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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场语一

书名:中国人 作者:林语堂 本章字数:9160

更新时间:2014年12月30日 17:24


收场语一

  中华民国的真相

  (下列这些文字不能误解为是对国民政府的诽谤,但是要表明政府当前的艰巨工作在前进过程中所不容忽视的。)

  让我们怀着一颗正直的心发表言论。汉学者倘欲将理想中的中国通过一幅画图描绘出来是十分容易的事情,这是一个青花瓷器的中国,瓷器上绘画着精致的人物;它又是一幅绫轴的中国,轴上画着一位逸乐的文人闲士坐在松荫之下。一个汉学者轻松地说:”如果日本真的征服中国至数世纪,那又会怎样呢?“中国人不能说:”便将怎样?“因为我们真实地生活在这个国家里,而不是青花瓷器或精致的画轴上,但是却是处于一个痛楚苦恼的中国,而且还是一个眼看着就要崩溃的帝国与文化的中国,它也是一个拥有数万人口,勤劳社会的中国,随处都充满着工作的热情与求生的欲望,他们具有反抗洪水、饥荒、土匪、绑票的勇敢,但是他们对于生活在杂乱的现状却毫无办法,没有固定方向的骚扰,战祸频繁、环境恶劣而无法改造环境,寡信而多行,行动却无目的,惨愁而无希望。身为一个中国人,其感受就像亨姆莱脱的感叹:时代是如此的纷乱,很不幸,我们生来便负有拨乱诛暴的责任。或者就像希伯来人的惨呼:”啊,上帝!还要忍耐多久啊?“这是一种失望的呐喊,而且不仅仅是性急,更是一种基于熟悉当代中国之内情者的失望,这并不是外人所能了解的。

  又如将中国想象成一幅全盛的”梦中的中国“,她富有文学、哲学、艺术,迟早他都会降临到现实中国的迷惑,或者经过长期而痛苦的思索,到过去寻找现在所要的答案,到现在寻找未来的答案。将过去发扬,以及描绘未来也是十分容易的事情,但是检阅现在。以及了解未来却是困难的。因为在光荣的过去与或许光荣的未来之间存在着一个山谷,如果要跨过它,你则必须先下降,然后再上升。他所需要的是坚强的现实主义,而不是稚态的信仰,并且需要丰富的智慧,比爱国的热情还要强烈的情感;因为对国家的爱是最廉价的物品,花几分钱就能买上一斤,新闻纸上的记载以及贴在衙门墙上的布告仅仅是纸上空谈而已。

  在中国,有句俗语:宁做太平狗,莫作乱世人。中国人几乎都愿意做太平盛世里的一条狗,但是他们却没有这种运气。因为我们所生存的时代是不安定的时代,基本上部存在革命的信任心。孟子曾说过哀莫大于心死,现在人们的心真的已经死了。从1926年乐观的理想主义到1934年让位于冷观主义的迷醒者,以及轻世肆志的冷嘲主义频繁地出现在一切报纸文字和私人谈话之中。

  渐渐地,艰辛体认出来了,我们的变革越多,而越留滞原来的地位。虽然政府制度有了变革,但是它的骨子却没有丝毫改变,那种从本质上就已经腐败、软弱、无能,被永远地保留下来了,所以从根本上说是令人绝望的。对于羡慕马哥孛罗称道的中国是如此庄严宏伟的欧美人士,若看到现实的中国,必然将其震惊,而对于中国的失败的承认。这种艰苦会让人们渐渐地认识到自己至今还处在封建酋长的统治之下,那个得见韩复榘的开明专制政治的省份真是很有运气。他在治理某个省的同时,还行使省长、县长推事、陪审官和律师的职权,他可以随意鞭挞某个人而馈赠另一个人数百元大洋钿,根据他那种直观的观相术,会草率地给予人民某程度的公道与保护。因此突然觉察目前统治我们的是由十几个伪装的专制君皇所代替的一个真正的暴君,而1911年的革命仅仅是在种族革命上取得了胜利,它只是粉碎了一个皇统,但是却留下了一堆毁垣的碎瓦和呛人的尘灰。有时,人反而愿意继续忍受专制帝皇的统治,并且怀疑曾国藩在平定太平军之后怎么就不进军北京,恢复汉家的天下,当时他如果欲图大计,简直是易如反掌,或许有人这样劝过他。可是曾国藩是一位地地道道的孔教徒,在道德上他谨小慎微,若要建立新朝则有所谓的篡逆之嫌。总之都是中国人民倒霉!

  这是一种徒然的懊丧。但是生长在中国的人们,似乎就在崩溃的前夕,却仍然会因此表现出徒然的懊丧,这也绝非难事?我仍然能够回忆起我童年时期的中国,那时我们谈不上受到了很好的统治,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但它仍不失为是一个太平的中国。虽然满清政府的贪婪、腐败、无能同今天的情况一样,而一些官吏的贪心是更厉害的。最坏的官吏还是会接受弹劾的,或者是受到监禁处分,这只是当时的一种制度。督抚有好有坏,但他们都是受过教育的官吏,而非那些啖大葱、破口骂人的军阀。县令也有好有坏,有几个为人民爱戴的县令,也存在几个令人民感到畏惧的。对于那些超出限度的,轰动全城镇的案件则要上达于朝廷,当地的县令就要受到革职迁调或其他处分。虽说不完备,但总算是有个制度,有个赏罚之分,所以时势基本上是太平的。那时没有内战,连土匪都不怎么猖獗,你可以安全地从这一省到那一省去旅行。

  过去的中国没有今天这样混乱。虽然征收捐税并非是人民的原意的,但是它以习俗与惯例为基础的,这也就是真正的土地法。而且对于农人们来说,他们十分熟悉春秋二忙所要缴付的一切。那时候还没有听闻有所谓的棺材捐、花轿捐(出现于福建南部)和交猪捐、产猪捐、小猪捐、猪槽捐、称猪捐、宰猪捐、猪肉捐、猪粪捐。而且也没有听说有仁义捐、公益捐,对于不种鸦片的农人则要处以懒税。那时的农夫还不致于卖自己的妻儿来抵税款,就像一些江北农夫的命运;他们也不会被军人阻止收获,以为没有缴税就会被报复,对于这一点广东番禺县县长在1934年秋尝试着禁止过。那时人民不必预缴30年的赋税,而今日四川仍然如此。他们不必负担超出正税额30倍的附加税,在江西这种政策曾一度实施过。那时的农夫不会被迫缴付超出所有资产的税款,因而被捕入狱,为追现款,鞭挞、惨呼声彻夜不停,今天陕西的农夫还忍受着这种痛苦。中国是世界上最失政的一个国家,而她的那些贫苦人民,已经被卷于强大的暴力漩流之中,无法自明,但是他们却凭借自己的不屈不挠、勤勉、辛劳容忍了的一切,最终必将克服一切困难。当他们的最后一文钱被榨取掉时,他们被迫乞讨,但是工作与生活的要求再次使他们奋进,使他们仍然保持一种愉快的心情。由于他们的老实、和气,上帝必然会永远爱他们的。

  由于民族自信心的失去,一切约束力的丧失,所有礼容都无法达到理智的平衡,仿佛有一种凶相的先兆,人们本性的愚蠢与邪恶乃肆意放纵,使得人人只为私利不择手段。他的终极目标乃是住洋房开汽车,安逸地躲住在租界里并享有汇丰银行里的一大笔巨款。这样的国家肯定是发疯了,仿佛北平的高级官吏与故宫博物院的保管委员正虎视眈眈地觊觎着国宝,就等着把它们出卖给出手最阔绰的人化作现钱中饱私囊。即便东窗事发,仍然能躲避到一处安全地带而对法院的传讯置若罔闻。这样的国家肯定是发疯了,仿佛一军阀失了热河全省的地盘而未打出一枪一弹,却动用两百辆军用卡车运走自己的私产和小老婆,后又获得中央政府的宽宥。不计其数失利的军官,丢掉他们的军火,而先小心翼翼地装运大批的鸦片,因为鸦片能够换来黄金。有了黄澄澄的金子,不愁不能东山再起。农民被逼着在救命的米谷地上种植鸦片,以维持低劣而不发饷的残余军队。一个农业大国不得不每年从海外进口百数十万担米麦。在这所有疯狂行径的背后,人民利益受到的损害首当其冲,而他们亦无法对他们实施压迫的统治者哼上一个”不“字。政治机构显然对此有一定的歪曲,而从整体上看,全民大众亦在一定程度上丧失了应有的道德评判与正义感。

  显而易见,固有的标准制度业已崩溃,道德与政治的标准不可避免地受到牵连。自古以来,政治制度同道德制度在中国并存,它们的存在足以满足民族生命的延续;时至今日,这些标准的初衷都已模糊不清,负面的影响竟多过有利的一面。谁需要收购忍耐?就请他们到中国来,忍耐在这里得到最为适宜生长的土壤;有谁需要收购驯良谦让或是其它基督教的群众道德,基督教国家虽历经两千年的祈祷、唱圣诗、说教却仍未学得者?那么请到中国来,此等基督教道德在盛行偶像崇拜的中国简直多如恒河的沙粒。由于前进速度的变迁笼罩于民族生命之上,现今,我们已非生活在原始的太平、闲适谦让的黄金时代,而是苟活于一个急躁、金钱至上的青铜时代;所有曾美饰古代生活典型者的温良、隐忍与谦逊,都不曾延迟却只在加速崩溃。

  这一民族似乎无法自新,进化为更加健全而上进的人民,同时提出要求,以一种先进的伦理观察与生命进展的新速度相适应。民族精神与民族自信心已无法在她身上看到,这似乎是新近发生的情况,而民族自信心的丧失,使得她变得更为放纵暴戾与神经质,诸多愚拙的事情既说了,也做了,如同一个郁郁寡欢的丈夫或一名老者受尽了神经枯梗之痛。这一民族的波动变迁介于夸大妄同忧郁病间,自然而然地离歇斯底里症也就不远了。这种表现在一般的知识阶级中最为突出,他们早已习惯于神经兴奋作用的刺激,过分的绝望感使得他们不得不沉迷其中,沉淀入消沉的精神状态。许多深陷其中的文人学士深以国家为耻,在他们看来祖国的农民与苦力,我们自己所习惯的语言艺术文学都存在无法容忍的缺陷,以至于试图想用一个巨大的帷幕将整个中国遮掩起来,好让外人只瞧见如他们自己一样穿着白领圈说英语的中国人;而那些普通民众,仍旧忍辱负重过日子。

  如此,潜意识突如其来地跃动于当下,统治阶级得知某些人--显然不是他们自己--将会把国家推入灭亡的深渊,而他们乃摇身一变成为道德家,一方面举出救国的万灵良方。这几个主张救国之道的研究使用机关枪,那几个则穿着芒鞋,主张勤俭节约,;这几个主张跳舞救国,全盘照搬西方的生活方式,那几个则主张支持国货;这几个主张普及国术以练就强健体魄,那几个则主张通用世界语,教化佛经,复兴儒学,但也有的建议把四书五经统统扔进茅房让它待个二三十年……听听这些救国者的讨论,活像一群庸医在死人榻前开的一席救治会议。即便它不是那么让人怜悯,也该是幽默的。根本的政治改革应为废除军人专权,肃清贪污应为取消统治特权,那么如此将有95%脱不得刑事处分。无论前者还是后者,于他们自己都是深恶痛绝的。如今他们已变为道德的卫道士,正激情澎湃地歌颂着旧道德,这固然与人无忤。骚动混乱时有发生,一种骚动混乱较之于体质层面的,更属于精神层面的,即一种虚伪进步同虚伪爱国主义的无计可施的疯狂。政府的大员们一面以救国为名,发起喇嘛法会的祈祷活动,一面以迷信为由,禁止传统的龙舟赛。省政府不仅不能在省区建设上有所建树,反而整日盯着男女服装的式样。不是发现广西女子的衣袖太短,就是惊异于四川男子的袍子过长(国难当头,本应节省布匹);山东女子不准烫发,河南某些学校的男生则禁止留发;浙江的妇女禁止束乳,南京的娼妓不许穿高跟鞋与高领旗袍,而北平的妇女则不得蓄养雄犬牵于街市。

  这些不分轻重的胡乱忙碌,这种疯狂的伪善,过度的粉饰与忧虑,仿佛包含着某种未经实现的愿望,是意志与体面之间冲突的体现。无论何种社会,传统与风俗原本就为支撑社会生活的骨干力量,而在当下的中国则不再被重视;年长者不再受年轻人的尊敬,反而会受到后者严酷的批评,二者间已存有一条深深的鸿沟难以逾越。作为生活与思想延续的成果,文化不被理解之甚。被批评为现代文化的重要保护者,本应时刻关注生命的延续,而颓然偃卧于艰巨的工作--一种艰巨到无力能胜任的工作--面前;本为中国特色的欣然愉悦的情绪,则深感愧赧而隐掩着;如同一个营养不良、神经衰弱者,不甘心而又永久地失望着。

  领袖人才的要求

  驰想于如此紊乱,如此卑劣与虚饰的现状,我觉得仿佛福音天使在问罗得:

”中国的好人在哪里?而好人又有多少呢?有100个吗?有50个吗?10个或是5个?“倘或天使来问我,我自己也不知如何回答。难道这些营养不良、人格残缺的标本,蝇营狗苟、无足轻重的琐事者,便是残留于现代的中国人民--一个有着4万万人口的民族如自沦于失了牧人的羊群?哪里才是那些好人自惭形秽而隐居的地方?然而我仍然记得在中国,好人常常隐匿自己,常常沉浸于酒、女人与诗中,而情致较淡者则归隐于自然过着朴素的生活。于是我又想到因了中国缺乏宪法的保障,一般人的人生观与人生哲学受到怎样巨大的影响--人生哲学是以社会政治环境的产物而非社会政治环境的根据而存在的。经由这一人生哲理的转变,从主动而为被动,诸多美德,诸多建设的努力因此而化为徒劳,事实的进步又遭致阻碍。

  在中国,人们受外来的引诱比自身的犯罪更甚。由此我想到宋江同梁山好汉们如何在北宋末年沦为草莽。他们是果敢光明的盗寇,因而那些人不能迫为驯良而崇尚任侠--体质上可不需要法律的保障。我又想到那些大诗人为何纵酒归田以明其轻视社会之意,屈原如何因愤怒而自沉于湘江;而李白如何欲捞水中月而失足溺水而亡;陶渊明如何自甘于”白日掩荆扉“”采菊东篱下“的悠然生活。具有是非心的伟大而正直的学者往往受到贬斥。被贬至黄州的苏东坡,被迁至潮州的韩愈,被贬至柳州的柳宗元。我又想到另一类卓越的人物,他们不耐于官场上的烦剧,退居田园而纵情山水。如袁中郎、袁枚和郑板桥,都视仕宦为畏途,而自足于淡定;朝捧清粥而啜,夜伴虮虱而眠。我又想到当下形势混乱之际,正直学者常有牢狱之险,一家惨遭灭门,仿佛清初枝连惨祸之重演。由此我方醒悟佛教于他们何等重要,这是他们部分所赞成的;而消极的人生哲学,则是他们全部所赞成的。

  纵观现代,又有多少好人绝足仕途:王国维跳入颐和园昆明池;晚年的康有为过着孤寂而自傲的生活;鲁迅陷于失望默言的悲凉,直待文学革命的发起;章太炎养晦于苏州;而胡适--杜威的门生,徒有更为进取的人生观,也只是泛泛地讲述人民的苦痛,缺少热情,尽管他不愿意放弃主张而让国家付与灭亡。在其哲人般的愤激时刻,他曾怒然吼道;”中国不亡,是无天理!“尽管中国有着诸多好人,然而他们却不能为国家效力。人们好以其恶行加诸他人,而坏人则好以其恶行加诸好人,好人只得将自己伪饰于一身朴素的棉袍之中。然而仍旧有别的好人,不止5个或50个,却是千千万万,他们无声地隐忍着苦痛。见于此种境况的旁观者也顿生怜悯;然而那么多的好人竟抵不上半个甘地!中国的个人来得较为老练,至于政治与国家方面,我们还处于幼稚园时期。为此我将观察其因,以谋其出路。

  我将更进一步地提出问题:我们为何个人老练而政治国家却幼稚呢?数百万的好人中,唯独缺少领导国家走出混乱的伟大领袖呢?这些是否还要酌领袖遭遇暗杀,感染流行病,中途夭亡的情况而定?是否他们年过四十已未老先衰;是否因与他们所对视的社会背景太过强大,而渐渐与之同流合污互为帮凶,采取消极放任的态度,最后如白居易诗句中的美人老大嫁作商人妇般寂寂而终?如此看来,那些中途夭忘之辈反倒是幸运的。他们青年而亡,毕竟留下了好名声。然而,历史却不承认。历史所显示的与孔子学说所认定的是:但凡困难重重之时,定是伟大人物转变了国家的命运。不过我又想到中国历史上的沉浮变迁,伟大人物被摧残成小人物。毫不客气的说,这完全应该归罪于或诿过于一种制度而非是人的责任。用唯物辩证法来证明其为军阀政治的逻辑结果简直易如反掌,表明那些军阀都是好人,成了不良环境的牺牲品,受到他们自身地位的压迫,出于巩固其势力的需要而加重对人民的剥削。他们的地位决定了他们易受引诱,而非人的力量所能抵抗。然而我又想到日本的明治维新。他们同样面对的是军人干政的局面,但在伊藤博文的领导下,却获得了伟大的成功。你可以说日本领土狭小,将责任归罪于我国的幅员辽阔。于是我们又想到俄罗斯--挟有半个大洲的领土,其人口又多为和中国同等贫穷无知的农民,同样冷酷的布尔乔阶级,同样腐败的官僚。然而这些老骨头凭借其旺盛的精力,使老俄罗斯摆脱了旧的骸壳而焕然一新,闪现出新的希望与精神。于是我要说,呸!何为唯物辩证法?!

  探究原由的动机常常使人返求于刚毅而诚信的领袖。如同孔子的见解一般,我坚信,伟人以其自身的行动作表率,足以令全国的风气为之一新,亦如伊藤博文的维新运动。曾记得1926年,全国怎样因纪念某大领袖而兴奋不已:一个青健政党的横空出世,仿佛将拯救国家于危难之间,不计其数的青年爬出学校的围墙,不远数千里参加革命军,全力以赴,献身于国家的革新。时至近前的1931年,又见十九路军的英勇怎样一度激起全国的爱国热情,不论老少都倾囊相助。那非凡的血气,就存于这一民族之中。老大的中国仿佛重新获得了他的灵魂,然而没过多久,这燃烧的热情就被浇熄了;闪烁着星星点点微光的余烬,终于熄灭而只留下一片黑暗,只因少了监护培育者。倘使存在着这么一个人,这死灰不难再次熊熊燃起,时至今日,亦如此。

  我们的出路

  我又想起其他的方面。我们的步骤就如同被限于黑暗现实的无望纠缠中,却又不被限制。因为这个国家的潜力尚未被挖掘,但却苦于无人解放这些潜能。这个国家有着优秀的斗士,无能的官员;精明的商人,黑暗的荫业制度;温良的同志,松散的组织;伟大的人民,卑鄙的政客;纯良的民主党员,腐败的专政国家。只要一种制度将这一切纳入正途,只要一种为这个国家所不幸缺乏的东西。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呢?心头马上掠过许多煊赫的字眼儿,诸如民主主义、道德、坚强、血气、效率、一个优秀的执政者……然而究竟什么是民主主义?自古以来,地球上再没有比中国人民更共和、更自重、更不分阶级的人民。什么是社会主义?难道我们所拥有的不是最进步的无政府主义形态吗?这是一种自动自治的乡村社会主义。上面的中央政府所扮演的角色不过是征收与办理赋税的司法罢了,即所谓的”天高皇帝远“,情况永远都是这样。基尔特这一名目,掉了乡村的名目,这即是你所要的最进步的社会主义形式。但也有使我不能坚持此说的一桩事情,即飞机使农村社会主义无法得以实现,而家族间的联系同村庄间的联系已被打破,作者不把议会主义就当作民主主义,因为我所熟知的中国议员并不能算是一名议员--只要他是中国人,他便不能称为议员。在中国,议员是一类官,而这样的议员在我们这里实在是太多了。既然如此,我们为何还要费心地去选举?5000元一票,将来,这类费用还是我们自己摊。

  不过,任何主义我都不能承认,因为我见识了许多外国的主义--最不褪色的主义,一旦进了中国的洗衣店就失却了本色,只留下恶臭的水蒸汽的气息;我也无法承认另一种革命,因为我早已听惯了枪炮声,现在它们弄出的动静也无法惊动我:大炮的隆隆声不久将会沉寂,阵阵的枪声听起来如同门外的爆竹声。随后我探究到这只不过是为了庆祝杨先生上任的就职典礼;更加不信任道德提高主义,这种言论我听得实在太多了,现在已提不起什么兴趣。这个国家充斥着高唱道德者,两千多年的宣道教化,还不曾自救其腐化贪污、残酷压榨人民的官僚阶级。此外,那些高唱道德者乃是最自私自利的人物:并非是借此提高别人的道德,自身又可免去牢狱之灾;他并非提倡提高道德而呼吁法治政府,如此他便有了入狱的资格;这类道德提高者偶尔替别个死后的道德提高者立牌坊以资颂扬,因为他们是君子。也正因为如此,他们才未被送入牢狱,他们多数是事实上的窃贼。所能施于他人的勾当,什么还未曾想过?所能损人利己的事,什么还不曾干过?其间就存在着提高道德主义的可爱可嘉奖之处。

  与此同时,国家必然要生存。她不可永久地沉降于外国势力之下。民族性的暂时消亡,终了将恢复独立,不过是无趣而虚妄的慰藉。人民的血液已被吮吸得到了泛白的程度,人民的生活已到了无家可归的地步;而残酷的道德、破坏农村经济的进程正全速进行着,务必探寻出一条出路。倘若广大而纯良的人民以其不屈不挠的勤谨与乐观的天性,只企盼和平与安定;只有让他们自由自在地生存,不受暴虐军阀的残酷压榨,他们将知道如何采取自救。然而,谁将从这些吸血者的口中解救他们?谁将于乱世但当此重任?我问问我自己,只有倒抽一口凉气……

  在最后,我想到了大执法官。我在冥思苦想中看到了幻象,对他能拯救中国表示深信不疑。这才是救世主的真身。他挥舞着大刀,只听命于法律,未经法律的命令,不赦免任何人。这把大刀数世纪前失落于湖中。许许多多官僚的头颅安葬于此湖中,然而如今就是这把大刀沉着之处。大执法官来了,他从湖底抽出大刀,击鼓的鼓手穿着蓝色制服,导引在前。咚咚咚,仪仗队来了,身着黄色制服的军号手,庄严地宣读着法律的条款;咚咚咚,这仪仗队从乡村行进至城市,走上大街,远闻咚咚的鼓声,隐约见着幌幌的旗影,最高裁判长威严地坐在中央,大执法官执着一柄寒光雪亮的大刀立于近旁。比之民众的欢呼雀跃,市长和地方的官吏们则纷纷避匿。看啊,救世主来到了!大执法官将裁判长的旗帜插于城头之上,命令每一个从此通过的人对其鞠躬。告示满布全城,凡自称凌驾于法律之上不肯对旗鞠躬者皆杀无赦,触犯法律者的头颅将掷入这几百年来大刀沉藏的湖底。他走进城中的寺庙,撤出一个个菩萨--面情、命运与私宠的象征物,将寺庙改为裁判所。他将在菩萨庇护下统治城市的牧师官员聚集到此地,挥舞着他的大刀,齐刷刷地砍掉他们的脑袋,并命人将这些头颅同菩萨的偶像一同沉入湖中。面情、命运、私宠曾谋划着反抗裁判官。而被大执法官砍掉脑袋的人并非少数,很多出自名门望族;而这方湖水被他们那肮脏的血染成了殷红。说来也奇怪,不过三天的时间,这些向来仗势欺人压榨人民的望族亲属,忽然个个自觉约束,彬彬君子之风。由此,人民始获得自由,生活于和平安定的环境之中,这一城市也很快焕然一新。

  在他的心中,我如此这般描绘出中国的救世主。如能推翻面情、命运、私宠--此三者为法律的执行与肃清贪官污吏的拦路虎--统治而以法治的政府代之,我将信仰革命,无论何种革命;信仰政党,无论何种政党。贪污腐化之所以存在,是因为本人从未枪毙过一名官吏。而对付贪官污吏的唯一办法就是枪毙他们。事情就是这样简单。实现民主主义也很容易,只要我们弹劾破坏法律的官吏。不用以民主主义教化人民,而他们将自觉跟进。当官吏拥有足够自觉的民主精神,而肯屈尊出庭以答辩弹劾,人民便能即刻掌握民主政治而罢免他们,进而去除特权与贪污,中国人民将会照顾自己。比任何道德更伟大的便是司法的公正性,这才是中国人民所真正需要的。这是作者经过长期摸索与思考所得到的私人信仰。

  这一时期终将会到来,然而它尚需要观念的改革;以家庭为重的中国人必将转变为以国家社会为重的中国人;而那些宠爱的念头,像面情、私宠、特权与官僚对国家的掠夺以显耀其家族的私心必将被废除。当然,改革必然是一个缓慢而费力的过程,然而这一进程何时都能够发动。改革贯穿于社会上下的境况不可眼见,其进展如天之将晓。此前的一段时期,丑恶与苦痛仍将延续,而度过此时期,将转为安宁美丽与纯朴。这安宁美丽纯朴即为古代中国的特征,而更高于此的还有司法的公正。比之这一方法治乐土上的人民,如今我们这一代好似笼罩于黄昏之中的孩童。作者祈望中国友人能够不焦不躁,而并非隐忍--他们已有着过度的忍耐。作者只愿同胞们不要放弃希望,这希望即是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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