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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杂论卷标准与尺度

书名:朱自清大全集 作者:朱自清 本章字数:213611

更新时间:2014年12月30日 17:33


第三章 杂论卷标准与尺度

  

  自序

  这里收集的是去年复员以来写的一些文章,第一篇《动乱时代》,第二篇《中国学术界的大损失》和末一篇《日常生活的诗》是在成都写的,别的十九篇都是回到北平之后写的。其中从《甚么是文学?》到《诵读教学与"文学的国语"》七篇,原是北平《新生报》的《语言与文学》副刊上的"周话",没有题目,题目在编这本书的时候才加上去。这《语言与文学》副刊,每周一出,是清华大学中国文学会主编的,我原定每期写一段儿关于文学和语言的杂话,叫做"周话".写了四回,就觉得忙不过来,于是休息一周;等到第二次该休息的时候,索性请了长假,不写了。该是八篇,第一篇实际上是发刊词,没有收在这里。本书收的文章很杂,评论,杂记,书评,书序都有,大部分也许可以算是杂文罢,其中谈文学与语言的占多数。

  抗战期中也写过这种短文,起先讨论语文的意义,想写成一部《语文影》,后来讨论生活的片段,又想写成一部《人生一角》,但是都只写了三五篇就搁了笔。叶圣陶先生曾经写信给我,说这些文章青年人不容易看懂。闻一多先生也和我说过那些讨论生活片段的文章,作法有些像诗。我那时写这种短文,的确很用心在节省字句上。复员以来,事情忙了,心情也变了,我得多写些,写得快些,随便些,容易懂些。特别是那几篇"周话",差不多都是在百忙里逼着赶出来的。还有《论诵读》那篇,写好了寄给沈从文先生,隔了几天他写信来说稿子好像未完,让我去看看。我去看,发见缺了末半页。沈先生当天就要发稿,让我在他书房里补写那半页,说写完了就在他家吃午饭。这更是逼着赶了。等我写完,却在沈先生的窗台上发见那缺了的末半页!沈先生笑着抱歉说,"真折磨了你!"但是补稿居然比原稿详明些,我就用了补稿。可见逼着赶虽然折磨人,也能训练人。经过这一年来的训练,我的笔也许放开了些。不久以前一位青年向我说,他觉得我的文章还是简省字句,不过不难懂。训练大概是有些效验的。

  这本书取名《标准与尺度》,因为书里有一篇《文学的标准与尺度》,而别的文章,不管论文,论事,论人,论书,也都关涉着标准与尺度。但是这里只是讨论一些旧的标准和新的尺度而已,决非自命在立标准,定尺度。说起《文学的标准与尺度》这篇文,那"标准与尺度"的意念是从叫做《种种标准》(Standards)一本小书来的。我偶然从一位同事的书桌上抓了这本书来读,这是美国勃朗耐尔(WCBrownell)作的,一九二五年出版。书里分别的用着"尺度"(Criteria)和"标准"两个词,启发了我,并且给了我自己的这本小书的名字。这也算是"无巧不成书"了。

  谢谢原来登载这些短文的刊物,我将这些刊物的名字分别的记在每篇篇尾。谢谢文光书店的陆梦生先生,他肯在这纸荒工贵的时候印出这本书!

  1947年12月,北平清华大学。

  动乱时代

  这是一个动乱时代。一切都在摇荡不定之中,一切都在随时变化之中。人们很难计算他们的将来,即使是最短的将来。这使一般人苦闷;这种苦闷或深或浅的笼罩着全中国,也或厚或薄的弥漫着全世界。在这一回世界大战结束的前两年,就有人指出一般人所表示的幻灭感。这种幻灭感到了大战结束后这一年,更显着了;有我们中国尤其如此。

  中国经过八年艰苦的抗战,一般人都挣扎的生活着。胜利到来的当时,我们喘一口气,情不自禁的在心头描画着三五年后可能实现的一个小康时代。我们也明白太平时代还遥远,所以先只希望一个小康时代。但是胜利的欢呼闪电似的过去了,接着是一阵阵闷雷响着。这个变化太快了,幻灭得太快了,一般人失望之余,不由得感到眼前的动乱的局势好像比抗战期中还要动乱些。再说这动乱是世界性的,像我们中国这样一个国家,大概没有足够的力量来控制这动乱;我们不能计算,甚至也难以估计,这动乱将到何时安定,何时才会出现一个小康时代。因此一般人更深沉的幻灭了。

  中国向来有一治一乱相循环的历史哲学。机械的循环论,现代大概很少人相信了,然而广义的看来,相对的看来,治乱的起伏似乎可以说是史实,所谓广义的,是说不限于政治,如经济恐慌,也正是一种动乱的局势。所谓相对的,是说有大治大乱,有小治小乱;各个国家,各个社会的情形不同,却都有它们的治乱的起伏。这里说治乱的起伏,表示人类是在走着曲折的路;虽然走着曲折的路,但是总在向着目标走上前去。我相信人类有目标,因此也有进步。每一回治乱的起伏,清算起来,这里那里多多少少总有些进展的。

  但是人们一般都望治而不好乱。动乱时代望小康时代,小康时代望太平时代--真正的"太平"时代,其实只是一种理想。人类向着这个理想曲折的走着;所以曲折,便因为现实与理想的冲突。现实与理想都是人类的创造,在创造的过程中,不免试验与错误,也就不免冲突。现实与现实冲突,现实与理想冲突,理想与理想冲突,样样有。从一方面看,人生充满了矛盾;从另一方面看,矛盾中却也有一致的地方。人类在种种冲突中进展。

  动乱时代中冲突更多,人们感觉不安,彷徨,失望,于是乎幻灭。幻灭虽然幻灭,可还得活下去。虽然活下去,可是厌倦着,诅咒着。于是摇头,皱眉毛,"没办法!没办法"的说着,一天天混过去。可是,这如果是一个常态的中年人,他还有相当的精力,他不会甘心老是这样混过去;他要活得有意思些。他于是颓废--烟,赌,酒,女人,尽情的享乐自己。一面献身于投机事业,不顾一切原则,只要于自己有利就干。反正一切原则都在动摇,谁还怕谁?只要抓住现在,抓住自己,管甚么社会国家!古诗道:"我躬不阅,遑恤我后!"可以用来形容这些人。

  有些人也在幻灭之余活下去,可是憎恶着,愤怒着。他们不怕幻灭,却在幻灭的遗迹上建立起一个新的理想。他们要改造这个国家,要改造这个世界。这些人大概是青年多,青年人精力足,顾虑少,他们讨厌传统,讨厌原则;而现在这些传统这些原则既在动摇之中,他们简直想一脚踢开去。他们要创造新传统,新原则,新中国,新世界。他们也是不顾一切,却不是只为自己。他们自然也免不了试验与错误。试验与错误的结果,将延续动乱的局势,还是将结束动乱局势?这就要看社会上矫正的力量和安定的力量,也就是说看他们到底抓得住现实还是抓不住。

  还有些人也在幻灭之余活下去,可是对现实认识着,适应着。他们渐渐能够认识这个动乱时代,并接受这个动乱时代。他们大概是些中年人,他们的精力和胆量只够守住自己的岗位,进行自己的工作。这些人不甘颓废,可也不能担负改造的任务,只是大时代一些小人物。但是他们谨慎的调整着种种传统和原则,忠诚的保持着那些。那些传统和原则,虽然有些人要踢开去,然而其中主要的部分自有它们存在的理由。因为社会是联贯的,历史是联贯的。一个新社会不能凭空从天上掉下,它得从历来的土壤里长出。社会的安定力固然在基层的衣食住,在中国尤其是农民的衣食住;可是这些小人物对于社会上层机构的安定,也多少有点贡献。他们也许抵不住时代潮流的冲击而终于失掉自己的岗位甚至生命,但是他们所抱持的一些东西还是会存在的。

  以上三类人,只是就笔者自己常见到的并且相当知道的说,自然不能包罗一切。但这三类人似乎都是这动乱时代的主要分子。笔者希望由于描写这三类人可以多少说明了这时代的局势。他们或多或少的认识了现实,也或多或少的抓住了现实;那后两类人一方面又都有着或近或远或小或大的理想。有用的是这两类人。那颓废者只是消耗,只是浪费,对于自己,对于社会都如此。那投机者扰害了社会的秩序,而终于也归到消耗和浪费一路上。到处摇头苦脸说着"没办法"的人不过无益,这些人简直是有害了。改造者自然是时代的领导人,但希望他们不至于操之过切,欲速不达。调整者原来可以与改造者相辅为用,但希望他们不至于保守太过,抱残守阙。这样维持着活的平衡,我们可以希望比较快的走入一个小康时代。

  1946年7月12-13日作。

  (原载1946年7月21日南京《中央日报》)

  中国学术界的大损失

  --悼闻一多先生

  一

  闻一多先生在昆明惨遭暗杀,激起全国的悲愤。这是民主运动的大损失,又是中国学术的大损失。关于后一方面,作者知道的比较多,现在且说个大概,来追悼这一位多年敬佩的老朋友。

  大家都知道闻先生是一位诗人。他的《红烛》,尤其他的《死水》,读过的人很多。这些集子的特色之一,是那些爱国诗。在抗战以前他也许是唯一的爱国新诗人。这里可以看出他对文学的态度。新文学运动以来,许多作者都认识了文学的政治性和社会性而有所表现,可是闻先生认识得特别亲切,表现得特别强调。他在过去的诗人中最敬爱杜甫,就因为杜诗政治性和社会性最浓厚。后来他更进一步,注意原始人的歌舞:这是集团的艺术,也是与生活打成一片的艺术。他要的是热情,是力量,是火一样的生命。

  但是他并不忽略语言的技巧,大家都记得他是提倡诗的新格律的人,也是创造诗的新格律的人。他创造自己的诗的语言,并且创造自己的散文的语言。诗大家都知道,不必细说;散文如《唐诗杂论》,可惜只有五篇,那经济的字句,那完密而短小的篇幅,简直是诗。我听他近来的演说,有两三回也是这么精悍,字字句句好似称量而出,却又那么自然流畅。他因此也特别能够体会古代语言的曲折处。当然,以上这些都得靠学力,但是更得靠才气,也就是想象。单就读古书而论,固然得先通文字声韵之学;可是还不够,要没有活泼的想象力,就只能作出点滴的饾饤的工作,决不能融会贯通的。这里需要细心,更需要大胆。闻先生能够体会到古代语言的表现方式,他的校勘古书,有些地方胆大得吓人,但却得细心吟味所得;平心静气读下去,不由人不信。校书本有死校活校之分;他自然是活校,而因为知识和技术的一般进步,他的成就骎骎乎驾活校的高邮王氏父子而上之。

  闻一多(1899-1946),原名闻家骅,又名多、亦多、一多,字友三、友山。中国现代伟大的爱国主义者,坚定的民主战士,中国民主同盟早期领导人,中国共产党的挚友,诗人,学者。他研究中国古代,可是他要使局部化了石的古代复活在现代人的心目中。因为这古代与现代究竟属于一个社会,一个国家,而历史是联贯的。我们要客观的认识古代;可是,是"我们"在客观的认识古代,现代的我们要能够在心目中想象古代的生活,要能够在心目中分享古代的生活,才能认识那活的古代,也许才是那真的古代--这也才是客观的认识古代。闻先生研究伏羲的故事或神话,是将这神话跟人们的生活打成一片;神话不是空想,不是娱乐,而是人民的生命欲和生活力的表现。这是死活存亡的消息,是人与自然斗争的纪录,非同小可。他研究《楚辞》的神话,也是一样的态度。他看屈原,也将他放在整个时代整个社会里看。他承认屈原是伟大的天才;但天才是活人,不是偶像,只有这么看,屈原的真面目也许才能再现在我们心中。他研究《周易》里的故事,也是先有一整个社会的影像在心里。研究《诗经》也如此,他看出那些情诗里不少歌咏性生活的句子;他常说笑话,说他研究《诗经》,越来越"形而下"了--其实这正表现着生命的力量。

  他是有幽默感的人;他的认识古代,有时也靠着这种幽默感。看《匡斋尺牍》里《狼跋》一篇,便知道他能够体会到别人从不曾体会到的古人的幽默感。而所谓"匡斋"本于匡衡说诗解人颐那句话,正是幽默的意思。他的《死水》里《闻一多先生的书桌》,也是一首难得的幽默的诗。他有着强大的生命力,常跟我们说要活到八十岁,现在还不满四十八岁,竟惨死在那卑鄙恶毒的枪下!有个学生曾瞻仰他的遗体,见他"遍身血迹,双手抱头,全身痉挛".唉!他是不甘心的,我们也是不甘心的!

  (原载1946年《文艺复兴》)

  二

  闻先生的惨死尤其是中国文学方面一个不容易补偿的损失。

  闻先生的专门研究是《周易》《诗经》《庄子》《楚辞》、唐诗,许多人都知道。他的研究工作至少有了二十年,发表的文字虽然不算太多,但积存的稿子却很多。这些并非零散的稿子,大都是成篇的,而且他亲手抄写得很工整。只是他总觉得还不够完密,要再加些工夫才愿意编篇成书。这可见他对于学术忠实而谨慎的态度。

  他最初在唐诗上多用力量。那时已见出他是个考据家,并已见出他的考据的本领。他注重诗人的年代和诗的年代。关于唐诗的许多错误的解释与错误的批评,都由于错误的年代。他曾将唐代一部分诗人生卒年代可考者制成一幅图表,谁看了都会一目了然。他是学过图案画的,这帮助他在考据上发现了一种新技术;这技术是值得发展的。但如一般所知,他又是个诗人,并且是个在领导地位的新诗人,他亲自经过创作的甘苦,所以更能欣赏诗人与诗。他的《唐诗杂论》虽然只有五篇,但都是精彩逼人之作。这些不但将欣赏和考据融化得恰到好处,并且创造了一种诗样精粹的风格,读起来句句耐人寻味。

  后来他在《诗经》《楚辞》上多用力量。我们知道要了解古代文学,必须从语言下手,就是从文字声韵下手。但必须能够活用文字声韵的种种条例,才能有所创获。闻先生最佩服王念孙父子,常将《读书杂志》《经义述闻》当作消闲的书读着。他在古书通读上有许多惊人而确切的发明。对于甲骨文和金文,也往往有独到之见。他研究《诗经》,注重那时代的风俗和信仰等等;这几年更利用弗洛依德以及人类学的理论得到一些深入的解释。他对《楚辞》的兴趣似乎更大,而尤集中于其中的神话。他的研究神话,实在给我们学术界开辟了一条新的大路。关于伏羲的故事,他曾将许多神话综合起来,头头是道,创见最多,关系极大。曾听他谈过大概,可惜写出来的还只是一小部分。他研究《周易》,是爱其中的片段的故事,注重的是社会生活经济生活的表现。近三四年他又专力研究《庄子》,探求原始道教的面目,并发见庄子一派政治上不合作的态度。以上种种都跟传统的研究不同:眼光扩大了,深入了,技术也更进步了,更周密了。所以贡献特别多,特别大。近年他又注意整个的中国文学史,打算根据经济史观去研究一番,可惜还没有动手就殉了道。

  这真是我们一个不容易补偿的损失啊!

  1946年7月20日作。

  (原载1946年8月30日《国文月刊》第46期)

  回来杂记

  回到北平来,回到原来服务的学校里,好些老工友见了面用道地的北平话道:"您回来啦!"是的,回来啦。去年刚一胜利,不用说是想回来的。可是这一年来的情形使我回来的心淡了,想象中的北平,物价像潮水一般涨,整个的北平也像在潮水里晃荡着。然而我终于回来了。飞机过北平城上时,那棋盘似的房屋,那点缀着的绿树,那紫禁城,那一片黄琉璃瓦,在晚秋的夕阳里,真美。在飞机上看北平市,我还是第一次。这一看使我联带的想起北平的多少老好处,我忘怀一切,重新爱起北平来了。

  在西南接到北平朋友的信,说生活虽艰难,还不至如传说之甚,说北平的街上还跟从前差不多的样子。是的,北平就是粮食贵得凶,别的还差不离儿。因为只有粮食贵得凶,所以从上海来的人,简直松了一大口气,只说"便宜呀!便宜呀!"我们从重庆来的,却没有这样胃口。再说虽然只有粮食贵得凶,然而粮食是人人要吃日日要吃的。这是一个浓重的阴影,罩着北平的将来。但是现在谁都有点儿且顾眼前,将来,管得它呢!粮食以外,日常生活的必需品,大致看来不算少;不是必需而带点儿古色古香的那就更多。旧家具,小玩意儿,在小市里,地摊上,有得挑选的,价钱合式,有时候并且很贱。这是北平老味道,就是不大有耐心去逛小市和地摊的我,也深深在领略着。从这方面看,北平算得是"有"的都市,西南几个大城比起来真寒尘相了。再去故宫一看,吓,可了不得!虽然曾游过多少次,可是从西南回来这是第一次。东西真多,小市和地摊儿自然不在话下。逛故宫简直使人不想买东西,买来买去,买多买少,算得甚么玩意儿!北平真"有",真"有"它的!

  北平不但在这方面和从前一样"有",并且在整个生活上也差不多和从前一样闲。本来有电车,又加上了公共汽车,然而大家还是悠悠儿的。电车有时来得很慢,要等得很久。从前似乎不至如此,也许是线路加多,车辆并没有比例的加多吧?公共汽车也是来得慢,也要等得久。好在大家有的是闲工夫,慢点儿无妨,多等点时候也无妨。可是刚从重庆来的却有些不耐烦。别瞧现在重庆的公共汽车不漂亮,可是快,上车,卖票,下车都快。也许是无事忙,可是快是真的。就是在排班等着罢,眼看着一辆辆来车片刻间上满了客开了走,也觉痛快,比望眼欲穿的看不到来车的影子总好受些。重庆的公共汽车有时也挤,可是从来没有像我那回坐宣武门到前门的公共汽车那样,一面挤得不堪,一面卖票人还在中途站从容的给争着上车的客人排难解纷。这真闲得可以。

  现在北平几家大型报都有几种副刊,中型报也有在拉人办副刊的。副刊的水准很高,学术气非常重。各报又都特别注重学校消息,往往专辟一栏登载。前一种现象别处似乎没有,后一种现象别处虽然有,却不像这儿的认真--几乎有闻必录。北平早就被称为"大学城"和"文化城",这原是旧调重弹,不过似乎弹得更响了。学校消息多,也许还可以认为有点生意经;也许北平学生多,这么着报可以多销些?副刊多却决不是生意经,因为有些副刊的有些论文似乎只有一些大学教授和研究院学生能懂。这种论文原应该出现在专门杂志上,但目前出不起专门杂志,只好暂时委屈在日报的余幅上:这在编副刊的人是有理由的。在报馆方面,反正可以登载的材料不多,北平的广告又未必太多,多来它几个副刊,一面配合着这古城里看重读书人的传统,一面也可以镇静照照这多少有点儿晃荡的北平市,自然也不错。学校消息多,似乎也有点儿配合着看重读书人的传统的意思。研究学术本来要悠闲,这古城里向来看重的读书人正是那悠闲的读书人。我也爱北平的学术空气。自己也只是一个悠困的读书人,并且最近也主编了一个带学术性的副刊,不过还是觉得这么多的这么学术的副刊确是北平特有的闲味儿。

  然而北平究竟有些和从前不一样了。说它"有"罢,它"有"贵重的古董玩器,据说现在主顾太少了。从前买古董玩器送礼,可以巴结个一官半职的。现在据说懂得爱古董玩器的就太少了。礼还是得送,可是上了句古话,甚么人爱钞,甚么人都爱钞了。这一来倒是简单明了,不过不是老味道了。古董玩器的冷落还不足奇,更使我注意的是中山公园和北海等名胜的地方,也萧条起来了。我刚回来的时候,天气还不冷,有一天带着孩子们去逛北海。大礼拜的,漪澜堂的茶座上却只寥寥的几个人。听隔家茶座的伙计在向一位客人说没有点心卖,他说因为客人少,不敢预备。这些原是中等经济的人物常到的地方;他们少来,大概是手头不宽心头也不宽了吧。

  中等经济的人家确乎是紧起来了。一位老住北平的朋友的太太,原来是大家小姐,不会做家里粗事,只会作作诗,画画画。这回见了面,瞧着她可真忙。她告诉我,佣人减少了,许多事只得自己干;她笑着说现在操练出来了。她帮忙我捆书,既麻利,也还结实;想不到她真操练出来了。这固然也是好事,可是北平到底不和从前一样了。穷得没办法的人似乎也更多了。我太太有一晚九点来钟带着两个孩子走进宣武门里一个小胡同,刚进口不远,就听见一声:"站住!"向前一看,十步外站着一个人,正在从黑色的上装里掏甚么,说时迟,那时快,顺着灯光一瞥,掏出来的乃是一把明晃晃的尖刀!我太太大声怪叫,赶紧转身向胡同口跑,孩子们也跟着怪叫,跟着跑。绊了石头,母子三个都摔倒;起来回头一看,那人也转了身向胡同里跑。这个人穿得似乎还不寒尘,白白的脸,年轻轻的。想来是刚走这个道儿,要不然,他该在胡同中间等着,等来人近身再喊"站住!"这也许真是到了无可奈何才来走险的。近来报上常见路劫的记载,想来这种新手该不少罢。从前自然也有路劫,可没有听说这么多。北平是不一样了。

  电车和公共汽车虽然不算快,三轮车却的确比洋车快得多。这两种车子的竞争是机械和人力的竞争,洋车显然落后。洋车夫只好更贱卖自己的劳力。有一回雇三轮儿,出价四百元,三轮儿定要五百元。一个洋车夫赶上来说,"我去,我去。"上了车他向我说要不是三轮儿,这么远这个价他是不干的。还有在雇三轮儿的时候常有洋车夫赶上来,若是不理他,他会说,"不是一样吗?"可是,就不一样!三轮车以外,自行车也大大的增加了。骑自行车可以省下一大笔交通费。出钱的人少,出力的人就多了。省下的交通费可以帮补帮补肚子,虽然是小补,到底是小补啊。可是现在北平街上可不是闹着玩儿的,骑车不但得出力,有时候还得拼命。按说北平的街道够宽的,可是近来常出事儿。我刚回来的一礼拜,就死伤了五六个人。其中王振华律师就是在自行车上被撞死的。这种交通的混乱情形,美国军车自然该负最大的责任。但是据报载,交通警察也很怕咱们自己的军车。警察却不怕自行车,更不怕洋车和三轮儿。他们对洋车和三轮儿倒是一视同仁,一个不顺眼就拳脚一齐来。曾在宣武门里一个胡同口看见一辆三轮儿横在口儿上和人讲价,一个警察走来,不问三七二十一,抓住三轮车夫一顿拳打脚踢。拳打脚踢倒从来如此,他却骂得怪,他骂道,"×你有民主思想的妈妈!"那车夫挨着拳脚不说话,也是从来如此。可是他也怪,到底是三轮车夫罢,在警察去后,却向着背影责问道,"你有权利打人吗?"这儿看出了时代的影子,北平是有点儿晃荡了。

  别提这些了,我是贪吃得了胃病的人,还是来点儿吃的。在西南大家常谈到北平的吃食,这呀那的,一大堆。我心里却还惦记一样不登大雅的东西,就是马蹄儿烧饼夹果子。那是一清早在胡同里提着筐子叫卖的。这回回来却还没有吃到。打听住家人,也说少听见了。这马蹄儿烧饼用硬面做,用吊炉烤,薄薄的,却有点儿韧,夹果子(就是脆而细的油条)最是相得益彰,也脆,也有咬嚼,比起有心子的芝麻酱烧饼有意思得多。可是现在劈柴贵了,吊炉少了,做马蹄儿并不能多卖钱,谁乐意再做下去!于是大家一律用芝麻酱烧饼来夹果子了。芝麻酱烧饼厚,倒更管饱些。然而,然而不一样了。

  1946年10月28日作。

  (原载1946年11月10日《大公报》副刊《星期文艺》第5期)

  文学的标准与尺度

  我们说"标准",有两个意思。一是不自觉的,一是自觉的。不自觉的是我们接受的传统的种种标准。我们应用这些标准衡量种种事物种种人,但是对这些标准本身并不怀疑,并不衡量,只照样接受下来,作为生活的方便。自觉的是我们修正了的传统的种种标准,以及采用的外来的种种标准。这种种自觉的标准,在开始出现的时候大概多少经过我们的衡量;而这种衡量是配合着生活的需要的。本文只称不自觉的种种标准为"标准",改称种种自觉的标准为"尺度",来显示这两者的分别。"标准"原也离不了尺度,但尺度似乎不像标准那样固定;近来常说"放宽尺度",既然可以"放宽",就不是固定的了。这种"标准"和"尺度"的分别,在一个变得快的时代最容易觉得出:在道德方面在学术方面如此,在文学方面也如此。

  中国传统的文学以诗文为正宗,大多数出于士大夫之手。士大夫配合君主掌握着政权。做了官是大夫,没有做官是士;士是候补的大夫。君主士大夫合为一个封建集团,他们的利害是共同的。这个集团的传统的文学标准,大概可用"儒雅风流"一语来代表。载道或言志的文学以"儒雅"为标准,缘情与隐逸的文学以"风流"为标准。有的人"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表现这种情志的是载道或言志。这个得有"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的抱负,得有"怨而不怒""温柔敦厚"的涵养,得用"熔经铸史""含英咀华"的语言。这就是"儒雅"的标准。有的人纵情于醇酒妇人,或寄情于田园山水,表现这种种情志的是缘情或隐逸之风。这个得有"妙赏""深情"和"玄心",也得用"含英咀华"的语言。这就是"风流"的标准。(关于"风流"的解释,用冯友兰先生语,见《论风流》一文中。)

  在现阶段看整个的传统的文学,我们可以说"儒雅风流"是标准。但是看历代文学的发展,中间还有许多变化。即如诗本是"言志"的,陆机却说"诗缘情而绮靡"."言志"其实就是"载道",与"缘情"大不相同。陆机实在是用了新的尺度。"诗言志"这一个语在开始出现的时候,原也是一种尺度;后来得到公认而流传,就成为一种标准。说陆机用了新的尺度,是对"诗言志"那个旧尺度而言。这个新尺度后来也得到公认而流传,成为又一种标准。又如南朝文学的求新,后来文学的复古,其实都是在变化;在变化的时候也都是用着新的尺度。固然这种新尺度大致只伸缩于"儒雅"和"风流"两种标准之间,但是每回伸缩的长短不同,疏密不同,各有各的特色。文学史的扩展从这种种尺度里见出。

  这种尺度表现在文论和选集里,也就是表现在文学批评里。中国的文学批评以各种形式出现。魏文帝的"论文"是在一般学术的批评的《典论》里,陆机《文赋》也许可以说是独立的文学批评的创始,他将文作为一个独立的课题来讨论。此后有了选集,这里面分别体类,叙述源流,指点得失,都是批评的工作。又有了《文心雕龙》和《诗品》两部批评专着。还有史书的文学传论,别集的序跋和别集中的书信。这些都是比较有系统的文学批评,各有各的尺度。这些尺度有的依据着"儒雅"那个标准,结果就是复古的文学,有的依据着"风流"那个标准,结果就是标新的文学。但是所谓复古,其实也还是求变化求新异;韩愈提倡古文,却主张务去陈言,戛戛独造,是最显着的例子。古文运动从独造新语上最见出成绩来。胡适之先生说文学革命都从文字或文体的解放开始,是有道理的,因为这里最容易见出改变了的尺度。现代语体文学是标新的,不是复古的,却也可以说是从文字或文体的解放开始;就从这语体上,分明的看出我们的新尺度。

  这种语体文学的尺度,如一般人所公认,大部分是受了外国的影响,就是依据着种种外国的标准。但是我们的文学史中原也有这样一股支流,和那正宗的或主流的文学由分而合的相配而行。明代的公安派和竟陵派自然是这支流的一段,但这支流的渊源很古久,截取这一段来说是不正确的。汉以前我们的言和文比较接近,即使不能说是一致。从孔子"有教无类"起,教育渐渐开放给平民,受教育的渐渐多起来。这种受了教育的人也称为"士",可是跟从前贵族的士不同,这些只是些"读书人".士的增多影响了语言和文体,话要说得明白,说得详细,当时的着述是说话的纪录,自然也是这样。这里面该有平民语调的参入,虽然我们不能确切的指出。汉代辞赋发达,主要的作为宫廷文学;后来变为远于说话的骈俪的体制,士大夫就通用这种体制。可是另一方面,游历了通都大邑名山大川的司马迁,却还用那近乎说话的文体作《史记》,古里古怪的扬雄跟《问孔》《刺孟》的王充,也还用这种文体作《法言》和《论衡》;而乐府诗来自民间,不用问更近于说话。可见这种文体是废不掉的。就是骈俪文盛行的时代,也还有《世说新语》,记录那时代的说话。到了唐代的韩愈,提倡"气盛言宜"的古文,"气盛言宜"就是说话的调子,至少是近于说话的调子,还有语录和笔记,起于唐而盛于宋,还有来自民间的词,这些也都用着说话或近于说话的调子。东汉以来逐渐建立起来的门阀,到了唐代中叶垮了台,"寻常百姓"的士又增多起来,加上宋代印刷和教育的发达,所以那种详明如话的文体就大大的发达了。到了元明两代,又有了戏曲和小说,更是以说话体就是语体为主。公安派竟陵派接受了这股支派,努力想将它变成主流,但是这一个尝试失败了。直到现代,一个新的尝试才完成了语体文学,新文学,也就是现代文学。

  从以上一段语体文学发展的简史里可以看出种种伸缩的尺度。这些尺度大体上固然不出乎"儒雅"和"风流"那两个标准,可是像语录和笔记,有些恐怕只够"儒"而不够"雅",有些恐怕既不够"儒"也不够"雅",不够"雅"因为用俗语或近乎俗语,不够"儒"因为只是一些细事,无关德教,也与风流不相干。汉乐府跟《世说新语》也用俗语,虽然现在已将那些俗语看作了古典。戏曲和小说有的别忠奸,寓劝惩,叙风流,固然够得上标准,有的却不够儒雅,不算风流。在过去的文学传统里,这两种本没有地位,所谓不在话下。不过我们现在得给这些不够格的分别来个交代。我们说戏曲和小说可以见人情物理,这可以叫做"观风"的尺度,《礼记》里说诗可以"观民风";可以观风,也就拐了弯儿达到了"儒雅"那个标准。戏曲和小说不但可以观民风,还可以观士风,而观风就是写实,就是反映社会,反映时代。这是社会的描写,时代的纪录。在我们看来,用不着再绕到"儒雅"那个标准之下,就足够存在的理由了。那些无关政教也不算风流的笔记,也可以这么看。这个"人情物理"或"观风"的尺度原是依据了"儒雅"那个标准定出来的,可是唐代中叶以后,这个尺度似乎已经暗地里独立运用,这已经不是上德化下的尺度而是下情上达的尺度了。人民参加着定了这个尺度,而俗语的参入文学,正与这个尺度配合着。

  说是人民参加着订定文学的尺度,如上文所提到的,该起于春秋末年贵族渐渐没落平民渐渐兴起的时候。这些受了教育的平民加入了统治集团,多少还带着他们的情感和语言。这种新的士流日渐增加,自然就影响了文化的面目乃至精神。汉乐府的搜集与流行,就在这样氛围之中。韩诗解《伐木》一篇说到"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正是"人情物理",正是"观风";这说明了三百篇诗的一些诗,也说明了乐府里的一些诗。"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自然周代的贵族也会如此的,可是这两句话带着浓重的平民的色彩;配合着语言的通俗,尤其可以见出。这就是前面说的"参加",这参加倒是不自觉的。但那"人情物理"或"观风"的尺度的订定却是自觉的。汉以来的社会是士民对立,同时也是士民流通。《世说新语》里纪录一些俗语,取其自然。在"风流"的标准下,一般的固然以"含英咀华"的语言为主,但是到了这时代稍加改变,取了"自然"这个尺度,也不足为怪的。

  唐代中叶以后,士民间的流通更自由了,士人是更多了。于是乎"人情物理"的着作也更多。元代蒙古人压迫汉人,士大夫的地位降低下去。真正领导文坛的是一些吏人以及"书会先生".他们依据了"人情物理"的尺度作了许多戏曲。明代士大夫的地位高了些,但是还在暴君压制之下。他们这时却恢复了文坛的领导权,他们可也在作戏曲,并且在提倡小说,作小说了。公安派竟陵派就是受了这种风气的影响而形成的。清代士大夫的地位又高了些,但是又在外族统治之下,还不能恢复元代以前的地位。他们也在作戏曲和小说,可是戏曲和小说始终还是小道,不能跟诗文并列为正宗。"人情物理"还是一种尺度,不能成为标准。但是平民对文学的影响确乎渐渐在扩大。原来士民的对立并不是严格的。尤其在文学上,平民所表现的生活还是以他们所"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的士大夫生活为标准。他们受自己的生活折磨够了,只羡慕着士大夫的生活,可又只能耐着苦羡慕着,不知道怎样用行动去争取,至多是表现在他们的文学就是民间文学里;低级趣味是免不了的,但那时他们的理想是爬上高处去。这样,士大夫的文学接受他们的影响,也算是个顺势。虽然"人情物理"和"通俗"到清代还没有成为标准,可是"自然"这尺度从晋代以来已渐渐成为一种标准。这究竟显出了人民的力量。

  大清帝国改了中华民国,新文化运动新文学运动配合着"五四"运动画出了一个新时代。大家拥戴的是"德先生"和"赛先生",就是民主与科学。但是实际上做到的是打倒礼教也就是反封建的工作。反封建解放了个人,也发现了民众,于是乎有了个人主义和人道主义;前者是实践,后者还是理论。这里得指出在那个阶段上,我们是接受了种种外国标准,而向现代化进行着。这时的社会已经不是士民的对立,而是封建的军阀官僚和人民的对立。从清末开设学校,受教育的人大量增多。士或读书人渐渐变了质;到这时一部分成为军阀和官僚的帮闲,大部分却成了游离的知识阶级。知识阶级从军阀和官僚独立,却还不能跟民众联合起来,所以是游离着。这里面大部分是青年学生。这时候的文学是语体文学,开始似乎是应用着"人情物理""通俗"那两个尺度以及"自然"那个标准。然而"人情物理"变了质成为"打倒礼教"就是"反封建"也就是"个人主义"这个标准,"通俗"和"自然"也让步给那"欧化"的新尺度;这"欧化"的尺度后来并且也成了标准。用欧化的语言表现个人主义,顺带着人道主义,是这时期知识阶级向着现代化的路。

  "五卅"运动接着国民革命,发展了反帝国主义运动;于是"反帝国主义"也成了文学的一种尺度。抗战起来了,"抗战"立即成了一切的标准,文学自然也在其中。胜利却带来了一个动乱时代,民主运动发展,"民主"成了广大应用的尺度,文学也在其中。这时候知识阶级渐渐走近了民众,"人道主义"那个尺度变质成为"社会主义"的尺度,"自然"又调剂着"欧化",这样与"民主"配合起来。但是实际上做到的还只是暴露丑恶和斗争丑恶。这是向着新社会发脚的路。受教育的越来越多,这条路上的人也将越来越多,文学终于要配合上那新的"民主"的尺度向前迈进的。大概文学的标准和尺度的变换,都与生活配合着,采用外国的标准也如此。表面上好像只是求新,其实求新是为了生活的高度深度或广度。社会上存在着特权阶级的时候,他们只见到高度和深度;特权阶级垮台以后,才能见到广度。从前有所谓雅俗之分,现在也还有低级趣味,就是从高度深度来比较的。可是现在渐渐强调广度,去配合着高度深度,普及同时也提高,这才是新的"民主"的尺度。要使这新尺度成为文学的新标准,还有待于我们自觉的努力。

  (原载《大公报》,1947年)

  论严肃

  新文学运动的开始,斗争的对象主要的是古文,其次是礼拜六派或鸳鸯蝴蝶派的小说,又其次是旧戏,还有文明戏。他们说古文是死了。旧戏陈腐,简单,幼稚,嘈杂,不真切,武场更只是杂耍,不是戏。而鸳鸯蝴蝶派的小说意在供人们茶余酒后消遣,不严肃,文明戏更是不顾一切的专迎合人们的低级趣味。白话总算打倒了古文,虽然还有些肃清的工作;话剧打倒了文明戏,可是旧戏还直挺挺的站着,新歌剧还在难产之中。鸳鸯蝴蝶派似乎也打倒了,但是又有所谓"新鸳鸯蝴蝶派".这严肃与消遣的问题够复杂的,这里想特别提出来讨论。

  照传统的看法,文章本是技艺,本是小道,宋儒甚至于说"作文害道".新文学运动接受了西洋的影响,除了解放文体以白话代古文之外,所争取的就是这文学的意念,也就是文学的地位。他们要打倒那"道",让文学独立起来。所以对"文以载道"说加以无情的攻击。这"载道"说虽然比"害道"说温和些,可是文还是道的附庸。照这一说,那些不载道的文就是"玩物丧志".玩物丧志是消遣,载道是严肃。消遣的文是技艺,没有地位;载道的文有地位了,但是那地位是道的,不是文的--若单就文而论,它还只是技艺,只是小道。新文学运动所争的是,文学就是文学,不干道的事,它是艺术,不是技艺,它有独立存在的理由。

  在中国文学的传统里,小说和词曲(包括戏曲)更是小道中的小道,就因为是消遣的,不严肃。不严肃也就是不正经;小说通常称为"闲书",不是正经书。词为"诗馀",曲又是"词馀";称为"馀"当然也不是正经的了。鸳鸯蝴蝶派的小说意在供人们茶余酒后消遣,倒是中国小说的正宗。中国小说一向以"志怪""传奇"为主。"怪"和"奇"都不是正经的东西。明朝人编的小说总集有所谓"三言二拍"."二拍"是初刻和二刻的《拍案惊奇》,重在"奇"得显然。"三言"是《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虽然重在"劝俗",但是还是先得使人们"惊奇",才能收到"劝俗"的效果,所以后来有人从"三言二拍"里选出若干篇另编一集,就题为《今古奇观》,还是归到"奇"上。这个"奇"正是供人们茶余酒后消遣的。

  明清的小说渊源于宋朝的"说话","说话"出于民间。词曲(包括戏曲)原也出于民间。民间文学是被压迫的人民苦中作乐,忙里偷闲的表现,所以常常扮演丑角,嘲笑自己或夸张自己,因此多带着滑稽和诞妄的气氛,这就不正经了。在中国文学传统自己的范围里,只有诗文(包括赋)算是正经的,严肃的,虽然放在道统里还只算是小道。词经过了高度的文人化,特别是清朝常州派的努力,总算带上一些正经面孔了,小说和曲(包括戏曲)直到新文学运动的前夜,却还是丑角打扮,站在不要紧的地位。固然,小说早就有劝善惩恶的话头,明朝人所谓"喻世"等等,更特别加以强调。这也是在想"载道",然而"奇"胜于"正",到底不成。明朝公安派又将《水浒》比《史记》,这是从文章的"奇变"上看;可是文章在道统里本不算甚么,"奇变"怎么能扯得上"正经"呢?然而看法到底有些改变了。到了清朝末年,梁启超先生指出了"小说与群治之关系",并提倡实践他的理论的创作。这更是跟新文学运动一脉相承了。

  新文学运动以斗争的姿态出现,它必然是严肃的。他们要给白话文争取正宗的地位,要给文学争取独立的地位。而鲁迅先生的第一篇小说《狂人日记》里喊出了"吃人的礼教"和"救救孩子",开始了反封建的工作。他的《随感录》又强烈的讽刺着老中国的种种病根子。一方面人道主义也在文学里普遍的表现着。文学担负起新的使命;配合了五四运动,它更跳上了领导的地位,虽然不是唯一的领导的地位。于是文学有了独立存在的理由,也有了新的意念。在这情形下,词曲升格为诗,小说和戏曲也升格为文学。这自然接受了"外国的影响",然而这也未尝不是"载道";不过载的是新的道,并且与这个新的道合为一体,不分主从。所以从传统方面看来,也还算是一脉相承的。一方面攻击"文以载道",一方面自己也在载另一种道,这正是相反相成,所谓矛盾的发展。

  鲁迅的第一篇白话小说《狂人日记》。创造社的浪漫的感伤的作风,在反封建的工作之下要求自我的解放,也是自然的趋势。他们强调"动的精神",强调"灵肉冲突",是依然在严肃的正视着人生的。然而礼教渐渐垮了,自我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带给中国的暂时的繁荣里越来越大了,于是乎知识分子讲究生活的趣味,讲究个人的好恶,讲究身边琐事,文坛上就出现了"言志派",其实是玩世派。更进一步讲究幽默,为幽默而幽默,无意义的幽默。幽默代替了严肃,文坛上一片空虚。一方面色情的作品也抬起了头,凭着"解放"的名字跨过了"健康"的边界,自然也跨过了"严肃"的边界。然而这空虚只是暂时的,正如那繁荣是暂时的。五卅事件掀起了反帝国主义的大潮,时代又沉重起来了。

  接着是国民革命,接着是左右折磨;时代需要斗争,闲情逸致只好偷偷摸摸的。这时候鲁迅先生介绍了"一面是严肃与工作,一面是荒淫与无耻"这句话。这是时代的声音。可是这严肃是更其严肃了;单是态度的严肃,艺术的严肃不成,得配合工作,现实的工作。似乎就在这当儿有了"新鸳鸯蝴蝶派"的名目,指的是那些尽在那儿玩味自我的作家。他们自己并不觉得在消遣自己,跟旧鸳鸯蝴蝶派不同。更不同的是时代,是时代缩短了那"严肃"的尺度。这尺度还在争议之中,劈头来了抗战;一切是抗战,抗战自然是极度严肃的。可是八年的抗战太沉重了,这中间不免要松一口气,这一松,尺度就放宽了些;文学带着消消遣,似乎也是应该的。

  胜利突然而来,时代却越见沉重了。"人民性"的强调,重行紧缩了"严肃"那尺度。这"人民性"也是一种道。到了现在,要文学来载这种道,倒也是"势有必至,理有固然".不过太紧缩了那尺度,恐怕会犯了宋儒"作文害道"说的错误,目下黄色和粉色刊物的风起云涌,固然是动乱时代的颓废趋势,但是正经作品若是一味讲究正经,只顾人民性,不管艺术性,死板板的长面孔教人亲近不得,读者们恐怕更会躲向那些刊物里去。这是运用"严肃"的尺度的时候值得平心静气算计算计的。

  1947年4月23-25日作。

  (原载1947年10月1日《中国作家》第1卷第1期)

  论通俗化

  文体通俗化运动起于清朝末年。那时维新的士人急于开通民智,一方面创了报章文体,所谓"新文体",给受过教育的人说教,一方面用白话印书办报,给识得些字的人说教,再一方面推行官话字母等给没有受过教育的人说教。前两种都是文体的通俗化,后一种虽然注重在新的文字,但就写成的文体而论,也还是通俗化。

  这种用字母拼写的文体,在当时所能表现的题材大概是有限的。据记载,这种字母的确曾经深入农村,农民会用字母来写便条,那大概是些很简单的话。最复杂的自然的"新文体",可是通俗性大概也就比较的最小。居中的是那些白话书报。这种白话我看到的不多,就记得的来说,好像明白详尽,老老实实,直来直去。好像从语录和白话小说化出;我们这些人读起来大概没有甚么味儿。

  原来这种白话只是给那些识得些字的人预备的,士人们自己是不屑用的。他们还在用他们的"雅言",就是古文,最低限度也得用"新文体",俗语的白话只是一种慈善文体罢了。然而革命了,民国了,新文学运动了,胡适之先生和陈独秀先生主张白话是正宗的文学用语,大家该一律用白话作文,不该有士和民的分别。"五四"运动加速了新文学运动的成功,白话真的成为正宗的文学用语。而"新文体"也渐渐的在白话化,留心报纸的文体就可以知道。"一律用白话来作文"的日子大概也不远了。

  胡先生等提倡的白话,大概还是用语录和白话小说等做底子,只是这时代的他们接受了西化,思想精密了,文章也简洁了。他们将雅俗一元化,而注重在"明白"或"懂得性"上,这也可以说是平民化。然而"欧化"来了,"新典主义"来了。这配合着第一次世界大战给中国带来的暂时的繁荣,和在这繁荣里知识阶级生活欧化或现代化的趋向,也是"势有必至,理有固然。"于是乎已故的宋阳先生指出这是绅士们的白话,他提倡"大众语",这当儿更有人提倡拼音的"新文字".这不是通俗化而是大众化。而大众就是大众,再没有"雅"的份儿。

  然而那时候这还只能够是理想;大众不能写作,写作的还只是些知识分子。于是乎先试验着从利用民间的旧形式下手,抗战后并且有过一回民族形式的讨论。讨论的结果似乎是:民族形式可以利用,但是还接受"五四"的文学传统,还容许相当的欧化。这时候又有人提倡"通俗文学",就是利用民族形式的文学。不但提倡,并且写作。参加的人有些的确熟悉民族形式,认真的做去。但是他们将通俗文学和一般文学分开,不免落了"雅俗"的老套子。于是有人指出,通俗文学的目标该是一元的;扬弃知识阶级的绅士身分,提高大众的鉴赏水准,这样打成一片,平民化,大众化。

  但是说来容易做来难。民间文学虽然有天真、朴素、健康等长处,却也免不了丑角气氛,套语烂调,琐屑罗嗦等毛病。这是封建社会麻痹了民众才如此的。利用旧形式而要免去这些毛病,的确很难。除非民众的生活大大的改变,他们自己先在旧瓶里装上新酒,那么用起旧形式来意义才会不同。这自然还是从知识分子方面看,因为从民众里培养出作家,现在还只是理想。不过就是民众生活改变了,知识分子还得和他们共同生活一个时期,多少打成一片,用起旧形式来,才能有血有肉。所以真难。

  再说普通所谓旧形式,大概指的是韵文,散文似乎只是说书:这就是说散文是比较的不发达的。原来民众欣赏文艺,一向以音乐性为主,所以对韵文的要求大。他们要故事,但是情节得简单,得有头有尾。描写不要精细曲折,可是得详尽,得全貌。这两种要求并不冲突,因为情节尽管简单,每一个情节或人物还不妨详尽的描写。至于整个故事组织不匀称,他们倒不在乎的。韵文故事如此,散文的更得如此,这就难。

  然而有些地方的民众究竟大变了,他们自己先在旧瓶里装上新酒,例如赵树理先生《李有才板话》里的那些段"快板"的语句。这些快板也许多少经过赵先生的润色,但是相信他根据的,原来就已经是旧瓶里的新酒。有了那种生活,才有那种农民,才有那种快板,才有快板里那种新的语言。赵先生和那些农民共同生活了很久,也才能用新的语言写出书里的那些新的故事。这里说"新的语言",因为快板和那些故事的语言或文体都尽量扬弃了民族形式的封建气氛,而采取了改变中的农民的活的口语。自己正在觉醒的人民,特别宝爱自己的语言,但是李有才这些人还不能自己写作,他们需要赵先生这样的代言人。

  赵树理(1906-1970),原名赵树礼,山西沁水县尉迟村人,现代着名小说家、人民艺术家。他的小说多以华北农村为背景,反映农村社会的变迁和存在其间的矛盾斗争,塑造农村各式人物的形象,开创的文学"山药蛋派",成为新中国文学史上最重要、最有影响的文学流派之一。书里的快板并不多,是以散文为主。朴素,健康,而不过火,确算得新写实主义的作风。故事简单,有头有尾,有血有肉。描写差不多没有,偶然有,也只就那农村生活里取喻,简截了当,可是新鲜有味。另有长篇《李家庄的变迁》,也是赵先生写的。周扬先生认为赶不上《板话》里那些短篇完整。这里有了比较详尽的描写,故事也有头有尾,虽然不太简单,可是作者利用了重复的手法,就觉得也还单纯。这重复的手法正是主要的民族形式:作者能够活用,就不腻味。而全书文体或语言还能够庄重,简明,不罗嗦。这也就不易了。这的确是在结束通俗化而开始了大众化。

  (原载《燕京新闻》,1947年)

  论标语口号

  许多人讨厌标语口号,笔者也是一个。可是从北伐到现在二十多年了,标语口号一直流行着;虽然小有盛衰,可是一直流行着。现在标语口号是显然又盛起来了。这值得我们想想,为甚么会如此呢?是一般人爱起哄吗?还是标语口号的确有用,非用不可呢?

  标语口号的办法虽然是外来的,然而在我们的文化传统里也未尝没有根据。我们说"登高一呼,群山四应",说"大声疾呼",说"发聋振聩",都指先知先觉或志士仁人而言,近代又说"唤醒人民""唤起民众",更强调了人民或民众。这里的"呼"和"唤",正是一种口号,为的是"发聋振聩",是"群山四应"(这是一个比喻,就是众人四应),是人民的觉醒与起来。这"呼"和"唤"是一种领导作用,领导着人们行动,向着某一些目的。这是由上而下的。《孟子》引《尚书》的《汤誓篇》,说夏桀的时候,人民怨恨那暴政,喊出"时日害丧,予及汝皆亡!"孟子说"民欲与之皆亡",是不错的。用现在的话,就是"太阳啊,你灭亡罢!我们一块儿灭亡罢!"这是反抗的口号,是由下而上的。

  我们向来没有"标语"这个名称,但是有格言,有名言。格言常常用作修养的标准,就是为学与做人的标准,如"一寸光阴一寸金"(抗战期中"一滴汽油一滴血"的标语就是套的这个调子)之类。"名言"这个名称是笔者暂定的,指的是"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乃至"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一类的话;这些话常常用作批评的标准,就是论人论事的标准。格言偏重个人的修养,名言的作用似乎广泛些,所以另给加上这个"名言"的名目。格言也罢,名言也罢,作用其实都在指示人们行动,向着某一些目的。现在的标语也正是如此;格言常常写来贴在墙上,更和标语近些。但是格言和名言似乎都只是由上而下的。封建时代在下的农民地位是那么低,知识是那么浅,他们的话难得见于记载,更不必提入"格"和成"名"了,没有他们的份儿,也是自然的。

  然而先知先觉或志士仁人是寥寥可数的;就是近代,说清末罢,在做唤醒或唤起人民的工作的也还不算多。一方面格言名言都经过相当的时间的淘汰,才见出分量,也就不会太多,更重要的是,这一切都拿一个个的人做对象。"群山四应"是一个峰一个峰也就是一个人一个人在那儿应,"唤醒"或"唤起"的,是一个个的人民或民众的一个个人,总之还没有明朗的集体的意念。现代标语口号却以集体为主,集体的贴标语喊口号,拿更大的集体来做对象。不但要唤醒集体的人群或民众起来行动,并且要帮助他们组织起来。标语口号往往就是这种集体运动的纲领。集体的力量渐渐发展,广大的下层民众也渐渐有了地位。标语口号有些是代他们说的,也未尝没有他们自己说的。于是乎标语口号多起来了,也就不免滥起来了。

  集体的力量的表现,往往不免骚动或动乱,足以打搅多少时间的平静,而对于个人,这种力量又往往是一种压迫,足以妨碍自由。知识分子一般是爱平静爱自由的个人主义者,一时自然不容易接受这种表现,因此对目见耳闻的标语口号就不免厌烦起来。再说格言和名言是理智的结晶,作用在"渐",标语口号多而且滥,以激动情感为主,作用在"顿",跟所谓"登高一呼""大声疾呼"也许相近些。冷静惯了的知识分子不免觉得这是起哄,这是叫嚣,这是符咒,这是语文的魔术。然而这里正见出了标语口号的力量。人们要求生存,要求吃饭,怎么能单怪他们起哄或叫嚣呢?"符咒"也罢,"魔术"也罢,只要有效,只要能以达到人们的要求,达成人们的目的,也未尝不好。况且标语口号是有意义可解的,跟符咒和魔术的全凭迷信的究竟不同。古语说"口诛笔伐",口和笔本来可以用来做战斗的武器,标语口号正是战斗的武器啊。

  但是标语口号既然多而且滥,就不免落套子,就不免公式化,因此让人们觉得没分量,不值钱。公式化足以麻痹集体的力量,但是在集体的表现里,这也是不可免的。这个需要有经验的领导,有经验的宣传家来指示、来帮助。标语口号虽然要激动情感,可是标语口号的提出和制造,不该只是情感的爆发,该让理智控制着。标语口号要简单直截,如"打倒军阀""打倒帝国主义""抗战到底"乃至现在流行的"我们要吃饭"等。这些还有一层好处,就是贴出也成,喊出也成。真简截的标语口号,该都可以两用。但是像"饥饿事大,读书事小"这标语,虽然不宜于喊出,因为太文了,不够直截,可是套了"饿死事小,失节事大"那句过了时的名言,一面讽刺了道学家,一面强调了饥饿的现实性,也足以让知识分子大家仔细想想。

  标语口号用在战斗当中,有现实性是必然的;但是由于认识的足够与否,表达出来的现实性也有多有少。不过标语口号有些时候竟用来装点门面,在当事人随意的写写叫叫,只图个好看好听。其实这种不由衷的语句,这种口是心非的呼声,终于是不会有人去看去听的;看了听了也只是个讨厌。古人说"修辞立其诚",标语口号要发生领导群众的作用,众目所视,众手所指,有一丝一毫的不诚都是遮掩不住的。大家最讨厌的其实就是这种已经失掉标语口号性的标语口号,却往往连累了别种标语口号,也不分皂白的讨厌起来,这是不公道的。我们这些知识分子现在虽然还未必能够完全接受标语口号这办法,但是标语口号有它们存在的理由,我们是该去求了解的。

  (原载《知识与生活》,1947年)

  论气节

  气节是我国固有的道德标准,现代还用着这个标准来衡量人们的行为,主要的是所谓读书人或士人的立身处世之道。但这似乎只在中年一代如此,青年代倒像不大理会这种传统的标准,他们在用着正在建立的新的标准,也可以叫做新的尺度。中年代一般的接受这传统,青年代却不理会它,这种脱节的现象是这种变的时代或动乱时代常有的。因此就引不起甚么讨论。直到近年,冯雪峰先生才将这标准这传统作为问题提出,加以分析和批判:这是在他的《乡风与市风》那本杂文集里。

  冯雪峰(1903-1976),原名福春,笔名雪峰、画室、洛阳等。浙江义乌赤岸乡神坛村人。现代着名诗人、文艺理论家。1929年参加筹备中国左翼作家联盟,后任"左联"党团书记。1933年底到瑞金任中共中央党校副校长。1950年任上海市文联副主席。后调北京,先后任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兼总编、《文艺报》主编、中国作协副主席、党组书记等职。冯先生指出"士节"的两种典型:一是忠臣,一是清高之士。他说后者往往因为脱离了现实,成为"为节而节"的虚无主义者,结果往往会变了节。他却又说"士节"是对人生的一种坚定的态度,是个人意志独立的表现。因此也可以成就接近人民的叛逆者或革命家,但是这种人物的造就或完成,只有在后来的时代,例如我们的时代。冯先生的分析,笔者大体同意;对这个问题笔者近来也常常加以思索,现在写出自己的一些意见,也许可以补充冯先生所没有说到的。

  气和节似乎原是两个各自独立的意念。《左传》上有"一鼓作气"的话,是说战斗的。后来所谓"士气"就是这个气,也就是"斗志";这个"士"指的是武士。孟子提倡的"浩然之气",似乎就是这个气的转变与扩充。他说"至大至刚",说"养勇",都是带有战斗性的。"浩然之气"是"集义所生","义"就是"有理"或"公道".后来所谓"义气",意思要狭隘些,可也算是"浩然之气"的分支。现在我们常说的"正义感",虽然特别强调现实,似乎也还可以算是跟"浩然之气"联系着的。至于文天祥所歌咏的"正气",更显然跟"浩然之气"一脉相承。不过在笔者看来两者却并不完全相同,文氏似乎在强调那消极的节。

  节的意念也在先秦时代就有了,《左传》里有"圣达节,次守节,下失节"的话。古代注重礼乐,乐的精神是"和",礼的精神是"节".礼乐是贵族生活的手段,也可以说是目的。他们要定等级,明分际,要有稳固的社会秩序,所以要"节",但是他们要统治,要上统下,所以也要"和".礼以"节"为主,可也得跟"和"配合着;乐以"和"为主,可也得跟"节"配合着。节跟和是相反相成的。明白了这个道理,我们可以说所谓"圣达节"等等的"节",是从礼乐里引申出来成了行为的标准或做人的标准;而这个节其实也就是传统的"中道".按说"和"也是中道,不同的是"和"重在合,"节"重在分;重在分所以重在不犯不乱,这就带上消极性了。

  向来论气节的,大概总从东汉末年的党祸起头。那是所谓处士横议的时代。在野的士人纷纷的批评和攻击宦官们的贪污政治,中心似乎在太学。这些在野的士人虽然没有严密的组织,却已经在联合起来,并且博得了人民的同情。宦官们害怕了,于是乎逮捕拘禁那些领导人。这就是所谓"党锢"或"钩党","钩"是"钩连"的意思。从这两个名称上可以见出这是一种群众的力量。那时逃亡的党人,家家愿意收容着,所谓"望门投止",也可以见出人民的态度,这种党人,大家尊为气节之士。气是敢作敢为,节是有所不为--有所不为也就是不合作。这敢作敢为是以集体的力量为基础的,跟孟子的"浩然之气"与世俗所谓"义气"只注重领导者的个人不一样。后来宋朝几千太学生请愿罢免奸臣,以及明朝东林党的攻击宦官,都是集体运动,也都是气节的表现。但是这种表现里似乎积极的"气"更重于消极的"节".

  在专制时代的种种社会条件之下,集体的行动是不容易表现的,于是士人的立身处世就偏向了"节"这个标准。在朝的要做忠臣。这种忠节或是表现在冒犯君主尊严的直谏上,有时因此牺牲性命;或是表现在不做新朝的官甚至以身殉国上。忠而至于死,那是忠而又烈了。在野的要做清高之士,这种人表示不愿和在朝的人合作,因而游离于现实之外;或者更逃避到山林之中,那就是隐逸之士了。这两种节,忠节与高节,都是个人的消极的表现。忠节至多造就一些失败的英雄,高节更只能造就一些明哲保身的自了汉,甚至于一些虚无主义者。原来气是动的,可以变化。我们常说志气,志是心之所向,可以在四方,可以在千里,志和气是配合着的。节却是静的,不变的;所以要"守节",要不"失节".有时候节甚至于是死的,死的节跟活的现实脱了榫,于是乎自命清高的人结果变了节,冯雪峰先生论到周作人,就是眼前的例子。从统治阶级的立场看,"忠言逆耳利于行",忠臣到底是卫护着这个阶级的,而清高之士消纳了叛逆者,也是有利于这个阶级的。所以宋朝人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原先说的是女人,后来也用来说士人,这正是统治阶级代言人的口气,但是也表示着到了那时代士的个人地位的增高和责任的加重。

  "士"或称为"读书人",是统治阶级最下层的单位,并非"帮闲".他们的利害跟君相是共同的,在朝固然如此,在野也未尝不如此。固然在野的处士可以不受君臣名分的束缚,可以"不事王侯,高尚其事",但是他们得吃饭,这饭恐怕还得靠农民耕给他们吃,而这些农民大概是属于他们做官的祖宗的遗产的。"躬耕"往往是一句门面话,就是偶然有个把真正躬耕的如陶渊明,精神上或意识形态上也还是在负着天下兴亡之责的士,陶的《述酒》等诗就是证据。可见处士虽然有时横议,那只是自家人吵嘴闹架,他们生活的基础一般的主要的还是在农民的劳动上,跟君主与在朝的大夫并无两样,而一般的主要的意识形态,彼此也是一致的。

  然而士终于变质了,这可以说是到了民国时代才显着。从清朝末年开设学校,教员和学生渐渐加多,他们渐渐各自形成一个集团;其中有不少的人参加革新运动或革命运动,而大多数也倾向着这两种运动。这已是气重于节了。等到民国成立,理论上人民是主人,事实上是军阀争权。这时代的教员和学生意识着自己的主人身分,游离了统治的军阀;他们是在野,可是由于军阀政治的腐败,却渐渐获得了一种领导的地位。他们虽然还不能和民众打成一片,但是已经在渐渐的接近民众。五四运动划出了一个新时代。自由主义建筑在自由职业和社会分工的基础上。教员是自由职业者,不是官,也不是候补的官。学生也可以选择多元的职业,不是只有做官一路。他们于是从统治阶级独立,不再是"士"或所谓"读书人",而变成了"知识分子",集体的就是"知识阶级".残余的"士"或"读书人"自然也还有,不过只是些残余罢了。这种变质是中国现代化的过程的一段,而中国的知识阶级在这过程中也曾尽了并且还在想尽他们的任务,跟这时代世界上别处的知识阶级一样,也分享着他们一般的运命。若用气节的标准来衡量,这些知识分子或这个知识阶级开头是气重于节,到了现在却又似乎是节重于气了。

  知识阶级开头凭着集团的力量勇猛直前,打倒种种传统,那时候是敢作敢为一股气。可是这个集团并不大,在中国尤其如此,力量到底有限,而与民众打成一片又不容易,于是碰到集中的武力,甚至加上外来的压力,就抵挡不住。而一方面广大的民众抬头要饭吃,他们也没法满足这些饥饿的民众。他们于是失去了领导的地位,逗留在这夹缝中间,渐渐感觉着不自由,闹了个"四大金刚悬空八只脚".他们于是只能保守着自己,这也算是节罢;也想缓缓的落下地去,可是气不足,得等着瞧。可是这里的是偏于中年一代。青年代的知识分子却不如此,他们无视传统的"气节",特别是那种消极的"节",替代的是"正义感",接着"正义感"的是"行动",其实"正义感"是合并了"气"和"节","行动"还是"气".这是他们的新的做人的尺度。等到这个尺度成为标准,知识阶级大概是还要变质的罢?

  1947年4月13、14日作。

  (原载1947年5月1日《知识与生活》第二期)

  论吃饭

  我们有自古流传的两句话:一是"衣食足则知荣辱",见于《管子·牧民》篇,一是"民以食为天",是汉朝郦食其说的。这些都是从实际政治上认出了民食的基本性,也就是说从人民方面看,吃饭第一。另一方面,告子说,"食色,性也",是从人生哲学上肯定了食是生活的两大基本要求之一。《礼记·礼运》篇也说到"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这更明白。照后面这两句话,吃饭和性欲是同等重要的,可是照这两句话里的次序,"食"或"饮食"都在前头,所以还是吃饭第一。

  这吃饭第一的道理,一般社会似乎也都默认。虽然历史上没有明白的记载,但是近代的情形,据我们的耳闻目见,似乎足以教我们相信从古如此。例如苏北的饥民群到江南就食,差不多年年有。最近天津《大公报》登载的费孝通先生的《不是崩溃是瘫痪》一文中就提到这个。这些难民虽然让人们讨厌,可是得给他们饭吃。给他们饭吃固然也有一二成出于慈善心,就是恻隐心,但是八九成是怕他们,怕他们铤而走险,"小人穷斯滥矣",甚么事做不出来!给他们吃饭,江南人算是认了。

  可是法律管不着他们吗?官儿管不着他们吗?干吗要怕要认呢?可是法律不外乎人情,没饭吃要吃饭是人情,人情不是法律和官儿压得下的。没饭吃会饿死,严刑峻罚大不了也只是个死,这是一群人,群就是力量:谁怕谁!在怕的倒是那些有饭吃的人们,他们没奈何只得认点儿。所谓人情,就是自然的需求,就是基本的欲望,其实也就是基本的权利。但是饥民群还不自觉有这种权利,一般社会也还不会认清他们有这种权利;饥民群只是冲动的要吃饭,而一般社会给他们饭吃,也只是默认了他们的道理,这道理就是吃饭第一。

  三十年夏天笔者在成都住家,知道了所谓"吃大户"的情形。那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天又干,米粮大涨价,并且不容易买到手。于是乎一群一群的贫民一面抢米仓,一面"吃大户".他们开进大户人家,让他们煮出饭来吃了就走。这叫做"吃大户"."吃大户"是和平的手段,照惯例是不能拒绝的,虽然被吃的人家不乐意。当然真正有势力的尤其有枪杆的大户,穷人们也识相,是不敢去吃的。敢去吃的那些大户,被吃了也只好认了。那回一直这样吃了两三天,地面上一面赶办平粜,一面严令禁止,才打住了。据说这"吃大户"是古风;那么上文说的饥民就食,该更是古风罢。

  但是儒家对于吃饭却另有标准。孔子认为政治的信用比民食更重,孟子倒是以民食为仁政的根本;这因为春秋时代不必争取人民,战国时代就非争取人民不可。然而他们论到士人,却都将吃饭看作一个不足重轻的项目。孔子说,"君子固穷",说吃粗饭,喝冷水、"乐在其中",又称赞颜回吃喝不够,"不改其乐".道学家称这种乐处为"孔颜乐处",他们教人"寻孔颜乐处",学习这种为理想而忍饥挨饿的精神。这理想就是孟子说的"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也就是所谓"节"和"道".孟子一方面不赞成告子说的"食色,性也",一方面在论"大丈夫"的时候列入了"贫贱不能移"一个条件。战国时代的"大丈夫",相当于春秋时的"君子",都是治人的劳心的人。这些人虽然也有饿饭的时候,但是一朝得了时,吃饭是不成问题的,不像小民往往一辈子为了吃饭而挣扎着。因此士人就不难将道和节放在第一,而认为吃饭好像是一个不足重轻的项目了。

  伯夷、叔齐据说反对周武王伐纣,认为以臣伐君,因此不食周粟,饿死在首阳山。这也是只顾理想的节而不顾吃饭的。配合着儒家的理论,伯夷、叔齐成为士人立身的一种特殊的标准。所谓特殊的标准就是理想的最高的标准;士人虽然不一定人人都要做到这地步,但是能够做到这地步最好。

  经过宋朝道学家的提倡,这标准更成了一般的标准,士人连妇女都要做到这地步。这就是所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句话原来是论妇女的,后来却扩而充之普遍应用起来,造成了无数的惨酷的愚蠢的殉节事件。这正是"吃人的礼教".人不吃饭,礼教吃人,到了这地步总是不合理的。

  士人对于吃饭却还有另一种实际的看法。北宋的宋郊、宋祁兄弟俩都做了大官,住宅挨着。宋祁那边常常宴会歌舞,宋郊听不下去,教人和他弟弟说,问他还记得当年在和尚庙里咬菜根否?宋祁却答得妙:请问当年咬菜根是为甚么来着!这正是所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做了"人上人",吃得好,穿得好,玩儿得好:"兼善天下"于是成了个幌子。照这个看法,忍饥挨饿或者吃粗饭、喝冷水,只是为了有朝一日可以大吃大喝,痛快的玩儿。吃饭第一原是人情,大多数士人恐怕正是这么在想。不过宋郊、宋祁的时代,道学刚起头,所以宋祁还敢公然表示他的享乐主义;后来士人的地位增进,责任加重,道学的严格的标准掩护着也约束着在治者地位的士人,他们大多数心里尽管那么在想,嘴里却就不敢说出。嘴里虽然不敢说出,可是实际上往往还是在享乐着。于是他们多吃多喝,就有了少吃少喝的人;这少吃少喝的自然是被治的广大的民众。

  民众,尤其农民,大多数是听天由命安分安己的,他们惯于忍饥挨饿,几千年来都如此。除非到了最后关头,他们是不会行动的。他们到别处就食,抢米,吃大户,甚至于造反,都是被逼得无路可走才如此。这里可以注意的是他们不说话:"不得了"就行动,忍得住就沉默。他们要饭吃,却不知道自己应该有饭吃;他们行动,却觉得这种行动是不合法的,所以就索性不说甚么话。说话的还是士人。他们由于印刷的发明和教育的发展等等,人数加多了,吃饭的机会可并不加多,于是许多人也感到吃饭难了。这就有了"世上无如吃饭难"的慨叹。虽然难,比起小民来还是容易。因为他们究竟属于治者,"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有的是做官的本家和亲戚朋友,总得给口饭吃;这饭并且总比小民吃的好。孟子说做官可以让"所识穷乏者得我",自古以来做了官就有引用穷本家穷亲戚穷朋友的义务。到了民国,黎元洪总统更提出了"有饭大家吃"的话。这真是"菩萨"心肠,可是当时只当作笑话。原来这句话说在一位总统嘴里,就是贤愚不分,赏罚不明,就是糊涂。然而到了那时候,这句话却已经藏在差不多每一个士人的心里。难得的倒是这糊涂!

  第一次世界大战加上五四运动,带来了一连串的变化,中华民国在一颠一拐的走着之字路,走向现代化了。我们有了知识阶级,也有了劳动阶级,有了索薪,也有了罢工,这些都在要求"有饭大家吃".知识阶级改变了士人的面目,劳动阶级改变了小民的面目,他们开始了集体的行动;他们不能再安贫乐道了,也不能再安分守己了,他们认出了吃饭是天赋人权,公开的要饭吃,不是大吃大喝,是够吃够喝,甚至于只要有吃有喝。然而这还只是刚起头。到了这次世界大战当中,罗斯福总统提出了四大自由,第四项是"免于匮乏的自由"."匮乏"自然以没饭吃为首,人们至少该有免于没饭吃的自由。这就加强了人民的吃饭权,也肯定了人民的吃饭的要求;这也是"有饭大家吃",但是着眼在平民,在全民,意义大不同了。

  抗战胜利后的中国,想不到吃饭更难,没饭吃的也更多了。到了今天一般人民真是不得了,再也忍不住了,吃不饱甚至没饭吃,甚么礼义甚么文化都说不上。这日子就是不知道吃饭权也会起来行动了,知道了吃饭权的,更怎么能够不起来行动,要求这种"免于匮乏的自由"呢?于是学生写出"饥饿事大,读书事小"的标语,工人喊出"我们要吃饭"的口号。这是我们历史上第一回一般人民公开的承认了吃饭第一。这其实比闷在心里糊涂的骚动好得多;这是集体的要求,集体是有组织的,有组织就不容易大乱了。可是有组织也不容易散;人情加上人权,这集体的行动是压不下也打不散的,直到大家有饭吃的那一天。

  1947年6月21日作。

  (原载1947年7月6日上海《大公报》副刊《星期文艺》第9期)

  甚么是文学?

  甚么是文学?大家愿意知道,大家愿意回答,答案很多,却都不能成为定论。也许根本就不会有定论,因为文学的定义得根据文学作品,而作品是随时代演变,随时代堆积的。因演变而质有不同,因堆积而量有不同,这种种不同都影响到甚么是文学这一问题上。比方我们说文学是抒情的,但是像宋代说理的诗,十八世纪英国说理的诗,似乎也不得不算是文学。又如我们说文学是文学,跟别的文章不一样,然而就像在中国的传统里,经史子集都可以算是文学。经史子集堆积得那么多,文士们都钻在里面生活,我们不得不认这些为文学。当然,集部的文学性也许更大些。现在除经史子集外,我们又认为元明以来的小说戏剧是文学。这固然受了西方的文学意念的影响,但是作品的堆积也多少在逼迫着我们给它们地位。明白了这种种情形,就知道甚么是文学这问题大概不会有甚么定论,得看作品看时代说话。

  新文学运动初期,运动的领导人胡适之先生曾答复别人的问,写了短短的一篇《甚么是文学?》。这不是他用力的文章,说的也很简单,一向不曾引起多少注意。他说文字的作用不外达意表情,达意达得好,表情表得妙就是文学。他说文学有三种性:一是懂得性,就是要明白。二是逼人性,要动人。三是美,上面两种性联合起来就是美。这里并不特别强调文学的表情作用;却将达意和表情并列,将文学看作和一般文章一样,文学只是"好"的文章、"妙"的文章、"美"的文章罢了。而所谓"美"就是明白与动人,所谓三种性其实只是两种性。"明白"大概是条理清楚,不故意卖关子;"动人"大概就是胡先生在《谈新诗》里说的"具体的写法".当时大家写作固然用了白话,可是都求其曲,求其含蓄。他们注重求暗示,觉得太明白了没有馀味。至于"具体的写法",大家倒是同意的。只是在《甚么是文学?》这一篇里,"逼人""动人"等语究竟太泛了,不像《谈新诗》里说的"具体的写法"那么"具体",所以还是不能引人注意。

  再说当时注重文学的型类,强调白话诗和小说的地位。白话新诗在传统里没有地位,小说在传统里也只占到很低的地位。这儿需要斗争,需要和只重古近体诗与骈散文的传统斗争。这是工商业发展之下新兴的知识分子跟农业的封建社会的士人的斗争,也可以说是民主的斗争。胡先生的不分型类的文学观,在当时看来不免历史癖太重,不免笼统,而不能鲜明自己的旗帜,因此注意他这一篇短文的也就少。文学型类的发展从新诗和小说到了散文--就是所谓美的散文,又叫做小品文的。虽然这种小品文以抒情为主,是外来的影响,但是跟传统的骈散文的一部分却有接近之处。而文学包括这种小说以外的散文在内,也就跟传统的文的意念包括骈散文的有了接近之处。小品文之后有杂文。杂文可以说是继承"随感录"的,但从它的短小的篇幅看,也可以说是小品文的演变。小品散文因应时代的需要从抒情转到批评和说明上,但一般还认为是文学,和长篇议论文说明文不一样。这种文学观就更跟那传统的文的意念接近了。而胡先生说的甚么是文学也就值得我们注意了。

  传统的文的意念也经过几番演变。南朝所谓"文笔"的文,以有韵的诗赋为主,加上些典故用得好,比喻用得妙的文章;昭明《文选》里就选的是这些。这种文多少带着诗的成分,到这时可以说是诗的时代。宋以来所谓"诗文"的文,却以散文就是所谓古文为主,而将骈文和辞赋附在其中。这可以说是到了散文时代。现代中国文学的发展,虽只短短的三十年,却似乎也是从诗的时代走到了散文时代。初期的文学意念近于南朝的文的意念,而与当时还在流行的传统的文的意念,就是古文的文的意念,大不相同。但是到了现在,小说和杂文似乎占了文坛的首位,这些都是散文,这正是散文时代。特别是杂文的发展,使我们的文学意念近于宋以来的古文家而远于南朝。胡先生的文学意念,我们现在大概可以同意了。

  英国德来登早就有知的文学和力的文学的分别,似乎是日本人根据了他的说法而仿造了"纯文学"和"杂文学"的名目。好像胡先生在甚么文章里不赞成这种不必要的分目。但这种分类虽然好像将表情和达意分而为二,却也有方便处。比方我们说现在杂文学是在和纯文学争着发展。这就可以见出这时代文学的又一面。杂文固然是杂文学,其他如报纸上的通讯,特写,现在也多数用语体而带有文学意味了,书信有些也如此。甚至宣言,有些也注重文学意味了。这种情形一方面见出一般人要求着文学意味,一方面又意味着文学在报章化。清末古文报章化而有了"新文体",达成了开通民智的使命。现代文学的报章化,该是德先生和赛先生的吹鼓手罢。这里的文学意味就是"好",就是"妙",也就是"美";却决不是卖关子,而正是胡先生说的"明白""动人".报章化要的是来去分明,不躲躲闪闪的。杂文和小品文的不同处就在它的明快,不大绕弯儿,甚至简直不绕弯儿。具体倒不一定。叙事写景要具体,不错。说理呢,举例子固然要得,但是要言不烦,或简截了当也就是干脆,也能够动人。使人威固然是动人,使人信也未尝不是动人。不过这样解释着胡先生的用语,他也许未必同意罢?

  (原载北平《新生报》,1946年)

  甚么是文学的"生路"?

  杨振声先生在本年十月十三日《大公报》的《星期文艺》第一期上发表了《我们打开一条生路》一篇文。中间有一段道:

  "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不是譬如,它真的死亡了;帝国主义的死亡,独裁政体的死亡,资本主义与殖民政策也都在死亡中,因而从那些主义与政策发展出来的文化必然的也有日暮途穷之悲。我们在这里就要一点自我讽刺力与超己的幽默性,去撞自己的丧钟,埋葬起过去的陈腐,从新抖擞起精神做这个时代的人。

  这是一个大胆的,良心的宣言。

  杨振声(1890-1956),字今甫,亦作金甫,笔名希声,山东蓬莱(今蓬莱市)水城村人。现代着名教育家、作家、教授,曾任国立青岛大学(今山东大学)校长。杨先生在这篇文里可没有说到怎样打开一条生路。十一月一日《星期文艺》上有废名先生《响应"打开一条生路"》一篇文,主张"本着(孔子的)伦常精义,为中国创造些新的文艺作品",他说伦常就是道,也就是诗。杨先生在文后有一段按语,提到了笔者的疑问,主张"综合中外新旧,胎育我们新文化的蓓蕾以发为新文艺的花果".但是他说"这些话还是很笼统".

  具体的打开的办法确是很难。第一得从"做这个时代的人"说起。这是一个动乱时代,是一个矛盾时代。但这是平民世纪。新文化得从矛盾里发展,而它的根基得打在平民身上。中国知识阶级的文人吊在官僚和平民之间,上不在天,下不在田,最是苦闷,矛盾也最多。真是做人难。但是这些人已经觉得苦闷,觉得矛盾,觉得做人难,甚至愿意"去撞自己的丧钟",就不是醉生梦死。他们愿意做新人,为新时代服务。文艺是他们的岗位,他们的工具。他们要靠文艺为新时代服务。文艺有社会的使命,得是载道的东西。

  做过美国副国务卿的诗人麦克里希在一九三九年曾写过一篇文叫做《诗与公众世界》,说:"我们是活在一个革命的时代;在这时代,公众的生活冲过了私有的生命的堤防。……私有经验的世界已经变成了群众,街市,都会,军队,暴徒的世界。"他因而主张诗歌与政治改革发生关系。后来他做罗斯福总统的副国务卿,大概就为了施展他的政治改革的抱负。可惜总统死了,他也就下台了。他的主张,可以说是诗以载道。诗还要载道,不用说文更要载道了。时代是一个,天下是一家,所以大家心同理同。

  这个道是社会的使命。要表现它,传达它,得有一番生活的经验,这就难。知识阶级的文人,虽然让"公众的生活冲过了私有的生命的堤防",但是他们还惰性的守在那越来越窄的私有的生命的角落上。他们能够嘲讽的"去撞自己的丧钟",可是没有足够的勇气"从新抖擞起精神做这个时代的人".这就是他们我们的矛盾和苦闷所在。

  古代的文人能够代诉民间疾苦,现代的文人也能够表现人道主义。但是这种办法多多少少有些居高临下。平民世纪所要求的不是这个,而是一般高的表现和传达;这就是说文人得作为平民而生活着,然后将那生活的经验表现、传达出来。麦克里希所谓"革命的时代"的"革命",不知是不是这个意思,然而这确是一种革命。革命需要大勇气,自然难。

  然而苦闷要求出路,矛盾会得发展。我们的文人渐渐的在工商业的大都市之外发现了农业的内地。在自己的小小的圈子之外发现了小公务员。他们的视野扩大了,认识也清楚多了,他们渐渐能够把握这个时代了。自然,新文学运动以来的作者早就在写农村,写官僚。然而态度不同,他们是站在知识阶级自己的立场尽了反封建反帝国主义的任务。现在这时代进一步要求他们自己站到平民的立场上来说话。他们写内地,写小公务员,就是在不自觉的多多少少接受着这个要求,所以说是"发现".再说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个人主义一度猛烈的抬头,一般作者都将注意集中在自己身上,甚至以"身边琐事"为满足。现在由自己转到小公务员,转到内地人,也该算是"发现".

  知识阶级的文人如果再能够自觉的努力发现下去,再多扩大些,再多认识些,再多表现、传达或暴露些,那么,他们会渐渐的终于无形的参加了政治社会的改革的。那时他们就确实站在平民的立场,"做这个时代的人"了。现在举例来说,文人大多数生活在都市里,他们还可以去发现知识青年,发现小店员,还可以发现摊贩:这些人都已经有集团的生活了,去发现也许并不太难。现在的报纸上就有这种特写,那正是一个很好的起头。

  说起报纸,我觉得现在的文艺跟报章体并不一定有高低的分别,而是在彼此交融着,看了许多特写可以知道。现在的文艺因为读者群的增大,不能再是"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了,它得诉诸广大的读众。加上话剧和报纸特写的发达和暗示,它不自觉的渐渐的走向明白痛快的写实一路。文艺用的语言虽然总免不掉夹杂文言,夹杂欧化,但是主要的努力是向着活的语言。文艺一面取材于活的语言,一面也要使文艺的语言变成活的语言。在这种情形之下,杂文、小说和话剧自然就顺序的一个赛一个的加速的发展。这三员大将依次的正是我们开路的先锋。杨先生那篇文就是杂文,他用的就是第一员先锋。

  (原载北平《新生报》,1946年)

  低级趣味

  从前论人物,论诗文,常用雅俗两个词来分别。有所谓雅致,有所谓俗气。雅该原是都雅,都是城市,这个雅就是成都人说的"苏气".俗该原是鄙俗,鄙是乡野,这个俗就是普通话里的"土气".城里人大方,乡下人小样,雅俗的分别就在这里。引申起来又有文雅,古雅,闲雅,淡雅等等。例如说话有书卷气是文雅,客厅里摆设些古董是古雅,临事从容不迫是闲雅,打扮素净是淡雅。那么,粗话村话就是俗,美女月份牌就是俗,忙着开会应酬就是俗,重重的胭脂厚厚的粉就是俗。人如此,诗文也如此。

  雅俗由于教养。城里人生活优裕的多些,他们教养好,见闻多,乡下人自然比不上。雅俗却不是呆板的。教养高可以化俗为雅。宋代诗人如苏东坡,诗里虽然用了俗词俗语,却新鲜有意思,正是淡雅一路。教养不到家而要附庸风雅,就不免做作,不能自然。从前那些斗方名士终于"雅得这样俗",就在此。苏东坡常笑话某些和尚的诗有蔬笋气,有酸馅气。蔬笋气,酸馅气不能不算俗气。用力去写清苦求淡雅,倒不能脱俗了。雅俗是人品,也是诗文品,称为雅致,称为俗气,这"致"和"气"正指自然流露,做作不得。虽是自然流露,却非自然生成。天生的雅骨,天生的俗骨其实都没有,看生在甚么人家罢了。

  现在讲平等不大说甚么雅俗了,却有了低级趣味这一个语。从前雅俗对峙,但是称人雅的时候多,骂人俗的时候少。现在有低级趣味,却不说高级趣味,更不敢说高等趣味。因为高等华人成了骂人的话,高得那么低,谁还敢说高等趣味!再说趣味这词也带上了刺儿,单讲趣味就不免低级,那么说高级趣味岂不自相矛盾?但是趣味究竟还和低级趣味不一样。"低级趣味"很像是日本名词,现在用在文艺批评上,似乎是指两类作品而言。一类是色情的作品,一类是玩笑的作品。

  色情的作品引诱读者纵欲,不是一种"无关心"的态度,所以是低级。可是带有色情的成分而表现着灵肉冲突的,却当别论。因为灵肉冲突是人生的根本课题,作者只要认真在写灵肉冲突,而不像历来的猥亵小说在头尾装上一套劝善惩恶的话做幌子,那就虽然有些放纵,也还可以原谅。玩笑的作品油嘴滑舌,像在做双簧说相声,这种作者成了小丑,成了帮闲,有别人,没自己。他们笔底下的人生是那么轻飘飘的,所谓骨头没有四两重。这个可跟真正的幽默不同。真正的幽默含有对人生的批评,这种油嘴滑舌的玩笑,只是不择手段打哈哈罢了。这两类作品都只是迎合一般人的低级趣味来骗钱花的。

  与低级趣味对峙着的是纯正严肃。我们可以说趣味纯正,但是说严肃却说态度严肃,态度比趣味要广大些。单讲趣味似乎总有点轻飘飘的;说趣味纯正却大不一样。纯就是不杂;写作或阅读都不杂有甚么实际目的,只取"无关心"的态度,就是纯。正是正经,认真,也就是严肃。严肃和真的幽默并不冲突,例如《阿Q正传》;而这种幽默也是纯正的趣味。色情的和玩笑的作品都不纯正,不严肃,所以是低级趣味。

  (原载北平《新生报》,1946年)

  语文学常谈

  文字学从前称为"小学".只是教给少年人如何识字,如何写字,所以称为"小学".这原是实用的技术。后来才发展成为独立的学科,研究字形字音字义的演变。研究的人对这种演变这种历史的本身发生了兴趣,不再注重实用。这种文字学是语言学的一部分。语言学里又包括文法学。中国从前没有文法学,文法学是从西洋输入的。可是实用的文法技术我们也有:做文章讲虚实字,做诗讲对偶,都是的。直到前清末年,少年人学习做文做诗还是从使用虚字和对对子入手。"小学"起头早,诗文作法的讲究却远在其后;这由于时代的演变和进展,但起于实际的需要是相同的。所谓实际的需要固然是应试求官,识字的和会做诗文的能以应试求官;但从这里可以看出文字语言确是支配我们生活的要素之一,文字语言确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从学术方面说,诗文作法没有地位,算不得学术,文法学也只是刚起头;文字学却已有了深厚的传统和广大的发展。但明白了语言文字的作用,就知道文法学是该有将来的。

  现在文字学又分为形义和语音两支,各成一科,而关于义的研究又有独立为训诂学的趋势。文字形态部分经过甲骨文字和钟鼎文字的研究,比起专守许慎《说文解字》的时代有了长足的进步。语音部分发展更大,汉语之外,又研究非汉语的泰语和缅藏语,这样比较同系和近系的语言,不但广博,也可以更精确。这种用来比较的非汉语,都是调查得来的现代语。而汉语的研究也开了现代各地方言调查的一条大路。这种注重活的现代语,表示我们学术的兴趣伸展到了现代,虽然未必有关实用,可是跟现代的我们总近些了。其实也未必全然无关实用,非汉语的研究对边疆研究是有用处的。一方面研究活的现代语就不由的会注意到语法,这也促成了文法学的进步。训诂学更是刚起头。训字有顺文说解的意思,诂字是用现代语解说古代语的意思。按照"训诂"的字义和历来训诂的方法,训诂学虽然从字义的历史下手,也得注意到文法和现代语的,但是形态也罢,语音也罢,训诂也罢,文法也罢,都是从历史的兴趣开场,或早或迟渐渐伸展到现代;从现代的兴趣开场伸展到历史的,似乎只有所谓意义学。

  "意义学"这个名字是李安宅先生新创的,他用来表示英国人瑞恰慈和奥格登一派的学说。他们说语言文字是多义的。每句话有几层意思,叫做多义。唐代的皎然的《诗式》里说诗有几重旨,几重旨就是几层意思。宋代朱熹也说看诗文不但要识得文义,还要识得意思好处。这也就是"文外的意思"或"字里行间的意思",都可以叫做多义。瑞恰慈也正是从研究现代诗而悟到多义的作用。他说语言文字的意义有四层:一是文义,就是字面的意思。二是情感,就是梁启超先生说的"笔锋常带情感"的情感。三是口气,好比公文里上行平行下行的口气。四是用意,一是一,二是二是一种用意,指桑骂槐,言在此而意在彼,又是一种用意。他从现代诗下手,是因为现代诗号称难懂,而难懂的缘故就因为一般读者不能辨别这四层意义,不明白语言文字是多义的。他却不限于说诗,而扩展到一般语言文字的作用。

  他说听话读书如不能分辨这四层意义,就会不了解,甚至误解。不了解诗或误解诗,固然对自己的享受与修养有亏。不了解或误解某一些语言文字,往往更会误了大事,害了社会。即如关于一些抽象名词的争辩如"自由""民主"等,就往往因为彼此不了解或误解而起,结果常是很严重的。他以为除科学的说明真乃一是一,二是二以外,一般的语言大都是多义的。因此他觉得兹事体大。瑞恰慈被认为科学的文学批评家,他的学说的根据是心理学。他说的语言文字的作用也许过分些,但他从活的现代语里认识了语言文字支配生活的力量,语言文字不是无灵的。他们这一派并没有立"意义学"的名目,所根据的心理学也未必是定论,意义学独立成为一科大概还早,但单刀直入的从现代生活下手研究语言文字,确是值得我们注意的。

  (原载北平《新生报》,1946年)

  鲁迅先生的中国语文观

  这里是就鲁迅先生的文章中论到中国语言文字的话,综合的加以说明,不参加自己意见。有些就抄他的原文,但是恕不一一加引号,也不注明出处。

  鲁迅先生以为中国的言文一向就并不一致,文章只是口语的提要。我们的古代的纪录大概向来就将不关重要的词摘去,不用说是口语的提要。就是宋人的语录和话本,以及元人杂剧和传奇里的道白,也还是口语的提要。只是他们用的字比较平常,删去的词比较少,所以使人觉得"明白如话".至于一般所谓古文,又是古代口语的提要而不是当时口语的提要,更隔一层了。

  他说中国的文或话实在太不精密。向来作文的秘诀是避去俗字,删掉虚字,以为这样就是好文章。其实不精密。讲话也常常会辞不达意,这是话不够用;所以教员讲书必须借助于粉笔。文与话的不精密,证明思路不精密,换一句话,就是脑筋有些糊涂。倘若永远用着这种糊涂的语言,即使写下来读起来滔滔而下,但归根结蒂所得的还是一些糊涂的影子。要医这糊涂的病,他以为只好陆续吃一点苦,在语言里装进异样的句法去,装进古的,外省外府的,外国的句法去。习惯了,这些句法就可变为己有。

  他赞成语言的欧化而反对刘半农先生"归真反朴"的主张。他说欧化文法侵入中国白话的大原因不是好奇,乃是必要。要话说得精密,固有的白话不够用,就只得采取些外国的句法。这些句法比较的难懂,不像茶泡饭似的可以一口吞下去,但补偿这缺点的是精密。反对欧化的人说中国人"话总是会说的",一点不错,但要前进,全照老样子是不够的。即如"欧化"这两个字本身就是欧化的词儿,可是不用它,成吗?

  "归真反朴"是要回到现在的口语,还有语录派,更主张回到中古的口语,鲁迅先生不用说是反对的。他提到林语堂先生赞美的语录的便条,说这种东西在中国其实并未断绝过种子,像上海的衖口摊子上的文人代男女工人们写信,用的就是这种文体,似乎不劳从新提倡。他还反对"章回小说体的笔法",都因为不够用,不精密。

  他赞成语言的大众化,包括书法的拉丁化。他主张将文字交给一切人。他将中国话大略分为北方话,江浙话,两湖川贵话,福建话,广东话,主张地方语文的大众化,然后全国语文的大众化。这全国到处通行的大众语,将来如果真有的话,主力恐怕还是北方话。不过不是北方的土话,而是好像普通话模样的东西。

  大众语里也有绍兴人所谓"炼话".这"炼"字好像是熟练的意思,而不是简练的意思。鲁迅先生提到有人以为"大雪纷飞"比"大雪一片一片纷纷的下着"来得简要而神韵。他说在江浙一带口语里,大概用"凶""猛"或"厉害"来形容这下雪的样子。《水浒传》里的"那雪正下得紧",倒是接近现代大众语的说法,比"大雪纷飞"多两个字,但那"神韵"却好得远了。这里说的"神韵"大概就是"自然","到家",也就是"熟练"或"炼"的意思。

  对文言的"大雪纷飞",他取"那雪正下得紧"的自然。但一味注重自然是不行的。他主张语言里得常常加进些新成分,翻译的作品最宜担任这种工作。即使为略能识字的读众而译的书,也应该时常加些新的字眼,新的语法在里面。但自然不宜太多;以偶尔遇见而自己想想或问问别人就能懂得的为度。这样逐渐的拣必要的一些新成分灌输进去,群众是会接受的,也许还胜过成见更多的读书人。必需这样,大众语才能够丰富起来。

  鲁迅先生主张的是在现阶段一种特别的语言,或四不像的白话,虽然将来会成为"好像普通话模样的东西".这种特别的语言不该采取太特别的土话,他举北平话的"别闹""别说"做例子,说太土。可是要上口,要顺口。他说做完一篇小说总要默读两遍,有拗口的地方,就或加或改,到读得顺口为止。但是翻译却宁可忠实而不顺;这种不顺他相信只是暂时的,习惯了就会觉得顺了。若是真不顺,那会被自然淘汰掉的。他可是反对凭空生造;写作时如遇到没有相宜的白话可用的地方,他宁可用古语就是文言,决不生造,决不生造"除自己之外谁也不懂的形容词".

  他也反对"做文章"的"做","做"了会生涩,格格不吐。可是太"做"不行,不"做"却又不行。他引高尔基的话"大众语是毛坯,加了工的是文学",说这该是很中肯的指示。他所需要的特别的语言,总起来又可以这样说:"采说书而去其油滑,听闲谈而去其散漫,博取民众的口语而存其比较的大家能懂的字句,成为四不像的白话。这白话得是活的,因为有些是从活的民众口头取来,有些要从此注入活的民众里面去。"

  (原载北平《新生报》,1946年)

  诵读教学

  前天北平报上有黎锦熙先生谈国语教育一段记载。"他认为现在教育成绩最坏的是国文,其原因,第一在忽视诵读技术。……他于二十年前曾提倡新文学运动,也曾经提倡过欧化的文句。可是文法组织相当精密,没有漏洞。现在中学生作文与说话失去了联系,文字和语言脱了节。文字本来是统一的,语言一向是纷歧的。拿纷歧的语言来写统一的文字,自然发生这种畸形的病象。因此训练白话文的基本技术,应有统一的语言,使纷歧的个别的语言先加以统一的技术训练。所以大原则就是训练白话文等于训练国语。所谓’耳治‘’口治‘’目治‘这诵读教学三部曲,日渐纯熟,则古人的’一目十行‘’七步成诗‘并非难事。"这一段记载嫌笼统,不能使我们确切的了解黎先生的意思,但他强调"作文与说话失去了联系,文字和语言脱了节",强调"诵读教学",值得我们注意。

  黎锦熙(1890-1978),字劭西,湖南湘潭人。着名语言文字学家、词典编纂家、文字改革家、教育家。曾任北京师范大学教授、文学院院长、教务长、校长。所谓"作文与说话失去了联系",是指写作白话文而言。照上下文看,"失去联系"似乎指作文过分欧化,或者夹杂方言。过分欧化自然和语言脱节,夹杂方言是拿"纷歧的个别的语言"来搅乱统一的国语,也就是和国语脱节。欧化是中国现代文化的一般动向,写作的欧化是跟一般文化配合着的。欧化自然难免有时候过分,但是这八九年来在写作方面的欧化似乎已经能够适可而止了。照上下文看,黎先生好像以文法组织严密为适当的欧化的标准。但是一般中国文法书都还在用那欧语的文法做蓝本,在这个意义之下的"文法组织严密",也许倒会使欧化过分的。这种标准其实还得仔细研究,现时还定不下来。可是我们却能觉察到近些年写作的欧化的确是达到了适可而止的地步。虽然适可而止,欧化总还是欧化,写作和说话总还在脱节。这个要等时候,加上"诵读教学"的帮忙,会渐渐习惯成自然,那时候看上眼顺的,念上口也会顺了,那时候"耳治""口治""目治"就一致了。

  夹杂方言却与欧化问题不一样。从写作的本人看无论是否中学生,他的文字里夹些方言,恐怕倒觉得合拍些。在读者一面,只要方言用得适当,也会觉得新鲜或别致。这不能算是脱节。我虽然赞成定北平话为标准语,却也欣赏纯方言或夹方言的写作。近些年用四川话写作的颇有几位作家,夹杂四川话或西南官话的写作更多,有些很不错。这个丰富了我们的写的语言;国语似乎该来个门户开放政策,才能成其为国语。

  我倒觉察到一些学生作文,过分的依照自己的那"纷歧的个别的语言",而不知道顾到"统一的文字".这些学生的作文自己读自己听很顺,自己读别人听也顺,可是别人读就不顺了。他们不大用心诵读别人的文字,没有那"统一的文字"的意念,只让自己的语言支配着,所以就出了毛病。这些学生可都是相当的会说话的;要不然,他自己读的时候别人听起来也就不会觉得顺了。从一方面看,这是作文赶不上说话,算是脱节也未尝不可。这些学生该让他们多多用心诵读各家各派的文字;获得那"统一的文字"的调子或语脉--,叫文脉也成。这里就见得"诵读教学"的重要了。

  现在流行朗诵,朗诵对于说话和作文也有帮助,因为练习朗诵得咬嚼文字的意义,揣摩说话的神气。但是也许更着重在揣摩上。朗诵其实就是戏剧化,着重在动作上。这是一种特别的才能,有独立性;作品就是看来差些,朗诵家凭自己的才能也还会使听众赞叹的。诵读和朗读却不相同。称为"读"就着重在意义上,"读"字本作抽出意义解,读白话文该和宣读文件一般,自然也讲究疾徐高下,却以清朗为主,用不着甚么动作。有些白话文有意用说话体,那就应该照话那么"说";"说"也是清朗为主,有时需要一些动作,也不多。白话文需要读的却比需要说的多得多,所以读、朗读或诵读更该注重。诵读似乎不难训练,读了白话文去背也并不难。只是一般教师学生用私塾念书的调子去读,或干脆不教学生读,以为不好读或不值得读。前者歪曲了白话文,后者也歪曲了白话文,所谓过犹不及。要增进学生了解和写作白话文的能力,是得从正确的诵读教学下手,黎先生的见解是不错的。

  (原载北平《新生报》,1946年)

  诵读教学与"文学的国语"

  黎锦熙先生提倡国语的诵读教学,魏建功先生也提倡国语的诵读教学。魏先生是台湾国语推行委员会主任委员。他为"中国语文诵读方法座谈会"的事写信给我,说"台省国语事业与国文教学不能分离,而于诵读问题尤甚关切".黎先生也曾说"训练白话文等于训练国语",因而强调诵读教学。黎先生的话和魏先生的话合看,相得益彰。在语言跟国语大不相同的台湾省,才更见出诵读教学的重要来。国语对于现在的台湾同胞差不多是一种新的语言;学习新的语言,得从"说"入手;但是要同时学习"说"和"写",就非注重诵读教学不可。

  诵读教学在一般看来是注重了解和写作,黎先生的意见,据报上所记,正是如此。魏先生似乎更注重诵读对于说的效用,就是对于口语的效用。这一层是我们容易忽略的。我们现在学习外国语,一般的倒是从诵读入手,这是事实。照念的"说"出来,虽然不很流利,却也可以成话。这可见诵读可以帮助造成口语。但是我们学习国语,一般的是从"说"入手。这原是更有效的直接办法。不过在台湾这种直接法事实上恐怕一时不能普遍推行,所以就是撇开"写"单就"说"而论,也还得从诵读入手。我猜想魏先生的意思是如此。

  我因此却想到一个更大的问题,就是"文学的国语"的问题。胡适之先生当年写的《建设的文学革命论》,提出"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两个语。他说"文学的国语"要由"国语的文学"产生。这是不错的。到现在三十年了,"国语的文学"已经伸展到小公务员和小店员群众里,区域是很广大了,读众是很不少了,而"文学的国语"虽然也在成长中,却似乎慢些。就是接触国语文学最多最久的知识青年这阶层,在这三十年里口语上似乎也并没有变化多少,没有丰富多少,这比起国语文学的发达,简直可以说是配合不上。我想这种情形主要的是由于国语的文学有自觉的努力,而文学的国语只在自然的成长。现在是到了我们加以自觉的努力的时候了,这种自觉的努力就是诵读教学。

  现在我们的白话文,就是国语文学用的文字,夹杂着一些文言和更多的欧化语式。文言本可上口,不成大问题;成问题的是欧化语式,一般人总觉得不能上口;加以非难。他们要的是顺:看起来顺眼,听起来顺耳,读起来顺口。这里是顺口第一;顺口自然顺耳,而到了顺耳,自然也就顺眼了。所以不断的有人提出"上口"来做白话文的标准。这自然有它的道理,白话本于口语,自然应该"上口".但是从语言的成长而论,尤其从我们的"文学的国语"的成长而论,这个"上口"或"顺口"的标准却应该活用;有些新的词汇新的语式得给予时间让它们或教它们上口。这些新的词汇和语式,给予了充足的时间,自然就会上口;可是如果加以诵读教学的帮助,需要的时间会少些,也许会少得多。

  语言是活的,老是在成长之中,随时吸收新的词汇和语式来变化它自己,丰富它自己。但这是自然而然,所以我们虽然常有些新语上口,却简直不觉得那些是新语。可是在大量新语同时来到的时候,我们就觉得了。清末的"新名词"的问题,就是因为"新名词"一涌而来,消化不了,所以大家才觉得那些是"新名词",是不顺眼的"新名词".但是那些"新名词"如"手续""取消"等,以及新语式如"有……必要"等,现在却早已成了口头熟语了。新名词越来越多,见惯不惊,也已经不成问题了。成问题的是欧化语式。但是反对欧化语式的似乎以老年人和中年人为多;在青年人间,只要欧化得不过分,他们倒愿意接受的。

  青年人愿意接受欧化语式,主要的是阅读以及诵读的影响。这时代的青年人,大概在小学和初中时期就接触了白话文,而一般白话文多少都有些欧化。他们诵读一些,可是阅读的很多。高中到大学时期他们还是不断的在阅读欧化的白话文,并且阅读的也许更多。这样自然就愿意接受欧化的语式。只是由于诵读教学的不得法和无标准,他们接受欧化语式,阅读的影响实在比诵读的影响大得多。所以就是他们,也还只能多多接受欧化到笔下,而不能多多接受欧化到口头。白话文确是至今还不能完全上口。写好一篇稿子去演讲广播,照着念下去,自己总觉得有许多地方不顺口,怕人家听不明白。于是这里插进一些解释,那里换掉一些语式,于是白话和白话文还是两家子。说的语言和写的语言多少本有些距离,但是演讲或广播的语言应该近于写的语言,而不应该如我们的相距这么远。白话文像这样不能完全上口,我们的"文学的国语"是不能成立的。

  现在我们叙述或讨论日常事项,因为词汇的关系,常常不自觉的采用一些欧化语式,但是范围不大。要配合着这种实际情形,加速"文学的国语"的成长,就得注重诵读教学,建立诵读的标准。如果从小学到初高中一直注重诵读,教师时常范读,学生时常练习,习惯自然,就会觉得白话文并不难上口。这班青年学生到了那时候就不但会接受新的白话文在笔下,并将接受新的白话到口头了。他们更将散布影响到一般社会里,这样会加速国语的成长,也会加速"文学的国语"的造成。诵读教学并不太难。第一得知道诵读就是读,不是吟,也不是唱。这是最简单的标准。第二得多练习,曲不离口,诵读也要如此。这是最简单的办法。过去的诵读教学,拿白话文来吟唱,自然不是味儿;因为不是味儿,也就不愿意多练习。现在得对症下药才成。

  (原载北平《新生报》,1946年)

  论诵读

  最近魏建功先生举行了一回"中国语文诵读方法座谈会",参加的有三十人左右,座谈了三小时,大家发表的意见很多。我因为去诊病,到场的时候只听到一些尾声。但是就从这短短的尾声,也获得不少的启示。昨天又在北平《时报》上读到李长之先生的《致魏建功先生书》,觉得很有兴味。自己在接到开会通知的时候也曾写过一篇短文,说明诵读教学可以促进"文学的国语"的成长,现在还有些补充的意见,写在这里。

  魏建功(1901-1980),字天行,笔名健攻、山鬼、文狸等。着名语言文字学家、教育家,我国现代语言学的早期开拓者之一,北京大学中文系古典文献专业的奠基人。抗战以来大家提倡朗诵,特别提倡朗诵诗。这种诗歌朗诵战前就有人提倡。那时似乎是注重诗歌的音节的试验;要试验白话诗是否也有音乐性,是否也可以悦耳,要试验白话诗用那一种音节更听得入耳些。这种朗诵运动为的要给白话诗建立起新的格调,证明它的确可以替代旧诗。战后的诗歌朗诵运动比战前扩大得多,目的也扩大得多。这时期注重的是诗歌的宣传作用,教育作用,也许尤其是团结作用,这是带有政治性的。而这种朗诵,边诵边表情,边动作,又是带有戏剧性的。这实在是将诗歌戏剧化。戏剧化了的诗歌总增加了些甚么,不全是诗歌的本来面目。而许多诗歌不适于戏剧化,也就不适于这种朗诵。所以有人特别写作朗诵诗。战前战后的朗诵运动当然也包括小说散文和戏剧,但是特别注重诗;因为是精炼的语言,弹性大,朗诵也最难。

  朗诵的发展可以帮助白话诗文的教学,也可以帮助白话诗文的上口,促进"文学的国语"成长。但是两个时期的朗诵运动,都并不以语文教学为目标;语文教学实际上也还没有受到很大的影响。现在魏建功先生,还有黎锦熙先生,都在提倡诵读教学,提倡向这一方面的自觉的努力,这是很好的。这不但与朗诵运动并行不悖,而且会相得益彰。黎先生提倡的诵读教学,据报上他的谈话,似乎注重白话,魏先生的座谈,却包括文言。这种诵读教学自然是以文为主,不以诗为主;因为教材是文多,习作也是文多,应用还是文多。这就和朗诵运动的出发点不一样。

  诵读是一种教学过程,目的在培养学生的了解和写作的能力。教学的时候先由教师范读,后由学生跟着读,再由学生自己练习着读,有时还得背诵。除背诵外却都可以看着书。诵读只是诵读,看着书自己读,看着书听人家读,只要做过预习的工夫,当场读得又得法,就可以了解的,用不着再有面部表情和肢体动作。这和战前的朗诵差不多,只是朗诵时听众看不到原作;和战后的朗诵却就差得多。朗诵是艺术,听众在欣赏艺术。诵读是教学,读者和听者在练习技能。这两件事目的原不一样。但是朗诵和诵读都是既非吟,也非唱,都只是说话的调子,这可是一致的。

  吟和唱都将文章音乐化,而朗诵和诵读却注重意义,音乐化可以将意义埋起来,或使意义滑过去。战前的朗诵固然可以说是在发现白话诗的音乐性,但是有音乐性不就是音乐化。例如一首律诗,平仄的安排是音乐性,吟起来才是音乐化,读下去就不是的。现在我们注重意义,所以不要音乐化,不要吟和唱。我在别处说过"读"该照宣读文件那样,但是这句话还未甚显明。李长之先生说的才最干脆,他说"所谓诵读一事,也便只有用话的语调(平常说话的语调)去读的一途了".宣读文件其实就用的是说话的语调。

  诵读虽然该用说话的调子,可究竟不是说话。诵读赶不上说话的流畅,多少要比说话做作一些。诵读第一要口齿清楚,吐字分明。唱曲子讲究咬字,诵读也得字字清朗;尽管抑扬顿挫,清朗总得清朗的。李长之先生注重词汇的读出,也就是这个意思。座谈会里潘家洵先生指出私塾儿童读书固然有两字一顿的,却也有一字一顿的;如"孟-子-见-梁-惠-王"之类的读法,我们是常常可以听到的。大概两字一顿是用在整齐的句法上,如读《千字文》《百家姓》《龙文鞭影》《幼学琼林》《千家诗》之类;一字一顿是用在参差的句法上,如读《四书》等。前者是音乐化,后者逐字用同样强度读出,是让儿童记清每一个字的形和音,像是强调的说话。这后一种诵读,机械性却很大,不像说话那样可以含胡几个字甚至吞咽几个字而反有姿态,有味儿。我们所要的字字清朗的诵读,性质上就近于这后一种,不过顿的字数不一定,再加上抑扬顿挫,跟说话多相像一些罢了。

  用说话的调子诵读白话文,自然该最像说话,虽然因为言文总有些分别,不能等于说话。但是现在的白话文是欧化了的,诵读起来也还不能很像说话。相信诵读教学切实施行若干时后,诵读可以帮助变化说话的调子;那时白话文的诵读虽然还是不能等于说话,总该差不离儿了。诵读白话诗,现在是更不像说话;因为诗是精炼的说话,跟随心信口的说话本差着些程度,加上欧化,自然要差得更多。用说话的调子读文言,不论是诗是文,是骈是散,自然还要差得多;但是比吟或唱总近于说话些。从前学习文言乃至欣赏文言,好像非得能吟会唱不可。我想吟唱固然有益,但是诵读也许帮助更大。大概诗词曲和骈文,音乐性本来大些,音乐化的去吟唱可以获得音乐方面的受用,但是在了解和欣赏意义上,吟唱是不如诵读的。至于所谓古文,本来基于平常说话的调子,虽然因为究竟不是口头的语言,不妨音乐化的去吟唱,然而受用似乎并不大;倒是诵读能见出这种古文的本色。所以就是文言,也还该以说话调的诵读为主。但是诵读总得多读熟读,才有效用;"曲不离口",诵读也是一样道理。

  诵读口语体的白话文(这种也可以称为白话),还有诵读小说里的一些对话和话剧,应该就像说话一样,虽然也还未必等于说话。说是未必等于说话,因为说话有声调,又多少总带着一些面部表情和肢体动作,写出来的说话虽然包含着这些,却不分明。诵读这种写出来的说话,得从意义里去揣摩,得从字里行间去揣摩。而写的人虽然想着包含那些,却也未必能包罗一切;揣摩的人也未必真能尽致。这就未必相等了。所以认真的演出话剧,得有戏谱,详细注明声调等等。李长之先生提到的赵元任先生的《最后五分钟》就是这种戏谱。有了这种戏谱,还得再加揣摩。但是舞台上的台词也还是不等于平常的说话。因为台词不但是戏中人在对话,并且是给观众听的对话,固然得流畅,同时也得清朗。所以演戏需要专业的训练,比诵读难。

  写的白话不等于说话,写的白话文更不等于说话。写和说到底是两回事。文言时代诵读帮助写的学习,却不大能够帮助说的学习;反过来说话也不大能够帮助写的学习。这时候有些教育程度很高的人会写却说不好,或者会说却写不好,原不足怪。可是,现下白话时代,诵读不但可以帮助写,还可以帮助说,而说话也可以帮助写;可是会写不会说和会说不会写的人还是有。这就见得写和说到底是两回事了。大概学写主要得靠诵读,文言白话都是如此;单靠说话学不成文言也学不好白话。现在许多学生很能说话,却写不通白话文,就因为他们诵读太少,不懂得如何将说话时的声调等等包含在白话文里。他们的作文让他们自己念给别人听,满对,可是让别人看就看出不通来了。他们会说话到一种程度,能以在诵读自己作文的时候,加进那些并没有能够包含在作文里的成分去,所以自己和别人听起来都合式;他们自己看的时候,也还能够如此。等到别人看,别人凭一般诵读的习惯,只能发挥那些作文里包含得有的,却不能无中生有,这就漏了。至于学说话,主要的得靠说话;多读熟白话文,多少有些帮助,多少能够促进,可是主要的还得靠说话。只注重诵读和写作而忽略了说话,自然容易成为会写而说不好的人。至于李长之先生提到鲁迅先生,又当别论。鲁迅先生是会说话的,不过不大会说北平话。他写的是白话文,不是白话。长之先生赞美座谈会中顾随先生读的《阿Q正传》,说是"觉得鲁迅运用北平的口语实在好极了".我当时不在场,想来那恐怕一半应该归功于顾先生的诵读的。

  再说用说话的调子诵读白话诗,那是比诵读白话文更不等于说话。如上文所说诗是精炼的语言,跟平常的说话自然差得多些。精炼靠着暗示和重叠。暗示靠新鲜的比喻和经济的语句;重叠不是机械的,得变化,得多样。这就近乎歌而带有音乐性了。这种音乐性为的是集中注意的力量,好像电影里特别的镜头。集中了注意力,才能深入每一个词汇和语句,发挥那蕴藏着的意义,这也就是诗之所以为诗。白话诗却不要音乐化,音乐化会掩住了白话诗的个性,磨损了它的曲折处。白话诗所以不会有固定的声调谱,我看就是为此。白话诗所以该用说话调诵读,也是为此。一方面白话诗也未尝不可以全不带音乐性而直用平常说话的调子写作。但是只宜于短篇如此。因为短篇的精炼可以不靠重叠,长些的就不成。苏俄的玛耶可夫斯基的诗,按说就只用平常说话的调子,却宜于朗诵。他的诗就是短篇多,国内也有向这方面努力的,田间先生就是一位。这种诗不用说更该用说话调诵读,诵读起来也许跟口语体的白话文差不多,但要强调些。因为篇幅短,要是读得太流畅,一下子就完了,没有了,所以得滞实些才成。其实诗的诵读一般的都得滞实些。一方面有弹性,一方面要滞实,所以难。两次朗诵运动都以诗为主,在艺术上算是攻坚。但是诵读只是训练技能,还该从容易的文的诵读下手。

  (原载《大公报》,1946年)

  论国语教育

  三十五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北平各报有中央社讯一节:

  台湾省国语推行委员会主任委员魏建功,就三十馀年来国语教育推行情形,对记者谈:民国二年蔡元培任教育总长,鉴于新文化运动语体文亟须提倡,即开始组织国语推行机构。国语之推行,实际甚为简单,而教育行政负责者不予协助,以致困难重重,国语推行运动似已呈藕断丝连之态。实则国语推行,即在厉行注音符号。赞助有力之国语推行运动者,多为文学方面人物。我国尚无专门从事语文办理国语教育者。现在国语推行人士皆在四十岁以上,后继者寥寥。政府应切实注意之,否则台湾之国语推行,今后十年的工作干部就成问题。

  魏先生这一节简短的谈话,充分的叙述了冷落的国语推行的现状。

  魏先生说的三十年来的国语教育,是专就民国成立以来说的。若是追溯渊源应该从清末说起。那时的字母运动和白话运动是民国以来国语运动的摇篮。那时的目标是开通民智。字母运动是用拼音字母替代汉字,让一般不识字的民众容易学,容易用。白话运动是编印白话书报给一般识得一些汉字的民众看,让他们得到一些新的知识。前者是清除文盲,后者专开通民智,自然,清除文盲也为的开通民智,那时也印行了好些字母拼音的读物。这两种运动都以一般未受教育或受过很少教育的民众为对象,字母和白话都只是为他们的方便,并非根本的改革文字。那时所谓上等人还是用着汉字和文言,认为当然。再说这两种运动都不曾强调读音的统一;他们注重的只是识字和阅读。

  民国以来的国语运动可大大的不同。他们首先注重国音的统一,制出了注音字母,现在改称"注音符号",后来又将北平话定为标准语。新文学运动接着"五四"运动,这才强调国语体文,将小学和初中的国文科改为国语科。后来又有废除汉字运动,又制出了国语罗马字,就是注音符号第二式,现在改称"译音符号".注音字母和国语罗马字,标准语,国语科,都是教育部定的。究竟是民国了,这种国语运动不再分别上等人和下层民众,总算国民待遇,一视同仁。三十年来语体文的发展蒸蒸日上,成绩最好。魏先生说"赞助有力之国语推行运动者,多为文学方面人物",大概就是偏重语体文的成绩一项而言。其次是注音符号第一式的施用,也在相当的进展。早年有过一个国语讲习所,讲习的主要就是北平话和注音字母。这字母也曾用来印过《国音字典》《字汇》和一些书报。抗战前并已有了注音汉字和注音汉字印的小学教科书。抗战后印刷条件艰难,注音汉字的教科书办不到了,但还有注音小报在后方继续的苦撑着。

  《国音字典》《国音常用字汇》以及别的字典里除用第一式符号外,兼用第二式注音。但是第二式制定得晚,又不能配合汉字的形体,所以施用的机会少得多。加上带有政治性的拉丁化或新文字运动,使教育当局有了戒心,他们只将这第二式干搁着,后来才改为"译音符号",限于译音用;注音字母也早改为"符号",专作注音用。这些都是表示反对废除汉字改用拼音文字。一方面拉丁化运动者,却称国语罗马字和注音字母所表示的国语为"官僚国语".本来定一个地方的话为标准语,反对的就不少;他们主张以普通话为标准语。第一次的《国音字典》里的国音就是照这个标准定的。后来才改用北平话,以为这才是自然的标准,不是勉强凑合的普通话。改定以后反对的还是很多。江浙人总说国语没有入声,那几个卷舌音也徒然教孩子们吃苦头。抗战后到了西南,西南的中小学里教学注音符号的似乎极少。我曾参加过成都市小学教师暑期讲习会。讲过一回注音符号,听众似乎全不接头,并且毫无兴趣。这大概是注音符号还没有经教育当局推行到四川的原故。一方面西南官话跟北平也近些,说起来够清楚的,他们也不忙学国语。再说北平话定作标准语是在北平建都时代。首都改到南京以后,大家似乎忙着别的,还没有注意到这个问题上。将来若注意到了,会不会像目下讨论建都问题这样热烈的争执呢?这是很难预测的。

  我个人倒是赞成国语有一个自然的标准。自己是苏北人,却赞成将北平话作为标准语。一来因为北平是文化城,二来因为北平话的词汇差不多都写得出,三来因为北平话已经作为标准语多年,虽然还没有"俗成","约定"总算"约定"的了。标准语只是标准,"蓝青官话"也罢,"二八京腔"也罢,只要向着这个标准走就成。特别是孩子们向着这个标准走就成。以后交通应该越来越便利,孩子们听国语的机会多,学起来不会难。成人自然难些,但是有个自然的标准,总比那形形色色的或只在字典里而并不上口的普通话好捉摸些。就算是国音乡调,甚至乡音国调,也总可以帮助大家了解些。因此我赞成北平师范学院这回设国语专修科,多培植些"专门从事语文办理国语教育"的人才。这些人该能说纯粹的国语,还得有文学的修养,这才能成为活的自然的标准。他们将来散到各地去服务,标准语就更不难学习了。但是除此以外还有更重要的一件事,就是该快些恢复注音汉字的教科书,如能多有注音汉字的书报更好。

  废除汉字在日本还很困难,在中国恐怕更难。我所以主张先行施用注音汉字。联合国文教会议这回建议"全世界联合清除文盲",我们的国语教育也该以清除文盲为首务。现在讲清除文盲,跟清末讲开通民智态度不同,但需要还是一样迫切,也许更迫切些。清除文盲要教他们容易识字,注音汉字该可以帮忙他们识字。说起识字,又来了一个问题,也在国语教育项下。标准语得有标准音,还得有标准字。这些年注意国民教育的人,有些在研究汉字的基本字汇。战前商务印书馆印行的庄泽宣先生编辑的《基本字汇》,综合九家研究的结果,共五千二百六十九字。照最近陆殿扬先生发表的意见(《文讯》新六号,《关于字汇问题》),"宜以二千五百字为度".这种基本字汇将常用的汉字统计出来,减轻学习的负担,自然很好。但是统计的时候不能只注意单字,还该注意单字合成的词汇,才能切用。有了这种基本字汇,还得注意字形的划一,这就是陆先生所谓标准字。

  陆先生指出汉字形体的分歧和重复,妨害学习很大。这种分歧和重复如任其自然演变,就会越来越多,多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从前历代常要规定正体字,教人民遵用;应国家考试的如不遵用,就是犯规,往往因此不准参加考试。这倒不是妄作威福,而是为了公众的方便,也就是所谓"约定俗成".记得魏建功先生在教育部召集的一个会议里曾经建议整理汉字形体,搜罗所有汉字的各种形体,编辑成书,同时定出各个汉字的通用形体,也就是标准字。但是这种大规模的工作,需要相当多的人力财力和时间,一时不容易着手。也许还得先有些简易的办法来应急,这种得"专门从事语文"的人共同研究才成。还有,王了一先生也曾强调标准汉字,虽然他没有提出"标准字"这名称。陆先生是主张"整理国字,使之合理化,科学化,统一化,正确化,非从速厘订标准字不可".有了标准字和基本字汇相辅而行,汉字的学习该比从前减少困难很多,清除文盲才可以加速的进展。同时还得根据标准字的基本字汇编辑国民读物,供一般应用。这种读物似乎不一定要用旧形式,只要浅近清楚就好。目下一般小店员和工人读报的已不少,报纸的文体大部分不是旧形式,他们也能够并且有兴趣的念下去。他们,尤其是年轻的,也愿意学些新花样,并不是一味恋着老古董的。

  (原载北平《时报》,1946年)

  古文学的欣赏

  新文学运动开始的时候,胡适之先生宣布"古文"是"死文学",给它撞丧钟,发讣闻。所谓"古文",包括正宗的古文学。他是教人不必再作古文,却显然没有教人不必阅读和欣赏古文学。可是那时提倡新文化运动的人如吴稚晖、钱玄同两位先生,却教人将线装书丢在茅厕里。后来有过一回"骸骨的迷恋"的讨论也是反对作旧诗,不是反对读旧诗。但是两回反对读经运动却是反对"读"的。反对读经,其实是反对礼教,反对封建思想;因为主张读经的人是主张传道给青年人,而他们心目中的道大概不离乎礼教,不离乎封建思想。强迫中小学生读经没有成为事实,却改了选读古书,为的了解"固有文化".为了解固有文化而选读古书,似乎是国民分内的事,所以大家没有说话。可是后来有了"本位文化"论,引起许多人的反感;本位文化论跟早年的保存国粹论同而不同,这不是残馀的而是新兴的反动势力。这激起许多人,特别是青年人,反对读古书。

  可是另一方面,在本位文化论之前有过一段关于"文学遗产"的讨论。讨论的主旨是如何接受文学遗产,倒不是扬弃它;自然,讨论到"如何"接受,也不免有所分别扬弃的。讨论似乎没有多少具体的结果,但是"批判的接受"这个广泛的原则,大家好像都承认。接着还有一回范围较小,性质相近的讨论。那是关于《庄子》和《文选》的。说《庄子》和《文选》的词汇可以帮助语体文的写作,的确有些不切实际。接受文学遗产若从"做"的一面看,似乎只有写作的态度可以直接供我们参考,至于篇章字句,文言语体各有标准,我们尽可以比较研究,却不能直接学习。因此许多大中学生厌弃教本里的文言,认为无益于写作;他们反对读古书,这也是主要的原因之一。但是流行的作文法,修辞学,文学概论这些书,举例说明,往往古今中外兼容并包;青年人对这些书里的"古文今解"倒是津津有味的读着,并不厌弃似的。从这里可以看出青年人虽然不愿信古,不愿学古,可是给予适当的帮助,他们却愿意也能够欣赏古文学,这也就是接受文学遗产了。

  说到古今中外,我们自然想到翻译的外国文学。从新文学运动以来,语体翻译的外国作品数目不少,其中近代作品占多数;这几年更集中于现代作品,尤其是苏联的。但是希腊、罗马的古典,也有人译,有人读,直到最近都如此。莎士比亚至少也有两种译本。可见一般读者(自然是青年人多),对外国的古典也在爱好着。可见只要能够让他们接近,他们似乎是愿意接受文学遗产的,不论中外。而事实上外国的古典倒容易接近些。有些青年人以为古书古文学里的生活跟现代隔得太远,远得渺渺茫茫的,所以他们不能也不愿接受那些。但是外国古典该隔得更远了,怎么事实上倒反容易接受些呢?我想从头来说起,古人所谓"人情不相远"是有道理的。尽管社会组织不一样,尽管意识形态不一样,人情总还有不相远的地方。喜怒哀乐爱恶欲总还是喜怒哀乐爱恶欲,虽然对象不尽同,表现也不尽同。对象和表现的不同,由于风俗习惯的不同;风俗习惯的不同,由于地理环境和社会组织的不同。使我们跟古代跟外国隔得远的,就是这种种风俗习惯;而使我们跟古文学跟外国文学隔得远的尤其是可以算作风俗习惯的一环的语言文字。语体翻译的外国文学打通了这一关,所以倒比古文学容易接受些。

  人情或人性不相远,而历史是连续的,这才说得上接受古文学。但是这是现代,我们有我们的立场。得弄清楚自己的立场,再弄清楚古文学的立场,所谓"知己知彼",然后才能分别出那些是该扬弃的,那些是该保留的。弄清楚立场就是清算,也就是批判;"批判的接受"就是一面接受着,一面批判着。自己有立场,却并不妨碍了解或认识古文学,因为一面可以设身处地为古人着想,一面还是可以回到自己立场上批判的。这"设身处地"是欣赏的重要的关键,也就是所谓"感情移入".个人生活在群体中,多少能够体会别人,多少能够为别人着想。关心朋友,关心大众,恕道和同情,都由于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甚至"替古人担忧"也由于此。演戏,看戏,一是设身处地的演出,一是设身处地的看入。做人不要做坏人,做戏有时候却得做坏人。看戏恨坏人,有的人竟会丢石子甚至动手去打那戏台上的坏人。打起来确是过了分,然而不能不算是欣赏那坏人做得好,好得教这种看戏的忘了"我".这种忘了"我"的人显然没有在批判着。有批判力的就不至如此,他们欣赏着,一面常常回到自己,自己的立场。欣赏跟行动分得开,欣赏有时可以影响行动,有时可以不影响,自己有分寸,做得主,就不至于糊涂了。读了武侠小说就结伴上峨眉山,的确是糊涂。所以培养欣赏力同时得培养批判力:不然,"有毒的"东西就太多了。然而青年人不愿意接受有些古书和古文学,倒不一定是怕那"毒",他们的第一难关还是语言文字。

  打通了语言文字这一关,欣赏古文学的就不会少,虽然不会赶上欣赏现代文学的多。语体翻译的外国古典可以为证。语体的旧小说如《水浒传》《西游记》《红楼梦》《儒林外史》,现在的读者大概比二三十年前要减少了,但是还拥有相当广大的读众。这些人欣赏打虎的武松,焚稿的林黛玉,却一般的未必崇拜武松,尤其未必崇拜林黛玉。他们欣赏武松的勇气和林黛玉的痴情,却嫌武松无知识,林黛玉不健康。欣赏跟崇拜也是分得开的。欣赏是情感的操练,可以增加情感的广度、深度,也可以增加高度。欣赏的对象或古或今,或中或外,影响行动或浅或深,但是那影响总是间接的,直接的影响是在情感上。有些行动固然可以直接影响情感,但是欣赏的机会似乎更容易得到些。要培养情感,欣赏的机会越多越好;就文学而论,古今中外越多能欣赏越好。这其间古文和外国文学都有一道难关,语言文字。外国文学可用语体翻译,古文学的难关该也不难打通的。

  我们得承认古文确是"死文字",死语言,跟现在的语体或白话不是一种语言。这样看,打通这一关也可以用语体翻译。这办法早就有人用过,现代也还有人用着。记得清末有一部《古文析义》,每篇古文后边有一篇白话的解释,其实就是逐句的翻译。那些翻译够清楚的,虽然罗唆些。但是那只是一部不登大雅之堂的启蒙书,不曾引起人们注意。"五四"运动以后,整理国故引起了古书今译。顾颉刚先生的《盘庚篇今译》(见《古史辨》),最先引起我们的注意。他是要打破古书奥妙的气氛,所以将《尚书》里诘屈聱牙的这《盘庚》三篇用语体译出来,让大家看出那"鬼治主义"的把戏。他的翻译很谨严,也够确切;最难得的,又是三篇简洁明畅的白话散文,独立起来看,也有意思。近来郭沫若先生在《由周代农事诗论到周代社会》一文(见《青铜时代》)里翻译了《诗经》的十篇诗,风雅颂都有。他是用来论周代社会的,译文可也都是明畅的素朴的白话散文诗。此外还有将《诗经》《楚辞》和《论语》作为文学来今译的,都是有意义的尝试。这种翻译的难处在乎译者的修养;他要能够了解古文学,批判古文学,还要能够照他所了解与批判的译成艺术性的或有风格的白话。

  翻译之外,还有讲解,当然也是用白话。讲解是分析原文的意义并加以批判,跟翻译不同的是以原文为主。笔者在《国文月刊》里写的《古诗十九首集释》,叶绍钧先生和笔者合作的《精读指导举隅》(其中也有语体文的讲解),浦江清先生在《国文月刊》里写的《词的讲解》,都是这种尝试。有些读者嫌讲得太琐碎,有些却愿意细心读下去。还有就是白话注释,更是以读原文为主。这虽然有人试过,如《论语》白话注之类,可只是敷衍旧注,毫无新义,那注文又罗里罗唆的。现在得从头做起,最难的是注文用的白话,现行的语体文里没有这一体,得创作,要简明朴实。选出该注释的词句也不易,有新义更不易。此外还有一条路,可以叫做拟作。谢灵运有《拟魏太子邺中集》,综合的拟写建安诗人,用他们的口气作诗。江淹有《杂拟诗》三十首,也是综合而扼要的分别拟写历代无名的五言诗人,也用他们自己的口气。这是用诗来拟诗。英国麦克士·比罗姆着《圣诞花环》,却以圣诞节为题用散文来综合的扼要的拟写当代各个作家。他写照了各个作家,也写照了自己。我们不妨如法炮制,用白话来尝试。以上四条路都通到古文学的欣赏;我们要接受古代作家文学遗产,就可以从这些路子走近去。

  现代人眼中的古代

  --介绍郭沫若着《十批判书》

  约莫十年前,冯友兰先生提出"释古"作为我们研究古代文化的态度。他说的"释古",是对向来的"尊古""信古"和近代的"疑古"而言,教我们不要一味的盲信,也不要一味的猜疑,教我们客观的解释古代。但这是现代人在解释,无论怎样客观,总不能脱离现代人的立场。即如冯友兰先生的《中国哲学史》的分期,就根据了种种政治经济社会的变化,而不像从前的学者只是就哲学谈哲学,就文化谈文化。这就是现代人的一种立场。现代知识的发展,让我们知道文化是和政治经济社会分不开的,若将文化孤立起来讨论,那就不能认清它的面目。但是只求认清文化的面目,而不去估量它的社会作用,只以解释为满足,而不去批判它对人民的价值,这还只是知识阶级的立场,不是人民的立场。

  冯友兰(1895-1990),字芝生,河南南阳唐河人,着名哲学家,1924年获哥伦比亚大学博士学位,历任中州大学(现在的河南大学)、广东大学、燕京大学教授、清华大学文学院院长兼哲学系主任,西南联大哲学系教授兼文学院院长,清华大学校务会议主席,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其哲学作品为中国哲学史的学科建设作出了重大贡献,被誉为"现代新儒家".有些人看到了这一点,努力的试验着转换立场来认识古代,评价古代。中国古代社会史论战就是这样开始的。这大概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但是这个试验并不容易,先得对古代的纪录有一番辨析和整理工夫,然后下手,才能有些把握,才不至于曲解,不至于公式化。而对人民的立场,也得多少经过些实际生活的体验,才能把握得住;若是只凭空想,也只是公式化。所以从迷信古代,怀疑古代到批判古代,中间是得有解释古代这一步工作才成。这一步工作,让我们熟悉古代文化,一点一滴的将它安排在整个社会里来看。我们现在知道若是一下子就企图将整个古代文化放在整个社会机构里来看,那是不免于生吞活剥的。

  说到立场,有人也许疑心是主观的偏见而不是客观的态度,至少也会妨碍客观的态度。其实并不这样。我们讨论现实,讨论历史,总有一个立场,不过往往是不自觉的。立场大概可别为传统的和现代的;或此或彼,总得取一个立场,才有话可说。就是听人家说话,读人家文章,或疑或信,也总有一个立场。立场其实就是生活的态度;谁生活着总有一个对于生活的态度,自觉的或不自觉的。对古代文化的客观态度,也就是要设身处地理解古人的立场,体会古人的生活态度。盲信古代是将自己一代的愿望投影在古代,这是传统的立场。猜疑古代是将自己一代的经验投影在古代,这倒是现代的立场。但是这两者都不免强古人就我,将自己的生活态度,当作古人的生活态度,都不免主观的偏见。客观的解释古代,的确是进了一步。

  理解了古代的生活态度,这才能亲切的做那批判的工作。

  中国社会史论战结束的时候,郭沫若先生写成了他的《中国古代社会研究》。这是转换立场来研究中国古代的第一部系统的着作,不但"博得了很多的读者",也发生了很大的影响。抗战以来的许多新史学家,似乎多少都曾受到这部书的启示。但是郭先生在《十批判书》里,首先就批判这部书,批判他自己。他说:

  我首先要谴责自己。我在一九三○年发表了《中国古代社会研究》那一本书,虽然博得了很多的读者,实在是太草率,太性急了。其中有好些未成熟的或甚至错误的判断,一直到现在还留下相当深刻的影响。有的朋友还沿用着我的错误的征引,而又引到另一错误的判断,因此关于古代的面貌,引起了许多新的混乱。

  我们相信这是他的诚实的自白。

  但是他又说:

  关于秦以前的古代社会的研究,我前后费了将近十五年的工夫,现在是能达到了能够作自我批判的时候,也就是说能够作出比较可以安心的序说的时候。

  我们也相信这是他的诚实的自白。在《后记》里又说:

  秦汉以前的材料,差不多我彻底剿翻了。考古学上的,文献学上的,文字学,音韵学,因明学,就我所能涉猎的范围内,我都作了尽我可能的准备和耕耘。

  有了上段说的"将近十五年的工夫"和这儿说的"准备和耕耘",才能写下这一部《十批判书》。

  最重要的,自然还是他的态度。《后记》里也说得明白:

  批评古人,我想一定要同法官断狱一样,须得十分周详,然后才不致冤曲。法官是依据法律来判决是非曲直的,我呢是依据道理。道理是甚么呢?便是以人民为本位的这种思想,合乎这种道理的便是善,反之便是恶。我之所以比较推崇孔子和孟轲,也因为他们的思想在各家中是比较富于人民本位的色彩的。

  这"人民本位"的思想,加上郭先生的工夫,再加上给了他"精神上的启蒙"的辩证唯物论,就是这一部《十批判书》之所以成为这一部《十批判书》。

  郭沫若(1892-1978),原名郭开贞,字鼎堂,乳名文豹,号尚武。笔名沫若、麦克昂、郭鼎堂等。四川乐山人。中国共产党优秀党员,致力于世界和平运动,是我国现代着名的无产阶级文学家、诗人、剧作家、考古学家、思想家、古文字学家、历史学家、书法家、学者和着名的革命家、社会活动家。他是我国新诗的奠基人,是继鲁迅之后革命文化界公认的领袖,蜚声海内外。十篇批判,差不多都是对于古代文化的新解释和新评价,差不多都是郭先生的独见。这些解释和评价的新处,《后记》中都已指出。郭先生所再三致意的有两件事:一是他说周代是奴隶社会而不是新意义的封建社会。二是他说"在公家腐败,私门前进的时代,孔子是扶助私门而墨子是袒护公家的".他"所见到的孔子是由奴隶社会变为封建社会的那个上行阶段中的前驱者",而墨子"纯全是一位宗教家,而且是站在王公大人立场的人".这两层新史学家都持着相反的意见,郭先生赞同新史学家的立场或态度,却遗憾在这两点上彼此不能相同。我们对于两造是非很不容易判定。但是仔细读了郭先生的引证和解释,觉得他也是持之有故,言之成理的。在后一件上,他似乎是恢复了孔子的传统地位。但这是经过批判了的,站在人民的立场上重新估定的,孔子的价值,跟从前的盲信不能相提并论。

  联带着周代是奴隶社会的意见,郭先生并且恢复了传统的井田制。他说"施行井田的用意","一是作为榨取奴隶劳力的工作单位,另一是作为赏赐奴隶管理者的报酬单位".他说:

  井田制的破坏,是由于私田的产生,而私田的产生,则由于奴隶的剩馀劳动之尽量榨取。这项劳动便是在井田制的母胎中破坏了井田制的原动力!这里用着辩证唯物论,但我们不觉得是公式化。

  他以为《春秋》宣公十五年"初税亩"三个字"确是新旧两个时代的分水岭","因为在这时才正式的承认了土地的私有"."这的确是井田制的死刑宣布,继起的庄园制的汤饼会。"

  传统之所以为传统,有如海格尔所说"凡存在的总是有道理的".我们得研究那些道理,那些存在的理由,一味的破坏传统是不公道的。郭先生在新的立场上批判的承认了一些传统,虽然他所依据的是新的道理,但是传统的继续存在,却多少能够帮助他的批判,让人们起信。因为人们原就信惯了这些传统,现在意义虽然变了,信起来总比较崭新的理论容易些。郭先生不但批判的承认了一些传统,还阐明了一些,找补了一些。前者如"吕不韦与秦王政",阐明"秦始皇与吕不韦,无论在思想上同政见上,完全是立于两绝端"."吕不韦是代表着新兴阶层的进步观念,而企图把社会的发展往前推进一步的人,秦始皇则相反,他是站在奴隶主的立场,而要把社会扭转。"这里虽然给予了新评价,但秦始皇的暴君身分和他对吕不韦找冲突,是传统里有的。

  后者如儒家八派,稷下黄老学派,以及前期法家,都是传统里已经失掉的一些连环,郭先生将它们找补起来,让我们认清楚古代文化的全貌,而他的批判也就有了更充实的根据。特别是稷下黄老学派,他是无意中在《管子》书里发现了宋钘、尹文的遗着,因而"此重要学派重见天日,上承孔、墨,旁逮孟、庄,下及荀、韩,均可得其联锁".他又"从《墨经》上下篇看出了墨家辩者有两派的不同":"上篇盈坚白,别同异","下篇离坚白,合同异"."这个发现在《庄子》以后是为前人所从未道过的".对于名家辩者的一些"观念游戏"或"诡辞",他认为必然有它们的社会属性。如惠施的"山渊平,天地比","是晓示人民无须与王长者争衡",高低原只是相对的。又如公孙龙的"白马非马",可以演绎为"暴人非人",那么杀暴人非杀人,暴政就有了借口。

  郭先生的学力,给他的批判提供了充实的根据,他的革命生活,亡命生活和抗战生活,使他亲切的把握住人民的立场。他说"现在还没有达到可以下结论的时候,自然有时也不免要用辩论的笔调".他的辩论的笔调,给读者启示不少。他"要写得容易懂",他写得确是比较容易懂;特别是加上那带着他的私人情感的《后记》,让人们更容易懂。我推荐给关心中国文化的人们,请他们都读一读这一部《十批判书》。

  (原载《大公报》,1947年)

  甚么是中国文学史的主潮?

  --林庚着《中国文学史》序

  中国文学史的编着有了四十多年的历史,但是我们的文学史的研究实在还在童年。文学史的研究得有别的许多学科做根据,主要的是史学,广义的史学。这许多学科,就说史学罢,也只在近三十年来才有了新的发展,别的社会科学更只算刚起头儿。这样,我们对文学史就不能存着奢望。不过这二十多年来的文学史,的确有了显着的进步。早期的中国文学史大概不免直接间接的以日本人的着述为样本,后来是自行编纂了,可是还不免早期的影响。这些文学史大概包罗经史子集直到小说戏曲八股文,像具体而微的百科全书,缺少的是"见",是"识",是史观。叙述的纲领是时序,是文体,是作者;缺少的是"一以贯之".这二十多年来,从胡适之先生的着作开始,我们有了几部有独见的中国文学史。胡先生的《白话文学史》上卷着眼在白话正宗的"活文学"上,郑振铎先生的《插图本中国文学史》着眼在"时代与民众"以及外来的文学的影响上。这是一方面的进展。刘大杰先生的《中国文学发展史》上卷着眼在各时代的文学主潮和主潮所接受的文学以外的种种影响。这是又一方面的发展。这两方面的发展相辅相成,将来是要合而为一的。

  林静希先生(庚)这部《中国文学史》也着眼在主潮的起伏上。他将文学的发展看作是有生机的,由童年而少年而中年而老年;然而文学不止一生,中国文学是可以再生的,他所以用《文艺曙光》这一章结束了全书。他在《关于写〈中国文学史〉》一篇短文里说他的"书写到’五四‘以前,也正是计划着,若将来能有机会写一部新文学史的时候,可以连续下去".这部新文学史该是从童年的再来开始。因此着者常常指明或暗示我们的文学和文化的衰老和腐化,教我们警觉,去摸索光明。照那篇文里说的,他计划写这部文学史,远在十二年以前,那时他想着"思想的形式与人生的情绪"是"时代的特征",也就是主潮。这与他的生机观都反映着"五四"那时代。他说"热心于社会改造的人们,以为伟大的文艺就是有助于理想社会的文艺,但爱好文艺的人们,却正以为那理想的社会,必然的是须接近于文艺的社会".他"相信,那能产生优秀文艺的时代,才是真正伟大的",因此"只要求那能产生伟大文艺的社会".明白了着者的这种态度,才能了解他的这部《中国文学史》。

  林庚(1910-2006),字静希,原籍福建闽侯,生于北京。现代诗人、古代文学学者、文学史家。着者有"沟通新旧文学的愿望".他说"这原来正是文学史应有的任务,所以这部书写的时候,随时都希望能说明一些文坛上普遍的问题,因为普遍的问题自然就与新文学特殊的问题有关".这确是"文学史应有的任务",在当前这时代更其如此;着者见到了这一层,值得钦佩。书中提出的普遍的问题,最重要的似乎是规律与自由,模仿与创造--是前两种趋势的消长和后两种趋势的消长。着者有一封来信,申说他书中的意见。他认为"形式化"或"公式化"也就是"正统化",是衰老和腐化的现象。因此他反对模仿,模仿传统固然不好,模仿外国也不好。在上面提到的那篇文里他说:"我们应当与世界上寻觅主潮的人士,共同投身于探寻的行列中;我们不应当在人家还正在未可知的摸索着的时候,便已经开始模仿了。"信里说他要求解放,但是只靠外来的刺激引起解放的力量是不能持久的,得自己觉醒,用极大的努力"唤起一种真正的创造精神",而"创造之最高标帜"是文学。

  着者认为《诗经》代表写实的"生活的艺术",所歌咏的是一种"家的感觉",后来变为儒家思想,却形成了一种束缚或规律。《楚辞》代表"相反的浪漫的创造的精神",所追求的是"一种异乡情调和惊异",也就是"一种解放的象征".这两种势力在历代文坛上是此消彼长的。这里推翻了传统的《诗》《骚》一贯论,否认《骚》出于《诗》。《骚》和《诗》的确是各自独立的,这是中国诗的两大源头。但是得在《诗经》后面加上乐府,乐府和《诗经》在精神上其实是相承的。书中特别强调屈原的悲哀,个人的悲哀;着者认为这种悲哀的觉醒是划时代的。这种悲哀,古人也很重视,班固称为"圣人失志",确是划时代的。是从屈原起,才开始了我们的自觉的诗的时代。着者在那信里认为中国是"诗的国度",故事是不发展的:"《楚辞》的少年精神直贯唐诗",可是少年终于变成中年,文坛从此就衰歇了。唐代确是我们文化的一个分水岭,特别是安史之乱。从此民间文学捎带着南朝以来深入民间的印度影响,抬起了头一步步深入士大夫的文学里。替代衰弱的诗的时代的是散文时代,戏剧和小说的时代;故事受了外来的影响在长足的进展着。着者是诗人,所以不免一方面特别看重文学,一方面更特别看重诗;但是他的书是一贯的。

  着者用诗人的锐眼看中国文学史,在许多节目上也有了新的发现,独到之见不少。这点点滴滴大足以启发研究文学史的人们,他们从这里出发也许可以解答些老问题,找到些新事实,找到些失掉的连环。着者更用诗人的笔写他的书,虽然也叙述史实,可是发挥的地方更多;他给每章一个新颖的题目,暗示问题的核心所在,要使每章同时是一篇独立的论文,并且要引人入胜。他写的是史,同时要是文学;要是着作也是创作。这在一般读者就也津津有味,不至于觉得干燥,琐碎,不能终篇了。这在普及中国文学史上是会见出功效来的,我相信。

  1947年。

  日常生活的诗

  --萧望卿《陶渊明批评》序

  中国诗人里影响最大的似乎是陶渊明,杜甫,苏轼三家。他们的诗集,版本最多,注家也不少。这中间陶渊明最早,诗最少,可是各家议论最纷纭。考证方面且不提,只说批评一面,历代的意见也够歧异够有趣的。本书《历史的影像》一章颇能扼要的指出这个演变。在这纷纷的议论之下,要自出心裁独创一见是很难的。但这是一个重新估定价值的时代,对于一切传统,我们要重新加以分析和综合,用这时代的语言表现出来。本书批评陶诗,用的正是现代的语言,一鳞一爪,虽然不是全豹,表现着陶诗给予现代的我们的影像。这就与从前人不同了。

  文学批评,从前人认为小道。这中间又有分别。就说诗罢,论到诗人身世情志,在小道中还算大方;论到作风以及篇章字句,那就真是"玩物丧志"了。这种看法原也有它正大的理由。但诗人的情和志主要的还是表现在篇章字句中,一概抹煞,那情和志便成了空中楼阁,难以捉摸了。我们这时代,认为文学批评是生活的一部门,该与文学作品等量齐观。而"条条路通罗马",从作家的身世情志也好,从作品以至篇章字句也好,只要能以表现作品的价值,都是文学批评之一道。兼容并包,才真能成其为大。本书二三章专论陶诗的作品和艺术,不厌其详。从前人论陶诗,以为"质直""平淡",就不从这方面钻研进去。但"质直""平淡"也有个所以然,不该含胡了事。本书详人所略,便是向这方面努力,要完全认识陶渊明,这方面的努力是不可少的。

  陶渊明的创获是在五言诗,本书说,"到他手里,才是更广泛的将日常生活诗化",又说他"用比较接近说话的语言",是很得要领的。陶诗显然接受了玄言诗的影响。玄言诗虽然抄袭《老》《庄》,落了套头,但用的似乎正是"比较接近说话的语言".因为只有"比较接近说话的语言",才能比较的尽意而入玄;骈俪的词句是不能如此直截了当的。那时固然是骈俪时代,然而未尝不重"接近说话的语言".《世说新语》那部名着便是这种语言的纪录。这样看陶渊明用这种语言来作诗,也就不是奇迹了。他之所以超过玄言诗,却在他摆脱那些《老》《庄》的套头,而将自己日常生活化入诗里。钟嵘评他为"隐逸诗人之宗",断章取义,这句话是足以表明渊明的人和诗的。

  至于他的四言诗,实在无甚出色之处。历来评论者推崇他的五言诗,因而也推崇他的四言诗,那是有所蔽的偏见。本书论四言诗一章,大胆的打破了这种偏见,分别详尽的评价各篇的诗,结论虽然也有与前人相合的,但全章所取的却是一个新态度。这一章是值得大书特书的。

  (原载天津《民国日报》,1946年)

  【按语】朱自清所着的《标准与尺度》,1948年4月由文光书店印行。收文23篇,多为文学杂谈。

  论雅俗共赏

  序

  本书共收关于文艺的论文十四篇,除三篇外都是去年下半年作的。其中《美国的朗诵诗》和《常识的诗》作于三十四年。前者介绍达文鲍特的《我的国家》一篇长诗,那时我在昆明,还见不到原书,只根据几种刊物拼凑起来,翻译点儿,发挥点儿。后来杨周翰先生译出全书,由美国新闻处印行。杨先生送了我一本,译文很明白。--书名我原来译作《我的国》,《我的国家》是用的杨先生的译名。离开昆明的时候,我将那本书和别的许多书一齐卖掉了,现在想来怪可惜的。诗里强调故威尔基先生的"四海一家"那个意念。看看近年来美国的所作所为,真的禁不住"感慨系之"!

  《论逼真与如画》,二十三年写过这个题目,发表在《文学》的《中国文学研究专号》里。那篇不满二千字的短文,是应了郑西谛兄的约一晚上赶着写成的,材料都根据《佩文韵府》,来不及检查原书。文中也明说了"抄《佩文韵府》".记得西谛兄还笑着向我说:"何必说’抄《佩文韵府》‘呢?只举出原书的名目也可以的。"这回重读那篇小文,仔细思考,觉得有些不同的意见;又将《佩文韵府》引的材料与原书核对,竟发现有一条是错的,有一条是靠不住的。因此动手重写,写成了比旧作长了一倍有馀;又给加了一个副题目《关于传统的对于自然和艺术的态度的一个考察》,希望这个罗里罗嗦的副题目能够表示这两个批评用语的重要性,以及自己企图从现代的立场上来了解传统的努力。

  所谓现代的立场,按我的了解,可以说就是"雅俗共赏"的立场,也可以说是偏重俗人或常人的立场,也可以说是近于人民的立场。书中各篇论文都在朝着这个方向说话。《论雅俗共赏》放在第一篇,并且用作书名,用意也在此。各篇论文的排列,按性质的异同,不按写作的先后;最近的写作是《论老实话》。《鲁迅先生的杂感》一篇,是给《燕京新闻》作的鲁迅先生逝世十一周年纪念论文,太简单了,本来打算不收入本书的,一位朋友却说鲁迅先生好比大海,大海是不拒绝细流的,他劝我留着;我就敝帚自珍的留着了。

  本书各篇都曾分别发表各刊物上。现在将各个刊物的名称记在文章的末尾,聊以表示谢意。

  1948年2月,北平清华园。

  论雅俗共赏

  陶渊明有"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的诗句,那是一些"素心人"的乐事,"素心人"当然是雅人,也就是士大夫。这两句诗后来凝结成"赏奇析疑"一个成语,"赏奇析疑"是一种雅事,俗人的小市民和农家子弟是没有份儿的。然而又出现了"雅俗共赏"这一个成语,"共赏"显然是"共欣赏"的简化,可是这是雅人和俗人或俗人跟雅人一同在欣赏,那欣赏的大概不会还是"奇文"罢。这句成语不知道起于甚么时代,从语气看来,似乎雅人多少得理会到甚至迁就着俗人的样子,这大概是在宋朝或者更后罢。

  原来唐朝的安史之乱可以说是我们社会变迁的一条分水岭。在这之后,门第迅速的垮了台,社会的等级不像先前那样固定了,"士"和"民"这两个等级的分界不像先前的严格和清楚了,彼此的分子在流通着,上下着。而上去的比下来的多,士人流落民间的究竟少,老百姓加入士流的却渐渐多起来。王侯将相早就没有种了,读书人到了这时候也没有种了;只要家里能够勉强供给一些,自己有些天分,又肯用功,就是个"读书种子";去参加那些公开的考试,考中了就有官做,至少也落个绅士。这种进展经过唐末跟五代的长期的变乱加了速度,到宋朝又加上印刷术的发达,学校多起来了,士人也多起来了,士人的地位加强,责任也加重了。这些士人多数是来自民间的新的分子,他们多少保留着民间的生活方式和生活态度。他们一面学习和享受那些雅的,一面却还不能摆脱或蜕变那些俗的。人既然很多,大家是这样,也就不觉其寒尘;不但不觉其寒尘,还要重新估定价值,至少也得调整那旧来的标准与尺度。"雅俗共赏"似乎就是新提出的尺度或标准,这里并非打倒旧标准,只是要求那些雅士理会到或迁就些俗士的趣味,好让大家打成一片。当然,所谓"提出"和"要求",都只是不自觉的看来是自然而然的趋势。

  中唐的时期,比安史之乱还早些,禅宗的和尚就开始用口语记录大师的说教。用口语为的是求真与化俗,化俗就是争取群众。安史乱后,和尚的口语记录更其流行,于是乎有了"语录"这个名称,"语录"就成为一种着述体了。到了宋朝,道学家讲学,更广泛的留下了许多语录;他们用语录,也还是为了求真与化俗,还是为了争取群众。所谓求真的"真",一面是如实和直接的意思。禅家认为第一义是不可说的。语言文字都不能表达那无限的可能,所以是虚妄的。然而实际上语言文字究竟是不免要用的一种"方便",记录文字自然越近实际的、直接的说话越好。在另一面这"真"又是自然的意思,自然才亲切,才让人容易懂,也就是更能收到化俗的功效,更能获得广大的群众。道学主要的是中国的正统的思想,道学家用了语录做工具,大大的增强了这种新的文体的地位,语录就成为一种传统了。比语录体稍稍晚些,还出现了一种宋朝叫做"笔记"的东西。这种作品记述有趣味的杂事,范围很宽,一方面发表作者自己的意见,所谓议论,也就是批评,这些批评往往也很有趣味。作者写这种书,只当做对客闲谈,并非一本正经,虽然以文言为主,可是很接近说话。这也是给大家看的,看了可以当做"谈助",增加趣味。宋朝的笔记最发达,当时盛行,流传下来的也很多。目录家将这种笔记归在"小说"项下,近代书店汇印这些笔记,更直题为"笔记小说";中国古代所谓"小说",原是指记述杂事的趣味作品而言的。

  那里我们得特别提到唐朝的"传奇"."传奇"据说可以见出作者的"史才、诗笔、议论",是唐朝士子在投考进士以前用来送给一些大人先生看,介绍自己,求他们给自己宣传的。其中不外乎灵怪、艳情、剑侠三类故事,显然是以供给"谈助",引起趣味为主。无论照传统的意念,或现代的意念,这些"传奇"无疑的是小说,一方面也和笔记的写作态度有相类之处。照陈寅恪先生的意见,这种"传奇"大概起于民间,文士是仿作,文字里多口语化的地方。陈先生并且说唐朝的古文运动就是从这儿开始。他指出古文运动的领导者韩愈的《毛颖传》,正是仿"传奇"而作。我们看韩愈的"气盛言宜"的理论和他的参差错落的文句,也正是多多少少在口语化。他的门下的"好难""好易"两派,似乎原来也都是在试验如何口语化。可是"好难"的一派过分强调了自己,过分想出奇制胜,不管一般人能够了解欣赏与否,终于被人看做"诡"和"怪"而失败,于是宋朝的欧阳修继承了"好易"的一派的努力而奠定了古文的基础。--以上说的种种,都是安史乱后几百年间自然的趋势,就是那雅俗共赏的趋势。

  宋朝不但古文走上了"雅俗共赏"的路,诗也走向这条路。胡适之先生说宋诗的好处就在"作诗如说话",一语破的指出了这条路。自然,这条路上还有许多曲折,但是就像不好懂的黄山谷,他也提出了"以俗为雅"的主张,并且点化了许多俗语成为诗句。实践上"以俗为雅",并不从他开始,梅圣俞、苏东坡都是好手,而苏东坡更胜。据记载梅和苏都说过"以俗为雅"这句话,可是不大靠得住;黄山谷却在《再次杨明叔韵》一诗的"引"里郑重的提出"以俗为雅,以故为新",说是"举一纲而张万目".他将"以俗为雅"放在第一,因为这实在可以说是宋诗的一般作风,也正是"雅俗共赏"的路。但是加上"以故为新",路就曲折起来,那是雅人自赏,黄山谷所以终于不好懂了。不过黄山谷虽然不好懂,宋诗却终于回到了"作诗如说话"的路,这"如说话",的确是条大路。

  雅化的诗还不得不回向俗化,刚刚来自民间的词,在当时不用说自然是"雅俗共赏"的。别瞧黄山谷的有些诗不好懂,他的一些小词可够俗的。柳耆卿更是个通俗的词人。词后来虽然渐渐雅化或文人化,可是始终不能雅到诗的地位,它怎么着也只是"诗馀".词变为曲,不是在文人手里变,是在民间变的;曲又变得比词俗,虽然也经过雅化或文人化,可是还雅不到词的地位,它只是"词馀".一方面从晚唐和尚的俗讲演变出来的宋朝的"说话"就是说书,乃至后来的平话以及章回小说,还有宋朝的杂剧和诸宫调等等转变成功的元朝的杂剧和戏文,乃至后来的传奇,以及皮簧戏,更多半是些"不登大雅"的"俗文学".这些除元杂剧和后来的传奇也算是"词馀"以外,在过去的文学传统里简直没有地位;也就是说这些小说和戏剧在过去的文学传统里多半没有地位,有些有点地位,也不是正经地位。可是虽然俗,大体上却"俗不伤雅",虽然没有甚么地位,却总是"雅俗共赏"的玩艺儿。

  "雅俗共赏"是以雅为主的,从宋人的"以俗为雅"以及常语的"俗不伤雅",更可见出这种宾主之分。起初成群俗士蜂拥而上,固然逼得原来的雅士不得不理会到甚至迁就着他们的趣味,可是这些俗士需要摆脱的更多。他们在学习,在享受,也在蜕变,这样渐渐适应那雅化的传统,于是乎新旧打成一片,传统多多少少变了质继续下去。前面说过的文体和诗风的种种改变,就是新旧双方调整的过程,结果迁就的渐渐不觉其为迁就,学习的也渐渐习惯成了自然,传统的确稍稍变了质,但是还是文言或雅言为主,就算跟民众近了一些,近得也不太多。

  至于词曲,算是新起于俗间,实在以音乐为重,文辞原是无关轻重的:"雅俗共赏",正是那音乐的作用。后来雅士们也曾分别将那些文辞雅化,但是因为音乐性太重,使他们不能完成那种雅化,所以词曲终于不能达到诗的地位。而曲一直配合着音乐,雅化更难,地位也就更低,还低于词一等。可是词曲到了雅化的时期,那"共赏"的人却就雅多而俗少了。真正"雅俗共赏"的是唐、五代、北宋的词,元朝的散曲和杂剧,还有平话和章回小说以及皮簧戏等。皮簧戏也是音乐为主,大家直到现在都还在哼着那些粗俗的戏词,所以雅化难以下手,虽然一二十年来这雅化也已经试着在开始。平话和章回小说,传统里本来没有,雅化没有合式的榜样,进行就不易。《三国演义》虽然用了文言,却是俗化的文言,接近口语的文言,后来的《水浒》《西游记》《红楼梦》等就都用白话了。不能完全雅化的作品在雅化的传统里不能有地位,至少不能有正经的地位。雅化程度的深线,决定这种地位的高低或有没有,一方面也决定"雅俗共赏"的范围的小和大--雅化越深,"共赏"的人越少,越浅也就越多。所谓多少,主要的是俗人,是小市民和受教育的农家子弟。在传统里没有地位或只有低地位的作品,只算是玩艺儿;然而这些才接近民众,接近民众却还能教"雅俗共赏",雅和俗究竟有共通的地方,不是不相理会的两橛了。

  单就玩艺儿而论,"雅俗共赏"虽然是以雅化的标准为主,"共赏"者却以俗人为主。固然,这在雅方得降低一些,在俗方也得提高一些,要"俗不伤雅"才成;雅方看来太俗,以至于"俗不可耐"的,是不能"共赏"的。但是在甚么条件之下才会让俗人所"赏"的,雅人也能来"共赏"呢?我们想起了"有目共赏"这句话。孟子说过"不知子都之姣者,无目者也","有目"是反过来说,"共赏"还是陶诗"共欣赏"的意思。子都的美貌,有眼睛的都容易辨别,自然也就能"共赏"了。孟子接着说:"口之于味也,有同嗜焉;耳之于声也,有同听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这说的是人之常情,也就是所谓人情不相远。但是这不相远似乎只限于一些具体的、常识的、现实的事物和趣味。譬如北平罢,故宫和颐和园,包括建筑,风景和陈列的工艺品,似乎是"雅俗共赏"的,天桥在雅人的眼中似乎就有些太俗了。说到文章,俗人所能"赏"的也只是常识的,现实的。后汉的王充出身是俗人,他多多少少代表俗人说话,反对难懂而不切实用的辞赋,却赞美公文能手。公文这东西关系雅俗的现实利益,始终是不曾完全雅化了的。再说后来的小说和戏剧,有的雅人说《西厢记》诲淫,《水浒传》诲盗,这是"高论".实际上这一部戏剧和这一部小说都是"雅俗共赏"的作品。《西厢记》无视了传统的礼教,《水浒传》无视了传统的忠德,然而"男女"是"人之大欲"之一,"官逼民反",也是人之常情,梁山泊的英雄正是被压迫的人民所想望的。俗人固然同情这些,一部分的雅人,跟俗人相距还不太远的,也未尝不高兴这两部书说出了他们想说而不敢说的。这可以说是一种快感,一种趣味,可并不是低级趣味;这是有关系的,也未尝不是有节制的。"诲淫""诲盗"只是代表统治者的利益的说话。

  十九世纪二十世纪之交是个新时代,新时代给我们带来了新文化,产生了我们的知识阶级。这知识阶级跟从前的读书人不大一样,包括了更多的从民间来的分子,他们渐渐跟统治者拆伙而走向民间。于是乎有了白话正宗的新文学,词曲和小说戏剧都有了正经的地位。还有种种欧化的新艺术。这种文学和艺术却并不能让小市民来"共赏",不用说农工大众。于是乎有人指出这是新绅士也就是新雅人的欧化,不管一般人能够了解欣赏与否。他们提倡"大众语"运动。但是时机还没有成熟,结果不显着。抗战以来又有"通俗化"运动,这个运动并已经在开始转向大众化。"通俗化"还分别雅俗,还是"雅俗共赏"的路,大众化却更进一步要达到那没有雅俗之分,只有"共赏"的局面。这大概也会是所谓由量变到质变罢。

  1947年10月26日作。

  (原载1947年11月18日《观察》第3卷第11期)

  论百读不厌

  前些日子参加了一个讨论会,讨论赵树理先生的《李有才板话》。座中一位青年提出了一件事实:他读了这本书觉得好,可是不想重读一遍。大家费了一些时候讨论这件事实。有人表示意见,说不想重读一遍,未必减少这本书的好,未必减少它的价值。但是时间匆促,大家没有达到明确的结论。一方面似乎大家也都没有重读过这本书,并且似乎从没有想到重读它。然而问题不但关于这一本书,而是关于一切文艺作品。为甚么一些作品有人"百读不厌",另一些却有人不想读第二遍呢?是作品的不同吗?是读的人不同吗?如果是作品不同,"百读不厌"是不是作品评价的一个标准呢?这些都值得我们思索一番。

  苏东坡有《送章惇秀才失解西归》诗,开头两句是:

  旧书不厌百回读,

  熟读深思子自知。

  "百读不厌"这个成语就出在这里。"旧书"指的是经典,所以要"熟读深思".《三国志·魏志·王肃传·注》:

  人有从(董遇)学者,遇不肯教,而云"必当先读百遍",言"读书百遍而意自见".

  经典文字简短,意思深长,要多读,熟读,仔细玩味,才能了解和体会。所谓"意自见","子自知",着重自然而然,这是不能着急的。这诗句原是安慰和勉励那考试失败的章惇秀才的话,劝他回家再去安心读书,说"旧书"不嫌多读,越读越玩味越有意思。固然经典值得"百回读",但是这里着重的还在那读书的人。简化成"百读不厌"这个成语,却就着重在读的书或作品了。这成语常跟另一成语"爱不释手"配合着,在读的时候"爱不释手",读过了以后"百读不厌".这是一种赞词和评语,传统上确乎是一个评价的标准。当然,"百读"只是"重读""多读""屡读"的意思,并不一定一遍接着一遍的读下去。

  经典给人知识,教给人怎样做人,其中有许多语言的、历史的、修养的课题,有许多注解,此外还有许多相关的考证,读上百遍,也未必能够处处贯通,教人多读是有道理的。但是后来所谓"百读不厌",往往不指经典而指一些诗,一些文,以及一些小说;这些作品读起来津津有味,重读,屡读也不腻味,所以说"不厌":"不厌"不但是"不讨厌",并且是"不厌倦".诗文和小说都是文艺作品,这里面也有一些语言和历史的课题,诗文也有些注解和考证;小说方面呢,却直到近代才有人注意这些课题,于是也有了种种考证。但是过去一般读者只注意诗文的注解,不大留心那些课题,对于小说更其如此。他们集中在本文的吟诵或浏览上。这些人吟诵诗文是为了欣赏,甚至于只为了消遣,浏览或阅读小说更只是为了消遣,他们要求的是趣味,是快感。这跟诵读经典不一样。诵读经典是为了知识,为了教训,得认真,严肃,正襟危坐的读,不像读诗文和小说可以马马虎虎的,随随便便的,在床上,在火车轮船上都成。这么着可还能够教人"百读不厌",那些诗文和小说到底是靠了甚么呢?

  在笔者看来,诗文主要是靠了声调,小说主要是靠了情节。过去一般读者大概都会吟诵,他们吟诵诗文,从那吟诵的声调或吟诵的音乐得到趣味或快感,意义的关系很少;只要懂得字面儿,全篇的意义弄不清楚也不要紧的。梁启超先生说过李义山的一些诗,虽然不懂得究竟是甚么意思,可是读起来还是很有趣味(大意)。这种趣味大概一部分在那些字面儿的影像上,一部分就在那七言律诗的音乐上。字面儿的影像引起人们奇丽的感觉;这种影像所表示的往往是珍奇,华丽的景物,平常人不容易接触到的,所谓"七宝楼台"之类。民间文艺里常常见到的"牙床"等等,也正是这种作用。民间流行的小调以音乐为主,而不注重词句,欣赏也偏重在音乐上,跟吟诵诗文也正相同。感觉的享受似乎是直接的,本能的,即使是字面儿的影像所引起的感觉,也还多少有这种情形,至于小调和吟诵,更显然直接诉诸听觉,难怪容易唤起普遍的趣味和快感。至于意义的欣赏,得靠综合诸感觉的想象力,这个得有长期的教养才成。然而就像教养很深的梁启超先生,有时也还让感觉领着走,足见感觉的力量之大。

  小说的"百读不厌",主要的是靠了故事或情节。人们在儿童时代就爱听故事,尤其爱奇怪的故事。成人也还是爱故事,不过那情节得复杂些。这些故事大概总是神仙、武侠、才子、佳人,经过种种悲欢离合,而以大团圆终场。悲欢离合总得不同寻常,那大团圆才足奇。小说本来起于民间,起于农民和小市民之间。在封建社会里,农民和小市民是受着重重压迫的,他们没有多少自由,却有做白日梦的自由。他们寄托他们的希望于超现实的神仙,神仙化的武侠,以及望之若神仙的上层社会的才子佳人;他们希望有朝一日自己会变成了这样的人物。这自然是不能实现的奇迹,可是能够给他们安慰、趣味和快感。他们要大团圆,正因为他们一辈子是难得大团圆的,奇情也正是常情啊。他们同情故事中的人物,"设身处地"的"替古人担忧",这也因为事奇人奇的原故。过去的小说似乎始终没有完全移交到士大夫的手里。士大夫读小说,只是看闲书,就是作小说,也只是游戏文章,总而言之,消遣而已。他们得化装为小市民来欣赏,来写作;在他们看,小说奇于事实,只是一种玩艺儿,所以不能认真、严肃,只是消遣而已。

  封建社会渐渐垮了,五四时代出现了个人,出现了自我,同时成立了新文学。新文学提高了文学的地位;文学也给人知识,也教给人怎样做人,不是做别人的,而是做自己的人。可是这时候写作新文学和阅读新文学的,只是那变了质的下降的士和那变了质的上升的农民和小市民混合成的知识阶级,别的人是不愿来或不能来参加的。而新文学跟过去的诗文和小说不同之处,就在它是认真的负着使命。早期的反封建也罢,后来的反帝国主义也罢,写实的也罢,浪漫的和感伤的也罢,文学作品总是一本正经的在表现着并且批评着生活。这么着文学扬弃了消遣的气氛,回到了严肃--古代贵族的文学如《诗经》,倒本来是严肃的。这负着严肃的使命的文学,自然不再注重"传奇",不再注重趣味和快感,读起来也得正襟危坐,跟读经典差不多,不能再那么马马虎虎,随随便便的。但是究竟是形象化的,诉诸情感的,跟经典以冰冷的抽象的理智的教训为主不同,又是现代的白话,没有那些语言的和历史的问题,所以还能够吸引许多读者自动去读。不过教人"百读不厌"甚至教人想去重读一遍的作用,的确是很少了。

  新诗或白话诗,和白话文,都脱离了那多多少少带着人工的、音乐的声调,而用着接近说话的声调。喜欢古诗、律诗和骈文、古文的失望了,他们尤其反对这不能吟诵的白话新诗;因为诗出于歌,一直不曾跟音乐完全分家,他们是不愿扬弃这个传统的。然而诗终于转到意义中心的阶段了。古代的音乐是一种说话,所谓"乐语",后来的音乐独立发展,变成"好听"为主了。现在的诗既负上自觉的使命,它得说出人人心中所欲言而不能言的,自然就不注重音乐而注重意义了。--一方面音乐大概也在渐渐注重意义,回到说话罢?--字面儿的影像还是用得着,不过一般的看起来,影像本身,不论是鲜明的,朦胧的,可以独立的诉诸感觉的,是不够吸引人了;影像如果必需得用,就要配合全诗的各部分完成那中心的意义,说出那要说的话。在这动乱时代,人们着急要说话,因为要说的话实在太多。小说也不注重故事或情节了,它的使命比诗更见分明。它可以不靠描写,只靠对话,说出所要说的。这里面神仙、武侠、才子、佳人,都不大出现了,偶然出现,也得打扮成平常人;是的,这时候的小说的人物,主要的是些平常人了,这是平民世纪啊。至于文,长篇议论文发展了工具性,让人们更如意的也更精密的说出他们的话,但是这已经成为诉诸理性的了。诉诸情感的是那发展在后的小品散文,就是那标榜"生活的艺术",抒写"身边琐事"的。这倒是回到趣味中心,企图着教人"百读不厌"的,确乎也风行过一时。然而时代太紧张了,不容许人们那么悠闲;大家嫌小品文近乎所谓"软性",丢下了它去找那"硬性"的东西。

  文艺作品的读者变了质了,作品本身也变了质了,意义和使命压下了趣味,认识和行动压下了快感。这也许就是所谓"硬"的解释。"硬性"的作品得一本正经的读,自然就不容易让人"爱不释手","百读不厌".于是"百读不厌"就不成其为评价的标准了,至少不成其为主要的标准了。但是文艺是欣赏的对象,它究竟是形象化的,诉诸情感的,怎么"硬"也不能"硬"到和论文或公式一样。诗虽然不必再讲那带几分机械性的声调,却不能不讲节奏,说话不也有轻重高低快慢吗?节奏合式,才能集中,才能够高度集中。文也有文的节奏,配合着意义使意义集中。小说是不注重故事或情节了,但也总得有些契机来表现生活和批评它;这些契机得费心思去选择和配合,才能够将那要说的话,要传达的意义,完整的说出来,传达出来。集中了的完整了的意义,才见出情感,才让人乐意接受,"欣赏"就是"乐意接受"的意思。能够这样让人欣赏的作品是好的,是否"百读不厌",可以不论。在这种情形之下,笔者同意:《李有才板话》即使没有人想重读一遍,也不减少它的价值,它的好。

  但是在我们的现代文艺里,让人"百读不厌"的作品也有的。例如鲁迅先生的《阿Q正传》,茅盾先生的《幻灭》《动摇》《追求》三部曲,笔者都读过不止一回,想来读过不止一回的人该不少罢。在笔者本人,大概是《阿Q正传》里的幽默和三部曲里的几个女性吸引住了我。这几个作品的好已经定论,它们的意义和使命大家也都熟悉,这里说的只是它们让笔者"百读不厌"的因素。《阿Q正传》主要的作用不在幽默,那三部曲的主要作用也不在铸造几个女性,但是这些却可能产生让人"百读不厌"的趣味。这种趣味虽然不是必要的,却也可以增加作品的力量。不过这里的幽默决不是油滑的,无聊的,也决不是为幽默而幽默,而女性也决不就是色情,这个界限是得弄清楚的。抗战期中,文艺作品尤其是小说的读众大大的增加了。增加的多半是小市民的读者,他们要求消遣,要求趣味和快感。扩大了的读众,有着这样的要求也是很自然的。长篇小说的流行就是这个要求的反应,因为篇幅长,故事就长,情节就多,趣味也就丰富了。这可以促进长篇小说的发展,倒是很好的。可是有些作者却因为这样的要求,忘记了自己的边界,放纵到色情上,以及粗劣的笑料上,去吸引读众,这只是迎合低级趣味。而读者贪读这一类低级的软性的作品,也只是沉溺,说不上"百读不厌"."百读不厌"究竟是个赞词或评语,虽然以趣味为主,总要是纯正的趣味才说得上的。

  1947年10月10日作。

  (原载1947年11月15日《文讯》月刊第7卷第5期)

  论逼真与如画

  --关于传统的对于自然

  和艺术的态度的一个考察

  "逼真"与"如画"这两个常见的批评用语,给人一种矛盾感。"逼真"是近乎真,就是像真的。"如画"是像画,像画的。这两个语都是价值的批评,都说是"好".那么,到底是真的好呢?还是画的好呢?更教人迷糊的,像清朝大画家王鉴说的:

  人见佳山水,辄曰"如画",见善丹青,辄曰"逼真".(《染香庵跋画》)

  丹青就是画。那么,到底是"如画"好呢?还是"逼真"好呢?照历来的用例,似乎两个都好,两个都好而不冲突,怎么会的呢?这两个语出现在我们的中古时代,沿用得很久,也很广,表现着这个民族对于自然和艺术的重要的态度。直到白话文通行之后,我们有了完备的成套的批评用语,这两个语才少见了,但是有时还用得着,有时也翻成白话用着。

  这里得先看看这两个语的历史。照一般的秩序,总是先有"真",后才有"画",所以我们可以顺理成章的说"逼真与如画"--将"逼真"排在"如画"的前头。然而事实上似乎后汉就有了"如画"这个语,"逼真"却大概到南北朝才见。这两个先后的时代,限制着"画"和"真"两个词的意义,也就限制着这两个语的意义;不过这种用语的意义是会跟着时代改变的。《后汉书·马援传》里说他:

  为人明须发,眉目如画。

  唐朝李贤注引后汉的《东观记》说:

  援长七尺五寸,色理发肤眉目容貌如画。

  可见"如画"这个语后汉已经有了,南朝范晔作《后汉书·马援传》,大概就根据这类记载;他沿用"如画"这个形容语,没有加字,似乎直到南朝这个语的意义还没有甚么改变。但是"如画"到底是甚么意义呢?

  我们知道直到唐初,中国画是以故事和人物为主的,《东观记》里的"如画",显然指的是这种人物画。早期的人物画由于工具的简单和幼稚,只能做到形状匀称与线条分明的地步,看武梁祠的画像就可以知道。画得匀称分明是画得好;人的"色理发肤眉目容貌如画",是相貌生得匀称分明,也就是生得好。但是色理发肤似乎只能说分明,不能说匀称,范晔改为"明须发,眉目如画",是很有道理的。匀称分明是常识的评价标准,也可以说是自明的标准,到后来就成了古典的标准。类书里还举出三国时代诸葛亮的《黄陵庙记》,其中叙到"乃见江左大山壁立,林麓峰峦如画",上文还有"睹江山之胜"的话。清朝严可均编辑的《全三国文》里说"此文疑依托",大概是从文体或作风上看。笔者也觉得这篇记是后人所作。"江山之胜"这个意念到东晋才逐渐发展,三国时代是不会有的;而文体或作风又不像。文中"如画"一语,承接着"江山之胜",已经是变义,下文再论。

  "如画"是像画,原义只是像画的局部的线条或形体,可并不说像一个画面;因为早期的画还只以个体为主,作画的人对于整个的画面还没有清楚的意念。这个意念似乎到南北朝才清楚的出现。南齐谢赫举出画的六法,第五是"经营布置",正是意识到整个画面的存在的证据。就在这个时代,有了"逼真"这个语,"逼真"是指的整个形状。

  如《水经注·沔水篇》说:

  上粉县……堵水之旁……有白马山,山石似马,望之逼真。

  这里"逼真"是说像真的白马一般。但是山石像真的白马又有甚么好呢?这就牵连到这个"真"字的意义了。这个"真"固然指实物,可是一方面也是《老子》《庄子》里说的那个"真",就是自然,另一方面又包含谢赫的六法的第一项"气韵生动"的意思,惟其"气韵生动",才能自然,才是活的不是死的。死的山石像活的白马,有生气,有生意,所以好。"逼真"等于俗语说的"活脱"或"活像",不但像是真的,并且活像是真的。如果这些话不错,"逼真"这个意念主要的还是跟着画法的发展来的。

  这时候画法已经从匀称分明进步到模仿整个儿实物了。六法第二"骨法用笔"似乎是指的匀称分明,第五"经营布置"是进一步的匀称分明。第三"应物象形",第四"随类傅彩",第六"传模移写",大概都在说出如何模仿实物或自然;最重要的当然是"气韵生动",所以放在第一。"逼真"也就是近于自然,像画一般的模仿着自然,多多少少是写实的。

  唐朝张怀……的《书断》里说:

  太宗……尤善临古帖,殆于逼真。

  这是说唐太宗模仿古人的书法,差不多活像,活像那些古人。不过这似乎不是模仿自然。但是书法是人物的一种表现,模仿书法也就是模仿人物;而模仿人物,如前所论,也还是模仿自然。再说我国书画同源,基本的技术都在乎"用笔",书法模仿书法,跟画的模仿自然也有相通的地方。不过从模仿书法到模仿自然,究竟得拐上个弯儿。老是拐弯儿就不免只看见那作品而忘掉了那整个儿的人,于是乎"貌同心异",模仿就成了死板板的描头画角了。书法不免如此,画也不免如此。这就不成其为自然。郭绍虞先生曾经指出道家的自然有"神化"和"神遇"两种境界。而"气韵生动"的"气韵",似乎原是音乐的术语借来论画的,这整个语一方面也接受了"神化"和"神遇"的意念,综合起来具体的说出,所以作为基本原则,排在六法的首位。但是模仿成了机械化,这个基本原则显然被忽视。为了强调它,唐朝人就重新提出那"神"的意念,这说是复古也未尝不可。于是张怀……开始将书家分为"神品""妙品""能品",朱景元又用来论画,并加上了"逸品".这神、妙、能、逸四品,后来成了艺术批评的通用标准,也是一种古典的标准。但是神、妙、逸三品都出于道家的思想,都出于玄心和达观,不出于常识,只有能品才是常识的标准。

  重神当然就不重形,模仿不妨"貌异心同";但是这只是就间接模仿自然而论。模仿别人的书画诗文,都是间接模仿自然,也可以说是艺术模仿艺术。直接模仿自然,如"山石似马",可以说是自然模仿自然,就还得"逼真"才成。韩愈的《春雪间早梅》诗说:

  那是俱疑似,

  须知两逼真!

  春雪活像早梅,早梅活像春雪,也是自然模仿自然,不过也是像画一般模仿自然。至于韩偓的诗:

  纵有才难咏,

  宁无画逼真!

  说是虽然诗才薄弱,形容不出,难道不能画得活像!这指的是女子的美貌,又回到了人物画,可以说是艺术模仿自然。这也是直接模仿自然,要求"逼真",跟"山石似马"那例子一样。

  到了宋朝,苏轼才直截了当的否定了"形似",他《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的诗里说:

  论画以形似,

  见与儿童邻。……

  边鸾雀写生,

  赵昌花传神。……

  "写生"是"气韵生动"的注脚。后来董……的《广川画跋》里更提出"生意"这个意念。他说:

  世之评画者曰,妙于生意,能不失真如此矣。至是为能尽其技。尝问如何是当处生意?曰,殆谓自然。问自然,则曰能不异真者斯得之矣。且观天地生物,特一气运化尔,其功用秘移,与物有宜,莫知为之者。故能成于自然。今画者信妙矣,方且晕形布色,求物比之,似而效之,序以成者,皆人力之后失也,岂能以合于自然者哉!

  "生意"是真,是自然,是"一气运化"."晕形布色",比物求似,只是人工,不合自然。他也在否定"形似",一面强调那气化或神化的"生意".这些都见出道家"得意忘言"以及禅家"参活句"的影响。不求"形似",当然就无所谓"逼真";因为"’真"既没有定形,逼近与否是很难说的。我们可以说"神似",也就是"传神",却和"逼真"有虚实之分。不过就画论画,人物、花鸟、草虫,到底以形为本,常识上还只要求这些画"逼真".跟苏轼差不多同时的晁以道的诗说得好:

  画写物外形,

  要于形不改。

  就是这种意思。但是山水画另当别论。

  东晋以来士大夫渐渐知道欣赏山水,这也就是风景,也就是"江山之胜".但是在画里山水还只是人物的背景,《世说新语》记顾恺之画谢鲲在岩石里,就是一个例证。那时却有个宗炳,将自己游历过的山水,画在墙壁上,"卧以游之".这是山水画独立的开始,但是这种画无疑的多多少少还是写实的。到了唐朝,山水画长足的发展,北派还走着近乎写实的路,南派的王维开创了文人画,却走上了象征的路。苏轼说他"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文人画的特色就在"画中有诗".因为要"有诗",有时就出了常识常理之外。张彦远说"王维画物多不问四时,如画花,往往以桃杏芙蓉莲花同画一景".宋朝沈括的《梦溪笔谈》也说他家藏得有王氏的"《袁安卧雪图》,有雪中芭蕉".但是沈氏却说:

  此乃得心应手,意到便成,故造理入神,迥得天意。此难可与俗人论也。

  这里提到了"神""天"就是自然,而"俗人"是对照着"文人"说的。沈氏在上文还说"书画之妙,当以神会","神会"可以说是象征化。桃杏芙蓉莲花虽然不同时,放在同一个画面上,线条、形体、颜色却有一种特别的和谐,雪中芭蕉也如此。这种和谐就是诗。桃杏芙蓉莲花等只当作线条、形体、颜色用着,只当作象征用着,所以就可以"不问四时".这也可以说是装饰化,图案化,程式化。但是最容易程式化的最能够代表文人化的是山水画,苏轼的评语,正指王维的山水画而言。

  桃杏芙蓉莲花等等是个别的实物,形状和性质各自分明,"同画一景",俗人或常人用常识的标准来看,马上觉得时令的矛盾,至于那矛盾里的和谐,原是在常识以外的,所以容易引起争辩。山水,文人欣赏的山水,却是一种境界,来点儿写实固然不妨,可是似乎更宜于象征化。山水里的草木鸟兽人物,都吸收在山水里,或者说和山水合为一气;兽与人简直可以没有,如元朝倪瓒的山水画,就常不画人,据说如此更高远,更虚静,更自然。这种境界是画,也是诗,画出来写出来是的,不画出来不写出来也是的。这当然说不上"像",更说不上"活像"或"逼真"了。"如画"倒可以解作像这种山水画。但是唐人所谓"如画",还带有写实的意味,例如李商隐的诗:

  茂苑城如画,

  阊门瓦欲流。

  皮日休的诗:

  楼台如画倚霜空。

  虽然所谓"如画"指的是整个画面,却似乎还是北派的山水画。上文《黄陵庙记》里的"如画",也只是这个意思。到了宋朝,如林逋的诗:

  白公睡阁幽如画。

  这个"幽"就全然是境界,像的当然是南派的画了。"如画"可以说是属于自然模仿艺术一类。

  上文引过王鉴的话,"人见佳山水,辄曰‘如画’",这"如画"是说像南派的画。他又说"见善丹青,辄曰‘逼真’",这丹青却该是人物、花鸟、草虫,不是山水画。王鉴没有弄清楚这个分别,觉得这两个语在字面上是矛盾的,要解决这个矛盾,他接着说:

  则知形影无定法,真假无滞趣,惟在妙悟人得之;不尔,虽工未为上乘也。

  形影无定,真假不拘,求"形似"也成,不求"形似"也成,只要妙悟,就能够恰到好处。但是"虽工未为上乘","形似"到底不够好。但这些话并不曾解决了他想象中的矛盾,反而越说越糊涂。照"真假无滞趣"那句话,似乎画是假的;可是既然不拘真假,假而合于自然,也未尝不可以说是真的。其实他所谓假,只是我们说的境界,与实物相对的境界。照我们看,境界固然与实物不同,却也不能说是假的。同是清朝大画家的王时敏在一处画跋里说过:

  石谷所作雪卷,寒林积素,江村寥落,一一皆如真境,宛然辋川笔法。

  辋川指的王维,"如真境"是说像自然的境界,所谓"得心应手,意到便成","莫知为之者".自然的境界尽管与实物不同,却还不妨是真的。

  "逼真"与"如画"这两个语借用到文学批评上,意义又有些变化。这因为文学不同于实物,也不同于书法的点画,也不同于画法的"用笔""象形""傅彩".文学以文字为媒介,文字表示意义,意义构成想象;想象里有人物,花鸟,草虫,及其他,也有山水--有实物,也有境界。但是这种实物只是想象中的实物;至于境界,原只存在于想象中,倒是只此一家,所以"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向来评论诗文以及小说戏曲,常说"神态逼真","情景逼真",指的是描写或描画。写神态写情景写得活像,并非诉诸直接的感觉,跟"山石似马,望之逼真"以及"宁无画逼真"的直接诉诸视觉不一样,这是诉诸想象中的视觉的。宋朝梅尧臣说过"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如"字很确;这种"逼真"只是使人如见。可是向来也常说"口吻逼真",写口气写得活像,是使人如闻,如闻其声。这些可以说是属于艺术模仿自然一类。向来又常说某人的诗"逼真老杜",某人的文"逼真昌黎",这是说在语汇,句法,声调,用意上,都活像,也就是在作风与作意上都活像,活像在默读或朗诵两家的作品,或全篇,或断句。这儿说是"神似老杜""神似昌黎"也成,想象中的活像本来是可实可虚两面儿的。这是属于艺术模仿艺术一类。文学里的模仿,不论模仿的是自然或艺术,都和书画不相同;倒可以比建筑,经验是材料,想象是模仿的图样。

  向来批评文学作品,还常说"神态如画","情景如画","口吻如画",也指描写而言。上文"如画"的例句,都属于自然模仿艺术一类。这儿是说"写神态如画","写情景如画","写口吻如画",可以说是属于艺术模仿自然一类。在这里"如画"的意义却简直和"逼真"是一样,想象的"逼真"和想象的"如画"在想象里合而为一了。这种"逼真"与"如画"都只是分明、具体、可感觉的意思,正是常识对于自然和艺术所要求的。可是说"景物如画"或"写景物如画",却是例外。这儿"如画"的"画",可以是北派山水,可以是南派山水,得看所评的诗文而定;若是北派,"如画"就只是匀称分明,若是南派,就是那诗的境界,都与"逼真"不能合一。不过传统的诗文里写景的地方并不很多,小说戏剧里尤其如此,写景而有境界的更少,因此王维的"诗中有画"才见得难能可贵,模仿起来不容易。他创始的"画中有诗"的文人画,却比那"诗中有画"的诗直接些,具体些,模仿的人很多,多到成为所谓南派。我们感到"如画"与"逼真"两个语好像矛盾,就由于这一派文人画的影响。不过这两个语原来既然都只是常识的评价标准,后来意义虽有改变,而除了"如画"在作为一种境界解释的时候变为玄心妙赏以外,也都还是常识的标准。这就可见我们的传统的对于自然和艺术的态度,一般的还是以常识为体,雅俗共赏为用的。那些"难可与俗人论"的,恐怕到底不是天下之达道罢。

  (原载天津《民国日报》文艺副刊)

  论书生的酸气

  读书人又称书生。这固然是个可以骄傲的名字,如说"一介书生","书生本色",都含有清高的意味。但是正因为清高,和现实脱了节,所以书生也是嘲讽的对象。人们常说"书呆子""迂夫子""腐儒""学究"等,都是嘲讽书生的。"呆"是不明利害,"迂"是绕大弯儿,"腐"是顽固守旧,"学究"是指一孔之见。总之,都是知古不知今,知书不知人,食而不化的读死书或死读书,所以在现实生活里老是吃亏、误事、闹笑话。总之,书生的被嘲笑是在他们对于书的过分的执着上;过分的执着书,书就成了话柄了。

  但是还有"寒酸"一个话语,也是形容书生的。"寒"是"寒素",对"膏粱"而言。是魏晋南北朝分别门第的用语。"寒门"或"寒人"并不限于书生,武人也在里头:"寒士"才指书生。这"寒"指生活情形,指家世出身,并不关涉到书;单这个字也不含嘲讽的意味。加上"酸"字成为连语,就不同了,好像一副可怜相活现在眼前似的。"寒酸"似乎原作"酸寒".韩愈《荐士》诗,"酸寒溧阳尉",指的是孟郊。后来说"郊寒岛瘦",孟郊和贾岛都是失意的人,作的也是失意诗。"寒"和"瘦"映衬起来,够可怜相的,但是韩愈说"酸寒",似乎"酸"比"寒"重。可怜别人说"酸寒",可怜自己也说"酸寒",所以苏轼有"故人留饮慰酸寒"的诗句。陆游有"书生老瘦转酸寒"的诗句。"老瘦"固然可怜相,感激"故人留饮"也不免有点儿。范成大说"酸"是"书生气味",但是他要"洗尽书生气味酸",那大概是所谓"大丈夫不受人怜"罢?

  为甚么"酸"是"书生气味"呢?怎么样才是"酸"呢?话柄似乎还是在书上。我想这个"酸"原是指读书的声调说的。晋以来的清谈很注重说话的声调和读书的声调。说话注重音调和辞气,以朗畅为好。读书注重声调,从《世说新语·文学》篇所记殷仲堪的话可见;他说,"三日不读《道德经》,便觉舌本闲强",说到舌头,可见注重发音,注重发音也就是注重声调。《任诞》篇又记王孝伯说:"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这"熟读《离骚》"该也是高声朗诵,更可见当时风气。《豪爽》篇记"王司州(胡之)在谢公(安)坐,咏《离骚》《九歌》‘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语人云,’当尔时,觉一坐无人。‘"正是这种名士气的好例。读古人的书注重声调,读自己的诗自然更注重声调。《文学》篇记着袁宏的故事:

  袁虎(宏小名虎)少贫,尝为人佣载运租。谢镇西经船行,其夜清风朗月,闻江渚间估客船上有咏诗声,甚有情致,所诵五言,又其所未尝闻,叹美不能已。即遣委曲讯问,乃是袁自咏其所作咏史诗。因此相要,大相赏得。

  从此袁宏名誉大盛,可见朗诵关系之大。此外《世说新语》里记着"吟啸","啸咏","讽咏","讽诵"的还很多,大概也都是在朗诵古人的或自己的作品罢。

  这里最可注意的是所谓"洛下书生咏"或简称"洛生咏".《晋书·谢安传》说:

  安本能为洛下书生咏。有鼻疾,故其音浊。名流爱其咏而弗能及,或手掩鼻以效之。

  《世说新语·轻诋》篇却记着:

  人问顾长康"何以不作洛生咏?"答曰,"何至作老婢声!"

  刘孝标注,"洛下书生咏音重浊,故云’老婵声‘."所谓"重浊",似乎就是过分悲凉的意思。当时诵读的声调似乎以悲凉为主。王孝伯说"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王胡之在谢安坐上咏的也是《离骚》《九歌》,都是《楚辞》。当时诵读《楚辞》,大概还知道用楚声楚调,乐府曲调里也正有楚调。而楚声楚调向来是以悲凉为主的。当时的诵读大概受到和尚的梵诵或梵唱的影响很大,梵诵或梵唱主要的是长吟,就是所谓"咏".《楚辞》本多长句,楚声楚调配合那长吟的梵调,相得益彰,更可以"咏"出悲凉的"情致"来。袁宏的咏史诗现存两首,第一首开始就是"周昌梗概臣"一句,"梗概"就是"慷慨","感慨":"慷慨悲歌"也是一种"书生本色".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所举的五言诗名句,钟嵘《诗品·序》里所举的五言诗名句和名篇,差不多都是些"慷慨悲歌".《晋书》里还有一个故事。晋朝曹摅的《感旧》诗有"富贵他人合,贫贱亲戚离"两句。后来殷浩被废为老百姓,送他的心爱的外甥回朝,朗诵这两句,引起了身世之感,不觉泪下。这是悲凉的朗诵的确例。但是自己若是并无真实的悲哀,只去学时髦,捏着鼻子学那悲哀的"老婢声"的"洛生咏",那就过了分,那也就是赵宋以来所谓"酸"了。

  唐朝韩愈有《八月十五夜赠张功曹》诗,开头是:

  纤云四卷天无河,

  清风吹空月舒波,

  沙平水息声影绝,

  一杯相属君当歌。

  接着说:

  君歌声酸辞且苦,

  不能听终泪如雨。

  接着就是那"酸"而"苦"的歌辞:

  洞庭连天九疑高,蛟龙出没猩鼯号。

  十生九死到官所,幽居默默如藏逃。

  下床畏蛇食畏药,海气湿蛰熏腥臊。

  昨者州前槌大鼓,嗣皇继圣登夔皋。

  赦书一日行万里,罪从大辟皆除死。

  迁者追回流者还,涤瑕荡垢朝清班。

  州家申名使家抑,坎坷只得移荆蛮。

  判司卑官不堪说,未名捶楚尘埃间。

  同时辈流多上道,天路幽险难追攀!

  张功曹是张署,和韩愈同被贬到边远的南方,顺宗即位。只奉命调到近一些的江陵做个小官儿,还不得回到长安去,因此有了这一番冤苦的话。这是张署的话,也是韩愈的话。但是诗里却接着说:

  君歌且休听我歌,

  我歌今与君殊科。

  韩愈自己的歌只有三句:

  一年明月今宵多,

  人生由命非由他,

  有酒不饮奈明何!

  他说认命算了,还是喝酒赏月罢。这种达观其实只是苦情的伪装而已。前一段"歌"虽然辞苦声酸,倒是货真价实,并无过分之处,由那"声酸"知道吟诗的确有一种悲凉的声调,而所谓"歌"其实只是讽咏。大概汉朝以来不像春秋时代一样,士大夫已经不会唱歌,他们大多数是书生出身,就用讽咏或吟诵来代替唱歌。他们--尤其是失意的书生--的苦情就发泄在这种吟诵或朗诵里。

  战国以来,唱歌似乎就以悲哀为主,这反映着动乱的时代。《列子·汤问》篇记秦青"抚节悲歌,声振林木,响遏行云",又引秦青的话,说韩娥在齐国雍门地方"曼声哀哭,一里老幼悲愁垂涕相对,三日不食",后来又"曼声长歌,一里老幼,善跃拚舞,弗能自禁".这里说韩娥虽然能唱悲哀的歌,也能唱快乐的歌,但是和秦青自己独擅悲歌的故事合看,就知道还是悲歌为主。再加上齐国杞梁的妻子哭倒了城的故事,就是现在还在流行的孟姜女哭倒长城的故事,悲歌更为动人,是显然的。书生吟诵,声酸辞苦,正和悲歌一脉相传。但是声酸必须辞苦,辞苦又必须情苦;若是并无苦情,只有苦辞,甚至连苦辞也没有,只有那供人酸鼻的声调,那就过了分,不但不能动人,反要遭人嘲弄了。书生往往自命不凡,得意的自然有,却只是少数,失意的可太多了。所以总是叹老嗟卑,长歌当哭,哭丧着脸一副可怜相。朱子在《楚辞辨证》里说汉人那些模仿的作品"诗意平缓,意不深切,如无所疾痛而强为呻吟者"."无所疾痛而强为呻吟"就是所谓"无病呻吟".后来的叹老嗟卑也正是无病呻吟。有病呻吟是紧张的,可以得人同情,甚至叫人酸鼻,无病呻吟,病是装的,假的,呻吟也是装的,假的,假装可以酸鼻的呻吟,酸而不苦像是丑角扮戏,自然只能逗人笑了。

  苏东坡有《赠诗僧道通》的诗:

  雄豪而妙苦而腴,

  只有琴聪与蜜殊。

  语带烟霞从古少,

  气含蔬笋到公无。……

  查慎行注引叶梦得《石林诗话》说:

  近世僧学诗者极多,皆无超然自得之趣,往往掇拾摹仿士大夫所残弃,又自作一种体,格律尤俗,谓之"酸馅气".子瞻……尝语人云,"颇解’蔬笋‘语否?为无’酸馅气‘也。"闻者无不失笑。

  东坡说道通的诗没有"蔬笋"气,也就没有"酸馅气",和尚修苦行,吃素,没有油水,可能比书生更"寒"更"瘦";一味反映这种生活的诗,好像酸了的菜馒头的馅儿,干酸,吃不得,闻也闻不得,东坡好像是说,苦不妨苦,只要"苦而腴",有点儿油水,就不至于那么扑鼻酸了。这酸气的"酸"还是从"声酸"来的。而所谓"书生气味酸"该就是指的这种"酸馅气".和尚虽苦,出家人原可"超然自得",却要学吟诗,就染上书生的酸气了。书生失意的固然多,可是叹老嗟卑的未必真的穷苦就无聊,无聊就作成他们的"无病呻吟"了。宋初西昆体的领袖杨亿讥笑杜甫是"村夫子",大概就是嫌他叹老嗟卑的太多。但是杜甫"窃比稷与契",嗟叹的其实是天下之大,决不止于自己的鸡虫得失。杨亿是个得意的人,未免忘其所以,才说出这样不公道的话。可是像陈师道的诗,叹老嗟卑,吟来吟去,只关一己,的确叫人腻味。这就落了套子,落了套子就不免有些"无病呻吟",也就是有些"酸"了。

  道学的兴起表示书生的地位加高,责任加重,他们更其自命不凡了,自嗟自叹也更多了。就是眼光如豆的真正的"村夫子"或"三家村学究",也要哼哼唧唧的在人面前卖弄那背得的几句死书,来嗟叹一切,好搭起自己的读书人的空架子。鲁迅先生笔下的"孔乙己",似乎是个更破落的读书人,然而"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之乎者也,教人半懂不懂的。"人家说他偷书,他却争辩着,"窃书不能算偷……窃书!……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甚么’君子固穷‘,甚么’者乎‘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孩子们看着他的茴香豆的碟子。

  孔乙己着了慌,伸开五指将碟子罩住,弯下腰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豆,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破落到这个地步,却还只能"满口之乎者也",和现实的人民隔得老远的,"酸"到这地步真是可笑又可怜了。"书生本色"虽然有时是可敬的,然而他的酸气总是可笑又可怜的。最足以表现这种酸气的典型,似乎是戏台上的文小生,尤其是昆曲里的文小生,那哼哼唧唧、扭扭捏捏、摇摇摆摆的调调儿,真够"酸"的!这种典型自然不免夸张些,可是许差不离儿罢。

  向来说"寒酸""穷酸",似乎酸气老聚在失意的书生身上。得意之后,见多识广,加上"一行作吏,此事便废",那时就会不再执着在书上,至少不至于过分的执着在书上,那"酸气味"是可以多多少少"洗"掉的。而失意的书生也并非都有酸气。他们可以看得开些,所谓达观,但是达观也不易,往往只是伪装。他们可以看远大些,"梗概而多气"是雄风豪气,不是酸气。至于近代的知识分子,让时代逼得不能读死书或死读书,因此也就不再执着那些古书。文言渐渐改了白话,吟诵用不上了;代替吟诵的是又分又合的朗诵和唱歌。最重要的是他们看清楚了自己,自己是在人民之中,不能再自命不凡了。他们虽然还有些闲,可是要"常得无事"却也不易。他们渐渐丢了那空架子,脚踏实地向前走去。早些时还不免带着感伤的气氛,自爱自怜,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这也算是酸气,虽然念诵的不是古书而是洋书。可是这几年时代逼得更紧了,大家只得抹干了鼻涕眼泪走上前去。这才真是"洗尽书生气味酸"了。

  1947年11月15日作。

  (原载1947年11月29日《世纪评论》第2卷第22期)

  论朗诵诗

  战前已经有诗歌朗诵,目的在乎试验新诗或白话诗的音节,看看新诗是否有它自己的音节,不因袭旧诗而确又和白话散文不同的音节,并且看看新诗的音节怎样才算是好。这个朗诵运动虽然提倡了多年,可是并没有展开;新诗的音节是在一般写作和诵读里试验着。试验的结果似乎是向着匀整一路走,至于怎样才算好,得一首一首诗的看,看那感情和思想跟音节是否配合得恰当,是否打成一片,不漏缝儿,这就是所谓"相体裁衣".这种结果的获得虽然不靠朗诵运动,可是得靠诵读。诵读是独自一个人默读或朗诵,或者向一些朋友朗诵。这跟朗诵运动的朗诵不同,那朗诵或者是广播,或者是在大庭广众之中。过去的新诗有一点还跟旧诗一样,就是出发点主要的是个人,所以只可以"娱独坐",不能够"悦众耳",就是只能诉诸自己或一些朋友,不能诉诸群众。战前诗歌朗诵运动所以不能展开,我想根由就在这里。而抗战以来的朗诵运动,不但广大的展开,并且产生了独立的朗诵诗,转捩点也在这里。

  抗战以来的朗诵运动起于迫切的实际的需要--需要宣传,需要教育广大的群众。这朗诵运动虽然以诗歌为主,却不限于诗歌,也朗诵散文和戏剧的对话;只要能够获得朗诵的效果,甚么都成。假如战前的诗歌朗诵运动可以说是艺术教育,这却是政治教育。政治教育的对象不用说比艺术教育的广大得多,所以教材也得杂样儿的;这时期的朗诵会有时还带歌唱。抗战初期的朗诵有时候也用广播,但是我们的广播事业太不发达,这种朗诵的广播,恐怕听的人太少了;所以后来就直接诉诸集会的群众。朗诵的诗歌大概一部分用民间形式写成,在旧瓶里装上新酒,一部分是抗战的新作;一方面更有人用简单的文字试作专供朗诵的诗,当然也是抗战的诗,政治性的诗,于是乎有了"朗诵诗"这个名目。不过这个名目将"诗"限在"朗诵"上,并且也限在政治性上,似乎太狭窄了,一般人不愿意接受它。可是朗诵运动越来越快的发展了,诗歌朗诵越来越多了,效果也显着起来了,朗诵诗开始向公众要求它的地位。于是乎来了论争,论争的焦点是在诗的政治性上。笔者却以为焦点似乎应该放在朗诵诗的独立的地位或独占的地位上;笔者以为朗诵诗应该有独立的地位,不应该有独占的地位。

  笔者过去也怀疑朗诵诗,觉得看来不是诗,至少不像诗,不像我们读过的那些诗,甚至于可以说不像我们有过的那些诗。对的,朗诵诗的确不是那些诗。它看来往往只是一些抽象的道理,就是有些形象,也不够说是形象化;这只是宣传的工具,而不是本身完整的艺术品。照传统的看法,这的确不能算是诗。可是参加了几回朗诵会,听了许多朗诵,开始觉得听的诗歌跟看的诗歌确有不同之处;有时候同一首诗看起来并不觉得好,听起来却觉得很好。

  笔者这里想到的是艾青先生的《大堰河》(他的乳母的名字);自己多年前看过这首诗,并没有注意它,可是在三十四年昆明西南联大的"五四"周朗诵晚会上听到闻一多先生朗诵这首诗,从他的抑扬顿挫里体会了那深刻的情调,一种对于母性的不幸的人的爱。会场里上千的听众也都体会到这种情调,从当场热烈的掌声以及笔者后来跟在场的人的讨论可以证实。这似乎是那晚上最精彩的节目之一。还有一个节目是新中国剧社的李先生朗诵庄涌先生《我的实业计划》那首讽刺诗。这首诗笔者也看到过,看的时候我觉得它写得好,抓得住一些大关目,又严肃而不轻浮。听到那洪钟般的朗诵,更有沉着痛快之感。笔者那时特别注意《大堰河》那一首,想来想去,觉得是闻先生有效的戏剧化了这首诗,他的演剧的才能给这首诗增加了些新东西,它是在他的朗诵里才完整起来的。

  后来渐渐觉得,似乎适于朗诵的诗或专供朗诵的诗,大多数是在朗诵里才能见出完整来的。这种朗诵诗大多数只活在听觉里,群众的听觉里;独自看起来或在沙龙里念起来,就觉得不是过火,就是散漫,平淡,没味儿。对的,看起来不是诗,至少不像诗,可是在集会的群众里朗诵出来,就确乎是诗。这是一种听的诗,是新诗中的新诗。它跟古代的听的诗又不一样。那些诗是唱的,唱的是英雄和美人,歌手们唱,贵族们听,是伺候贵族们的玩意儿。朗诵诗可不伺候谁,只是沉着痛快的说出大家要说的话,听的是有话要说的一群人。朗诵诗虽然近乎戏剧的对话,可又不相同。对话是剧中人在对话,只间接的诉诸听众,而那种听众是悠闲的,散漫的。朗诵诗却直接诉诸紧张的、集中的听众。不过朗诵的确得注重声调和表情,朗诵诗的确得是戏剧化的诗,不然就跟演讲没有分别,就真不是诗了。

  朗诵诗是群众的诗,是集体的诗。写作者虽然是个人,可是他的出发点是群众,他只是群众的代言人。他的作品得在群众当中朗诵出来,得在群众的紧张的集中的氛围里成长。那诗稿以及朗诵者的声调和表情,固然都是重要的契机,但是更重要的是那氛围,脱离了那氛围,朗诵诗就不能成其为诗。朗诵诗要能够表达出来大家的憎恨、喜爱、需要和愿望;它表达这些情感,不是在平静的回忆之中,而是在紧张的集中的现场,它给群众打气,强调那现场。有些批评家认为文艺是态度的表示,表示行动的态度而归于平衡或平静;诗出于个人的沉思而归于个人的沉思,所以跟实生活保持着相当的距离,创作和欣赏都得在这相当的距离之外。所谓"怨而不怒","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所谓"温柔敦厚"以及"无关心"的态度,都从这个相当的距离生出来。有了这个相当的距离,就不去计较利害,所以有"诗失之愚"的话。朗诵诗正要揭破这个愚,它不止于表示态度,却更进一步要求行动或者工作。行动或工作没有平静与平衡,也就没有了距离;朗诵诗直接与实生活接触,它是宣传的工具,战斗的武器,而宣传与战斗正是行动或者工作。玛耶可夫斯基论诗说得好:

  照我们说

  韵律--

  大桶,

  炸药桶。

  一小行--

  导火线。

  大行冒烟,

  小行爆发,

  ……

  这正是朗诵诗的力量,它活在行动里,在行动里完整,在行动里完成。这也是朗诵诗之所以为新诗中的新诗。

  宣传是朗诵诗的任务,它讽刺,批评,鼓励行动或者工作。它有时候形象化,但是主要的在运用赤裸裸的抽象的语言;这不是文绉绉的拖泥带水的语言,而是沉着痛快的,充满了辣味和火气的语言。这是口语,是对话,是直接向听的人说的。得去听,参加集会,走进群众里去听,才能接受它,至少才能了解它。单是看写出来的诗,会觉得咄咄逼人,野气,火气,教训气;可是走进群众里去听,听上几回就会不觉得这些了。再说朗诵诗是对话,或者三言两语,或者长篇大套;前一种像标语口号,看起来简单得没味儿,后一种又好像罗嗦得没味儿。其实味儿是有,却是在朗诵和大家听里。笔者六月间曾在教室里和同学们讨论过一位何达同学写的两首诗,我念给他们听。第一首是《我们开会》:

  我们开会

  我们的视线

  像车辐

  集中在一个轴心

  我们开会

  我们的背

  都向外

  砌成一座堡垒

  我们开会

  我们的灵魂

  紧紧的

  拧成一根巨绳

  面对着

  共同的命运

  我们开着会

  就变成一个巨人

  这一首写在三十三年六月里,另一首《不怕死--怕讨论》写在今年六月三日,"六二"的后一日:

  我们不怕死

  可是我们怕讨论

  我们的情绪非常热烈

  谁要是叫我们冷静的想一想

  我们就嘶他通他

  我们就大声的喊

  滚你妈的蛋

  无耻的阴谋家

  难道你们不知道

  我们只有情绪

  我们全靠情绪

  决不能用理智

  压低我们的情绪

  可是朋友们

  我们这样可不行啊

  我们不怕死

  我们也不应该怕讨论

  要民主--我们就得讨论

  要战斗--我们也得讨论

  我们不怕死

  我们也不怕讨论

  一班十几个人喜欢第一首的和喜欢第二首的各占一半。前者说第一首形象化,"结构严紧",而第二首只"是平铺直叙的说出来".后者说第二首"自然而完整","能在不多的几句话里很清楚的说出为甚么不怕死也不怕讨论来",第一首却"只写出了很少的一点,并未能很具体的写出开会的情形";又说"在朗诵的效果上",第二首要比第一首大。笔者没有练习过朗诵,那回只是教学上的诵读;要真是在群众里朗诵,那结果也许会向第二首一面倒罢。因为笔者在独自看的时候原也喜欢第一首,可是一经在教室里诵读,就觉得第二首有劲儿,想来朗诵起来更会如此的。"结构严紧",回环往复的写出"很少的一点",让人仔细吟味,原是诗之所以为诗,不过那是看的诗。朗诵诗的听众没有那份耐性,也没有那样工夫,他们要求沉着痛快,要求动力--形象化当然也好,可是要动的形象,如"炸药桶""导火线";静的形象如"轴心""堡垒""巨绳",似乎不够劲儿。

  "自然而完整",就是艺术品了;可是说时容易做时难。朗诵诗得是一种对话或报告,诉诸群众,这才直接,才亲切自然。但是这对话得干脆,句逗不能长,并且得相当匀整,太参差了就成演讲,太整齐却也不自然。话得选择,像戏剧的对话一样的严加剪裁;这中间得留地步给朗诵人,让他用他的声调和表情,配合群众的氛围,完整起来那写下的诗稿--这也就是集中。剧本在演出里才完成,朗诵诗也在朗诵里才完成。这种诗往往看来嫌长可是朗诵起来并不长;因为看是在空间里,听是在时间里。笔者亲身的经验可以证实。前不久在北大举行的一个诗歌晚会里听到朗诵《米啊,你在那里?》那首诗,大家都觉得效果很好。这首诗够长的,看了起来也许会觉得罗嗦罢。可是朗诵诗也有时候看来很短,像标语口号,不够诗味儿,放在时间里又怎么样呢?我想还是成,就因为像标语口号才成;标语口号就是短小精悍才得劲儿。不过这种短小的诗,朗诵的时候得多多的顿挫,来占取时间,发挥那一词一语里含蓄着的力量。请看田间先生这一首《鞋子》:

  回去,

  告诉你的女人:

  要大家

  来做鞋子。

  像战士脚上穿的

  结实而大。

  好翻山呀,

  好打仗呀。

  诗行的短正表示顿挫的多。这些都是专供朗诵的诗。有些诗并非专供朗诵,却也适于朗诵,那就得靠朗诵的经验去选择。例如上文说过的庄涌先生的《我的实业计划》,也整齐,也参差,看起来也不长,自然而完整,听起来更得劲儿。这种看和听的一致,似乎是不常有的例子。艾青先生的《大堰河》主要的是对话,看起来似乎长些,可是闻先生朗诵起来,特别是那末尾几行的低抑的声调,能够表达出看的时候看不出的一些情感,这就不觉得长而成为一首自然而完整的诗。朗诵诗还要求严肃,严肃与工作。所以用熟滑的民间形式来写,往往显得轻浮,效果也就不大。这里想到孔子曾以"无邪"论诗,强调诗的政教作用;那"无邪"就是严肃,政教作用就是效果,也就是"行事"或者工作。不过他那时以士大夫的"行事"或者工作为目标,现代是以不幸的大众的行动或者工作为目标,这是不同的。

  就在北大那回诗歌晚会散场之后,有一位朋友和笔者讨论。他承认朗诵诗的效用,但是觉得这也许只是当前这个时代需要的诗,不像别种诗可以永久存在下去。笔者却以为配合着工业化,生活的集体化恐怕是自然的趋势。美国诗人麦克里希在《诗与公众世界》一文(一九三九)里指出现在"私有世界"和"公众世界"已经渐渐打通,政治生活已经变成私人生活的部分;那就是说私人生活是不能脱离政治的。集体化似乎不会限于这个动乱的时代,这趋势将要延续下去,发展下去,虽然在各时代各地域的方式也许不一样。那么,朗诵诗也会跟着延续下去,发展下去,存在下去,--正和杂文一样。美国也已经有了朗诵诗,一九四四年出的达文鲍特的《我的国家》(有杨周翰先生译本)那首长诗,就专为朗诵而作;那里面强调"一切人是一个人","此处的自由就是各处的自由",这就是威尔基所鼓吹的"四海一家".照这样看,朗诵诗的独立的地位该是稳定了的。但是有些人似乎还要进一步给它争取独占的地位;那就是只让朗诵诗存在,只认朗诵诗是诗。笔者却不能够赞成这种"罢黜百家"的作风;即使会有这一个时期,相信诗国终于不会那么狭小的。

  (原载《观察》)

  美国的朗诵诗

  前些日子有一位朋友来谈起朗诵诗。他说朗诵诗该是特别为朗诵而作的诗。一般的诗有些或许也能朗诵,但是多数只为了阅读,朗诵起来人家听不懂;将原诗写出来或印出来,让人家一面看一面听,有些人可以懂,但大众还是不成。而朗诵诗原是要诉诸大众的,所以得特别写作--题材,语汇,声调,都得经过一番特别的选择。近来读到《纽约时报·书评》(一九四四年十月二十二日)里多那德·亚丹的《书话》,论及广播诗剧的发展,说这种诗剧总要教广大的听众听得懂;这也许会影响一般印刷的诗,教作者多注重声调,少注重形象。他说形象往往太复杂,并且往往太个人的,而听的时候耳朵是不能停下细想的。但他并不主张消灭印刷的诗,他觉得两者可以并存。广播自然是朗诵,在我国也试过多次。合看这两段话,可以明了朗诵诗的发展是一般趋势,也可以明了朗诵诗发展的道路。

  亚丹的话不错,罗素·惠勒·达文鲍特(Russel WDavenport)的长诗《我的国家》便是证据。这篇印刷的诗是准备朗诵的。据美国《时代周刊》(一九四四年十月三十日)的记载,去年九月间一个晚上纽约曼哈顿地方有一个读诗盛会,到场的四十人都是出版家,编辑人,批评家,诗人,以及一些爱诗的人,他们听达文鲍特第一次正式读他多少年来的第一篇诗《我的国家》这篇六十二面的长诗。达文鲍特始终能够抓住他的听众,他的诗无疑的对这些第一回的听者发生了效用。大家有一个很深的印象,觉得这篇诗是企图用美国民众的普通语言,将诗带回给民众,让他们懂。--《生活》杂志(一九四四年十一月二十七日)说这诗集出版是在十月。

  达文鲍特今年四十五岁,是一家钢铁公司副经理的儿子,在第一次世界大战里得过两回十字勋章。他作过十年诗;后来加入新闻界,却十四年没有作诗。所以说《我的国家》是他多少年来的第一篇诗。他做过《幸运》杂志跟《生活》杂志的编辑,现在离开了新闻界,做一个自由作家。他是故威尔基先生的最热心的信徒之一,一九四○年曾帮助他竞选总统。《纽约时报·书评》(一九四四年十一月五日)有《美国使命的一篇诗》一文,是评《我的国家》的,其中说到威尔基先生相信民主应该负起世界的责任,不然民主便会死亡,相信自由的体系和奴隶的体系不能并存;而达文鲍特将这些观念翻译成诗。文中说人们在这时代正热烈的想着过去的遗产,现在的悲剧,将来的战斗;在这重要关头正需要一种高贵的情感的鼓舞。达文鲍特见到了这里,他的诗"叫我们一面想一面感,叫我们放眼众山顶上,探求心的深处,听取永存的命运的脉搏".

  《我的国家》原书这里还没有见到,只从上文提过的《生活》杂志,《时代周刊》,《纽约时报·书评》里读到一部分,《生活》杂志里是选录,不是引证,最详。下文成段的翻译除一段外,都取材于这里。这里说"本诗是作来朗诵的".诗中大部分有韵,一部分无韵,一部分用口语。《时代周刊》说本诗谐和易诵,就是口语部分,也有严肃味。下文的翻译用韵与否,全依原诗。全诗开篇称颂美国是自由的家:

  美国不是安逸的地方。

  我们不停的从动作产生

  英雄的壁画和英雄的歌唱。

  我们还未将精神帝国造成,

  还没有在坟墓里发射光辉:

  但我们这冒险的出汗的子孙,

  尊敬迅速、强健、自由和勇气--

  这种心,它的思想跟着手走--

  这些人,暴怒着解放了奴隶,

  征服那处女地,教命运低头。

  我们是动的物件的建筑家,

  继成那"沙马堪"尖塔的成就--

  锅炉,钢条,螺旋桨,轮翼,其他,

  用来奔,飞,俯冲,听我们命令;

  从这当中自由的烈风灌哗。

  美国不是休息的国境。

  美国人"是动作的,愿望的人".

  然而自由不是那般

  秀丽而优雅的情调;

  它的发育像战斗一样难,

  那么粗鲁,又那么烦躁,

  为的参加这时代的实际斗争。

  自由,它只是思想高深,

  血肉却是"不和"与械斗所造;

  这民族心肠硬,本领大:

  欺诈,劳工暴动,性,罪行,

  大家的意志明敲暗打--

  波涛的冲突毁灭了自己;

  诡计

  斜睨

  低声的图谋

  眨眨眼

  架子上手枪一枝;

  这些事现眼

  怕人

  人相杀……

  自由神可以引起恐惧与怨恨。它产生种种物品("光亮的机器,可爱的,光亮的,教人难信的机器"),却说不出为甚么来。于是乎引起了"否定"的信仰:

  我们看见了"无有":

  我们见了它,见了

  "无有"--它的面……

  听见了它宣布

  "怨恨"的新秩序,

  那没有神的新秩序。

  (本段见《纽约时报·书评》)

  人们原来假定进步无穷,而且无苦无难,这一混乱可丧了气。"现在我们知道坏了事,自由害了人。"

  说到这里,诗人就问为甚么美国伟大的成就不能给她的人民带来精神的和平呢?他于是将美国跟她的战死者对照,要发见他们是为了甚么死的?这一章用的是流利的口语。《纽约时报·书评》以为更有诗意。这儿战死者拉里的老师说道:

  "我不知道他怎么死的;但是我想他

  是冲上前去,像在我们纪念球场上一样,

  我想他是凭着他那惊人的信心

  冲上前去;我想一定是

  这样,拿出了他所有的一切:

  他是个很大方的孩子。

  在我这方面我要说我相信拉里

  为一个道理,为一个原因而死,

  我相信他为自由而死。

  不信他除了敌人还会想到别的。

  我准知道他若在狐穴里

  曾想到自由,那决不是我们

  这儿从书里知道的自由。

  他想到自由的时候,他想到

  你们这班朋友坐在这儿;

  他想到我们这城市,我们的生活,

  我们的游戏,我们吃的好东西,

  我们大家共有的光明的希望;

  我不是说他曾想到自由--我

  我准知道这是拉里的自由的观念。"

  这位老师告诉他那些学生,这种自由生活是经过多少艰苦才得来的。他说:

  拉里将球传给你们了,别让他吃亏!

  接了它!抱紧它!向前进!带着跑!

  这就暗示新的信仰的产生了。

  于是达文鲍特指出美国战士在世界上各处都是为了人类自由的理想而死。他要美国利用那伟大的资源和伟大的才力来达成自由民主的民族的世界集团,所谓"四海一家".这是替代了那"否定的信仰"的新信仰,从战死者产生:

  海岸上僵直的白十字架画出永恒的图案。

  睡眠的队伍永远安排在静默里,

  人们的生命只剩下些号码,

  异国的风吹到海滩上,抚摸着

  倒下的远国的人们的儿孙:

  这儿,自由的意义和真理终于

  开了封,现在各国人的眼前;

  这儿,死掩没了种种记忆:迈恩,奈勃拉斯加,

  沙漠中红印度人的火,有胡子的活橡树,

  德克色斯州的风吹草动,

  到学校和教堂去的灰土道。

  还有,这些也都掩没了,像溪流一般

  --

  牧场,果园,法院,银行,店铺,铁路,工厂,

  记忆中的人面,跟分别时热烈的嘴唇,

  跟像阳光照在神经上似的手,

  跟隔着重洋的人垂在肩上的头发。

  这儿,凭着自由的名字一切聚集起来,

  种种不联合的目的成功圆满的一家--

  一切人都是弟兄,在死的怀抱里;

  这些人活着时决没有晓得他们是弟兄。

  愿望自由的人们请读这开了封的消息

  --

  你们彼此斗争着的千百万人

  请打开坟墓看看从土中

  挖起来的自由的秘密:

  在血肉的幕后,十字架的底下,

  有一个一切人的弟兄;一切人是一个人。

  接着是较多的形象化的一段,强调上一段的意思。

  就像在夜里,

  美国众山上吹起一阵清风,

  土地的气味从秘密的地方放出,

  雾气罩在山谷上,严肃的群星

  聚会着,好像选出的代表

  在我们头上代表自由的思想:

  就像这样,那些青年人出了坟墓,

  回到我们的心里,犹如我们自己的影子;

  他们又成了形,有了生命,好像月光

  靠着那虬枝怪干的白橡林成了形--

  靠着那些小河变了色,像白银一般,

  他们重新住到他们不能住的土地上。

  这样我们就能在死者的弟兄情分里

  看见一切熟悉这土地,爱好这土地的人

  ……

  这种团结的愿望的象征是美国国旗,"这面旗表出美国是自由的纪念碑".而这种愿望的根苗是那简单的,和平的美国人家:

  美国活在她的简单的家屋:

  风吹日晒的门扇,古老的紫藤,

  雄鸡游走的晒谷场,灰尘仆仆,

  榆,橡,松,这些树都习见习闻;

  家具为的舒服,不为的好看,

  人名无非里克,彼得,加罗林,

  靠得住的街坊,靠得住的书刊,

  还有,和平,希望,跟机会。

  美国将妈妈当作命,她做饭,

  透亮的炉子,做她的拿手菜,

  和果酱,蛋糕,无数的苹果饼。

  美国爸爸是家长,用倦眼来

  读星期日的报纸,十分详尽;

  美国爱狗,爱孩子们呼啸着

  从学校回家;学校是一面镜,

  历史上金字塔的影隐约着。

  美国总活在这些事物当中,

  即使在黑夜,暗香吹着,虫叫着,

  平原像漆黑可怕的湖水溶溶,

  让美国灯光的明窗围护,

  那时人家里的枫树趁着风

  耙似的推着明星越夜空西去。

  美国孩子不论远向何方

  冒险,去死,在她眼不见的地步,

  这些无名的照耀着的小窗

  总照耀着这不相信的人类;

  要教地上一切人民都在想

  自由的目的地,那强固的堡垒--

  不是和平,不是休息,不是优游--

  只是胆敢面对民主的真理:

  自由不可限制,要大家都有,

  此处的自由就是各处的自由。

  "此处的自由就是各处的自由",是世界主义者的歌。《纽约时报·书评》所谓"美国的使命"也是这意思。

  《书评》里说诗人"要将美国的高大的影子,那先锋的影子,林肯的影子,投射到边界外,领海外去".--说"他明白若不勇敢而大方的鼓吹人们都是弟兄,他自己的地上会长不成花草,他自己的榆树和枫树会遭遇永久的秋天,他自己的屋顶会教最近一次大风雪吹了去,他的炉边会只剩一堆碎石,教他再做不成好梦".--说这篇诗出现得正是时候,比顿巴吞橡树的建议要美丽些,热烈些。"我们需要战车和重炮,也一样需要诗歌与信仰。一种情感教人的脉跳得像打鼓,教人的眼花得像起雾,也许并不是妇人之仁--也许倒是世界上最有力,最有用的东西。"另一期《周刊》(一九四四年十二月十八日)却嫌诗里有过火的地方。那儿说《我的国家》已经印了三万本,就诗集而论,实在是惊人的数目。

  (原载《时与潮文艺》)

  常识的诗

  近来读到美国多罗色·巴克尔夫人(Dorothy Parker)的诗文选集,一九四四年出版,我特别注意她的诗。这集子有英国老小说家兼戏剧家毛拇(WSomerset Maugham)给作的导言。导言中说她的常识使她的诗有独具的、特殊的风味,说靠着常识我们才能容忍这不定的、无理的、粗糙的、短暂的生活,并且觉得有意思。说"她无论怎样抒写自己,无论怎样高飞远举,她总用常识的金练子下锚在这悬空的世界里".这就是说她的眼不但看着自己,并且老在看着别人。她对生活中的小事物发生情感;小事物在生活过程里正也占着重要的部分。她的诗反映着她自己,她的多样而完整的人格--她的苦痛,她的欢笑,她的温柔,她的美感,她的粗鄙,她的常识。毛拇说"这种种情性,我们大家也都有,僧正和老政治家例外;但她的更高明,更集中。所以读她一首诗就像倒拿着望远镜看她",那么远,那么小,可又那么清朗。

  她的诗的清朗是独具的,特殊的。诗都短,寥寥的几句日常的语言,简直像会话。所以容易懂,不像一般近代诗要去苦思。诗都有格律,可是读来不觉,只觉自然如话。这个"自然"是从追琢中来,见得技术的完整。短而完整是她的诗,所以幽默有深味。有深味也有深愁,可是她看开了,所以读起来倒只觉得新鲜似的。你也许会说她是玩世派,你也许会说玩世派哼鼻子,抽肩膀,跟伤感派抹眼泪,揩鼻涕一样,都只取快一时,过了就算了。可是巴克尔夫人似乎不止冷眼旁观,她也认真的从小事物里触着了这时代的运命。导言里记下她送给毛拇的一首诗:

  我的白母鸡糊涂惯;

  她老给绅士们生蛋。

  你不能用绳用枪去威逼

  她过来供给无产阶级。

  指的是毛拇,也有几分自道罢?总而言之,她于幽默的比喻中认真的触着了这时代的问题了。在这时代,早也罢,晚也罢,谁也得触着这问题的。

  这里选译她的诗十一首,以见一斑。七首载在《足够的绳子》一卷中,四首载在《落日炮》一卷中;有些可以说是她的两性观,有些可以说是她的人生观。译文照原作用韵:

  或人的歌

  这是我的誓愿:

  他会将我的心占有保持;

  我们会甜蜜的翻身而睡,

  年年岁岁一般。

  计时的沙漏会迅速漏沙,

  爱情却不会和沙子并家;

  他也就是我,我也就是他:

  这是我的誓愿。

  这是我的祈祷:

  教他长是在我身边温存;

  教他想起我来得意忘形,

  日日这般到老;

  教我忘记了旧时的困苦;

  让我,为求取我们的幸福,

  我的爱要比起他的不如:

  这是我的祈祷。

  这是我的心得:

  情人的誓言淡得像雨水:

  爱情是苦痛的先驱护卫--

  但愿所言不实!

  我的心永远是如饥如渴,

  我的爱永远是如怨如慕;

  他这样负心人不止一个:

  这是我的心得。

  总账

  剃刀教你们伤脸;

  河水沾衣濡足;

  酸类给你们留瘢;

  药物抽筋张脉。

  枪弹不懂规矩;

  圈套在开着等人;

  煤气刺鼻欲吐;

  你们还照样生存。

  老兵

  想当年我年轻,勇敢,强壮,

  是就是,非就非,丝毫不让!

  我羽毛飘举,我旗帜展开,

  我骑马游行,矫正这世界。

  "你们一群狗,出来,打!"我说,

  可惜人只能死一回,我哭。

  但我老了;好事坏事无数

  混乱的织成功一幅花布。

  我坐下说,"世界就是这般;

  听其自然,才是聪明独擅。

  胜一场,败一场,兵家常事,

  好孩子,这中间很少差异。"

  惰性勒住我,还在播弄我;

  这玩艺儿,据人说就叫哲学。

  某女士

  啊,我能为你笑,偏着头颈,

  热烈的吞咽你的话如风,

  我能为你涂芬芳的红唇,

  用熟练的指尖摸你眉峰。

  你演述你的恋爱史给我,

  啊,我大笑称奇,出眼水,

  你也大笑,你却不能看出

  我的心小死了几千百次。

  你会相信,我也知道我像

  愉快的清晨,白雪的照耀;

  我心里一切的挣扎来往,

  你决不会知道。

  啊,我遇见你,能欢笑静听,

  你带来新鲜的探险逸话--

  说那不检点的微妙女人,

  说那手的温存,耳语唧喳。

  你高兴我,放开喉咙用力

  高唱你新相知的叙事歌。

  你就要我--惊奇、愉快、老实,

  却看不出我的眼像星河。

  等到你找新知去而不回,

  啊,我能吻你,一般的热闹。

  我爱,你去后我有何更改,

  你决不会知道。

  观察

  如果我不绕着公园跑车,

  我准知道可以做些工夫。

  如果我每晚十点钟上床,

  我可以恢复旧日的容光。

  如果我不去玩儿甚么的,

  我大概已经有了点样子;

  可是我就爱上现在这般,

  因为我看来一切不相干。

  两性观

  女人要一夫一妻;

  男人偏喜欢新奇。

  爱情是女人的日月;

  男人有别样的花色。

  女人跟她丈夫过一生;

  男人数上十下就头疼。

  总起来说既这般如此,

  天下还会有甚么好事?

  卧室铭

  破了晓又是一天;

  我得起来了些愿,

  虽然穿衣、吃喝,

  也在动手动脚,

  东学几分,西学几分,

  有哭有笑,出力,骂人,

  听个歌,看回戏,

  纸上写几个字,

  认仇人不然交朋友--

  到了儿却教床等我。

  虽然自尊也自振,

  回床却好像宿命。

  虽然忧思徘徊,

  床却不得不归。

  不论扬眉是低首,

  日子都归到床头。

  起来、出去、前行。

  总非回床不成,

  春夏秋冬这四季--

  起来简直是傻气!

  不治之症

  如果我的心着火受了伤,

  这倒安全些,凭经验估量;

  也会平静些,要是我相信

  恋爱的道路决不会翻新--

  你的恋爱教你痴呆糊涂,

  其实热爱向来依样葫芦;

  我会快乐些,要是用心看

  一个吻正和别个吻一般。

  矢口的誓辞,悦耳的名号,

  当年海伦走就用这一套;

  沉重的心胸,折磨的忧郁,

  当年法盎逃也是这一局。

  唉唉,虽然惨,可一点不假,

  天下的男人他们是一家;

  那有女孩子敢这样开口

  叫她的爱人和她长相守?

  虽然试他时他鼓起勇气,

  说如果变心就不得好死,

  他依然像别个有始无终。

  可是你,我的人,与众不同。

  圣地

  我的地方没有人饶舌可嫌;

  低低的云挨着那山腰,

  空气甜新,带着黑烟舒卷,

  那些烧着的是我的桥。

  苹果树

  头回我们看见这苹果

  树枝条濯濯,直而发灰;

  可是我们简直无忧无虑,

  虽然春天姗姗其来。

  末后我和这棵树分了手,

  枝条挂着果实沉沉;

  可是我更无馀力哀愁

  夏天的死,年纪轻轻。

  中夜

  星星近得像花,也软得像花,

  众山如网,用影子缓缓织成;

  这里没有片叶片草分了家--

  一切合为一份。

  月明无线,太空不分家,蓝光

  宝石般懒懒滚转,悠然而息。

  这整夜无一物有刺有芒,

  除开我的心迹。

  (原载《文聚》,1945年)

  诗与话

  胡适之先生说过宋诗的好处在"作诗如说话",他开创白话诗,就是要更进一步的做到"作诗如说话".这"作诗如说话"大概就是说,诗要明白如话。这一步胡先生自己是做到了,初期的白话诗人也多多少少的做到了。可是后来的白话诗越来越不像说话,到了受英美近代诗的影响的作品而达到极度。于是有朗诵诗运动,重新强调诗要明白如话,朗诵出来大家懂。不过胡先生说的"如说话",只是看起来如此,朗诵诗也只是又进了一步做到朗诵起来像说话,都还不像日常嘴里说的话。陆志韦先生却要诗说出来像日常嘴里说的话。他的《再谈谈白话诗的用韵》(见燕京大学新诗社主编的《创世曲》)的末尾说:

  我最希望的,写白话诗的人先说白话,写白话,研究白话。写的是不是诗倒还在其次。

  这篇文章开头就提到他的《杂样的五拍诗》,那发表在《文学杂志》二卷四期里,是用北平话写出的。要像日常嘴里说的话,自然非用一种方言不可。陆先生选了北平话,是因为赵元任先生说过"北平话的重音的配备最像英文不过",而"五拍诗"也就是"无韵体",陆先生是"要摹仿莎士比亚的神韵".

  陆先生是最早的系统的试验白话诗的音节的诗人,试验的结果有本诗叫做《渡河》,出版在民国十二年。记得那时他已经在试验无韵体了。以后有意的试验种种西洋诗体的,要数徐志摩和卞之琳两位先生。这里要特别提出徐先生,他用北平话写了好些无韵体的诗,大概真的在摹仿莎士比亚,在笔者看来是相当成功的,又用北平话写了好些别的诗,也够味儿。他的散文也在参用着北平话。他是浙江硖石人,集子里有硖石方言的诗,够道地的。他笔底下的北平话也许没有本乡话道地,不过活泼自然,而不难懂。他的北平话大概像陆先生在《用韵》那篇文里说的,"是跟老百姓学"的,可是学的只是说话的腔调,他说的多半还是知识分子自己的话。陆先生的五拍诗里的北平话,更看得出"是跟老百姓学"的,因为用的老百姓的词汇更多,更道地了。可是他说的更只是自己的话。他的五拍诗限定六行,与无韵体究竟不一样。这"是用国语写的","得用国语来念",陆先生并且"把重音圈出来",指示读者该怎样念。这一点也许算得是在"摹仿莎士比亚"的无韵体罢。可是这二十三首诗,每首像一个七巧图,明明是英美近代诗的作风,说是摹仿近代诗的神韵,也许更确切些。

  近代诗的七巧图,在作者固然费心思,读者更得费心思,所以"晦涩"是免不了的。陆先生这些诗虽然用着老百姓的北平话的腔调,甚至有些词汇也是老百姓的,可并不能够明白如话,更不像日常嘴里说的话。他在《用韵》那篇文里说"罚咒以后不再写那样的诗","因为太难写",在《杂样的五拍诗》的引言里又说"有几首意义晦涩",于是他"加上一点注解".这些都是老实话。但是注解究竟不是办法。他又说"经验隔断,那能引起共鸣".这是晦涩的真正原因。他又在《用韵》里说:

  中国的所谓新人物,依然是老脾气。那怕连《千家诗》,《唐诗三百首》都没有见过的人,一说起这东西是"诗",就得哼哼。一哼就把真正的白话诗哼毁了。

  "真正的白话诗"是要"念"或说的。我们知道陆先生是最早的系统的试验白话诗的音节的诗人,又是音乐鉴赏家,又是音韵学家,他特别强调那"念"的"真正的白话诗",是可以了解的;就因为这些条件,他的二十三首五拍诗,的确创造了一种"真正的白话诗".可是他说"不会写大众诗","经验隔断,那能引起共鸣",也是真的。

  用老百姓说话的腔调来写作,要轻松不难,要活泼自然,也不太难,要沉着却难;加上老百姓的词汇,要沉着更难。陆先生的五拍诗能够达到沉着的地步,的确算得是奇作。笔者自己很爱念这些诗,已经念过好几遍,还乐意念下去,念起来真够味。笔者多多少少分有陆先生的经验,虽然不敢说完全懂得这些诗,却能够从那自然而沉着的腔调里感到亲切。这些诗所说的,在笔者看来,可以说是爱自由的知识分子的悲哀。我们且来念念这些诗。开宗明义是这一首:

  是一件百家衣,矮窗上的纸

  苇子杆上稀稀拉拉的雪

  松香琥珀的灯光为甚么凄凉?

  几千年,几万年,隔这一层薄纸

  天气温和点,还有人认识我

  父母生我在没落的书香门第

  有一条注解:

  一辈子没有种过地,也没有收过租,只挨着人家碗边上吃这一口饭。我小的时候,乡下人吃白米,豆腐,青菜,养几只猪,一大窝鸡。现在吃糠,享四大皆空自由。老觉得这口饭是赊来吃的。

  诗里的"百家衣",就是"这口饭是赊来吃的".纸糊在"苇子杆子"上,矮矮的窗,雪落在窗上,屋里是黄黄的油灯光。读书人为甚么这样"凄凉"呢?他老在屋里跟街上人和乡下人隔着;出来了,人家也还看待他是特殊的一类人。他孤单,他寂寞,他是在命定的"没落"了。这够多"凄凉"呢!

  但是他并非忘怀那些比自己苦的人。请念第十九首:

  在乡下,我们把肚子贴在地上

  糊涂的天就压在我们的背上

  老呱说:"天你怎么那么高呀?"

  抬头一看,他果然比树还高

  树上有山头,山头上还有树

  老天爷,多给点儿好吃吃的吧。

  这一首没有注解,确也比较好懂。"肚子贴在地上"是饿瘪了,"天高皇帝远",谁来管你!但是还只有求告"老天爷"多给点儿吃的!--北平话似乎不说"好吃吃的","好吃的"也跟"吃的"不同。读书人,知识分子,也想到改革上,这是第三首:

  明天到那儿?大路的尽头在那儿?

  这一排杨树,空心的,腆着肚子,

  扬起破烂的衣袖,把路遮断啦

  纸灯儿摇摆,小驴儿,咦,拐弯啦。

  黑朦朦的踏着癞蛤蟆求婚的拍子

  走到岔路上,大车呢,许是往西啦

  注解是:

  十年前,芦沟桥还没有听到枪声,我仿佛已经想到现在的局面。在民族求生存的途径上,我宁愿像老戆赶大车,不开坦克车。

  诗里"明天"和"大路"自然就是"民族求生存的途径","把路遮断"的"一排杨树"大概是在阻碍着改革的那些家伙罢。"纸灯儿",黑暗里一点光明;"小驴儿"拐弯抹角的慢慢的走着夜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知其不可而为之",大概会跟着"大车""往西"的,"往西"就是西化。"往西"是西化,得看注解才想得到,单靠诗里的那个"西"字的暗示是不够的。这首诗似乎只说到个人的自由的努力;但是诗里念不出那"宁愿"的味儿。个人的自由的努力的最高峰是"创造".第六首的后三行是:

  脚底下的地要跳,像水煮开啦

  鱼刚出水,毒龙刚醒来抖擞

  活火的刀山上跳舞,我要创造

  注解里引易卜生的话,"在美里死。"陆先生慨叹着"书香门第"的自己,慨叹着"乡下"的人,讥刺着"帮闲的",怜惜着"孩子",终于强调个人的"创造",这是"明天"的"大路".这条"路"也许就是将"大众"的和他"经验隔断"的罢?

  《杂样的五拍诗》正是"创造","创造"了一种"真正的白话诗".照陆先生自己声明的而论,他是成功了的。但是在一般的读者,这些诗恐怕是晦涩难懂的多;即使看了注解,恐怕还是不成罢。"难写",不错,这比别的近代作风的诗更难,因为要巧妙的运用老百姓的腔调。但是麻烦的还在难懂。当然这些诗可以诉诸少数人,可是"跟老百姓学"而只诉诸少数人,似乎又是矛盾。这里"经验隔断"说明了一切。现在是有了不容忽视的"大众","大众"的经验跟个人的是两样。甚么是"大众诗",我们虽然还不知道,但是似乎已经在试验中,在创造中。大概还是得"作诗如说话",就是明白如话。不过倒不必像一种方言,因为方言的词汇和调子实在不够用;明白如话的"话"该比嘴里说的丰富些,而且该不断的丰富起来。这就是已经在"大众"里成长的"活的语言";比起这种话来,方言就显得呆板了。至于陆先生在《用韵》那篇文里说的轻重音,韵的通押,押韵形式,句尾韵等,是还值得大家参考运用的。

  (原载北平《华北日报》文学副刊)

  歌谣里的重叠

  歌谣以重叠为生命,脚韵只是重叠的一种方式。从史的发展上看,歌谣原只要重叠,这重叠并不一定是脚韵;那就是说,歌谣并不一定要用韵。韵大概是后起的,是重叠的简化。现在的歌谣有又用韵又用别种重叠的,更可见出重叠的重要来。重叠为了强调,也为了记忆。顾颉刚先生说过:

  对山歌因问作答,非复沓不可。……儿歌注重于说话的练习,事物的记忆与滑稽的趣味,所以也有复沓的需要。(《论〈诗经〉所录全为乐歌》上)

  "复沓"就是重叠。说"对山歌因问作答,非复沓不可",是说重叠由于合唱;当然,合唱不止于对山歌。这可说是为了强调。说"儿歌注重于说话的练习,事物的记忆,……也有复沓的需要",是为了记忆;但是这也不限于儿歌。至于滑稽的趣味,似乎与重叠无关,绕口令或拗口令里的滑稽的趣味,是从词语的意义和声音来的,不是从重叠来的。

  现在举几首近代的歌谣为例,意在欣赏,但是同时也在表示重叠的作用。美国何德兰的《孺子歌图》(收录的以北平儿歌为主)里有一首《足五趾歌》:

  这个小牛儿吃草。

  这个小牛儿吃料。

  这个小牛儿喝水儿。

  这个小牛儿打滚儿。

  这个小牛儿竟卧着,

  我们打他。

  这是一首游戏歌,一面念,一面用手指点着,末了儿还打一下。这首歌的完整全靠重叠,没有韵。将五个足趾当作五个"小牛儿",末一个不做事,懒卧着,所以打他。这是变化。同书另一首歌:

  玲珑塔,

  塔玲珑,

  玲珑宝塔十三层。

  这首歌主要的是"玲珑"一个词。前两行是颠倒的重叠,后一行还是重叠前两行,但是颠倒了"玲珑"这个词,又加上了"宝"和"十三层"两个词语,将句子伸长,其实还只是"玲珑"的意思。这些都是变化。这首歌据说现在还在游艺场里唱着,可是编得很长很复杂了。

  邱峻先生辑的《情歌唱答》里有两首对山歌,是客家话:

  女唱:

  一日唔见涯心肝,

  唔见心肝心不安。

  唔见心肝心肝脱,

  一见心肝脱心肝。

  男答:

  闲来么事想心肝,

  紧想心肝紧不安。

  我想心肝心肝想,

  正是心肝想心肝。

  两首全篇各自重叠,又彼此重叠,强调的是"心肝",就是情人。还有北京大学印的《歌谣纪念增刊》里有刘达九先生记的四川的两首对山歌,是两个牧童在赛唱:

  唱:

  你的山歌没得我的山歌多,

  我的山歌几箩篼。

  箩篼底下几个洞,

  唱得没得漏的多。

  答:

  你的山歌没得我的山歌多,

  我的山歌牛毛多。

  唱了三年三个月,

  还没有唱完牛耳朵。

  两首的头两句各自重叠,又彼此重叠,各自夸各自的"山歌多";比喻都是本地风光,活泼,新鲜,有趣味。重叠的方式多得很,这里只算是"牛耳朵"罢了。

  中国文的三种型

  --评郭绍虞编着的

  《语文通论》与《学文

  示例》(开明书店版)

  这两部书出版虽然已经有好几年,但是抗战结束后我们才见到前一部书和后一部书的下册,所以还算是新书。《语文通论》收集关于语文的文章九篇,着者当作《学文示例》的序。《学文示例》虽然题为"大学国文教本",却与一般国文教本大不相同。前一部书里讨论到中国语文的特性和演变,对于现阶段的白话诗文的发展关系很大,后一部书虽然未必是适用的教本,却也是很有用的参考书。

  《语文通论》里《中国语词之弹性作用》,《中国文字型与语言型的文学之演变》,《新文艺运动应走的新途径》,《新诗的前途》,这四篇是中心。《文笔再辨》分析"六朝"时代的文学的意念,精详确切,但是和现阶段的发展关系比较少。这里讨论,以那中心的四篇为主。郭先生的课题可以说有三个。一是语词,二是文体,三是音节。语词包括单音词和连语。郭先生"觉得中国语词的流动性很大,可以为单音同时也可以为复音,随宜而施,初无一定,这即是我们所谓弹性作用"(二面)。他分"语词伸缩","语词分合","语词变化","语词颠倒"四项,举例证明这种弹性作用。那些例子丰富而显明,足够证明他的理论。笔者尤其注意所谓"单音语词演化为复音的倾向"(四面)。笔者觉得中国语还是单音为主,先有单音词,后来才一部分"演化为复音",商朝的卜辞里绝少连语,可以为证。但是这种复音化的倾向开始很早,卜辞里连语虽然不多,却已经有"往来"一类连语或词。《诗经》里更有了大量的叠字词与双声叠韵词。连语似乎以叠字与双声叠韵为最多,和六书里以形声字为最多相似。笔者颇疑心双声叠韵词本来只是单音词的延长。声的延长成为双声,如《说文》只有""字,后来却成为"蟋蟀";韵的延长成为叠韵,如"消摇",也许本来只说"消"一个音。书中所举的"玄黄""犹与"等双声连语可以自由分用(二三面),似乎就是从这种情形来的。

  但是复音化的语词似乎限于物名和形况字,这些我们现在称为名词、形容词和副词;还有后世的代词和联结词(词类名称,用王了一先生在《中国现代语法》里所定的)。别的如动词等,却很少复音化的。这个现象的原因还待研究,但是已经可以见出中国语还是单音为主。本书说"复音语词以二字连缀者为最多,其次则三字四字"(三面)。双声叠韵词就都是"二字连缀"的。三字连缀似乎该以上一下二为通例。书中举《离骚》的"忳郁邑余侘傺兮",并指出"忳与郁邑同义"(一八面),正是这种通例。这种复音语词《楚辞》里才见,也最多,似乎原是楚语。后来五七言诗里常用它。我们现在的口语里也还用着它,如"乱哄哄"之类。四字连缀以上二下二为主,书里举的马融的《长笛赋》"安翔骀荡,从容阐缓"等,虽然都是两个连语合成,但是这些合成的连语,意义都相近或相同,合成之后差不多成了一个连语。书里指出"辞赋中颇多此种手法"(二○面),笔者颇疑心这是辞赋家在用着当时口语。现代口语里也还有跟这些相近的,如"死乞白赖""慢条斯理"之类。不过就整个中国语看,究竟是单音为主,二音连语为辅,三四音的语词只是点缀罢了。

  郭先生将中国文体分为三个典型,就是"文字型,语言型,与文字化的语言型"(六六面)。他根据文体的典型的演变划分中国文学史的时代。"春秋"以前为诗乐时代,"这是语言与文字比较接近的时代".文字"组织不必尽同于口头的语言",却还是经过改造的口语;"虽与习常所说的不必尽同,然仍是人人所共晓的语言".这时代的文学是"近于语言型的文学"(六八至六九面)。古代言文的分合,主张不一;这里说的似乎最近情理。"战国"至两汉为辞赋时代,这是"渐离语言型而从文字型演进的时代,同时也可称是语言文字分离的时代".郭先生说:

  这是中国文学史上一个极重要的时代,因为是语文变化最显着的时代。此种变化,分为两途:其一,是本于以前寡其词协其音,改造语言的倾向以逐渐进行,终于发见单音文字的特点,于是在文学中发挥文字之特长,以完成辞赋的体制,使文学逐渐走上文字型的途径;于是始与语言型的文学不相一致。其又一,是借统一文字以统一语言,易言之,即借古语以统一今语,于是其结果成为以古语为文辞,而语体与文言遂趋于分途。前一种确定所谓骈文的体制,以司马相如的功绩为多;后一种又确定所谓古文的体制,以司马迁的功绩为多。(六九至七○面)

  "以古语为文辞,即所谓文字化的语言型"(七一面)。这里指出两路的变化,的确是极扼要的。魏晋南北朝是骈文时代,"这才是充分发挥文字特点的时代","是以文字为工具而演进的时代"(七二面)。

  "文字型的文学既演进到极端,于是起一个反动而成为古文时代",隋唐至北宋为古文时代。书中说这是"托古的革新"."古文古诗是准语体的文学,与骈文律诗之纯粹利用文字的特点者不同".南宋至现代为语体时代,"充分发挥语言的特点","语录体的流行,小说戏曲的发展,都在这一个时代,甚至方言的文学亦以此时为盛。"这"也可说是文学以语言为工具而演进的时代"(七三至七四面)。语体时代从南宋算起,确是郭先生的特见。他觉得:

  有些文学史之重在文言文方面者,每忽视小说与戏曲的地位;而其偏重在白话文方面者,又抹煞了辞赋与骈文的价值。前者之误,在以文言的馀波为主潮;后者之误,又在强以白话的伏流为主潮。(七四面)

  这是公道的评论。他又说"中国文学的遗产自有可以接受的地方(辞赋与骈文),不得仅以文字的游戏视之",而"现在的白话文过度的欧化也有可以商榷的地方,至少也应带些土气息,合些大众的脾胃".他要白话文"做到不是哑巴的文学"(七五面)。书中不止一回提到这两点,很是强调,归结可以说是在音节的课题上。他以为"运用音节的词,又可以限制句式之过度欧化"(一一二面),这样"才能使白话文显其应用性"(一一七面)。他希望白话文"早从文艺的路走上应用的路","代替文言文应用的能力",并"顾到通俗教育之推行"(八九面)。笔者也愿意强调白话文"走上应用的路".但是郭先生在本书自序的末了说:

  我以为施于平民教育,则以纯粹口语为宜;用于大学的国文教学,则不妨参用文言文的长处;若是纯文艺的作品,那么即使稍偏欧化也未为不可。(《自序》四面)

  这篇序写在三十年。照现在的趋势看,白话文似乎已经减少了欧化而趋向口语,就是郭先生说的"活语言","真语言"(一○九面),文言的成分是少而又少了。那么,这种辨别雅俗的三分法,似乎是并不需要的。

  郭先生特别强调"中国文学的音乐性",同意一般人的见解,以为欧化的白话文是"哑巴文学".他对中国文学的音乐性是确有所见的。书中指出古人作文不知道标点分段,所以只有在音节上求得句读和段落的分明;骈文和古文甚至戏剧里的道白和语录都如此,骈文的匀整和对偶,古文句子的短,主要的都是为了达成这个目的。而这种句读和段落的分明,是从诵读中觉出(三八至三九面,又《自序》二至三面)。但是照晋朝以来的记载,如《世说新语》等,我们知道诵读又是一种享受,是代替唱歌的。郭先生虽没有明说,虽然也分到这种情感。他在本书自序里主张"于文言取其音节,于白话取其气势,而音节也正所以为气势之助"(三面),这就是"参用文言文的长处".书中称赞小品散文,不反对所谓"语录体",正因为"文言白话无所不可"(一○四至一○八面),又主张白话诗"容纳旧诗词而仍成新格"(一三二面),都是所谓"参用文言文的长处".但是小品文和语录体都过去了,白话诗白话文也已经不是"哑巴文学"了。自序中说"于白话取其气势",在笔者看来,气势不是别的,就是音节,不过不是骈文的铿锵和古文的吞吐作态罢了。朗诵的发展使我们认识白话的音节,并且渐渐知道如何将音节和意义配合起来,达成完整的表现。现在的青年代已经能够直接从自己唱和大家唱里享受音乐,他们将音乐和语言分开,让语言更能尽它的职责,这是一种进步。至于文言,如书中说的,骈文"难懂",古文"只适宜于表达简单的意义"(三九面);"在通篇的组织上,又自有比较固定的方法,遂也不易容纳复杂的思想"(《自序》三面)。而古诗可以用古文做标准,律诗可以用骈文做标准。那么,文言的终于被扬弃,恐怕也是必然的罢。

  《语文通论》里有一篇道地的《学文示例·序》,说这部书"以技巧训练为主而以思想训练为辅","重在文学之训练",兼选文言和白话,散文和韵文,"其编制以例为纲而不以体分类","示人以行文之变化"(一四五至一四九面)。全书共分五例:

  一、评改例,分摘谬、修正二目,其要在去文章之病……二、拟袭例,分摹拟、借袭二目,摹拟重在规范体貌,借袭重在点窜成言,故又为根据旧作以成新制之例。三、变翻例,分译辞、翻体二目,或迻译古语,或檃括成文,这又是改变旧作以成新制之例。四、申驳例,分续广、驳难二目,续广以申前文未尽之意,驳难以正昔人未惬之见,这又重在立意方面,是补正旧作以成新制之例。五、熔裁例,此则为学文最后工夫,是摹拟而异其形迹,出因袭而自生变化,或同一题材而异其结构,或异其题材而合其神情,……这又是比较旧作以启迪新知之例。(一四九至一五○面)

  郭先生编《学文示例》这部书,搜采的范围很博,选择的作品很精,类列的体例很严,值得我们佩服。书中白话的例极少,这是限于现有的材料,倒不是郭先生一定要偏重文言;不过结果却成了以训练文言为主。所选的例子大多数出于大家和名家之手,精诚然是精,可是给一般大学生"示例",要他们从这里学习文言的技巧,恐怕是太高太难了。至于现在的大学生有几个乐意学习这种文言的,姑且可以不论。不过这部书确是"一种新的编制,新的方法",如郭先生序里说的。近代陈曾则先生编有《古文比》,选录同体的和同题的作品,并略有评语。这还是"班马异同评"一类书的老套子,不免简单些。战前郑奠先生在北京大学任教,编出《文镜》的目录,同题之外,更分别体制,并加上评改一类,但是也不及本书的完备与变化。这《学文示例》确是一部独创的书。若是用来启发人们对于古文学的欣赏的兴趣,并培养他们欣赏的能力,这是很有用的一部参考书。

  《清华学报》。

  禅家的语言

  我们知道禅家是"离言说"的,他们要将嘴挂在墙上。但是禅家却最能够活用语言。正像道家以及后来的清谈家一样,他们都否定语言,可是都能识得语言的弹性,把握着,运用着,达成他们的活泼无碍的说教。不过道家以及清谈家只说到"得意忘言","言不尽意",还只是部分的否定语言,禅家却彻底的否定了它。《古尊宿语录》卷二记百丈怀海禅师答僧问"祖宗密语"说:

  无有密语,如来无有秘密藏。但有语句,尽属法之尘垢。但有语句,尽属烦恼边收。但有语句,尽属不了义教。但有语句,尽不许也,了义教俱非也。更讨甚么密语!

  这里完全否定了语句,可是同卷又记着他的话:

  但是一切言教只如治病,为病不同,药亦不同。所以有时说有佛,有时说无佛。实语治病,病若得瘥,个个是实语,病若不瘥,个个是虚妄语。实语是虚妄语,生见故。虚妄是实语,断众生颠倒故。为病是虚妄,只有虚妄药相治。

  又说:

  世间譬喻是顺喻,不了义教是顺喻。了义教是逆喻,舍头目髓脑是逆喻,如今不爱佛菩提等法是逆喻。

  虚实顺逆却都是活用语言。否定是站在语言的高头,活用是站在语言的中间;层次不同,说不到矛盾。明白了这个道理,才知道如何活用语言。

  北平《世间解》月刊第五期上有顾随先生的《揣龠录》,第五节题为《不是不是》,中间提到"如何是(达摩)祖师西来意"一问,提到许多答语,说只是些"不是,不是!"这确是一语道着,斩断葛藤。但是"不是,不是!"也有各色各样。顾先生提到赵州和尚,这里且看看他的一手。《古尊宿语录》卷十三记学人问他:

  问:"如何是赵州一句?"

  师云:"半句也无。"

  学云:"岂无和尚在?"

  师云:"老僧不是一句。"

  卷十四又记:

  问:"如何是一句?"

  师云:"道甚么?"

  问:"如何是一句?"

  师云:"两句。"

  同卷还有:

  问:"如何是目前一句?"

  师云:"老僧不如你!"

  这都是在否定"一句","一句""密语".第一个答语,否定自明。第二次答"两句","两句"不是"一句",牛头不对马嘴,还是个否定。第三个答语似乎更不相干,却在说:不知道,没有"目前一句",你要,你自己悟去。

  同样,他否定了"祖师西来意"那问语。同书卷十三记学人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

  师云:"庭前柏树子。"

  卷十四记着同一问语:

  题云:"床脚是。"

  云:"莫便是也无?"(就是这个吗?)

  师云:"是即脱取去。"(是就拿下带了去。)

  还有一次答话:

  师云:"东壁上挂葫芦,多少时也!"

  "即心即佛","非心非佛","祖师西来意"是不可说的。这里却说了,说得很具体。但是"柏树子","床脚","葫芦",这些用来指点的眼前景物,可以说都和"西来意"了不相干,所谓"逆喻",是用肯定来否定,说了还跟没有说一样。但是同卷又记着:

  问:"柏树子还有佛性也无?"

  师云:"有。"

  云:"几时成佛?"

  师云:"待虚空落地。"

  云:"虚空几时落地?"

  师云:"待柏树子成佛。"

  既是"虚空",何能"落地"?这句话否定了它自己,现在我们称为无意义的话。"待柏树子成佛"是兜圈子,也等于没有说,我们称为丐词。这些也都是用肯定来否定的。但是柏树子有佛性,前面那些答话就又不是了不相干了。这正是活用,我们称为多义的话。

  同卷紧接着的一段:

  问:"如何是西来意?"

  师云:"因甚么向院里骂老僧!"

  云:"学人有何过?"

  师云:"老僧不能就院里骂得阇黎。"

  (阇黎=师)

  又记着:

  问:"如何是西来意?"

  师云:"板齿生毛。"

  这里前两句答话也是了不相干,但是不是眼前有的景物,而是眼前没有的事;没有的事是没有,是否定。但是"骂老僧","骂阇黎"就是不认得僧,不认得师,因而这一问也就是不认得祖师。这也是两面儿话,或说是两可的话。末一句答话说板牙上长毛,也是没有的事,并且是不可能的事;"西来意"是不可能说的。同卷还有两句答话:

  师云:"如你不唤作祖师,意犹未在。"

  这是说没有"祖师",也没有"意".

  师云:"甚么处得者消息来!"

  意思是跟上句一样。这都是直接否定了问句,比较简单好懂。顾先生说"庭前柏树子"一句"流传宇宙,震铄古今",就因为那答话里是个常物,却出乎常情,却又不出乎禅家"无多子"的常理。这需要活泼无碍的运用想像,活泼无碍的运用语言。这就是所谓"机锋"."机锋"也有路数,本文各例可见一斑。

  (原载《世间解》月刊)

  论老实话

  美国前国务卿贝尔纳斯退职后写了一本书,题为《老实话》。这本书中国已经有了不止一个译名,或作《美苏外交秘录》,或作《美苏外交内幕》,或作《美苏外交纪实》,"秘录""内幕"和"纪实"都是"老实话"的意译。前不久笔者参加一个宴会,大家谈起贝尔纳斯的书,谈起这个书名。一个美国客人笑着说,"贝尔纳斯最不会说老实话!"大家也都一笑。贝尔纳斯的这本书是否说的全是"老实话",暂时不论,他自题为《老实话》,以及中国的种种译名都含着"老实话"的意思,却可见无论中外,大家都在要求着"老实话".贝尔纳斯自题这样一个书名,想来是表示他在做国务卿办外交的时候有许多话不便"老实说",现在是自由了,无官一身轻了,不妨"老实说"了--原名直译该是《老实说》,还不是《老实话》。但是他现在真能自由的"老实说",真肯那么的"老实说"吗?--那位美国客人的话是有他的理由的。

  无论中外,也无论古今,大家都要求"老实话",可见"老实话"是不容易听到见到的。大家在知识上要求真实,他们要知道事实,寻求真理。但是抽象的真理,打破沙缸问到底,有的说可知,有的说不可知,至今纷无定论,具体的事实却似乎或多或少总是可知的。况且照常识上看来,总是先有事后才有理,而在日常生活里所要应付的也都是些事,理就包含在其中,在应付事的时候,理往往是不自觉的。因此强调就落到了事实上。常听人说"我们要明白事实的真相",既说"事实",又说"真相",叠床架屋,正是强调的表现。说出事实的真相,就是"实话".买东西叫卖的人说"实价",问口供叫犯人"从实招来",都是要求"实话".人与人如此,国与国也如此。有些时事评论家常说美苏两强若是能够肯老实说出两国的要求是些甚么东西,再来商量,世界的局面也许能够明朗化。可是又有些评论家认为两强的话,特别是苏联方面的,说的已经够老实了,够明朗化了。的确,自从去年维辛斯基在联合国大会上指名提出了"战争贩子"以后,美苏两强的话是越来越老实了,但是明朗化似乎还未见其然。

  人们为甚么不能不肯说实话呢?归根结底,关键是在利害的冲突上。自己说出实话,让别人知道自己的虚实,容易制自己。就是不然,让别人知道底细,也容易比自己抢先一着。在这个分配不公平的世界上,生活好像战争,往往是有你无我;因此各人都得藏着点儿自己,让人莫名其妙。于是乎钩心斗角,捉迷藏,大家在不安中猜疑着。向来有句老话,"知人知面不知心",还有"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这种处世的格言正是教人别说实话,少说实话,也正是暗示那利害的冲突。我有人无,我多人少,我强人弱,说实话恐怕人来占我的便宜,强的要越强,多的要越多,有的要越有。我无人有,我少人多,我弱人强,说实话也恐怕人欺我不中用;弱的想变强,少的想变多,无的想变有。人与人如此,国与国又何尝不如此!

  说到战争,还有句老实话,"兵不厌诈"!真的交兵"不厌诈",钩心斗角,捉迷藏,耍花样,也正是个"不厌诈"!"不厌诈",就是越诈越好,从不说实话少说实话大大的跨进了一步;于是乎模糊事实,夸张事实,歪曲事实,甚至于捏造事实!于是乎种种谎话,应用尽有,你想我是骗子,我想你是骗子。这种情形,中外古今大同小异,因为分配老是不公平,利害也老在冲突着。这样可也就更要求实话,老实话。老实话自然是有的,人们没有相当限度的互信,社会就不成其为社会了。但是实话总还太少,谎话总还太多,社会的和谐恐怕还远得很罢。不过谎话虽然多,全然出于捏造的却也少,因为不容易使人信。麻烦的是谎话里参实话,实话里参谎话--巧妙可也在这儿。日常的话多多少少是两参的,人们的互信就建立在这种两参的话上,人们的猜疑可也发生在这两参的话上。即如贝尔纳斯自己标榜的"老实话",他的同国的那位客人就怀疑他在用好名字骗人。我们这些常人谁能知道他的话老实或不老实到甚么程度呢?

  人们在情感上要求真诚,要求真心真意,要求开诚相见或诚恳的态度。他们要听"真话","真心话",心坎儿上的,不是嘴边儿上的话,这也可以说是"老实话".但是"心口如一"向来是难得的,"口是心非"恐怕大家有时都不免,读了奥尼尔的《奇异的插曲》就可恍然。"口蜜腹剑"却真成了小人。真话不一定关于事实,主要的是态度。可是,如前面引过的,"知人知面不知心",不看甚么人就掏出自己的心肝来,人家也许还嫌血腥气呢!所以交浅不能言深,大家一见面儿只谈天气,就是这个道理。所谓"推心置腹",所谓"肺腑之谈",总得是二三知己才成;若是泛泛之交,只能敷敷衍衍,客客气气,说一些不相干的门面话。这可也未必就是假的,虚伪的。他至少眼中有你。有些人一见面冷冰冰的,拉长了面孔,爱理人不理人的,可以算是"真"透了顶,可是那份儿过了火的"真",有几个人受得住!本来彼此既不相知,或不深知,相干的话也无从说起,说了反容易出岔儿,乐得远远儿的,淡淡儿的,慢慢儿的,不过就是彼此深知,像夫妇之间,也未必处处可以说真话。"人心不同,各如其面",一个人总有些不愿意教别人知道的秘密,若是不顾忌着些个,怎样亲爱的也会碰钉子的。真话之难,就在这里。

  真话虽然不一定关于事实,但是谎话一定不会是真话。假话却不一定就是谎话,有些甜言蜜语或客气话,说得过火,我们就认为假话,其实说话的人也许倒并不缺少爱慕与尊敬。存心骗人,别有作用,所谓"口蜜腹剑"的,自然当作别论。真话又是认真的话,玩话不能当作真话。将玩话当真话,往往闹别扭,即使在熟人甚至亲人之间。所以幽默感是可贵的。真话未必是好听的话,所谓"苦口良言","药石之言","忠言","直言",往往是逆耳的,一片好心往往倒得罪了人。可是人们又要求"直言"专制时代"直言极谏"是选用人才的一个科目,甚至现在算命看相的,也还在标榜"铁嘴",表示直说,说的是真话,老实话。但是这种"直言""直说"大概是不至于刺耳至少也不至于太刺耳的。又是"直言",又不太刺耳,岂不两全其美吗!不过刺耳也许还可忍耐,刺心却最难宽恕;直说遭怨,直言遭忌,就为刺了别人的心--小之被人骂为"臭嘴",大之可以杀身。所以不折不扣的"直言极谏"之臣,到底是寥寥可数的。直言刺耳,进而刺心,简直等于相骂,自然会叫人生气,甚至于翻脸。反过来,生了气或翻了脸,骂起人来,冲口而出,自然也多直言,真话,老实话。

  人与人是如此,国与国在这里却不一样。国与国虽然也讲友谊,和人与人的友谊却不相当,亲谊更简直是没有。这中间没有爱,说不上"真心",也说不上"真话""真心话".倒是不缺少客气话,所谓外交辞令;那只是礼尚往来,彼此表示尊敬而已。还有,就是条约的语言,以利害为主,有些是互惠,更多是偏惠,自然是弱小吃亏。这种条约倒是"实话",所以有时得有秘密条款,有时更全然是密约。条约总说是双方同意的,即使只有一方是"欣然同意".不经双方同意而对一方有所直言,或彼此相对直言,那就往往是谴责,也就等于相骂。像去年联合国大会以后的美苏两强,就是如此。话越说得老实,也就越尖锐化,当然,翻脸倒是还不至于的。这种老实话一方面也是宣传。照一般的意见,宣传决不会是老实话。然而美苏两强互相谴责,其中的确有许多老实话,也的确有许多人信这一方或那一方,两大阵营对垒的形势因此也越见分明,世界也越见动荡。这正可见出宣传的力量。宣传也有各等各样。毫无事实的空头宣传,不用说没人信,有事实可也参点儿谎,就有信的人。因为有事实就有自信,有自信就能多多少少说出些真话,所以教人信。自然,事实越多越分明,信的人也就越多。但是有宣传,也就有反宣传,反宣传意在打消宣传。判断当然还得凭事实。不过正反错综,一般人眼花缭乱,不胜其麻烦,就索性一句话抹杀,说一切宣传都是谎!可是宣传果然都是谎,宣传也就不会存在了,所以还当分别而论。即如贝尔纳斯将他的书自题为《老实说》,或《老实话》,那位美国客人就怀疑他在自我宣传;但是那本书总不能够全是谎罢?一个人也决不能够全靠撒谎而活下去,因为那么着他就掉在虚无里,就没了。

  1948年2月24日作。

  (原载1948年3月5日《周论》第1卷第8期)

  鲁迅先生的杂感

  最近写了一篇短文讨论"百读不厌"那个批评用语,照笔者分析的结果,所谓"百读不厌",注重趣味与快感,不适用于我们的现代文学。可是现代作品里也有引人"百读不厌"的,不过那不是作品的主要的价值。笔者根据自己的经验,举出鲁迅先生的《阿Q正传》做例子,认为引人"百读不厌"的是幽默,这幽默是严肃的,不是油腔滑调的,更不只是为幽默而幽默。鲁迅先生的《随感录》,先是出现在《新青年》上后来收在《热风》里的,还有一些"杂感",在笔者也是"百读不厌"的。这里吸引我的,一方面固然也是幽默,一方面却还有别的,就是那传统的称为"理趣",现在我们可以说是"理智的结晶"的,而这也就是诗。

  冯雪峰先生在《鲁迅论》里说到鲁迅先生"在文学上独特的特色":

  首先,鲁迅先生独创了将诗和政论凝结于一起的"杂感"这尖锐的政论性的文艺形式。这是匕首,这是投枪,然而又是独特形式的诗;这形式,是鲁迅先生所独创的,是诗人和战士的一致的产物。自然,这种形式,在中国旧文学里是有它类似的存在的,但我们知道旧文学中的这种形式,有的只是形式和笔法上有可取之点,精神上是完全不成的;有的则在精神上也有可取之点,却只是在那里自生自长的野草似的一点萌芽。鲁迅先生,以其战斗的需要,才独创了这在其本身是非常完整的,而且由鲁迅先生自己达到了那高峰的独特的形式。(见《过来的时代》)

  所谓"中国文学里是有它类似的存在的",大概指的古文里短小精悍之作,像韩柳杂说的罢?冯先生说鲁迅先生"也同意对于他的杂感散文在思想意义之外又是很高的而且独创的艺术作品的评价","并且以为(除何凝先生外)还没有说出这一点来"(《关于鲁迅在文学上的地位》的《附记》,见同书)。这种"杂感"在形式上的特点是"简短",鲁迅先生就屡次用"短评"这名称,又曾经泛称为"简短的东西"."简短"而"凝结",还能够"尖锐"得像"匕首"和"投枪"一样;主要的是他在用了这"匕首"和"投枪"战斗着。"狭巷短兵相接处,杀人如草不闻声",这是诗,鲁迅先生的"杂感"也是诗。

  《热风》的《题记》的结尾:

  但如果凡我所写,的确都是冷的呢?则它的生命原来就没有,更谈不到中国的病证究竟如何。然而,无情的冷嘲和有情的讽刺相去本不及一张纸,对于周围的感受和反应,又大概是所谓"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的;我却觉得周围的空气太寒冽了,我自说我的话,所以反而称之曰《热风》。

  鲁迅先生是不愿承受"冷静"那评价的,所以有这番说话。他确乎不是个"冷静"的人,他的憎正由于他的爱;他的"冷嘲"其实是"热讽".这是"理智的结晶",可是不结晶在冥想里,而结晶在经验里;经验是"有情的",所以这结晶是有"理趣"的。开始读他的《随感录》的时候,一面觉得他所嘲讽的愚蠢可笑,一面却又往往觉得毛骨悚然--他所指出的"中国病证",自己没有犯过吗?不在犯着吗?可还是"百读不厌"的常常去翻翻看看,吸引我的是那笑,也是那"笑中的泪"罢。

  这种诗的结晶在《野草》里"达到了那高峰".《野草》被称为散文诗,是很恰当的。《题辞》里说:

  过去的生命已经死亡。我对于这死亡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曾经存活。死亡的生命已经朽腐。我对于这朽腐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还非空虚。

  又说:

  我自爱我的野草,但我憎恶这以野草作装饰的地面。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以及乔木,于是并且无可朽腐。

  又说:

  我以这一丛野草在明与暗,生与死,过去与未来之际,献于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之前作证。

  最后是:

  去罢,野草,连着我的题辞!

  这写在一九二七年,正是大革命的时代。他彻底地否定了"过去的生命",连自己的《野草》连着这《题辞》,也否定了,但是并不否定他自己。他"希望"地下的火火速喷出,烧尽过去的一切;他"希望"的是中国的新生!在《野草》里比在《狂人日记》里更多的用了象征,用了重叠,来"凝结"来强调他的声音,这是诗。

  他一面否定,一面希望,一面在战斗着。《野草》里的一篇《希望》,是一九二五年一月一日写的,他说:

  我只得由我来肉薄这空虚中的暗夜了,纵使寻不到身外的青春,也总得自己来一掷我身中的迟暮。但暗夜又在那里呢?现在没有星,没有月光,以至笑的渺茫和爱的翔舞;青年们很平安,而我的面前又竟至于并且没有真的暗夜。

  然而就在这一年他感到青年们动起来了,感到"真的暗夜"露出来了,这一年他写了特别多的"杂感",就是收在《华盖集》里的。这一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之夜"写的《题记》里给了这些"短评"一个和《随感录》略有分别的名字,就是"杂感".他说这些"杂感""往往执滞在几件小事情上",也就是从一般的"中国的病证"转到了个别的具体的事件上。虽然他还是将这种个别的事件"作为社会上的一种典型"(见前引冯雪峰先生那篇《附记》里引的鲁迅先生自己的话)来处理,可是这些"杂感"比起《热风》中那些《随感录》确乎是更其现实的了;他是从诗回向散文了。换上"杂感"这个新名字,似乎不是随随便便的无所谓的。

  散文的杂感增加了现实性,也增加了尖锐性。"一九三二年四月二十四日之夜"写的《三闲集》的《序言》里说到:

  恐怕这"杂感"两个字,就使志趣高超的作者厌恶,避之惟恐不远了。有些人们,每当意在奚落我的时候,就往往称我为"杂感家".

  这正是尖锐性的证据。他这时在和"真的暗夜""肉薄"了,武器是越尖锐越好,他是不怕"’不满于现状‘的’杂感家‘"这一个"恶谥"的。一方面如冯雪峰先生说的,"他又常痛惜他的小说和他的文章中的曲笔常被一般读者误解".所以"更倾向于直剖明示的尖利的批判武器的创造"(见《鲁迅先生计划而未完成的着作》,也在《过去的时代》中)了。这种"直剖明示"的散文作风伴着战斗发展下去,"杂感"就又变为"杂文"了。"一九三二年四月三十日之夜"写的《二心集》的《序言》里开始就说:

  这里是一九三○与三一年两年间的杂文的结集。

  末尾说:

  自从一九三一年一月起,我写了较上年更多的文章,但因为揭载的刊物有些不同,文字必得和它们相称,就很少作《热风》那样简短的东西了;而且看看对于我的批评文字,得了一种经验,好像评论作得太简括,是极容易招得无意的误解,或有意的曲解似的。

  又说:

  这回连较长的东西也收在这里面。

  "简单"改为不拘长短,配合着时代的要求,"杂文"于是乎成了大家都能用,尖利而又方便的武器了。这个创造是值得纪念的;虽然我们损失了一些诗,可是这是个更需要散文的时代。

  (原载《燕京新闻》副页)

  闻一多先生怎样走着

  中国文学的道路

  --《闻一多全集》序

  闻一多先生为民主运动贡献了他的生命,他是一个斗士。但是他又是一个诗人和学者。这三重人格集合在他身上,因时期的不同而或隐或现。大概从民国十四年参加《北平晨报》的诗刊到十八年任教青岛大学,可以说是他的诗人时期,这以后直到三十三年参加昆明西南联合大学的"五四"历史晚会,可以说是他的学者时期,再以后这两年多,是他的斗士时期。学者的时期最长,斗士的时期最短,然而他始终不失为一个诗人;而在诗人和学者的时期,他也始终不失为一个斗士。本集里承臧克家先生抄来三十二年他的一封信,最可以见出他这种三位一体的态度。他说:

  我只觉得自己是座没有爆发的火山,火烧得我痛,却始终没有能力(就是技巧)炸开那禁锢我的地壳,放射出光和热来。只有少数跟我很久的朋友(如梦家)才知道我有火,并且就在《死水》里感觉出我的火来。

  这是斗士藏在诗人里。他又说:

  你们做诗人的人老是这样窄狭,一口咬定世上除了诗甚么也不存在。有比历史更伟大的诗篇吗?我不能想象一个人不能在历史(现代也在内,因为它是历史的延长)里看出诗来,而还能懂诗。……你不知道我在故纸堆中所做的工作是甚么,它的目的何在,……因为经过十馀年故纸堆中的生活,我有了把握,看清了我们这民族、这文化的病症,我敢于开方了。方单的形式是甚么--一部文学史(诗的史),或一首诗(史的诗),我不知道,也许甚么也不是。……你诬枉了我,当我是一个蠹鱼,不晓得我是杀蠹的芸香。虽然二者都藏在书里,他们的作用并不一样。

  学者中藏着诗人,也藏着斗士。他又说"今天的我是以文学史家自居的".后来的他却开了"民主"的"方单",进一步以直接行动的领导者的斗士姿态出现了。但是就在被难的前几个月,他还在和我说要写一部唯物史观的中国文学史。

  闻先生真是一团火。就在《死水》那首诗里他说: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

  这里断不是美的所在,

  不如让给丑恶来开垦,

  看他造出个甚么世界。

  这不是"恶之花"的赞颂,而是索性让"丑恶"早些"恶贯满盈","绝望"里才有希望。在《死水》这诗集的另一首诗《口供》里又说:

  可是还有一个我,你怕不怕?--

  苍蝇似的思想,垃圾桶里爬。

  "绝望"不就是"静止",在"丑恶"的"垃圾桶里爬"着,他并没有放弃希望。他不能静止,在《心跳》那首诗里唱着:

  静夜!我不能,不能受你的贿赂。

  谁希罕你这墙内方尺的和平!

  我的世界还有更辽阔的边境。

  这四墙既隔不断战争的喧嚣,

  你有甚么方法禁止我的心跳?

  所以他写下战争惨剧的《荒村》诗,又不怕人家说他窄狭,写下了许多爱国诗。他将中国看作"一道金光","一股火"(《一个观念》)。那时跟他的青年们很多,他领着他们做诗,也领着他们从"绝望"里向一个理想挣扎着,那理想就是"咱们的中国!"(《一句话》)

  可是他觉得做诗究竟"窄狭",于是乎转向历史,中国文学史。他在给臧克家先生的那封信里说,"我始终没有忘记除了我们的今天外,还有那二千年前的昨天,这角落外还有整个世界。"同在三十二年写作的那篇《文学的历史动向》里说起"对近世文明影响最大最深的四个古老民族--中国、印度、以色列、希腊--都在差不多同时猛抬头,迈开了大步".他说:

  约当纪元前一千年左右,在这四个国度里,人们都歌唱起来,并将他们的歌记录在文字里,给流传到后代……四个文化,在悠久的年代里,起先是沿着各自的路线,分途发展,不相闻问。然后,慢慢的随着文化势力的扩张,一个个的胳臂碰上了胳臂,于是吃惊,点头,招手,交谈,日子久了,也就交换了观念思想与习惯。最后,四个文化慢慢的都起着变化,互相吸收,融合,以至总有那么一天,四个的个别性渐渐消失,于是文化只有一个世界的文化。这是人类历史发展的必然路线,谁都不能改变,也不必改变。

  这就是"这角落外还有整个世界"一句话的注脚。但是他只能从中国文学史下手。而就是"这角落"的文学史,也有那么长的年代,那么多的人和书,他不得不一步步的走向前去,不得不先钻到"故纸堆内讨生活",如给臧先生信里说的。于是他好像也有了"考据癖".青年们渐渐离开了他。他们想不到他是在历史里吟味诗,更想不到他要从历史里创造"诗的史"或"史的诗".他告诉臧先生,"我比任何人还恨那故纸堆,正因为恨它,更不能不弄个明白。"他创造的是崭新的现代的"诗的史"或"史的诗".这一篇巨着虽然没有让他完成,可是十多年来也片断的写出了一些。正统的学者觉得这些不免"非常异义,可怪之论",就戏称他和一两个跟他同调的人为"闻一多派".这却正见出他是在开辟着一条新的道路;而那披荆斩棘,也正是一个斗士的工作。这时期最长,写作最多。到后来他以民主斗士的姿态出现,青年们又发现了他,这一回跟他的可太多了!虽然行动时时在要求着他,他写的可并不算少,并且还留下了一些演讲录。这一时期的作品跟演讲录都充满了热烈的爱憎和精悍之气,就是学术性的论文如《龙凤》和《屈原问题》等也如此。这两篇,还有杂文《关于儒·道·土匪》,大概都可以算得那篇巨着的重要的片段罢。这时期他将诗和历史跟生活打成一片;有人说他不懂政治,他倒的确不会让政治的圈儿箍住的。

  他在"故纸堆内讨生活",第一步还得走正统的道路,就是语史学的和历史学的道路,也就是还得从训诂和史料的考据下手。在青岛大学任教的时候,他已经开始研究唐诗;他本是个诗人,从诗到诗是很近便的路。那时工作的重心在历史的考据。后来又从唐诗扩展到《诗经》《楚辞》,也还是从诗到诗。然而他得弄语史学了。他读卜辞,读铜器铭文,从这些里找训诂的源头。从本集二十二年给饶孟侃先生的信可以看出那时他是如何在谨慎的走着正统的道路。可是他"很想到河南游游,尤其想看洛阳--杜甫三十岁前后所住的地方".他说"不亲眼看看那些地方我不知杜甫传如何写".这就不是一个寻常的考据家了!

  抗战以后他又从《诗经》《楚辞》跨到了《周易》和《庄子》;他要探求原始社会的生活,他研究神话,如高唐神女传说和伏羲故事等等,也为了探求"这民族,这文化"的源头,而这原始的文化是集体的力,也是集体的诗;他也许要借这原始的集体的力给后代的散漫和萎靡来个对症下药罢。他给臧先生写着:

  我的历史课题甚至伸到历史以前,所以我研究神话,我的文化课题超出了文化圈外,所以我又在研究以原始社会为对象的文化人类学。

  他不但研究着文化人类学,还研究佛罗依德的心理分析学来照明原始社会生活这个对象。从集体到人民,从男女到饮食,只要再跨上一步;所以他终于要研究起唯物史观来了,要在这基础上建筑起中国文学史。从他后来关于文学的几个演讲,可以看出他已经是在跨着这一步。

  然而他为民主运动献出了生命,再也来不及打下这个中国文学史的基础了。他在前一个时期里却指出过"文学的历史动向".他说从西周到北宋都是诗的时期,"我们这大半部文学史,实质上都是诗史".可是到了北宋,"可能的调子都已唱完了",上前"接力"的是小说与戏剧。"中国文学史的路线从南宋起便转向了,从此以后是小说戏剧的时代。"他说"是那充满故事兴味的佛典之翻译与宣讲,唤醒了本土的故事兴趣的萌芽,使它与那较进步的外来形式相结合,而产生了我们的小说与戏剧".而第一度外来影响刚刚扎根,现在又来了第二度的。第一度佛教带来的印度影响是小说戏剧,第二度基督教带来的欧洲影响又是小说戏剧,……于是乎他说:

  四个文化同时出发,三个文化都转了手,有的转给近亲,有的转给外人,主人自己却没落了,那许是因为他们都只勇于"予"而怯于"受".中国是勇于"予"而不太怯于"受"的,所以还是自己文化的主人,然而……仅仅不怯于"受"是不够的,要真正勇于"受".让我们的文学更彻底的向小说戏剧发展,等于说要我们死心塌地走人家的路。这是一个"受"的勇气的测验。

  这里强调外来影响。他后来建议将大学的中国文学系跟外国语文学系改为文学系跟语言学系,打破"中西对立,文语不分"的局面,也有"要真正勇于受",都说明了"这角落外还有整个世界"那句话。可惜这个建议只留下一堆语句,没有写成。但是那印度的影响是靠了"宗教的势力"才普及于民间,因而才从民间"产生了我们的小说与戏剧".人民的这种集体创作的力量是文学的史的发展的基础,在诗歌等等如此,在小说戏剧更其如此。中国文学史里,小说和戏剧一直不曾登大雅之堂,士大夫始终只当它们是消遣的玩意儿,不是一本正经。小说戏剧一直不曾脱去了俗气,也就是平民气。等到民国初年我们的现代化的运动开始,知识阶级渐渐形成,他们的新文学运动和新文化运

动接受了欧洲的影响,也接受了"欧洲文学的主干"的小说和戏剧;小说戏剧这才堂堂正正的成为中国文学。《文学的历史动向》里还没有顾到这种情形,但在《中国文学史稿》里,闻先生却就将"民间影响"跟"外来影响"并列为"二大原则",认为"一事的二面"或"二阶段",还说,"前几次外来影响皆不自觉,因经由民间;最近一次乃士大夫所主持,故为自觉的。"

  他的那本《中国文学史稿》,其实只是三十三年在昆明中法大学教授中国文学史的大纲,还待整理,没有收在全集里。但是其中有《四千年文学大势鸟瞰》,分为四段八大期,值得我们看看:

  第一段

  本土文化中心的抟成一千年左右第一大期黎明夏商至周成王中叶(公元前二○五○至一一○○)约九百五十年

  第二段

  从三百篇到十九首一千二百九十一年第二大期五百年的歌唱周成王中叶至东周定王八年(陈灵公卒,《国风》约终于此时,前一○九九至五九九)约五百年第三大期思想的奇葩周定王九年至汉武帝后元二年(前五九八至前八七)五百一十年第四大期一个过渡期间汉昭帝始元元年至东汉献帝兴平二年(前八六至后一九五)二百八十一年

  第三段

  从曹植到曹雪芹一千七百一十九年第五大期诗的黄金时代东汉献帝建安元年至唐玄宗天宝十四载(一九六至七五五)五百五十九年第六大期不同型的馀势发展唐肃宗至德元载至南宋恭帝德二年(七五六至一二七六)五百二十年第七大期故事兴趣的醒觉元世祖至元十四年至民国六年(一二七七至一九一七)六百四十年

  第四段

  未来的展望--大循环第八大期伟大的期待民国七年至……(一九一八……)

  第一段"本土文化中心的抟成",最显着的标识是仰韶文化(新石器时代)的陶器花纹变为殷周的铜器花纹,以及农业的兴起等。第三大期"思想的奇葩",指的散文时代。第六大期"不同型的馀势发展",指的诗中的"更多样性与更参差的情调与观念",以及"散文复兴与诗的散文化"等。第四段的"大循环",指的回到大众。第一第二大期是本土文化的东西交流时代,以后是南北交流时代。这中间发展的"二大原则",是上文提到的"外来影响"和"民间影响";而最终的发展是"世界性的趋势".--这就是闻先生计划着创造着的中国文学史的轮廓。假如有机会让他将这个大纲重写一次,他大概还要修正一些,补充一些。但是他将那种机会和生命一起献出了,我们只有从这个简单的轮廓和那些片段,完整的,不完整的,还有他的人,去看出他那部"诗的史"或那首"史的诗".

  他是个现代诗人,所以认为"在这新时代的文学动向中,最值得揣摩的,是新诗的前途".他说新诗得"真能放弃传统意识,完全洗心革面,重新做起"--

  那差不多等于说,要把诗作得不像诗了。也对。说得更准确点,不像诗,而像小说戏剧,至少让它多像点小说戏剧,少像点诗。太多"诗"的诗,和所谓"纯诗"者,将来恐怕只能以一种类似解嘲与抱歉的姿态,为极少数人存在着。在一个小说戏剧的时代,诗得尽量采取小说戏剧的态度,利用小说戏剧的技巧,才能获得广大的读众。……新诗所用的语言更是向小说戏剧跨近了一大步,这是新诗之所以为"新"的第一个也是最主要的理由。其他在态度上,在技巧上的种种进一步的试验,也正在进行着。请放心,历史上常常有人把诗写得不像诗,如阮籍、陈子昂、孟郊,如华茨渥斯、惠特曼,而转瞬间便是最真实的诗了。诗这东西的长处就在它有无限度的弹性,……只有固执与狭隘才是诗的致命伤,……

  那时他接受了英国文化界的委托,正在抄选中国的新诗,并且翻译着。他告诉臧克家先生:

  不用讲今天的我是以文学史家自居的,我并不是代表某一派的诗人。唯其曾经一度写过诗,所以现在有揽取这项工作的热心,唯其现在不再写诗了,所以有应付这工作的冷静的头脑而不至于对某种诗有所偏爱或偏恶。我是在新诗之中,又在新诗之外,我想我是颇合乎选家的资格的。

  是的,一个早年就写得出《女神的时代精神》和《女神的地方色彩》那样确切而公道的批评的人,无疑的"是颇合乎选家的资格的".可惜这部诗选又是一部未完书,我们只能够尝鼎一脔!他最后还写出了那篇《时代的鼓手》,赞颂田间先生的诗。这一篇短小的批评激起了不小的波动,也发生了不小的影响。他又在三十四年西南联合大学"五四"周的朗诵晚会上朗诵了艾青先生的《大堰河》,他的演戏的才能和低沉的声调让每一个词语渗透了大家。

  闻先生对于诗的贡献真太多了!创作《死水》,研究唐诗以至《诗经》《楚辞》,一直追求到神话,又批评新诗,抄选新诗,在被难的前三个月,更动手将《九歌》编成现代的歌舞短剧,象征着我们的青年的热烈的恋爱与工作。这样将古代跟现代打成一片,才能成为一部"诗的史"或一首"史的诗".其实他自己的一生也就是具体而微的一篇"诗的史"或"史的诗",可惜的是一篇未完成的"诗的史"或"史的诗"!这是我们不能甘心的!

  (原载《文学》杂志)

  【按语】《论雅俗共赏》1948年5月由观察社出版,为"观察丛书"之七,收文15篇。

  语文零拾

  序

  这本小书收集的可以说都是一些书评和译稿。我是研究文学的,这些文字讨论的不外乎文学与语言,尤其是中国文学与中国语言。我在大学里教授中国文学批评和陶渊明诗、宋诗等。这些书评可以见出我的意见,够不够"心得",我不敢说,但总是自己的一些意见。因为研究批评和诗,我就注意到语言文字的达意和表情的作用。这里说"达意"和"表情",因为照现代的看法,达意和表情可以分为两种作用,不该混为一谈。我们说达意,指的是字面或话面;说表情,指的是字里行间或话里有话。书评中论"历史在战斗中",论"生活的方法",论"修辞学的比兴观",译文中论"调整语调",都是取的这个角度,这个分析语义的角度。

  中国语达意表情的方式在变化中,新的国语在创造中。这种变化的趋势,这种创造的历程,可以概括的称为"欧化"或"现代化".《新的语言》这篇论文和《中国文学用语》这篇译文,都是讨论这问题的。《新的语言》曾引起吕叔湘先生的长篇讨论;承他指正的地方,这里已经改过了。讨论欧化,自然不能忽略中国语言的特性;王了一先生的《现代中国语法》最能表见这些特性,我的序文是他全书提要的说明。日本语虽然跟我们的不同系,但他们借用汉字甚多,和我们的关系相当密切,他们语言的发展,足以供我们参考的地方不少;即如欧化问题,他们就差不多跟我们一样。所以这里也收了几篇读书笔记。

  译文中《回到大的气派》可以看出时代的动向,不但是一国的动向,恐怕是全世界的动向罢?这里所主张的,也可以说是为人生的文学。将这篇译文和《短长书》里所叙的我们文坛的现势对照起来,也许很有趣味。《灵魂工程师》是苏联文坛的报道,虽然简单,却能得要领,说的也是为人生而文学。原作者的态度似乎够客观的。

  书中译稿都用原来的题目。书评、书序、笔记等,却都另拟了新的题目,而将原作的名称附列在题下。这样可以指出讨论的中心和我的意旨所在,比较醒目。至于跟译文的题式一致,倒还在其次。这本小书由于钱实甫先生的好意而集成,并由他交给名山书局印出,这里谨向他致谢。

  1946年7月,成都。

  陶诗的深度

  --评古直《陶靖节诗

  笺定本》(《层冰堂

  五种》之三)

  注陶诗的南宋汤汉是第一人。他因为《述酒》诗"直吐忠愤",而"乱以庾诗,千载之下,读者不省为何语",故加笺释。"及他篇有可发明者,亦并注之".所以《述酒》之外,注的极为简略。后来有李公焕的《笺注》,比较详些;但不止笺注,还采录评语。这个本子通行甚久;直到清代陶澍的《靖节先生集》止,各家注陶,都跳不出李公焕的圈子。陶澍的《靖节先生年谱考异》,却是他自力的工作。历来注家大约总以为陶诗除《述酒》等二三首外,文字都平易可解,用不着再费力去作注;一面趣味便移到字句的批评上去,所以收了不少评语。评语不是没有用,但夹杂在注里,实在有伤体例;仇兆鳌《杜诗详注》为人诟病,也在此。注以详密为贵;密就是密切,切合的意思。从前为诗文集作注,多只重在举出处,所谓"事";但用"事"的目的,所谓"义",也当同样看重。只重"事",便只知找最初的出处,不管与当句当篇切合与否;兼重"义"才知道要找那些切合的。有些人看诗文,反对找出处;特别像陶诗,似乎那样平易,给找了出处倒损了它的天然。钟嵘也曾从作者方面说过这样的话;但在作者方面也许可以这么说,从读者的了解或欣赏方面说,找出作品字句篇章的来历,却一面教人觉得作品意味丰富些,一面也教人可以看出那些才是作者的独创。固然所能找到的来历,即使切合,也还未必是作者有意引用;但一个人读书受用,有时候却便在无意的浸淫里。作者引用前人,自己尽可不觉得;可是读者得给搜寻出来,才能有充分的领会。古先生《陶靖节诗笺定本》用昔人注经的方法注陶,用力极勤;读了他的书才觉得陶诗并不如一般人所想的那么平易,平易里有的是"多义".但"多义"当以切合为准,古先生书却也未必全能如此,详见下。

  从《古笺定本》引书切合的各条看,陶诗用事,《庄子》最多,共四十九次,《论语》第二,共三十七次,《列子》第三,共二十一次。用吴瞻泰《陶诗汇注》及陶澍注本比看,本书所引为两家所无者,共《庄子》三十八条,《列子》十九条;至于引《论语》处两家全未注出,当时大约因为这是人人必读书,所以从略。这里可以看出古先生爬罗剔抉的工夫;而《列子》书向不及《庄子》煊赫,陶诗引《列子》竟有这么多条,尤为意料所不及。沈德潜说:"晋人诗旷达者征引《老庄》,繁缛者征引班杨,而陶公专用《论语》。汉人以下宋人以前,可推圣门弟子者渊明也。"照本书所引,单是《庄子》便已比《论语》多;再算上《列子》,两共七十次,超过《论语》一倍有馀。那么,沈氏的话便有问题了。历代论陶,大约六朝到北宋,多以为"隐逸诗人之宗",南宋以后,他的"忠愤"的人格才扩大了。本来《宋书》本传已说他"耻复屈身异代"等等。经了真德秀诸人重为品题,加上汤汉的注本,渊明的二元的人格才确立了。但是渊明的思想究竟受道家影响多,还是受儒家影响多,似乎还值得讨论。沈德潜以多引《论语》为言。考渊明引用《论语》诸处,除了字句的胎袭,不外"游好在《六经》""忧道不忧贫"两个意思。这里《六经》自是儒家典籍,固穷也是儒家精神,只是"道"是甚么呢?渊明两次说:"道丧向千载".但如何才叫做"道丧",我们可以看《饮酒》诗第二十云:"羲农去我久,举世少复真。汲汲鲁中叟,弥缝使其淳"."真"与"淳"都不见于《论语》,甚么叫"真"呢?我们可以看《庄子·渔父》篇云:

  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圣人法天贵真,不拘于俗。

  "真"就是自然。"淳"呢?《老子》五十八章,"其政闷闷,其民淳淳",王弼注云:

  言善治政者无形无名,无事无政可举,闷闷然卒至于大治,故曰"其政闷闷"也。其民无所争竞,宽大淳淳,故曰"其民淳淳"也。

  陶《劝农》诗云:"悠悠上古,厥初生民,傲然自足,抱朴含真。"《感士不遇赋》云:"……抱朴守静,君子之笃素。自真风告逝,大伪斯兴……"."抱朴"也是老子的话,也就是"淳"的一面。"真"和"淳"都是道家的观念,而渊明却将"复真""还淳"的使命加在孔子身上;此所谓孔子学说的道家化,正是当时的趋势。所以陶诗里主要思想实在还是道家。又查慎行《诗评》论《归园田居》诗第四云:"先生精于释理,但不入社耳".此指"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二语。但本书引《列子》《淮南子》解"幻化""归空无"甚确。陶诗里实在也看不出佛教影响。

  陶诗里可以确指为"忠愤"之作者,大约只有《述酒》诗和《拟古》诗第九。《述酒》诗"庾词"太多,古先生所笺可以说十得六七,但还有不尽可信的地方,--比汤注自然详密得远了。《拟古》诗第九怕只是泛说,本书以为"追痛司马休之之败",却未免穿凿。至于《拟古》诗第三,第七,《杂诗》第九,第十一,《读山海经》诗第九,本书也都以史事比附,文外悬谈,毫不切合,难以起信。大约以"忠愤"论陶的,《述酒》诗外,总以《咏荆轲》,《咏三良》及《拟古》诗,《杂诗》助成其说。汤汉说:"三良与主同死,荆轲为主报仇,皆托古以自见".其实"三良"与"荆轲"都是诗人的熟题目:曹植有《三良诗》,王粲《咏史》诗也咏"三良";阮瑀有《咏史》诗二首,咏"三良"及荆轲事。渊明作此二诗,不过老实咏史,未必别有深意。真德秀、汤汉又以《拟古》诗第八"首阳""易水"为说;但还只是偶尔断章取义。刘履作《选诗补注》乃云:"凡靖节退休后所作之诗,类多悼国伤时托讽之词。然不欲显斥,故以’拟古‘’杂诗‘等目名其题",二十一篇诗就全变成"忠愤"之作了。到了古先生,更以史事枝节傅会,所谓变本加厉。固然这也有所本,《毛诗传郑笺》可以说便是如此;但毛郑所引史实大部分岂不也是不切合的!以上这些诗,连《述酒》在内,历来并不认为渊明的好诗。朱熹虽评《咏荆轲》诗"豪放",但他总论陶诗,只说:"平淡出于自然",他所重的还是"萧散冲澹之趣",便是那些田园诗里所表现的。田园诗才是渊明的独创;他到底还是"隐逸诗人之宗",钟嵘的评语没有错。朱熹又说:"陶欲有为而不能者也",这却有些对的。《杂诗》第五云:"忆我少壮时,无乐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饮酒》诗第十六及《荣木》诗也以"无成""无闻"为恨。但这似乎只是少壮时偶有的空想,他究竟是"少无通俗韵,性本爱丘山"的人。

  钟嵘说陶诗"源出于应璩,又协左思风力".应璩诗存者太少,无可参证。游国恩先生曾经想在陶诗字句里找出左思的影响。他所找出的共有七联,其中《招隐》诗,"杖策招隐士,荒涂横古今",确可定为《和刘柴桑》诗"山泽久见招""荒途无归人"二语所本,"聊欲投吾簪"确可定为《和郭主簿》诗第一"聊用忘华簪"所本。本书所举却还有左思《咏史》诗"寂寂扬子宅"(为渊明《饮酒》诗"寂寂无行迹"所本),"寥寥空宇中"(为渊明《癸卯岁十二月中作》"萧索空宇中"所本,"遗烈光篇籍"(同上"历览千载书,时时见遗烈"所本),及《杂诗》"高志局四海"(为渊明《杂诗》"猛志逸四海"所本)四句。不过从本书里看,左思的影响并不顶大;陶诗意境及字句脱胎于《古诗十九首》的共十五处,字句脱胎于嵇康诗赋的八处,脱胎于阮籍《咏怀》诗的共九处。那么,《诗品》的话就未免不赅不备了。但就全诗而论,胎袭前人的地方究竟不多;他用散文化的笔调,却能不像"道德论"而合乎自然,才是特长。这与他的哲学一致。像"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孰是都不营,而以求自安".都是从前诗里不曾有过的句法;虽然他并不讲甚么句法的。

  本书颇多胜解。如《命子》诗,"既见其生,实欲其可"的"可"字,注家多忽略过去,本书却证明"题目入以’可‘字,乃晋人之常".《和刘柴桑》诗,题下引《隋书·经籍志·注》,"梁有’晋‘柴桑令《刘遗民集》五卷,《录》一卷".证"刘柴桑"即"刘遗民".此事向来只据李公焕注,得此确证,可为定论。又"弱女虽非男,慰情良胜无",或以为比酒之醨薄,或以为赋,都无证据。本书解为比,引《魏书·徐邈传》及《世说》,以见"魏晋人每好为酒品目,靖节亦复尔尔".《还旧居》诗"常恐大化尽,气方不及衰",次句向无人能解;本书引《礼记·王制》"五十始衰",及《檀弓·郑注》,才知"常恐……不及衰",即常恐活不到五十岁之意。《饮酒》诗第十六"孟公不在兹,终以翳吾情",旧注都以"孟公"为投辖的陈遵,实与本诗不切;本书据诗中境地定为刘龚,确当不易。又第十八前以杨子云自比,后复以柳下惠自比。这二人间的关系,向来无人能说;本书却引《法言》及他书证明"子云以柳下惠自比,故靖节以柳下惠比之".又如《杂诗》第六起四句云:"昔闻长老言,掩耳每不喜;奈何五十年,忽已亲此事!"诸家注都不知"此事"是何事。本书引陆机《叹逝赋序》"昔每闻长老追计平生同时亲故;或凋落已尽;或仅有存者……",乃知指的是亲故凋零。

  但书中也不免有疏漏的地方。如《停云》诗"岂无他人",本书引《诗·唐风·杕杜》,实不如引《郑风·褰裳》切合些。《命子》诗"寄迹风云,冥兹愠喜",下句本书引《庄子》为解,不如引《论语》公冶长"令尹子文三仕为令尹,无喜色;三已之,无愠色".《归园田居》诗第二"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上句无注,似可引《诗·小雅·弁》"如彼雨雪,先集维霰",及《楚辞·九辩》"霜露惨凄而交下兮,心尚……其弗济霰。雪雰糅其增加兮,乃知遭命之将至".这两句诗是所谓赋而比的。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末云:"慷慨独悲歌,钟期信为贤","钟期"明指庞邓,意谓只有你们懂得我,不必引古诗为解。《答庞参军诗序》,"杨公所叹,岂惟常悲";李公焕注,"杨公,杨朱也".本书引《淮南子》杨子哭歧路故事,但未申其"义".按《文选》有晋孙楚《征西官属送于陟阳侯作》诗,起四句云"晨风飘歧路,零雨被秋草。倾城远追送,饯我千里道";这里的"歧路"只是各自东西的歧路,而不是那"可以南可以北"的了。可见这时候"歧路"一词,已有了新的引申义;渊明所用便是这个新义。"杨公所叹"只是"歧路"的代语,"叹"字的意思是不着重的。《和郭主簿》诗第一末云:"遥遥望白云,怀古一何深".本书解云:"遥遥望白云"即"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也。这原是何焯的话,富贵二语见《归去来辞》。但怀古与白云或帝乡究竟怎样关联呢?按《庄子·天地》篇,"华封人谓尧曰:’失圣人鹑居而■饮,鸟行而无章。天下有道,与物皆昌。千岁厌世,去而上仙。乘彼白云,至于帝乡。三患莫至,身无常殃,则何辱之有!"《怀古》也许怀的是这种乘白云至帝乡的古圣人。又第二末云:"检素不获展,厌厌竟良月",本书所解甚曲。"检素"即简素,就是书信;"检素不获展"就是接不着你的信。《饮酒》诗第十三"规规一何愚",引《庄子·秋水》"适适然惊,规规然自失也",不切,不如引下文"子乃规规然而求之以察,索之以辩。"《止酒》诗每句藏一"止"字,当系俳偕体。以前及当时诸作,虽无可供参考,但宋以后此等诗体大盛,建除、数名、县名、姓名、药名、卦名之类,不一而足,必有所受之。逆推而上,此体当早已存在,但现存的只《止酒》一首,便觉得莫名其妙了。本书引《庄子》"惟止能止众止"颇切;但此体源流未说及。

  古先生有《陶靖节诗笺》,于民国十五年印行,已经很详尽。丁福保先生《陶渊明诗注》引用极多。《定本》又加了好些材料,删改处也有;虽然所删的有时并不应删,就如《停云》诗"搔首延伫"一句,原引《诗经·静女》"爱而不见,搔首踟蹰"和阮籍《咏怀》"感时兴思,企首延伫",《定本》却将阮籍诗一条删去了。我们知道陶渊明常用阮诗,他那句话兼用《静女》及《咏怀》或从《静女》及《咏怀》脱胎,是很可能的;古先生这条注实在很切合。《定本》所改却有好的,如《饮酒》诗第十八的注便是(详上文)。《诗笺》中四言诗注未用十分力,《定本》这一卷里却几乎加了篇幅一半。

  甚么是宋诗的精华

  --评石遗老人(陈衍)

  评点《宋诗精华录》

  本书仿严羽高棅的办法,分宋诗为初盛中晚四期,每期的诗为一卷。第一卷选诗三十九家,一百十七首,其中近体九十六首。第二卷选诗十八家,二百三十九首,其中近体一百六十四首。第三卷选诗三十二家,二百十二首,其中近体一百八十六首。第四卷选诗四十家,一百二十二首,其中近体一百零二首。全书共选诗一百二十九家,六百九十首,其中近体五百四十八首,占百分之七十九强,可见本书重心所在。《自序》云:

  如近贤之祧唐宗宋,祈响徐仲车、薛浪语诸家,在八音率多土木,甚且有土木而无丝竹金革。焉得命为"律和声""八音克谐"哉!故本鄙见以录宋诗,窃谓宋诗精华乃在此而不在彼也。

  开宗明义,便以近体为主。所谓"宋诗精华在此而不在彼",可以就音律而言,也可以就宋诗全体而言。照前说,老人的意见似乎和傅玉露相近;傅氏为张景星等《宋诗百一钞》(《宋诗别裁》)作序,有云:"宫商协畅,何贵乎腐木湿鼓!"不过傅氏就宋诗论宋诗,老人却要矫近贤之弊,用意各不相同罢了。照后一说,便有可商榷处。从前翁方纲选宋人七律,以为宋人七律登峰造极。本书所录七绝最多,七律次之;多选七律,也许与翁氏见解相同。多选七绝,却是老人的创举。他说过:

  今人习于沈归愚先生各别裁集之说,以为七言绝句必如王龙标、李供奉一路,方为正宗;以老杜绝句在盛唐为独创一格,变体也。……沈归愚墨守明人议论故耳。

  (《石遗室诗话》,商务本,卷三,八页。)

  老人此说,也有所本。近人是宋湘,老人已自言之(即在引文中,文繁,从略)。再远还有叶燮,他在《原诗》中说:

  杜七绝轮囷奇矫,不可名状,在杜集中另是一格,宋人大概学之。宋人七绝,大约学杜者十六七,学商隐者十三四。

  又说:

  宋人七绝,种族各别,然出奇入幽,不可端倪处,竟有轶驾唐人者。若必曰唐,曰供奉,曰龙标以律之,则失之矣。

  看了这些话,老人的多选七绝也就不足怪了。

  可是若说宋诗精华专在近体,古体又怎样呢?王士桢古诗选录五古以选体为主,唐代只收陈、李、韦、柳而不收杜,似乎还是明人见解。七古却以为自杜以后,尽态极妍,蔚为大国,所收直到元代的虞集、吴渊颖为止。可是所选的诗似乎偏重妥帖敷愉一种,排■者颇少。这是《宋诗钞·序》所谓"近唐调"者。选宋人七古而求其"近唐调",那么,选也可,不选也可。但是宋人古体的长处似乎别有所在,所谓"妥帖""排■",大概得之。五七古多如此,而七古尤然。这自然从杜韩出,但五言回旋之地太少,不及七言能尽其所长,所以七古比五古为胜。我们可以说这些诗都在散文化,或说"以文为诗".不过诗的意义,似乎不该一成不变,当跟着作品的变化而渐渐扩展。"温柔敦厚"固是诗,"沉着痛快"也是诗。《宋诗钞》似乎只选后一种,致为翁方纲所诋。他在《石洲诗话》中说,《宋诗钞》所选古诗实足见宋诗真面目,虽然不免有粗犷的。石遗老人论古诗,重在结想"高妙"(《诗话》十二页)。本书所选,侧重在立意新妙,合于所论。但工于形容,工于用事,工于组织,都是宋人古体诗长处,似乎也难抹煞不论。宋人近体自"江西派"以来,有意讲求句律,也许较古体精进些;可是古体也能发挥光大,自辟门户,若以精华专归近体,似乎不是公平的议论。我想老人论古诗语,原依白石《诗说》立言,并非盱衡全局。至于选录宋诗,原是偏主近体之音律谐畅者,以矫时贤之弊;古体篇幅太繁,若面面顾到,怕将成为庞然巨帙,所以只从结想"高妙"者着手。序中"精华"云云,想是只就近体说,一时兴到,未及深思,便成歧义了。本书分期,颇为妥帖自然。向来论宋诗的,已经约略有此界画,老人不过水到渠成,代为拈出罢了。至于选录标准,可于评点及圈点中见出。本书评点扼要,于标示宗旨和指导初学,都甚方便。大抵首重吐属大方。此事关系修养,不尽在诗功深浅上。如评钱惟演《对竹思鹤》云:"有身分,是第一流人语。"(一·一)陈与义《次韵乐文卿北园》云:"五六濡染大笔,百读不厌。"(三·一)苏轼《和子由踏青》云:"不甚高妙景物,名大家能写得恰如分际,小名家则非雅事不肯落笔矣。"(二·二○)这都说的是胸襟广阔,能见其大。又评黄鲁直《宿旧彭泽怀陶令》云:"古人命名,未尝非用意有在。但专就名字上着笔,终近小巧。"(二·二三)《题竹石牧牛》云:"用太白《独漉篇》调甚妙,但须少加以理耳。"(二·二六)按此处语太简略,其详见《诗话》十七(一页),以为如诗语"何其厚于竹而薄于石",未免巧而伤理了。又评陈师道《妾薄命》云:"二诗比拟,终嫌不伦。"(二·二九)《放歌行》第一首云:"终嫌炫玉。"(二·三○)所谓"不伦",当是说得太亲昵,失了身分之意。又评乐雷发《送丁少卿自桂帅移镇西蜀》云:"如用‘瑞露’等字,终嫌小方。"又评文同《此君庵》云:"谚所谓‘巧言不如直道',这是墨守明人议论的所不敢说的。"老人不甚喜欢禅语。评饶节云:"诗多禅语,非浅尝者比,然兹所不录。"(三·八)又评苏轼《百步洪》云:"坡公喜以禅语作达,数见无味。此诗就眼前篙眼指点出,真非钝根人所及矣。"(二·一四)老人能够领略非浅尝的禅语而不喜东坡以禅语作达,大约也是觉得他太以此自炫了。至于不选饶节禅语之作,或因禅太多而诗太少之故。不过禅学影响于诗甚大,有人说黄山谷的新境界全是禅学本领。这层似尚值得详论。大方不但指思想,也指才力。书中评严羽云:"沧浪有诗话,论诗甚高,以禅为喻。而所造不过如此。专宗王孟者,囿于思想,短于才力也。"(四·六)老人论诗,所以不主一格。他说过:"知同体之善,忘异量之美,皆未尝出此。"(《诗话》十二,一页)评秦观《春日五首》之一云:"遗山讥’有情‘二语为’女郎诗‘.诗者,劳人思妇公共之言,岂能有雅颂而无国风,绝不许女郎作诗耶?"(二·三三)

  大方而外,真挚与兴趣也是本书选录的标准。评苏舜卿《哭曼卿》云:"归来句是实在沉痛语"(一·一一)。评梅尧臣《悼亡》之三云:"情之所钟,不免质言,虽过当,无伤也。"(一·一三)《殇小女称称》之二云:"末十字苦情写得出"(一·一六)。评黄鲁直《次韵吴宣义三径怀友》云:"末四句沉痛"(二·二四)。《次韵文潜》云:"沉痛语一二敌人千百"(二·二八)。评陈师道《妾薄命》之一云:"沉痛语,可以长接顾长康之于桓宣武"(二·二九)。评陆游《沈氏小园》等作云:"古今断肠之作,无如此前后三首者"(三·二八)。这都是真挚之作。语不真挚而入选者也有,那必是别有可取处。评王安石《寄阙下诸父兄兼示平甫兄弟》云:"虽非由衷之言,而说来故自动听"(二·四)。黄鲁直《次韵子瞻武昌西山》云:"并子瞻于次山,付诸一慨,此时境地同也。"(二·二五)评尤袤《送吴待制守襄阳》云:"酬应之作,然三四六语有分寸"(三·一三)。都可见。评黄鲁直《题伯时画严子陵钓滩》云:"此兴到语耳。"(二·二五)《病起荆江亭即事》十首之一云:"兴会之作"(二·二六)。老人并不特别看重伫兴之作,《诗话》三有评说(四页),所以此二诗评语也只轻描淡写出之。但于蔡襄、欧阳修、苏轼、陆游梦中四诗(一·六;一·九;二·一一;三·二七),却极端推重,以为"如有神助",甚至说"四诗之高妙为四君生平所未曾有。"(三·二七)欧作确奇,而一句一意,没有多少组织的工夫。陆作贴切便利,"自然"可喜。苏作可称"兴会".蔡作句奇意不奇。老人推许似乎太过了些。这和他论王安石诗,以"柳叶鸣蜩暗绿"二首压卷(二·六),同是难解。又评穆修《贵侯园》云:"善戏谑兮,不为虐兮。"(一·八)孔武仲《瓜步阻风》云:"第二句甚趣"(二·三七)。杨万里《题钟家村石崖》云:"末七字使人失笑"(三·二一)。诗杂诙谐,杜甫晚年作品实开风气(胡适之先生《白话文学史》说)。宋人颇会学他。老人也赏识这一种的。

  自来论诗文,都重模拟。死的模拟,所谓画死人坐像,不足重;重在能变化,能以故为新,所谓脱胎换骨的便是。本书评语往往指出诗句蓝本;其按而不断者都是能变化的。这种评语不但有助于诗的多义,兼能指点初学的人。有时也指出死模拟的句子,告诉人不可学。评陈师道《赠欧阳叔弼》云:"末二句学杜而得其皮者,切不可学"(三·三○至三一)。但评陈与义《再登岳阳楼感赋》云:"五六学杜而得其骨者"(三·二)。得皮是死,得骨便活了,避熟就生也是活法,也是变。评苏舜钦《中秋夜吴江亭上对月怀前宰张子野及寄君谟蔡大》云:"望月怀人语数见不鲜矣,此作颇能避熟就生。"(一·一一)变化其实也是创新;纯粹的创新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评王安石《壬辰寒食》云,"起十字无穷生清新。"(二·四)苏轼《题西林壁》云:"此诗有新思想,似未经人道过。"(二·一三)杨万里《池口移舟入江再泊十里头潘家湾阻风不止》云:"写逆风全就江水西流着想,惊人语乃未经人道矣。"(三·一九至二○)诚斋诗中,新境较多,但时流于巧;巧就不大方了。老人评徐照《柳叶词》云:"新巧而已",也不满意于那巧味。书中于用字,造句,押韵,也偶然评及。用字如陈师道《和李使君九日登戏马台》云:"三四加’堪‘字’更‘字,便不陈旧"(二·三二)。这也是变。又如文同《北斋雨后》云:"’占‘字’寻‘字下得切"(二·三六)。造句如黄鲁直《宿旧彭泽怀陶令》云:"铸词有极工处"(二·二三)。唐庚、张求诗云:"工于造句"(三·一○)。押韵如楼钥《求仲抑招游山归途遇雨》云:"押’及‘韵如抛砖落地,从《左氏传》’师何及‘句来"(三·五)。都颇精当。只有辩黄鲁直《醇遂得蛤蜊复索舜泉》诗中"前"字韵诸语(二·二二至二三),未免牵强附会。其实那"前"字与"边"字同意,并无趁韵之嫌;"世人藉口",未知何指,似不足辩。书中尤重章句组织。评古诗常有"辞费"之语。如梅尧臣名作《范饶州坐中客语食河豚鱼》云:"此诗绝佳者,实只首四句,余皆辞费。然所谓探骊得珠,其余鳞爪之物,听之而已"(一·一二)。组织工者曰"健",就是"经济的"之意。句健易,全诗健难。老人评苏轼《王维吴道子画》云:"大凡名大家诗,每篇必有一二惊人名句,全篇方镇压得住;其鳞爪之处,亦不处处用全力也"(二·八)。这是为名大家辩护,实在是组织不容易。近体也如此,所以古今诗话,摘句者多,录全篇者少。《石遗室诗话》中论此最精云:

  作近体诗,患在意不足。如七律诗八句,奈无八句之意,则空滑搪塞,无所不至矣。但果是作手,尚张罗得来,八句中有两三句三四句可味,余亦可观耳。意有余,而后如截奔马,如临水送将归,非施手段善含蓄不可。意仅足,则剡溪归棹,故作从容,故有馀地,工于作态而已。

  (《诗话》十一页)

  书中评近体诸作,不大说及组织,实因全美的少,一一指疵,未免太烦。只有组织特别者才有说明。评郑文宝《阙题》云:"案此诗首句一顿,下三句连作一气说,体格独创。唐人中唯太白’越王勾践破吴归‘一首,前三句一气连说,末句一扫而空之。此诗异曲同工。善于变化"(一·二)。陈师道《春怀示邻里》云:"此诗另是一种结构,似两绝句接成一律"(二·三二)。杨万里《题沈子寿旁观录》云:"倒戟而入作法"(三·一九)。这三首诗若不细加吟味,是会囫囵看过的。

  书中选录的诗甚有别裁,而且宋人诗话中称道的,和有关诗家掌故的作品,大抵也都在选中。读此书如在大街上走,常常看见熟人。评论诗家,如王安石(二·六)苏轼(二·一六)黄鲁直(二·二四)朱熹(三·一二)陆游(三·二九)刘克庄(四·一一)等人,语虽简短而能扼要,绝非兴到振笔者可比。至于说诗,更是老人的长处。如说王安石《元丰行》(二·一),《明妃曲》(二·二),抉出用意,鞭辟入里,古今人所未道及。又如黄鲁直《戏作林夫人欸乃歌》之一(二·二三),时序先后,颇不易明,老人一语点破,便觉豁然。评语中也间有附会处,上文论押韵,已举一条。他如评王安石《歌元丰》云:"微有杨子幼’豆落为萁‘意"(二·四)。细味原诗,却绝无此意。与《元丰行》《后元丰行》不同,只"南山"二字,涉想过远,才有此评;但他自己也不深信,所以只说"微有".不过书中如此附会处极少。评语中间论改诗。欧阳修《丰乐亭小饮》云:"第五句以太守而说游女丑,似未得体,当有以易之"(一·九)。原诗云:"看花游女不知丑,古妆野态争花红",这是诙谐语,与苏轼《于潜女》貌异心同;重在游女之朴真,不在品题美丑。再说诗并非作给游女看,也不是作给州民看,乃是给朋友们看的;既非宣教,何苦以体统相绳呢?又《招许主客》诗五六句云:"更扫广庭宽百亩,少容明月放清光";评云:"’少容‘若作’多容‘,更佳".明月清光何限?即"横扫广庭宽百亩",岂能尽容其放开来?说"少容",是比较的多之意,意曲而趣;改"多容"就未免太"直道"了。

  诗文评的发展

  --评罗根泽《中国文学批评史》第一、二、三分册:《周秦两汉文学批评史》《魏晋六朝文学批评史》《隋唐文学批评史》(商务印书馆)与朱东润《中国文学批评史大纲》(开明书店)

  "文学批评"是一个译名。我们称为"诗文评"的,与文学批评可以相当,虽然未必完全一致。我们的诗文评有它自己的发展;现在通称为"文学批评",因为这个名词清楚些,确切些,尤其郑重些。但论到发展,还不能抹杀那个老名字。老名字代表一个附庸的地位和一个轻蔑的声音--"诗文评"在目录里只是集部的尾巴。原来诗文本身就有些人看作雕虫小技,那么,诗文的评更是小中之小,不足深论。一面从《文心雕龙》和《诗品》以后,批评的精力分散在选本和诗话以及文集里,绝少系统的专书,因而也就难以快快的提高自己身分。再说有许多人以为诗文贵在能作,评者往往不是作手,所评无非费话,至多也只是闲话。不过唐宋以来,诗文评确还在继承从前的传统发展着,各家文集里论文论诗之作,各家诗话,以及选本、评选本、评点本,加上词话、曲品等,数量着实惊人。诗文评虽在附庸地位,却能独成一类,便因为目录学家不得不承认这种发展的情势。但它究竟还在附庸地位,若没有"文学批评"这个新意念新名字输入,若不是一般人已经能够郑重的接受这个新意念,目下是还谈不到任何中国文学批评史的。

  清末我们开始有了中国文学史。"文学史"虽也是输入的意念,但在我们的传统中却早就有了根苗。六朝时沈约、刘勰都论到"变",指的正是文学的史的发展,所以这些年里文学史出的不算少,虽然只有三四本值得读的。中国文学批评史的出现,却得等到"五四"运动以后,人们确求种种新意念新评价的时候。这时候人们对文学取了严肃的态度,因而对文学批评也取了郑重的态度,这就提高了在中国的文学批评--诗文评--的地位。二十年来我们已经有了至少五种中国文学批评史,进展算是快的,在西方,贵创作而贱批评的人也不少,他们虽有很多文学批评的着作,但文学批评史一类着作似乎还是比文学史少得多。我们这二十来年里,文学批评史却差不多要追上了文学史。这也许因为我们正在开始一个新的批评时代,一个重新估定一切价值的时代,要重新估定一切价值,就得认识传统里的种种价值,以及种种评价的标准;于是乎研究中国文学的人有些就将兴趣和精力放在文学批评史上。再说我们对现代中国文学所用的评价标准,起初虽然是普遍的--其实是借用西方的--后来就渐渐参用本国的传统的,如所谓"言志派"和"载道派"--其实不如说是"载道派"和"缘情派".文学批评史不只可以阐明过去,并且可以阐明现在,指引将来的路;这也增高了它的趣味与地位。还有,所谓文学遗产问题,解决起来,不但用得着文学史,也用得着文学批评史。中国文学批评史发展得相当快,这些情形恐怕都有影响。

  第一个人大规模搜集材料来写中国文学批评史的,得推郭绍虞先生。他搜集的诗话,我曾见过目录,那丰富恐怕还很少有人赶得上的。他写过许多单篇的文字,分析了中国文学批评里的一些重要的意念,启发我们很多。可惜他那部《中国文学批评史》只出了上册,又因为写的时期比较早些,不免受到不能割爱之处,加上这种书还算在草创中,体例自然难得谨严些。罗先生的书,情形就不相同了。编制便渐渐匀称了,论断也渐渐公平了。这原也是自然之势。罗先生这部书写到五代为止,比郭先生写到北宋的包括的时期短些,可是详尽些。这原是一部书,因为战时印刷困难,分四册出版,但第四册还没有出。就已出的三册而论,这是一部值得细心研读的《中国文学批评史》。"文学批评"原是外来的意念,我们的诗文评虽与文学批评相当,却有它自己的发展,上文已经提及。写中国文学批评史,就难在将这两样比较得恰到好处,教我们能依靠了文学批评这把明镜,照清楚诗文评的面目。诗文评里有一部分与文学批评无干,得清算出去;这是将文学批评还给文学批评,是第一步。还得将中国还给中国,一时代还给一时代。按这方向走,才能将我们的材料跟那外来意念打成一片,才能处处抓住要领;抓住要领以后,才值得详细探索起去。罗先生的书除绪言(第一册)似乎稍繁以外,只翻看目录,就教人耳目清新,就是因为他抓得住的原故。他说要兼揽编年、纪事本末、纪传三体之长,创立一种"综合体".有时也不必拘泥体例:如就一般的文学批评而言,隋唐显与魏晋南北朝不同,所以分为两期。但唐初的音律说,则传南北朝衣钵,便附叙于南北朝的音律说后。他要做到章学诚所谓"尽其天而不益以人"的客观态度(一册三六至三八面)。能够这样才真能将一时代还给一时代。《隋唐文学批评史》(三册)开宗明义是两章"诗的对偶及作法"上下。乍看目录,也许觉得这种琐屑的题目不值得专章讨论,更不值得占去两章那么重要的地位;可是仔细读下去,才知道它的重要性比"音律说"(在二册中占两章)有过之无不及,着者特别提出,不厌求详,正是他的独见;而这也正是切实的将中国还给中国的态度。

  《绪言》里指出"西洋的文学批评偏于文学裁判及批评理论,中国的文学批评偏于文学理论"."中国的批评,大都是作家的反串,并没有多少批评专家。作家的反串,当然要侧重理论的建设,不侧重文学作品的批评".又说中国的"批评不是创作的裁判,而是创作的领导"(一册一四、一五面)。他以为这是因为中国文化"尚用重于尚知,求好重于求真"(一册一六至一七面)。这里指出的事实大体是不错的;说是"尚用重于尚知",也有一部分真理。但是说作家反串"就当然侧重理论",以及"求好重于求真",似乎都还可以商榷。即如曹丕、曹植都是作家,前者说文人"各以所长,相轻所短"(《典论·论文》),后者更说"常好人讥弹其文,有不善者应时改定"(《与杨德祖书》),都并不侧重理论。罗先生称这些为"鉴赏论"(二册七八至七九面),鉴赏不就是创作的批评或裁判么?照罗先生的意思,这正是求真;照曹植的话看,这也明明是求好--曹丕所谓长短,也是好与不好的别名。而西方的文学裁判或作家作品的批评,一面固然是求真,一面也还是求好。至于中国的文学理论,如载道说,却与其说是重在求好,不如说是重在求真还贴切些。总之,在文学批评里,理论也罢,裁判也罢,似乎都在一面求真,同时求好。我们可以不必在两类之间强分轻重。至于中国缺少作家作品的系统的批评,儒家尚用而不尚知,固然是一个因子,道家尚玄而不尚实,关系也许更大。原来我们的"求好"的艺术论渊源于道家,而道家不信赖语言,以为"言不尽意",所以崇尚"无端崖之辞".批评到作家和作品、便不免着实,成了"小言"有端崖之辞,或禅宗所谓死话头。所以这种批评多少带一点"陋";陋就是见小不见大。中国文学批评就此没有得着充分的发展;它所以不能成为专业而与创作分途并进,也由于此。至于现代西方人主张"创作必寓批评""批评必寓创作",如书中所引朱光潜先生的话,却又因为分业太过,不免重枝节而轻根本,所以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这一步为的矫正那偏重的情形,促进批评的更健全的发展。但那批评和创作分业的现象,还要继续存在,因为这是一个分业的世界。中国对作家和作品的批评,钟嵘《诗品》自然是最早的一部系统的着作,刘勰《文心雕龙》也系统的论到作家,这些个大家都知道。但是大家都忽略了清代几部书。陈祚明的《古诗选》,对入选作家依次批评,以辞与情为主,很多精到的意思。《四库全书总目提要》集部各条,从一方面看,也不失为系统的文学批评,这里纪昀的意见为多。还有赵翼的《瓯北诗话》分列十家,家各一卷,朱东润先生说是"语长而意尽,为诗画中创格"(《批评史大纲》三六八面),也算得系统的着作。此外就都是零碎的材料了。罗先生提到"制艺选家的眉批总评",以为毫无价值(一册一六面,参看八面)。这种选家可称为评点家。评点大概创始于南宋时代,为的是给应考的士子揣摩;这种选本一向认为陋书,这种评点也一向认为陋见。可是这种书渐渐扩大了范围,也扩大了影响,有的无疑能够代表甚至领导一时创作的风气,前者如宋末方回的《瀛奎律髓》,后者如明末钟惺、谭元春的《古唐诗归》。文学批评史似乎也应该给予这种批评相当的地位,才是客观的态度。其实选本或总集里批评作家或作品的片段的话,是和选本或总集同时开始的。王逸的《楚辞章句》,该算是我们第一部总集或选本,里面就有了驳班固论《离骚》的话。班氏批评屈原和《离骚》,王氏又批评他的批评,这已经发展到二重批评的阶段了。原来我们对集部的工作,大致有两个方向。一是笺注,是求真;里面也偶有批评,却只算作笺注的一部分。《楚辞章句》里论《离骚》,似乎属于这一类。又如《文选》里左思《魏都赋》张载注,论到如何描写鸟将飞之势,如何描写台榭的高,比较各赋里相似的句子,指出同异,显明优劣,那更清楚的属于这一类。二是选录,是求好;选录旨趣大概见于序跋或总论里,有时更分别批评作家以至于作品。晋代挚虞的《文章流别》和李充的《翰林论》是开山祖师,他们已经在批评作家和作品了。选本的数量似乎远在注本之上,但是其中文学批评的材料并不多,完整的更少,原因上文已经论及。别集里又有论诗文等的书札和诗,其中也少批评到作家和作品;序跋常说到作家了,不过敷衍的多,批评的少,批评到作品的更是罕见。诗话文话等,倒以论作家和作品为主,可是太零碎;摘句鉴赏,尤其琐屑。史书文苑传或文学传里有些批评作家的话,往往根据墓志等等。墓志等等有时也批评到作品,最显着的例子是元稹作的杜甫的《墓志铭》,推尊杜甫的排律,引起至今争议莫决的李杜优劣论。从以上所说,可见所谓文学裁判,在中国虽然没有得着充分的发展,却也有着古久的渊源和广远的分布。这似乎是不容忽视的。

  但是罗先生这部书的确能够借了"文学批评"的意念的光将我们的诗文评的本来面目看得更清楚了。他在《魏晋六朝文学批评史》里特立专章阐述"文体类"的理论(二四至四一面)。从前写文学史及文学批评史的人都觉得这种文体论琐屑而凌乱,没有给予充分的注意。可是读了罗先生的叙述和分析,我们可以看出那种种文体论正是作品的批评。不是个别的,而是综合的;这些理论指示人们如何创作如何鉴赏各体文字。这不但见出人们如何开始了文学的自觉,并见出六朝时那新的"净化"的文学概念如何形成。这是失掉的一环,现在才算找着了,连上了。这一分册里《文学概念》一章(一至一七面),叙述也更得要领,其中"萧纲的鼓吹郑邦文学"和"徐陵的编辑丽人艳歌",各占了一个独立的节目。还有上文提过的第三分册的头两章《诗的对偶及作法》,跟"文体类"有同样的作用,见出律诗是如何发展的,也见出"元稹、白居易的社会诗论"的背景的一面来。再说魏晋时代开始了文学的自觉以后,除文体论外,各种的批评还不少。这些批评,以前只归到时代或作家批评家的名下,本书却分立"创作论"和"鉴赏论"两章来阐述(二册七○至八一面),面目也更清楚了。《周秦两汉文学批评史》里还提到"古经中的辞令论"(五三面),这也是失掉的一环。春秋是"诗"和"辞"的时代;那时"诗"也当作"辞"用,那么,也可以说春秋是"辞"的时代。战国还是"辞"的时代。辞令和说辞如何演变为种种文体,这里不能讨论(章学诚《文史通义·诗教篇》曾触及这问题,但他还未认清"辞"的面目);现在只想指出孔子的"辞达而已矣"那句话和《易传》里"修辞立其诚"那句话,对后世文论影响极大,而这些原都是论"辞"的。从这里可见"辞令论"的重要性。可是向来都将"文"和"辞"混为一谈,又以为"辞"同于后世所谓的"文辞",因此就只见其流,不见其源了。《文选》序曾提出战国的"辞",但没有人注意。清代阮元那么推重《文选》,他读那篇序时,却也将这一点忽略了。罗先生现在注意到"古经中的辞令论",自然是难得的,只可惜他仅仅提了一下没有发挥下去。第三分册里叙述史学家的文论,特立"文学史观"一个节目(八九至九一面);这是六朝以来一种新的发展,是跟着文学的自觉和文学概念的转变来的。前面说过"文学史"的意念在我们的传统中早就有了根苗,正是指此。以前的文学史等,却从没有这么清楚的标目,因此就隐蔽了我们传统中这个重要的意念。这一分册叙述"古文论"(一○三至一五一面),也很充实,关于韩愈,特别列出"不平则鸣"与"文穷益工"一目(一三三至一三四面),这是韩愈的重要的文学见解,不在"惟陈言之务去"以下,但是向来没有得着应得的地位。本书《绪言》中说到"解释的方法",有"辨似"一项,就是分析词语的意义,在研究文学批评是极重要的。文学批评里的许多术语沿用日久,像滚雪球似的,意义越来越多。沿用的人有时取这个意义,有时取那个意义,或依照一般习惯,或依照行文方便,极其错综复杂。要明白这种词语的确切的意义,必须加以精密的分析才成。书中如辨汉代所谓"文"并不专指诗赋(一册九八面),又如论到辞赋的独特价值就是在不同于诗,而汉人将辞赋看作诗,"辞赋的本身品性,当然被他们埋没不少,辞赋的当时地位,却赖他们提高好多"(一册一二○面),都是用心分析的结果,这才能辨明那些疑似之处。

  朱先生的《中国文学批评史大纲》,《自序》里说:"这本书的叙述特别注重近代的批评家"(四面);他的书大部分以个别的批评家标目,直到清代《白雨斋词话》的着者陈廷焯为止。他的"远略近详"的叙述,恰好供给我们的需要,弥补我们的缺憾。这还是第一部简要的中国文学批评全史,我们读来有滋味的。这原是讲义稿,不是"详密的中国文学批评史",《自序》里说得明白。我们只能当它"大纲"读着;有人希望书里叙述得详备些,但那就不是"大纲"了。《自序》中还说这本书是两次稿本凑合成的,现在却只留下一处痕迹,第三十七章里说:"东坡少游于柳词皆不满,语见前"(一九六面),前面并不见;这总算不错了。作为"大纲",本书以批评家标目,倒是很相宜的;因为如《自序》所说,"这里所看到的,常常是整个的批评家"(四面)。朱先生关于中国文学批评的着作很多,《读诗四论》(商务)之外,还有许多研究历代批评家的论文,曾载在武汉大学的《文哲学报》上,现在听说已集成一书,由上海开明书店印行了。《读诗四论》和那些论文都够精详的,创见不少。他取的是客观的分析的态度。《大纲》的《自序》里提到有人"认为这本书不完全是史实的叙述,而有时不免加以主观的判断".朱先生承认这一点,他提出"史观的问题",说"作史的人总有他自己的立场"(五面)。本书倒是有夹叙夹议的,读来活泼有味,这正是一因。但是朱先生的史观或立场,似乎也只是所谓"释古",以文学批评还给文学批评,中国还给中国,一时代还给一时代。这似乎是现代的我们一般的立场,不见其特别是朱先生主观的地方。例如书中叙"盛唐"以后论诗大都可分二派:"为艺术而艺术,如殷璠、高仲武、司空图等","为人生而艺术,如元结、白居易、元稹等"(九三至九四面)。两派的存在得着外来的意念来比较而益彰。又如论袁枚为王次回辩护道:"次回《疑雨集》,与《随园诗话》所举随园、香亭兄弟之诗论之,非特与男女性情之得其正者无当,即赠勺采兰,亦不若是之绘画裸陈也。……若因风趣二字,遂使次回一派,以孽子而为大宗,固不可矣。"(三六三面)这可以说是"雅正"的传统,不过是这时代已经批评的接受了的,和上例那一对外来的传统的意念的地位一般。这些判断都反映着我们的时代,与其说是主观的,不如说是客观的,可是全书以陈廷焯作殿军,在这末一章里却先叙庄棫谭献道:"清人之词,至庄谭而局势大定,庄谭论词无完书,故以亦峰(廷焯字亦峰)之说终焉".(三九六面)这个判断是客观的,但标目不列代表的批评家庄谭,只举出受庄氏影响的陈氏,未免有些偏畸或疏忽。然而这种小节是不足以定主客观之辨的。

  《大纲》以个别的批评家标目,这些批评家可以说都是代表一个时代,一个派别或一种理论的批评家,着者的长处在能够根据客观的态度选出了一些前人未曾注意的代表批评家。如南宋反对"江西派"的张戒(三十章),清代论诗重变的叶燮(六十一章),第一个有文学批评史的自觉的纪昀(六十七章),创诗话新格的赵翼(七十章),他们的文学批评,一般的文学史,似乎都不大提及,有些简直是着者第一次介绍和我们相见。此外如金人瑞和李渔各自占了一章的地位(六十三,六十四章),而袁宏道一章(五十章)中也特别指出他推重小说戏曲的话(二六面),这些都表现着现代的客观态度。这种客观的态度,虽然是一般的,但如何应用这种态度,还得靠着者的学力和识力而定,并不是现成的套子,随意就可以套在史实上。论金人瑞批评到他的评点(三三七,三四○面),并征引他的《西厢记》评语(三三八面),论钟惺、谭元春一章(五十一章),也征引《诗归》里的评语;论到近代批评,是不能不给予评点公平的地位的。因此想到宋元间的评点家刘辰翁,他评点了很多书,似乎也应该在这本书里占个地位。书中论曹丕兄弟优劣,引王夫之《姜斋诗话》:"曹子建之于子垣,有仙凡之隔,而人称子建,不知子垣,俗论大抵如此".以为"此言若就文学批评方面论之,殆不可废"(二五面,参看二七面),最是公平的断语。又评钟嵘持论"归于雅正"(六八面);向来只说钟氏专重"自然英旨",似乎还未达一间。至于论严羽:"吾国文学批评家,大抵身为作家,至于批判古今,不过视为余事。求之宋代,独严羽一人,自负识力,此则专以批评名家者"(一八四面)。这确是独到之见。两宋诗话的发达,培养出这种自觉心,也是理有固然,只是从来没人指出罢了。其他如论元稹"持论虽与白居易大旨相同,而所见之范围较大,作诗之母题较多,故其对人之批评,亦不若居易之苛"(九九面)。论柳冕"好言文章与道之关系,与韩愈同,然有根本不同者,愈之所重在文,而冕之所重在道"(一○六面)。似乎也都未经人说及。书中又指出陆机兄弟"重在新绮",而皇甫谧和左思的《三都赋序》持"质实"之说(三二面);人们一向却只注意到齐代裴子野的《雕虫论》。明初高棅的《唐诗品汇》列杜甫为大家,好像推尊之至,但书中指出他不肯当杜甫是"正宗"(二二三面)。韩愈的文统--文统说虽到明代茅坤才明白主张(二四七至二四八面),但韩愈已有此意,这里依郭绍虞先生的意见--五经而下,列举左氏、庄、《骚》、太史公、司马相如、刘向、扬雄(《进学解》,《答刘正夫书》)。本书指出明代王世贞又以庄、列、淮南、左氏为"古四大家"(二三八面),这种异同该是很有意义的。又如引曾国藩日记"古文之道,与骈体相通",说"此为曾氏持论一大特点,故其论文,每每从字句声色间求之"(三九二面)。这也关系一时代一派别的风气。以上各例,都可见出一种慎思明辨的分析态度。

  历史在战斗中

  --评冯雪峰《乡风与

  市风》(作家书屋)

  雪峰先生最早在《湖畔》中以诗人与我们相见,后来给我们翻译文学理论,现在是给我们新的杂文了。《乡风与市风》是杂文的新作风,是他的创作;这充分的展开了杂文的新机能,讽刺以外的批评机能,也就是展开了散文的新的机能。我们的白话散文,小说除外,最早发展的是长篇议论文和随感录,随感录其实就是杂文的一种型。长篇议论文批判了旧文化,建设起新文化;它在这二十多年中,由明快而达到精确,发展着理智的分析机能。随感录讽刺着种种旧传统,那尖锐的笔锋足以教人啼笑皆非。接着却来了小品文,虽说"天地之大,苍蝇之微",无所不有,然而基础是打在"身边琐事"上。这只是个人特殊的好恶,表现在玩世哲学的光影里。从讽刺的深恶痛疾到玩世的无可无不可,本只相去一间;时代的混乱和个性的放弛成就了小品文的一时之盛,然而盛极则衰,时代的路向渐渐分明,集体的要求渐渐强大,现实的力量渐渐逼紧;于是杂文便成了春天第一只燕子。杂文从尖锐的讽刺个别的事件起手,逐渐放开尺度,严肃的讨论到人生的种种相,笔锋所及越见深广,影响也越见久远了。《乡风与市风》可以说正是这种新作风的代表。

  "乡风"是农民和下层社会妇女的生活的表现,"市风"是大都会知识者生活的表现。前者似乎比较单纯些,一面保守着传统,一面期待着变。后者就复杂得多,拥抱过去,憧憬将来,腐蚀现在,各走各的路,并且各说各的理。传统是历史,过去是历史,那期待,那憧憬,甚至那腐蚀,也是历史孕育出来的,所谓矛盾的发展。雪峰先生教人们将种种历史的责任"放在自己的肩上","因为这个历史到底是我们自己的历史";这样才能够"走上自觉的战斗的路".这是现在的战斗,实际的战斗;必须整个社会都走上这条路,而且"必须把战线伸展到生活和思想的所有的角落去".这战斗一面对抗着历史,一面领导着历史。人们在战斗中,历史也在战斗中。可是"乡风"也好,"市风"也好,现在都还没有自觉的向战斗的路上吹,本书着者所以委曲的加以"分析,批判,以至否定",来指明这条路。

  乡风的主角农民和妇女,大抵是单纯的。他们相信还好主义,相信烈女节妇,似乎都是弱者的表现;可是也会说"世界是总要变一变的".有时更"不惜自己的血"去反抗敌人,像书中所记浙东的种种情形,"这便是弱者在变成强者"了。单纯得善良,也单纯得勇敢,真是的。根柢在"对于现实生活的执着".书中论一个死了丈夫或死了儿子的乡下女人的啼哭,说这个道理,最为鞭辟入里:

  但最主要的,是她在这样的据点上,用以和人生结合的是她的劳动和她的生命,和丈夫或儿子谋共同生活,共同抵抗一切患难与灾害,对一切都以自己的劳动和生命去突击,于是,单纯而坚实的爱就从为了生活的战斗中产生。唯其以自己的劳动和生命向着"利害的","经济的"生活突击,于是超"利害的",超"经济的"爱和爱的力就又那样的强毅,那样的浑然而朴真。(也正是在这上面,消费阶层的人们立即显出了自私和薄情了。)而在生活的重压下,却不仅这爱和爱的力不能不表现为一切的坚忍,集中于对于现实生活的执着,并且因此就更粘住那据点,更和据点胶结得紧了:--这又是生活限制了他们,使他们不能走得更远一点。于是,一到所粘住的据点失去,便不能不被无边际的朦胧所压迫,被空虚所侵,而感到无可挽救似的凄哀。(一一六至一一七面)

  这种单纯的执着,固然是由历史在支配着,可是这种执着的力量,若有一天伴随上"改进自己的地位的要求",却能够转变历史;过去如此,现在也如此。即便是"市风"的主角知识者,如今也生活在"混乱"中。"这正是旧的生活观念的那一向还巩固的物质基础,也被实际生活的冲击而动摇着了罢?"不错的,于是有些人将注子压在"老大"上,做着复古的梦,但是"老大"只"作为造成历史的矛盾的地盘而有用","历史的矛盾"就是历史在战斗中,"老大"该只是战斗的经验多的意思才有道理。除了这样看,那就老大也罢,古久也罢,反正过去了,永远过去了,永远死亡了--一个梦,一个影子,抓不住的。又有些"自赏"着美丽的理想。而这也只是"对于永远过去了的白昼的没有现实根据的梦想,以对于黄昏的依恋及其残存的微光,注向于黑黑的午夜,仿佛有那么一支发着苍白的光的蜡烛,奄奄一息地在黑影里朦胧地摇晃。""这样的理想主义当然是所谓苍白的,而拥抱它的人也自然是苍白无力的人:这一拥抱就是他的消失!"那拥抱过去的人虽不一定"苍白无力",可也不免外强中干--外强是自大,中干是自卑。总之,这两种人都是空虚的:

  如果我们是因为空虚,则无论拥抱过去时代,无论拥抱将来的美的世界,都依然是空虚的罢。假如我们的空虚是从我们现在而来的,那么我们便会真实的觉得:过去时代像是灰白的尸体,而美的将来也简直是纸糊的美人。(一三五面)

  重节操的人似乎算得强者了。然而至多只做到了有所不为的地步;其次由于"胆小而虚伪的历史观察和对于人生实践的迂拙而消极的态度",更只止于洁身自好,真是落到了"为节而节"的末路;又其次"终于将这德行还附上了庸俗的和矫揉造作以至钓名沽誉的虚伪的面目".一向士大夫所以自立,所以自傲的这德行,终于在着者的书页里见得悲哀,空虚,甚至于虚无了。他在《谈士节兼论周作人》一文的结尾道:"我们是到了新的时代;历史的悲哀和空虚将结束于伟大的叛逆,也将告终于连这样的空虚和悲哀也不可能了的时代".这末尾一语简直将节操否定得无影无踪;可是细心读了那上文委曲的分析,切实的批判,便知这否定决非感情用事,而不由人不相信。这篇文字论士节这般深透,我还是初见,或许是书中最应该细心读的。还有,悲观主义也由空虚而来。这是"像浮云一般的东西,既多变化,而又轻如天鹅绒似的".在悲观者本人"也只是一种兴奋剂,很难成为一种动力,对于人也至多有一点轻尘似的拂扰之感,很少有引起行为的影响".但是如愤世者所说,"现在是连悲观也悲观不起来也".悲观者自己是疲劳了,疲劳到极点了,于是随波逐流,行尸走肉,只是混下去。这就比悲观主义更危险,更悲哀。

  着者特别指出这样一种人:

  用厌烦的心情去看可厌烦的世界,可并不会因此引起对于世界的绝望或反抗,却满足于自己的厌烦,得意着他那已经浸入到灵魂深底里去的一些文化上的垃圾,于是对一切都冷淡,使自己完全游泛在自私的市侩主义里。……这种人是一种混杂体……蒙盖在厌世的个人主义下面,实质上是市侩主义和赤精的利己主义。(一二九面)

  这里指的就是三十年来流行世界的玩世主义,也正是空虚或虚无的表现。着者认为绝对的虚无主义就是绝对的利己主义;因为"人虚无到绝对的时候,实在就非利己到绝对不可,那时,就连虚无主义也并非必要的了。反之,如果要利己到绝对,也就非虚无到绝对不可".他认为市侩主义正是一种虚无主义,所以也就是一种利己主义了。这利己主义到了"惟利是逐"的地步,"却是非空虚到极点不可。现在人都以’心目中无国家民族‘一句话,咒骂并不以惟利是逐,或利己主义为羞了的人们,殊不知在他们的心底的深处,是在感到连他们自己都快要不存在了。"这种种都是腐蚀现在的人。

  这种种"市风"其实都是历史在战斗中的曲折的阵势,历史在开辟着那自觉的路。着者曾指出"老人"也可以有用;又说"还有那在黎明以前产生的理想主义",是会成为现实主义的;又说悲观主义者也会变成战士。这些也都在那曲折的阵势或"历史的矛盾"中。有了这些,那自觉的战斗的路便渐渐分明了。"人总是主动的","必须去担当社会矛盾的裂口和榨轧;去领受一种力以抵抗另一种相反的力".这里"人"指人民也指个人。

  大概,人原是将脚站在实地上才觉得自己存在的罢,也原是以自己的站,自己的脚力,去占领世界的罢。……人怎能不从世界得到生活的实践的力,又怎能不从自己的实践去归入到世界的呢?(一六六至一六八面)

  这就是"相信自己有力量",就是"自信".这里说到世界。着者认为"高度的民族文化是向着更广泛的高度的人类价值的发展;而在战斗的革命的民族,这就是民族之高度的革命性的表现".

  说到战斗,自然想到仇恨,许多人特别强调这仇恨。着者自然承认这仇恨的存在,但他说"爱与同情心之类,在现在,其实大半是由仇恨与仇恨的斗争所促成的。"他说:

  人类的悠久的生活斗争的历史,在人类精神上的最大的产物是理性和对同类的爱,但这两者都是从利害的相同的自觉上而发生,而发展起来的。人们在相互之间追寻着同情和同类的爱者,主要地是受理性指使,起因于相互的利害关系,也归结于相互的利害关系。(一五三面)

  然而"人在社会的利害关系中不仅从社会赋予了个人,同时也时时在从个人向社会突进着,赋予着的。而这种赋予的关系及其力量,在为共同利害的斗争上,就特别表现得明白并发展到高度。"于是"在共同利害的关系中便发生超利害的关系,在为共同利害的斗争中便产生超利害的伟大的精神。--人类的出路就在这里。"着者特别强调"战友之间的爱",认为"即使完全不提到那战斗的目的和理想,单抽出那已经由共同战斗而结成的友爱的情感和方式来看,都已经比一般友爱更坚实,也更逼近一步理性和艺术所要求的人类爱了。"这种爱的强调给人喜悦和力量。

  这些可以说是着者所认为的"科学的历史方法和历史真理".这种历史方法和历史真理自然并非着者的发见,然而他根据自己经验的"乡风与市风",经过自己的切实的思索,铸造自己严密的语言,便跟机械的公式化的说教大相径庭,而成就了他的创作。书中文字虽然并没有甚么系统似的,可是其中的思想却是严密的,一贯的。而弥漫着那思想的还有那一贯的信心,着者在确信他所说的每一句话。你也许觉得他太功利些:他说的"怀古之情也是一种古的情感",他说的对于将来的"做梦似的幻想",他说的"虚无的’超利害‘的幻想"不免严酷了些;他攻击那"厌世的个人主义"或玩世主义,也不免过火了些。可是你觉得他有他的一贯的道理,他在全力的执着这道理,而凭了这本书,你就简直挑不出他的错儿。于是你不得不……徨着,苦闷着。这就见出这本书的影响和力量。着者所用的语言,其实也只是常识的语言,但经过他的铸造,便见得曲折、深透,而且亲切。着者是个诗人,能够经济他的语言,所以差不多每句话都有分量;你读的时候不容跳过一句两句,你引的时候也很难省掉一句两句。文中偶然用比喻,也新鲜活泼,见出诗人的本色来。本文所以多引原书,就因为原书的话才可以表现着者的新作风,因而也更可以表现着者的真自己。这种新作风不像小品文的轻松、幽默,可是保持着亲切;没有讽刺文的尖锐,可是保持着深刻,而加上温暖;不像长篇议论文的明快,可是不让它的广大和精确。这本书确是创作,确在充分的展开了杂文的新机能;但是一般习惯了明快的文字的人,也许需要相当大的耐心,才能够读进这本书去。

  生活方法论

  --评冯友兰《新世训》

  (开明书店)

  这本书一名《生活方法新论》。这是二十年来同类的书里最有创见最有系统的一部着作。同时又是一部有益于实践的书。书中所讨论的生活方法似乎都是着者多年体验得来的,所以亲切易行;不像有些讲修养方法的立论虽高,却不给人下手处,讲生活方法而不指出下手处,无论怎样圆妙,也只是不兑现的支票,那是所谓"戏论".戏论的生活方法不是方法,读者至少当下不能得到甚么益处。固然,实践是一步步的实践,读了一本书当下就成贤成圣,那是不可能的。但是本书中所指示的生活方法多是从日常行事中下手,一点不含糊,当下便可实践,随时随地都可实践。书中说:

  但如果一个人于事亲的时候,对于每一事,他只须想他所希望于他的儿子者如何,则当下即可得一行为的标准,而此标准对于此行为,亦是切实底而又合适底。一个人于待朋友的时候,对于每一事他只须想,他所希望于朋友者若何,则当下即可得这一行为的标准,而此标准对此行为,亦是切实底而又合适底。(四一至四二面)

  这样实践下去便是"做人".而做人即是"照着圣人的标准’做‘者"(二九面)。

  有一位朋友从《中学生》上读了本书前一两篇,曾经写信来说,抽象的议论太多,恐怕读者不会感到亲切,也未必能找到下手处。关于下手处,上节已论。本书虽以抽象的议论为主,但多引"眼前所见底事为例证"(八面),这便见得亲切,也便指示了下手处。书中又常引证小说和笑话,增加趣味。这都是所谓"能近取譬".但例证自然不能太多;不太多的例证似乎也尽够了,不是所谓"罕譬而喻".抽象的议论只说及一类一类的事,诚然会"常使人感觉宽泛,不得要领"(四○至四一面)。但要一件一件事的说,必不免挂一漏万,而且太琐屑太冗长,会教人不能终卷。古圣先贤的教训也有零碎的说及一件一件事的,虽是切实,可是天下没有相同的事,实践起来,还得自加斟酌(参看四一面)。本书只举例证,用来烘托那些议论,启发读者,折中于两者之间,是很得当的。再说,同是抽象的议论,可以是"死的教训"或"似乎不能应用的公式"(参看七至八面),也可以是着者"真实自己见到者"(一七六面)。若是前者,自然干燥无味;可是若是后者,却能使人觉有一种"鲜味"(参看一七五、一七六面)。本书的议论似乎是属于后者,虽然是抽象的,并不足病。读者只要细细咀嚼,便可嚼出味来。就青年人说,高中二三年级和大学生都该能读这部书。但现在一般青年人读惯了公式的议论文,不免囫囵吞枣的脾气。他们该耐着性儿读这部书;那么,不但可得着切实的生活方法,还可以得着切实的阅读训练。

  "五四"运动以来,攻击礼教成为一般的努力,儒家也被波及。礼教果然渐渐失势,个人主义抬头。但是这种个人主义和西方资本主义的社会的个人主义似乎不大相同。结果只发展了任性和玩世两种情形,而缺少严肃的态度。这显然是不健全的。近些年抗战的力量虽然压倒了个人主义,但是现在式的中年人和青年人间,任性和玩世两种影响还多少潜伏着。时代和国家所需要的严肃,这些影响非根绝不可。还有,这二十年来,行为的标准很分歧;取巧的人或用新标准,或用旧标准,但实际的标准只是"自私"一个。自私也是于时代和国家有害的。建国得先建立行为的标准;建立行为的标准同时也就是统一行为的标准--生活方法标准化。这部书在这件工作上该有它的效用。这部书根据宋明道学家的学说,融合先秦道家的学说,创成新论。宋明道学家是新儒家。"五四"以来一般攻击的礼教,也是这些新儒家的影响所造成。但那似乎是他们的流弊所至。他们却有他们的颠扑不破的地方;可惜无人阐明发挥,一般社会便尔忽略,不能受用他们的好处。本书着者能够见到那些颠扑不破的道理,将它们分析清楚,加以引申补充,教读者豁然开朗,知道宋明道学家的学说里确有许多亲切的做人的道理,可以当下实践。这差不多是一个新发现。再者,道家的学说,一般总以为是消极的,不切世用。本书着者却指出道家对于利害有深广而精彻的衡量,可以作我们生活的指针。而教人放宽胸眼一层,也可以补儒家的不足。这两层着者在《中国哲学史》里已经说及。不过本书发挥得更畅罢了。这也是一个有用的发现。

  本书所论的生活方法,有些是道德的,有些是非道德的--可是不违反道德的规律的(五至六面)。第一篇是《尊理性》,这是本书的骨干。以下各篇都从尊理性派衍而出。现在是理性的时代,理性的重要最显明易见。尊理性是第一着,是做人的基本态度。《行忠恕》是说怎样对人。《为无为》着重"无所为而为底无为"(六三面),是说怎样对事。《道中庸》是说行为要"恰好或恰到好处"(八四面)。《守冲谦》是教人"重客观""高见识""放眼界"(一一三面)。《调情理》是教人"有情而不为情所累"(一三六面)。《致中和》是说健全的人格以及人和社会的分际。《励勤俭》是教人"自强不息"(一六一面)"有馀不尽"(一六六面)。《存诚敬》是说要"有真至精神",并要"常提起精神"(一七七面)。《应帝王》是说"作首领的人应该无为"(一八六面)。这几篇是相当衔接着的,着者思想的顺序从这儿各篇简略说明里可见。《调情理》篇说到"无’我‘的成分之恕"(一四一面),实践起来,效用最易看出。而《为无为》篇论兴趣和义务,更是我们所急应知道的,着者的见解给我们勉励,同时给我们安慰。这里引那末一段儿:

  一个人一生中所作底事,大概可以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他所愿意作者,一部分是他应该作者。合乎他的兴趣者,是他所愿意作者;由于他的义务者,是他应该作者。道家讲无所为而为,是就一个人所愿意作底事说。儒家讲无所为而为,是就一个人所应该作底事说。道家以为,人只须作他所愿意作底事,这在事实上是不可能的。儒家以为,人只应该作他所应该作底事,这在心理上是过于严肃底。他们必须将道家在这一方面所讲底道理,及儒家在这一方面所讲底道理,合而行之,然后可以得一个整个底无所为而为底人生,一个在这方面是无为底人生。(七九面)

  本书的特长在分析意义;这是本书成功的一个主要原因,全书从《绪论》起,差不多随时在分析一些名词的意义,这样,立论便切实不宽泛,不致教人起无所捉摸之感。《绪论》里解释"所谓新论之新",分为五点(四至一一面),便是一例。但最重要的还是分析"无为"和"中"两个词的意义。"无为"共有六义,着者一一剖解,可以说毫无遗蕴(五八至六二面)。"中"的歧义也多,着者拨正一般的误解,推阐孔子朱子的本意,也极精彻圆通(《道中庸》篇)。此外,如解"忠"为"己之所欲,亦施于人"(三八面),并加以发挥(《行忠恕》篇)。以及逐层演释"和"的意义(《致中和》篇),都极见分析的工夫。这种多义或歧义的词,用得太久太熟,囫囵看过,总是含混模糊,宽泛而不得要领。着论的人用甲义,读者也许想到乙义;同一篇论文里同一个词,前面用甲义,后面就许用乙义丙义,再后面或者又回到甲义。这样是不会确切的,也不能起信。所以非得作一番分析的工夫,不能有严谨的立论。这需要多读书,多见事,有理解力,有逻辑和语文的训练,四样儿缺一不可。从前有过逻辑文的名称,像本书的文体才可以当得起这个名词。本书着者冯先生还有《新理学》,《新事论》两部书(商务版),文体相同,但前者性质专门些。长于分析文体的还是金岳霖先生,他的哲学论文多能精确明畅,引人入胜。金先生的白话文似乎比较纯粹,冯先生的还夹着不少文言成分,即各自成为一家。我觉得现在的青年人多不爱读议论文和说明文,也不爱作,不会作。这实在不切世用。高中二三年级和大学生即使只为学习写作,也该细读本书和《新事论》。他们读惯了公式的论文,缺少分析的训练;这两部书正是对症的药。而且无论学习白话文或文言文,这两部书都能给他们帮助,因为这两部书里文言成分不少。

  短长书

  书业的朋友谈起好销的书,总说翻译的长篇小说第一,创作的长篇小说第二;短篇小说和散文,似乎顾主很少,加上戏剧也重多幕剧,诗也提倡长诗(虽然诗的销路并不佳),都可见近年读书的风气。这些都只是文学书。这两三年出版的书,文学书占第一位,已有人讨论(见《大公报》);文学书里,读者偏爱长篇小说,翻译的和创作的,这一层好像还少有人讨论。本文想略述鄙见。

  有人说这是因为钱多,有人说这是因为书少。钱多,购买力强,买得起大部头的书;而买这些书的并不一定去读,他们也许只为了装饰,就像从前人买《二十四史》陈列在书架上一样。书少,短篇一读即尽,不过瘾,不如长篇可以消磨时日。这两种解释都有几分真理,但显然不充分,何以都只愿花在长篇小说上?再说买这类书的多半是青年,也有些中年。他们还在就学或服务,一般都没有定居;在那一间半间的屋子里还能发生装饰或炫耀的兴趣的,大概不太多。他们买这类书,大概是为了读。至于书少,诚然。但也不一定因此就专爱读起长篇小说来,况且短篇集也可以很长,也可以消磨时日,为甚么却少人过问呢?

  主要的原因怕是喜欢故事。故事没有理论的艰深,也不会惹起麻烦,却有趣味,长篇故事里悲欢离合,层折错综,更容易引起浓厚的趣味,这种对于趣味的要求,其实是一种消遣心理。至于翻译的长篇故事更受欢迎,恐怕多少是电影的影响。电影普遍对于男女青年的影响有多大,一般人都觉得出;现在青年的步法、歌声,以至于趣味和思想,或多或少都在电影化。抗战以来看电影的更是满坑满谷,这就普遍化了故事的趣味(话剧的发达,也和电影有关,这里不能详论)。我们这个民族本不注重说故事,第一次从印度学习,就是从翻译的佛典学习(闻一多先生说);现在是从西洋学习。学生暂时自然还赶不上老师,所以一般读者喜爱翻译的长篇小说,更甚于创作者。当然,现在的译笔注重流畅而不注重风格,使读者不致劳苦,而现在的一般读者从电影的对话里也渐渐习惯了西洋人怎样造句和措辞,才能达到这地步。

  现在中国文学里,小说最为发达,进步最快,原已暗示读者对于故事的爱好。但这个倾向直到近年来读者群的扩大才显明可见。读者群的扩大,指的是学生之外加上了青年和中年的公务人员和商人。这些人在小学或中学时代的读物里接触了现代中国文学,所以会有这种爱好。读者群的扩大不免暂时降低文学的标准,减少严肃性而增加消遣作用。现代中国文学开始的时候,强调严肃性,指斥消遣态度,这是对的。当时注重短篇小说,后来注重小品散文,多少也是为了训练读者吟味那严肃的意义,欣赏那经济的技巧。这些是文学的基本条件。但将欣赏和消遣分作两橛,使文学的读者老得正襟危坐着,也未免苦点儿。长篇小说的流行,却让一般读者只去欣赏故事或情节,忽略意义和技巧,而得到娱乐;娱乐就是消遣作用,但这不足忧,普及与提高本相因依。普及之后尽可渐渐提高,趣味跟知识都是可以进步的。况且现在中国文学原只占据了偏小的一角,普及起来才能与公众生活密切联系,才能有坚实的基础,取旧的传统文学和民间文学而代之。

  文学不妨见仁见智,完美的作品尽可以让严肃的看成严肃,消遣的看成消遣,而无害于它的本来的价值。这本来的价值却不但得靠严肃的研究,并且得靠消遣的研究,才能抉发出来。这是书评家和批评家的职责,而所谓书评和批评包括介绍而言,我们现时缺乏书评(有些只是戏台里喝彩,只是广告,不能算数),更缺乏完美的公正的批评。前者跟着战区的恢复,出版的增进,应该就可以发达起来,后者似乎还需较长时期的学习与培养。有了好的书评家和批评家,才能提高读者群的趣味,促进文学平衡的发展;那时不论短长书,该都有能欣赏的公众。但就现阶段而论,前文所说的倾向却是必然的,并且也是健康的。

  修辞学的比兴观

  --评黎锦熙《修辞学比兴篇》

  (商务印书馆)

  这部书原是一本讲义,民国十四年写定(《自序》)。而这本讲义又是《文心雕龙比兴篇校释》一文的扩大(七十二面)。所以体例和一般的修辞学书颇不同。《自序》里说,"宏纲之下,细目太张。例句号码,数逾三百。诂训校订,曼衍纷纭。"这是真话。书是三十二开本,一百十面,只论显比,自然够详的,也够繁的。书中主要部分以"句式"为纲,而黎先生称那些句式为"修辞法"(一面);这却暗示着指点方法的意思,与一般的修辞教科书又相同了。不过本书所取的是所谓"综合而博涉的讲法",与教科书之整齐匀称不一样,并不像是给初学者指点方法的。这是体例上自相矛盾的地方。

  《自序》里说:"修辞学所说的,只能在批评上指导上反省上呈露一些实效,并没有甚么大用处。那么,这种综合而博涉的讲法,也许比那法令条文似的许多规律,或者肤廓不切的许多理论,倒可多得点益处。"这是黎先生的辩护。但本书若有些用处,似乎还只在"批评上".《自序》里又说:"一个人要专靠着修辞学的修习而做出好文章或者说出漂亮话来,那是妄想。"这是不错的。修辞学和文法一样,虽然可以多少帮助一点初学的人,但其主要的任务该是研究语言文字的作用和组织,这可以说是批评的。明白这一层,文法和修辞学才有出路。本书作者虽然还徘徊于老路尽头,但不知不觉间已向新路上走了,这个值得注意。

  本书的毛病在杂。《自序》里说:"刘勰(《比兴》)之篇,陆机(《连珠》)之作,既成专释,理应别出;嵌入其中,不免臃肿。"这是体制的杂。不过真觉得"臃肿"的是附录的那篇《春末闲谈》,白费了五面多。刘、陆之作,就全书而言,放在里边还不算坏。书中例句,古文大概到韩愈而止,是《马氏文通》的影响。韩愈以后的也可引,但甚少(只四例),韵文却到皮黄剧本而止。韩愈以后那四例,零零落落,不痛不痒的,尽可以换去。书中有白话文例二十二个。六个不曾注出处,似乎是随手编的。其余出于《石头记》《儒林外史》《老残游记》的五个,出于鲁迅《阿Q正传》及徐志摩《曼殊斐儿》的四个,出于译文的七个。选得太少,范围太狭,不足以代表白话文。况且欧化的白话文和译文,其句式乃至显比,较古文及旧韵文变化很多,值得独立研究。附合讨论,不足以见其特色,而又附得那样少,近于敷衍门面,简直毫无用处。不如将这二十二例一律删除,专论旧体,倒干脆些。这是选例的杂。至于用所谓"晋唐译经"体(《自序》)为纲,白话文为说明,又是文体的杂了。

  幸而也有不杂的地方。一是"诂训"《诗经》喻句,并探讨比兴的意义,二是选释陆机的《演连珠》,三是校释《文心·比兴篇》。体制虽因此而杂,却见出黎先生心力有所专注,和"肤廓不切的理论"不一样。就中说"连珠之文,比多成例",虽受了严译《穆勒名学》的暗示(严译"三段论"为"连珠"),但为别的修辞学所不及,还算是新鲜的。《比兴篇》的校释却全录范文澜先生《文心雕龙讲疏》,别无发明。论《诗经》似乎是黎先生最着意的,全书百分之四十都是《诗经》的讨论。句式(二)云:"以物为比,或事相方,物德事情,前文具足,喻句之内,不复重述"(十四面)。"若说《诗》者,不明此例:本诗之中,德已前举,喻即后随;乃对于喻,多方附会。夫以附会,广说’比‘义,说《诗》通病,千载于兹!"(十六至十七面)他举"颙颙昂昂,如圭如璋"等句旧说,加以驳议。又论"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旧说,以为"道理愈说愈精,比喻似乎也愈切愈妙,却和诗人本意愈离愈远了"(三十八面)。这些话甚得要领。

  但是黎先生所解释的喻义,却大抵只据人情,未加考证,难以征信。他自己说:"所比的东西和所用的词在古代是常俗所晓,到后来却渐渐的晦塞了"(四十二面),可见没有考证的工夫是不行的。但如书中说"析薪如之何?匪斧不克。娶妻如之何?匪媒不得"云:"这不但不相似,而且相反了:斧析薪是劈开,人说媒是合拢。只有’克‘’得‘两字比上了。"又举类似的"伐柯如何?匪斧不克。娶妻如何?匪媒不得",说是"牵强不切的比喻"(均六十九面)。但是诗人多以薪喻婚姻,黎先生所举两例之外,还有《汉广》的"翘翘错薪",《绸缪》的"绸缪束薪",《车辖》的"析其柞薪",都是的。这当与古代民俗有关,尚待考证;用"牵强不切"四字一笔抹杀,是不公道的。不过本书提出广说比义和切说比义两原则,举例详论,便已触着语言文字的传达作用一问题,这就是新路了。书中论《诗经》兴义也颇详细。所引诸家说都很重要,参考甚有用。但所说"兴"的三义(七十四面),还和朱熹差不多,是不能结束旧公案(参看八十四面)的。

  所以本书只能当作不完备的材料书用。可是在这方面也还有些缺点,如引比兴旧说,有吕祖谦一条(七十九至八十面)不注出处。这见于《吕氏家塾读诗记》二,还易检寻;不过引文有删节,未曾标明。又朱熹两条,第二条不注出处。这一条其实是三条,黎先生似乎从《诗经传说汇纂》首卷下抄出。首尾两条原见于《诗传遗说》和《朱子语类》,中间一条却惭愧,还不知本来的出处。又惠周惕一条引"鹤林吴氏",黎先生"按吴氏原文"云云。吴泳有《诗本义补遗》已佚,所谓"原文",实系据《困学纪闻》三转引,不加注明,会令人迷惑。这些地方可见本书虽定稿于民国十四年,却始终是仓卒成编,未经细心校订。这是教读者遗憾的。

  1937年。

  中国语的特征在那里

  --序王力《中国现代语法》

  (商务印书馆)

  现在所谓"语法"或"文法",都是西文"葛朗玛"的译语;这是个外来的意念。我国从前只讲"词","词例",又有所谓"实字"和"虚字".词就是虚字,又称"助字";词例是虚字的用法。虚实字的分别,主要的还是教人辨别虚字;虚字一方面是语句的结构成分,一方面是表示情貌、语气、关系的成分。就写作说,会用虚字,文字便算"通",便算"文从字顺"了。就诵读说,了解虚字的用例,便容易了解文字的意义。这种讲法虽只着眼在写的语言--文字--上,虽只着眼在实际应用上,也可以属于"语法"的范围,不过不成系统罢了。--系统的"语法"的意念是外来的。中国的系统的语法,从《马氏文通》创始。这部书无疑是划时代的着作。着者马建忠借镜拉丁文的间架建筑起我国的语法来,他引用来分析的例子是从"先秦"至韩愈的文字--写的语言。那间架究竟是外来的,而汉语又和印欧语相差那么远,马氏虽然谨严,总免不了曲为比附的地方。两种文化接触之初,这种曲为比附的地方大概是免不了的;人文科学更其如此,往往必需经过一个比附的时期,新的正确的系统才能成立。马氏以后,着中国语法的人都承用他的系统,有时更取英国语法参照;虽然详略不同,取例或到唐以来的文字,但没有甚么根本的变化。直到新文学运动时代,语法或国语文法的着作,大体上还跟着马氏走。不过有一些学者也渐渐看出马氏的路子有些地方走不通了;如陈承泽先生在《国文法草创》里指出他"不能脱模仿之窠臼"(八面),金兆梓先生在《国文法之研究》里指出他"不明中西文字习惯上的区别"(《自序》一面),杨遇夫先生(树达)在《马氏文通刊误》里指出他"强以外国文法律中文"(《自序》二面),都是的。至于杨先生论"名词代名词下’之‘’的‘之词性",以为"助词说尤为近真"(《词诠附录》一),及以"所"字为被动助动词(所字之研究,见《马氏文通刊误》卷二),黎劭西先生(锦熙)论"词类要把句法做分业的根据"(《新着国语文法》订正本七面),及以直接作述语的静词属于同动词(同上一六二面)等,更已开了独立研究的风气。"脱模仿之窠臼",自然可以脱离,苦的是不知道。这得一步步研究才成。英国语法出于拉丁语法,到现在还没有完全脱离它的窠臼呢。

  十年来我国语法的研究却有了长足的进步。我们第一该提出的是本书着者王了一先生(力)。他在《清华学报》上发表了《中国文法初探》和《中国文法里的系词》两篇论文(并已由商务印书馆合印成书);根据他看到的中国语的特征,提供了许多新的意念,奠定了新的语法学的基础。他又根据他的新看法写《中国现代语法讲义》,二十八年由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印给学生用。本书就用那讲义做底子,重新编排并增补而成。讲义是二十六年秋天在长沙动笔的。全书写定整整经过五个年头。二十七年陆志韦先生主编的《国语单音词汇》的《序论》跟样张等,合为一册,由燕京大学印出。《序论》里建议词类的一种新分法,创改的地方很多,差不多是一种新的语法系统的样子。陆先生特别着重所谓"助名词"--旧称"量词",本书叫做"称数法",--认为"汉缅语"的特征,向来只将这种词附在名词里,他却将它和"代名词""数名词"同列在"指代词"一类里。这种词的作用和性质这才显明。到了今年,又有吕叔湘先生的《中国文法要略》上册出版(商务)。这部书也建立了一个新的语法系统。但这部语法是给中学国文教师参考用的,侧重在分析应用的文言;那些只有历史的或理论的兴趣的部分,多略去不谈。本书是《中国现代语法》作者的立场和陆先生、吕先生不一样;着者王先生在他那两篇论文(还有三十五年在《当代评论》上发表的《中国语法学的新途径》一篇短文)的基础上建筑起新的家屋。他的规模大,而且是整个儿的,书中也采取陆志韦先生的意见,将代词和称数法列为一章,称数法最为复杂纷歧,本书却已整理出一个头绪来。其中分析"一"和"一个"两个词的意义和用法最精细;这两个词老在我们的口头和笔下,没想到竟有那么多的辨别,读了使人惊叹。

  本书所谓现代语,以《红楼梦》为标准,而辅以《儿女英雄传》。这两部小说所用的纯粹北平话。虽然前者离现在已经二百多年,后者也有六七十年,可是现代北平语法还跟这两部书差不多,只是词汇变换得厉害罢了。这两部书是写的语言,同时也差不多是说的语言。从这种语言下手,可以看得确切些:第一,时代确定,就没有种种历史的葛藤。《马氏文通》取例,虽然以韩文为断,但并不能减少这种葛藤。因为唐以后的古文变化少,变化多的是先秦至唐这一大段儿。国语文法若不断代取例,也免不了这种葛藤,如"我每""我们"之类。近年来丁声树先生、吕叔湘先生对于一些词的古代用例颇多新的贡献(分见中央研究院《史语所集刊》及华西大学《文化研究所集刊》),足以分解从前文法语法书的一些葛藤;但是没有分解的恐怕还多着呢。第二,地域确定,就不必顾到方言上的差异。北平语一向是官话,影响最广大,现在又是我国法定标准话,用来代表中国现代语,原是极恰当的。第三,材料确定,就不必顾到口头的变化。原来笔下的说的语言和口头的说的语言并非一种情形;前者较有规则,后者变化较多。小说和戏剧的对话有时也如此的记录这种口头的变化,不过只偶一为之。说话时有人,有我,有境,又有腔调,表情,姿态等可以参照,自然不妨多些变化。研究这种变化,该另立"话法"一科;语法若顾到这些,便太琐碎了。本书取材限于两部小说,自然不会牵涉到这些。--范围既经确定,语言的作用和意义便可以更亲切的看到。王先生用这种语言着手建立他的新系统,是聪明抉择。而对于这时代的人,现代语法也将比一般的语法引起更多的兴趣。

  本书也参考外国学者的理论,特别是叶斯泊生及柏龙菲尔特。这两位都是语言学家,对于语法都有创见。而前者贡献更大;他的《英国语法》和《语法哲学》都是革命的巨着。本书采取了他的"词品"的意念。词品的意念应用于着重词序的中国语,可以帮助说明词、仂词、"谓语形式""句子形式"等的作用,并且帮助确定"词类"的意念。书中又采取了柏龙菲尔特的"替代法"的理论(原见《语言》一书中),特别给代词加了重量。代词在语言里作用确很广大,从前中外的文法语法书都不曾给它适当的地位,原应该调整;而中国语法的替代法更见特征,更该详论。书中没有关系代词一目,是大胆的改革。关系代词本是曲为比附,不过比附得相当巧妙,所以维持了五六十年。本书将从前认为关系代词的"的"字归入"记号",在那"的"字上面的部分归入"谓语形式"或"句子形式",这才是"国文风味"呢。

  书中《语法成分》一章里有"记号"一目。从前认为关系代词的"的"字、名词代词和静词下面的"的"字;还有文言里遗留下来的"所"字,从前也认为关系代词,杨遇夫先生定为被动助动词--这些都在这一目里。这是个新意义,新名字。我们让印欧语法系统支配惯了,不易脱离它的窠臼,乍一接触这新意念,好像没个安放处,有巧立名目之感。继而细想,如所谓关系代词的"的"字和"所"字,实在似是而非--以"所"字为被动助动词,也难贯通所有的用例;名词下面的"的"字像介词,代词下面的像领格又像语尾,静词下面的像语尾,可又都不是的。本书新立"记号"一目收容这些,也是无办法的办法,至少有消极的用处。--再仔细想,这一目实在足以表现中国语的特征,决不止于消极的用处。像上面举出的那些"的"字,和"所"字,并无一点实质的意义,只是形式;这些字的作用是做语句的各种结构成分。这些字本来是所谓虚字;虚字原只有语法的意义,并无实质的意义可言。但一般的语法学家让"关系代词""助动词""介词""领格""语尾"等意念迷惑住了,不甘心认这些字为形式,至少不甘心认为独立的形式,便或多或少的比附起来;更有想从字源上说明这些字的演变的。这样反将中国语的特征埋没了,倒不如传统的讲法好了。

  本书没有介词和连词,只有"联结词";这是一个语法成分。印欧语里有介词一类,为的介词下面必是受格,而在受格的词多有形态的变化。中国语可以说是没有形态的变化的,情形自然不同。像"在家里坐着"的"在"字,"为他忙"或"为了他忙"的"为"字,只是动词;不过"在家里","为他"或"为了他"这几个谓语形式是限制"次品"的"坐着"与"忙"的"末品"罢了。联结词并不就是连词,它永远只在所联结者的中间,如"和""得"(的)、"但""况""且""而且""或""所以"以及文言里遗留下的"之"字等。中国语里这种词很少。因为往往只消将两个或两个以上的成分排在一起就见出联结的关系,用不着特别标明。至于"若""虽""因"一类字,并不像印欧语里常在语句之首,在中国语里的作用不是联结而是照应,本书称为"关系末品",属于副词。本书《语法成分》一章里最先讨论的是系词。这成分关系句子的基本结构,关系中国语的基本结构,是一个重大的问题,王先生曾有长文讨论。据他精细研究的结果,系词在中国语里是不必要的。那么,句子里便不一定要动词了。这是中国语和印欧根本差异处。柏龙菲尔特等一些学者也曾见到这里,但分析的详尽,发挥的透彻,得推王先生。经过这番研究,似乎便不必将用作述语的静词属于同动词了。

  系词的问题解决了,本书便能提供一种新的句子的分类。从前文法语法书一般的依据印欧语将句子分为叙述、疑问、命令、感叹四类。印欧语里这四类句子确可各自独立;或形态不同,或词序有别。但在中国语里并不然。这里分类只是意义的分别,只有逻辑的兴趣,不显语法的作用。本书只分三类句子:"叙述句","描写句","判断句".叙述句可以说是用动词作谓语;描写句可以说是用静词作谓语;判断句可以说是用系词"是"字作谓语(这一项是就现代语而论)。这三类句子,语法作用互异,才可各自独立。而描写句见出中国语的特征;这些特征是值得表彰的。书中论"简单句"和"复合句",也都从特征着眼。简单句是"仅含一个句子形式的句子",复合句是"由两个以上的分句联结而成者".先说复合句。复合句中各分句的关系不外平行(或等立)和主从两型。本书不立"主从"的名称,而将这一型的句子分别列入"条件式""让步式""申说式""按断式"四目。这个分类以意义为主,有逻辑的完整。王先生指出在中国语里这些复合句有时虽也用"关系末品"造成,但是用"意合法"的多。因此他只能按意义分类。至于一般所谓包孕句,如"家人知贾政不知理家",本书却只认为"简单句".因为书中只有一个句子形式。"贾政不知理家",而"家人知"并没有成功一个句子形式。"贾政不知理家"这个句子形式在这里只用作"首品",和一个名词一样作用。

  书中论简单句,创见最多。中国语的简单句可以没有一个动词,也可以有一个以上的动词,如上文举过的"在家里坐着"便是一例。这也是和印欧语根本差异处。这是"谓语形式"的应用。"谓语形式"这意义是个大贡献。这给了我们一个全新的"句子"的意义,在简单句的辨认,也就是在句子与分句的辨认上,例如"紫鹃……便出去开门",按从前的文法语法书,该是一个平行的复合句;因为有两个动词,两个谓语。但照意义看,"出去""开门"是"连续行为",是两个谓语形式合成一个"完整而独立的语言单位";这其实是简单句。再举一个复杂些的例:"东府里珍大爷来请过去看戏放花灯",就意义上看,更显然是一个简单句;"来""请"是连续行为,"过去""看戏""放花灯"也是的。五个谓语形式构成一个简单句的谓语。一般的语法学家也可以比附散动词(即无定性动词)的意念来说明这种简单句。但印欧语的散动词往往有特殊的记号或形态,中国语里并无这种词,中国语其实没有所谓散动词。只有"谓语形式"可以圆满的解释这种简单句。本书称这种句子为"递系式",是中国语的特殊句式之一。

  "递系式"以外,本书还列举了"能愿式""使成式""处置式""被动式""紧缩式"五种特殊句式,都是简单句。从前的文法语法书也认这些为简单句,但多比附印欧语法系统去解释。如用印欧语里所谓助动词解释能愿式的句子"也不能看脉"里的"能"字,"被动式"句子"我们被人欺负了"里的"被"字,用散动词解释"能愿式"句子"那玉钏儿虽不欲理他"里的"理"字,"使成式"句子"就叫你儒大爷爷打他的嘴巴子"里的"打"字;用介词解释"处置式"的句子"我把你膀子折了"里的"把"字;"紧缩式"句子"穷的(得)连饭也没的吃"里的"的"(得)字。其实这些例子除了末一个以外,都该用谓语形式解释。那"紧缩式"句子里的"的"(得)字本书认为联结词,联结的也还是"谓语形式".这五种句式其实都是"递系式"的变化。有了"谓语形式"这意义,这些句子的结构才可以看得清楚,中国语的基本特征也才可以完全显现。书中并用新的图解法表示这些结构,更可使人了然。书中又说到古人文章不带标点,遇着某一意义可以独立也可以不独立时,句与分句的界限就不能十分确定;我们往往得承认几种看法都不错,这是谨慎而切用的态度。关系也很大。

  新文学运动和新文化运动以来,中国语在加速的变化。这种变化,一般称为欧化,但称为现代化也许更确切些。这种变化虽然还只多见于写的语言--白话文,少见于说话的语言,但日子久了,说的语言自然会跟上来的。王先生在本书里特立专章讨论"欧化的语法",可见眼光远大。但所谓欧化语的标准很难选择。新文学运动到现在只有廿六年,时间究竟还短;文学作品诚然很多,成为古典的还很少,就是有一些可以成为古典,其中也还没有长篇的写作。语法学家取材自然很难;他若能兼文学批评家最好,但这未免是奢望。本书举的欧化语的例子,范围也许还可以宽些,标准也许还可以严些;但这对于书中精确的分析的结果并无影响。欧化的语法这一章的子目便可以表现分析的精确,现在抄在这里:(1)"复音词的制造".(2)"主语和系词的增加".(3)"句子的延长".(4)"可能式、被动式、记号的欧化".(5)"联结成分的欧化".(6)"新代替法和新称数法".(7)"新省略法,新倒装法,新语法及其他".看了这个子目,也就可以知道欧化的语法的大概了。中国语的欧化或现代化已经二十六年,该有人清算一番,指出这条路子那些地方走通了,那些地方走不通,好教写作的人知道努力的方向,大家共同创造"文学的国语".王先生是第一个人做这番工作,他研究的结果影响中国语的发展一定不在小处。

  本书从"造句法"讲起,词类只占了一节的地位,和印欧语的文法先讲词类而且逐类细讲的大不同。这又是中国语和印欧语根本差异处。印欧语的词类,形态和作用是分不开的,所以在语法里占重要的地位。中国语词可以说没有形态的变化,作用又往往随词序而定,词类的分辨有些只有逻辑的兴趣,本书给的地位是尽够了的。本书以语法作用为主,而词类,仂语等都在句子里才有作用,所以从造句法开始。词类里那些表现语法作用的如助动词("把"字"被"字等)、副词、情貌词、语气词、联结词、代词都排在相当的地位分别详论。但说明作用,有时非借重意义不可。语句的意义固然不能离开语词的结构--就是语法作用--而独立,但语法作用也不能全然离开意义而独立。最近陈望道先生有《文法的研究》一篇短文(《读书通讯》五十九期),文后附语里道:"国内学者还多徘徊于形态中心说与意义中心说之间。两说都有不能自圆其说之处。鄙见颇思以功能中心说救其偏缺。"功能就是作用。可惜他那短文只描出一些轮廓,无从详细讨论;他似是注重词类(文中称为"语部")的。这里只想举出本书论被动句的话,作为作用和意义关系密切的一例。书中说被动句所叙述的,对句子的主格而言,是不如意或不企望的事。这确是一个新鲜的发现;中国语所以少用被动句,我们这才了然。--本书虽以语法作用为主,同时也注重种种用例的心理;这对于语文意义的解释是有益处的。

  本书目的在表彰中国语的特征,它的主要的兴趣是语言学的。如上文所论,这一个目的本书是达到了。我们这时代的人对于口头说的也是笔下写的现代语最有亲切感。在过去许多时代里,口头说的是一种语言(指所谓官话。方言不论),笔下写的另是一种语言;他们重视后者而轻视前者。我们并不轻视文言,可是达意表情一天比一天多用白话,在现实生活里白话的地位确已超出文言之上。本书描写现代语,给我们广博的精确的新鲜的知识,不但增加我们语言学的兴趣,并且增加我们生活的兴趣,真是一部有益的书。但本书还有一个目的,书中各节都有"定义",按数目排下去,又有"练习""订误"和"比较语法",是为的便于人学习白话文和国语,用意很好;不过就全书而论,这些究竟是无关宏旨的。

  1943年3月,昆明。

  中国文学与用语(译文)

  --〔日本〕长濑诚作

  一

  去年周作人氏来东时,说起中国现代白话文学正在过渡期,用语猥杂生硬,缺乏洗炼,所以像诗与戏剧等需要精妙语言的文学,目下佳作甚少,发展的只有小说罢了。获原朔太郎氏响应周氏之说,以为日本文坛现状也是如此,因言语猥杂而欠调整,乏艺术味,于是诗与戏剧的佳作就不可得了。原来是言语造诗人,并非诗人造言语啊!(《纯正诗论》)言语造诗人还是诗人造言语,虽尚有考察的余地,但言语对于诗及戏剧关系重大,吾人大约皆无异论。周氏和获原氏所说都是国内时代的限制,但同时也各说了本国语所具的本质的区别。现代中国语文的猥杂是受了异形式的外来语文的侵蚀,过渡的混乱状态,我想。

  二

  花美。(中)

  花僴旤僔傿。(日)

  Die Blume is tschn(德)

  La fleur est belle(法)

  The flower is pretty(英)

  欧洲语里作这种命题主辞的名词有冠词的限制;作宾辞的形容词,在法国语也有性别的限制,而主宾辞皆以系辞连结之:包括这种主宾辞的判断,显然是分析的而带客观性。中国语呢,没有冠词,形容词也没有性别的限制,只说"花美"就成。这种与其说是判断,不如说是像表象性质的短语"花美"的样子,是判断以前的东西。日本语却在二者之间。

  中国旧文学取了这种表现形式,所以能在一二十字的短句中,将那具有无限飘渺的余韵的作者世界观投映出来,而形成神韵一派。又如庄子,好像那位反对论理地把握"实在"的柏格森的样子,也主张着直觉的知的同感似的(如《应帝王》篇混沌的死及《天道》篇轮扁等寓言),他那象征主义色彩也大大的靠着中国文这种特质的帮助。

  三

  就诗歌说,这种性质的文学到唐代李杜等已达完成之域。中世的唐朝,社会机构染着很浓的浪漫色彩,李杜等的诗便是这种社会机构的投影。而现代中国呢,一面还残存着旧日家庭经济的生产机构,一面却向着资本主义经济最尖端进行;社会状态既如此猥杂,精神方面在过渡中也极其混乱。无论中国人驱使文字如何的巧,用旧来成语表现继续输入的新名词概念到底不合式,却是当然。一面用"引得""德律风""摩托车"等欧洲语的译音,一面将"不景气""取缔""雏形""立场"等等日本语照原样使用;看起来却也并不感着如何生硬似的。--胡适氏对于这种新名词敏感的关心着,将Renaissance的日本译语"文艺复兴"改正为"再生时代",将Scholar哲学的日本译语"烦琐哲学"改正为"经院哲学"(《中国哲学史大纲》上卷)。--这种情形不止于单语范围,就文章本身而论,新思想的输入也当然要引起文体的变更的。跟着新文化移植来的是旧来的世界观之科学化;文学革命的白话运动结果,将旧来表象的表现形式改变了,使它适应这种科学化:这便是白话运动的基调,虽然是非意识的,我想。现在的白话里,"花美"改说"花儿是美丽"了,形容词"美丽"用"是"字与主辞"花儿"连结。"是"字原来大约是代名词,在现在白话里已转化而与Sein(德),efre(法),be(英)等字相同,做着系辞的事了。这句子比说"花美"时显然更加分析的判断化了。从文学上看,这种表现形式与旧来表象的表现形式相比,缺乏含蓄,气味不佳,给人以猥杂之感,也是理有固然。但是不管这些,照前述理由,我总想着白话运动的趋向是不错的。

  四

  我总想:中国决不会因为使用那种猥杂的语言,作那种不文学的文章,就永久产生不出艺术的诗与戏曲。凡过渡的东西,一般人常以为新奇、猥杂。不独语言如此,像在日本,在现在中国的样子,汽车与民众生活乖离,成为嗟怨之标的,成为"普罗文学"的对象,这种时代岂不也有吗?又像现在中国女子高跟鞋成了问题一样,在日本,女子断发洋装的事是如何不合社会环境而受非难呵。可是日子久了,生活式样与新的生活式样以及新的概念调整了,从前认为新奇的便不新奇了,感着猥杂的也像没有那样猥杂了。

  这种情形在中国也一样。不单是任凭那样的自然淘汰,还可设法普及教育并统一语言,应用注音符合等音标文字以补足有音无字的缺陷;那么接触新时代的思想感觉而仍不失中国的特质的文学,一定会产生。

  过渡期的乱杂在日本也麻烦过来着。十四五年前,说"因为跟他在公开的席上有一两回坐在一处,忽而攀谈,从此便熟起来了。"--如此说便明白的事情,若改说"公开的席上有一两回因为空间的距离,偶然会认识了他。"这样的表现形式,便算是所谓新人物的表征了。

  以意为之的事也许有;但外国人的我们所望于中国文坛的是发表中国色彩浓厚的作品。我们推重鲁迅的作品,决非为了他对于现代文化观点之精,而是为了他作品中渗透了非中国人写不出的,中国人的生活意识及世界观。佳作也许总带着民族味的。话虽如此,将旧来的表现形式不管三七二十一照原样使用,我们却是一点不盼望。我们深知"连结二点之线乃二点间最短距离是也"(二点儝结ブ巺愹暘僴擇揰间丆嵟抁嫍离ニテ候)等表现形式之无理,决不至于要求中国文坛作同样的蠢事。

  我与国人皆为现在中国语文的猥杂悲,可是确信,过了这好比生产之苦似的过渡期,前途是光明的。

  日本竹内氏等办中国文学研究会,出版《中国文学月报》,以介绍批评新文学为主。现已出到第九号。本篇见第八号中,虽简略不备,但所提出的问题是很有趣很重要的,着者非会员,原在外交部,现在东亚学校服务,有《中国支那学研究的现状与动向》一书。未见。

  1936年1月,译者记。

  日本语的欧化

  --谷崎润一郎《文章

  读本》提要

  (一)本书着者是有名的小说家,议论平正,略偏于保守。《论文调》一章说日本文章可大别为"流丽""简洁"两派:前者即《源氏物语》派,也就是和文调;后者即非《源氏物语》派,也就是汉文调(一六三面)。着者说前一体最能发挥日本文的特长。从前人称赞文章,惯用"流畅""流丽"等形容词,以读来柔美为第一条件。现在的人气味却不同了,喜欢确切鲜明的表现,这种表现法便流行了;他希望要稍稍使流丽调复活才好(一六二面)。所谓确切鲜明的表现固然近于汉文调,还受了西洋文的影响。着者反对西洋文的影响,他是个国粹论者。

  (二)书中反对西洋化的话,随处可见。他说现在的口语文并不是照实际的口语写的,现在的文章似乎是西洋语的译文,成了日本语与西洋语的混血儿。实际的口语虽然也渐渐染上西洋臭味,可还保存着本来的日本语特色不少(二五一至二五二面)。又说现代人好滥费语言,也是西洋人的癖好。小说家、评论家、新闻记者等以文为业的人,所写作的也竟有此倾向。西洋人爱用最上级的形容词,如all must等,日本人从而模仿,于没有必要时也用。着者说:"我们祖先所夸诩的幽邃慎深之德,便日渐消失了。"(七二面)

  (三)他举过一例,指出现代文与古典文有三个不同之处:一是省略敬语,二是句读显明,三是有主词(一五六面)。古典文如《源氏物语》,正要句读不显,造成朦胧的境界,其柔美在此(一五二面)。着者本人的文章也学这一派;他的点句法并不依照文法的句子而要使句断不明,文句气长,如用淡墨信笔写去的神气(二三二面)。又日本语的句子,主格是不必要的(八○面)。他说有个俄国人要翻译他的戏剧叫做"要是真爱的话"的,觉得题目很难翻。到底谁爱呢?是"我"?是"她"?是"世间一般人"?要而言之,这个句子的主词是谁?他说按戏讲,主词可以说是"我";可是按理说,限定爱者是"我",意味未免狭窄些。虽然是"我",同时是"她",是"世间一般人",是别的任何人都行:这样气概就广阔,令人有抽象感。所以这个句子还是不加主词的好,他说,尽量模糊,于具体的半面中含有一般性,是日本文的特长;关于特别的事物的话,可以有格言与谚语之广之重之深。要是可能,翻成俄文,也还是不用主词的好(二七四至二七五面)。他又举李白的《静夜思》说此诗能有悠久的生命,能诉诸任何时代任何人的心,原因固然很多,而没有主词,动词不明示"时间"这两件事关系甚大(二七六至二七八面)。

  (四)着者是不看重文法的。他说:"文法正确的未必是名文;别教文法拘束住罢"(七八面)。况且所谓日本语的文法,除动词助动词的活用,假名用法,系活的用法以外,大部分模仿西洋,学了实际上没有用处,不学怕倒觉自然(八一面)。即如动词的时间规则,日本语也不是没有,可是谁也不去正确的应用(一九面)。他说现在日本中学校都有文法的科目,因为学生说本国话虽无特别困难,但写文章却和外国人一般,须有规则可以据依。而现在的学生虽小学校的幼童也用科学方法教育,从前私塾里非科学的教法,如无理的暗诵朗读,他们是不服的;他们头脑已习于演绎归纳,不用这种方法教,是记不住的。先生也觉得这么办有标准有秩序,所以现在学校里教的日本文法,实是为了师生双方的便利,将非科学的日本语的构造,尽量装成科学的,西洋式的。强立许多"非如此不可"的规则,如无主词的句子是错误之类(八三至八四面)。但他说来说去也还是只能承认,在初学的人,将日本文照西洋式结构,也许容易记些。但这只是一时不得已的方便法门,到了相当的程度,就不能再用这种笨拙的办法,须将因遵照文法而用的烦琐的语言竭力省减,还原于日本文简素的形式,这是作名文的秘诀(九一面)。但还原怕未必是容易的事罢。着者颇赞成私塾的朗读法,引了"读书百遍意自通"的谚语(三九至四○面);但口语文不适于朗读(四四面),私塾的朗读法终于是不行的。

  (五)主词的有无与敬语有关。用了敬语的动词助动词,便可省略主词而不致混淆,以造成复杂的长句(二六七至二六八面)。所以敬语的动词助动词不仅有表示礼仪的作用,并且是补救日本语构成上的缺点的利器(二六九至二七○面)。着者说今日阶级制度撤废,烦琐的敬语虽已无用,但是敬语决无全废之理,因为敬语在日本国民性及日本语的机能中有着很深的根据的缘故。现在人已将昔日的书简文中相似的动词助动词应用于日常的口语里,便是一证(二六八至二七○面)。敬语不限于动词助动词,别的品词中也有,尊称便是。如"颜"上加"御"字,便可省说"你呢""你的";其省略作用正同(二七○面)。但现代口语中虽用敬语,文章中却不多用,这是甚么缘故呢?因为文人相信文章不是对面说话,而是向公众说话,所以叙述时不愿将个人的感情参在里面;再说留给后世人看,即使对于尊敬的人的事,也当取科学者的冷静态度。着者的意思,有些书里不妨参入一些亲爱敬慕的感情,如子侄记尊亲的事,学生记先生的事,妻子记丈夫的事,仆婢记主人的事等。就是本书着者"对于诸位先生也在用着某种程度的敬语"的(二七一面)。着者《论文体》一章中,将日本口语体分为"讲义体""兵语体""口上体""会话体"四类(一八二面)。"讲义体"去实际的口语最远,而与"文章体"相近(一八三面);演说时讲书时都用此体,现在普及于一般日本人的口语文大部分是这个。"讲义体"可以说就是现代文(一八五至一八六面)。可是"讲义体不适于多用敬语"(二七二面),着者的意思怕到底不容易多多实现。

  (六)着者论"会话体"的特长有四:1说法自由,句末用名词用副词都成,不像别体有死板的句式。2句终有音的变化,即表示口气的声音。3可以实际的感到作者的语势,想象他微妙的心境与表情。4可以辨出作者的性别。着者主张论文与感想文等皆可试用此体,小说更不用说(一九三至一九四面)。但是近来年轻人将他们自己平素随便的发音移写入文字里,如"僔儏儛僞"嶌"僔儏僞"之类,而小说家于叙述的文字里也流行这种错误的用法。着者认为是可慨叹的(二六一面)。其实音的变化也是自然的趋势,一两个人是挡不住的。

  (七)本书论文极重含蓄,可以说自始至终只说了含蓄一事(二七四面)。《论品格》一章,有论古典中人名一节,着者开头就说:"我们以直述活的现实为卑下,言语与所表现的事情间必须隔着一重薄纸似的,才觉着品高。我们是这种国民。"他举《伊势物语》中的插话,总以"昔有一男子"句起始,而决不记这些男子的姓名、身分、住所、年龄。又这类书中记女人的名字,多只写一个"女"字。见于《源氏物语》中的"桐壶""夕颜"等名,也并非女人们的本名,而是借房室或花的名字以称之。着者说:以"物语"而论,若用女人们真名,就对她们失礼了。对于男子,也多避记真名,而以其官职、爵位、住所邸宅的名称间接指示之。这样,述情写景就能"如隔薄纸一张"了。他说,真实虽可贵,但写得太显,便教人觉着如在人前露出胫股似的了(二四九至二五○面)。

  (八)他又以含蓄解释日本语语汇的少。在日本语里,陀螺或水车转,地球绕着太阳转,都用"儅僴儖"埥"儅僎儖"两字;前者是自转,后者是绕着别的东西转,在日本语却不分别。中国语里相当于"儅僴儖"埥"儔僌儖"的字,可就多了,如"转""旋""绕""环""巡""周""运""回""循"等,意义皆略有不同。他说,这是日本语的缺点之一。从前日本人取汉语以补充自己的语汇,现在又取欧美语,这是很对的。但是他又说语汇丰富起来了,便过于依赖言语的力量,过于好说话,而忘却沉默的效果,那就不妥当了。他说日本语语汇的缺乏,不一定就是日本文化劣于西洋或中国,他宁以为这是日本国民性不好说话的证据。自古中国与西洋都有以雄辩着闻的伟人,日本的历史上就没有这种伟人。他说日本自来的风气是看不起能辩的人的。他说因为日本人正直,贵实行,不爱巧语花言,又性不执拗,对于一件事不愿意烦言。他说日本人有十分实力,自己只觉着七八分,叫人看也只七八分;这是东洋式的谦让之德,与西洋人正相反。又说优劣暂不必论,而由此可见日本语的发达,不适于多言,并非偶然(五四至五八面)。着者论述此意,占了三面半的地位,才真是雄辩呢。

  (九)可是日本人依赖言语的习性,到了记述西洋输入的科学哲学法律等学问,就发生困难了。这些学问在性质上必须细密正确,非处处写得清清楚楚不可。但日本语的文章却怎么也不能如此周到的。着者说他常读日译德国哲学书,许多处问题稍深入,就常会不懂。这固然也是哲理本身的深奥,而日本语构造不完备却是主要原因。自古以来,东洋关于学问技术的着述也不是没有,但都以难言传的境界为贵,以写得太露为嫌。徒弟教育时代,弟子直接受先生口传,一面受先生的人格陶冶,自然领会,并不全依赖书。这样看来,日本文章不适于科学着述也是当然的了。现在日本的科学家解决这种不便,大概以参用"原语"为主。他们讲书,在日本语里挟上非常多的原语,发表论文,既用日本文,同时又用外国文发表,而以外国文体为标准。他们的日本文在具有专门的知识及外国语的素养的,虽然看得懂,在常人简直茫然。体裁虽说是日本文,实在是外国文化的东西。这种外国文化的东西要比外国文还难懂,实际上说,翻译文在没有外国文的素养的人才是必要的。日本的翻译文,没有一点外国文的素养的却看不懂。那有甚么用呢?(七二至七五面)

  (十)但日本语这种缺陷该怎样补救才好呢?这不仅是文章的问题,而是由于思想方法,长时间养成的习惯,传统气质,等等。就眼前而论,不适于用本国国语发表的学问,不能真算是本国的东西。着者说:"迟早我们得创造适于我们自身的国民性及历史的文化式样。"他说,今后不可单模仿西洋人,非得将从他们学得的东西与东洋的传统精神融合起来开辟新路不成(七五至七六面)。着者相信他们立在文化的前头发挥独创力的机运已经到了(七六面)。但是谈何容易呵!

  (十一)从以上种种看,在创造中的日本语的问题,颇跟在创造中的中国语的问题相像。这也难怪,日本语在构造上虽与国语不属一系,但在文化及表现的样式上,却是差不多的。日本语所受汉文的影响实在太大了。又日本维新在别的方面进步很快,但在语文方面似乎并不如此。我们和他们至多也不过五十步百步之差罢了。所以谷崎的议论很足供我们参考。但他的意见究竟过于保守,在这个时代,讲Tempo,讲Speed,人心忙迫而忘却悠闲的这个时代(一四四面),怕不合于实际罢。

  (原书于1934年(昭和九年)出版,本文作于1938年1月。)

  日本语的面目

  这里是四篇论文的提要。原文都见于日本山本三生等编纂的《日本文学讲座》第十六册《国语文法篇》,中华民国二十四年(昭和十年)出版。

  一、保科孝一《日本语的特质》(一至三四面)

  本文分十节:一论语言起源于拟声,二论日本语是关节语,三论助动词及助词的发达,四论语序,五论日本语是多节语及叠字对句等,六论敬语,七论省略法的发达,八论口语文言的关系,九论方言的发达,十论语音的连想作用。文中重要的依据,似乎是Aston的A Comparative Study of the Japanese and Korean Languages(1879)与Chamberlain关于日本语及虾夷语的比较研究(四节),可见日本人对于他们自己的语言还没有研究成绩可言。文中所论日本语的特质,或可帮助我们批评日本语,或可帮助我们研究本国语,现在摘述一二。

  先说语序。日本语的句子,主词居首位;直说法以动词或形容词结尾,动词宾词在动词之前;疑问句则有疑问助词,常在动词或形容词之后。Aston说这种语序对于发表论理的思想是否有利,是个问题。怎么说呢?因为判断事物时最重要的成分放在句子的最后,那判断就不能早确定,到了最后还可以变更。如说"私僴鷿惻埬僯赞惉抳僔儅"句子到此,赞否是不确定的;最后加上"僗"埥"僙儞",那说话人的意思才确定了。又疑问助词"力"照例放在句子最后;要是对于上引的一句发生疑问,便得说,"傾僫僞僴鷿惻埬擇赞惉抳僔儅僗椡丆抳僔儅僙儞力"(你对增税案赞成呢?反对呢?)这些表示肯定、否定、或疑问、禁止的意思的最重要的成分,都在句子的最后,未免不明确,同时像是意志浮动,到最后还不确定的样子。如中国话那样按着主词、述词、宾词的顺序,恐怕不成。日本人对于席间演说等本领很差,老用"不过呢""那么""就是"等插进语句中间;这些话甚么用处也没有,只不过填空子罢了。这在欧美人大概不会有的。日本人的不能持论,正是日本语语序的结果罢(一○至一一面)。这里所说疑问助词在句末,与中国语是相同的。

  次说人格化。Aston说日本人与朝鲜人想象力大不发达,语言缺乏人格化。有知之物与无知之物,神与万有,精神与物象,个人与众人,自己与他人的区别,都很缺乏明了。两国语言都没有文法上的性别,即人称代名词和形容词都是不分性别的。动词也不分人称。阿利安语藉人代名词以表示这种动词的区分;日本语与朝鲜语虽有男性代名词及女性代名词,但都不明示动词的人称。因此两国语言里主语与动词连接的力量是极薄弱的。又因动词缺乏人称,真的被动语气不发达。朝鲜语简直没有被动语气。日本语里也不十分发达,被动可用以表示可能及敬语;这种用法在阿利安语少得很。人称观念的不发达,从人代名词也可见。人代名词多用不指示人称的词。如自称用"僜儗僈僔"(某),对称用"君""旦那"(大人),他称用"彼方",便是一例。就将这些词儿算入,文章中用代名词的地方还是很少;纯粹的日本文,三面中只有人代名词六个罢了。如译成英文,便非一百个不可。朝鲜语里代名词也不多用。因而两国语言里数的观念,比阿利安语不发达的多。例如两国语言里没有双数dual number,动词形容词也没有可以表现复数的形式,名词的位也与数无关,都可见。这也是主语与动词关系不严密的一个原因。两国语言的名词没有单复的区别,只在代名词里多少有一些(一三至一四面)。Chamberlain说:"日本敬语极丰富,敬语可代替人代名词,又可代替表示人物的动词活用"(一四面)。这当也是人称观念不发达的一大原因。日本的代名词很不少,有些是本国的,有些是汉语里传去的,但省而不用的时候多。保科孝一却说:"日本是离开大陆的岛国,不怕外国侵略,岛内生活极为平和愉快,’所有‘观念不大发达,大概代名词便因此粗疏起来了。"(二三至二四面)

  次论省略。只省略主语一点,与阿利安语不同。"因为有敬语表示人称关系,省了代名词不怕误解。平安朝假名文学,照例在开端一度表出主语,以下便一概省略。《源氏雨夜的品定》里,主语也大抵省略。这因事实的内容与敬语的关系,了解主语所表示的人格,并无何种困难;将它省去,文章倒简洁些,修辞的价值也增大些。"(二五至二六面)

  次论口语与文言。德川时代的学者,以为文言崩坏,变为口语。如文言上二段、下二段的动词崩坏了,便成口语里的上一段、下一段了。着者说文言体自然崩坏的事是没有的;倒是口语有了变化,文言是要受影响的。以本例而论,古代口语的上二段、下二段的动词变成了现在的上一段、下一段动词。这种变化发生于口语之后,文言也会用上一段、下一段活用的。音便也如此。先发生于日常谈话,到了普及于一般口语的时候,自然就影响到文言了。例如Kisaki-Kisai,-Okini-Oini,imijiku-imijiu,Sukika-ki-Suigai,K音的脱落是发生于口语的一个音便的现象。这个现象普及于一般口语的时候,自然便影响到文言;文言便也渐渐将这个变化行开了(三○面)。

  次论音节。日本虽有单音字,但是少数,大部分是二音以上的。日本单语构造与中国语斯拉夫语之子音多于母音者不同,而与意大利语之多含母音者相似。音节构造虽然简单,可是说话及歌谣舒长而不急促。着者竟然说:"用这样语言的日本民族的气质,自然平静明朗的。"(一六面)又叠语与对句也是日本语的特征(一六至一八面),与中国语相同。

  二、小林好日《日语文章论》(一○九至一二六面)

  本文诚如着者自论,是个未成品;其原因在硬用西洋理论及文法范畴来讲日本语句的结构,而一面自己也不信其合式,所以便不免浮光掠影的毛病。但文中也有几处值得注意的。

  第一判断句与非判断句。如"雪僴敀傿"(雪是白的),整个儿是论理的判断;"雪僴"惀敾抐揑庡题丆"敀傿"是叙述语。表现判断时,总用助词僴字的。这叫做"对极关系".像"强的国家"或"纸及墨""笔、墨、纸"那样从属关系或同位关系的连语,叫做"同极关系"(一一一面)。但"子供僈鸡擇怘帹儝儎僢僥傿儖"(孩子拿食物给鸡)一类句子,却不算"对极关系",因为这只是知觉作用,而不是判断作用。这里只有直观。直观虽也可作判断的对象,但须将句子变为论理判断的形式,如说"目前,光景僴’(目前的情形是)云云,这一来判断的对象便清楚了。在本例里,"子供僈""怘帹儝"摍惀动词"ヤッティル"的主体及客体(宾语),是从属于动词的补充成分。动词所说明的概念,只是他的主体(目的、标准)的事物的属性概念。所以在这种句子里,主词是从属于述语的;那么,整句便是同极关系了(一一二至一一三面)。

  第二语序。语中成分有四:主语,述语,宾语,修饰语。定他们的关系的,一是语序,一是助词。如John struck James与Jamess truck John两句中,主宾语的区别,靠语序。但在日本语,像"太郎僴師榊儝懪僢僞"梌"懢榊儝師榊僈懪僢僞"两句,就靠助词显示这种区别了。又如中国语那样的孤立语,表示句中各成分的关系,语序是特别重要的。可以说不研究语序就无文法可言。所以中国语称为序列语。"大破敌兵""敌兵大破"二句,便只是靠语序区别主语与宾语的。在日本语"敌兵儝戝傿擇攋儗梉""敌暫僈戝擇攋僢僞",梡僈梌儝便将主宾关系显明了。日本语里,助词表示句中各成分关系,其重要由此可见(一一六至一一七面)。

  第三单语的构成。在语句中,单语构成连语,单语连语构成句。看起来好像先有单语,次有连语,最后才有句。其实不然,从发生上说,先有句,次有连语,最后才有单语,这从幼儿的语言可以想见。幼儿的语言不是单语的连结而是声音的连语,如"僶偆僶偆僶偆"是。这种声音是作为句子而结合,以显示全体表象的。这样作为句子发表的声音结合,几个凑起来,便又成了新的统一体;而原来的一句成为他的部分。既成了新句子的部分,就不得不缩短变形。何以呢?因为句子不单是声音与声音的结合,而是声音群的统一,他是与意识内容的统一融合之事实相应的外形统一,他便是这种声音结合。那么,句子作了别的句子的部分时,便成了连语了。而这新句子又与别的句子结合而变成连语,更要缩短变形一回。如此缩来缩去,变来变去,结果便成了单语。这些单语的连结和连语的连结,伴着语言的发达,习用的结果,便成了定形,少有刺戟,立即会再现于意识之中(一一九至一二○面)。

  第四和文脉。和文脉是用连语,连锁的延而不断的构成法;句子短,句法简洁,便是汉文脉了。现在人受了欧文的影响,多用短句,但还不能完全避免连锁式而不用。这可以说是日本文章构成法的一种特征(一二五面)。但胜本清一郎在《东京日日新闻》发表的《日本文学的基础》一文中,却否定这种特征,以为像谷崎润一郎的《春琴抄芦刈》等只是风靡欧洲的Rocoso趣味的影响(一二六面)。

  第五文法。着者以为"要作日本语文法,当先看日本人的思想如何表现到句子里,这又非得先归纳的研究事实不可。须广搜从古至今各时代的各种语言资料,将句的组成以历史的眼光考察之。立足于如此的归纳的历史的研究之上,日本语的文法才能建立起来。在这个意味上,像松下大三郎的《标准日本文法》是有可注目的价值的。"(一二六面)

  三、吉泽义则《平假名的研究》(一八五至一九五面)

  抄本上写傿傫僴歌用的一种字体,叫做"平假名".自古相传为空海所作,但无确据。这传说始见于大江匡房的《江谈》:

  天仁二年八月,日向小一条亭言谈之次,问日假字手本者,何时始起乎?又何人所作哉?答云:弘法大师御作。

  云云。就古代平假名的形状和文字的性质想,此说不可信。新井君美创自然发达说,伴信友祖述之,着者是赞同的(一八五至一八六面)。

  平假名之称始于江户时代,古称"女文字"或"女手".《土佐日记》中只有男文字的名称,是指汉字的;想来也该有女文字的名称以指平假名。参看《宇津保物语》以下的用例,此意很可信。着者反对空海说,从"女文字"或"女手"的名称想,以为平假名是女子作的(一八六面)。

  《万叶集》时代已过,《古今集》时代未来,这其间是日本文学的黑暗时代。诗文隆盛,压倒和歌。这时代文艺清清楚楚分为男性的和女性的。男性文艺用汉语表现,非用汉字写不成;女性的以日本语表现,写假名(一八六面)。这种分野起因于当时的男女教育法。男子教育以汉学为首。《九条殿遗诫》有云:"凡成长颇知物情之时,朝读书卷,次学手迹,其后许诸游戏".女子教育,上流社会只学学弹琴与和歌,中流社会则学染织裁缝等作主妇的必要的知识技能,由《枕草子》及《源氏物语》《帚木卷》《雨夜的品定》知之。女子和汉字是无缘的。而且当时还有一种迷信,说女子读了真字(汉字)书,会被人制住,见《紫式部日记》(一八七面)。

  这时候女子就是有汉学的知识,也不能表现出来。她们只专心于和歌,潜思于假名的日本语里。和歌对于当时女子,与其说是趣味的文学,不如说是生活上不可缺的文学。写和歌便非用假名不可。所谓男女的分野不独纯文艺如此,所有笔札,无不判然划分。日记与书简都是这般。女子习于这类文字,渐渐便制出平假名来--不用说,这并不是意识的计划。她们常用假名,有时任其才气,信笔挥洒作草,为求简单,随意省笔。而因不知汉学,不受汉字掣肘,得以大胆自由。虽是大胆自由,但在受过完全的趣味教养的女子的手里,常教趣味性引着走,这便成了优艳的"女手"(一八九面)。

  "王朝时代"人分假名为五种,见《宇津保物语》。(1)"男手",本用来称汉字,后来借称假名的一体所谓"万叶假名"的。这是一字一字离开写的,与连续书者异。(2)"非男非女体",即草假名,通称为"草",是借用汉字草书之名。("草"又为假名的总称,对汉字而言。)着名的《秋荻帖》就是这种字。(3)"女手"("女手"也可作为对汉字的假名的总称)。(4)"僇僞僇僫"(片假名)。(5)"苇手"(一种草书),文中无说,不详。"女手"是假名中之极草者,文字的姿态与笔致都不十分清晰,必是连续书的和歌书简之类,这从"女手"的本质使然(一九一至一九二面)。

  四、春日政治《片假名的研究》(一九七至二○六面)

  片假名作者问题,"南北朝"人明魏法师(藤原长亲)《倭片假字反切义解》序首言之:

  风闻太古之代,未有汉字,君臣百姓老少口口相传(原注:中略)。而凡国家用文字有真字,有假字(原注:中略)。至于天平胜宝年中,右丞相吉备真备公,取所通用于我邦字四十五字,省偏旁点画作假字。

  并且说:

  是故竖列五字横列十字,加入同音五字为五十字(原注:中略)。世俗传称之云吉备大臣倭片假字反切矣,有其口诀矣。

  那么,连五十音图也成于吉备真备之手了。但片假名不出于一手创于一时是显然的。而五十音图片假名用得多了(古代书写有用真假名的,但用草假名的不常有)以后,将片假名字母综合而成,不会与片假名同时创作。相信片假名是一人一时所作的人,容易相信两者成于同时;又因整理音韵非如真备那样有学识的人不办,因而真备便成了创片假名的人了(一九七至一九八面)。又有白蛾,补注新井白石的《同文通考》,据《以吕波声母传》更说五十音法是唐王化玄传给真备的。

  近世这种俗传渐渐站不住。契冲的《和字正滥钞》说真备说无证据,说片假名与平假名都是弘法大师作的,释文雄《和字大观钞》对于异体的假名怀疑;他说吉备公是折衷前人所作片假字,集其大成,所以在书中尚有少许异体的假名残留着。伴信友对于假名的研究,最为深广,着有《假名本末》,也怀疑异体的假名,但仍拘于旧说;他以为那些异体是旧体用熟了以后重制的。以上这些人对于异体假名那样贵重的资料,都没有能多多试用历史眼光比较观察一下(一九八至一九九面)。到了明治时代,《文艺类纂》的作者木神原芳野在同书的《字志》里说:

  片假名原为省文略写,去偏旁以便用。而存于古代书迹中者,其省略初无定法,愈古愈然。是不出于一手而成其体者;其始自何时,不能详也。

  这也怀疑异体,但否定了真备说,年代的考察,渐已萌芽,比文雄的承认异体的存在是更进一步了(二○○面)。

  享和二年平泽元恺的门下生某拿元恺的《谟微字说》,求村田春海校正。春海因着《字说辨误》。书中"片假字"一条驳元恺"省文无用全书者"说云:

  如此书说,片假字皆省文而无全字,但契冲将"千""子""井"等字当作全字;省文虽多,也夹着全字的。这种全字大概也得叫做片假字,是一定的。片假字原为读书旁训而设,笔画少,书写便利;那么,省笔少的全字自然也可用。虽然全字罕见,但立省文为定则是不成的。

  "片假字原为读书旁训而设"以下的话极中肯,从前无人说过,真是卓见。山崎美成的《文教温故》也说:

  就古书之训点(注音并记读法)及点圈中残存之古体片假名而论,曩者旁记字训,以真书点画繁多,遂加省减,此即片假名起源矣。(二○一面)

  假定片假名发生于"训点",想着若就这种"训点假名"加以年代的考察,则片假名的起源发达得明,因而从事研究的,却是大矢透博士的事业。他着有《假名源流考》《周代古音考》《音图及手习词歌考》《韵镜考》等。关于片假名研究,明治四十二年刊行的《假名遗及假名字体沿革史料》是他的名着。该书于平安初期至近世初头的片假名字体沿革,开始与吾人以相当鲜明的概念,并指示各时代片假名字体的标准。但"训点"最初期的资料,即可见片假名发生之始的资料,诸书中尚无之。不过博士继续孜孜的搜集古资料,后来又公布了两三种史料,作为续篇。这些都是从奈良正仓院,"圣语藏"的御藏经搜得的;其中已经有可以窥知片假名起源的好材料了。博士本计划写一本《假名字体沿革考》,可惜没有成书。但他关于片假名发达的调查,可以说是近乎完成了(二○三面)。

  见于正仓院"圣语藏"的"点本",以施于神护景云二年御愿经一类,《持人菩萨经》《罗摩伽经》及唐写《阿毗达摩杂集论》等的"古点"为主要材料。其中景云愿经一类似乎是最古的施点,这些古点本共同的特征是,假名的字体常以真假名(汉字)为本位,略体假名极少。与稍后的假名字体比较,知此种情形属于片假名发达的极初期。这种事实表示"训点"的假名是从记入真假名起始的。论到记入假名的方法,字形大,是特征。有些(如《持人菩萨经》)只以大字将助词嵌入本文中。而将助词嵌入本文中,并将实词的音训记于栏外的也很多。本文中避免记入假名,是因为汉字小了书写困难;要将汉字记注在行间而不点污本文,是很难的。那么,要是多将假名记入行间,字形就得小,因而便有了省文假名增加的情形,如《罗摩伽经点》便是的(二○四至二○五面)。

  调整你的语调

  --与为人(译文)

  本文见一九四四年六月份美国《读者文摘》,是一个节本。着者休士·麦恩斯(Hughes Mearns)是知名的教育家和心理学家。

  我知道一位出色的作家,到饭馆里,侍者们总不好好的招待他。这种经验叫那位作家老是莫名其妙。他的话够客气的,可是他的腔调,就是叫一客晚饭罢,却大模大样的使人难堪。在侍者听起来,那话味儿好像是:"瞧我是甚么人,你是甚么人。小人点儿,无用的家伙。"他自信会得留心用字,却全不觉察那字里行间的话,那"腔调语".

  二十年研究人与人的关系的种种问题,使我明白:人们彼此不能顺溜的相处,一个主要的原因就在语调所传达的意思往往与我们说出的字相反--这事实大家却似乎不知道。事实上,叫人生气的多半不是字面,而是腔调。我们常向人抗议道:"我并没有那个意思。"我们难过,因为别人误会了自己。

  最常见的误用语调,是心里曾经厌烦或不高兴那件事,嘴上却在说客气话。例如随口敷衍一句:"某某,你昨天请的客很好。"或是一口气接连说:"查理,你真好,昨天让我们过来会见你那位有趣的客人,我们每分钟都是高兴的,不是吗?"这些像煞有介事的话里有话:"你别想着昨天请客没有意思了,并不那么的。"

  误用语调引起人事摩擦,还有些别的例子。如健康已复的人还带着病调,甚至老带着病调;如中年人还带着女孩儿调;如忍耐的语调;孩子们听起来比公开的骂还坏。还有不忘事的语调,如晚餐谈家务,晚上回家谈公务等。

  要改善这些,必须完全明白腔调语的实际。试将我们听到的话,照那样的腔调所显示的,译成字背后的真话看看。这句"你好吗?"是"你真好。"那句"你好吗?"是"该死!""你打算去得很久吗?"会变成"希望你永不回来!""咱们得多见见面儿。"会译成"办得到的话,别再见面啦。"

  知道了这种平常的双关语,就得细心练习运用那些愿用的腔调。这不像做姿势或打扮那么容易。真情藏在深处。要深入浅出,用平常的话表达我们自己最好的一面,得费点气力。可是,假使我们觉得在我们所爱的那些人中间维持良好的关系,是重要的,这便值得做。

  在习俗的社交事项里,要表示诚恳,只消将语调放低些,一面留心将话说得慢些,没有情感配合着,不必空说客气话。好在我们彼此交谈,大部分可以用直说的"平调";这种腔调是不含深意,无所影射的。例如向不相识的人问路,"那一条道到最近的公共汽车站?"这就是不得罪人的平调。又如在家里问道:"锥在那儿?"答话可以是"不知道",却无须说明理由;不可表示厌烦,不必管要锥做甚么用。这句话是答得冷静而无关心的一句叙述事实的话。

  细心运用这种平调,最能减少我们日常事务里的和我们语调里的种种紧张。我们的腔调有时候会迁怒,使朋友们糊里糊涂,莫名其妙。留心用平调会减少我们自己的紧张。别人感情冲动的向你说话,高声叫唤也罢,低声哀求也罢,你只消能够好好的用平调答话,对这个人会获得神奇的效果的。

  第二步是练习"客调".在许多家庭里,对客人甚至不相识的人用的语调,往往倒比对家里人常用的友好些。设想夫妻子女是初次会面的人,那母亲会将自己的孩子看作街坊上新来的小孩,不用那用惯了的利害的告诫腔调,话里每一个字都带着友情。这个办法那么行而有效,你可以看出那孩子满面春风的听话,不再赌气闹别扭。那丈夫到许多年之后又听到了那对他有意思的友好的语调,那话里的笑声,那靠得住的腔调叫他忘记过去和将来种种忧虑,只生活在幸福的现在里。

  那些与工人、佣人、孩子处得最好的人,他们说话是不用那表示优越感的半高调的。我们来举赫威·怀特做一个自勉的例子。这是"那无钱的、卡次基的慈善事业家".三十年来,他在纽约省乌司托克他的山区内曾经给予创作的机会于好些艺术家,作家,音乐家。

  我问赫威·怀特,他对那些给他掘沟的人、筑路的人,给他在树林里造戏园子的人,能够有伟大的成功,秘诀在那里?他说:"随便那个给我做工的人,都在亲身给我服务;所以我总感他的恩。除此之外,我还将他看作一个专家,我从来没有学过的工作,他能做得很好。"这样,那节制他的腔调的情感,实在是对那些和他工作的人的敬意。

  这种表示敬意的"低调",表示承认别人对于一件事比你自己知道的多;我们日常与人相处,能用这种低调是有益的。

  百万年前人还没有创造字儿的时候,已经在用腔调语。现在言语不通的人,也还可以靠腔调语达意。我听过白人用我们的话和红印度人说话,他们用他们的话回答,谈得很友好。言语尽管不通,却表示了并懂得了彼此的好意。社会工作人员告诉我,对外来的移民只需要一个微笑,一个姿势,几句话,充分表示欢迎和帮助,就可以消除他们的疑惧,引起他们的信任和友好,尽管你说的话他们一个字也不能懂。

  自觉的用腔调语,会使一切人与人的关系丰富起来。注意你的腔调语,它是人的古老的遗产。要熟习腔调语,它向全世界叫出我们的秘密。重新安排你的会话,使你自己得到一种新语调。警告你自己那个伟大的真理,就是一回不能切实的表示你的真情,便一回失掉些宝贵的东西。

  回到大的气派(译文)

  --英雄的时代要求英雄的表现

  本文见一九四四年十二月二日美国《土曜文学评论》,专栏作家多罗色·汤姆生女士(Dorothy Thompson)作。

  我读罗素·达文鲍特(Russell Davenport)《我的国》时,自己有一种观察,从这种观察想起了许多话。这种观察就是:五年前达文鲍特不会写这篇诗,五年前批评家会将它撕成碎片,说是"过甚其辞","主于劝教","火气太大".这种观察可与事实配合起来看--事实是这篇包罗万象的长诗一星期销到两千本,学生、工人、商人,抢着读,读时满眶眼泪,和我一样,他的心里充满了感谢。(译者别有一文介绍《我的国》,见《时与潮文艺》三十四年三月号,又杨因翰先生有全译本,中外出版社印行。)

  还有些值得观察的别的事。巴黎解放后开秋季沙龙时,青年巴黎艺人反对皮卡梭(Picasso)的画,叫着"解释!解释!"他们要那位伟大的艺术家解释的是甚么呢?照我看,在法国困难之后,他自然还该像从前一样作画。他的"古尼卡"那幅画是一变;这位近代的天才企图在画布上描出生活的面目的可怕的表现。但是法国民族经过种种剧烈的忧惧,内外生活根本动摇,皮卡梭却还凭着他在战前、占领前的同样的神秘的智慧回到他们当中,那自然是不够的。

  假如我可以在艺术范围外举别的例,我要举我自己。

  在这一回总统竞选中我有过一回演说,据说很惊人;演辞发出五十多万份,还有要的。在五年前我不能也不会有这番演辞。感动人,并且似乎感动人很深的,不是演辞的前一部分;那一部分只是叙述事实,像律师的节略一般,我只希望那是些合理的,真实的话。但是后一部分却表现了对于一个厌倦的,负担过重的人,对于多少厌倦的,负担过重的民众的,一种宏深而严肃的情感。我"胆敢"--回想起来,真是大胆,虽然我当时并不觉得如此--用那一向称为"讲坛式"的表现,这种表现方式在演说台上,广播机前已经废止了差不多三十年。

  假如我们将眼光转到苏联,我们可以看到类似的事情进行着。在列宁格勒之围里,萧斯塔柯维兹(Shostakovitch)写出他的《第七交响曲》;这部交响曲从那时以后,成为战争艺术最有力的表现之一,不但为了俄国人,并且为了联合国一切人。但是从如此能够表现我们时代的这部交响曲,却看出那传统的,那情感的,那"伟大的行列"是回来了。

  早期的共产党诸领袖曾经企图将纯粹的知识群放在新环境中运用,但是在现时种种进攻、争斗、死亡、毁灭、怕人的、惊人的、灼人的经验中,已证明纯粹的知识群简直不够用。俄国已经使一般英雄复活了;这中间有许多原是马克思所诅咒的,有许多原是三十年来全俄青年用的教科书里所诅咒的。记得在一个俄国学生的日记里,那学生表示要"向那些老沙皇唾口水";记得他是从一个故事中读到那些老沙皇,但是日记出世时,那种故事已经绝迹了。可是现在,教美国急进派担心的是彼得大帝,伊凡第四,加赛林大帝,都又成了民族英雄了。他们担心这些人从过去里复活起来,会引起反动的局面,这个想着也有些道理。从这些英雄的复活,却又看出人们在渴求伟大,在渴求对于无时限的连续性和历史命运的意识,没有这种种,现在的苦难会教人忍受不住的。

  我随手举的这些例子是根本的变化的一些象征。许多左翼的人会说这些是退步的标志,但是也怪,那些人民自己的态度正相反,他们一边努力于"人民的民主",要使人民广泛参加我们的社会的经济的生活的一切方面。同时要求艺术的表现;这种表现原是群众向来不去领会也不能领会的。实际上艺术从不曾像过去三十年这样和民众的生活分家。诗人为别的诗人写诗,画家为别的画家和画商作画,民众的艺术只有大乐曲中零星采用的调子--跟笑剧、电影。

  奇怪的是最神秘的艺术却自称为"革命的".这种艺术决不是革命的,多半是阴柔的,内转的,至多是反叛的--而反叛和革命怎么说也不是一回事。久特罗德·斯坦因(Gertrude Stein)从不会写作一首革命的诗,因为她所写的都不能鼓动人心--除了神秘性的人,就不能启发别个。一切革命的艺术不要为艺术的艺术,只要为人生的艺术。急进派所称为急进的艺术实在是一块不毛之地,艺术的精华已竭。这种艺术聪明,熟练,诉诸智力,可供装饰,小巧,是一座象牙塔。它轻视"大行列";躲避丈夫气;又害怕又讨厌每个大题目--"跳舞的群星,变化的天地,广大的战争,生活,死亡,出生。"它拒绝说"是"是"是","否"是"否".

  反抗知识分子和"知识阶级"--艺术家在内--是我们这时代一件惊人的大事,是法西斯主义主要的一面。知识分子和艺术家都已戟指大叫。但是他们皆自省一番。群众恨他们,是恨他们齐根切断了人的信心。生活艰难而苦楚,死亡更艰难,更苦楚。世界是一座地狱,一些无目、无心、无灵魂的机械人在爆炸中消磨掉家庭,神龛,母亲的照像,活孩子的身子。一个青年人,生命像酒一般在他血脉里歌唱,眼睛却得小心的死盯住这种攻势;于是只成了一个侧影,一个火焰,再没有别的,千百万拉结(Rachel)哭她们死掉的儿子,"忧愁"将石头压在千百万颗心上,不是艺术家,诗人,先知,谁来给我们自己解释我们的经验呢?他该告诉一位母亲说她的儿子是一些化学物质的很匀称的化合物吗?该说宗教是人民的麻醉剂吗?该说三个青苹果包含着宇宙吗?

  沙龙里,文学茶会里的谈话,画院里专门的指导书,用优越的调子解释神秘作品的心理分析的意义;心理学家,统计人的种种反应,说这就是"人";以及布满各种的止痛药--真正人民的麻醉剂--商业化的电影,刺激性的广播节目,悦耳荡心的跳舞音乐:--这一切将灵魂埋葬到比炮弹坑更深的深处,这一切告知人类说他的苦难的意义是无意义。

  一切伟大的艺术都向灵魂说话,都告诉人它的伟大。一切伟大的艺术都是净化的,安慰人的。这是看不见的人的眼睛,说不出的人的舌头。历代对艺术家公认的一句话是:"那是我见到了却看不出的;那是我觉到了却说不出的。"惠特曼--"夸大,过火"--论到诗,诗人在美国的作用,道:

  从别的诗篇挤出来的诗篇会过去的。愿望有活力,愿望伟大,只能凭着有活力的,伟大的行为。……最能自尊的民族的灵魂,可以和它的诗人们的灵魂遇合在半路上。……诗人身分的证据是,他的国家亲爱的吞下他,他也亲爱的吞下他的国家。

  又道:

  要做最伟大的诗人的人,直接试验就在今天。假如他不能让他的当前的时代弥漫了自己,像大洋的潮水一般……假如他不能将他的整个国王--身体和灵魂--吸引向自己,不能拿出无比的爱抱着它的脖子……假如他不能让他的时代将自己变了形……那么,教他自己且同着大家走,等着他的发展罢。

  还有:

  能以满足灵魂的是真理。最伟大的诗人细心谨慎,终于能够应合灵魂的渴望,让他满意……灵魂从没有受骗过一次,它是决不会受骗的。

  还有:

  最伟大的诗人从已有的和现有的,造成将有的境界。他将死人从棺材里拉出,使他们重新站起来……他对过去说,起来,在我面前走,让我认识你。他学会这一课。他将自己安排在过去变成现在的地位上。

  这篇论文的全部应该重读--《草叶集》一八五七年版《导言》,--才能明白真正革命的艺术的本性。这种艺术是生活的革命,并非自身的革命。

  这个艺术不让自己从生活或民众退却,却通过他们使自身坚强起来。它不从高而下将它所以为他们要的东西给他们,也不为了他们而降低身分,只用它所能够驾御的最高贵的语言向他们说话;好像在说,我心里有伟大,我在你们面前要见出那伟大,因为我在你们之中,尊敬你们。

  在一切时代,除非群众被糖衣止痛剂极端腐化,"大行列"总能吸引群众的。一个民族的艺术是在中古时代极盛期教堂的墙壁上,石头上,这种艺术发扬上帝的,和依于上帝的人类的光辉,而得到感谢、尊敬、爱与畏。它描写人民,照着他们的样子,可以升华了一些性质到高处去,到顶上去;这一些是超乎经验的--他们可以成就这一些。"大行列"总鼓舞人们的热望。

  在"英国最黑暗的时候",邱吉尔的许多演说辞重新抓住了那响亮的行列;詹姆士国王圣经译本的节奏,英国最伟大的时代的气味,是回来了。英雄时代要求英雄的表现。

  到处人民渴求知道他们是靠甚么活着,他们无论怎样不自觉,也总在切望将来的憧憬的出现。罗斯福总统在波士顿演说时,那演辞充满了犀利的,机智的语句;广大的人群聚在露天里,笑着,随时欣赏着。但是到了末一段,他变了调子,用清朗的热忱论到美国的过去和将来。他说:

  和平,跟战争一样,得有一种同志的精神,事业的精神,不自私的精神,得有一个不可克服的胜利意志。

  我们在这个国家里,多少世代以来,对荒野战争,对山河战争,对水旱战争,对压迫与不宽容战争,对贫穷对疾病战争。……

  我说我们为了美国,为了文明,这种仗得打下去,规模得大,要使这一回抵抗暴政抵抗反动的战争不是白费的,种种困难,种种失望,也许阻碍进步的轮子,我们得打过去。……

  我说我们得进行一种和平,这种和平要能够吸引那些最高的人,最能干的人,最有思想的人。

  那是我对全面胜利的意义的概念。……那概念是根据一种信心--对于美国的无限的运命不可征服的精神的信心。

  一位在场的人告诉我,这番话是整个的信心的证据,是在和平中进行的为了文明的大战的图影,当时民众都听得迷住了,默默的站着,仰面看看总统,欣悦的注意着,末了一阵掌声像吼一般。为甚么?因为当时总统给他们说了他们所需要听的话--三十年玩世主义,四年最可怕的战争,将他们的生活炸得只剩下些精神的真空,他们需要些东西将这真空填起来,总统的话正是他们所需要的。总统这回不用炉边播讲或报告的方式,而用大的气派说话,说给那活生生的男女一群人;他们彼此够得着,彼此在不知不觉中摸索着,他们向他摸索着,摸索着安慰与扶持。

  这时代,我们在其中出了这么多汗、这么多血、这么多眼泪来作战--这时代不是变成惊人而美丽的伟大,就会变成惊人而阴森的幻灭。这时代会产生些诗人和艺术家,他们拿出无比的爱抱着他的脖子,要不然就会产生倒霉的另一代人,丧气的、玩世的人。时代对于能干人,天才,和能够再造时势的人的挑战,从来没有这样利害过。这时代它的身量和面积,带着它的一切忧惧,要求艺术家表现;这些艺术家要能够用饱满而有训练的情感,将时代的种种放到怀抱里去。"懦怯的人一定会过去的。将来保证诗人、欢迎诗人的,不是智力了……精练,躲闪,文雅,那一套都消沉了,没有人记得了。这民族只有向着跟它自己一样好的去处走,向着它自己两相像的去处去,才能走到那半路上去。"

  美国会在艺术的一切形式里来一个再生时代,要不然就证明她的那些艺术家和知识分子毫无价值可言。

  那么,叫他们小心罢。

  因为诗人和艺术家如已证明无价值,证明不了解这民族的灵魂的情形,他们便由于一种不自觉的卖国意识,毁灭了自己,而他们的毁灭对于这民族是一种威胁--他本身也会毁灭的。

  灵魂工程师(译文)

  一九四四年十月九日的美国《时代周刊》上有莫斯科通讯员赫赛一篇电讯,叙述本年苏联的写作和出版情形,现在译在这里。

  俄国文字还在参战。虽在胜利的前夕,俄国还是写一个字得当一件武器用;每个句子都得帮助打倒希特拉,帮助建设一个共产党的俄国,使像这回的战争不会再有。

  高尔基说作家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这是名句。在俄国作战时,这句话非常真确。俄国作家从来没有过这么多的读众,这么快的影响,这么大的责任。勃利斯特来曾说近代俄国作品是"世界的良心",也许说得过分;但这些作品确是俄国的良心无疑。

  美国人要估量这些作品的价值,用平常的种种文学批评标准是不够的,要紧的是战事。像一个作家说的"没有文学批评总比没有胜利好些".唯一合式的试验是看作家们完成了他们的目的没有。照作家协会的主席说,他们第一个目的是"叙述战争的真相",第二是"探求苏联人的心魂".

  (一)国营印刷事业。苏联有无数印刷厂,最重要的是国营印刷厂组合。这个组合在莫斯科与列宁格勒有七个厂,在十六个共和国里各有一个厂。

  这个组合是一个宏大而自给的工业,印刷小说、诗集、译本、小册子、传单以及政治、音乐、艺术、科学、农业的书。这个组合统制着墨印和彩印事业。莫斯科的模范印刷所有二千个工人,列宁格勒的印刷厂每年出品相当于战前的二亿四千万页书。像这样大的印刷厂,这个组合里共有十四所。还有书店、书摊、珍本书店三千多所,遍布俄国各处。这个组合对于作家们是一个势力,因为不经国营印刷厂的经理签字,不能出书。

  (二)读众。这儿对于读物的需求确是非常之大,将来国营各印刷厂也许还不能满足这种需求。政府一贯的举行着"消除文盲"运动,收效极巨;一般人对于文学的胃口之大,在美国是难以想象的。

  公开市场里买书极难,所有初版重版书四分之三直接送到各图书馆,供众阅览。大批军事政治领袖、作家、医生、科学家、工程师,按月得到新书预告;这些人有权力标出自己所要的书,他们每月能够买到一千卢布的书。选剩买剩的才到公开市场,几点钟也就卖光了。一本小说平均十个卢布,按官价合美金二元。

  需求既然如此之大,差不多每本印出的书都能风行成为畅销书。所以各国营印刷厂决定每一版书印若干本,差不多可以随意。决定的根据不在可以销多少本,而在书的重要与有用的程度。

  (三)斯大林批评。作家将书付印之前,必须经过自我批评和外人批评,这对于他的天才是个很好的试验。他首先得跟国营印刷厂的编辑讨论他的作品,那编辑或赞成或不赞成。其次便是将作品全部或一部读给朋友们听,他们常会不客气的批评。又常常发表几章在杂志上,也可让人批评。还可在作家协会开会时站起来读几段,听人家的讨论。

  这部书稿然后送到党中央委员会所属的中央文化印刷事业管理处。这机关事实上指导着一切文化的与意识形态的写作。斯大林说道:"印刷的文字是共产党最锐利,最有力的武器。"书籍经过审查,再送回印刷厂,编辑签了字,才付印。

  斯大林(1879-1953),苏联领导人,曾任联共(布)中央总书记、苏联部长会议主席。1928年,他放弃了列宁的新经济政策,全力进行工业化,通过几个五年计划使苏联这个落后国家迅速改变了面貌。这个程序有时还得加一项目。斯大林对于文学的兴趣是很浓的。夜半后,作家也许得到他的电话,他祝贺作家的书,有时还精到的建议。有个女作家安那·安东诺夫斯卡耶写了一本小说,叫做《伟大的摩拉威》,是关于斯大林的出生地乔治亚的,这书稿让印刷厂搁置下来;后来斯大林打电话给她,向她说书写得很好,并且补充了一些关于乔治亚的材料,这才付印。

  (四)战时真相。俄国作家说真话吗?前晚上我听到康士坦丁·西蒙诺夫公开表示苏维埃作家对于真象的态度。西蒙诺夫二十九岁,得名极盛,是诗人、小说家、创作家、电影剧本作家、新闻记者、小册子作家。他说:"流行的意见说人在战争中写作关于那战争的小说或书,总不能充分客观。"这种意见也对,也不对。

  无疑的,在这战时,作家要写德国人,总之当他们是烧毁我们家屋杀戮我们亲人的敌人。在大的更永久的意义里,这样办有时也许是不客观的。但这种不客观却与真相并不冲突。德国人没有烧我们的城市吗?没有杀我们的妇孺吗?没有绞死我们的人枪毙我们的人吗?在这战时,作家想写这些,只写这些,难道不对吗?

  写苏维埃军队和俄国人民时,道理也一样。在这战时,爱国的作家总看到人民的坚忍、英勇、不怕死,而情动于中,也是十分自然的。人民心里不用说还有别种感情,如想家,临危而惧,还有身体疲劳,颓丧的思想;爱国的作家却不大愿意留心这些。

  (五)憎恨的日子。估量现行俄国文学的价值,还得记住一件重要的事,就是每个俄国作家都参加真正意义的战争。俄国作家曾经出入战争,我们"作家战事会议"的论客,我们"战事新闻处"的战士,甚至我们大部分的战事通讯员(莫斯科的通讯员当然在内),是远不如的。这些俄国作家不仅是通讯员,还有诗人,最温柔的抒情诗的作者,历史家--诸色人等。

  从一九一四年那些可怕的逆转的月份,直到莫斯科打了胜仗这一段儿,在苏维埃写作上留下极深的印记。在那些月份里,作家们浑身勇气,满腔决心,这种勇气与决心到底将希特拉打了回去,也发展了他们筋力的、严刻的、神秘的、多用形容词的作风。这种作风,他们在这些好转的得胜的日子里还运用着。那些坏日子就是西蒙诺夫写"等着我"--一个兵对他的妻的话--的时候。

  等着我,坚决的等着,

  就是他们都说我死了;

  千万也别绝望,别相信。只等着我。

  最重要的,那些日子是产生憎恨的日子。像作家协会的尼古拉·梯克汉诺夫说的:"对于德国人的憎恨在这残酷的战争进行中成长--这是一种严重的憎恨,无分别的憎恨,还在鼓动红军和苏维埃人民向前进的憎恨。"一九四三年六月二十三日,密凯尔·修罗科夫在报上发表过一篇可怕的小说,叫做《憎恨的学校》,是憎恨宣传的最高峰。在这故事里,伊利亚·爱伦堡成了一个大声疾呼的天才。俄国人民还感到那种憎恨,他们更怕英美人对于德国人会心软。作家们也还感到这憎恨,并且还表现这憎恨。

  有了这些情形才有了那种文学作风,用一个俄国字,就叫做"阿激他"作风,就是激动人民使他们做去。

  (六)作家们。照我的意见,有一个人超出这种情形,隔开这些情形。他是密凯尔·修罗科夫,最近于俄国伟大传统中的天才人物。这位《静静的顿河》和《翻起的泥土》的着者,老住在他的本乡维孙斯卡耶村里写作。他不到莫斯科来花费作家们的大量版税,而收获种种荣誉。他不肯做作家协会会长,因为他太忙--写作。他不顾检查制度,只照他所见以为真象的写作。现在他正在修改他的新作小说,《他为他们的国家而战》。修罗科夫用间接的方法造成他的英勇的效果。铺张或重复爱国的套语,他觉得是不必要的。我看他写的士兵似乎是真相。他说:"战时一个人有多少需要呢?比平常不容易死些,有休息,睡得好,吃得够,有家信,有闲工夫找朋友们抽抽烟;有了这些,一个士兵的幸福就很快的成熟了。"

  另一个地位高的散文作家是阿里舍·托尔斯泰。他无疑的是一个出色的作家,并且是一个精美的风格家。但所写的多半是相当远的过去时代,他不曾将自己和这回战争打成一片。现在少数青年作家有些不喜欢他,因为他的浮夸和气派;他是有点儿怪,例如将稿纸放在一张齐胸高,斜面像演讲桌的桌子上,站着写作。

  最精美的诗人似乎是巴夫尔·安达科斯基,他新近完成一篇诗叫做《儿子》。这是古代的伤痛的作风--好像一个诗人曾经为了吟哦悼战场死士的歌并呼吁复仇而跟着军队前进,好像是他写下了这篇诗。安达科斯基自己的儿子是个为国而死的战士,《儿子》是为他作的。

  这三位以下的作家们,看来就都差不多。他们是些"阿激他"的作家,--是些记者艺人。其中最好的一个,是康士坦丁·西蒙诺夫,也是最典型的一个。最有发展的似乎是波利斯·加巴托夫,打破记录的畅销书《不屈服的人》的着者,他很显然受了汉明威的翻译和郭果尔的影响。

  (七)将来。至于俄国文学的将来,前晚上我听到佛斯夫洛德·维斯耐夫斯基提出的一些清楚的步骤。他是一个出色的剧作家,海军军官,写的东西多半关于波罗的海和列宁格勒的防卫。他是Snamya杂志的编辑,代表那杂志说话,推而广之,也代表所有俄国作家说话。他说俄国的战后写作要:(1)从党员、士兵、水手、官员、工人,搜集关于这回战争的真象;(2)光大俄国英勇的传统;(3)发扬斯拉夫主义;德国这敌人已经两次侵略俄国,得注意教他再不会分开斯拉夫人;(4)记住德国人的兽行,如他们在立第斯和梅丹奈克所做的;(5)充分表现人的荣誉、良心,灵魂;(6)唤起俄国人新的创造的努力,鼓舞他们将在战争中所表现的英勇精神移到和平时代的事业上;(7)尽量研究英美,他们在战争中的助力是不会忘记的。

  他说:"我们要老实说,说得清楚,有锐利的词锋,盼望我们的英美同仁也用同样的语言,同样的精神对我们说话。"

  语文影及其他

  序

  大概因为做了多年国文教师,后来又读了瑞恰慈先生的一些书,自己对于语言文字的意义发生了浓厚的兴味。十几二十年前曾经写过一篇《说话》,又写过一篇《沉默》,都可以说是关于意义的。还有两三篇发表在天津《大公报》的文艺副刊上,"七七"事变后离开北平,将稿子留在家里,不知道怎样丢了,现在连题目都记不起了。这两三篇东西,有一位先生曾经当面向我说:"好像都不大好了",我自己也觉得吃力不讨好,因此丢就丢了,也懒得托人向报馆或自己去图书馆在旧报里查一下。抗战后又试写这一类题目,第一篇是《是喽嘛》,原题《是勒吗》,还写了一个副题《语文影》之一。《语文影》是自己拟的一个书名,打算写得多了,集成这么一本书。

  这篇文章却挨了云南人的骂,因为里面说"是勒吗"这句话是强调,有些不客气。那时云南人和外省人间的了解不够,所以我会觉得这句话本质上有些不客气,后来才知道这句话已经不是强调,平常说着并不带着不客气。当时云南人却觉着我不客气,纷纷的骂我;有些位读过我的文章来骂我,有些位似乎并没有读到我的文章,只是响应骂我的文章来骂我,这种骂更骂得厉害些。我却感谢一位署名一个"西"字的先生的一篇短短的平心静气的讨论,我不知道他是那里人。他指出了我的错误,说这句话应该写成"是喽嘛"才对,他是对的。这回我编辑本书,参照他的意见和材料将这篇文改写了一部分,题目里跟本文里的"勒吗",也都改过了。

  《是喽嘛》之后,我又陆续的写了一些。曾经打算写得很多,《语文影》之外,还要出《语文续影》《语文三影》。但是这些文章里不免夹带着玩世的气氛,后来渐渐不喜欢这种气氛了,就搁了笔。后来却又想写些只关于日常的说话的短文,用比较严肃的态度写出,书名也拟了一个,叫做"话的话".但是也只写出《人话》和《论废话》两篇,觉得不满意,就没有写下去。当时拟的一些题目里有一个是昆明骂人的话,"老鸦啄的!"念作"老哇抓的!"比"杀千刀的!"有意思得多,我现在还感着趣味。《人话》的稿子在复员中丢了,最近承萧望卿同学托熊剑英先生辗转抄来,极为感谢!现在将这仅有的两篇跟《说话》等篇合在一起,按性质排比,就成了本书《语文影之辑》,《语文影》也就成了书名的一半儿。

  书名的另一半《及其他》,指的是《人生的一角之辑》,《人生的一角》也是计划了而没完成的一部书。我没有发表过这个书名,只跟一两位朋友谈起过。这一类文章应该说是从《论诚意》起头,本来打算叫做《世情书》,"世情"是"世故人情"的意思。后来恐怕有人误解"世情"为"炎凉"的"世态",而且"世情书"的名字也似乎太大,自己配不上,就改了《人生的一角》。"一角"就是"一斑",我说的种种话只算是"管见";一方面我只是站在"一角"上冷眼看人生,并不曾跑到人生的中心去。这个冷眼,又玩世的味儿。《正义》一篇,写在二十五年前,也沾着这个味儿,是这回编书,忽然想到,就将它一起排比进去。

  这个世纪的二十年代,承接着第一次世界大战,正是玩世主义盛行的时候,也正是作者的青年时代,作者大概很受了些《语丝》的影响。但是三十年代渐渐的变了,四十年代更大变了,时代越来越沉重,简直压得人喘不过气,那里还会再有甚么闲情逸致呢!我计划的两部书终于都在半路上"打住"了。这儿这本拼凑起来的小书,只算是留下的一段"路影子"罢了。

  1948年3月,北平清华园。

  说话

  谁能不说话,除了哑子?有人这个时候说,那个时候不说。有人这个地方说,那个地方不说。有人跟这些人说,不跟那些人说。有人多说,有人少说。有人爱说,有人不爱说。哑子虽然不说,却也有那伊伊呀呀的声音,指指点点的手势。

  说话并不是一件容易事。天天说话,不见得就会说话;许多人说了一辈子话,没有说好过几句话。所谓"辩士的舌锋""三寸不烂之舌"等赞词,正是物稀为贵的证据;文人们讲究"吐属",也是同样的道理。我们并不想做辩士,说客,文人,但是人生不外言动,除了动就只有言,所谓人情世故,一半儿是在说话里。古文《尚书》里说,"唯口,出好兴戎,"一句话的影响有时是你料不到的,历史和小说上有的是例子。

  说话即使不比作文难,也决不比作文容易。有些人会说话不会作文,但也有些人会作文不会说话。说话像行云流水,不能够一个字一个字推敲,因而不免有疏漏散漫的地方,不如作文的谨严。但那些行云流水般的自然,却决非一般文章所及。--文章有能到这样境界的,简直当以说话论,不再是文章了。但是这是怎样一个不易到的境界!我们的文章,哲学里虽有"用笔如舌"一个标准,古今有几个人真能"用笔如舌"呢?不过文章不甚自然,还可成为功力一派,说话是不行的;说话若也有功力派,你想,那怕真够瞧的!

  说话到底有多少种,我说不上。约略分别:向大家演说,讲解,乃至说书等是一种,会议是一种,公私谈判是一种,法庭受审是一种,向新闻记者谈话是一种;--这些可称为正式的。朋友们的闲谈也是一种,可称为非正式的。正式的并不一定全要拉长了面孔,但是拉长了的时候多。这种话都是成片断的,有时竟是先期预备好的。只有闲谈,可以上下古今,来一个杂拌儿;说是杂拌儿,自然零零碎碎,成片段的是例外。闲谈说不上预备,满是将话搭话,随机应变。说预备好了再去"闲"谈,那岂不是个大笑话?这种种说话,大约都有一些公式,就是闲谈也有--"天气"常是闲谈的发端,就是一例。但是公式是死的,不够用的,神而明之还在乎人。会说的教你眉飞色舞,不会说的教你昏头搭脑,即使是同一个意思,甚至同一句话。

  中国人很早就讲究说话。《左传》《国策》《世说》是我们的三部说话的经典。一是外交辞令,一是纵横家言,一是清谈。你看他们的话多么婉转如意,句句字字打进人心坎里。还有一部《红楼梦》,里面的对话也极轻松,漂亮。此外汉代贾君房号为"语妙天下",可惜留给我们的只有这一句赞词;明代柳敬亭的说书极有大名,可惜我们也无从领略。近年来的新文学,将白话文欧化,从外国文中借用了许多活泼的,精细的表现,同时暗示我们将旧来有些表现重新咬嚼一番。这却给我们的语言一种新风味,新力量。加以这些年说话的艰难,使一般报纸都变乖巧了,他们知道用侧面的,反面的,夹缝里的表现了。这对于读者是一种不容避免的好训练;他们渐渐敏感起来了,只有敏感的人,才能体会那微妙的咬嚼的味儿。这时期说话的艺术确有了相当的进步。论说话艺术的文字,从前着名的似乎只有韩非的《说难》,那是一篇剖析入微的文字。现在我们却已有了不少的精警之作,鲁迅先生的《立论》就是的。这可以证明我所说的相当的进步了。

  中国人对于说话的态度,最高的是忘言,但如禅宗"教"人"将嘴挂在墙上",也还是免不了说话。其次是慎言,寡言,讷于言。这三样又有分别:慎言是小心说话,小心说话自然就少说话,少说话少出错儿。寡言是说话少,是一种深沉或贞静的性格或品德。讷于言是说不出话,是一种浑厚诚实的性格或品德。这两种多半是生成的。第三是修辞或辞令。至诚的君子,人格的力量照彻一切的阴暗,用不着多说话,说话也无须乎修饰。只知讲究修饰,嘴边天花乱坠,腹中矛戟森然,那是所谓小人;他太会修饰了,倒教人不信了。他的戏法总有让人揭穿的一日。我们是介在两者之间的平凡的人,没有那伟大的魄力,可也不至于忘掉自己。只是不能无视世故人情,我们看时候,看地方,看人,在礼貌与趣味两个条件之下,修饰我们的说话。这儿没有力,只有机智;真正的力不是修饰所可得的。我们所能希望的只是:说得少,说得好。

  (原载1929年6月10日《小说月报》)

  沉默

  沉默是一种处世哲学,用得好时,又是一种艺术。

  谁都知道口是用来吃饭的,有人却说是用来接吻的。我说满没有错儿;但是若统计起来,口的最多的(也许不是最大的)用处,还应该是说话,我相信。按照时下流行的议论,说话大约也算是一种"宣传",自我的宣传。所以说话彻头彻尾是为自己的事。若有人一口咬定是为别人,凭了种种神圣的名字;我却也愿意让步,请许我这样说:说话有时的确只是间接地为自己,而直接的算是为别人!

  自己以外有别人,所以要说话;别人也有别人的自己,所以又要少说话或不说话。于是乎我们要懂得沉默。你若念过鲁迅先生的《祝福》,一定会立刻明白我的意思。

  一般人见生人时,大抵会沉默的,但也有不少例外。常在火车轮船里,看见有些人迫不及待似地到处向人问讯,攀谈,无论那是搭客或茶房,我只有羡慕这些人的健康;因为在中国这样旅行中,竟会不感觉一点儿疲倦!见生人的沉默,大约由于原始的恐惧,但是似乎也还有别的。假如这个生人的名字,你全然不熟悉,你所能做的工作,自然只是有意或无意的防御--像防御一个敌人。沉默便是最安全的防御战略。你不一定要他知道你,更不想让他发现你的可笑的地方--一个人总有些可笑的地方不是?--;你只让他尽量说他所要说的,若他是个爱说的人。末了你恭恭敬敬和他分别。假如这个生人,你愿意和他做朋友,你也还是得沉默。但是得留心听他的话,选出几处,加以简短的,相当的赞词;至少也得表示相当的同意。这就是知己的开场,或说起码的知己也可。假如这个人是你所敬仰的或未必敬仰的"大人物",你记住,更不可不沉默!大人物的言语,乃至脸色眼光,都有异样的地方;你最好远远地坐着,让那些勇敢的同伴上前线去。--自然,我说的只是你偶然地遇着或随众访问大人物的时候。若你愿意专诚拜谒,你得另想办法;在我,那却是一件可怕的事。--你看看大人物与非大人物或大人物与大人物间谈话的情形,准可以满足,而不用从牙缝里迸出一个字。说话是一件费神的事,能少说或不说以及应少说或不说的时候,沉默实在是长寿之一道。至于自我宣传,诚哉重要--谁能不承认这是重要呢?--,但对于生人,这是白费的;他不会领略你宣传的旨趣,只暗笑你的宣传热;他会忘记得干干净净,在和你一鞠躬或一握手以后。

  朋友和生人不同,就在他们能听也肯听你的说话--宣传。这不用说是交换的,但是就是交换的也好。他们在不同的程度下了解你,谅解你;他们对于你有了相当的趣味和礼貌。你的话满足他们的好奇心,他们就趣味的听着;你的话严重或悲哀,他们因为礼貌的缘故,也能暂时跟着你严重或悲哀。在后一种情形里,满足的是你;他们所真感到的怕倒是矜持的气氛。他们知道"应该"怎样做;这其实是一种牺牲,"应该"也"值得"感谢的。但是即使在知己的朋友面前,你的话也还不应该说得太多;同样的故事,情感,和警句,隽语,也不宜重复的说。《祝福》就是一个好榜样。你应该相当的节制自己,不可妄想你的话占领朋友们整个的心--你自己的心,也不会让别人完全占领呀。你更应该知道怎样藏匿你自己。只有不可知,不可得的,才有人去追求;你若将所有的尽给了别人,你对于别人,对于世界,将没有丝毫意义,正和医学生实习解剖时用过的尸体一样。那时是不可思议的孤独,你将不能支持自己,而倾仆到无底的黑暗里去。一个情人常喜欢说:"我愿意将所有的都献给你!"谁真知道他或她所有的是些甚么呢?第一个说这句话的人,只是表示自己的慷慨,至多也只是表示一种理想;以后跟着说的,更只是"口头禅"而已。所以朋友间,甚至恋人间,沉默还是不可少的。你的话应该像黑夜的星星,不应该像除夕的爆竹--谁稀罕那彻宵的爆竹呢?而沉默有时更有诗意。譬如在下午,在黄昏,在深夜,在大而静的屋子里,短时的沉默,也许远胜于连续不断的倦怠了的谈话。有人称这种境界为"无言之美",你瞧,多漂亮的名字!--至于所谓"拈花微笑",那更了不起了!

  可是沉默也有不行的时候。人多时你容易沉默下去,一主一客时,就不准行。你的过分沉默,也许把你的生客惹恼了,赶跑了!倘使你愿意赶他,当然很好;倘使你不愿意呢,你就得不时的让他喝茶,抽烟,看画片,读报,听话匣子,偶然也和他谈谈天气,时局--只是复述报纸的记载,加上几个不能解决的疑问--,总以引他说话为度。于是你点点头,哼哼鼻子,时而叹叹气,听着。他说完了,你再给起个头,照样的听着。但是我的朋友遇见过一个生客,他是一位准大人物,因某种礼貌关系去看我的朋友。他坐下时,将两手笼起,搁在桌上。说了几句话,就止住了,两眼炯炯的直看着我的朋友。我的朋友窘极,好容易陆陆续续的找出一句半句话来敷衍。这自然也是沉默的一种用法,是上司对属僚保持威严用的。用在一般交际里,未免太露骨了;而在上述的情形中,不为主人留一些余地,更属无礼。大人物以及准大人物之可怕,正在此等处。至于应付的方法,其实倒也有,那还是沉默;只消照样笼了手,和他对看起来,他大约也就无可奈何了罢?

  (原载1932年11月7日《清华周刊》第38卷第6期)

  撩天儿

  《世说新语·品藻》篇有这么一段儿:

  王黄门兄弟三人俱诣谢公。子猷,子重多说俗事,子敬寒温而已。既出,坐客问谢公:"向三贤孰愈?"谢公曰:"小者最胜。"客曰:"何以知之?"谢公曰,"‘吉人之辞寡,躁人之辞多。’推此知之".

  王子敬只谈谈天气,谢安引《易系辞传》的句子称赞他话少的好。《世说》的作者记他的两位哥哥"多说俗事",那么,"寒温"就是雅事了。"寡言"向来认为美德,原无雅俗可说;谢安所赞美的似乎是"寒温‘而已’",刘义庆所着眼的却似乎是"‘寒温’而已",他们的看法是不一样的。

  "寡言"虽是美德,可是"健谈","谈笑风生",自来也不失为称赞人的语句。这些可以说是美才,和美德是两回事,却并不互相矛盾,只是从另一角度看人罢了。只有"花言巧语"才真是要不得的。古人教人寡言,原来似乎是给执政者和外交官说的。这些人的言语关系往往很大,自然是谨慎的好,少说的好。后来渐渐成为明哲保身的处世哲学,却也有它的缘故。说话不免陈述自己,评论别人。这些都容易落把柄在听话人的手里。旧小说里常见的"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就是教人少陈述自己。《女儿经》里的"张家长,李家短,他家是非你莫管",就是教人少评论别人。这些不能说没有道理。但是说话并不一定陈述自己,评论别人,像谈论天气之类。就是陈述自己,评论别人,也不一定就"全抛一片心",或道"张家长,李家短"."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这儿就用得着那些美才了。但是"花言巧语"却不在这儿所谓"巧妙"的里头,那种人往往是别有用心的。所谓"健谈","谈笑风生",却只是无所用心的"闲谈","谈天","撩天儿"而已。

  "撩天儿"最能表现"闲谈"的局面。一面是"天儿",是"闲谈"少不了的题目,一面是"撩","闲谈"只是东牵西引那么回事。这"撩"字抓住了它的神儿。日常生活里,商量,和解,乃至演说,辩论,等等,虽不是别有用心的说话,却还是有所用心的说话。只有"闲谈",以消遣为主,才可以算是无所为的,无所用心的说话。人们是不甘静默的,爱说话是天性,不爱说话的究竟是很少的。人们一辈子说的话,总计起来,大约还是闲话多,费话多;正经话太用心了,究竟也是很少的。

  人们不论怎么忙,总得有休息。"闲谈"就是一种愉快的休息。这其实是不可少的。访问,宴会,旅行等社交的活动,主要的作用其实还是闲谈。西方人很能认识闲谈的用处。十八世纪的人说,说话是"互相传达情愫,彼此受用,彼此启发"的。十九世纪的人说,"谈话的本来目的不是增进知识,是消遣".二十世纪的人说,"人的百分之九十九的谈话并不比苍蝇的哼哼更有意义些;可是他愿意哼哼,愿意证明他是个活人,不是个蜡人。谈话的目的,多半不是传达观念,而是要哼哼。"

  "自然,哼哼也有高下;有的像蚊子那样不停的响,真教人生气。可是在晚餐会上,人宁愿做蚊子,不愿做哑子。幸而大多数的哼哼是悦耳的,有些并且是快心的。"看!十八世纪还说"启发",十九世纪只说"消遣",二十世纪更只说"哼哼",一代比一代干脆,也一代比一代透彻了。闲谈从天气开始,古今中外,似乎一例。这正因为天气是个同情的话题,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而又无需乎陈述自己或评论别人。刘义庆以为是雅事,便是因为谈天气是无所为的,无所用心的。但是后来这件雅事却渐渐成为雅俗共赏了;闲谈又叫"谈天",又叫"撩天儿",一面见出天气在闲谈里的重要地位,一面也见出天气这个话题已经普遍化到怎样程度。因为太普遍化了,便有人嫌它古老,陈腐;他们简直觉得天气是个俗不可耐的题目。

  有一回,一对未婚的中国夫妇到伦敦结婚登记局里,是下午三四点钟了,天上云沉沉的,那位管事的老头儿却还笑着招呼说,"早晨好!天儿不错,不是吗?"朋友们传述这个故事,都当作笑话。鲁迅先生的《立论》也曾用"今天天气哈哈哈"讽刺世故人的口吻。那位老头儿和那种世故人来的原是"客套"话,因为太"熟套"了,有时就不免离了谱。但是从此可见谈天气并不一定认真的谈天气,往往只是招呼,只是应酬,至多也只是引子。笑话也罢,讽刺也罢,哼哼总得哼哼的,所以我们都不断的谈着天气。天气虽然是个老题目,可是风云不测,变化多端,未必就是个腐题目;照实际情形看,它还是个好题目。去年二月,美大使詹森过昆明到重庆去。昆明的记者问他,"此次经滇越路,比上次来昆,有何特殊观感?"他答得很妙:"上次天气炎热,此次气候温和,天朗无云,旅行甚为平安舒适。"《中央日报》昆明版,1940年2月22日。这是外交辞令,是避免陈述自己和评论别人的明显的例子。天气有这样的作用,似乎也就无可厚非了。

  谈话的开始难,特别是生人相见的时候。从前通行请教"尊姓","台甫","贵处",甚至"贵庚",等等,一半是认真--知道了人家的姓字,当时才好称呼谈话,虽然随后大概是忘掉的多--,另一半也只是哼哼罢了。自从有了介绍的方式,这一套就用不着了。这一套里似乎只有"贵处"一问还可以就答案发挥下安;别的都只能一答而止,再谈下去,就非换题目不可,那大概还得转到天气上去,要不然,也得转到别的一些琐屑的节目上去,如"几时到的?路上辛苦吧?是第一次到这儿罢?"之类。用介绍的方式,谈话的开始更只能是这些节目。若是相识的人,还可以说"近来好吧?""忙得怎么样?",等等。这些琐屑的节目像天气一样是哼哼词儿,可只是特殊的调儿,同时只能说给一个人听,不像天气是普通的调儿,同时可以说给许多人听。所以天气还是打不倒的谈话的引子--从这个引子可以或断或连的牵搭到四方八面去。

  但是在变动不居的非常时代,大家关心或感兴趣的题目多,谈话就容易开始,不一定从天气下手。天气跑到讽刺的笔下,大概也就在这当儿。我们的正是这种时代。抗战,轰炸,政治,物价,欧战,随时都容易引起人们的谈话,而且尽够谈一个下午或一个晚上,无须换题目。新闻本是谈话的好题目,在平常日子,大新闻就能够取天气而代之,何况这时代,何况这些又都是关切全民族利害的!政治更是个老题目,向来政府常禁止人们谈,人们却偏爱谈。袁世凯、张作霖的时代,北平茶楼多挂着"莫谈国事"的牌子,正见出人们的爱谈国事来。但是新闻和政治总还是跟在天气后头的多,除了这些,人们爱谈的是些逸闻和故事。这又全然回到茶余酒后的消遣了。还有性和鬼,也是闲谈的老题目。据说美国有个化学家,专心致志的研究他的化学,差不多不知道别的,可就爱谈性,不惜一晚半晚的谈下去。鬼呢,我们相信的明明很少,有时候却也可以独占一个晚上。不过这些都得有个引子,单刀直入是很少的。

  谈话也得看是那一等人。平常总是地位差不多职业相近似的人聚会的时候多,话题自然容易找些。若是聚会里夹着些地位相殊或职业不近的人,那就难点儿。引子倒是有现成的,如上文所说种种,也尽够用了,难的是怎样谈下去。若是知识或见闻够广博的,自然可以抓住些新题目,适合这些特殊的客人的兴趣,同时还不至于冷落了别人。要不然,也可以发挥自己的熟题目,但得说成和天气差不多的雅俗共赏的样子。话题就难在这"共赏"或"同情"上头。不用说,题目的性质是一个决定的因子。可是无论甚么地位甚么职业的人,总还是人,人情是不相远的。谁都可以谈谈天气,就是眼前的好证据。虽然是自己的熟题目,只要拣那些听起来不费力而可以满足好奇心的节目发挥开去,也还是可以共赏的。

  这儿得留意隐藏着自己,自己的知识和自己的身分。但是"自己"并非不能作题目,"自己"也是人,只要将"自己"当作一个不多不少的"人"陈述着,不要特别爱惜,更不要得意忘形,人们也会同情的。自己小小的错误或愚蠢,不妨公诸同好,用不着爱惜。自己的得意,若有可以引起一般人兴趣的地方,不妨说是有一个人如此这般,或者以多报少,像不说"很知道"而说"知道一点儿"之类。用自己的熟题目,还有一层便宜处。若有大人物在座,能找出适合他的口味而大家也听得进去的话题,固然很好,可是万一说了外行话,就会引得那大人物或别的人肚子里笑,不如谈自己的,倒是善于用短。无论如何,一番话总要能够教座中人悦耳快心,暂时都忘记了自己的地位和职业才好。

  有些人只愿意人家听自己的谈话。一个声望高,知识广,听闻多,记性强的人,往往能够独占一个场面,滔滔不绝的谈下去。他谈的也许是若干牵搭着的题目,也许只是一个题目。若是座中只三五个人,这也可以是一个愉快的场面,虽然不免有人抱向隅之感。若是人多了,也许就有另行找伴儿搭话的,那就有些杀风景了。这个独占场面的人若是声望不够高,知识和经验不够广,听话的可窘了。人多还可以找伴儿搭话,人少就只好干耗着,一面想别的。在这种聚会里,主人若是尽可能预先将座位安排成可分可合的局势,也许方便些。平常的闲谈可总是引申别人一点儿,自己也说一点儿,想着是别人乐意听听的;别人若乐意听下去,就多说点儿。还得让那默默无言的和冷冷儿的收起那长面孔,也高兴的听着。这才有意思。闲谈不一定增进人们的知识,可是对人对事得有广泛的知识,才可以有谈的;有些人还得常常读些书报,才不至于谈的老是那几套儿。并且得有好性儿,要不然,净闹别扭,真成了"话不投机半句多"了。记性和机智不用说也是少不得的。记性坏,往往谈得忽断忽连的,教人始而闷气,继而着急。机智差,往往赶不上点儿,对不上茬儿。闲谈总是断片的多,大段的需要长时间,维持场面不易。又总是报告的描写的多,议论少。议论不能太认真,太认真就不是闲谈;可也不能太不认真,太不认真就不成其为议论;得斟酌乎两者之间,所以难。议论自然可以批评人,但是得泛泛儿的,远远儿的;也未尝不可骂人,但是得用同情口吻。你说这是戏!人生原是戏。戏也是有道理的,并不一定是假的。闲谈要有意思,所谓"语言无味",就是没有意思。不错,闲谈多半是费话,可是有意思的费话和没有意思的还是不一样。"又臭又长",没有意思;重复,矛盾,老套儿,也没有意思。"又臭又长"也是机智差,重复和矛盾是记性坏,老套儿是知识或见闻太可怜见的。所以除非精力过人,谈话不可太多,时间不可太久,免得露了马脚。古语道,"言多必失",这儿也用得着。

  还有些人只愿意自己听人家的谈话。这些人大概是些不大能,或者有"一锥子也扎不出一句话"的,可是少。那不是笨货就是怪人,可以存而不论。平常所谓不能谈话的,也许是知识或见闻不够用,也许是见的世面少。这种人在家里,在亲密的朋友里,也能有说有笑的,一到了排场些的聚会,就哑了。但是这种人历练历练,能以成。也许是懒。这种人记性大概不好;懒得谈,其实也没谈的。还有,是矜持。这种人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他们在等着一句聪明的话,可是老等不着。--等得着的是"谈言微中"的真聪明人;这种人不能说是不能谈话,只能说是不爱谈话。不爱谈话的却还有深心的人;他们生怕露了甚么口风,落了甚么把柄似的,老等着人家开口。也还有谨慎的人,他们只是小心,不是深心;只是自己不谈或少谈,并不等着人家。这是明哲保身的人。向来所赞美的"寡言",其实就是这样的人。但是"寡言"原来似乎是针对着战国时代"好辩"说的。后世有些高雅的人,觉得话多了就免不了说到俗事上去,爱谈话就免不了俗气,这和"寡言"的本义倒还近些。这些爱"寡言"的人也有他们的道理,谢安和刘义庆的赞美都是值得的。不过不能谈话不爱谈话的人,却往往更愿意听人家的谈话,人情究竟是不甘静默的。--就算谈话免不了俗气,但俗的是别人,自己只听听,也乐得的。一位英国的无名作家说过:"良心好,不愧于神和人,是第一件乐事,第二件乐事就是谈话。"就一般人看,闲谈这一件乐事其实是不可少的。

  (原载1941年1月20日《中学生战时半月刊》第38期)

  如面谈

  朋友送来一匣信笺,笺上刻着两位古装的人,相对拱揖,一旁题了"如面谈"三个大字。是明代钟惺的尺牍选第一次题这三个字,这三个字恰说出了写信的用处。信原是写给"你"或"你们几个人"看的;原是"我"对"你"或"你们几个人"的私人谈话,不过是笔谈罢了。对谈的人虽然亲疏不等,可是谈话总不能像是演说的样子,教听话的受不了。写信也不能像作论的样子,教看信的受不了,总得让看信的觉着信里的话是给自己说的才成。这在乎各等各样的口气。口气合式,才能够"如面谈".但是写信究竟不是"面谈",不但不像"面谈"时可以运用声调表情姿态,等等,并且老是自己的独白,没有穿插和掩映的方便,也比"面谈"难。写信要"如面谈",比"面谈"需要更多的心思和技巧,并不是一下笔就能做到的。

  可是在一种语言里,这种心思和技巧,经过多少代多少人的运用,渐渐的程式化。只要熟习了那些个程式,应用起来,"如面谈"倒也不见得怎样难。我们的文言信,就是久经程式化了的,写信的人利用那些程式,可以很省力的写成合式的,多多少少"如面谈"的信。若教他们写白话,倒不容易写成这样像信的信。《两般秋雨随笔》记着一个人给一个妇人写家信,那妇人要照她说的写,那人周章了半天,终归搁笔。他没法将她说的那些话写成一封像信的信。文言信是有样子的,白话信压根儿没有样子;那人也许觉得白话压根儿就不能用来写信。同样心理,测字先生代那些不识字的写信,也并不用白话;他们宁可用那些不通的文言,如"来信无别"之类。我们现在自然相信白话可以用来写信,而且有时也实行写白话信。但是常写白话文的人,似乎除了胡适之先生外,写给朋友的信,还是用文言的时候多,这只要翻翻现代书简一类书就会相信的。原因只是一个"懒"字。文言信有现成的程式,白话信得句句斟酌,好像作文一般,太费劲,谁老有那么大工夫?文言至今还能苟延残喘,就靠它所有的写信和别的应用文的程式。若我们肯不偷懒,慢慢找出些白话应用文的程式,文言就真"死"了。

  林语堂(1895-1976),原名和乐,后改玉堂,又改语堂。笔名毛驴、宰予、岂青等,福建龙溪人。中国当代着名学者、文学家、语言学家。早年留学国外,回国后在北京大学等着名大学任教,1966年定居台湾,一生着述颇丰。林语堂先生在《论语录体之用》(《论语》二十六期)里说过:

  一人修书,不曰"示悉",而曰"你的芳函接到了",不曰"至感""歉甚",而曰"很感谢你""非常惭愧",便是噜哩噜苏,文章不经济。

  "示悉","至感","歉甚",都是文言信的程式,用来确是很经济,很省力的。但是林先生所举的三句"噜哩噜苏"的白话,恐怕只是那三句文言的直译,未必是实在的例子。我们可以说"来信收到了","感谢","对不起","对不起得很",用不着绕弯儿从文言直译。--若真有这样绕弯儿的,那一定是新式的测字先生!这几句白话似乎也是很现成,很经济的。字数比那几句相当的文言多些,但是一种文体有一种经济的标准,白话的字句组织与文言不同,它们其实是两种语言,繁简当以各自的组织为依据,不当相提并论。白话文固然不必全合乎口语,白话信却总该是越能合乎口语,才越能"如面谈".这几个句子正是我们口头常用的,至少是可以上口的,用来写白话信,我想是合式的。

  麻烦点儿的是"敬启者","专此","敬请大安",这一套头尾。这是一封信的架子;有了它才像一封信,没有它就不像一封信。"敬启者"如同我们向一个人谈话,开口时用的"我对你说"那句子,"专此""敬请大安"相当于谈话结束时用的"没有甚么啦,再见"那句子。但是"面谈"不一定用这一套儿,往往只要一转脸向着那人,就代替了那第一句话,一点头就代替了那第二句话。这是写信究竟不"如面谈"的地方。现在写白话信,常是开门见山,没有相当于"敬启者"的套头。但是结尾却还是装上的多,可也只用"此祝健康!""祝你进步!""祝好!"一类,像"专此""敬请大安"那样分截的形式是不见了。"敬启者"的渊源是很悠久的,司马迁《报任少卿书》开头一句是"太史公牛马走司马迁再拜言,少卿足下","再拜言"就是后世的"敬启者"."少卿足下"在"再拜言"之下,和现行的格式将称呼在"敬启者"前面不一样。既用称呼开头,"敬启者"原不妨省去;现在还因循的写着,只是遗形物罢了。写白话信的人不理会这个,也是自然而然的。"专此""敬请大安"下面还有称呼作全信的真结尾,也可算是遗形物,也不妨省去。但那"套头"差不多全剩了形式,这"套尾"多少还有一些意义,白话信里保存着它,不是没有理由的。

  在文言信里,这一套儿有许多变化,表示写信人和受信人的身分。如给父母去信,就须用"敬禀者","谨此","敬请福安",给前辈去信,就须用"敬肃者","敬请道安",给后辈去信,就须用"启者","专泐","顺问近佳"之类,用错了是会让人耻笑的--尊长甚至于还会生气。白话信的结尾,虽然还没讲究到这些,但也有许多变化;那些变化却只是修辞的变化,并不表明身分。因为是修辞的变化,所以不妨掉掉笔头,来点新鲜花样,引起看信人的趣味,不过总也得和看信人自身有些关切才成。如"敬祝抗战胜利",虽然人同此心,但是"如面谈"的私人的信里,究竟嫌肤廓些。又如"谨致民族解放的敬礼",除非写信人和受信人的双方或一方是革命同志,就不免不亲切的毛病。这都有些像演说或作论的调子。修辞的变化,文言的结尾里也有。如"此颂文祺","敬请春安","敬颂日祉","恭请痊安",等等,一时数不尽,这里所举的除"此颂文祺"是通用的简式外,别的都是应时应景的式子,不能乱用。写白话信的人既然不愿扔掉结尾,似乎就该试试多造些表示身分以及应时应景的式子。只要下笔时略略用些心,这是并不难的。

  最麻烦的要数称呼了。称呼对于口气的关系最是直截的,一下笔就见出,拐不了弯儿。谈话时用称呼的时候少些,闹了错儿,还可以马虎一些。写信不能像谈话那样面对面的,用称呼就得多些;闹了错儿,白纸上见黑字,简直没个躲闪的地方。文言信里称呼的等级很繁多,再加上称呼底下带着的敬语,真是数不尽。开头的称呼,就是受信人的称呼,有时还需要重叠,如"父母亲大人","仁兄大人","先生大人"等。现在"仁兄大人"等是少用了,却换了"学长我兄"之类;至于"父母亲"加上"大人",依然是很普遍的。开头的称呼底下带着的敬语,有的似乎原是些位置词,如"膝下","足下";这表示自己的信不敢直率的就递给受信人,只放在他或他们的"膝下","足下",让他或他们得闲再看。有的原指伺候的人,如"阁下","执事";这表示只敢将信递给"阁下"的公差,或"执事"的人,让他们觑空儿转呈受信人看。可是用久了,用熟了,谁也不去注意那些意义,只当作敬语用罢了。但是这些敬语表示不同的身分,用的人是明白的。这些敬语还有一个紧要的用处。在信文里称呼受信人有时只用"足下","阁下","执事"就成;这些缩短了,替代了开头的那些繁琐的词儿。--信文里并有专用的简短的称呼,像"台端"便是的。另有些敬语,却真的只是敬语,如"大鉴","台鉴","钧鉴","勋鉴","道鉴"等,"有道"也是的。还有些只算附加语,不能算敬语,像"如面","如晤","如握",以及"览","阅","见字","知悉"等,大概用于亲近的人或晚辈。

  结尾的称呼,就是写信人的自称,跟带着的敬语,现在还通用的,却没有这样繁杂。"弟"用得最多,"小弟","愚弟"只偶然看见。光头的名字,用的也最多,"晚","后学","职"也只偶然看见。其余还有"儿","侄"等,"世侄"也用得着,"愚侄"却少--这年头自称"愚"的究竟少了。敬语是旧的"顿首"和新的"鞠躬"最常见;"谨启"太质朴,"再拜"太古老,"免冠"虽然新,却又不今不古的,这些都少用。对尊长通用"谨上","谨肃","谨禀"--"叩禀","跪禀"有些稀罕了似的;对晚辈通用"泐","字"等,或光用名字。

  白话里用主词句子多些,用来写信,需要称呼的地方自然也多些。但是白话信的称呼似乎最难。文言信用的那些,大部分已经成了遗形物,用起来即使不至于觉得封建气,即使不至于觉得满是虚情假意,但是不亲切是真的。要亲切,自然得向"面谈"里去找。可是我们口头上的称呼,还在演变之中,凝成定型的绝无仅有,难的便是这个。我们现在口头上通用于一般人的称呼,似乎只有"先生".而这个"先生"又不像"密斯忒""麦歇"那样真可以通用于一般人。譬如英国大学里教师点名,总称"密斯忒某某",中国若照样在点名时称"某某先生",大家就觉得客气得过火点儿。"先生"之外,白话信里最常用的还有"兄",口头上却也不大听见。这是从文言信里借来称呼比"先生"亲近些的人的。按说十分亲近的人,直写他的名号,原也未尝不可,难的是那些疏不到"先生",又亲不到直呼名号的。所以"兄"是不可少的词儿--将来久假不归,也未可知。

  更难的是称呼女人,刘半农先生曾主张将"密斯"改称"姑娘",却只成为一时的谈柄;我们口头上似乎就没有一个真通用的称呼女人的词儿。固然,我们常说"某小姐","某太太",但写起信来,麻烦就来了。开头可以很自然的写下"某小姐","某太太",信文里再称呼却就绕手;还带姓儿,似乎不像信,不带姓儿,又像丫头老妈子们说话。只有我们口头上偶而一用的"女士",倒可以不带姓儿,但是又有人嫌疑它生刺刺的。我想还是"女士"大方些,大家多用用就熟了。要不,不分男女都用"先生"也成,口头上已经有这么称呼的--不过显得太单调罢了。至于写白话信的人称呼自己,用"弟"的似乎也不少,不然就是用名字。"弟"自然是从文言信里借来的,虽然口头上自称"兄弟"的也有。光用名字,有时候嫌不大客气,这"弟"字也是不可少的,但女人给普通男子写信,怕只能光用名字,称"弟"既不男不女的,称"妹"显然又太亲近了,--正如开头称"兄"一样。男人写给普通女子的信,不用说,也只能光用名字。白话信的称呼却都不带敬语,只自称下有时装上"鞠躬","谨启","谨上",也都是借来的,可还是懒得装上的多。这不带敬语,却是欧化。那些敬语现在看来原够腻味的,一笔勾销,倒也利落,干净。

  五四运动后,有一段儿还很流行称呼的欧化。写白话信的人开头用"亲爱的某某先生"或"亲爱的某某",结尾用"你的朋友某某"或"你的真挚的朋友某某",是常见的,近年来似乎不大有了,即使在青年人的信里。这一套大约是从英文信里抄袭来的。可是在英文里,口头的"亲爱的"和信上的"亲爱的",亲爱的程度迥不一样。口头的得真亲爱的才用得上,人家并不轻易使唤这个词儿;信上的不论你是谁,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得来那么一个"亲爱的"--用惯了,用滥了,完全成了个形式的敬语,像我们文言信里的"仁兄"似的。我们用"仁兄",不管他"仁"不"仁";他们用"亲爱的",也不管他"亲爱的"不"亲爱的".可是写成我们的文字,"亲爱的"就是不折不扣的亲爱的--在我们的语言里,"亲爱"真是亲爱,一向是不折不扣的--,因此看上去老有些碍眼,老觉着过火点儿;甚至还肉麻呢。再说"你的朋友"和"你的真挚的朋友".有人曾说"我的朋友"是标榜,那是用在公开的论文里的。我们虽然只谈不公开的信,虽然普通用"朋友"这词儿,并不能表示客气,也不能表示亲密,可是加上"你的",大书特书,怕也免不了标榜气。至于"真挚的",也是从英文里搬来的。毛病正和"亲爱的"一样。--当然,要是给真亲爱的人写信,怎么写也成,上面用"我的心肝",下面用"你的宠爱的叭儿狗",都无不可,不过本文是就一般程式而论,只能以大方为主罢了。

  白话信还有领格难。文言信里差不多是看不见领格的,领格表现在特种敬语里。如"令尊","嫂夫人","潭府","惠书","手教","示","大着","鼎力","尊裁","家严","内人","舍下","拙着","绵薄","鄙见",等等,比起别种程式,更其是数不尽。有些口头上有,大部分却是写信写出来的。这些足以避免称呼的重复,并增加客气。文言信除了写给子侄,是不能用"尔","汝","吾","我"等词的,若没有这些敬语,遇到领格,势非一再称呼不可;虽然信文里的称呼简短,可是究竟嫌累赘些。这些敬语口头上还用着的,白话信里自然还可以用,如"令尊","大着","家严","内人","舍下","拙着"等,但是这种非常之少。白话信里的领格,事实上还靠重复称呼,要不就直用"你""我"字样。称呼的重复免不了累赘,"你""我"相称,对于生疏些的人,也不合式。这里我想起了"您"字。国语的"您"可用于尊长,是个很方便的敬词--本来是复数,现在却只用作单数。放在信里,作主词也好,作领格也好,既可以减少那累赘的毛病,也不至于显得太托熟似的。

  写信的种种程式,作用只在将种种不同的口气标准化,只在将"面谈"时的一些声调表情姿态等标准化。熟悉了这些程式,无需句斟字酌,在口气上就有了一半的把握,就不难很省力的写成合式的,多多少少"如面谈"的信。写信究竟不是"面谈",所以得这样办;那些程式有的并不出于"面谈",而是写信写出来的,也就是为此。各色各样的程式,不是耍笔头,不是掉枪花,都是实际需要逼出来的。文言信里还不免残存着一些不切用的遗物,白话信却只嫌程式不够用,所以我们不能偷懒,得斟酌情势,多试一些,多造一些。一番番自觉的努力,相信可以使白话信的程式化完成得更快些。

  但是程式在口气的传达上至多只能帮一半忙,那一半还得看怎么写信文儿。这所谓"神而明之,存乎其人",没甚么可说的。不过这里可以借一个例子来表示同一事件可以有怎样不同的口气。胡适之先生说过这样一个故事:

  有一裁缝,花了许多钱送他儿子去念书。一天,他儿子来了一封信。他自己不认识字,他的邻居一个杀猪的倒识字,不过识的字很少。他把信拿去叫杀猪的看。杀猪的说信里是这样的话,"爸爸!赶快给我拿钱来!我没有钱了,快给我钱!"裁缝说,"信里是这样的说吗!好!我让他从中学到大学念了这些年书,念得一点礼貌都没有了!"说着就难过起来。正在这时候,来了一个牧师,就问他为甚么难过。他把原因一说,牧师说,"拿信来,我看看。"就接过信来,戴上眼镜,读道,"父亲老大人,我现在穷得不得了了,请你寄给我一点钱罢!寄给我半镑钱就够了,谢谢你。"裁缝高兴了,就寄两镑钱给他儿子。(《中国禅学的发展史》讲演词,王石子记,一九三四年十二月十六日《北平晨报》)

  有人说,日记和书信里,最能见出人的性情来,因为日记只给自己看,信只给一个或几个朋友看,写来都不做作。"不做作"可不是"信笔所之".日记真不准备给人看,也许还可以"信笔所之"一下;信究竟是给人看的,虽然不能像演说和作论,可也不能只顾自己痛快,真的"信笔"写下去。"如面谈"不是胡帝胡天的,总得有"一点礼貌",也就是一份客气。客气要大方,恰到好处,才是味儿,"如面谈"是需要火候的。

  1940年1月29日-2月1日作。

  (原载1940年2月昆明《中央日报》《平明》副刊第169期)

  人话

  在北平呆过的人总该懂得"人话"这个词儿。小商人和洋车夫等彼此动了气,往往破口问这么句话:

  你懂人话不懂?--要不就说:

  你会说人话不会?

  这是一句很重的话,意思并不是问对面的人懂不懂人话,会不会说人话,意思是骂他不懂人话,不会说人话。不懂人话,不会说人话,干脆就是畜生!这叫拐着弯儿骂人,又叫骂人不带脏字儿。不带脏字儿是不带脏字儿,可到底是"骂街",所以高尚人士不用这个词儿。他们生气的时候也会说"不通人性","不像人","不是人",还有"不像话","不成话",等等,可就是不肯用"人话"这个词儿。"不像话","不成话",是没道理的意思,"不通人性","不像人","不是人"还不就是畜生?比起"不懂人话","不说人话"来,还少拐了一个弯儿呢。可是高尚人士要在人背后才说那些话,当着面大概他们是不说的。这就听着火气小,口气轻似的,听惯了这就觉得"不通人性","不像人","不是人"那几句来得斯文点儿,不像"人话"那么野。其实,按字面儿说,"人话"倒是个含蓄的词儿。

  北平人讲究规矩,他们说规矩,就是客气。我们走进一家大点儿的铺子,总有个伙计出来招待,哈哈腰说,"您来啦!"出来的时候,又是个伙计送客,哈哈腰说,"您走啦,不坐会儿啦?"这就是规矩。洋车夫看同伙的问好儿,总说,"您老爷子好?老太太好?""您少爷在那儿上学?"从不说"你爸爸","你妈妈","你儿子",可也不会说"令尊","令堂","令郎"那些个,这也是规矩。有的人觉得这些都是假仁假义,假声假气,不天真,不自然。他们说北平人有官气,说这些就是凭据。不过天真不容易表现,有时也不便表现。只有在最亲近的人面前,天真才有流露的机会,再说天真有时就是任性,也不一定是可爱的。所以得讲规矩。规矩是调节天真的,也就是"礼",四维之首的"礼".礼须要调节,得有点儿做作是真的,可不能说是假。调节和做作是为了求中和,求平衡,求自然--这儿是所谓"习惯成自然".规矩也罢,礼也罢,无非教给人做人的道理。我们现在到过许多大城市,回想北平,似乎讲究规矩并不坏,至少我们少碰了许多硬钉子。讲究规矩是客气,也是人气,北平人爱说的那套话都是他们所谓"人话".

  别处人不用"人话"这个词儿,只说讲理不讲理,雅俗通用。讲理是讲理性,讲道理。所谓"理性"(这是老名词,重读"理"字,翻译的名词"理性",重读"性"字)自然是人的理性,所谓道理也就是做人的道理。现在人爱说"合理",那个"理"的意思比"讲理"的"理"宽得多。"讲理"当然"合理",这是常识,似乎用不着检出西哲亚里士多德的大帽子,说"人是理性的动物".可是这句话还是用得着,"讲理"是"理性的动物"的话,可不就是"人话"?不过不讲理的人还是不讲理的人,并不明白的包含着"不懂人话","不会说人话"所包含着的意思。讲理不一定和平,上海的"讲茶"就常教人触目惊心的。可是看字面儿,"你讲理不讲理?"的确比"你懂人话不懂?""你会说人话不会?"和平点儿。"不讲理"比"不懂人话","不会说人话"多拐了个弯儿,就不至于影响人格了。所谓做人的道理大概指的恕道,就是孔子所说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而"人话"要的也就是恕道。按说"理"这个词儿其实有点儿灰色,赶不上"人话"那个词儿鲜明,现在也许有人觉得还用得着这么个鲜明的词儿。不过向来的小商人洋车夫等把它用得太鲜明了,鲜明得露了骨,反而糟蹋了它,这真是怪可惜的。

  1943年5月25日作。

  (原载1943年6月昆明《大国民报》)

  论废话

  "废话!""别费话!""少说费话!"都是些不客气的语句,用来批评或阻止别人的话的。这可以是严厉的申斥,可以只是亲密的玩笑,要看参加的人,说的话,和用这些语句的口气。"废"和"费"两个不同的字,一般好像表示同样的意思,其实有分别。旧小说里似乎多用"费话",现代才多用"废话".前者着重在啰唆,啰唆所以无用;后者着重在无用,无用就觉啰唆。平常说"废物","废料",都指斥无用,"废话"正是一类。"费"是"白费","浪费",虽然指斥,还是就原说话人自己着想,好像还在给他打算似的。"废"却是听话的人直截指斥,不再拐那个弯儿,细味起来该是更不客气些。不过约定俗成,我们还是用"废"为正字。

  道家教人"得意而忘言",言既该忘,到头儿岂非废话?佛家告人真如"不可说",禅宗更指出"开口便错":所有言说,到头儿全是废话。他们说言不足以尽意,根本怀疑语言,所以有这种话。说这种话时虽然自己暂时超出人外言外,可是还得有这种话,还得用言来"忘言",说那"不可说"的。这虽然可以不算矛盾,却是不可解的连环。所有的话到头来都是废话,可是人活着得说些废话,到头来废话还是不可废的。道学家教人少作诗文,说是"玩物丧志",说是"害道",那么诗文成了废话,这所谓诗文指表情的作品而言。但是诗文是否真是废话呢?

  跟着道家、佛家站在高一层看,道学家一切的话也都不免废话;让我们自己在人内言内看,诗文也并不真是废话。人有情有理,一般的看,理就在情中,所以俗话说"讲情理".俗话也可以说"讲理","讲道理",其实讲的还是"情理";不然讲死理或死讲理怎么会叫做"不通人情"呢?道学家只看在理上,想要将情抹杀,诗文所以成了废话。但谁能无情?谁不活在情里?人一辈子多半在表情的活着;人一辈子好像总在说理,叙事,其实很少同时不在不知不觉中表情的。"天气好!""吃饭了?"岂不都是废话?可是老在人嘴里说着。看个朋友商量事儿,有时得闲闲说来,言归正传,写信也常如此。外交辞令更是不着边际的多。--战国时触龙说赵太后,也正仗着那一番废话。再说人生是个动,行是动,言也是动;人一辈子一半是行,一半是言。一辈子说话作文,若是都说道理,那有这么多道理?况且谁能老是那么矜持着?人生其实多一半在说废话。诗文就是这种废话。得有点废话,我们才活得有意思。

  不但诗文,就是儿歌,民谣,故事,笑话,甚至无意义的接字歌,绕口令,等等,也都给人安慰,让人活得有意思。所以儿童和民众爱这些废话,不但儿童和民众,文人,读书人也渐渐爱上了这些。英国吉士特顿曾经提倡"无意义的话",并曾推荐那本《无意义的书》,正是儿歌等等的选本。这些其实就可以译为"废话"和"废话书",不过这些废话是无意义的。吉士特顿大概觉得那些有意义的废话还不够"废"的,所以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在繁剧的现代生活里,这种无意义的废话倒是可以慰情,可以给我们休息,让我们暂时忘记一切。这是受用,也就是让我们活得有意思。--就是说理,有时也用得着废话,如逻辑家无意义的例句"张三是大于","人类是黑的"等。这些废话最见出所谓无用之用;那些有意义的,其实也都以无用为用。有人曾称一些学者为"有用的废物",我们也不妨如法炮制,称这些有意义的和无意义的废话为"有用的废话".废是无用,到头来不可废,就又是有用了。

  话说回来,废话都有用么?也不然。汉代申公说,"为政不在多言,顾力行何如耳。""多言"就是废话。为政该表现于行事,空言不能起信;无论怎么好听,怎么有道理,不能兑现的支票总是废物,不能实践的空言总是废话。这种巧语花言到头来只教人感到欺骗,生出怨望,我们无须"多言",大家都明白这种废话真是废话。有些人说话爱跑野马,闹得"游骑无归".有些人作文"下笔千言,离题万里".但是离题万里跑野马,若能别开生面,倒也很有意思。只怕老在圈儿外兜圈子,兜来兜去老在圈儿外,那就千言万语也是白饶,只教人又腻味又着急。这种才是"知难";正为不知,所以总说不到紧要去处。这种也真是废话。还有人爱重复别人的话。别人演说,他给提纲挈领;别人谈话,他也给提纲挈领。若是那演说谈话够复杂的或者够杂乱的,我们倒也乐意有人这么来一下。可是别人说得清清楚楚的,他还要来一下,甚至你自己和他谈话,他也要对你来一下--妙在丝毫不觉,老那么津津有味的,真教人啼笑皆非。其实谁能不重复别人的话,古人的,今人的?但是得变化,加上时代的色彩,境地的色彩,或者自我的色彩,总让人觉着有点儿新鲜玩意儿才成。不然真是废话,无用的废话!

  1944年4月10~12日作。

  (原载1944年5月28日《生活文艺》第2号)

  很好

  "很好"这两个字真是挂在我们嘴边儿上的。我们说,"你这个主意很好。""你这篇文章很好。""张三这个人很好。""这东西很好。"人家问,"这件事如此这般的办,你看怎么样?"我们也常常答道,"很好。"有时顺口再加一个,说"很好,很好".或者不说"很好",却说"真好",语气还是一样,这么说,我们不都变成了"好好先生"了么?我们知道"好好先生"不是无辨别的蠢才,便是有城府的乡愿。乡愿和蠢才尽管多,但是谁也不能相信常说"很好","真好"的都是蠢才或乡愿。平常人口头禅的"很好"或"真好",不但不一定"很"好或"真"好,而且不一定"好";这两个语其实只表示所谓"相当的敬意,起码的同情"罢了。

  在平常谈话里,敬意和同情似乎比真理重要得多。一个人处处讲真理,事事讲真理,不但知识和能力不许可,而且得成天儿和别人闹别扭;这不是活得不耐烦,简直是没法活下去。自然一个人总该有认真的时候,但在不必认真的时候,大可不必认真;让人家从你嘴边儿上得着一点点敬意和同情,保持彼此间或浓或淡的睦谊,似乎也是在世为人的道理。说"很好"或"真好",所着重的其实不是客观的好评而是主观的好感。用你给听话的一点点好感,换取听话的对你的一点点好感,就是这么回事而已。

  你若是专家或者要人,一言九鼎,那自当别论;你不是专家或者要人,说好说坏,一般儿无足重轻,说坏只多数人家背地里议论你嘴坏或脾气坏而已,那又何苦来?就算你是专家或者要人,你也只能认真的批评在你门槛儿里的,世界上没有万能的专家或者要人,那么,你在说门槛儿外的话的时候,还不是和别人一般的无足重轻?还不是得在敬意和同情上着眼?我们成天听着自己的和别人的轻轻儿的快快儿的"很好"或"真好"的声音,大家肚子里反正明白这两个语的分量。若有人希图别人就将自己的这种话当作确切的评语,或者简直将别人的这种话当作自己的确切的评语,那才真是乡愿或蠢才呢。

  我说"轻轻儿的","快快儿的",这就是所谓语气。只要那么轻轻儿的快快儿的,你说"好得很","好极了","太好了",都一样,反正不痛不痒的,不过"很好","真好"说着更轻快一些就是了。可是"很"字,"真"字,"好"字,要有一个说得重些慢些,或者整个儿说得重些慢些,分量就不同了。至少你是在表示你喜欢那个主意,那篇文章,那个人,那东西,那办法,等等,即使你还不敢自信你的话就是确切的评语。有时并不说得重些慢些,可是前后加上些字儿,如"很好,咳!""可真好。""我相信张三这个人很好。""你瞧,这东西真好。"也是喜欢的语气。"好极了"等语,都可以如法炮制。

  可是你虽然"很"喜欢或者"真"喜欢这个那个,这个那个还未必就"很"好,"真"好,甚至于压根儿就未必"好".你虽然加重的说了,所给予听话人的,还只是多一些的敬意和同情,并不能阐发这个那个的客观的价值。你若是个平常人,这样表示也尽够教听话的满意了。你若是个专家,要人,或者准专家,准要人,你要教听话的满意,还得指点出"好"在那里,或者怎样怎样的"好".这才是听话的所希望于你们的客观的好评,确切的评语呢。

  说"不错","不坏",和"很好","真好"一样;说"很不错","很不坏"或者"真不错","真不坏",却就是加字儿的"很好","真好"了。"好"只一个字,"不错","不坏"都是两个字;我们说话,有时长些比短些多带情感,这里正是个例子。"好"加上"很"或"真"才能和"不错","不坏"等量,"不错","不坏"再加上"很"或"真",自然就比"很好","真好"重了。可是说"不好"却干脆的是不好,没有这么多阴影。像旧小说里常见到的"说声‘不好’"和旧戏里常听到的"大事不好了",可为代表。这里的"不"字还保持着它的独立的价值和否定的全量,不像"不错","不坏"的"不"字已经融化在成语里,没有多少劲儿。本来呢,既然有胆量在"好"上来个"不"字,也就无需乎再躲躲闪闪的;至多你在中间夹上一个字儿,说"不很好","不大好",但是听起来还是差不多的。

  话说回来,既然不一定"很"好或"真"好,甚至于压根儿就不一定"好",为甚么不沉默呢?不沉默,却偏要说点儿甚么,不是无聊的敷衍吗?但是沉默并不是件容易事,你得有那种忍耐的功夫才成。沉默可以是"无意见",可以是"无所谓",也可以是"不好",听话的却顶容易将你的沉默解作"不好",至少也会觉着你这个人太冷,连嘴边儿上一点点敬意和同情都吝惜不给人家。在这种情景之下,你要不是生就的或炼就的冷人,你忍得住不说点儿甚么才怪!要说,也无非"很好","真好"这一套儿。人生于世,遇着不必认真的时候,乐得多爱点儿,少恨点儿,似乎说不上无聊;敷衍得别有用心才是的,随口说两句无足重轻的好听的话,似乎也还说不上。

  我屡次说到听话的。听话的人的情感的反应,说话的当然是关心的。谁也不乐意看尴尬的脸是不是?廉价的敬意和同情却可以遮住人家尴尬的脸,利他的原来也是利己的;一石头打两鸟儿,在平常的情形之下,又何乐而不为呢?世上固然有些事是当面的容易,可也有些事儿是当面的难。就说评论好坏,背后就比当面自由些。这不是说背后就可以放冷箭说人家坏话。一个人自己有身分,旁边有听话的,自爱的人那能干这个!这只是说在人家背后,顾忌可以少些,敬意和同情也许有用不着的时候。虽然这时候听话的中间也许还有那个人的亲戚朋友,但是究竟隔了一层;你说声"不很好"或"不大好",大约还不至于见着尴尬的脸的。当了面就不成。当本人的面说他这个那个"不好",固然不成,当许多人的面说他这个那个"不好",更不成。当许多人的面说他们都"不好",那简直是以寡敌众;只有当许多人的面泛指其中一些人这点那点"不好",也许还马虎得过去。所以平常的评论,当了面大概总是用"很好","真好"的多。--背后也说"很好","真好",那一定说得重些慢些。

  可是既然未必"很"好或者"真"好,甚至于压根儿就未必"好",说一个"好"还不成么?为甚么必得加上"很"或"真"呢?本来我们回答"好不好?"或者"你看怎么样?"等问题,也常常只说个"好"就行了。但是只在答话里能够这么办,别的句子里可不成。一个原因是我国语言的惯例。单独的形容词或形容语用作句子的述语,往往是比较级的。如说"这朵花红","这花朵素净","这朵花好看",实在是"这朵花比别的花红","这朵花比别的花素净","这朵花比别的花好看"的意思。说"你这个主意好","你这篇文章好","张三这个人好","这东西好",也是"比别的好"的意思。另一个原因是"好"这个词的惯例。句里单用一个"好"字,有时实在是"不好".如厉声指点着说"你好!"或者摇头笑着说,"张三好,现在竟不理我了。""他们这帮人好,竟不理这个碴儿了。"因为这些,要表示那一点点敬意和同情的时候,就不得不重话轻说,借用到"很好"或"真好"两个语了。

  1939年10月15-16日作

  (原载1939年10月25日昆明《中央日报》《平明》副刊第109期)

  是喽嘛

  初来昆明的人,往往不到三天,便学会了"是喽嘛"这句话。这见出"是喽嘛"在昆明,也许在云南罢,是一句普遍流行的应诺语。别地方的应诺语也很多,像"是喽嘛"这样普遍流行的似乎少有,所以引起初来的人的趣味。初来的人学这句话,一面是闹着玩儿,正和到别的任何一个新地方学着那地方的特别话的心情一样。譬如到长沙学着说"毛得",就是如此。但是这句话不但新奇好玩儿,简直太新奇了,乍听不惯,往往觉得有些不客气,特别是说在一些店员和人力车夫的嘴里。他们本来不太讲究客气,而初来的人跟他们接触最多;一方面在他们看来,初来的人都是些趾高气扬的外省人,也有些不顺眼。在这种小小的摩擦里,初来的人左听是一个生疏的"是喽嘛",右听又是一个生疏的"是喽嘛",不知不觉就对这句话起了反感,学着说,多少带点报复的意味。

  "是喽嘛"有点像绍兴话的"是唉","是唉"读成一个音,那句应诺语乍听起来有时候也好像带些不客气。其实这两句话都可以算是平调,固然也跟许多别的话一样可以说成不客气的强调,可还是说平调的多。

  现在且只就"是喽嘛"来看。"喽"字大概是"了"字的音转,这"喽"字是肯定的语助词。"嘛"字是西南官话里常用的语助词,如说"吃嘛","看嘛","听嘛","睡嘛","唱嘛",还有"振个嘛","振"是"这们"的合音,"个"相当于"样",好像是说"这们着罢"."是喽"或"是了"并不特别,特别的是另加的"嘛"字的煞尾。这个煞尾的语助词通常似乎表示着祈使语气,是客气的请求或不客气的命令。在"是喽嘛"这句话里却不一样,这个"嘛"似乎只帮助表示肯定的语气,对于"是喽"有加重或强调的作用。也许就是这个肯定的强调,引起初来的人的反感。但是日子久了,听惯了,就不觉其为强调了;一句成天在嘴上在耳边的话,强调是会变为平调的。昆明人还说"好喽嘛",语气跟"是喽嘛"一样。

  昆明话的应诺语还有"是"这一句,也是别地方没有的。它的普遍的程度,不如"是喽嘛",却在别的应诺语之上。前些时有个云南朋友(他不是昆明人)告诉我,"是"是旧的说法,"是喽嘛"是新的。我疑心他是依据这两句话普遍的程度而自己给定出的解释。据我的观察,"是"是女人和孩子说的多,是一句客气的应诺语。"是"就是"是呢","呢"字在这里也用作肯定的语助词。北平话读"呢"为"哪",例如说,"还没有来哪","早着哪",都是平调,可不说"是哪".昆明读成"",比"哪"字显得细声细气的,所以觉得客气;男人不大爱说,也许就为了这个原故。

  从字音上说,"喽"字的子音(l)比""字的子音(n)硬些,"嘛"字的母音(a)比""字的母音(ei)宽些,所以"喽嘛"这个语助词显得粗鲁些。"是喽嘛"这句话,若将"是"字或"嘛"字重读或拖长,就真成了不客气的强调。听的人觉得是在受教训似的,像一位前辈先生老气横秋的向自己说,"你的话算说对啦!"要不然,就会觉得说话的是在厌烦自己似的,他好像是说,"得勒,别废话啦!""是嘞"这句话却不相同,它带点儿嫩气,总是客客气气的。昆明人也说"好",跟"好喽嘛"在语气上的分别,和两个"是"字句一样。

  昆明话的应诺语,据我所听到的,还有两个。一个是"是噢!"说起来像一个多少的"少"字。这是下对上的应诺语,有如北平的"着"字,但是用的很少,比北平的"着"字普遍的程度差得多。又一个是"是的喽唦".有一回走过菜市,听见一个外省口音的太太向一个卖东西的女人说,"我常买你的!"那女人应着"是的喽唦",下文却不知怎么样。这句话似乎也是强调转成了平调,别处倒也有的。

  上面说起"着"字,我想到北平的应诺语。北平人说"是得(的)",是平调。"是呀"带点同情,是"你说着了"的味儿。"可不是!""可不是吗!"比"是呀"同情又多些。"是啊?"表示有点儿怀疑,也许不止一点儿怀疑,可是只敢或者只愿意表示这一点儿。"是吗?"怀疑就多一些,"是吗!"却带点儿惊。这些都不特别另加语助词,都含着多多少少的客气。

  1939年5月30日作。

  (原载1939年6月7日昆明《中央日报》《平明》副刊第17期)

  不知道

  世间有的是以不知为知的人。孔子老早就教人"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这是知识的诚实。知道自己的不知道,已经难,承认自己的不知道,更是难。一般人在知识上总爱表示自己知道,至少不愿意教人家知道自己不知道。苏格拉底也早看出这个毛病,他可总是盘问人家,直到那些人承认不知道而止。他是为真理。那些受他盘问的人,让他一层层逼下去,到了儿无可奈何,才只得承认自己不知道;但凡有一点儿躲闪的地步,这班人一定还要强词夺理,不肯轻易吐出"不知道"那句话的。在知识上肯坦白的承认自己不知道的,是个了不得的人,即使不是圣人,也该是君子。知道自己的不知道,并且让人家知道自己的不知道,这是诚实,是勇敢。孔子说"是知也",这个不知道其实是真知道--至少真知道自己,所谓自知之明。

  世间可也有以不知为妙的人。《庄子·齐物论》记着:

  啮缺问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恶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曰:"吾恶知之!""然则物无知邪?"曰:"吾恶乎知之!虽然,尝试言之,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

  三问而三不知。最后啮缺问道,"子不知利害,则至人固不知利害乎?"王倪的回答是,至人神妙不测,还有甚么利害呢!他虽然似乎知道至人,可是并不知道至人知道不知道利害,所以还是一个不知。所以《应帝王》里说,"啮缺问于王倪,四问而四不知,啮缺因跃而大喜。"庄学反对知识,王倪才会说知也许是不知,不知也许是知再进一层说,那神妙不测的境界简直是个不可知。王倪的四个不知道使啮缺恍然悟到了那境界,所以他"跃而大喜".这是不知道的妙处,知道了妙处就没有了。《桃花源》里人"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太上隐者"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人与自然为一,也是个不知道的妙。

  人情上也有以不知道为妙的。章回小说叙到一位英雄落难,正在难解难分的生死关头,突然打住道,"不知英雄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这叫做"卖关子".作书的或"说话的"明知道那英雄的性命如何,"看官"或听书的也明知道他知道,他却卖痴卖呆的装作不知道,愣说不知道。他知道大家关心,急着要知道,却偏偏且不说出,让大家更担心,更着急,这才更不能不去听他的看他的。妙就妙在这儿。再说少男少女未结婚的已结婚的提到他们的爱人或伴儿,往往只秃头说一个"他"或"她"字。你若问他或她是谁,那说话的会赌气似的答你,"不知道!"赌气似的是为你明知故问,害羞带撒娇可是一大半儿。孩子在赌气的时候,你问甚么,他往往会给你一个"不知道!"专心的时候也会如此。就是不赌气不专心的时候,你若问到他忌讳或瞒人的话,他还会给你那个"不知道!"而且会赌起气来,至少也会赌气似的。孩子们总还是天真,他的不知道就是天真的妙。这些个不知道其实是"不告诉你!"或"不理你!"或"我管不着!"

  有些脾气不好的成人,在脾气发作的时候也会像孩子似的,问甚么都不知道。特别是你弄坏了他的东西或事情向他商量怎么办的时候,他的第一句答话往往是重重的或冷冷的一个"不知道!"这儿说的还是和你平等的人,若是他高一等,那自然更够受的。孩子遇见这种情形,大概会哭闹一场,可是哭了闹了就完事,倒不像成人会放在心里的。这个"不知道!"其实是"不高兴说给你!"成人也有在专心的时候问甚么都不知道的,那是所谓忘性儿大的人,不太多,而且往往是一半儿忘,一半儿装。忌讳的或瞒人的话,成人的比孩子的多而复杂,不过临到人家问着,他大概会用轻轻的一个"不知道"遮掩过去;他不至于动声色,为的是动了声色反露出马脚。至于像"你这个人真是,不知道利害!"还有,"咳,不知道得多少钱才够我花的!"这儿的不知道却一半儿认真,一半闹着玩儿。认真是真不知道,因为谁能知道呢?你可以说:"天知道你这个人多利害!""鬼知道得多少钱才够我花的!"还是一样的语气。"天知道","鬼知道",明明没有人知道。既然明明没有人知道,还要说"不知道",不是费话?闹着玩儿?闹着玩可并非没有意义,这个不知道其实是为了加重语气,为了强调"你这个人多利害","得多少钱才够我花的"那两句话。

  世间可也有成心以知为不知的,这是世故或策略。俗语道,"一问三不知",就指的这种世故人。他事事怕惹是非,担责任,所以老是给你一个不知道。他不知道,他没有说甚么,闹出了大小错儿是你们的,牵不到他身上去。这个可以说是"明哲保身"的不知道。老师在教室里问学生的书,学生回答"不知道".也许他懒,没有看书,答不出;也许他看了书,还弄不清楚,想着答错了还不如回一个不知道,老师倒可以多原谅些。后一个不知道便是策略。五四运动的时候,北平有些学生被警察厅逮去送到法院。学生会请刘崇佑律师做辩护人。刘先生教那些学生到法院受讯的时候,对于审判官的问话如果不知道怎样回答才好,或者怕出了岔儿,就干脆说一个"不知道".真的,你说"不知道",人家抓不着你的把柄,派不着你的错处。从前用刑讯,即使真不知道,也可以逼得你说"知道",现在的审判官却只能盘问你,用话套你,逼你,或诱你,说出你知道的。你如果小心提防着,多说些个"不知道",审判官也没法奈何你。这个不知道更显然是策略。不过这策略的运用还在乎人。老辣的审判官在一大堆费话里夹带上一两句要紧话,让你提防不着,也许你会漏出一两个知道来,就定了案,那时候你所有的不知道就都变成废物了。

  最需要"不知道"这策略的,是政府人员在回答新闻记者的问话的时候。记者若是提出不能发表或不便发表的内政外交问题来,政府发言人在平常的情形之下总得答话,可是又着不得一点儿边际,所以有些左右为难。固然他有时也可以"默不作声",有时也可以老实答道,"不能奉告"或"不便奉告";但是这么办得发言人的身分高或问题的性质特别严重才成,不然便不免得罪人。在平常的情形之下,发言人可以只说"不知道",既得体,又比较婉转。

  这个不知道其实是"无可奉告",比"不能奉告"或"不便奉告"语气略觉轻些。至于发言人究竟是知道,是不知道,那是另一回事儿,可以不论。现代需用这一个不知道的机会很多。每回的局面却不完全一样。发言人斟酌当下的局面,有时将这句话略加变化,说得更婉转些,也更有趣些,教那些记者不至于窘着走开去。这也可以说是新的人情世故,这种新的人情世故也许比老的还要来得微妙些。

  这个"不知道"的变化,有时只看得出一个"不"字。例如说,"未获得续到报告之前,不能讨论此事",其实就是"现在无可奉告"的意思。前年九月二十日,美国赫尔国务卿接见记者时,"某记者问,外传美国远东战队已奉令集中菲律宾之加维特之说是否属实。赫尔答称,‘微君言,余固不知此事。’"从现在看,赫尔的话大概是真的,不过在当时似乎只是一句幽默的辞令,他的"不知"似乎只是策略而已。去年八月罗斯福总统和邱吉尔首相在大西洋上会晤,华盛顿六日国际社电--"海军当局宣称:当局接得总统所发波多马克号游艇来电,内称游艇现正沿海岸缓缓前进;电讯中并未提及总统将赴海上某地与英首相会晤。"这是一般的宣告,因为当时全世界都在关心这件事。但是宣告里只说了些闲话,紧要关头却用"电讯中并未提及"一句遮掩过去,跟没有说一样。还有,威尔基去年从英国回去,参议员克拉克问他,"威尔基先生,你在周游英伦时,英国希望美国派舰护送军备,你有些知道吗?"威尔基答道,"我想不起有人表示过这样的愿望。""想不起"比"不知道"活动得多;参议员不是新闻记者,威尔基不能不更婉转些,更谨慎些--,可是结果也还是一个"无可奉告".

  这个不知道有时甚至会变成知道,不过知道的都是些似相干又似不相干的事儿,你摸不着头脑,还是一般无二。前年十月八日华盛顿国际社电,说罗斯福总统"恐亚洲局势因滇缅路重开而将发生突变","日来屡与空军作战部长史塔克,海军舰队总司令李却逊,及前海军作战部长现充国防顾问李海等三巨头会商。总统并于接见记者时称,彼等会谈时仅研究地图而已云云。""仅研究地图而已"是答应了"知道",但是这样轻描淡写的,还是"不知道"的比"知道"的多。去年五月,澳总理孟席尔到美国去,谒见罗斯福总统,"会谈一小时之久。后孟氏对记者称:吾人仅对数项事件,加以讨论,吾人实已经行地球一周,结果极令人振奋云。澳驻美公使加赛旋亦对记者称,澳总理与总统所商谈者为古今与将来之事件。""经行地球一周","古今与将来之事件","知道"的圈儿越大,圈儿里"不知道"的就越多。

  这个不知道还会变成"他知道".去年八月二十七日华盛顿合众社电,说记者"问总统对于野村大使所谓日美政策之暌隔必须弥缝,有何感想。总统避不作答,仅谓现已有人以此事询诸赫尔国务卿矣。"已经有人去问赫尔国务卿,国务卿知道,总统就不必作答了。去年五月十六日华盛顿合众社电,说罗斯福总统今日接见记者,说"美国过去曾两次不宣而战,第一次系北非巴巴拉之海盗,曾于一八八三年企图封锁地中海上美国之航行。第二次美将派海军至印度,以保护美国商业,打击英、法、西之海盗。""记者询以‘今日亦有巴巴拉海盗式之人物乎?’总统称,‘请诸君自己判断可也。’""诸君自己判断",你们自己知道,总统也就不必作答了。"他知道"或"你知道",还用发言人的"我"说甚么呢?--这种种的变形,有些虽面目全非,细心吟味,却都从那一个不知道脱胎换骨,不过很微妙就是了。发言人临机应变,尽可层出不穷,但是百变不离其宗;这个不知道也算是神而明之的了。

  1942年1月5日作。

  (原载1942年1月12日《当代评论》第2卷第1期)

  话中有鬼

  不管我们相信有鬼或无鬼,我们的话里免不了有鬼。我们话里不但有鬼,并且铸造了鬼的性格,描画了鬼的形态,赋予了鬼的才智。凭我们的话,鬼是有的,并且是活的。这个来历很多,也很古老,我们有的是鬼传说,鬼艺术,鬼文学。但是一句话,我们照自己的样子创出了鬼,正如宗教家的上帝照他自己的样子创出了人一般。鬼是人的化身,人的影子。我们讨厌这影子,有时可也喜欢这影子。正因为是自己的化身,才能说得活灵活现的,才会老挂在嘴边儿上。

  "鬼"通常不是好词儿。说"这个鬼!"是在骂人,说"死鬼"也是的。还有"烟鬼","酒鬼","馋鬼"等,都不是好话。不过骂人有怒骂,也有笑骂;怒骂是恨,笑骂却是爱--俗语道,"打是疼,骂是爱",就是明证。这种骂尽管骂的人装得牙痒痒的,挨骂的人却会觉得心痒痒的。女人喜欢骂人"鬼……""死鬼!"大概就是这个道理。至于"刻薄鬼","啬刻鬼","小气鬼"等,虽然不大惹人爱似的,可是笑嘻嘻的骂着,也会给人一种热,光却不会有--鬼怎么会有光?光天化日之下怎么会有鬼呢?固然也有"白日见鬼"这句话,那跟"见鬼","活见鬼"一样,只是说你"与鬼为邻",说你是个鬼。鬼没有阳气,所以没有光。所以只有"老鬼","小鬼",没有"少鬼","壮鬼",老年人跟小孩子阳气差点儿,凭他们的年纪就可以是鬼,青年人,中年人阳气正盛,不能是鬼。青年人,中年人也可以是鬼,但是别有是鬼之道,不关年纪。"阎王好见,小鬼难当",那"小"的是地位,所以可怕可恨;若凭年纪,"老鬼"跟"小鬼"倒都是恨也成,爱也成。--若说"小鬼头",那简直还亲亲儿的,热热儿的。又有人爱说"鬼东西",那也还只是鬼,"鬼"就是"东西","东西"就是"鬼".总而言之,鬼贪,鬼小,所以"有钱使得鬼推磨";鬼是一股阴气,是黑暗的东西。人也贪,也小,也有黑暗处,鬼其实是代人受过的影子。所以我们只说"好人","坏人",却只说"坏鬼";恨也罢,爱也罢,从来没有人说"好鬼".

  "好鬼"不在话下,"美鬼"也不在话下,"丑鬼"倒常听见。说"鬼相",说"像个鬼",也都指鬼而言。不过丑的未必就不可爱,特别像一个女人说"你看我这副鬼相!""你看我像个鬼!"她真会想教人讨厌她吗?"做鬼脸"也是鬼,可是往往惹人爱,引人笑。这些都是丑得有意思。"鬼头鬼脑"不但丑,并且丑得小气。"鬼胆"也是小的,"鬼心眼儿"也是小的。"鬼胎"不用说的怪胎,"怀着鬼胎"不用说得担惊害怕。还有,书上说,"冷如鬼手馨!"鬼手是冰凉的,尸体原是冰凉的。"鬼叫","鬼哭"都刺耳难听。--"鬼胆"和"鬼心眼儿"却有人爱,为的是怪可怜见的。从我们话里所见的鬼的身体,大概就是这一些。

  再说"鬼鬼祟祟的"虽然和"鬼头鬼脑"差不多,可只描画那小气而不光明的态度,没有指出身体部分。这就跟着"出了鬼!""其中有鬼!"固然,"鬼","诡"同音,但是究竟因"鬼"而"诡",还是因"诡"而"鬼",似乎是个兜不完的圈子。我们也说"出了花样","其中有花样","花样"正是"诡",是"谲";鬼是诡谲不过的,所以花样多的人,我们说他"鬼得很!"书上的"鬼蜮伎俩",口头的"鬼计多端",指的就是这一类人。这种人只惹人讨厌招人恨,谁爱上了他们才怪!这种人的话自然常是"鬼话".不过"鬼话"未必都是这种人的话,有些居然娓娓可听,简直是"昵昵儿女语",或者是"海外奇谈".说是"鬼话"!尽管不信可是爱听的,有的是。寻常诳语也叫做"鬼话",王尔德说得有理,诳原可以是很美的,只要撒得好。鬼并不老是那么精明,也有马虎的时候,说这种"无关心"的"鬼话",就是他马虎的时候。写不好字叫做"鬼画符",做不好活也叫做"鬼画符",都是马马虎虎的,敷敷衍衍的。若连不相干的"鬼话"都不爱说,"符"也不爱"画",那更是"懒鬼"."懒鬼"还可以希望他不懒,最怕的是"鬼混","鬼混"就简直没出息了。

  从来没有听见过"笨鬼",鬼大概总有点儿聪明,所谓"鬼聪明"."鬼聪明"虽然只是不正经的小聪明,却也有了不起处。"甚么鬼玩意儿!"尽管你瞧不上眼,他的可是一套玩意儿。你笑,你骂,你有时笑不得,哭不得,总之,你不免让"鬼玩意儿"耍一回。"鬼聪明"也有正经的,书上叫做"鬼才".李贺是唯一的号为"鬼才"的诗人,他的诗浓丽和幽险,森森然有鬼气。更上一层的"鬼聪明",书上叫做"鬼工"."鬼工"险而奇,非人力所及。这词儿用来夸赞佳山水,大自然的创作,但似乎更多用来夸赞人们文学的和艺术的创作。还有"鬼斧神工",自然奇妙,也是这一类颂辞。借了"神"的光,"鬼"才能到这"自然奇妙"的一步,不然只是"险而奇"罢了。可是借光也不大易,论书画的将"神品"列在第一,绝不列"鬼品","鬼"到底不能上品,真也怪可怜的。

  1944年5月21日

  (原载1944年昆明《中央日报》《星期增刊》)

  正义

  人间的正义是在那里呢?

  正义是在我们的心里!从明哲的教训和见闻的意义中,我们不是得着大批的正义么?但白白的搁在心里,谁也不去取用,却至少是可惜的事。两石白米堆在屋里,总要吃它干净,两箱衣服堆在屋里,总要轮流穿换,一大堆正义却扔在一旁,满不理会,我们真大方,真舍得!看来正义这东西也真贱,竟抵不上白米的一个尖儿,衣服的一个扣儿。--爽性用它不着,倒也罢了,谁都又装出一副发急的样子,张张皇皇的寻觅着。这个葫芦里卖的甚么药?我的聪明的同伴呀,我真想不通了!

  我不曾见过正义的面,只见过它的弯曲的影儿--在"自我"的唇边,在"威权"的面前,在"他人"的背后。

  正义可以做幌子,一个漂亮的幌子,所以谁都愿意念着它的名字。"我是正经人,我要做正经事",谁都向他的同伴这样隐隐的自诩着。但是除了用以"自诩"之外,正义对于他还有甚么作用呢?他独自一个时,在生人中间时,早忘了它的名字,而去创造"自己的正义"了!他所给予正义的,只是让它的影儿在他的唇边闪烁一番而已。但是,这毕竟不算十分辜负正义,比那凭着正义的名字以行罪恶的,还胜一筹。可怕的正是这种假名行恶的人。他嘴里唱着正义的名字,手里却满满的握着罪恶;他将这些罪恶送给社会,粘上金碧辉煌的正义的签条送了去。社会凭着他所唱的名字和所粘的签条,欣然受了这份礼;就是明知道是罪恶,也还是欣然受了这份礼!易卜生"社会栋梁"一出戏,就是这种情形。这种人的唇边,虽更频繁的闪烁着正义的弯曲的影儿,但是深藏在他们心底的正义,只怕早已霉了,烂了,且将毁灭了。在这些人里,我见不着正义!

  在亲子之间,师傅学徒之间,军官兵士之间,上司属僚之间,似乎有正义可见了,但是也不然。卑幼大抵顺从他们长上的,长上要施行正义于他们,他们诚然是不"能"违抗的--甚至"父教子死,子不得不死"一类话也说出来了。他们发见有形的扑鞭和无形的赏罚在长上们的背后,怎敢去违抗呢?长上们凭着威权的名字施行正义,他们怎敢不遵呢?但是你私下问他们,"信么?服么?"他们必摇摇他们的头,甚至还奋起他们的双拳呢!这正是因为长上们不凭着正义的名字而施行正义的缘故了。这种正义只能由长上行于卑幼,卑幼是不能行于长上的,所以是偏颇的;这种正义只能施于卑幼,而不能施于他人,所以是破碎的;这种正义受着威权的鼓弄,有时不免要扩大到它的应有的轮廓之外,那时它又是肥大的。这些仍旧只是正义的弯曲的影儿。不凭着正义的名字而施行正义,我在这等人哩,仍旧见不着它!

  在没有威权的地方,正义的影儿更弯曲了。名位与金钱的面前,正义只剩淡如水的微痕了。你瞧现在一班大人先生见了所谓督军等人的劲儿!他们未必愿意如此的,但是一当了面,估量着对手的名位,就不免心里一软,自然要给他一些面子--于是不知不觉的就敷衍起来了。至于平常的人,偶然见了所谓名流,也不免要吃一惊,那时就是心里有一百二十个不以为然,也只好姑且放下,另做出一番"足恭"的样子,以表倾慕之诚。所以一班达官通人,差不多是正义的化外之民,他们所做的都是合于正义的,乃至他们所做的就是正义了!--在他们实在无所谓正义与否了。呀!这样,正义岂不已经沦亡了?却又不然。须知我只说"面前"是无正义的,"背后"的正义却幸而还保留着。社会的维持,大部分或者就靠着这背后的正义罢。但是背后的正义,力量究竟是有限的,因为隔开一层,不由的就单弱了。一个为富不仁的人,背后虽然免不了人们的指谪,面前却只有恭敬。一个华服翩翩的人,犯了违警律,就是警察也要让他五分。这就是我们的正义了!我们的正义百分之九十九是在背后的,而在极亲近的人间,有时连这个背后的正义也没有!因为太亲近了,甚么也可以原谅了,甚么也可以马虎了,正义就任怎么弯曲也可以了。背后的正义只有存生疏的人们间。生疏的人们间,没有甚么密切的关系,自然可以用上正义这个幌子。至于一定要到背后才叫出正义来,那全是为了情面的缘故。情面的根柢大概也是一种同情,一种廉价的同情。现在的人们只喜欢廉价的东西,在正义与情面两者中,就尽先取了情面,而将正义放在背后。在极亲近的人间,情面的优先权到了最大限度,正义就几乎等于零,就是在背后也没有了。背后的正义虽也有相当的力量,但是比起面前的正义就大大的不同,启发与戒惧的功能都如搀了水的薄薄的牛乳似的--于是仍旧只算是一个弯曲的影儿。在这些人里,我更见不着正义!

  人间的正义究竟是在那里呢?满藏在我们心里!为甚么不取出来呢?它没有优先权!在我们心里,第一个尖儿是自私,其余就是威权,势力,亲疏,情面,等等;等到这些角色一一演毕,才轮得到我们可怜的正义。你想,时候已经晚了,它还有出台的机会么?没有!所以你要正义出台,你就得排除一切,让它做第一个尖儿。你得凭着它自己的名字叫它出台。你还得抖擞精神,准备一副好身手,因为它是初出台的角儿,捣乱的人必多,你得准备着打--不打不成相识呀!打得站住了脚携住了手,那时我们就能从容的瞻仰正义的面目了。

  1

  (原载《我们的七月》)

  论自己

  翻开辞典,"自"字下排列着数目可观的成语,这些"自"字多指自己而言。这中间包括着一大堆哲学,一大堆道德,一大堆诗文和废话,一大堆人,一大堆我,一大堆悲喜剧。自己"真乃天下第一英雄好汉",有这么些可说的,值得说值不得说的!难怪纽约电话公司研究电话里最常用的字,在五百次通话中会发现三千九百九十次的"我".这"我"字便是自己称自己的声音,自己给自己的名儿。

  自爱自怜!真是天下第一英雄好汉也难免的,何况区区寻常人!冷眼看去,也许只觉得那托自尊大狂妄得可笑;可是这只见了真理的一半儿。掉过脸儿来,自爱自怜确也有不得不自爱自怜的。幼小时候有父母爱怜你,特别是有母亲爱怜你。到了长大成人,"娶了媳妇儿忘了娘",娘这样看时就不必再爱怜你,至少不必再像当年那样爱怜你。--女的呢,"嫁出门的女儿,泼出门的水";做母亲的虽然未必这样看,可是形格势禁而且鞭长莫及,就是爱怜得着,也只算找补点罢了。爱人该爱怜你?然而爱人们的嘴一例是甜蜜的,谁能说"你泥中有我,我泥中有你!"真有那么回事儿?赶到爱人变了太太,再生了孩子,你算成了家,太太得管家管孩子,更不能一心儿爱怜你。你有时候会病,"久病床前无孝子",太太怕也够倦的,够烦的。住医院?好,假如有运气住到像当年北平协和医院样的医院里去,倒是比家里强得多。但是护士们看护你,是服务,是工作;也许夹上点儿爱怜在里头,那是"好生之德",不是爱怜你,是爱怜"人类".--你又不能老呆在家里,一离开家,怎么着也算"作客";那时候更没有爱怜你的。可以有朋友招呼你;但朋友有朋友的事儿,那能教他将心常放在你身上?可以有属员或仆役伺候你,那--说得上是爱怜么?总而言之,天下第一爱怜自己的,只有自己,自爱自怜的道理就在这儿。

  再说,"大丈夫不受人怜。"穷有穷干,苦有苦干;世界那么大,凭自己的身手,那儿就打不开一条路?何必老是向人愁眉苦脸唉声叹气的!愁眉苦脸不顺耳,别人会来爱怜你?自己免不了伤心的事儿,咬紧牙关忍着,等些日子,等些年月,会平静下去的。说说也无妨,只别不拣时候不看地方老是向人叨叨,叨叨得谁也不耐烦的岔开你或者躲开你。也别怨天怨地将一大堆感叹的句子向人身上扔过去。你怨的是天地,倒碍不着别人,只怕别人奇怪你的火气怎么这样大。--自己也免不了吃别人的亏。值不得计较的,不做声吞下肚去。出入大的想法子复仇,力量不够,卧薪尝胆的准备着。可别这儿那儿尽嚷嚷--嚷嚷完了一扔开,倒便宜了那欺负你的人。"好汉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为的是不在人面前露怯相,要人爱怜这"苦人儿"似的,这是要强,不是装。说也怪,不受人怜的人倒是能得人怜的人;要强的人总是最能自爱自怜的人。

  大丈夫也罢,小丈夫也罢,自己其实是渺乎其小的,整个儿人类只是一个小圆球上一些碳水化合物,像现代一位哲学家说的,别提一个人的自己了。庄子所谓马体一毛,其实还是放大了看的。英国有一家报纸登过一幅漫画,画着一个人,仿佛在一间铺子里,周遭陈列着从他身体里分析出来的各种原素,每种标明分量和价目,总数是五先令--那时合七元钱。现在物价涨了,怕要合国币一千元了罢?然而,个人的自己也就值区区这一千元儿!自己这般渺小,不自爱自怜着点又怎么着!然而,"顶天立地"的是自己,"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也是自己;有你说这些大处只是好听的话语,好看的文句?你能愣说这样的自己没有!有这么的自己,岂不更值得自爱自怜的?再说自己的扩大,在一个寻常人的生活里也可见出。且先从小处看。小孩子就爱搜集各国的邮票,正是在扩大自己的世界。从前有人劝学世界语,说是可以和各国人通信。你觉得这话幼稚可笑?可是这未尝不是扩大自己的一个方向。再说这回抗战,许多人都走过了若干地方,增长了若干阅历。特别是青年人身上,你一眼就看出来,他们是和抗战前不同了,他们的自己扩大了。--这样看,自己的小,自己的大,自己的由小而大。在自己都是好的。

  自己都觉得自己好,不错;可是自己的确也都爱好。做官的都爱做好官,不过往往只知道爱做自己家里人的好官,自己亲戚朋友的好官;这种好官往往是自己国家的贪官污吏。做盗贼的也都爱做好盗贼--好喽唦,好伙伴,好头儿,可都只在贼窝里。有大好,有小好,有好得这样坏。自己关闭在自己的丁点大的世界里,往往越爱好越坏。所以非扩大自己不可。但是扩大自己得一圈儿一圈儿的,得充实,得踏实。别像肥皂泡儿,一大就裂。"大丈夫能屈能伸",该屈的得屈点儿,别只顾伸出自己去。也得估计自己的力量。力量不够的话,"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得寸是寸,得尺是尺。总之路是有的。看得远,想得开,把得稳;自己是世界的时代的一环,别脱了节才真算好。力量怎样微弱,可是是自己的。相信自己,靠自己,随时随地尽自己的一份儿往最好里做去,让自己活得有意思,一时一刻一分一秒都有意思。这么着,自爱自怜才真是有道理的。

  1942年9月1日作。

  (原载1942年11月15日《人世间》第1卷第2期)

  论别人

  有自己才有别人,也有别人才有自己。人人都懂这个道理,可是许多人不能行这个道理。本来自己以外都是别人,可是有相干的,有不相干的。可以说是"我的"那些,如我的父母妻子,我的朋友等,是相干的别人,其余的是不相干的别人。相干的别人和自己合成家族亲友;不相干的别人和自己合成社会国家。自己也许愿意只顾自己,但是自己和别人是相对的存在,离开别人就无所谓自己,所以他得顾到家族亲友,而社会国家更要他顾到那些不相干的别人。所以"自了汉"不是好汉,"自顾自"不是好话,"自私自利","不顾别人死活","只知有己,不知有人"的,更都不是好人。所以孔子之道只是个忠恕:忠是"己之所欲,以施于人",恕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是一件事的两面,所以说"一以贯之".孔子之道,只是教人为别人着想。

  可是儒家有"亲亲之杀"的话,为别人着想也有个层次。家族第一,亲戚第二,朋友第三,不相干的别人挨边儿。几千年来顾家族是义务,顾别人多多少少只是义气;义务是分内,义气是分外。可是义务似乎太重了,别人压住了自己。这才来了五四时代。这是个自我解放的时代,个人从家族的压迫下挣出来,开始独立在社会上。于是乎自己第一,高于一切,对于别人,几乎甚么义务也没有了似的。可是又都要改造社会,改造国家,甚至于改造世界,说这些是自己的责任。虽然是责任,却是无限的责任,爱尽不尽,爱尽多少尽多少;反正社会国家世界都可以只是些抽象名词,不像一家老小在张着嘴等着你。所以自己顾自己,在实际上第一,兼顾社会国家世界,在名义上第一。这算是义务。顾到别人,无论相干的不相干的,都只是义气,而且是客气。这些解放了的,以及生得晚没有赶上那种压迫的人,既然自己高于一切,别人自当不在眼下,而居然顾到别人,自当算是客气。其实在这些天子骄子各自的眼里,别人都似乎为自己活着,都得来供养自己才是道理。"我爱我"成为风气,处处为自己着想,说是"真";为别人着想倒说是"假",是"虚伪".可是这儿"假"倒有些可爱,"真"倒有些可怕似的。

  为别人着想其实也只是从自己推到别人,或将自己当作别人,和为自己着想并无根本的差异。不过推己及人,设身处地,确需要相当的勉强,不像"我爱我"那样出于自然。所谓"假"和"真"大概是这种意思。这种"真"未必就好,这种"假"也未必就是不好。读小说看戏,往往会为书中人戏中人捏一把汗,掉眼泪,所谓替古人担忧。这也是推己及人,设身处地;可是因为人和地只在书中戏中,并非实有,没有利害可计较,失去相干的和不相干的那分别,所以"推""设"起来,也觉自然而然。作小说的演戏的就不能如此,得观察,揣摩,体贴别人的口气,身分,心理,才能达到"逼真"的地步。特别是演戏,若不能忘记自己,那非糟不可。这个得勉强自己,训练自己;训练越好,越"逼真",越美,越能感染读者和观众。如果"真"是"自然",小说的读者,戏剧的观众那样为别人着想,似乎不能说是"假".小说的作者,戏剧的演员的观察,揣摩,体贴,似乎"假",可是他们能以达到"逼真"的地步,所求的还是"真".在文艺里为别人着想是"真",在实生活里却说是"假","虚伪",似乎是利害的计较使然;利害的计较是骨子,"真","假","虚伪"只是好看的门面罢了。计较利害过了分,真是像法朗士说的"关闭在自己的牢狱里";老那么关闭着,非死不可。这些人幸而还能读小说看戏,该仔细吟味,从那里学习学习怎样为别人着想。

  五四以来,集团生活发展。这个那个集团和家族一样是具体的,不像社会国家有时可以只是些抽象名词。集团生活将原不相干的别人变成相干的别人,要求你也训练你顾到别人,至少是那广大的相干的别人。集团的约束力似乎一直在增强中,自己不得不为别人着想。那自己第一,自己高于一切的信念似乎渐渐低下头去了。可是来了抗战的大时代。抗战的力量无疑的出于二十年来集团生活的发展。可是抗战以来,集团生活发展的太快了,这儿那儿不免有多少还不能够得着均衡的地方。个人就又出了头,自己就又可以高于一切;现在却不说甚么"真"和"假"了,只凭着神圣的抗战的名字做那些自私自利的事,名义上是顾别人,实际上只顾自己。自己高于一切,自己的集团或机关也就高于一切;自己肥,自己机关肥,别人瘦,别人机关瘦,乐自己的,管不着!--瘦瘪了,饿死了,活该!相信最后的胜利到来的时候,别人总会压下那些猖獗的卑污的自己的。这些年自己实在太猖獗了,总盼望压下它的头去。自然,一个劲儿顾别人也不一定好。仗义忘身,急人之急,确是英雄好汉,但是难得见。常见的不是敷衍妥协的乡愿,就是卑屈甚至谄媚的可怜虫,这些人只是将自己丢进了垃圾堆里!可是,有人说得好,人生是个比例问题。目下自己正在张牙舞爪的,且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先来多想想别人罢!

  1942年8月16日作。

  (原载《文聚》)

  论诚意

  诚伪是品性,却又是态度。从前论人的诚伪,大概就品性而言。诚实,诚笃,至诚,都是君子之德;不诚便是诈伪的小人。品性一半是生成,一半是教养;品性的表现出于自然,是整个儿的为人。说一个人是诚实的君子或诈伪的小人,是就他的行迹总算账。君子大概总是君子,小人大概总是小人。虽然说气质可以变化,盖了棺才能论定人,那只是些特例。不过一个社会里,这种定型的君子和小人并不太多,一般常人都浮沉在这两界之间。所谓浮沉,是说这些人自己不能把握住自己,不免有诈伪的时候。这也是出于自然。还有一层,这些人对人对事有时候自觉的加减他们的诚意,去适应那局势。这就是态度。态度不一定反映出品性来;一个诚实的朋友到了不得已的时候,也会撒个谎甚么的。态度出于必要,出于处世的或社交的必要,常人是免不了这种必要的。这是"世故人情"的一个项目。有时可以原谅,有时甚至可以容许。态度的变化多,在现代多变的社会里也许更会使人感兴趣些。我们嘴里常说的,笔下常写的"诚恳""诚意"和"虚伪"等词,大概都是就态度说的。

  但是一般人用这几个词似乎太严格了一些。照他们的看法,不诚恳无诚意的人就未免太多。而年轻人看社会上的人和事,除了他们自己以外差不多尽是虚伪的。这样用"虚伪"那个词,又似乎太宽泛了一些。这些跟老先生们开口闭口说"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同样犯了笼统的毛病。一般人似乎将品性和态度混为一谈,年轻人也如此,却又加上了"天真""纯洁"种种幻想。诚实的品性确是不可多得,但人孰无过,不论那方面,完人或圣贤总是很少的。我们恐怕只能宽大些,卑之无甚高论,从态度上着眼。不然无谓的烦恼和纠纷就太多了。至于天真纯洁,似乎只是儿童的本分--老气横秋的儿童实在不顺眼。可是一个人若总是那么天真纯洁下去,他自己也许还没有甚么,给别人的麻烦却就太多。有人赞美"童心""孩子气",那也只限于无关大体的小节目,取其可以调剂调剂平板的氛围气。若是重要关头也如此,那时天真恐怕只是任性,纯洁恐怕只是无知罢了。幸而不诚恳,无诚意,虚伪等已经成了口头禅,一般人只是跟着大家信口说着,至多皱皱眉,冷笑笑,表示无可奈何的样子就过去了。自然也短不了认真的,那却苦了自己,甚至于苦了别人。年轻人容易认真,容易不满意,他们的不满意往往是社会改革的动力。可是他们也得留心,若是在诚伪的分别上认真得过了分,也许会成为虚无主义者。

  人与人,事与事之间各有分际,言行最难得恰如其分。诚意是少不得的,但是分际不同,无妨斟酌加减点儿。种种礼数或过场就是从这里来的。有人说礼是生活的艺术,礼的本意应该如此。日常生活里所谓客气,也是一种礼数或过场。有些人觉得客气太拘形迹,不见真心,不是诚恳的态度。这些人主张率性自然。率性自然未尝不可,但是得看人去。若是一见生人就如此这般,就有点野了。即使熟人,毫无节制的率性自然也不成。夫妇算是熟透了的,有时还得"相敬如宾",别人可想而知。总之,在不同的局势下,率性自然可以表示诚意,客气也可以表示诚意,不过诚意的程度不一样罢了。客气要大方,合身分,不然就是诚意太多;诚意太多,诚意就太贱了。

  看人,请客,送礼,也都是些过场。有人说这些只是虚伪的俗套,无聊的玩意儿。但是这些其实也是表示诚意的。总得心里有这个人,才会去看他,请他,送他礼,这就有诚意了。至于看望的次数,时间的长短,请做主客或陪客,送礼的情形,只是诚意多少的分别,不是有无的分别。看人又有回看,请客有回请,送礼有回礼,也只是回答诚意。古语说得好,"来而不往非礼也",无论古今,人情总是一样的。有一个人送年礼,转来转去,自己送出去的礼物,有一件竟又回到自己手里。他觉得虚伪无聊,当作笑谈。笑谈确乎是的,但是诚意还是有的。又一个人路上遇见一个本不大熟的朋友向他说,"我要来看你。"这个人告诉别人说,"他用不着来看我,我也知道他不会来看我,你瞧这句话才没意思哪!"那个朋友的诚意似乎是太多了。凌叔华女士写过一个短篇小说,叫做《外国规矩》,说一位青年留学生陪着一位旧家小姐上公园,尽招呼她这样那样的。她以为让他爱上了,那里知道他行的只是"外国规矩"!这喜剧由于那位旧家小姐不明白新礼数,新过场,多估量了那位留学生的诚意。可见诚意确是有分量的。

  人为自己活着,也为别人活着。在不伤害自己身分的条件下顾全别人的情感,都得算是诚恳,有诚意。这样宽大的看法也许可以使一些人活得更有兴趣些。西方有句话,"人生是做戏。"做戏也无妨,只要有心往好里做就成。客气等一定有人觉得是做戏,可是只要为了大家好,这种戏也值得做的。另一方面,诚恳,诚意也未必不是戏。现在人常说,"我很诚恳的告诉你","我是很有诚意的",自己标榜自己的诚恳,诚意,大有卖瓜的说瓜甜的神气,诚实的君子大概不会如此。不过一般人也已习惯自然,知道这只是为了增加诚意的分量,强调自己的态度,跟买卖人的吆喝到底不是一回事儿。常人到底是常人,得跟着局势斟酌加减他们的诚意,变化他们的态度;这就不免沾上了些戏味。西方还有句话,"诚实是最好的政策","诚实"也只是态度;这似乎也是一句戏词儿。

  (原载1941年1月5日《星期评论》第8期)

  论做作

  做作就是"佯",就是"乔",也就是"装".苏北方言有"装佯"的话,"乔装"更是人人皆知。旧小说里女扮男装是乔装,那需要许多做作。难在装得像。只看坤角儿扮须生的,像的有几个?何况做戏还只在戏台上装,一到后台就可以照自己的样儿,而女扮男装却得成天儿到处那么看!侦探小说里的侦探也常在乔装,装得像也不易,可是自在得多。不过--难也罢,易也罢,人反正有时候得装。其实你细看,不但"有时候",人简直就爱点儿装。"三分模样七分装"是说女人,男人也短不了装,不过不大在模样上罢了。装得像难,装得可爱更难;一番努力往往只落得个"矫揉造作!"所以"装"常常不是一个好名儿。

  "一个做好,一个做歹",小呢逼你出些码头钱,大呢就得让你去做那些不体面的尴尬事儿。这已成了老套子,随处可以看见。那做好的是装做好,那做歹的也装得格外歹些;一松一紧的拉住你,会弄得你啼笑皆非。这一套儿做作够受的。贫和富也可以装。贫寒人怕人小看他,家里尽管有一顿没一顿的,还得穿起好衣服在街上走,说话也满装着阔气,甚么都不在乎似的。--所谓"苏空头".其实"空头"也不止苏州有。--有钱人却又怕人家打他的主意,开口闭口说穷,他能特地去当点儿甚么,拿当票给人家看。这都怪可怜见的。还有一些人,人面前老爱论诗文,谈学问,仿佛天生他一副雅骨头。装斯文其实不能算坏,只是未免"雅得这样俗"罢了。

  有能耐的人,有权位的人有时不免"装模作样","装腔作势".马上可以答应的,却得"考虑考虑";直接可以答应的,却让你绕上几个大弯儿。论地位也只是"上不在天,下不在田",而见客就不起身,只点点头儿,答话只喉咙里哼一两声儿。谁教你求他,他就是这么着!--"笑骂由他笑骂,好官儿甚么的我自为之!"话说回来,拿身分,摆架子有时也并非全无道理。老爷太太在仆人面前打情骂俏,总不大像样,可不是得装着点儿?可是,得恰到分际,"过犹不及".总之别忘了自己是谁!别尽拣高枝爬,一失脚会摔下来的。老想着些自己,谁都装着点儿,也就不觉得谁在装。所谓"装模作样","装腔作势".却是特别在装别人的模样,别人的腔和势!为了抬举自己,装别人;装不像别人,又不成其为自己,也怪可怜见的。

  "不痴不聋,不做阿姑阿翁",有些事大概还是装聋作哑的好。倒不是怕担责任,更不是存着甚么坏心眼儿。有些事是阿姑阿翁该问的,值得问的,自然得问;有些是无需他们问的,或值不得他们问的,若不痴不聋,事必躬亲,阿姑阿翁会做不成,至少也会不成其为阿姑阿翁。记得那儿说过美国一家大公司经理,面前八个电话,每天忙累不堪,另一家经理,室内没有电话,倒是从容不迫的。这后一位经理该是能够装聋作哑的人。"不闻不问",有时候该是一句好话:"充耳不闻","闭目无睹",也许可以作"无为而治"的一个注脚。其实无为多半也是装出来的。至于装作不知,那更是现代政治家外交家的惯技,报纸上随时看得见。--他们却还得勾心斗角的"做姿态",大概不装不成其为政治家外交家罢?

  装欢笑,装悲泣,装嗔,装恨,装惊慌,装镇静,都很难;固然难在像,有时还难在不像而不失自然。"小心陪笑"也许能得当局的青睐,但是旁观者在恶心。可是"强颜为欢",有心人却领会那欢颜里的一丝苦味。假意虚情的哭泣,像旧小说里妓女向客人那样,尽管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也只能引起读者的微笑。--倒是那"忍泪佯低面",教人老大不忍。佯嗔薄怒是女人的"作态",作得恰好是爱娇,所以《乔醋》是一折好戏。爱极翻成恨,尽管"恨得人牙痒痒的",可是还不失为爱到极处。"假意惊慌"似乎是旧小说的常语,事实上那"假意"往往露出马脚。镇静更不易,秦舞阳心上有气脸就铁青,怎么也装不成,荆轲的事,一半儿败在他的脸上。淝水之战谢安装得够镇静的,可是不觉得意忘形摔折了屐齿。所以一个人喜怒不形于色,真够一辈子半辈子装的。

  《乔醋》是戏,其实凡装,凡做作,多少都带点儿戏味--有喜剧,有悲剧。孩子们爱说"假装"这个,"假装"那个,戏味儿最厚。他们认真"假装",可是悲喜一场,到头儿无所为。成人也都认真的装,戏味儿却淡薄得多;戏是无所为的,至少扮戏中人的可以说是无所为,而人们的做作常常是有所为的。所以戏台上装得像的多,人世间装得像的少。戏台上装得像就有叫好儿的,人世间即使装得像,逗人爱也难。逗人爱的大概是比较的少有所为或只消极的有所为的。前面那些例子,值得我们吟味,而装痴装傻也许是值得重提的一个例子。

  做阿姑阿翁得装几分痴,这装是消极的有所为:"金殿装疯"也有所为,就是积极的。历来才人名士和学者,往往带几分傻气。那傻气多少有点儿装,而从一方面看,那装似乎不大有所为,至多也只是消极的有所为。陶渊明的"我醉欲眠卿且去"说是率真,是自然;可是看魏晋人的行径,能说他不带着几分装?不过装得像,装得自然罢了。阮嗣宗大醉六十日,逃脱了和司马昭做亲家,可不也一半儿醉一半儿装?他正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而有一向当时人多说他痴,他大概是颇能做作的罢?

  装睡装醉都只是装糊涂。睡了自然不说话,醉了也多半不说话--就是说话,也尽可以装疯装傻的,给他个驴头不对马嘴。郑板桥最能懂得装糊涂,他那"难得糊涂"一个警句,真喝破了千古聪明人的秘密。还有善忘也往往是装傻,装糊涂;省麻烦最好自然是多忘记,而"忘怀"又正是一件雅事儿。到此为止,装傻,装糊涂似乎是能以逗人爱的;才人名士和学者之所以成为才人名士和学者,至少有几分就仗着他们那不大在乎的装劲儿能以逗人爱好。可是这些人也良莠不齐,魏晋名士颇有仗着装糊涂自私自利的。这就"在乎"了,有所为了,这就不再可爱了。在四川话里装糊涂称为"装疯迷窍",北平话却带笑带骂的说"装蒜","装孙子",可见民众是不大赏识这一套的--他们倒是下的稳着儿。

  1942年10月31日-11月2日作。

  (原载1943年1月15日《文学创作》第1卷第4期)

  论青年

  冯友兰先生在《新事论·赞中华》篇里第一次指出现在一般人对于青年的估价超过老年之上。这扼要的说明了我们的时代。这是青年时代,而这时代该从五四运动开始。从那时起,青年人才抬起了头,发现了自己,不再仅仅的做祖父母的孙子,父母的儿子,社会的小孩子。他们发现了自己,发现了自己的群,发现了自己和自己的群的力量。他们跟传统斗争,跟社会斗争,不断的在争取自己领导权甚至社会领导权,要名副其实的做新中国的主人。但是,像一切时代一切社会一样,中国的领导权掌握在老年人和中年人的手里,特别是中年人的手里。于是乎来了青年的反抗,在学校里反抗师长,在社会上反抗统治者。他们反抗传统和纪律,用怠工,有时也用挺击。中年统治者记得五四以前青年的沉静,觉着现在青年爱捣乱,惹麻烦,第一步打算压制下去。可是不成。于是乎敷衍下去。敷衍到了难以收拾的地步,来了集体训练,开出新局面,可是还得等着瞧呢。

  青年反抗传统,反抗社会,自古已然,只是一向他们低头受压,使不出大力气,见得沉静罢了。家庭里父代和子代闹别扭是常见的,正是压制与反抗的征象。政治上也有老少两代的斗争,汉朝的贾谊到戊戌六君子,例子并不少。中年人总是在统治的地位,老年人势力足以影响他们的地位时,就是老年时代,青年人势力足以影响他们的地位时,就是青年时代。老年和青年的势力互为消长,中年人却总是在位,因此无所谓中年时代。老年人的衰朽,是过去,青年人还幼稚,是将来,占有现在的只是中年人。他们一面得安慰老年人,培植青年人,一面也在讥笑前者,烦厌后者。安慰还是顺的,培植却常是逆的,所以更难。培植是凭中年人的学识经验做标准,大致要养成有为有守爱人爱物的中国人。青年却恨这种切近的典型的标准妨碍他们飞跃的理想。他们不甘心在理想还未疲倦的时候就被压进典型里去,所以总是挣扎着,在憧憬那海阔天空的境界。中年人不能了解青年人为甚么总爱旁逸斜出不走正路,说是时代病。其实这倒是成德达材的大路;压迫的,挣扎着,材德的达成就在这两种力的平衡里。这两种力永恒的一步步平衡着,自古已然,不过现在更其表面化罢了。

  青年人爱说自己是"天真的","纯洁的".但是看看这时代,老练的青年可真不少。老练却只是工于自谋,到了临大事,决大疑,似乎又见得幼稚了。青年要求进步,要求改革,自然很好,他们有的是奋斗的力量。不过大处着眼难,小处下手易,他们的饱满的精力也许终于只用在自己的物质的改革跟进步上;于是骄奢淫佚,无所不为,有利无义,有我无人。中年里原也不缺少这种人,效率却赶不上青年的大。眼光小还可以有一步路,便是做自了汉,得过且过的活下去;或者更退一步,遇事消极,马马虎虎对付着,一点不认真。中年人这两种也够多的。可是青年时就染上这些习气,未老先衰,不免更教人毛骨悚然。所幸青年人容易回头,"浪子回头金不换",不像中年人往往将错就错,一直沉到底里去。

  青年人容易脱胎换骨改样子,是真可以自负之处;精力足,岁月长,前路宽,也是真可以自负之处。总之可能多。可能多倚仗就大,所以青年人狂。人说青年时候不狂,甚么时候才狂?不错。但是这狂气到时候也得收拾一下,不然会忘其所以的。青年人爱讽刺,冷嘲热骂,一学就成,挥之不去;但是这只足以取快一时,久了也会无聊起来的。青年人骂中年人逃避现实,圆通,不奋斗,妥协,自有他们的道理。不过青年人有时候让现实笼罩住,伸不出头,张不开眼,只模糊的看到面前一段儿路,真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这又是小处。若是能够偶然到所谓"世界外之世界"里歇一下脚,也许可以将自己放大些。青年也有时候偏执不回,过去一度以为读书就不能救国就是的。那时蔡孑民先生却指出"读书不忘救国,救国不忘读书".这不是妥协,而是一种权衡轻重的圆通观。懂得这种圆通,就可以将自己放平些。能够放大自己,放平自己,才有真正的"工作与严肃",这里就需要奋斗了。

  蔡孑民先生不愧人师,青年还是需要人师。用不着满口仁义道德,道貌岸然,也用不着一手摊经,一手握剑,只要认真而亲切的服务,就是人师。但是这些人得组织起来,通力合作。讲情理,可是不敷衍,重诱导,可还归到守法上。不靠婆婆妈妈气去乞怜青年人,不靠甜言蜜语去买好青年人,也不靠刀子手枪去示威青年人。只言行一致后,先一致的按着应该做的放胆放手做去。不过基础得打在学校里;学校不妨尽量社会化,青年训练却还是得在学校里。学校好像实验室,可以严格的计划着进行一切;可不是温室,除非让它堕落到那地步。训练该注重集体的,集体训练好,个体也会改样子。人说教师只消传授知识就好,学生做人,该自己磨练去。但是得先有集体训练,教青年有胆量帮助人,制裁人,然后才可以让他们自己磨练去。这种集体训练的大任,得教师担当起来。现行的导师制注重个别指导,琐碎而难实践,不如缓办,让大家集中力量到集体训练上。学校以外倒是先有了集中训练,从集中军训起头,跟着来了各种训练班。前者似乎太单纯了,效果和预期差得多,后者好像还差不多。不过训练班至多只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培植根基还得在学校里。在青年时代,学校的使命更重大了,中年教师的责任也更重大了,他们得任劳任怨的领导一群群青年人走上那成德达材的大路。

  1944年6月9日作。

  (原载1944年8月《中学生》第78期)

  论轰炸

  敌机的轰炸是可怕的,也是可恨的;但是也未尝不是可喜的。轰炸使得每一个中国人,凭他在那个角落儿里,都认识了咱们的敌人;这是第一回,每一个中国人都觉得自己有了一个民族,有了一个国家。从前军阀混战,只是他们打他们的。那时候在前方或在巷战中,自然也怕,也恨,可是天上总还干干净净的,掉不了炸弹机关枪子儿。在后方或别的省区,更可以做没事人儿。这一回抗战,咱们头顶上来了敌机;它们那儿都来得,那儿都扫射得,轰炸得--不论前方后方,咱们的地方是一大片儿。绝对安全的角落儿,没有--无所逃于天地之间!警报响了,谁都跑,谁都找一个角落儿躲着。谁都一样儿怕,一样儿恨;敌人是咱们大家的,也是咱们每一个人的。谁都觉得这一回抗战是为了咱们自己,是咱们自己的事儿。

  轰炸没准儿,敌人爱多咱来多咱来,还有,他们爱炸那儿炸那儿。咱们的敌人野蛮得很,他们滥炸不设防的城市,非作战的民众。所以那儿都得提防着,甚么时候都得提防着。防空?是的,防空不论是积极的消极的,都只有相对的效用,怎么着也不能使敌机绝不来炸。所以每个人自己还得随地提防着。警报响了,小乡镇上的人一样儿跑,疏散区的人也会跑到田里树林里防空壕里--至少在楼上的会跑到楼下去。轰炸老使人担着一份儿心,放不下,咱们每个人的生命都在受着轰炸的威胁。咱们每个人就都想把敌人打出去,天上,地下,海里都归咱们自己。咱们得复兴这个民族,建立一个新国家。新国家就建立在轰炸过的旧基址上,咱们每个人有力出力,都来一份儿。

  警报比轰炸多,警报的力量其实还比轰炸大。与其说怕轰炸,不如说怕警报更确切些。轰炸的时间短,人都躲起来,一点儿自由没有,只干等着。警报的时间长,敌机来不来没准儿,人们都跑着,由自己打主意,倒是提心吊胆的。可是警报的声音高于一切,它唤醒了那些醉生梦死的人,唤起那些麻木不仁的人,使他们认识时代。它教人们从试验与错误里学习敏捷,守秩序--也就是学习怎样生活在公众里。它更教人们学习镇定自己。谁都怕警报,可是得恰如其分,过了分就有点"歇斯底里"的。有一个时期重庆人每天盼望警报响,响过了好像完了一桩事似的,这就是镇定得好。轰炸的可怕也许炸了之后甚于炸的时候儿。血肉堆,瓦砾场,都是咱们自家的人!可是血债,记着,咱们得复仇!怎样大的轰炸都不会麻痹了咱们,咱们掩埋了血肉,在瓦砾场上盖起了新屋子!轰炸只使咱们互助,亲爱,团结,向新中国迈步前去。

  让咱们来纪念一切死于敌机轰炸的同胞罢,轰炸是火的洗礼,咱们的民族,咱们的国家,像涅盘的凤凰一般,已经从火里再生了!

  (重庆《扫荡报》副刊,1942年)

  论东西

  中国读书人向来不大在乎东西。"家徒四壁"不失为书生本色,做了官得"两袖清风"才算好官;爱积聚东西的只是俗人和贪吏,大家是看不起的。这种不在乎东西可以叫做清德。至于像《世说新语》里记的:

  王恭从会稽还,王大看之,见其坐六尺簟,因语恭:"卿东来,故应有此物。可以一领及我。"恭无言。大去后,即举所坐者送之。既无余席,便坐荐上。后大闻之,甚惊曰:"吾本谓卿多,故求耳。"对曰:"丈人不悉恭,恭作人无长物。"

  "作人无长物"也是不在乎东西,不过这却是达观了。后来人常说"身外之物,何足计较!"一类话,也是这种达观的表现,只是在另一角度下。不为物累,才是自由人,"清"是从道德方面看,"达"是从哲学方面看,清是不浊,达是不俗,是雅。

  读书人也有在乎东西的时候,他们有的有收藏癖。收藏的可只是书籍,字画,古玩,邮票之类。这些人爱逛逛书店,逛逛旧货铺,地摊儿,积少也可成多,但是不能成为大收藏家。大收藏家总得沾点官气或商气才成。大收藏家可认真的在乎东西,书生的爱美的收藏家多少带点儿游戏三昧。--他们随时将收藏的东西公诸同好,有时也送给知音的人,并不严封密裹,留着"子孙永宝用".这些东西都不是实用品,这些爱美的收藏家也还不失为雅癖。日常的实用品,读书人是向来不在乎也不屑在乎的。事实上他们倒也短不了甚么,一般的说,吃的穿的总有的。吃的穿的有了,别的短点儿也就没甚么了。这些人可老是舍不得添置日用品,因此常跟太太们闹别扭。而在搬家或上路的时候,太太们老是要多带东西,他们老是要多丢东西,更会大费唇舌--虽然事实上是太太胜利的多。

  现在读书人可也认真的在乎东西了,而且连实用品都一视同仁了。这两年东西实在涨得太快,电兔儿都追不上,一般读书人吃的穿的渐渐没把握;他们虽然还在勉力保持清德,但是那种达观却只好暂时搁在一边儿了。于是乎谈烟,谈酒,更开始谈柴米油盐布。这儿是第一回,先生们和太太们谈到一路上去了。酒不喝了,烟越抽越坏,越抽越少,而且在打主意戒了--将来收藏起烟斗烟嘴儿当古玩看。柴米油盐布老在想法子多收藏点儿,少消费点儿。甚么都爱惜着,真做到了"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这些人不但不再是痴聋的阿家翁,而且简直变成克家的令子了。那爱美的雅癖,不用说也得暂时的撂在一边儿。这些人除了职业的努力以外,就只在柴米油盐布里兜圈子,好像可怜见儿的。其实倒也不然。他们有那一把清骨头,够自己骄傲的。再说柴米油盐布里也未尝没趣味,特别是在现在这时候。例如今天忽然知道了油盐有公卖处,便宜那么多;今天知道了王老板家的花生油比张老板的每斤少五毛钱;今天知道柴涨了,幸而昨天买了三百斤收藏着。这些消息都可以教人带着胜利的微笑回家。这是挣扎,可也是消遣不是?能够在柴米油盐布里找着消遣的是有福的。在另一角度下,这也是达观或雅癖哪。

  读书人大概不乐意也没本事改行,他们很少会摇身一变成为囤积居奇的买卖人的。他们现在虽然也爱惜东西,可是更爱惜自己;他们爱惜东西,其实也只能爱惜自己的。他们不用说爱惜自己需要的柴米油盐布,还有就只是自己箱儿笼儿里一些旧东西,书籍呀,衣服呀,甚么的。这些东西跟着他们在自己的中国里流转了好多地方,几个年头,可是他们本人一向也许并不怎样在意这些旧东西,更不会跟它们亲热过一下子。可是东西越来越贵了,而且有的越来越少了,他们这才打开自己的箱笼细看,嘿!多么可爱呀,还存着这么多东西哪!于是乎一样样拿起来端详,越端详越有意思,越有劲儿,像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似的,不知道怎样亲热才好。有了这些,得闲儿就去摩挲一番,尽抵得上逛旧货铺,地摊儿,也尽抵得上喝一回好酒,抽几支好烟的。再说自己看自己原也跟别人看自己一般,压根儿是穷光蛋一个;这一来且不管别人如何,自己确是觉得富有了。瞧,寄售所,拍卖行,有的是,暴发户的买主有的是,今天拿去卖点儿,明天拿去卖点儿,总该可以贴补点儿吃的穿的。等卖光了,抗战胜利的日子也就到了,那时候这些读书人该是老脾气了,那时候他们会这样想,"一些身外之物算甚么哪,又都是破烂儿!咱们还是等着逛书店,旧货铺,地摊儿罢。"

  (原载《抗战文艺》,1942年)

  【按语】《语文影及其他》是朱自清生前亲手编定的最后一个集子,未及印行,几个月后,他就在贫病交加中离开了人世。建国初期,"朱自清全集编委会"曾将书名改为《语文影》,准备收入全集,但终于未能印行。1985年10月,交由中国文联出版公司出版,书名仍用作者原来拟定的《语文影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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