我们,一定会热情招待的。”
她回答说:“那当然,他肯定会好好感谢你的,我也要感谢你。我的父亲非常喜欢我,如果刚才那些牛把我踩死的话,他肯定会特别伤心。”
那位年轻小伙子说:“是的,不只是他,我也会很伤心呢。”
“啊?你?这件事跟你有什么关系呢?你甚至还不算是我们的朋友呢。”
这个年轻小伙子听到这里,脸色不由得有些难堪,露西见了他的这副样子,不免大声笑 了起来。
她说:“我看你是误解我啦。当然,现在你已经是我们的朋友了。请你一定抽空来看看我 们。现在我必须走了,不然的话,父亲以后就不会再把他的事情交给我处理啦。再见吧!” “再见。”他一边低声回答着,一边举起他的那顶墨西哥式阔沿帽,低下头去亲吻了一下 她的小手。她掉转马头,策马奔腾,向着大路飞驰而去,消失在滚滚的烟尘之中。
年轻的杰弗森霍浦和他的伙伴们骑着马继续前行,这一路上,他一言不发,显然是心 情欠佳。他和他的伙伴们一直在内华达山脉中寻找银矿,现在打算返回盐湖城,去筹集一些 资金来开采他们发现的那些矿藏。以前,他跟他的那些伙伴一样,对这项事业情有独钟,但 刚才的那次意外,却让他的想法有了一点改变。那位美丽的少女如同山上的微风那样清新自 然,这点深深地触动了他那奔放不羁的心。当她的身影在他的视野里消失之后,他觉得刚才 那一刻在他生命里烙下了挥之不去的痕迹,无论是银矿还是其他什么东西,都比不上刚才发 生的那件事情重要。他心中的爱情,已经不是一个孩子心中的那种变化无常、忽生忽灭的幻 想,而是一个刚毅果断、意志坚定的男人的那种真实的感情。他平生所做的事情,从来都是 称心如意的,所以,他暗自发誓,如果人的努力和坚持是成功的重要原因,那么这一次他也 一定不会失败。
当天晚上,他便去拜访了约翰佛瑞尔。之后,他去了很多趟,终于混得彼此非常熟悉。 约翰佛瑞尔常年深居山谷之中,一心一意地打理着他的庄园,跟外界几乎隔绝。但霍浦对 于这些年来发生的事情却是非常熟悉,所以他能把自己的见闻逐一讲给佛瑞尔听。他讲得绘 声绘色,不仅让这位老人听得津津有味,就连露西也对他的讲述着了迷。霍浦是当年最早到 加利福尼亚的淘金队伍中的一员,所以他可以说出,在那些充斥着金钱与暴力的日子里,有 很多人因此发家致富,又有很多人倾家荡产。他独自探险过,也生擒过野兽,还在银矿和工 厂里当过工人。只要哪里传出有冒险的事业,他一定会去探寻一番。这些见闻很快便博得了 佛瑞尔的欢心,他不断地夸奖着霍浦。在这会儿,露西总是一言不发,但她那红晕的双颊和 幸福明亮的双眸,都在非常清楚地表明,她的那颗年轻之心已经不再属于她自己了。她那诚 恳的父亲也许还没有看出这些征兆,但毫无疑问,这些征兆全被霍浦看在眼里。
一个夏季的傍晚,霍浦骑着马从大道上飞驰而过,朝着佛瑞尔家的方向跑来。当时露西 正在门口,准备上前去迎接他。他把缰绳抛在后面,迈着大步从门前的小路上走了过来。
“露西,我是来跟你告别的,我要走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抓住她的两只手,万分温柔 地看着她说,“现在我还不能要求你立即跟我一起走,但是当我回来的时候,你能不能决定跟 我在一起呢? ”
“但是,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她害羞地问道。
“亲爱的,我跟你保证,最多两个月。那个时候,我们就在一起,谁也阻挡不了我们。”
她问道:“你问过父亲的意见了没有?”
“这个问题我倒不担心,他已经同意了,只要我们的银矿进行補顺利就好。”
“那就好,只要你跟父亲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别的话就不用多说了。”她轻声说着,绯红 的面颊靠在他那宽阔的胸膛上。
“感谢上帝!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不由分说地弯下身去热情地亲吻着她,“那么,事情 就这么定了,现在我不得不先走一步,他们还在峡谷里等着我呢。再见吧,我亲爱的,再见 了!记住,用不了两个月,你就会再见到我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她的怀里挣脱出来,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离去,好像假如他稍一 留恋那个美丽的女孩,决心便会动摇。她站在门口,久久地望着他,直到他的身影消逝在滚 滚烟尘之中,她才走进屋去,那个时候,她可真是整个犹他州里最幸福的一个姑娘了。
十 约翰佛瑞尔与先知的会谈杰弗森霍浦和他的伙伴们离开盐湖城已经有三个星期了,在这段时间里,每当约翰佛 瑞尔想起这个年轻人回来的时候,他就要失去自己的义女,心中便非常不是滋味。但是,女 儿那张明媚幸福的脸,似乎比任何争论都更能说服他必须顺从这个安排。但其实在他的心里, 早已暗自决定,不管怎样,他绝不会让自己的女儿跟一个摩门教徒成亲。他认为,这种婚姻 简直是耻辱。不管他对于摩门教教义的看法是怎样的,但在这个问题上,他却十分坚定。然而, 他对于这个问题的看法,却不能透露一点,因为在摩门教的地盘里,发表违反教义的言论是 相当危险的。
的确,这是相当危险的,而且危险程度远比我们想象的更甚,就连教会中那些德高望重 的圣者们,顶多也只敢在背地里悄悄说上几句对教会的意见,生怕有一点泄露出去,那样的 话,也许马上就会惹来杀身之祸。从前被迫害的人,现在摇身一变成为执法者,他们的报复 变本加厉,行为极其残酷。日耳曼人的叛教律、塞维尔的宗教法庭以及意大利秘密组织所拥 有的那些庞大恐怖的行动组织等,比起摩门教徒在犹他州所布下的天罗地网,都是望尘莫及 的。
这个无形的组织神出鬼没,再加上与它相关联的那些神秘活动,使得这个组织更加恐怖。 这个组织似乎是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但是,它的行为人们既看不见,也难有耳闻。因为 如果谁要是敢于反对教会,就会无缘无故地突然失踪,从此没人会知道他的下落,也没人知道他的遭遇。家中的妻子和儿女每天以泪洗面,但父亲却一去不返,再也不会回来跟他们讲 述自己的遭遇。所以说,犹他州的教徒们都十分小心,说话稍有一点不慎,或者行动偶失检 点,都会招致恐怖的灾祸;而且最恐怖的是,谁也不清楚笼罩在他们头上的这种可怕的力量 到底是什么。所以,每个人都非常惊慌,即便是在旷野无人之地,也不敢对镇压他们的这股 势力表示反对。
起初,这股神秘残忍的势力只是为了应对那些叛教之徒的。可是没过多久,它的范围便 逐渐扩大。这时,成年的妇女越来越少,这种情况下,一夫多妻制的教条形同虚设。于是各 种奇怪的传闻传布四处:在印第安人从来没有到过的地方,旅行者的帐篷被抢劫,许多移民 在中途被人谋杀。同时,摩门教长老的深屋里却出现了陌生女人,她们面容苍白憔悴,脸上 有消除不去的恐惧表情;日暮时分仍在山中劳作的人们提到过有一批身体强壮、带着面罩和 武器、无声无息的人抢劫过他们。这些谣言和传说一开始不过是只言片语,但是却越传越有 眉目,经过人们一次又一次地印证过之后,也就清楚这是某人的所作所为了。直到今日,在 西部荒凉的草原上,“丹奈特帮”和“复仇天使”仍然是不祥与罪恶的代名词。
对这个罪恶的组织了解得越清楚,非但没减少反而增加了人们心中的恐惧,没人知道都 是哪些人身处这个残暴的组织。这些打着宗教幌子、进行残酷勾当的人的姓名是绝对保密的。 你把你对于先知和教会不满的言论说给某个朋友听,而他也许就是在夜晚前对你进行恐怖报 复的人中的一个。所以,每个人对于他的亲朋邻居都心存怀疑,没人敢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
某个天气晴朗的早上,约翰佛瑞尔正想外出去麦田里工作,他忽然听到前门的门闩 咔嗒响了一下。他从窗口往外一看,发现一个身强力壮、淡茶色头发的中年男子沿着小径 走了过来。他吓了一跳,因为走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大人物杨百翰,他的亲自驾临,让 佛瑞尔感到万分恐惧,因为他心里清楚,这种访问对他而言,肯定是凶多吉少的。佛瑞尔 连忙跑过去迎接这位摩门教的首领。但是,杨百翰对于他的迎接表示毫不在意,他冷着面 孔走入客厅里。
“佛瑞尔兄弟,”他一边说着,一边坐了下来,淡色睫毛下的两只眼睛严峻地瞧着佛瑞尔, 严肃地说道,“上帝的忠实信徒们一直以友善的态度对待你,当你在沙漠里行将饿毙的时候, 我们拯救了你,我们把自己的食物赠予你,还把你平安地带到这个上帝选定的山谷来,并分 给你一大片土地。多年以来,你在我们的庇护之下,生活逐渐好了起来,是不是这样呢?”
“没错,的确是这样。”佛瑞尔回答说。
“你得到了这所有的一切,但我们只提出过一个条件,就是:你必须信奉我们这个纯正的 宗教,并且要在各个方面奉行教会的规定。这一点上,你曾经非常诚恳地答应过,但是现在, 如果大家的报告属实的话,你对于教会的规定却一直很不在意。”
佛瑞尔摊手无奈地回答说:“那么,请你告诉我,我到底怎样毫不在意的呢?难道我没有 按照规定缴纳公共基金吗?还是我没有去教堂做礼拜?难道我……”
“那么请问,你的妻子们都在哪里? ”杨百翰问道,朝着四周望去。
丹奈特帮:摩门教中的一个神秘而邪恶的分支流派。
“请把她们叫出来,我想见见她们。”
佛瑞尔回答说:“我没有娶妻,这是事实。你也知道,现在女人已经很少了,而且许多人 比我更需要。况且我也并不是一个孤零零的人,我还有自己的女儿。”
这位摩门教的领袖说:“就是因为你的这个女儿,我才来找你谈话的。如今,她已经长大 成人了,而且算得上是我们犹他州的一朵花了。这里很多有地位的人物都看中了她。”
约翰佛瑞尔听了这话以后,不由得心中暗自叫苦。
“外面有许多传言,说她已经和某个异教徒定亲了。这些说法我倒是不相信,我相信那都 是一些无聊的人随意编造的谎话。还记得圣约瑟史密斯的经典里第十三条是怎么说的吗? ‘摩门教中每个少女必须嫁给一个上帝的选民,如果她嫁给了一个异教徒,那么就是犯下弥天 大罪。’没错,就是这么说的。你既然信奉了神圣的摩门教,那么就不应该让你的女儿破坏它。”
约翰佛瑞尔没有回应,他不停地玩弄着手里的马鞭。
“其实我们在这个问题上,就可以对你的忠诚度进行考量了。现在,四圣会已经决定了, 考虑到你的女儿还年轻,我们是不会让她嫁给一个老头子的,当然,我们也不会不尊重她的 意见。我们这些做长老的,已经有了很多妻子了,但是我们的孩子们却还有需要。史丹格森 有一个儿子,楚博尔也有一个,他们都非常高兴把你的女儿娶回他们家里,让你的女儿在他 们两个人中间选择一个吧。他们既富有又年轻,并且都是信奉正教的,你觉得怎么样?”
佛瑞尔眉头紧锁,一声不吭,沉默了好一会儿。
最后,他说道:“可是,您总得给我们一些考虑的时间吧,我的女儿现在还很年轻,还没 到该结婚的年龄呢。”
“那就这样,给她一个月的时间来考虑吧,”杨百翰站了起来,“一个月之后,她必须要给 我答复。”
说完这句话,他便向门口走去。还没出门时,他忽然回过头来,脸涨得通红,目露凶光 地严厉斥责道:“约翰佛瑞尔丨你记住丨如果你胆敢违抗四圣的命令,非要拿鸡蛋往石头上 碰的话,结果也许还不如你们当年饿死在山上来得痛快! ”
他威胁似的挥了一下拳头,转过头走出门去,门外传来他沉重的脚步踩在门前砂石小径上的声音。
佛瑞尔用胳膊撑起自己的脑袋,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他在思考如何把这件事告诉她的 女儿。这时,有一只柔软的手握住了他的手,他猛地抬头一看,只见他的女儿正站在他的身 旁。他看见女儿脸色苍白而惊恐,便知道刚才的这番谈话她已经全部听到了。
她察觉到了父亲不安的神色,便说道:“他刚才说话的声音太大,整个房子里都听得见。 哦,爸爸,亲爱的爸爸,我们到底应该怎么办才好?”
“别慌,”他一边说着,一边把她拉到自己的身边,用他那粗大的手抚摸着她的一袭秀发, “总会有办法的,我想我们总有办法来解决它。怎么样,你对那个小伙子的爱是不会变淡的吧, 是吗? ”
露西没有回应,她只是紧紧握住父亲的双手,轻声啜泣着。
“我想你是不会的,没错,他的确是个很有前途的小伙子,而且他还是个基督徒。就这一点来讲,他也比这里的人强太多了。明天早晨,会有一批人动身去往内华达,我准备托人给 霍浦送个信,让他知道我们现在的艰难处境。如果我对这个年轻人估计得没错的话,他一定 会以最快的速度赶回来帮助我们的。”
露西听了她父亲的这些话,心里的一块石头仿佛落了地。
“我想,他回来之后,一定会给我们想个周全的解决办法。但是,爸爸,我最担心的还是 你。你有没有听说过一那些反对先知的人们的可怕遭遇,那些人仿佛都面临着可怕的灾祸。” 她的父亲回答说:“但是,我们现在还没有反对他呢。彳假如我们反对了他,那真的需要 防备一下呢。现在,我们还有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期限到来之前,我想我们最好逃到别的 地方去。”
“是的,我们离开犹他吧! ”
“必须如此吧。”
“但是我们的庄园怎么办? ”
“这些都是可以变卖的,我会尽量把它换成钱,如果卖不掉也只好算了。老实说,露西, 我并不是才想要这么做的。我不愿意像这里的人屈服于他们该死的先知一样,降服于任何人 之下。你知道,我是一个自由的美国人,这里的一切,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容忍。可能是我太 老了吧,学不来他们这一套。可是如果他真要到我的庄园里横行霸道的话,那么,他也许就 要尝尝我那杆猎枪的味道了。”
“但是,他们是不会轻易放我们走的。”她的女儿反对道。
“我想,等到杰弗森回来以后,我们很快就能逃出去了。在这期间,你千万不要自寻烦恼, 我的乖女儿,也不要把眼睛哭得肿肿的。他要是看见你这副模样,就一定会找我麻烦的。没 有什么可怕的事情,也根本不会有危险。”
此外,约翰佛瑞尔还对她说了一些安慰的话,语气坚定,信心十足。但是,当天晚上, 她却发现,自己的父亲跟往日不同,他非常仔细谨慎地把门窗一一锁紧,并把平时挂在卧室 墙上的那杆生锈的旧猎枪取了下来,将它擦拭干净,并装上了子弹。
逃命约翰佛瑞尔在与摩门教先知会谈后的第二天早上,就急匆匆地赶往盐湖城,他在那里 找到了那个前往内华达山区的朋友,并把一封写给杰弗森霍浦的信交给他带去。在信中,他把这个紧急状况对霍浦说明,并且要他立刻回来。这件事办好之后,他略觉宽怀,回家时 心情便放松了不少。
当他走近自己的庄园时,惊讶地发现在大门两旁的门柱上各拴着一匹马。更令他不解的 是,当他走进屋子里时,发现客厅里有两个陌生的年轻人。其中一个是苍白的长脸,他躺在 摇椅上,两只脚跷得很高,伸向火炉边;另一个身材高大,相貌丑陋,他站在窗前,两只手 插在口袋里,嘴里吹着口哨。佛瑞尔进来的时候,他们先是向他点头致意,之后,躺在椅子 上的那位先开了口:
“可能你还不认识我们,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楚博尔长老的儿子,我是约瑟夫史丹格 森。当上帝伸出它的圣手,把你们引入善良的羊群里时,我们便与你们同在。”
另一个鼻音很重地说:“上帝终归是要把全世界所有的人们都引进来的,进程虽然缓慢, 但却非常细致,没有一点疏漏之处。”
约翰佛瑞尔朝他们冷冷地鞠了一躬,显然,他刚才已经猜到这两位来客是谁了。
史丹格森继续说道:“我们是遵循父亲的指示,来跟你的女儿求婚的,请你和你的女儿来 看看,在我们两个人当中,到底是谁更符合你们的心意。由于我只有四个妻子,但楚博尔兄 弟已经有七个了,所以,似乎我是更合适的人选。”
另一个大声叫道:“不对,你说得不对,史丹格森兄弟。问题的关键并不在于我们有了多 少位妻子,而是在于你我到底能养活几个。我的父亲现在已经把他的磨坊转给我了,所以, 我比你更富有。”
史丹格森激动地说:“但是,我的前途好像比你的要更光明。待到上帝把我的老头子请去 的时候,我就可以经营他的晒皮厂和制革工厂了。到了那时,我就是你的长老了,我在教会 中的地位也要比你高。”
小楚博尔一边照着镜子端详自己,一边堆起满脸的笑容回应说:“那么,现在只有让这位 姑娘来决定啰,我看我们还是尊重她的选择吧。”
在这两人进行对话的时候,一直站在门边的约翰佛瑞尔简直要气死了,他几乎忍不住 要用他的马鞭去狠命地抽这两位不速之客。
终于,他无法按捺,迈着大步走到他们面前,厉声说道:“听着,只有我的女儿叫你们 来,你们才能到这里来。但是,在她没叫你们来的时候,我可是一点也不愿意看到你们这副 嘴脸! ”
这两个年轻的摩门教徒感到非常惊讶,他们瞪大了眼睛看着佛瑞尔。在他们看来,他们 如此竞相向他的女儿表示好感,无论是对他还是对他的女儿来讲,都是无比光荣的事情。
佛瑞尔继续严厉地说道:“现在,你们要是想出这间屋子的话,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是走 门,二是走窗户。你们愿意选哪种?”
此时,由于内心的愤怒,他的脸色很是难看,一双青筋暴露的手也非常吓人。他的那两 位客人见势不妙,便跳起身来拔腿就跑,佛瑞尔一直追到门口。
他略带挖苦地说:“等你们两位商量好了到底谁更合适的时候,通知我一下就好了。”
“你这样子纯粹是自讨苦吃!”史丹格森大声吼道,他的脸色苍白,“你竟敢公然违抗先知,违抗四圣会议。你这样做是要后悔一辈子的!”
小楚博尔也跟着喊道:“是的丨上帝之手会对你严加惩罚,他既然能够让你重生,也一定 能要你的命! ”
“好吧,那么现在我就要你先死给我看看! ”佛瑞尔愤怒地叫着。要不是露西一把拉住他 的胳膊将他拦住,恐怕他早就冲上楼去拿猎枪了。他还没有来得及从露西的手中挣脱出来, 就听见门外传来一阵马蹄声,他知道他们已经走远了,追不上了。
他一边擦去头上的汗水,一边大声说道:“这两个胡说八道的混账东西!与其把你嫁给他 们之中的任何一个,我的孩子,倒不如死了干净。”
露西兴奋地回答说:“爸爸,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我们不用太担心,杰弗森马上就要回 来了。”
“是的,希望他赶快回来,不然我们还不知道他们下一步要怎么样呢。”
现在的确是坚强的佛瑞尔和他的义女最艰难的时刻,他们迫切需要一位能给他们出谋划 策的人。在这块移民地区的整个历史里,还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如此公然抵抗四圣的事情。 如果说之前一些微小的过错都要受到恐怖的惩罚的话,那么,这对父女今天的举动,毫无疑 问会给他们带来难以想象的恶果。佛瑞尔心里清楚,现在这个处境里,他的财富和地位是起 不到一点作用的。在此之前,很多跟他一样声名远播的人都被偷偷干掉了,其财产也全归教 会所有。他虽然很勇敢,但是,对于即将在他头上降临的这种难以捉摸的恐怖,实在是毫无 对策。如果是摆在明处的危险,他无论如何都可以勇敢地承担下来;但是,现在这种令人惶 惶不可终日的情况,实在是让他没办法忍受。即便这样,他还是把内心的恐惧深深地隐藏起 来了,他不想让自己的女儿知道这些,所以只能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但是,聪明的露 西早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她心里很清楚自己的父亲是多么惶恐。
他预测到,今天这番行为一定会招来杨百翰的某种警告或者报复,果然不出所料;但是 杨百翰的警告方式,却是他没想到的。
第二天早上,佛瑞尔一起床就惊讶地发现,在他所盖的被子上,就在他胸口的地方,钉 着一张字条,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笔迹粗重的字:
限你在二十九天内改过自新,否则一最后那一道长线,比任何威胁都更加让人害怕。这个警告到底是怎么送进他的房中来的, 又是怎么出现在他被子上的,这件事令佛瑞尔百思不得其解;因为在他睡觉之前,门窗都锁 得很严实。随即,他把这个字条揉成一团,对他的女儿只字不提这件事。但上面的字却的确 让他心惊胆战,字条上写着的“二十九天”说的就是指杨百翰所指定的一个月期限内所剩下 的日子。对于一个拥有如此神秘力量且在暗处的敌人,自己的英勇是起不到一点作用的。钉 上字条的那只手,足可以用刀刺进他的心脏,而且,他永远也不会知道到底是谁杀害了他。
到了下一个早晨,事情更加蹊跷了,当佛瑞尔坐下来准备吃早餐的时候,露西忽然用手 指着上面惊叫了起来。原来,在天花板的中央,有人用烧焦了的木头写了一个数字“28”。露西对于这个数字当然感觉莫名其妙,佛瑞尔也没有向她解释说明。当天晚上,他并没有睡觉, 而是拿着他的枪彻夜守卫,但整个晚上一点发现都没有。到了下一个早晨,一个大大的“27” 却又写在他家的门上了。
就这样,时间一天天地过去了,就像黎明每天必然都会来临一样,他每天也都会发现暗 中的敌人在记着数字,他们总能在一些明显的地方,写出他所剩下的期限。有时,这个要命 的数字会在地板上出现,也有时是在墙上,还有几次,这些数字是写在小字条上,贴在花园 的栏杆或者大门上。约翰佛瑞尔虽然一直非常警惕,但也总是无法发现这些每天来临的警 告到底是什么人在什么时候干的。每次他一看见这些警告,内心便十分恐惧,他因此坐立不 安,一天天变得憔悴起来,他的眼里显露出被野兽追逐时的那种惊恐、不知所措的神情。现 在他心里唯一的希望便是那位年轻的猎人能从内华达早点回来。
慢慢地,数字在发生着变化,二十天变成了十五天,十五天又变成了十天,远方人还是 一点消息也没有。限期逐日减少,可是依然寻不见他的踪影。每次大路上响起马蹄的奔腾声, 或者听见车夫吆喝拉车的喊声时,佛瑞尔都要冲出门去张望,以为是他的救星回来了。最后, 眼看着期限从五天变成了四天,又从四天变成了三天,他彻底失去了信心,而且完全放弃了 离开这里的念头。他独自一人孤掌难鸣,再加上对于对这片移民区周围的情况也不够熟悉, 所以他知道自己是没有办法逃走了。每条通行的大道上都有人严密地把守,没有“四圣会” 的命令,谁都不能通过。他现在是走投无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场大 祸降临在自己头上。但是,这位老人的信心却始终没有动摇过,他宁愿一死,也不会让他的 女儿嫁给那两个蠢货。
某天晚上,他独自在家里坐着,心里盘算个不停,但左思右想,也没想出躲避这场灾祸 的方法。这天早上,他发现他家的墙上出现了一个“2”字,也就是说,明天就是期限内的最 后一天了。那时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呢?那些模糊而又恐怖的念头充斥着他的脑海,挥之不 去。在他死之后,他的女儿将面临什么样的结局呢?难道他们注定逃不出这张无形的大网么? 一想到自己对于即将发生的这些情况完全无能为力,他就禁不住伏在桌上哭了起来。
那是什么?在寂静之中,他听见一阵轻微的敲击声,声音虽然很轻,但在如此静谧的夜 里却可以听得非常真切。这个声响应该是从大门那边传过来的。于是,佛瑞尔轻手轻脚地走 进了客厅,他在那里屏气凝神地竖起耳朵,那个轻微的、令人胆战心惊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很显然,是有人轻轻地在门上敲击着。莫非这就是他们派来执行命令的刺客吗?或者,这是 那个准备来写限期已至的狗腿子呢?这时,约翰佛瑞尔认为与其担惊受怕地被折磨,还不 如一死来得痛快,想到这里,他便跳上前去,拔下门闩,将门打开了。
出乎意外的是,门外一片静寂。夜色很好,星星在天空里眨着眼,出现在佛瑞尔眼前的, 只是他的那片小花园,花园四周有一道篱垣,还有一个门。但是,无论是在花园里,还是在 大路上,一个人影都没有。佛瑞尔又左右望了一下,还是没有任何发现,这才舒了口气。无 意之间,他往脚下一瞧,不免大吃一惊;只见一个人正趴在地上,手和脚直挺挺地伸展着。
他看见这幅场景,十分恐惧。他靠在墙上,并且用手按住自己的喉咙,这才没有叫喊出 声来。一开始,他以为这个趴在地上的可能是个受了伤、快要死去的人,但他仔细一看,却发现他趴在地上用手和脚移动,如同一条蛇一样悄无声息,一直爬进客厅。这个人一爬进屋 内,便马上站立起来,用力将门关上。佛瑞尔目瞪口呆,因为出现在他面前的,居然是杰弗 森霍浦那张凶狠而坚毅的脸庞。
“天哪! ”约翰佛瑞尔叫喊道,“你为什么要这样进来?你可把我吓坏了。”
“快给我弄点吃的,”霍浦声嘶力竭地说,“这几天来我一直没吃任何东西。”看见佛瑞尔 的晚餐仍旧放在桌上一动未动,于是便跑了过去,抓起面包、冷肉等食物胡乱地塞进嘴里, 等他吃得差不多了之后,才问道:“露西现在好吗?”
“她还好,因为她并不知道这些危险。”这位父亲如此回答说。
“那很好。现在,这个屋子已经被人监视起来了。这就是为什么我一路爬进来的缘故,他 们可真够厉害的。但若是想仅凭这点伎俩就将一个出色的探险者降服,明显还是不够的。” 现在,约翰佛瑞尔变成另一个人了,因为他知道自己有了一位忠诚可靠的助手。他紧 握这位年轻人那双粗糙的手,眼含热泪地说道:“你是个值得让人以你为荣的人,除你之外, 再也没有其他人可以解救我们了。”
这个年轻猎人回答道:“您说得不错,老先生。我是很尊敬您的,但是,如果这件事情只 是关系到您一个人的话,那么,我的行动也许不会这么坚决。老实说,我是为了露西来的, 按照我的打算,在他们得手之前,我跟露西就可以远走高飞了,犹他州也就再也没有姓霍浦 的这家人了。”
“那么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呢? ”
“明天是你们约定期限的最后一天,所以我们现在必须行动起来,否则怕是来不及了。我 弄了一头骡子和两匹马,现在都放在鹰谷那里。您手头有多少钱?”
“差不多有五千元纸币和两千块金洋。”
“足够了。此外,我还有一些钱,我们可以凑在一起。我们要穿过大山去往卡森城,所以 您最好现在就去叫醒露西。仆人并没有睡在这个屋子里,这倒是很方便。”
佛瑞尔进去叫醒他的女儿准备上路的时候,杰弗森霍浦把他能够找到的所有吃的东西 打成了一个小包,又把一个瓷器灌满了水;根据他的经验,山里面有水井的地方很少,而且 相隔甚远,所以充足的水是必需品。他刚刚收拾完,佛瑞尔和他的女儿便一起走了出来,他 们全都整理好了衣服准备出发。这一对恋人亲密地互相问候了一番,但是非常短暂,因为现 在每一秒的时间都十分宝贵,眼前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我们必须现在就走。”杰弗森霍浦说,他低沉的声音异常坚决,就像一个人明知前面 会有危险,但也已下定决心一定要闯过去一样,“这个庄园前面和后面进出的地方,都有人把 守。但是,如果我们足够小心的话,还是可以从旁边窗子出去的,我们要穿过田野走上大路, 只要一上大路,用不了多长时间,就可以抵达鹰谷了,我们的马匹就在那里等着。天亮之前, 我们必须走完一半的山路。”
佛瑞尔问道:“假如有人拦截,我们该怎么办呢?”
霍浦拍了拍衣襟下面露出的左轮手枪枪柄,狰狞地说:“即便我们寡不敌众,至少也要干 掉两三个。”
屋中的灯火早就全部熄灭了。佛瑞尔从黝黑的窗口向外面望去,看着曾经属于他的这片 土地,现在就要永远放弃了。对于这种牺牲,他是有些耿耿于怀的。但是,一想到自己女儿 的荣誉和幸福时,即使倾家荡产他也是在所不惜的。外面的树林和田野看起来是那样平静安 逸,可是谁也想不到,那里却是那些杀人不眨眼的魔王们出没的地方。这个年轻猎人苍白的 脸色和那紧张的神情似乎都在说:他爬近这个屋子之前,已经把附近的危险情况了解得一清 二楚了。
佛瑞尔提着钱袋,杰弗森霍浦带着不多的水和干粮,露西提着一个小包,里面装着她 的一些珍贵物品。他们缓缓地将窗户打开,等到一片乌云遮蔽了月光的时候,他们一个跟着 一个跳窗出来,向那个小花园走去。他们弯下腰来,轻手轻脚地穿过花园,来到花园篱垣的 暗处。沿着篱垣,他们走向一个通向麦田的缺口处。就在他们快要走到这个缺口的时候,霍 浦忽然一把抓住父女二人,把他们拖至暗处,他们静静地趴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吓得浑身 发抖。
霍浦常年在草原上的摸爬滚打,练就了一双山猫一样敏锐的耳朵。他们刚刚趴下,便听 见离他们几步之外有一声猫头鹰的惨叫。与此同时,在不远的地方又传来另一声。这时候, 一个人影隐隐约约地在他们亲手所开辟的那个缺口处出现了,从他的嘴里又发出一声这种的 暗号,然后,另外一个人便应声从暗处走了出来。
“明天午夜,怪鸱连叫三声时下手。”第一个人这样说着,看来他是个发号施令的小头目。
另一个则回答说:“没问题,需要我传达给楚博尔兄弟吗?”
“告诉他,再让他把这个消息告诉给别人。九对七! ”
“七对五! ”另一个接着说。于是,这两个人便分道离去了。很显然,他们最后说的那两 句话是一种暗号。在他们的脚步声刚刚消失的时候,杰弗森霍浦便立刻跳了起来,搀扶着 他的两位同伴穿过那个缺口,然后以他最快的速度领着二人穿过田地。这时,露西似乎已经 筋疲力尽了,他几乎是抱着她飞跑。
“赶快丨快点!”他气喘吁吁地催促着,“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丨现在我们已经闯过了警 戒线,一切全凭速度了,快跑! ”
一上大路,他们的行进速度就加快了。在半路上,他们碰到过一次人,于是马上躲进旁 边的麦田里,以免被人识破。他们走到城边的时候,霍浦又折进了一条通向山间去的崎岖小 道。黑暗里,两座黑压压的巍峨大山出现在他们眼前。他们所走的这条狭窄的峡道便是鹰谷, 马匹就在这里等候着他们。遵循着霍浦的正确判断,三人在一片乱石中前进着,他沿着一条 干涸了的小溪走到一个有着天然岩石屏障的隐蔽角落。三匹忠诚的骡马都拴在那里。露西骑 上一匹骡子,老佛瑞尔则带上他的钱袋骑上一匹马,杰弗森霍浦骑着另外一匹,他们沿着 险峻的山道继续前进。
对于任何不熟悉大自然真面目的人来讲,这种崎岖山路肯定会让他们望而却步的。山路 的一边是绝壁悬崖,山石错落,岌岌可危。绝壁上一条条的石梁,如同魔鬼身上的一根根肋 骨。另一边则铺满了纵横的乱石,几乎无法行走。在这中间,只有这条曲折的小路可以通行, 但这条路有些地方却非常狭窄,只允许一个人通过。山路崎岖,只有善于骑马的人才能顺利通过。尽管这里困难重重,但几位逃亡者的心情却是非常愉悦的,因为他们每前进一步,就 意味着离那个暴政横行之地又远了一点。
但是,好景不长,他们发现自己还是没能逃出摩门教徒的势力范围。当他们来到山路中 最为荒凉的路段时,露西突然惊叫了起来,用手指着上方。原来那里有一块巨大的黑色岩石, 岩石上孤零零地站着一个哨兵。他们发觉到他的时候,哨兵自然也看见了他们。于是,静悄 悄的山谷里响起了一声叫喊:“是谁在那里走动? ”
“到内华达去的旅人。”杰弗森霍浦一边应声回答,一边紧握着手旁的来复枪。
此时,他们看见这个孤单的哨兵手指扣着扳机,向下望着他们,似乎对他们的回答并不 满意。
哨兵又问道,“是谁允许的?”
佛瑞尔回答说:“当然是四圣。”根据他在摩门教中的经验,教中最高的权威莫过于四圣。
哨兵继续叫道:“九对七。”
“七对五。”杰弗森霍浦想起了他在花园中听到的这句口令,便立即回答道。
上面的人说:“请过去吧,愿上帝保佑你们。”过了这一关之后,前面的道路就平坦起来, 马匹可以放开脚步小跑前进了。回过头来,他们还能看见那个哨兵,此刻他正倚在自己的枪 上,孤独地在那里守卫着。这时候,佛瑞尔清晰地意识到,他们已经闯过了摩门教区的边防 要塞,自由就在前面不远处。
这一夜,他们穿过了许多错综复杂的小路,以及崎岖难行、布满乱石的山道。他们不止 一次地迷失了方向,多亏霍浦对山里的情况比较熟悉,才使他们重新走回到正确的道路上。 天亮之后,他们眼前出现了一幅奇特的景象,四周虽然仍旧荒凉,但却是异常壮丽。现在, 他们身处一片白雪覆盖着的群山之中;层峦叠嶂,曲折地一直绵延到遥远的地平线上。山路 两边皆是悬崖峭壁,一些落叶松错落地在上面生长着,如同悬挂在空中一样,仿佛一阵风吹 过它们就会掉落下来。这种恐惧不完全是空想,因为在这个杂草丛生的山谷里,树枝、乱石 都曾这样滚下来过。在他们行进之时,就有过一块巨石雷鸣般地滚落下来,发出了巨大的声 响,在峡谷里回荡着,疲乏的马匹也被这声音吓得惊奔起来。
当太阳从东方的地平线缓慢升起之时,山峰们便像开宴张灯时的情景一样,一个接着一个地被点亮了,直到所有山头都被蒙上了一层红晕,看起来十分明亮。这种奇景使得三个逃 亡者精神振奋,于是前进的劲头就更足了。他们在一个涌出激流的山谷口停下饮马,在这会 儿,他们也匆匆吃了顿早餐。露西和她的父亲倒是更愿意多休息一会儿,可是杰弗森霍浦 却坚持说要尽快离开。他说道:“恐怕这个时候,他们早已发现我们逃走,多半正沿着我们的 踪迹追过来,所以我们的成败完全取决于我们前进的速度了。如果我们平安到达卡森城,那 么就是休息一辈子也没关系了。”
一整天里,他们都在山路上颠簸前进。快到黄昏的时候,他们大概估算了下行程,现在, 他们离开敌人已经有三十多英里了。夜里,他们选择了悬岩下面可以避风的地方安顿下来, 为了暖和一些,三个逃亡者紧紧地拥在一处。他们只睡了几个小时,天还没亮,便又出发了。 这一路上,他们一直没有发现有人追赶的痕迹,所以,杰弗森霍浦便认为他们可能已经虎 口脱险,那个威胁他们的可怕组织已是鞭长莫及了。但是,对于那个可怕组织的魔爪到底能 伸多远,他却一点也不清楚;同时,他更没有料到,这个魔爪已经逼近他们,要把他们打得 粉碎。
到了第二天中午,他们的干粮和水都快吃完了。但是,这件事并没有使霍浦感到不安, 因为在大山里可以打猎充饥,从前他也这么做过。他先是选了一个隐蔽之处,拾取了一些枯 枝干柴生起火来,好让他的伙伴们暖和一点。因为他们现在已是处于海拔五千英尺的高峰之 上,空气彻骨寒冷。他将骡马拴好,并和露西短暂告别之后,便背上那支来复枪,想出去碰 碰运气。没走几步,他回过头来,看见老人和少女正围着火堆取暖,三只骡马一动不动地站 在后边。再走一段路,他发现两位同伴已被大石挡住,旁人很难发现他们了。
他翻山越岭,走了差不多两英里,但是却一点收获也没有。然而,从树干上的痕迹以及 其他一些迹象来看,他断定附近有野熊出没。他搜索了差不多有两三个小时,但仍旧毫无收 获,于是便想打道回府。在这时,他突然抬头一看,不禁心花怒放起来。原来在离地三四百 英尺高处的一块突出的悬岩边上,站着一只野兽,看来很像是羊,但是却长着一对巨大的犄 角。这个被人叫作“大犄角”的野兽,也许是正在为霍浦所看不到的那群动物执行着警备任务。 更巧的是,此刻,这只野兽是背对着霍浦的,也就是说,它并没有发现霍浦。他便趴在地上, 将枪架在一块岩石上,他非常稳健地瞄准、上膛,之后枪声响起,这个野兽也跳了起来,在 岩石的边上挣扎了几下,便跌落到山谷中去了。
这只野兽很大,一个人是完全背不动的,于是,霍浦便将死兽的腰肉和一只腿割了下来。 此时,已是日暮时分,天色苍茫,他背起这些战利品急匆匆地赶回去。但是,他刚想往回走 时,便发现自己已经陷入了困境。因为在他一心一意地寻找野兽的时候,已经远离了他所熟 悉的那片山谷,现在要是让他再找回来时的路,恐怕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了。他感觉他所在的 这个山谷,一时间变得险恶万分,每个地方都很相似,简直没有办法辨认。他沿着一条山沟 走了一英里左右,来到一个有小溪的地方,他肯定自己在来的时候没有见过这条小溪,于是 便知道自己已经走错了路;改走另一条,结果仍然不对。当他历尽艰辛终于找到一条他所熟 悉的小路时,天色已晚,虽然他对这条路很熟悉,但要在夜里不走错,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当时月亮尚未升起,小路两边都是峭壁,这使得道路格外难行。霍浦身上那些沉重的战利品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况且忙碌了这么长时间,他也感到十分疲惫。但他一想到这么多的食 物足够他们在日后的旅途中食用,一想到露西兴奋的神情,便又打起精神继续前进。
现在,他已经回到刚才把他们留下的那个山谷的入口处。虽然是在黑暗里,但他也能根 据那些巨石的轮廓辨认出这正是他的同伴们停留的地方。他想,现在他们一定等得很着急了, 因为自己已经离开差不多有五个小时了。想到这里,他便把双手放在嘴边,借着峡谷的回响, 大声喊叫着,表示他回来了。他停了一下,倾听着回音。但是,除了他自己的回音在这峡谷 里荡来荡去之外,其余什么都没有。他又叫了一声,比刚才那声更加响亮。但是,却还是没 能听见他同伴们的回应。隐隐约约地,他感到一丝莫名的恐惧,于是便赶紧奔跑过去,慌忙 之中,他把得到的战利品也丢掉了。
他转过弯去,眼前的情况便很清楚了,那堆火还在闪烁发光;但很明显,在他离开之后, 那堆火再也没人照料过。周围死寂一片,原来的恐惧现在变为现实。他连忙奔上前去。火堆 附近没有一点活着的东西:骡马、老人和少女全都不见了。分明是在他离开之后,这里又发 生了什么突如其来的可怕灾难,所有活物无一幸免,而且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这个意外打击让霍浦手足无措,他只觉得一阵眩晕,于是连忙抓起身边的来复枪支撑 着自己的身体以免跌倒。但是,归根结底,他还是一个意志顽强的人,能迅速从这种眩晕 中清醒过来。他从火堆里捡起一段烧得半焦的木头,把它吹燃,借着这个灯火,他把这个 地方仔仔细细地查看了一番。地面上四处都是马蹄践踏过的痕迹,这表明有一大队骑马的 人,已经赶上了逃亡者。从他们离去的方向来看,他们应该是又转回盐湖城去了。他们是 否把他的两个伙伴全部带走了呢? 一瞬间,霍浦几乎确信他们肯定是这样做了,但是,当 他的目光落在一件东西上的时候,他不禁寒毛倒竖起来。原来在离他们休息处几步远的地 方,有一堆不算太高的红土,这肯定是原来没有的。没错,这是一个新挖的坟墓。当这个 年轻的猎人走近的时候,他发现红土堆上还插着一支木棒。在木棒裂缝处,夹着一张纸, 上面的字迹简洁而清楚:
约翰佛瑞尔原盐湖城居民。死于一八六0年八月四日他才离开没多长时间,这位健壮的老人就死去了,而这几个字居然成了他的墓志铭。杰 弗森霍浦四处寻找,想看看此处是否还有第二个坟墓,但是他却没有发现。于是他想,露 西可能已经被这些穷凶极恶的追赶者带回去了,延续了她从前注定的命运,成为长老儿子的 妻子了。当这个年轻小伙子认识到她的命运已经如此,而他自己又没有能力挽回的时候,他 内心痛苦万分,甚至想追随佛瑞尔一同在这峡谷里长眠。
但是,他始终是个积极的小伙子,最终还是排除了这种因绝望而产生的伤感情绪。彳假若 他实在没办法解决问题,那么至少他还可以把他的一生用在报仇上。杰弗森霍浦有着百折 不挠的耐心和超出常人的毅力,所以他的复仇决心也是坚不可摧的。他站在凄凉的火堆旁边, 觉得只有干净而痛快地报仇,并且要亲自用他的双手杀死那些仇人,只有这样才能减缓他的痛苦。他决心已下,将尽其余生完成复仇的使命。现在的霍浦面色惨白,神情狰狞,一步一 步沿着来路走去,寻找他丢失兽肉的地方。他把马上要熄灭的火堆重新挑燃起来,用火烤着 兽肉,一直到熟肉足够他维持好几天生活为止。他将这些熟肉捆成一个小包。这时的他虽然 已经疲惫至极,但仍然循着这帮复仇天使的脚印,穿越山岭,一步步往回走去。
他沿着从前骑马走过的道路走了五天,历尽艰辛,直走得筋疲力尽,浑身酸痛。夜晚, 他便随意倒在乱石中间,胡乱地睡上几个小时,天色未亮时,便又起来继续赶路。第六天的 时候,他来到了鹰谷。是的,他们就是从这里开始这段不幸的逃亡的。他从鹰谷往下看,可 以看见摩门教徒们的田舍家园。现在的他已是万分憔悴了。他靠着他的来复枪,望向脚下这 片广阔安静的城市,用力地挥舞着他瘦削的拳头。他望向这个城市的时候,发现这里的一些 主要街道上都悬挂彩色的旗帜和其他节日的标志。他正在猜想原因,忽然听见一阵马蹄奔腾 的声音,只见一个人骑着马向他跑来。当这个人走近的时候,霍浦认出他是一个名叫考博儿 的摩门教徒。霍浦曾经先后帮过他几次忙,所以,霍浦便跟他打了招呼,想问问他是否知道 露西现在的情况。
他说:“还记得我吗?我是杰弗森霍浦。”
这个摩门教徒非常惊讶地看着他,的确,现在这个面色苍白、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流 浪汉,跟从前那个英俊潇洒的猎人差别实在太大了。但是,当他终于认出这的确是霍浦的时 候,他的惊奇便变成了恐惧。
他惊声叫了起来:“你难道疯了,竟然还敢回到这里来。如果有人看见我在跟你说话,想 必连我这条命也保不住了。因为你帮助佛瑞尔父女潜逃,四圣已经对你下了通缉令了。”
霍浦非常恳切地说:“我不怕他们,更不怕他们的通缉。考博儿,你一定已经听说这件事 了。我求求你,请回答我几个问题,我们一直是朋友,看在上帝的分上,请不要拒绝我。” 这个摩门教徒有些不安地问道:“到底什么问题?请赶快说,这些石头都长着耳朵,这些大树也都长着眼睛哩。”
“露西佛瑞尔现在怎么样了? ”
“她昨天跟小楚博尔结婚了。站稳了,喂,你要站稳一点。看,你怎么魂不附体了?” “别管我。”霍浦有气无力地说。他的嘴唇苍白,颓废地跌坐在刚才靠着的那块石头上, 继续问道,“你是说她结婚了?”
“是的,昨天结的婚,城里那些新房上挂着的旗帜为的就是这个。到底该谁娶她,在这个 问题上,小楚博尔和小史丹格森还有过一番激烈的争执呢。他们两个人都去追赶过他们,史 丹格森还开枪打死了她的父亲,所以他就更有理由要求得到她。但是,他们在四圣会议上争 执的时候,因为楚博尔一方势力更大,于是先知就把露西交给了楚博尔。可是,无论是谁占 有她,我想都不会太长久了;因为昨天我看见她时,她已经是一脸死色,根本不像个女人了。 你现在要走了吗? ”
“是的,我要走了。”杰弗森霍浦一边说着,一边站了起来。他的神情庄严,如同大理 石雕刻一般,双目露出凶光。
“你要去哪里呢? ”
“不要管我。”他背起来复枪,大步走下山谷,从那里一直走向大山深处的野兽出没之地。 在那群兽之中,再没有比霍浦更为危险、更为凶猛的了。
那个摩门教徒的谶语果然应验了。不知是因为父亲的惨死,还是因为被逼成婚而内心愤 恨,可怜的露西一直萎靡不振,面如土灰;不出一个月,便郁郁而终。她的浑蛋丈夫之所以 要娶她,主要是想继承约翰佛瑞尔的财产,所以,对于露西的死亡,他一点也不难过。倒 是他的一些妻子对她表示了沉痛的哀悼,并根据摩门教的风俗,在下葬前为她整夜守灵。第 二天早上,正当她们围坐在灵床边上的时候,屋子里的门忽然被撞开了,一个面容粗野、衣 衫褴褛的男人闯了进来。她们万分惊恐,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个人对那些缩成一团的 妇女看都没看一眼,直接奔向露西佛瑞尔那安静、苍白的遗体而去。他躬下身体,在她那 冰冷的额头上深深地亲吻了一下。然后,又举起她的手来,从她的手指上摘下那枚结婚戒指, 他凄厉地喊道:“她不能戴着这个东西下葬! ”当人们还没有来得及声张的时候,他便飞身下 楼消失不见了。这件事发生得这样突然,要不是露西手指上那只作为新娘标志的戒指不翼而 飞的话,就连那些守灵人自己都没办法相信这是事实,更不用说别人了。
杰弗森霍浦在山中游荡了一段时间,过着一种非人的原始生活,他没有一刻不想着报 仇雪恨。与此同时,城里也流行着一种传说,说是有一个怪人,在城外四处徘徊,在山谷中 神出鬼没。有一次,一粒子弹嗖地一下穿过史丹格森的窗户,射在离他不到一英尺远的墙上; 还有一次,当楚博尔从峭壁下面经过的时候,一块巨石从他的头上滚落下来,他急忙卧倒在 地,才躲过了这场灾难。不久之后,这两个年轻的摩门教徒便发现了企图置他们于死地的人 是谁。于是,他们率领大队人马,数次进入深山,想要捉住他们的敌人并把他杀死。但是, 他们却一直没能成功。于是,他们便采取了更加谨慎的方法,绝不自己单独外出,每到天黑 之后,便不出家门了。同时,又派了一些人守卫他们的住宅。过了一段时间,他们认为可以 稍微放松一点警备了,因为这段时间里,既没人听到过他们仇人的任何消息,也没人再见到 他的踪迹。他们心里暗自希望,时间一长,那个人的复仇心也许就会逐渐冷淡下来。
但事情却远非如此,那颗复仇之心非但没有平静,反而更加激烈了。霍浦的意志本来就 很顽强,况且现在,除了报仇之外,几乎没有其他任何事情能占据着他的心灵了。他逐渐意 识到,自己的身体虽然非常强壮,但对于这种长时间的野外生活也是吃不消的。整天风吹雨 淋,而且又吃不到像样的食物,这样下去,他的体力很快就跟不上了。他想,如果自己如野 狗一般横死在这大山之中,那么,复仇大事又怎么办呢?而且,长期下去,这种结果是不能 避免的。他觉得,如果这样,倒是正符合了敌人的心意,于是,他便重新回到了内华达他过 去待过的矿上,想在那里养足体力,并积攒足够的金钱,以备以后可以继续追踪仇人。
他本来想最多离开一年就回来,但没曾想被其他意外阻挠,让他一直没办法脱身,这一 拖就是五年之久。那件事情虽然过去了五年,但在五年后的今天,往昔的切肤之痛,他犹记 在心,复仇的决心不比当年削弱半分,跟他站在约翰佛瑞尔坟墓旁边时一样迫切。他乔装 打扮,更改姓名,再次回到盐湖城来。他只想着复仇,对于自己的生命则早就置之度外了。 他到达盐湖城之后,才发现坏消息正在等待着他。几个月之前,摩门教徒中发生过一次巨大 的分裂,教中年轻的一派联合起来反抗长老的统治,结果有很多的不满分子离开了教会。他们离开了犹他州,变成了异教徒。楚博尔和史丹格森也在其中,但是任何人都不清楚他们的 下落。据说,楚博尔早就变卖了他的大部分财产,所以在离开的时候,他已经是一个腰缠万 贯的富翁了;而他的同伴史丹格森,相比之下,就非常寒酸了。但是,他们如今到底身在何 方,却是一点线索也没有。
在这种情况下,不管复仇之心如何迫切,一般人恐怕都会灰心丧气,放弃报仇的打算了。 但是,杰弗森霍浦却一刻也没有动摇过。他带着一笔很少的钱出发,逐个城市寻找他的仇 人。没有钱的时候,他便随便找点能糊口的工作,有了点钱后,又继续上路。一年年地便这 样过去了,他的一头黑发变得斑白,但是,他仍旧继续流浪下去,就像是人类中的一只无论 如何都不肯罢休的敏锐猎犬一般。他把他的所有心力都集中在这个复仇的事业上,为了报仇, 他已经贡献出了自己的一生。果然,皇天不负有心人,这一次不过只是从窗口中瞧见了仇人 的脸庞而已,但这一瞥却似乎在提示他:他多年以来所追踪的两个仇人,如今就在俄亥俄州 的克利夫兰城中。他回到他那破旧不堪的住处,把他的整个复仇计划全部准备妥当。但是, 说来也巧,楚博尔那天从窗口里也认出了大街上的这个流浪汉,并且看出了他眼中的杀机。 所以,在史丹格森的陪同下(他已成为楚博尔的私人秘书了),他赶忙找到了一位负责治安的 法官,并对他报告说:有一个昔日的情敌,出于嫉妒和怀恨,可能会对他做出一些可怕的事 情。当天晚上,杰弗森霍浦便被逮捕了,由于他找不到担保人,所以被监禁了好几个星期。 待到他被释放出来的时候,他仇人的住处早就空空如也了,楚博尔和他的秘书已经动身去往欧洲了。
这次,霍浦的复仇计划又失败了。但是,他心头的积怨却再一次激励着他,让他继续追 踪下去。由于缺乏路费,他不得不工作一段时间,以便能积攒一点钱,为未来的行动做些准 备。最后,等到他攒下了足够维持生活的费用之后,便立即动身去欧洲了。他在欧洲各地搜 寻着,同样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地追赶着他的仇人;钱花光了,他就去做一些低三下四的工作, 但遗憾的是,他一直没能追上这两个仇人。当他赶去圣彼得堡的时候,他们已经离开那里前 往巴黎了。当他到达巴黎时,又听说那两个人刚刚动身去了哥本哈根。当他赶到丹麦的首都 哥本哈根之时,又晚了几天,他们在几天之前就去伦敦旅行了。最后,他终于在伦敦把他们 逼到了绝境。至于之后在伦敦所发生的这些事情,我们最好还是引用他自己的说法,这些都 在华生医生的日记里有详细的记载。
华生医生的回忆我们的犯人顽强抗捕,当然,这并不是对我们每个人有什么恶意,因为当他发现自己已 经没有反抗余地的时候,便温和地微笑起来,并且表示,希望在他刚才挣扎的时候,没有伤 害到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位。“我想,你们是要把我带到警察局去的。”他对福尔摩斯说,“我的 马车现在就在门外,如果你们把我的腿松开的话,我就可以自己走下去上车。我的体重不轻, 恐怕不容易抬得起来。”
葛里格森和雷斯垂德交换了一下眼色,似乎觉得这种要求不合情理,但福尔摩斯却立即 接受了这个罪犯的要求,并把捆在他脚腕上的毛巾解开了。他站了起来,舒展了下腿,像是 要证明它们确实又重获自由了一样。我至今还记得,当时我看着他的时候,心中暗想,的确 很少有比他更为魁梧健壮的人了。他那饱经风霜的红脸上显露出的那种坚决而又颇具活力的 神情,就跟他的体力一样令人惊讶,不容忽视。
他盯着我的同伴,语气里略带钦佩地说:“彳假如警察局局长的职位有空缺的话,我想你是 最佳人选。你对于我这桩案子的一系列侦查,确实是非常有一套的。”
福尔摩斯对那两位侦探说道:“你们最好跟我一起去吧。”
雷斯垂德说:“没问题,我来给你们赶车。”
“好的,那么葛里格森可以跟我们一起坐上车去。还有你,医生,我看你对这桩案子也很 有兴趣,那么不妨也跟我们走一趟吧。”
我点头同意,于是我们便一起下了楼。我们的罪犯没有丝毫想要逃跑的企图,他非常安 静地走进他的马车里,我们跟着也上了车。雷斯垂德坐上了车夫的座位,扬起鞭子催马前进, 不大一会儿,便到达了目的地。我们被引入一间小屋子,那里有一位警官把罪犯的姓名和他 被控杀死的两个人的姓名都记录了下来。这个警官皮肤白晳、神情冷淡,他机械地履行了他 的职务之后,对我们说道:“犯人将于本周内提交法庭审讯。杰弗森霍浦先生,你在审讯之 前,还有什么话想要对我们说吗?但是我必须事先告诉你,你所说的话我们都会记录下来, 并且可能用来作为将来定罪的根据。”
我们的罪犯慢悠悠地说道:“诸位朋友,我有很多话想说,我想把这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 你们。”
这个警官继续问道:“等到审讯你的时候再说,不是更好吗?”
他回答说:“或许我永远等不到审讯了呢,别大惊小怪的,我是不会自杀的。你是一位医 生,对吧? ”他问这句话时,那对凶悍而乌黑的眼睛转向我。
我说:“没错,我是医生。”
“那么,麻烦你用手按一下我这里吧。”他一边微笑着说,一边用他那被铐着的手指了一下自己的胸口。
我用手按下他的胸部,马上觉察出里边的跳动很不寻常。他的胸腔正在微微地震颤,就 像在一座不稳定的建筑中启动了一架强力的马达一样,在这安静的屋子里,我甚至能够听到 他的胸腔里有一阵轻微的杂音。
我叫道:“是怎么回事!你得了动脉血瘤症! ”
他却非常平静地说:“是的,他们都是这样说。上周我去医院检查过,医生对我说用不了 多长时间,血瘤就会破裂。这个病已经许多年了,一年比一年更糟糕。这个病是我在盐湖城 的群山之中,由于日夜操劳,饱经风霜,而且又吃不好睡不好所引起的,现在我的工作已经 完成了,我什么时候死都无所谓。但是,在死之前,我想把这件事对你们讲清楚,以便有个 记载。我不希望在我死之后,别人会把我当成一个普通的杀人犯。”
警官和两个侦探快速地商量了一下,他们在商讨让他说出自己的经历是否恰当。
警官问道:“医生,他的病情确实有可能发生突然的变化吗? ”
我回答说:“确实是这样,随时都有可能。”
这位警官便说道:“如果是这样,那么为了维护法律,我们要做的当然是尽快取得他的口 供。这位先生,你现在可以对我们交代了。不过,我要再一次告诉你,请记住,你现在所说 的一切我们都是要记录下来的。”
“那么,就请允许我坐下来说吧。”犯人一边说着,一边毫不客气地坐了下来,“动脉血瘤 症这个病很容易让我感到疲乏,何况半个小时之前,我们还厮打过一番,这对病情绝不会有 任何好处的。现在,我的半只脚已经迈入坟墓了,所以我是没必要对你们说谎的。我现在说 的每一句话,都是千真万确的。至于你们要如何处置我,对我而言,是无关紧要的事情。”
杰弗森霍浦说完这些话之后,顺势靠在椅背上,开始说出了下面这段让人震惊的供词。 他叙述时的态度非常从容,而且很有条理,好像他所说的事情平淡无奇。我可以跟你们保证, 这些补充供词完全正确无误,因为这是我趁机从雷斯垂德的笔记本上抄录下来的。当时,他 在自己的笔记本里,把这个罪犯的所有供词一字不落地记了下来。
他说:“我为何这么恨这两个人,这点对你们而言,是无所谓的。他们恶贯满盈,坏事做尽,还害死过两个人个父亲和他的美丽女儿,他们一定要为此付出代价,所以如今他们付出了自己的性命,这也是罪有应得。从他们犯罪以来,已经过去很长时间,我也没办法 提出任何罪证去法庭上控告他们。但是,我知道他们一定有罪,我便打定主意,我要把陪审 员、法官和行刑的刽子手的任务全部交由我一人来承担。我敢说,如果你们是男子汉大丈夫, 如果你们处在跟我一样的位置上,你们也一定会像我这么做的。
“我刚才提到的那个美丽的姑娘,在二十年前,她应该嫁给我的,但是她却被迫嫁给了这 个楚博尔,这让她含恨而死。我从她遗体的手指上把这个结婚戒指取了下来,当时我就发过 誓,我一定要让楚博尔看着这只戒指毙命;还要在他临死的时刻,让他意识到,他之所以受 到惩罚,是因为自己犯下的那些罪行。我不远万里,踏遍了两大洲,四处追踪着楚博尔和他 的帮凶。直到我追到他们为止,我一直都把这只戒指带在我身边。他们本想东奔西跑,把我 的身体拖垮,但是这些都是枉费心机。即便我明天就会死去一这当然是很有可能的,但是在我临死之前,我也总算知道:我在这个世界上的工作已经全部完成了,而且完成得很出色。 他们两个人都已经死了,而且是被我亲自杀死的,除此之外,我就再也没有什么其他奢求了。
“他们是有钱的人,但我却是一个穷光蛋。所以,追赶他们这件事,对我来说并不容易。 当我到达伦敦城的时候,几乎是身无分文了。当时我发现,自己必须找个工作,只有这样才 能维持我的生活。赶车和骑马我都很擅长,于是我便去一家马车厂找点合适的职位,很快我 便成功了。我每周要向车主缴纳一定数目的租金,其余的就归我自己所有。虽然余下来的钱 很少,但我总能设法维持下去。在这里最困难的事是我不认识路。我去过很多地方,但真没 见过比伦敦城的街道更复杂、更难以辨认的了。我的身上随时带着一张地图,直到我慢慢地 熟悉了一些大的旅馆和几个重要车站之后,我的工作才顺利起来。
“又过了一阵子,我才找到这两位先生的住处。我四处调查,直到最后,我在无意间碰上 了他们。他们住在泰晤士河对岸坎伯韦尔地方的一家公寓里。只要我找到了他们,他们就算 落在我的手里了,我已经蓄起了胡须,他们不可能认出我。我紧紧地跟着他们,等待合适的 机会动手。我已经下定决心,这一次绝不能再让他们跑掉。
“即便这样,他们几乎还是溜掉了。他们在伦敦走到哪里,我就形影不离地跟到哪里。有 时候我是步行,有时候则是赶着马车,然而赶车这个办法很好,因为这样他们就没办法摆脱 我了。只有在深夜或者清晨,我才会做点生意赚点钱,但这样一来我就无法按时向车主缴纳 租金了。当然,对我而言,只要我能够亲手杀死仇人,其他都是次要的。
“但是,他们两个人非常狡猾。他们肯定也意识到有人在跟踪他们了,所以他们从不单独 外出,也从不在晚间出去。两个星期以来,我每天赶着马车在他们后面跟着,但我一次也没 有看见他们分开过。楚博尔总是喝得醉醺醺的,但是,史丹格森却从来都是万分小心。我起 早贪黑地观察他们两人,可惜总是没有合适的机会下手。当然,我也并没有因此而灰心失望, 因为我能感觉到,报仇的机会就要来临了。我唯一担心的是我自己的身体状况,我胸腔里的 这个毛病,我怕它会过早破裂,要是那样的话,我的报仇大事可就功亏一篑了。
“最后,那天傍晚,当我赶着马车在他们住处附近徘徊时,忽然发现一辆马车来到他们的 大门前。然后,有人将一些行李拿了出来。过了一会儿,楚博尔和史丹格森也跟着出来,他 们一起上了那辆车。我连忙赶着车跟在他们后边,当时我的内心非常惊恐,很怕他们又要改 变住处。我看见他们在尤斯顿车站下了马车,于是,我便找来一个小孩帮我拉住我的马,紧 跟着他们走向了月台。我听见他们在询问去利物浦的火车;站上的人回答说,有一班车刚刚 开走,几个小时内不会再有其他车了,史丹格森听了以后,似乎有些生气,但楚博尔非常高 兴。我夹杂在人群里,与他们的距离非常之近,所以我可以听到他们俩的每一句对话。楚博 尔说,他还有一点私事要去处理,如果史丹格森能等他一会儿的话,他马上就会回来。他的 伙伴极力阻止他,并且提醒他说,他们曾经决定过,不可以单独行动。楚博尔对他说,这件 事情非常微妙,他一定要自己去办。我听不清史丹格森又说了些什么,后来只听见楚博尔破 口大骂,并且对史丹格森说着,他不过是雇用的仆役而已,有什么资格装腔作势地指责他。 这样一来,这位秘书先生也只好不再多说,他只是和他商量,万一他耽误了最后的一班火车, 可以去郝黎代旅馆去找他。楚博尔回答说,他在十一点钟之前就可以回来;然后,他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车站。
“这时候,我心里清楚,日夜等待的机会终于来了,我的仇人已在我的控制之中。的确, 他们在一起的时候还可以彼此相助,但一旦分开后,力量就薄弱了许多。即便这样,我并没 有冲动行事。我自己心里早已定下了一套计划:如果在报仇的时候不让仇人有机会搞清楚到 底是谁杀死了他,如果不让他知道为什么要遭到这种惩罚,那么,这种复仇就不是称心如意 的。我的报仇计划早就安排好了,根据这个计划,我要让迫害我的人有机会能够明白自己是 因为什么受到的惩罚。恰好,几天之前,有一个在布瑞克斯顿路坐我的车子查看房屋的人把 其中一处房子的钥匙遗落在我的车里了,虽然他当天晚上就把这个钥匙取了回去,但是,在 他取走之前,我早就把钥匙弄下了一个模子,并且照原样复制了一把。这样一来,在偌大的 伦敦城里,我至少有一个可靠的地方可以随意地做我的事情,而不致受到阻碍。现在,要解 决的难题就是怎样才能把楚博尔弄到那个房子里去。
“他一个人在路上走着,并且钻进一两家酒店。他在最后一家酒店,停留了差不多半个小 时,出来的时候,已是醉醺醺的了。那时,在我的前面恰巧有一辆双轮小马车,于是他便招 呼着坐了上去。我一路紧跟在小马车的后面,我的马的鼻子跟前面马车夫的身体最多只有一 码远的距离。我们经过了滑铁卢大桥,在大街上又跑了好几英里。可是,让我感到惊讶的是, 我们居然又回到了他之前住的地方了。我无法想象他回去到底是想干什么,但我还是跟着他 下去了,在距离这所房子大约一百码的地方,我把车子停在了隐蔽处。他走进了这座房子, 马车也就走开了。麻烦你,递给我一杯水吧,我的嘴都说干了。”
我递给他一杯水,他一口气喝光。
他说:“现在我感觉好多了。我等了差不多有十几分钟,也许还要久一些,忽然,房子 里面传来一阵争吵。接着,大门忽然打开,出现了两个人,其中一个是楚博尔,另一个则 是位年轻的小伙子,这个人我之前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个小伙子一把抓住楚博尔的衣领, 当他们走到台阶边上的时候,小伙子用力一推,接着又是一脚,直把楚博尔踹到了大街上。 他一边玩着自己手里的木棒,一边大声地对着楚博尔喝道:‘狗东西丨我今天要好好教训教 训你丨你居然敢侮辱良家妇女丨’那个小伙子显得非常愤怒,要不是楚博尔拖着两条腿拼命 地向街上逃去,我想,那小伙子一定会用木棒痛打他一顿吧。楚博尔一直跑到转弯处,正 好看见了我的马车,于是一脚就跳上车来,气喘吁吁地对我说:‘快丨快把我送到郝黎代旅 馆去。’
“我一见他坐上我的马车,简直正中下怀,我的心跳动得很厉害。我生怕就在这个千钧一 发的时候,我的血瘤会忽然迸裂。我慢悠悠地赶着马车往前走,心中琢磨着到底怎么做才比 较稳妥。其实,我满可以把他一直拉去乡间,在那荒凉无人的小径上,跟他算一次总账。在 我差不多已经决定要这么做的时候,他忽然帮我解决了这个难题。因为在这时,他的酒瘾又 犯了,他让我在一家大酒店门外停下等他,他一直在那里喝到酒店打烊,等他出来的时候, 完全是烂醉如泥的状态了。这时候,我知道自己已是胜券在握了。
“你们不要认为我会在背后下黑手,一刀把他结果了就算了事。如果这样做的话,不过是 死板地执行严正的惩罚而已。我是不会那样做的,当时,我已经决定要给他一个机会,如果他能把握住这个机会的话,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当我在美洲流浪的时候,做过各种各样的差 事,有一段时间里,我曾做过约克学院实验室的看门人和扫地工人。有一天,教授在讲解毒 药问题时,把一种叫作生物碱的东西展示给学生们,这种东西是从南美洲土人制造的毒箭上 提取出来的,毒性凶猛,只要沾到一点,人马上就没命了。我记住了那个放毒药瓶子的地方, 等他们走了之后,我便取了一点出来。要知道,我是一个非常高明的配药高手,我把这些毒 药做成了一些易溶于水的小药丸。我在每个盒子里装进一粒,同时再放进一粒样子相同但是 无毒的药丸。我当时想,一旦我得手,这两位先生每人便会分得一盒,让他们分别先吞下一 粒,余下的一粒就由我来吞服。这样做,跟枪口蒙上手帕射击一样,可以置人于死地,而且 悄无声息。从那一天起,我就一直把这些装着药丸的盒子带在身边;现在,是该使用它们的 时候了。
“当时已经是午夜,差不多快一点钟了。这个夜晚风雨大作,天气虽然很糟糕,但我的心 情却很愉悦,我开心得几乎要大声欢呼起来。诸位先生,如果你们之中有谁曾经盼望一件事 盼了二十多年,一旦伸手得到,那么,你们也许就会理解我当时的心情了。我点燃了一支雪 茄,喷着烟雾,试图借此平静一下紧张的情绪。但由于过分激动,我的手不停地发抖,太阳 穴也在突突乱跳。当我赶着马车前进的时候,我看见老约翰佛瑞尔和可爱的露西在黑暗中 正对着我微笑。我看得非常真切,就像我现在在这间屋子里看见你们大家一样。一路上,他 们一直陪着我,一边一个地走在马路两旁,直到我们抵达布瑞克斯顿路的那所空屋。
“四周一个人也没有,除了淅沥的雨声之外,听不到一点其他声音。我从窗外向车里一 看,只见楚博尔的身体蜷成一团,已经进入梦乡。我摇晃着他的臂膀说:‘我们到了,该下 车了。'
“他说:‘好的,车夫。’
“我想,他以为自己已经到了他刚才说的那个旅馆,所以什么话都没说,径自走下车来, 跟着我走进了空屋前面的花园。这时,他似乎还没完全从醉酒的状态里缓和过来,好像还有 点头重脚轻,站立不住。我不得不搀扶着他,以免滑倒。我们走到门口时,我打开了门,引 着他走进了前屋。我敢跟你们保证,这一路上,佛瑞尔父女一直是在我们前面走着的。
“‘这里真是黑得要命。’他一边说着,一边使劲跺着脚。
“‘马上就好了。’说着,我便划燃了一根火柴,把我带来的一支蜡烛点亮。我一边把脸转 向他,一边把蜡烛举在我的脸前,并对他说道:‘好啦,艾劳克杰楚博尔,你现在看看我 是谁! ’
“他揉着惺忪的睡眼看了我半天,然后,我忽然看见他的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他的整个 脸都痉挛起来,这说明他已经把我认出来了。他吓得面如土色,大颗的汗珠从他的额头滚落 到眉毛之上。他一步步地向后退着,他的牙齿似乎也发出咯咯的响声。我看见了他这副模样, 禁不住倚在门上大笑起来。我早就知道,报仇是一件非常痛快的事情,但是,我却从来不知 这种滋味竟然如此美妙。
“我说:‘你这个浑蛋丨我从盐湖城一直追到圣彼得堡,但却总能让你逃掉。现在,你的 好日子到头了,今天在你我之间,只有一个人可以看见明天的太阳。’在我说话的时候,他又往后退了几步。他脸上的表情非常惊恐,显然,他是被我发狂的样子吓到了。的确,那时我 跟个疯子没什么差别,太阳穴上面的血管如同铁匠挥舞着铁锤一样跳动不停。我坚信,如果 不是当时忽然流起鼻血来,让我放松了一点的话,我的病也许就会立即发作了。
“‘露西佛瑞尔现在怎么样了?你说说看。’我一边叫着,一边把门锁上,并将钥匙拿到 他眼前晃了晃,‘这次惩罚的确是有些太迟了,不过你总算落网了。’在我说这些话的时候, 我看见他那两片嘴唇一直在颤抖着,很显然,他还想要求情。但同时,他也看得很清楚,求 情一点用处也没有。
“他断断续续地问:‘你是要谋杀我吗? ’
“我回答道:‘谈不上谋杀,杀死一只疯狗,能算是谋杀吗?当你把那可怜的姑娘从她那 被残杀的父亲身边拖走的时候,当你把她抢到你的那个无耻的、该死的新房里去的时候,你 可曾对她有过一丝怜悯? ’
“他叫道:‘并不是我杀死她父亲的。’
“‘但你却粉碎了她那颗纯洁的心! ’我大声吼叫道,然后把装有毒药的盒子送到他面前, ‘来,让上帝做主吧。在这里面挑一粒吃下去,一粒可以致死,另一粒可以获生。你先挑,剩 下的一粒我来吃。让我们好好看看,这世界上到底还有没有公道。’
“他十分害怕地躲到一边,大声喊叫起来,向我求饶。我拔出刀来,抵住他的喉咙,他只 好乖乖地吞下了一粒,我也将剩下的那粒吞下。我们面对着面,一声不响地站在那里好几分 钟,等着瞧到底是谁会死。当他的脸上显出痛苦不堪的表情的时候,我就知道吞下毒药的是 他。他当时的那副嘴脸我很难忘记,看到他那副模样,我忍不住大笑起来,并且将露西的结 婚戒指摆在他眼前。这一切发生得很快,一阵痛苦的痉挛让他的脸扭曲变形了,他双手向前 伸着,不停地摇晃着;然后随着一声惨叫,他便一头栽在地板上了。我用脚把他的身体翻转 过来,并且用手摸了摸他的胸口,他的心脏不跳了,他终于死了!
“这时候,血从我的鼻孔中向外流个不停,一开始我并没注意,后来不知怎的,我灵机 一动,用血在墙上写下了一个词。我当时的心情实在愉快,于是便制造了这个将警察引入 歧途的恶作剧。我想起,在纽约,曾发生过一起德国人被谋杀的事情,在死者的身上就写 着‘瑞琪’这个词。这个事情在当时的报纸上有过激烈的争论,很多人认为这是秘密党干的。 我当时想,这个让纽约人感到扑朔迷离的字,没准也会让伦敦人困惑不解。于是,我便用 手指蘸着我自己的血,在墙上找了个合适的地方写下了这个字。再后来,我便走回我的马 车那里去了,当时我发现四周一个人都没有,天气依然很糟糕,狂风骤雨一直没停下来过。 我赶着马车走了一段路之后,便把手往放着露西戒指的口袋里一摸,忽然发现戒指不见了。 这让我大吃一惊,因为这个戒指是她留下的唯一的纪念物。我想,大概是在我弯腰检查楚 博尔尸体的时候,不小心将它弄掉了。于是,我又赶着马车往回走。我将马车停在附近的 一条街上,壮起胆子向那间屋子里走去;为了不失去这只戒指,我是宁愿冒险的。我一走 近那所房子,便跟一个刚从那座房子里走出来的警察撞了个满怀。我只好装成酩酊大醉的 样子,以免引起他的猜疑。
“这就是艾劳克杰楚博尔死时候的情况。之后,我要做的事,便是要用相同的办法来对付史丹格森,这样我就能替约翰佛瑞尔报仇雪恨了。我知道史丹格森当时正在郝黎代旅 馆里。我在旅馆周围徘徊了一整天,但他一直也没有露面。我想,大概是由于楚博尔一去不 返,所以他可能已经感觉到事情有些不妙了。史丹格森这个家伙的确非常狡猾,他处事相当 谨慎。但是,如果他觉得自己只要待在房间里不出来,就可以逃避我的话,那么他就大错特 错了。很快,我便弄清了他卧室的窗户。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的时候,我用旅馆外面胡同 里放着的梯子爬进了他的房间。我将他叫醒,对他说,很久以前他曾杀过人,现在是他偿命 的时候了。同时,我把楚博尔已死的情况也告诉给他了,并且让他拣食一粒药丸。他从床上 跳了起来,不愿接受我给他的活命机会,直奔着我的咽喉而来。出于自卫,我便一刀刺进了 他的心房。无论采用什么办法,结果都是一样的,因为老天爷一定不会让他那只充满了罪恶 的手拣起那粒无毒的。
“除此之外,我还有几句话要告诉你们,就让我说完吧,反正我也快完了。事后,我又 赶了一两天马车,因为我想多赚点钱,攒点去往美洲的路费。那天,我的车正停在广场上 的时候,忽然有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向我打听是不是有个叫杰弗森霍浦的车夫,他说, 贝克街有位先生要用他的车子,我丝毫没有怀疑便跟着来了。之后我所知道的事,就是这 位年轻人用手铐轻轻地将我的双手铐上了,铐得是那么干脆利落。诸位朋友,这就是我全 部的经历了。你们也许认为我是一个凶手,但是,我却认为自己跟你们没有区别,都是执 法的法官。”
他的故事讲得这样惊心动魄,他留给人的印象也是这样深刻,因此我们都听得津津有味。 甚至连这两位阅历颇多的职业侦探,也都听得入了迷。他讲完了之后,我们都一声不响地坐 在那里,沉默了好长时间,整个房间都很安静,只有雷斯垂德速记供词的最后几行时,铅笔 写在纸面上的沙沙声音。
最后,福尔摩斯说道:“还有一点,我希望能了解得更透彻一些,我登出广告之后,帮你 来领取戒指的那个同党到底是谁呢? ”
这个罪犯非常顽皮地对我的朋友眨了眨眼睛:“这个嘛,请原谅,我只能说出我自己的这 些故事,我并不想牵连他人。看见你登出来的广告之后,我想到这也许是个陷阱,但没准真 是我需要的那只戒指呢。我的一位朋友便自告奋勇愿意来看看,我想,你一定得承认,这件 事他干得不错吧。”
“一点也不错。”福尔摩斯诚恳地说道。
这时,警官厉声厉色地说道:“那么,诸位先生,法律的手续必须遵守。本周四,这个罪 犯将被提交法庭审讯,届时还得烦劳诸位出席。开庭之前,他交由我来负责。”说完这句,他 便按了一下铃,于是,杰弗森霍浦就被两个守卫带走了。我的朋友和我也就离开了警察局, 坐上马车回到贝克街去了。
十四 尾声我们事先都接到了要在周四出庭的通知,但到了那天,却再也不用我们去作证了。一名 更高级的法官已经受理了此案,杰弗森霍浦被传唤至另一个法庭上去了,说是要对他进行 一次极为公正的审判。然而,就在他被逮捕的那天晚上,他的动脉血瘤就发作了,第二天早 晨的时候,人们发现他的尸体躺在监狱中的地板上。他的脸上流露着平静安逸的笑容,好像 在他临死之前,他在回顾着自己的一生,觉得逝去的年华并未虚度。
第二天傍晚,当我们聊起这件事情时,福尔摩斯说道:“葛里格森和雷斯垂德知道这个人 死了,他们一定会发疯。因为这样一来,他们自吹自擂的本钱就相当于完蛋了。”
我回答说:“老实说,我实在看不出他们两人在捉拿凶手这件事上到底做了多少贡献。” 我的伙伴不无尖酸地说道:“这个世界上,你究竟做了哪些,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最 要紧的是,你怎样才能让人相信你做了些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又轻松地说:“没关系,无 论如何,我都不会放过这件案子。在我的记忆里,真是没有比这桩案子更精彩的了。它虽然 非常简单,但是其中有几点却是值得深思的。”
“天哪丨简单! ”我忍不住惊叫了起来。
“是的,的确可以说是简单。除此之外,很难用其他字眼来形容它。”福尔摩斯说道。他 看见我满脸惊讶的神色,不禁微笑起来。“你想想,在没有其他人帮助的情况下,只是经过一 番普通的推理,就能在三天之内逮捕这个罪犯,这就证明这桩案子其实并不复杂。”
我说:“这倒是没错。”
“我曾经跟你讲过,凡是不寻常的事物,通常情况下都不会是阻碍,而是一种线索。在 解决这类问题的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推理,一层一层地回溯推理。这种本领相当实用,也 很容易掌握,但人们在日常生活里却很少使用它,大家总是习惯向前推理的方法。彳假使说有 五十个人能够从事物的各个方面加以综合推理的话,那么,能够用分析的方法进行回溯推理 的,寥寥无几。”
我说:“实话讲,你说的这些我没太听明白。”
“唉,我也很难指望你能把这些都搞清楚。我来试试看是否可以讲得更明白一些,很多人 都是这样的:如果你把一系列的事实跟他们说明之后,他们会把可能的结果告诉你,这一系 列事实在他们的头脑里联系起来,通过简单的思考,就能得出个什么结论来了。但是,有很 少的人,如果你将结果告诉给他们,他们就可以通过他们内在的意识,推断出产生这个结果 的原因是什么。这也就是我刚才说的‘回溯推理’或者‘分析的方法’,我所指的就是这种能力。” 我说:“现在我想我大概明白了。”
“这桩案子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你只知道结果,所以其他一切必须由你自己去推理了。
好,现在让我把我在这桩案子中进行推理的各个不同步骤简单跟你说明一下吧。我从头讲起。 正如你所了解的一样,我是走着去那座屋子的。当时,我的头脑里并没有一点先入为主的成 见。我自然要先从检查街道入手,就像我已经跟你解释过的一样,我在街道上看见一排清晰 的马车车轮痕迹。经过研究之后,我确定这个痕迹一定是夜里留下的。由于车轮之间的距离 非常窄,所以我便断定这是一辆出租的四轮马车,而不是自用的,因为在伦敦,市面上用来 出租的四轮马车都要比自用马车要狭窄一点。
“这就是我观察所得的第一个结果。然后,我便慢慢地走上了花园中的小路。凑巧的是, 这条小路是一条黏土路,所以很容易就留下痕迹,在你看来,它也许只是一条被人践踏得一 塌糊涂的烂泥路而已。但是,在我这双秃鹰一般老练的眼睛看来,小路上每个痕迹都是有着 它自己的意义的。侦探学的所有各个部门里,再没有比足迹学这门艺术更重要,而往往,它 又是最容易被人忽略的。跟别人不同,我对这门科学一向都是非常敬重的;经过许多次的实 践之后,可以说它已成为我的第二天性了。在这些一塌糊涂的痕迹里面,我看见了警察们沉 重靴子的印迹,但我也看到一开始经过花园的那两个人的脚印。他们的足迹,比其他人的都 要更早,这点是很容易看出来的,因为他们的足迹被后来人的足迹践踏过数次,几乎快要完 全消失了。就这样,我的第二个环节就形成了。这个环节告诉我,这个房间在夜晚的访客一 共有两位,其中一位非常高大,这是我根据他的步伐长度推测出来的;另一位的衣着则是相 当入时,这是根据他留下的精致小巧的靴子印推测而来的。
“走进屋子之后,这个推断马上就得到了证实。那位穿着打扮入时、脚蹬漂亮靴子的先生 就躺在我的面前。如果这是一桩谋杀案的话,那么很显然,那个大高个子一定就是凶手。死 者身上并没有任何伤痕,但是他的脸上则露出激动紧张的神情,却让我深信在他临死的时候, 他已经猜到他的命运是怎样的了。如果是因为心脏病,或者其他突然性疾病而死亡的话,无 论在什么情况下,他们的面上都不会露出那种紧张而激动的表情。我嗅了一下死者的嘴唇, 发现有一点酸味,所以我就可以得出结论:他是被迫服毒致死的。另外,从他脸上那种怨恨 而恐惧的表情来看,我敢说他一定是被迫的。我就是利用这种淘汰一切不合理的彳假设的方法, 终于得到了最后的这个结论。你不要认为这是前所未闻的妙论。强迫服毒在犯罪年鉴中有过 许多记载,所以说这也绝不是一件新闻了,每个毒物学家都会马上想到蒙彼利埃的雷吐里耶 一案和敖德萨的多尔斯基一案的。
“现在我们来谈谈‘为什么’这个大问题。首先我们可以确定,谋杀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抢劫, 因为死者身上的东西一点都没少。那么,这究竟是一件情杀案呢,还是一件政治性案件呢? 这就是我需要面临的问题了。我的想法是后一个。因为在政治谋杀中,凶手一旦得手,马上 会立即逃走。但是这件谋杀案却是相反的,凶手干得非常从容,而且还在屋子里留下了自己 的足迹。这就说明,从始至终,他一直都是在现场的。所以,这就一定是一件仇杀案,而不 是什么政治暗杀,唯有仇杀案才需要采取如此处心积虑的报复手段。当我看见墙上的血字后,蒙彼利埃:美国佛蒙特州首府。
敖德萨:黑海西北岸港口,位于乌克兰西南部。
便对自己的这个判断更加深信不疑了,因为那个字一定是故意迷惑警方用的,一看便知。待 到发现戒指之后,问题就算是确定了。很明显,凶手曾经利用这只戒指让被害人回忆起某个 不在场的,或者已经死去的女人。在这一点上,我曾经问过葛里格森,在他拍往克利夫兰的 电报中,是否提到楚博尔过去的经历中有过任何比较突出的问题。你也许还记得,那边的回 答是没有。
“然后,我就开始对这间屋子进行一番仔细的搜查。检查的结果出人意料,不仅让我肯定 了这个凶手是个高个子,而且我还发现了一些其他的细节,比如印度雪茄烟,凶手的长指甲 之类。因为屋中并没有扭打的迹象,所以当时我又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地板上的血迹是凶 手在他情绪激动的时候流的鼻血。我发现,凡是有血迹的地方,就有他的脚印。除非是个血 液极其旺盛的人,否则很少有人会在感情激动时出这么多的血。所以,我便大胆地认为,这 个罪犯也许是个身体强壮的赤面人。后来的事实证明了我的判断是正确的。
“离开屋子之后,我就去做葛里格森疏忽了的事情。我给克利夫兰警察局长发了一个电报, 简单询问了一些有关艾劳克杰楚博尔的婚姻方面的问题,回电相当明确。电报中说,楚 博尔曾经指控过一个叫作杰弗森霍浦的昔日情敌,并且请求过法律保护,这个霍浦目前正 在欧洲。我当时心里便已清楚,这个神秘案件的线索我已经掌握了。剩下要做的就只需要想 出捉住凶手的办法。
“其实我当时心中早已有了判断:跟楚博尔一起走进那个屋子里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赶马车的。
“我从街道上的一些痕迹看出来,这匹拉车的马曾经自由行动过,若是有人驾驭着它, 是不会出现这种情况的。赶车的人如果不在这个屋里,那么,他又能去哪里呢?还有一点, 如果认为任何精神没有疾病的人,会这样在一个肯定会泄露他的秘密的第三者的面前进行 一桩酝酿许久的罪行,这未免也太荒谬了。还有,如果一个人要想在伦敦城中到处跟踪着 另外一个人,除了做一个马车夫之外,几乎是没有其他办法的。考虑了这些问题之后,我 就得出这样一个可以肯定的结论来:杰弗森霍浦这个人,一定要到首都的出租马车车夫 中去寻找。
“如果他曾是位马车夫,那么就没有理由让人相信他会就此不干了。恰恰相反的是,从他 的角度来想的话,忽然改变工作反而可能会引起他人对自己的注意。所以,至少要在一段时 间内,他会继续从事这个行业。彳假如他现在用的是一个化名,这也是没什么道理的;在一个 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姓名的国家里,他为何要改名换姓呢?于是,我就把一些街头流浪儿集 合成了一支侦查队伍,有步骤地分别派他们去伦敦城各家马车厂去打听,直到他们找到了我 需要找的这个人为止。他们干得有多么漂亮,我的这支队伍又是多么有效率,这些你都记得 很清楚吧。至于谋杀史丹格森这一方面,的确是一件出乎意料之外的事情。但是,这些意外 事件,不论在何种情况下,几乎都是无法避免的。你已经知道,在这个事件里,我发现了两 枚药丸。我早就推断到一定会有这种东西存在的。你看,整件案子就是一条在逻辑上前后紧 密连接、毫无间断的链条。”
“真是太妙了!”我忍不住叫道,“你的这些本领应该公布出来,让大家都知道。你应当将这个案件发表出来。如果你不愿意的话,那么我可以代劳。”
“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医生,”他回答说,“不过,你先看看这个!”他一边说着,一 边把一张报纸递给我,“看看这个! ”
这是一份今天的《回声报》,他指的那一段正是报道我们刚才所说的那个案件。
报纸上这样说道:
由于霍浦突然死去,所以社会人士失去了一桩骇人听闻的谈资。霍浦是谋杀艾劳 克杰楚博尔先生和约瑟夫史丹格森先生的嫌疑犯。虽然我们从有关方面获悉,这 是一件历史已久的桃色纠纷犯罪案件,其中牵涉到摩门教和爱情等问题。但是这个案件 的内幕实情,现在也许永远也不会揭晓了。据悉,两个被害者年轻时曾经都是摩门教徒, 而已经死亡的嫌疑人霍浦也是来自盐湖城的。如果说这个案件并无其他作用的话,至少 它可以极为突出地验证我方警探破案的速度,并且足以让一切外国人引以为戒;他们还 是在他们本国之内解决自己的纠纷为妙,千万不要把这些纷争带到不列颠的国土上来。 破案神速之功完全归于苏格兰场知名官员雷斯垂德和葛里格森两位先生,这已经是一件 公开的秘密了。据悉,凶手是在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的家中被捕的。夏洛克福尔摩 斯作为一个私家侦探,在探案方面也表现了一定的才华,他在这样两位导师教诲之下, 想来未来也能获得一定的成就。估计,这两位官员会因此案荣膺某种奖赏,以作为对于 他们功劳的赞颂云云。
夏洛克福尔摩斯大笑着说:“哈哈,一开始我就跟你说过吧,这就是我们对血字研究的 全部结果:给他们带来了嘉奖! ”
我回答说:“没关系的,全部的事实经过都记录在我的笔记本里,公众一定会知道真实 情况的。这桩案子既然已经告破,那么你也就该感到心满意足了,就像罗马守财奴所说的那 样—虽然人们对我嗤之以鼻,但当我望向家中的万贯家财,我的内心仍暗自窃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