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4年12月30日 18:11
腰上,戴上帽子,并把帽子很风流地歪在一边,使一绺丝带垂到肩头的时候,弗兰士不得不承认那种装束颇富于自然美。所谓自然美,是指某种民族特别适宜于穿某种服装而言,譬如说土耳其人,他们以前老是穿飘飘然的长袍,那是很富于诗情画意的,而他们现在穿了纽扣一直扣到下巴的蓝色制服,戴上红帽子,看上去活象一只红盖子的酒瓶,不是难看透了吗?弗兰士向阿尔培恭维了一番,阿尔培自己也对了镜子照看,脸上带着踌躇满志的微笑。他们正在这样打扮时,基度山伯爵进来了。
"二位,"他说,"有一个同伴虽然很可喜,但完全自由有时却更可喜。我是来告诉你们,在今天和狂欢节其余的日子里,我那辆马车完全听你们支配。店东可以告诉你们,我另外还有三四辆,所以你们不会使我自己没有车子坐。请用吧,用来去玩也好,用来去办正经事情也好。"
两个青年很想谢绝,但他们找不到一个很好的理由来拒绝一个这样合乎他们心愿的好意。基度山伯爵在他们的房间里呆了一刻钟光景,极其从容地谈论各式各样的问题。我们已经说过,他对于各国的文学是很熟悉的。一看他客厅里的墙壁,弗兰士和阿尔培就知道了他是一个美术爱好者。而从他无意间吐露的几句话里,他们知道他对于科学也并不陌生,而对药物学似乎尤其感兴趣。两位朋友不敢回请伯爵吃早餐,用派里尼老板非常蹩脚的饭菜来和他那上等酒筵交换,未免太荒唐了。他们
①达第亚是法国作家雨果的戏剧《马里翁?德?洛姆》中的人物。安多尼是大仲马的同名戏剧中的人物。
就这样很坦白地告诉他,他接受了他们的歉意,神色之间表示他很能体谅他们处境的为难。阿尔培被伯爵的风度迷住了,要不是伯爵曾吐露过关于科学方面的知识,他真要把他看作一个老牌绅士了。最使他们高兴的是他们可以随意支配那辆马车,因为昨天下午那些漂亮的农民所乘的是一辆非常雅致的马车,而阿尔培对于要和他们并驾齐驱,并不感到遗憾。下午一点半,他们下楼,车夫和跟班在他们化装衣服上又套上制服,这使他们看来更滑稽可笑,同时也为弗兰士和阿尔培博得不少喝采。阿尔培已把那束萎谢的紫罗兰插在他的纽孔上。钟声一响,他们就急忙从维多利亚街驶入高碌街。兜到第二圈,从一辆满载着女丑角的马车里抛来了一束新鲜的紫罗兰,阿尔培于是知道,象他和他的朋友一样,那些农民也已改了装,而不知究竟是由于偶然的结果,还是由于双方有了一种心心相印的感觉,以致他换上了她们的服装,而她们却换上了他的。
阿尔培把那束新鲜的花球插在他的纽孔里,但那束萎谢的仍拿在手里。当他又遇到那辆低轮马车的时候,他有声有色地把花举到他的嘴唇上,这个举动不但使那个抛花的美人大为高兴,而且她那些快乐的同伴们似乎也很欢喜。这一天象前一天同样愉快,或许甚至更热闹更嘈杂。
他们有一次曾看到伯爵在他的窗口里,但当他们再经过的时候,他已经不见了。不用说,阿尔培和那个农家美女之间的调情是继续了一整天。
傍晚回来的时候,弗兰士发现一封大使馆送来的信,通知他明天就可以光荣地得到教皇的接见。他以前每次到罗马来,总要恳求并获得这种恩典,在宗教情绪和感恩的鼓舞之下,他若不到这位集美德于一身的圣?彼得的继承者脚下去表示一番敬意,就不愿离开这基督世界的首都。所以那一天,他没有多大的心情去想到狂欢节——因为格里哥里十六①虽然极其谦恭慈爱,但人一到了这位尊严高贵的老人面前,就会不自觉地产生一种敬畏之感。
从梵蒂冈回来的时候,弗兰士故意避免从高碌街过。他那一脑袋虔敬的思想,碰上狂欢节这种疯狂的欢乐,是要被亵渎的。五点十分,阿尔培进来了。他高兴透了。那些女丑角又换上了农家的服装,当她经过的时候,她曾抬起她的面具。她很漂亮。弗兰士向阿尔培道喜,阿尔培带着一种当之无愧的神气接受了他的道喜。他已从某些蛛丝马迹上认出那个无名美人是贵族社会中人。他决定明天要写信给她。弗兰士注意到,当阿尔培在详详细细讲这件事的时候,他似乎想要求他一件事,但他又不愿意讲出来。于是他自己先宣布,不论要求他作任何牺牲,他都愿意。
阿尔培再三推托,一直推托到在朋友交情上已说得过去的时候,他才向弗兰士直说,要是明天肯让他独据那辆马车,那就可算赐了他一个大恩。
阿尔培认为那个美丽的农家女肯好心地抬一抬她的面具,应该归功于弗兰士的不在。弗兰士当然不会自私到竟在一件奇遇的中途去妨碍阿尔培。而且这件奇遇看来一定还能够满足他的好奇心和鼓励他的自信心。
他确信他这位心里藏不住事的朋友一定会把经过的一切都告诉他。他自己虽在意大利游历了两三年却从来得不到机会亲自来试试这样的勾当,弗兰士也很想知道遇到这种场合应该怎样来对付。所以他答应阿尔培,明天狂欢节的情形,他只要从罗斯波丽宫的窗口里看看就满足了。
①格里哥里十六( 1765—1846),意大利教皇。
第二天早晨,他看到阿尔培一次又一次经过。他捧着一个极大的花球,无疑地是要它充当传递情书的使者。这种信念不久便成铁定的了,因为弗兰士看到那个花球(有一圈白色的山茶花为记)已到了一个身穿玫瑰红绸衫的可爱的女丑角手里。所以当天傍晚阿尔培得意洋洋地回来的时候,他不单是高兴,而是象有点热昏了。他相信那位无名美人一定会以同样的方式答复他。弗兰士已料到他的心意,就告诉他说,这种吵闹使他有点疲倦了,明天想记账,并把以前的账查看一遍。
阿尔培并没有料错,因为第二天傍晚,弗兰士看到他手里拿着一张
折拢的纸,胜利地挥舞着走进来。"喂,"他说,"我没猜错吧?""她答复你了!"弗兰士喊道。"你念吧!"说这句话时的神气是无法描写的。弗兰士接过信,念
道:
"星期二晚上七点钟,在蓬替飞西街下车,跟随那个夺掉您的’长生烛‘的罗马农民走。当您到达圣?甲珂摩教堂第一阶踏级的时候,务必请在您那套小丑服装的肩头绑上一绺玫瑰色缎带,借资识别。星期二以前,暂不相见。
坚心和谨慎。"
"怎么样?"弗兰士一读完,阿尔培就问,"你觉得如何?""我觉得这件奇遇安排得非常巧妙。""我也这样想,"阿尔培答道,"恐怕勃拉西诺公爵的跳舞会你只
能独自去参加了。"
原来弗兰士和阿尔培在当天早晨曾接到那位大名鼎鼎的罗马银行家送来的一张请帖。"小心哪,阿尔培,"弗兰士说。"罗马的贵族全体都会到的。假如你那位无名美人是上流社会中人,她也一定会到那儿去的。"
"不论她去不去,我的主意是不变的了。"阿尔培回答。"你念过那封信啦?"他又问。"是的。""你知道意大利中等阶级的妇女所受的教育是多么不完全?""是的。""好吧,再念念那封信。瞧瞧那一手字,再找一找有没有一个白字
或文句不通的地方。"那一手字的确很漂亮,白字也一个都没有。"你是一个天生的幸运儿。"弗兰士边说边把信还给他。"随你去笑吧,"阿尔培答道,"我是堕入情网里了。""你说得我心慌啦,"弗兰士喊道。"我看我不但得独自到勃拉西
诺公爵那儿去,而且也得独自回佛罗伦萨哩。"
"假如我那位无名人儿脾气的和蔼也象她面貌的美丽一样,"阿尔培说,"则我在罗马至少还要住六个星期。我崇拜罗马,而且我对于考古学一向很有兴趣。"
"喂,再多来两三次这样的奇遇,我看你就很有做皇家学会会员的希望啦。"无疑阿尔培很想严肃地讨论他入皇家学会的资格问题,但这时侍者来通报晚餐已经准备好了。阿尔培的恋爱并没有带走他的胃口。他赶快
和弗兰士一同入席,准备把这一场讨论留到晚餐以后。用完晚餐,侍者通报基度山伯爵来访。他们已经有两天没有看见他了。派里尼老板告诉他们说,他是到契维塔?韦基亚办正经事去的。他昨天傍晚动身,一小时前才回来。他真是个可爱的人。不知道他究竟是勉强克制着他自己呢,还是时机尚未唤醒已经有二、三次在他感伤的谈话中反映出来的刻薄的禀赋,总之,他的态度非常安闲。这个人在弗兰士眼中是一个谜。伯爵一定知道他认识他,可是他从不曾吐露过一个字表示他以前曾经见过他。在弗兰士这方面,他虽然极想提明他们以前的那次会晤,但是他深恐一经提出,会引起对方的不高兴,而对方又是这样慷慨地招待他和他的朋友,所以他也只能不提。伯爵听说这两位朋友曾派人到爱根狄诺戏院去定包厢,而没有定着,所以,他把他自己的钥匙带了来,这至少是他这次访问的表面上的动机。弗兰士和阿尔培推托了一番,说恐怕会使他自己看不到戏,但伯爵回答说,他要到巴丽戏院去,爱根狄诺戏院的那间包厢要是他们不去坐,本来也是不用的。这一保证使两位朋友接受了。
弗兰士已渐渐看惯伯爵那种苍白的脸色,他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那种苍白的确给他极其强烈的印象。他不能不承认他脸上的那种严肃美,那种美的惟一的缺点,或更正确地说,主要的特征,就在于那种苍白。真是拜伦诗里的主角!弗兰士不但每次看到他,而且甚至每次想到他的时候,就禁不住要把他那个严厉可畏的头颅装到曼弗雷特的肩膀上或勒拉的头盔底下去。他的前额上有几条皱纹,证明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一个痛苦的念头;他有一对锋芒毕露的眼睛,似乎能穿透人的心,他那高傲爱嘲弄人的上唇里所发出来的话,有一种特殊的力量,能把他所说的话印入听话人的脑子里。伯爵并不年轻。他至少已有四十岁,可是,他很能左右他现在所交的这两个青年。事实上,伯爵除了象那位英国诗人所幻想出来的角色以外,他还有一种吸引力。阿尔培老是唠叨说他们运气好,能遇到这样的一个人。弗兰士没有那样热情,但伯爵也对他显示出一个个性倔强的人通常所有的优越感。他几次想起伯爵要去访问巴黎的那个计划,他无疑地相信,凭着他那种怪僻的个性,他那副特殊的面孔和他那庞大的财富,他一定会在那儿轰动一时。可是,当伯爵到巴黎去的时候,他却不想在那儿。
那一夜过得很平凡,象意大利戏院里的大多数夜晚一样;那就是说,并不在于听音乐,而在于访客和谈天。G伯爵夫人很想再谈起伯爵,但弗兰士宣布道,他有一件新鲜得多的事情要告诉她,尽管阿尔培故意装出谦逊的样子,他还是把最近三天来闹得他们神魂不安的那件大事告诉了伯爵夫人。由于这一类的桃色事件在意大利并不稀奇,所以伯爵夫人没表示出丝毫的不相信,只是恭喜阿尔培成功。他们在分手的时候约定,大家在勃拉西诺公爵的跳舞会上再见,那次的跳舞会是全罗马都接到请帖的。那位接受花球的女主角很守信用,第二天和第三天,阿尔培再也找不到任何可表示她存在的痕迹。
星期二终于到了,这是狂欢节最后和最热闹的一天。星期二那天,各戏院在早晨十点钟就开场,因为一过晚上八点,大家就要去参加四旬
斋①。星期二那天,那些因为缺少钱,缺少时间,或缺少热情以致没有看到前几天狂欢节的情形的人,也混进来同乐,供献一份嘈杂和兴奋。从两点钟到五点钟,弗兰士和阿尔培跟在行列里,与别的马车和徒步的游客交换一把把的五色碎纸。那些徒步的人在马脚和车轮间挤来挤去,而竟没有发生一件意外,一件纠纷,或一次殴斗。过节是意大利人真正快乐的日子。本书的作者曾在意大利住过五六年,可想不起有哪一次典礼发生过意外事件,而那种事情在我国的一些庆祝活动中却常常连带发生。阿尔培得意扬扬地穿着他那套小丑的服装。一络玫瑰色的缎带从他的肩头几乎直垂到地上,为了免得混同,弗兰士穿着农民的服装。
随着时间的前进,骚动喧嚣也愈来愈厉害了。在人行道上,在马车里,在窗口里,没有哪一条舌头是静止的,没有哪一只手臂是不动的。
这是一场人为的风暴,是雷声般的叫喊,千万人的欢呼,鲜花,蛋壳,橘子和花球所组成的风暴。三点钟的时候,在喧闹和混乱之中,隐约可听到波波罗广场和威尼斯宫发出放花爆的声音,这是宣布赛马快要开始了。赛马象"长生烛"一样,也是狂欢节最后一天所特有的插曲之一。
花爆的声音一响,马车便立刻散开行列,隐入邻近的横街小巷里去。这一切动作都熟练得令人难以相信,而且极其神速,警察也不必来干预此事。徒步的游人都齐齐贴墙排起来,接着就听到了马蹄的践踏声和铁器的撞击声。一队马枪兵十五骑联成一排,疾驰到高碌街,为赛马者清道。
当那一队人马到达威尼斯宫的时候,第二次的花爆联珠般响了起来,宣告街道已经肃清。几乎立刻,在一阵震天价响的呼喊声中,七八匹马在三十万看客喊声的鼓舞之下,象闪电似地掠了过去。然后,圣?安琪堡连放三声大炮,表示得胜的是第三号。立刻,不用任何其他信号,马车出动了,从各条大街小巷里拥出来,向高索街流去,象无数急流被闸断了一会儿,又流入大河,于是这条浩浩荡荡的大江又在花岗石大厦筑成的两岸间继续流动起来。
这时,人群中的喧哗和骚动又增加了一个新的来源。卖"长生烛"
的出场了。长生烛,实际上就是蜡烛,其大小,最大的如复活节用的细蜡烛,最小的如灯心烛,这是狂欢节最后的一个节目,凡是参加这个大场面的演员,要做两项背道而驰的任务:(一)保住自己的长生烛不熄灭,(二)熄灭他人的长生烛。长生烛犹如生命:传达生命的方法只找出了一种,而那是上帝所赐与的,但人却发明了成千种消灭生命的方法,虽然那些发明多少都是得到了魔鬼的帮助。要点燃长生烛只有用火。但谁能列举出那成千种熄灭长生烛的方法?——巨人似的口风,奇形怪状的熄烛帽,超人用的扇子。每一个人都赶快去买长生烛,弗兰士和阿尔培也杂在人群中。
夜急速地降临了。随着"买长生烛呀!"这一声叫喊,成千个小贩立刻以尖锐的声音响应,这时,人群中已开始燃起了两三朵星火。这是一个信号。十分钟以后,五万支烛光闪烁了起来,从威尼斯宫蔓延到波波罗广场,从波波罗广场连绵到威尼斯宫。这倒象是在举行提灯会。不是亲眼目睹的人是难以想象这种情景的,恰如天上所有的星都掉了下来,落到地面上混在一起疯狂地乱舞。同时还伴随着那种喊叫声,那是
①为了纪念基督在旷野里禁食四十昼夜,天主教徒每年在复活节前参加四十天的斋戒。
在世界任何其他地方都决听不到的。苦力追逐王孙,乡下人追逐城里人,每一个人都在吹,熄,重点。要是风伯在这时出现,他就会宣称自己是长生烛之王,而指定北风使者作王位的继承人。这一场明火举烛的赛跑继续了两小时,高碌街照得光明如白昼,四层楼和五层楼上看客的脸都照得清清楚楚。每隔五分钟,阿尔培便看一次表,表针终于指在七点上了。两位朋友这时已在蓬替飞西街。阿尔培跳出车外,手里举着长生烛。有两三个戴面具的人想来撞落他手里的长生烛,但阿尔培是一个第一流的拳术家,他把他们一个一个的打发到街上去打滚,继续夺路向圣?甲珂摩教堂走去。教堂的踏级上挤满着戴面具的人,他们都拚命在抢别人的火炬。弗兰士用他的眼睛跟着阿尔培。当他看到他踏上第一阶踏级的时候,立刻有一个脸上戴着面具,身穿农妇服装的人来夺掉他的长生烛,而他一点没有抵抗。弗兰士离开他们太远了,听不到他们说什么话,但无疑地两人之间并无敌意,因为他看到阿尔培是和那个农家姑娘手挽着手一起消失的。他望着他们在人群中走了一段路,但终于在玛西罗街消失了。突然间,钟声响了起来,这是狂欢节终止的信号,在这一刹那间,所有的长生烛都同时熄灭了,象是受了魔法似的。也象是来了一阵狂风。弗兰士发觉他自己已完全陷在黑暗里。除了送游客回去的马车的辚辚声以外,什么声音都听不到。除了窗口里面的几盏灯火以外,什么都看不见。狂欢节已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