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4年12月30日 17:08
,吃大户,甚至于造反,都是被逼得无路可走才如此。这里可以注意的是他们不说话;"不得了"就行动,忍得住就沉默。他们要饭吃,却不知道自己应该有饭吃;他们行动,却觉得这种行动是不合法的,所以就索性不说什么话。说话的还是士人。他们由于印刷的发明和教育的发展等等,人数加多了,吃饭的机会可并不加多,于是许多人也感到吃饭难了。这就有了"世上无如吃饭难"的慨叹。虽然难,比起小民来还是容易。因为他们究竟属于治者,"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有的是做官的本家和亲戚朋友,总得给口饭吃;这饭并且总比小民吃的好。孟子说做官可以让"所识穷乏者得我",自古以来做了官就有引用穷本家穷亲戚穷朋友的义务。到了民国,黎元洪总统更提出了"有饭大家吃"的话。这真是"菩萨"心肠,可是当时只当作笑话。原来这句话说在一位总统嘴里,就是贤愚不分,赏罚不明,就是糊涂。然而到了那时候,这句话却已经藏在差不多每一个士人的心里。难得的倒是这糊涂!
第一次世界大战加上五四运动,带来了一连串的变化,中华民国在一颠一拐的走着之字路,走向现代化了。我们有了知识阶级,也有了劳动阶级,有了索薪,也有了罢工,这些都在要求"有饭大家吃".知识阶级改变了士人的面目,劳动阶级改变了小民的面目,他们开始了集体的行动;他们不能再安贫乐道了,也不能再安分守己了,他们认出了吃饭是天赋人权,公开的要饭吃,不是大吃大喝,是够吃够喝,甚至于只要有吃有喝。然而这还只是刚起头。到了这次世界大战当中,罗斯福总统提出了四大自由,第四项是"免于匮乏的自由"."匮乏"自然以没饭吃为首,人们至少该有免于没饭吃的自由。这就加强了人民的吃饭权,也肯定了人民的吃饭的要求;这也是"有饭大家吃",但是着眼在平民,在全民,意义大不同了。
抗战胜利后的中国,想不到吃饭更难,没饭吃的也更多了。到了今天一般人民真是不得了,再也忍不住了,吃不饱甚至没饭吃,什么礼义什么文化都说不上。这日子就是不知道吃饭权也会起来行动了,知道了吃饭权的,更怎么能够不起来行动,要求这种"免于匮乏的自由"呢?于是学生写出"饥饿事大,读书事小"的标语,工人喊出"我们要吃饭"的口号。这是我们历史上第一回一般人民公开的承认了吃饭第一。这其实比闷在心里糊涂的骚动好得多;这是集体的要求,集体是有组织的,有组织就不容易大乱了。可是有组织也不容易散;人情加上人权,这集体的行动是压不下也打不散的,直到大家有饭吃的那一天。
1947年6月21日作。
(原载1947年7月6日上海《大公报》副刊《星期文艺》第9期)低级趣味从前论人物,论诗文,常用雅俗两个词来分别。有所谓雅致,有所谓俗气。雅该原是都雅,都是城市,这个雅就是成都人说的"苏气".俗该原是鄙俗,鄙是乡野,这个俗就是普通话里的"土气".城里人大方,乡下人小样,雅俗的分别就在这里。引申起来又有文雅,古雅,闲雅,淡雅等等。例如说话有书卷气是文雅,客厅里摆设些古董是古雅,临事从容不迫是闲雅,打扮素净是淡雅。那么,粗话村话就是俗,美女月份牌就是俗,忙着开会应酬就是俗,重重的胭脂厚厚的粉就是俗。人如此,诗文也如此。
雅俗由于教养。城里人生活优裕的多些,他们教养好,见闻多,乡下人自然比不上。雅俗却不是呆板的。教养高可以化俗为雅。宋代诗人如苏东坡,诗里虽然用了俗词俗语,却新鲜有意思,正是淡雅一路。教养不到家而要附庸风雅,就不免做作,不能自然。从前那些斗方名士终于"雅得这样俗",就在此。苏东坡常笑话某些和尚的诗有蔬笋气,有酸馅气。蔬笋气,酸馅气不能不算俗气。用力去写清苦求淡雅,倒不能脱俗了。雅俗是人品,也是诗文品,称为雅致,称为俗气,这"致"和"气"正指自然流露,做作不得。虽是自然流露,却非自然生成。天生的雅骨,天生的俗骨其实都没有,看生在什么人家罢了。
现在讲平等不大说什么雅俗了,却有了低级趣味这一个语。从前雅俗对峙,但是称人雅的时候多,骂人俗的时候少。现在有低级趣味,却不说高级趣味,更不敢说高等趣味。因为高等华人成了骂人的话,高得那么低,谁还敢说高等趣味!再说趣味这词也带上了刺儿,单讲趣味就不免低级,那么说高级趣味岂不自相矛盾?但是趣味究竟还和低级趣味不一样。"低级趣味"很像是日本名词,现在用在文艺批评上,似乎是指两类作品而言。一类是色情的作品,一类是玩笑的作品。
色情的作品引诱读者纵欲,不是一种"无关心"的态度,所以是低级。可是带有色情的成分而表现着灵肉冲突的,却当别论。因为灵肉冲突是人生的根本课题,作者只要认真在写灵肉冲突,而不像历来的猥亵小说在头尾装上一套劝善惩恶的话做幌子,那就虽然有些放纵,也还可以原谅。玩笑的作品油嘴滑舌,像在做双簧说相声,这种作者成了小丑,成了帮闲,有别人,没自己。他们笔底下的人生是那么轻飘飘的,所谓骨头没有四两重。这个可跟真正的幽默不同。真正的幽默含有对人生的批评,这种油嘴滑舌的玩笑,只是不择手段打哈哈罢了。这两类作品都只是迎合一般人的低级趣味来骗钱花的。
与低级趣味对峙着的是纯正严肃。我们可以说趣味纯正,但是说严肃却说态度严肃,态度比趣味要广大些。单讲趣味似乎总有点轻飘飘的;说趣味纯正却大不一样。纯就是不杂;写作或阅读都不杂有什么实际目的,只取"无关心"的态度,就是纯。正是正经,认真,也就是严肃。严肃和真的幽默并不冲突,例如《阿Q正传》;而这种幽默也是纯正的趣味。色情的和玩笑的作品都不纯正,不严肃,所以是低级趣味。
北平《新生报》,1946年。
论雅俗共赏陶渊明有"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的诗句,那是一些"素心人"的乐事,"素心人"当然是雅人,也就是士大夫。这两句诗后来凝结成"赏奇析疑"一个成语,"赏奇析疑"是一种雅事,俗人的小市民和农家子弟是没有份儿的。然而又出现了"雅俗共赏"这一个成语,"共赏"显然是"共欣赏"的简化,可是这是雅人和俗人或俗人跟雅人一同在欣赏,那欣赏的大概不会还是"奇文"罢。这句成语不知道起于什么时代,从语气看来,似乎雅人多少得理会到甚至迁就着俗人的样子,这大概是在宋朝或者更后罢。
原来唐朝的安史之乱可以说是我们社会变迁的一条分水岭。在这之后,门第迅速的垮了台,社会的等级不像先前那样固定了,"士"和"民"这两个等级的分界不像先前的严格和清楚了,彼此的分子在流通着,上下着。而上去的比下来的多,士人流落民间的究竟少,老百姓加入士流的却渐渐多起来。王侯将相早就没有种了,读书人到了这时候也没有种了;只要家里能够勉强供给一些,自己有些天分,又肯用功,就是个"读书种子";去参加那些公开的考试,考中了就有官做,至少也落个绅士。这种进展经过唐末跟五代的长期的变乱加了速度,到宋朝又加上印刷术的发达,学校多起来了,士人也多起来了,士人的地位加强,责任也加重了。这些士人多数是来自民间的新的分子,他们多少保留着民间的生活方式和生活态度。他们一面学习和享受那些雅的,一面却还不能摆脱或蜕变那些俗的。人既然很多,大家是这样,也就不觉其寒尘;不但不觉其寒尘,还要重新估定价值,至少也得调整那旧来的标准与尺度。"雅俗共赏"似乎就是新提出的尺度或标准,这里并非打倒旧标准,只是要求那些雅士理会到或迁就些俗士的趣味,好让大家打成一片。当然,所谓"提出"和"要求",都只是不自觉的看来是自然而然的趋势。
中唐的时期,比安史之乱还早些,禅宗的和尚就开始用口语记录大师的说教。用口语为的是求真与化俗,化俗就是争取群众。安史之乱后,和尚的口语记录更其流行,于是乎有了"语录"这个名称,"语录"就成为一种着述体了。到了宋朝,道学家讲学,更广泛的留下了许多语录;他们用语录,也还是为了求真与化俗,还是为了争取群众。所谓求真的"真",一面是如实和直接的意思。禅家认为第一义是不可说的。语言文字都不能表达那无限的可能,所以是虚妄的。然而实际上语言文字究竟是不免要用的一种"方便",记录文字自然越近实际的、直接的说话越好。在另一面这"真"又是自然的意思,自然才亲切,才让人容易懂,也就是更能收到化俗的功效,更能获得广大的群众。道学主要的是中国的正统的思想,道学家用了语录做工具,大大的增强了这种新的文体的地位,语录就成为一种传统了。比语录体稍稍晚些,还出现了一种宋朝叫做"笔记"的东西。这种作品记述有趣味的杂事,范围很宽,一方面发表作者自己的意见,所谓议论,也就是批评,这些批评往往也很有趣味。作者写这种书,只当做对客闲谈,并非一本正经,虽然以文言为主,可是很接近说话。这也是给大家看的,看了可以当做"谈助",增加趣味。宋朝的笔记最发达,当时盛行,流传下来的也很多。目录家将这种笔记归在"小说"项下,近代书店汇印这些笔记,更直题为"笔记小说";中国古代所谓"小说",原是指记述杂事的趣味作品而言的。
那里我们得特别提到唐朝的"传奇"."传奇"据说可以见出作者的"史才、诗笔、议论",是唐朝士子在投考进士以前用来送给一些大人先生看,介绍自己,求他们给自己宣传的。其中不外乎灵怪、艳情、剑侠三类故事,显然是以供给"谈助",引起趣味为主。无论照传统的意念,或现代的意念,这些"传奇"无疑的是小说,一方面也和笔记的写作态度有相类之处。照陈寅恪先生的意见,这种"传奇"大概起于民间,文士是仿作,文字里多口语化的地方。陈先生并且说唐朝的古文运动就是从这儿开始。他指出古文运动的领导者韩愈的《毛颖传》,正是仿"传奇"而作。我们看韩愈的"气盛言宜"的理论和他的参差错落的文句,也正是多多少少在口语化。他的门下的"好难"、"好易"两派,似乎原来也都是在试验如何口语化。可是"好难"的一派过分强调了自己,过分想出奇制胜,不管一般人能够了解欣赏与否,终于被人看做"诡"和"怪"而失败,于是宋朝的欧阳修继承了"好易"的一派的努力而奠定了古文的基础。--以上说的种种,都是安史乱后几百年间自然的趋势,就是那雅俗共赏的趋势。
宋朝不但古文走上了"雅俗共赏"的路,诗也走向这条路。胡适之先生说宋诗的好处就在"做诗如说话",一语破的指出了这条路。自然,这条路上还有许多曲折,但是就像不好懂的黄山谷,他也提出了"以俗为雅"的主张,并且点化了许多俗语成为诗句。实践上"以俗为雅",并不从他开始,梅圣俞、苏东坡都是好手,而苏东坡更胜。据记载梅和苏都说过"以俗为雅"这句话,可是不大靠得住;黄山谷却在《再次杨明叔韵》一诗的"引"里郑重的提出"以俗为雅,以故为新",说是"举一纲而张万目".他将"以俗为雅"放在第一,因为这实在可以说是宋诗的一般作风,也正是"雅俗共赏"的路。但是加上"以故为新",路就曲折起来,那是雅人自赏,黄山谷所以终于不好懂了。不过黄山谷虽然不好懂,宋诗却终于回到了"做诗如说话"的路,这"如说话",的确是条大路。
雅化的诗还不得不回向俗化,刚刚来自民间的词,在当时不用说自然是"雅俗共赏"的。别瞧黄山谷的有些诗不好懂,他的一些小词可够俗的。柳耆卿更是个通俗的词人。词后来虽然渐渐雅化或文人化,可是始终不能雅到诗的地位,它怎么着也只是"诗馀".词变为曲,不是在文人手里变,是在民间变的;曲又变得比词俗,虽然也经过雅化或文人化,可是还雅不到词的地位,它只是"词馀".一方面从晚唐和尚的俗讲演变出来的宋朝的"说话"就是说书,乃至后来的平话以及章回小说,还有宋朝的杂剧和诸宫调等等转变成功的元朝的杂剧和戏文,乃至后来的传奇,以及皮簧戏,更多半是些"不登大雅"的"俗文学".这些除元杂剧和后来的传奇也算是"词馀"以外,在过去的文学传统里简直没有地位;也就是说这些小说和戏剧在过去的文学传统里多半没有地位,有些有点地位,也不是正经地位。可是虽然俗,大体上却"俗不伤雅",虽然没有什么地位,却总是"雅俗共赏"的玩艺儿。
"雅俗共赏"是以雅为主的,从宋人的"以俗为雅"以及常语的"俗不伤雅",更可见出这种宾主之分。起初成群俗士蜂拥而上,固然逼得原来的雅士不得不理会到甚至迁就着他们的趣味,可是这些俗士需要摆脱的更多。他们在学习,在享受,也在蜕变,这样渐渐适应那雅化的传统,于是乎新旧打成一片,传统多多少少变了质继续下去。前面说过的文体和诗风的种种改变,就是新旧双方调整的过程,结果迁就的渐渐不觉其为迁就,学习的也渐渐习惯成了自然,传统的确稍稍变了质,但是还是文言或雅言为主,就算跟民众近了一些,近得也不太多。
至于词曲,算是新起于俗间,实在以音乐为重,文辞原是无关轻重的;"雅俗共赏",正是那音乐的作用。后来雅士们也曾分别将那些文辞雅化,但是因为音乐性太重,使他们不能完成那种雅化,所以词曲终于不能达到诗的地位。而曲一直配合着音乐,雅化更难,地位也就更低,还低于词一等。可是词曲到了雅化的时期,那"共赏"的人却就雅多而俗少了。真正"雅俗共赏"的是唐、五代、北宋的词,元朝的散曲和杂剧,还有平话和章回小说以及皮簧戏等。皮簧戏也是音乐为主,大家直到现在都还在哼着那些粗俗的戏词,所以雅化难以下手,虽然一二十年来这雅化也已经试着在开始。平话和章回小说,传统里本来没有,雅化没有合式的榜样,进行就不易。《三国演义》虽然用了文言,却是俗化的文言,接近口语的文言,后来的《水浒》、《西游记》、《红楼梦》等就都用白话了。不能完全雅化的作品在雅化的传统里不能有地位,至少不能有正经的地位。雅化程度的深浅,决定这种地位的高低或有没有,一方面也决定"雅俗共赏"的范围的小和大--雅化越深,"共赏"的人越少,越浅也就越多。所谓多少,主要的是俗人,是小市民和受教育的农家子弟。在传统里没有地位或只有低地位的作品,只算是玩艺儿;然而这些才接近民众,接近民众却还能教"雅俗共赏",雅和俗究竟有共通的地方,不是不相理会的两橛了。
单就玩艺儿而论,"雅俗共赏"虽然是以雅化的标准为主,"共赏"者却以俗人为主。固然,这在雅方得降低一些,在俗方也得提高一些,要"俗不伤雅"才成;雅方看来太俗,以至于"俗不可耐"的,是不能"共赏"的。但是在什么条件之下才会让俗人所"赏"的,雅人也能来"共赏"呢?我们想起了"有目共赏"这句话。孟子说过"不知子都之姣者,无目者也","有目"是反过来说,"共赏"还是陶诗"共欣赏"的意思。子都的美貌,有眼睛的都容易辨别,自然也就能"共赏"了。孟子接着说:"口之于味也,有同嗜焉;耳之于声也,有同听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这说的是人之常情,也就是所谓人情不相远。但是这不相远似乎只限于一些具体的、常识的、现实的事物和趣味。譬如北平罢,故宫和颐和园,包括建筑,风景和陈列的工艺品,似乎是"雅俗共赏"的,天桥在雅人的眼中似乎就有些太俗了。说到文章,俗人所能"赏"的也只是常识的,现实的。后汉的王充出身是俗人,他多多少少代表俗人说话,反对难懂而不切实用的辞赋,却赞美公文能手。公文这东西关系雅俗的现实利益,始终是不曾完全雅化了的。再说后来的小说和戏剧,有的雅人说《西厢记》诲淫,《水浒传》诲盗,这是"高论".实际上这一部戏剧和这一部小说都是"雅俗共赏"的作品。《西厢记》无视了传统的礼教,《水浒传》无视了传统的忠德,然而"男女"是"人之大欲"之一,"官逼民反",也是人之常情,梁山泊的英雄正是被压迫的人民所想望的。俗人固然同情这些,一部分的雅人,跟俗人相距还不太远的,也未尝不高兴这两部书说出了他们想说而不敢说的。这可以说是一种快感,一种趣味,可并不是低级趣味;这是有关系的,也未尝不是有节制的。"诲淫""诲盗"只是代表统治者的利益的说话。
十九世纪二十世纪之交是个新时代,新时代给我们带来了新文化,产生了我们的知识阶级。这知识阶级跟从前的读书人不大一样,包括了更多的从民间来的分子,他们渐渐跟统治者拆伙而走向民间。于是乎有了白话正宗的新文学,词曲和小说戏剧都有了正经的地位。还有种种欧化的新艺术。这种文学和艺术却并不能让小市民来"共赏",不用说农工大众。于是乎有人指出这是新绅士也就是新雅人的欧化,不管一般人能够了解欣赏与否。他们提倡"大众语"运动。但是时机还没有成熟,结果不显着。抗战以来又有"通俗化"运动,这个运动并已经在开始转向大众化。"通俗化"还分别雅俗,还是"雅俗共赏"的路,大众化却更进一步要达到那没有雅俗之分,只有"共赏"的局面。这大概也会是所谓由量变到质变罢。
1947年10月26日作。
(原载1947年11月18日《观察》第3卷第11期)中年人与青年人近来在大学一年级作文班上出了一个题目,叫"青年人与中年人".从学生的卷子看,他们中间意识到这个问题的重要的,似乎并不多。他们只说,青年人是进取的,中年人是保守的,所以不免有冲突的地方;但青年人与中年人是社会的中坚,双方必须合作,社会才能进步。在这抗战的时候,青年人与中年人的合作,尤其重要;他们若常在冲突着,抗战的力量是要减少的。这些卷子里的结论大概是青年人该从中年人学习经验,中年人该保存着青年时代的进取精神,这样双方就合作起来了。
这些话都不错,不过肤泛些。关于这个问题,我见过两篇好文字。一是丁在君先生给《大公报》写的星期论文,题目可惜忘记了。一是王赣愚先生的《青年与政治》,登在《时衡》里。他们的见解都是很透彻;但丁先生从中年人和青年人两方面说,王先生却只从青年人一方面说。我出那个题目,原希望知道青年人站在自己的立场上是怎样看这个问题,所以题目里将"青年人"放在先头。但是所得的只是上节所述的普泛的意见,没有可以特别注意之点,也许是他们没功夫细想的缘故。我自己对于这问题的看法,是偏重青年人一方面的。因《青年公论》编者索稿,也写出来供关心这问题的人参考。
现在有些中年人谈起青年人,总是疾首蹙额,指出他们自私、撒谎、任性、恃众要挟,种种缺点。青年人确有这些毛病,但是向来的青年人怕都免不了这些毛病,不独现在为然。青年期是塑造自己的时期,有些不健全的地方,也是自然的事;矫正与诱导是应当的,因此疾首蹙额,甚至灰心失望,都似乎太悲观一些。况且中年人也不见得就能全免去这些缺点;不过他们在社会上是掌权的人,是有地位的人,维持制度、遵守规则是他们的义务,也是他们的利益,所以任性妄为的比较少些。照这样说,那一些中年人为什么那样特别不痛快青年人呢?难道他们的脾气特别坏么?不是;这是另有缘故的。
这缘故,据我看,就在那"恃众要挟"一点上。从前青年人虽然也有种种毛病,虽然有时也反抗家长、反抗学校,但没有强固的集团组织,不能发挥很大的力量。中年人若要去矫正和诱导他们,似乎还不太难。自从五四运动以来,青年人的集团组织渐渐发达,他们这种集团组织在社会上也有了相当的地位。经过五卅运动,这种集团组织更进步了,更强固了。这些时候,居于直接指导地位的中年人和青年人之间,似乎还相当融洽,看不出什么冲突的现象。因为这一班中年人在政治上无宁是同情于青年人的。九一八以来,情形却不同了。政府的政策能见谅于这一班居于直接指导地位的中年人,却又不能见谅于他们所指导的青年人。青年人开始不信任政府,不信任学校,不信任他们的直接指导人。中年人和青年人间开始有了冲突,这冲突逐渐尖锐化,到一二九时期,达到了最高峰。主要的原因是双方政见的歧异。
中年人和青年人的对立便是从这些日子起的。在这种局面之下,青年人一面利用他们的强固的集团组织从事救亡运动,一面也利用这种组织的力量,向学校作请求免除考试等无理的要求。青年人集团组织的发展,原是个好现象。但滥用集团的力量,恃众要挟,却是该矫正的。困难便在这里。青年集团的领袖人物,为强固他们的集团起见,一面努力救亡工作,一面也得谋他们集团的利益;这样才能使大多数青年都拥护起集团来。集团的性质似乎本来如此,不独青年集团为然,这需要矫正和诱导;但若因为矫正和诱导的麻烦而认为集团力量不该发展,那却是错的。
这种矫正和诱导确是很困难的,那时青年人既不信任学校,却不能或不愿离开学校。在他们,至少他们的领袖的心目中,学校大约只是一个发展集团组织的地方,只是一个发展救亡运动的地方。他们对于学校的看法,若果如此,那就无怪乎他们要常常蔑视学校的纪律了。在学校里发展集团组织,作救亡运动,原都可以;但学校还有传授知识、训练技能、培养品性等等主要的使命,若只有集团组织和救亡运动两种作用,学校便失去它们存在的理由,至少是变了质了。这是居于直接指导地位的中年人所不能同意的。他们去矫正和诱导都感觉不大容易;即使有效果,也是很小很慢的。因此有些人便不免愤慨起来了。
抗战以来,青年人对于政府,至少对于最高的领袖,有了信任心,对于学校和指导他们的人,也比较信任些。中年人和青年人的对立,似乎不像从前那样尖锐化了,可是政见的歧异显然还存在着。这个得看将来的变化。政府固然也可以施行一种政治训练,但效果不知如何。现在居于指导地位的中年人所能作的,似乎还只是努力学术研究,不屈不挠地执行学校纪律,尽力矫正和诱导青年人,给予他们良好的知识、技能和品性的训练。将来的社会、将来的中国是青年人的;他们是现在的中年人的继承者。他们或好或不好,现在的中年人总不能免除责任。所以无论如何困难,总要本着孔子"知其不可而为之","不知老之将至"的精神作去。那怕只有一点一滴的成效呢,中年人总算是为国家社会尽了力了。
载1939年4月1日《青年公论》第2期。
论书生的酸气读书人又称书生。这固然是个可以骄傲的名字,如说"一介书生","书生本色",都含有清高的意味。但是正因为清高,和现实脱了节,所以书生也是嘲讽的对象。人们常说"书呆子"、"迂夫子"、"腐儒"、"学究"等,都是嘲讽书生的。"呆"是不明利害,"迂"是绕大弯儿,"腐"是顽固守旧,"学究"是指一孔之见。总之,都是知古不知今,知书不知人,食而不化的读死书或死读书,所以在现实生活里老是吃亏、误事、闹笑话。总之,书生的被嘲笑是在他们对于书的过分的执着上;过分的执着书,书就成了话柄了。
但是还有"寒酸"一个话语,也是形容书生的。"寒"是"寒素",对"膏粱"而言。是魏晋南北朝分别门第的用语。"寒门"或"寒人"并不限于书生,武人也在里头;"寒士"才指书生。这"寒"指生活情形,指家世出身,并不关涉到书;单这个字也不含嘲讽的意味。加上"酸"字成为连语,就不同了,好像一副可怜相活现在眼前似的。"寒酸"似乎原作"酸寒".韩愈《荐士》诗,"酸寒溧阳尉",指的是孟郊。后来说"郊寒岛瘦",孟郊和贾岛都是失意的人,作的也是失意诗。"寒"和"瘦"映衬起来,够可怜相的,但是韩愈说"酸寒",似乎"酸"比"寒"重。可怜别人说"酸寒",可怜自己也说"酸寒",所以苏轼有"故人留饮慰酸寒"的诗句。陆游有"书生老瘦转酸寒"的诗句。"老瘦"固然可怜相,感激"故人留饮"也不免有点儿。范成大说"酸"是"书生气味",但是他要"洗尽书生气味酸",那大概是所谓"大丈夫不受人怜"罢?
为什么"酸"是"书生气味"呢?怎么样才是"酸"呢?话柄似乎还是在书上。我想这个"酸"原是指读书的声调说的。晋以来的清谈很注重说话的声调和读书的声调。说话注重音调和辞气,以朗畅为好。读书注重声调,从《世说新语·文学》篇所记殷仲堪的话可见;他说,"三日不读《道德经》,便觉舌本闲强",说到舌头,可见注重发音,注重发音也就是注重声调。《任诞》篇又记王孝伯说:"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这"熟读《离骚》"该也是高声朗诵,更可见当时风气。《豪爽》篇记"王司州(胡之)在谢公(安)坐,咏《离骚》、《九歌》'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语人云,'当尔时,觉一坐无人。'"正是这种名士气的好例。读古人的书注重声调,读自己的诗自然更注重声调。《文学》篇记着袁宏的故事:
袁虎(宏小名虎)少贫,尝为人佣载运租。谢镇西经船行,其夜清风朗月,闻江渚间估客船上有咏诗声,甚有情致,所诵五言,又其所未尝闻,叹美不能已。即遣委曲讯问,乃是袁自咏其所作咏史诗。因此相要,大相赏得。
从此袁宏名誉大盛,可见朗诵关系之大。此外《世说新语》里记着"吟啸","啸咏","讽咏","讽诵"的还很多,大概也都是在朗诵古人的或自己的作品罢。
这里最可注意的是所谓"洛下书生咏"或简称"洛生咏".《晋书·谢安传》说:
安本能为洛下书生咏。有鼻疾,故其音浊。名流爱其咏而弗能及,或手掩鼻以效之。
《世说新语·轻诋》篇却记着:
人问顾长康"何以不作洛生咏?"答曰,"何至作老婢声!"刘孝标注,"洛下书生咏音重浊,故云'老婵声'."所谓"重浊",似乎就是过分悲凉的意思。当时诵读的声调似乎以悲凉为主。王孝伯说"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王胡之在谢安坐上咏的也是《离骚》、《九歌》,都是《楚辞》。当时诵读《楚辞》,大概还知道用楚声楚调,乐府曲调里也正有楚调。而楚声楚调向来是以悲凉为主的。当时的诵读大概受到和尚的梵诵或梵唱的影响很大,梵诵或梵唱主要的是长吟,就是所谓"咏".《楚辞》本多长句,楚声楚调配合那长吟的梵调,相得益彰,更可以"咏"出悲凉的"情致"来。袁宏的咏史诗现存两首,第一首开始就是"周昌梗概臣"一句,"梗概"就是"慷慨","感慨";"慷慨悲歌"也是一种"书生本色".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所举的五言诗名句,钟嵘《诗品·序》里所举的五言诗名句和名篇,差不多都是些"慷慨悲歌".《晋书》里还有一个故事。晋朝曹摅的《感旧》诗有"富贵他人合,贫贱亲戚离"两句。后来殷浩被废为老百姓,送他的心爱的外甥回朝,朗诵这两句,引起了身世之感,不觉泪下。这是悲凉的朗诵的确例。但是自己若是并无真实的悲哀,只去学时髦,捏着鼻子学那悲哀的"老婢声"的"洛生咏",那就过了分,那也就是赵宋以来所谓"酸"了。
唐朝韩愈有《八月十五夜赠张功曹》诗,开头是:
纤云四卷天无河,清风吹空月舒波,沙平水息声影绝,一杯相属君当歌。
接着说:
君歌声酸辞且苦,不能听终泪如雨。
接着就是那"酸"而"苦"的歌辞:
洞庭连天九疑高,蛟龙出没猩鼯号。
十生九死到官所,幽居默默如藏逃。
下床畏蛇食畏药,海气湿蛰熏腥臊。
昨者州前槌大鼓,嗣皇继圣登夔皋。
赦书一日行万里,罪从大辟皆除死。
迁者追回流者还,涤瑕荡垢朝清班。
州家申名使家抑,坎坷只得移荆蛮。
判司卑官不堪说,未名捶楚尘埃间。
同时辈流多上道,天路幽险难追攀!
张功曹是张署,和韩愈同被贬到边远的南方,顺宗即位。只奉命调到近一些的江陵做个小官儿,还不得回到长安去,因此有了这一番冤苦的话。这是张署的话,也是韩愈的话。但是诗里却接着说:
君歌且休听我歌,我歌今与君殊科。
韩愈自己的歌只有三句:
一年明月今宵多,人生由命非由他,有酒不饮奈明何!
他说认命算了,还是喝酒赏月罢。这种达观其实只是苦情的伪装而已。前一段"歌"虽然辞苦声酸,倒是货真价实,并无过分之处,由那"声酸"知道吟诗的确有一种悲凉的声调,而所谓"歌"其实只是讽咏。大概汉朝以来不像春秋时代一样,士大夫已经不会唱歌,他们大多数是书生出身,就用讽咏或吟诵来代替唱歌。他们--尤其是失意的书生--的苦情就发泄在这种吟诵或朗诵里。
战国以来,唱歌似乎就以悲哀为主,这反映着动乱的时代。《列子·汤问》篇记秦青"抚节悲歌,声振林木,响遏行云",又引秦青的话,说韩娥在齐国雍门地方"曼声哀哭,一里老幼悲愁垂涕相对,三日不食",后来又"曼声长歌,一里老幼,善跃拚舞,弗能自禁".这里说韩娥虽然能唱悲哀的歌,也能唱快乐的歌,但是和秦青自己独擅悲歌的故事合看,就知道还是悲歌为主。再加上齐国杞梁的妻子哭倒了城的故事,就是现在还在流行的孟姜女哭倒长城的故事,悲歌更为动人,是显然的。书生吟诵,声酸辞苦,正和悲歌一脉相传。但是声酸必须辞苦,辞苦又必须情苦;若是并无苦情,只有苦辞,甚至连苦辞也没有,只有那供人酸鼻的声调,那就过了分,不但不能动人,反要遭人嘲弄了。书生往往自命不凡,得意的自然有,却只是少数,失意的可太多了。所以总是叹老嗟卑,长歌当哭,哭丧着脸一副可怜相。朱子在《楚辞辨证》里说汉人那些模仿的作品"诗意平缓,意不深切,如无所疾痛而强为呻吟者"."无所疾痛而强为呻吟"就是所谓"无病呻吟".后来的叹老嗟卑也正是无病呻吟。有病呻吟是紧张的,可以得人同情,甚至叫人酸鼻,无病呻吟,病是装的,假的,呻吟也是装的,假的,假装可以酸鼻的呻吟,酸而不苦像是丑角扮戏,自然只能逗人笑了。
苏东坡有《赠诗僧道通》的诗:
雄豪而妙苦而腴,只有琴聪与蜜殊。
语带烟霞从古少,气含蔬笋到公无。……查慎行注引叶梦得《石林诗话》说:
近世僧学诗者极多,皆无超然自得之趣,往往掇拾摹仿士大夫所残弃,又自作一种体,格律尤俗,谓之"酸馅气".子瞻……尝语人云,"颇解'蔬笋'语否?为无'酸馅气'也。"闻者无不失笑。
东坡说道通的诗没有"蔬笋"气,也就没有"酸馅气",和尚修苦行,吃素,没有油水,可能比书生更"寒"更"瘦";一味反映这种生活的诗,好像酸了的菜馒头的馅儿,干酸,吃不得,闻也闻不得,东坡好像是说,苦不妨苦,只要"苦而腴",有点儿油水,就不至于那么扑鼻酸了。这酸气的"酸"还是从"声酸"来的。而所谓"书生气味酸"该就是指的这种"酸馅气".和尚虽苦,出家人原可"超然自得",却要学吟诗,就染上书生的酸气了。书生失意的固然多,可是叹老嗟卑的未必真的穷苦就无聊,无聊就作成他们的"无病呻吟"了。宋初西昆体的领袖杨亿讥笑杜甫是"村夫子",大概就是嫌他叹老嗟卑的太多。但是杜甫"窃比稷与契",嗟叹的其实是天下之大,决不止于自己的鸡虫得失。杨亿是个得意的人,未免忘其所以,才说出这样不公道的话。可是像陈师道的诗,叹老嗟卑,吟来吟去,只关一己,的确叫人腻味。这就落了套子,落了套子就不免有些"无病呻吟",也就是有些"酸"了。
道学的兴起表示书生的地位加高,责任加重,他们更其自命不凡了,自嗟自叹也更多了。就是眼光如豆的真正的"村夫子"或"三家村学究",也要哼哼唧唧的在人面前卖弄那背得的几句死书,来嗟叹一切,好搭起自己的读书人的空架子。鲁迅先生笔下的"孔乙己",似乎是个更破落的读书人,然而"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之乎者也,教人半懂不懂的。"人家说他偷书,他却争辩着,"窃书不能算偷……窃书!……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君子固穷',什么'者乎'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孩子们看着他的茴香豆的碟子。
孔乙己着了慌,伸开五指将碟子罩住,弯下腰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豆,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破落到这个地步,却还只能"满口之乎者也",和现实的人民隔得老远的,"酸"到这地步真是可笑又可怜了。"书生本色"虽然有时是可敬的,然而他的酸气总是可笑又可怜的。最足以表现这种酸气的典型,似乎是戏台上的文小生,尤其是昆曲里的文小生,那哼哼唧唧、扭扭捏捏、摇摇摆摆的调调儿,真够"酸"的!这种典型自然不免夸张些,可是许差不离儿罢。
向来说"寒酸"、"穷酸",似乎酸气老聚在失意的书生身上。得意之后,见多识广,加上"一行作吏,此事便废",那时就会不再执着在书上,至少不至于过分的执着在书上,那"酸气味"是可以多多少少"洗"掉的。而失意的书生也并非都有酸气。他们可以看得开些,所谓达观,但是达观也不易,往往只是伪装。他们可以看远大些,"梗概而多气"是雄风豪气,不是酸气。至于近代的知识分子,让时代逼得不能读死书或死读书,因此也就不再执着那些古书。文言渐渐改了白话,吟诵用不上了;代替吟诵的是又分又合的朗诵和唱歌。最重要的是他们看清楚了自己,自己是在人民之中,不能再自命不凡了。他们虽然还有些闲,可是要"常得无事"却也不易。他们渐渐丢了那空架子,脚踏实地向前走去。早些时还不免带着感伤的气氛,自爱自怜,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这也算是酸气,虽然念诵的不是古书而是洋书。可是这几年时代逼得更紧了,大家只得抹干了鼻涕眼泪走上前去。这才真是"洗尽书生气味酸"了。
1947年11月15日作。
(原载1947年11月29日《世纪评论》第2卷第22期)论自己翻开辞典,"自"字下排列着数目可观的成语,这些"自"字多指自己而言。这中间包括着一大堆哲学,一大堆道德,一大堆诗文和废话,一大堆人,一大堆我,一大堆悲喜剧。自己"真乃天下第一英雄好汉",有这么些可说的,值得说值不得说的!难怪纽约电话公司研究电话里最常用的字,在五百次通话中会发现三千九百九十次的"我".这"我"字便是自己称自己的声音,自己给自己的名儿。
自爱自怜!真是天下第一英雄好汉也难免的,何况区区寻常人!冷眼看去,也许只觉得那枉自尊大狂妄得可笑;可是这只见了真理的一半儿。掉过脸儿来,自爱自怜确也有不得不自爱自怜的。幼小时候有父母爱怜你,特别是有母亲爱怜你。到了长大成人,"娶了媳妇儿忘了娘",娘这样看时就不必再爱怜你,至少不必再像当年那样爱怜你。--女的呢,"嫁出门的女儿,泼出门的水";做母亲的虽然未必这样看,可是形格势禁而且鞭长莫及,就是爱怜得着,也只算找补点罢了。爱人该爱怜你?然而爱人们的嘴一例是甜蜜的,谁能说"你泥中有我,我泥中有你!"真有那么回事儿?赶到爱人变了太太,再生了孩子,你算成了家,太太得管家管孩子,更不能一心儿爱怜你。你有时候会病,"久病床前无孝子",太太怕也够倦的,够烦的。住医院?好,假如有运气住到像当年北平协和医院样的医院里去,倒是比家里强得多。但是护士们看护你,是服务,是工作;也许夹上点儿爱怜在里头,那是"好生之德",不是爱怜你,是爱怜"人类".--你又不能老呆在家里,一离开家,怎么着也算"作客";那时候更没有爱怜你的。可以有朋友招呼你;但朋友有朋友的事儿,那能教他将心常放在你身上?可以有属员或仆役伺候你,那--说得上是爱怜么?总而言之,天下第一爱怜自己的,只有自己;自爱自怜的道理就在这儿。
再说,"大丈夫不受人怜。"穷有穷干,苦有苦干;世界那么大,凭自己的身手,哪儿就打不开一条路?何必老是向人愁眉苦脸唉声叹气的!愁眉苦脸不顺耳,别人会来爱怜你?自己免不了伤心的事儿,咬紧牙关忍着,等些日子,等些年月,会平静下去的。说说也无妨,只别不拣时候不看地方老是向人叨叨,叨叨得谁也不耐烦的岔开你或者躲开你。也别怨天怨地将一大堆感叹的句子向人身上扔过去。你怨的是天地,倒碍不着别人,只怕别人奇怪你的火气怎么这样大。--自己也免不了吃别人的亏。值不得计较的,不做声吞下肚去。出入大的想法子复仇,力量不够,卧薪尝胆的准备着。可别这儿那儿尽嚷嚷--嚷嚷完了一扔开,倒便宜了那欺负你的人。"好汉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为的是不在人面前露怯相,要人爱怜这"苦人儿"似的,这是要强,不是装。说也怪,不受人怜的人倒是能得人怜的人;要强的人总是最能自爱自怜的人。
大丈夫也罢,小丈夫也罢,自己其实是渺乎其小的,整个儿人类只是一个小圆球上一些碳水化合物,像现代一位哲学家说的,别提一个人的自己了。庄子所谓马体一毛,其实还是放大了看的。英国有一家报纸登过一幅漫画,画着一个人,仿佛在一间铺子里,周遭陈列着从他身体里分析出来的各种原素,每种标明分量和价目,总数是五先令--那时合七元钱。现在物价涨了,怕要合国币一千元了罢?然而,个人的自己也就值区区这一千元儿!自己这般渺小,不自爱自怜着点又怎么着!然而,"顶天立地"的是自己,"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也是自己;有你说这些大处只是好听的话语,好看的文句?你能愣说这样的自己没有!有这么的自己,岂不更值得自爱自怜的?再说自己的扩大,在一个寻常人的生活里也可见出。且先从小处看。小孩子就爱搜集各国的邮票,正是在扩大自己的世界。从前有人劝学世界语,说是可以和各国人通信。你觉得这话幼稚可笑?可是这未尝不是扩大自己的一个方向。再说这回抗战,许多人都走过了若干地方,增长了若干阅历。特别是青年人身上,你一眼就看出来,他们是和抗战前不同了,他们的自己扩大了。--这样看,自己的小,自己的大,自己的由小而大。在自己都是好的。
自己都觉得自己好,不错;可是自己的确也都爱好。做官的都爱做好官,不过往往只知道爱做自己家里人的好官,自己亲戚朋友的好官;这种好官往往是自己国家的贪官污吏。做盗贼的也都爱做好盗贼--好喽啰,好伙伴,好头儿,可都只在贼窝里。有大好,有小好,有好得这样坏。自己关闭在自己的丁点大的世界里,往往越爱好越坏。所以非扩大自己不可。但是扩大自己得一圈儿一圈儿的,得充实,得踏实。别像肥皂泡儿,一大就裂。"大丈夫能屈能伸",该屈的得屈点儿,别只顾伸出自己去。也得估计自己的力量。力量不够的话,"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得寸是寸,得尺是尺。总之路是有的。看得远,想得开,把得稳;自己是世界的时代的一环,别脱了节才真算好。力量怎样微弱,可是是自己的。相信自己,靠自己,随时随地尽自己的一份儿往最好里做去,让自己活得有意思,一时一刻一分一秒都有意思。这么着,自爱自怜才真是有道理的。
1942年9月1日作。
(原载1942年11月15日《人世间》第1卷第2期)论别人有自己才有别人,也有别人才有自己。人人都懂这个道理,可是许多人不能行这个道理。本来自己以外都是别人,可是有相干的,有不相干的。可以说是"我的"那些,如我的父母妻子,我的朋友等,是相干的别人,其余的是不相干的别人。相干的别人和自己合成家族亲友;不相干的别人和自己合成社会国家。自己也许愿意只顾自己,但是自己和别人是相对的存在,离开别人就无所谓自己,所以他得顾到家族亲友,而社会国家更要他顾到那些不相干的别人。所以"自了汉"不是好汉,"自顾自"不是好话,"自私自利","不顾别人死活","只知有己,不知有人"的,更都不是好人。所以孔子之道只是个忠恕:忠是己之所欲,以施于人,恕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是一件事的两面,所以说"一以贯之".孔子之道,只是教人为别人着想。
可是儒家有"亲亲之杀"的话,为别人着想也有个层次。家族第一,亲戚第二,朋友第三,不相干的别人挨边儿。几千年来顾家族是义务,顾别人多多少少只是义气;义务是分内,义气是分外。可是义务似乎太重了,别人压住了自己。这才来了五四时代。这是个自我解放的时代,个人从家族的压迫下挣出来,开始独立在社会上。于是乎自己第一,高于一切,对于别人,几乎什么义务也没有了似的。可是又都要改造社会,改造国家,甚至于改造世界,说这些是自己的责任。虽然是责任,却是无限的责任,爱尽不尽,爱尽多少尽多少;反正社会国家世界都可以只是些抽象名词,不像一家老小在张着嘴等着你。所以自己顾自己,在实际上第一,兼顾社会国家世界,在名义上第一。这算是义务。顾到别人,无论相干的不相干的,都只是义气,而且是客气。这些解放了的,以及生得晚没有赶上那种压迫的人,既然自己高于一切,别人自当不在眼下,而居然顾到别人,自当算是客气。其实在这些天子骄子各自的眼里,别人都似乎为自己活着,都得来供养自己才是道理。"我爱我"成为风气,处处为自己着想,说是"真";为别人着想倒说是"假",是"虚伪".可是这儿"假"倒有些可爱,"真"倒有些可怕似的。
为别人着想其实也只是从自己推到别人,或将自己当作别人,和为自己着想并无根本的差异。不过推己及人,设身处地,确需要相当的勉强,不像"我爱我"那样出于自然。所谓"假"和"真"大概是这种意思。这种"真"未必就好,这种"假"也未必就是不好。读小说看戏,往往会为书中人戏中人捏一把汗,掉眼泪,所谓替古人担忧。这也是推己及人,设身处地;可是因为人和地只在书中戏中,并非实有,没有利害可计较,失去相干的和不相干的那分别,所以"推""设"起来,也觉自然而然。作小说的演戏的就不能如此,得观察,揣摩,体贴别人的口气,身份,心理,才能达到"逼真"的地步。特别是演戏,若不能忘记自己,那非糟不可。这个得勉强自己,训练自己;训练越好,越"逼真",越美,越能感染读者和观众。如果"真"是"自然",小说的读者,戏剧的观众那样为别人着想,似乎不能说是"假".小说的作者,戏剧的演员的观察,揣摩,体贴,似乎"假",可是他们能以达到"逼真"的地步,所求的还是"真".在文艺里为别人着想是"真",在实生活里却说是"假","虚伪",似乎是利害的计较使然;利害的计较是骨子,"真","假","虚伪"只是好看的门面罢了。计较利害过了分,真是像法朗士说的"关闭在自己的牢狱里";老那么关闭着,非死不可。这些人幸而还能读小说看戏,该仔细吟味,从那里学习学习怎样为别人着想。
五四以来,集团生活发展。这个那个集团和家族一样是具体的,不像社会国家有时可以只是些抽象名词。集团生活将原不相干的别人变成相干的别人,要求你也训练你顾到别人,至少是那广大的相干的别人。集团的约束力似乎一直在增强中,自己不得不为别人着想。那自己第一,自己高于一切的信念似乎渐渐低下头去了。可是来了抗战的大时代。抗战的力量无疑的出于二十年来集团生活的发展。可是抗战以来,集团生活发展的太快了,这儿那儿不免有多少还不能够得着均衡的地方。个人就又出了头,自己就又可以高于一切;现在却不说什么"真"和"假"了,只凭着神圣的抗战的名字做那些自私自利的事,名义上是顾别人,实际上只顾自己。自己高于一切,自己的集团或机关也就高于一切;自己肥,自己机关肥,别人瘦,别人机关瘦,乐自己的,管不着!--瘦瘪了,饿死了,活该!相信最后的胜利到来的时候,别人总会压下那些猖獗的卑污的自己的。这些年自己实在太猖獗了,总盼望压下它的头去。自然,一个劲儿顾别人也不一定好。仗义忘身,急人之急,确是英雄好汉,但是难得见。常见的不是敷衍妥协的乡愿,就是卑屈甚至谄媚的可怜虫,这些人只是将自己丢进了垃圾堆里!可是,有人说得好,人生是个比例问题。目下自己正在张牙舞爪的,且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先来多想想别人罢!
1942年8月16日作。
(原载《文聚》)论诚意诚伪是品性,却又是态度。从前论人的诚伪,大概就品性而言。诚实,诚笃,至诚,都是君子之德;不诚便是诈伪的小人。品性一半是生成,一半是教养;品性的表现出于自然,是整个儿的为人。说一个人是诚实的君子或诈伪的小人,是就他的行迹总算账。君子大概总是君子,小人大概总是小人。虽然说气质可以变化,盖了棺才能论定人,那只是些特例。不过一个社会里,这种定型的君子和小人并不太多,一般常人都浮沉在这两界之间。所谓浮沉,是说这些人自己不能把握住自己,不免有诈伪的时候。这也是出于自然。还有一层,这些人对人对事有时候自觉的加减他们的诚意,去适应那局势。这就是态度。态度不一定反映出品性来;一个诚实的朋友到了不得已的时候,也会撒个谎什么的。态度出于必要,出于处世的或社交的必要,常人是免不了这种必要的。这是"世故人情"的一个项目。有时可以原谅,有时甚至可以容许。态度的变化多,在现代多变的社会里也许更会使人感兴趣些。我们嘴里常说的,笔下常写的"诚恳""诚意"和"虚伪"等词,大概都是就态度说的。
但是一般人用这几个词似乎太严格了一些。照他们的看法,不诚恳无诚意的人就未免太多。而年轻人看社会上的人和事,除了他们自己以外差不多尽是虚伪的。这样用"虚伪"那个词,又似乎太宽泛了一些。这些跟老先生们开口闭口说"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同样犯了笼统的毛病。一般人似乎将品性和态度混为一谈,年轻人也如此,却又加上了"天真""纯洁"种种幻想。诚实的品性确是不可多得,但人孰无过,不论那方面,完人或圣贤总是很少的。我们恐怕只能宽大些,卑之无甚高论,从态度上着眼。不然无谓的烦恼和纠纷就太多了。至于天真纯洁,似乎只是儿童的本分--老气横秋的儿童实在不顺眼。可是一个人若总是那么天真纯洁下去,他自己也许还没有什么,给别人的麻烦却就太多。有人赞美"童心""孩子气",那也只限于无关大体的小节目,取其可以调剂调剂平板的氛围气。若是重要关头也如此,那时天真恐怕只是任性,纯洁恐怕只是无知罢了。幸而不诚恳,无诚意,虚伪等等已经成了口头禅,一般人只是跟着大家信口说着,至多皱皱眉,冷笑笑,表示无可奈何的样子就过去了。自然也短不了认真的,那却苦了自己,甚至于苦了别人。年轻人容易认真,容易不满意,他们的不满意往往是社会改革的动力。可是他们也得留心,若是在诚伪的分别上认真得过了分,也许会成为虚无主义者。
人与人事与事之间各有分际,言行最难得恰如其分。诚意是少不得的,但是分际不同,无妨斟酌加减点儿。种种礼数或过场就是从这里来的。有人说礼是生活的艺术,礼的本意应该如此。日常生活里所谓客气,也是一种礼数或过场。有些人觉得客气太拘形迹,不见真心,不是诚恳的态度。这些人主张率性自然。率性自然未尝不可,但是得看人去。若是一见生人就如此这般,就有点野了。即使熟人,毫无节制的率性自然也不成。夫妇算是熟透了的,有时还得"相敬如宾",别人可想而知。总之,在不同的局势下,率性自然可以表示诚意,客气也可以表示诚意,不过诚意的程度不一样罢了。客气要大方,合身份,不然就是诚意太多;诚意太多,诚意就太贱了。
看人,请客,送礼,也都是些过场。有人说这些只是虚伪的俗套,无聊的玩意儿。但是这些其实也是表示诚意的。总得心里有这个人,才会去看他,请他,送他礼,这就有诚意了。至于看望的次数,时间的长短,请作主客或陪客,送礼的情形,只是诚意多少的分别,不是有无的分别。看人又有回看,请客有回请,送礼有回礼,也只是回答诚意。古语说得好,"来而不往非礼也",无论古今,人情总是一样的。有一个人送年礼,转来转去,自己送出去的礼物,有一件竟又回到自己手里。他觉得虚伪无聊,当作笑谈。笑谈确乎是的,但是诚意还是有的。又一个人路上遇见一个本不大熟的朋友向他说,"我要来看你。"这个人告诉别人说,"他用不着来看我,我也知道他不会来看我,你瞧这句话才没意思哪!"那个朋友的诚意似乎是太多了。凌叔华女士写过一个短篇小说,叫做《外国规矩》,说一位青年留学生陪着一位旧家小姐上公园,尽招呼她这样那样的。她以为让他爱上了,哪里知道他行的只是"外国规矩"!这喜剧由于那位旧家小姐不明白新礼数,新过场,多估量了那位留学生的诚意。可见诚意确是有分量的。
人为自己活着,也为别人活着。在不伤害自己身份的条件下顾全别人的情感,都得算是诚恳,有诚意。这样宽大的看法也许可以使一些人活得更有兴趣些。西方有句话,"人生是做戏。"做戏也无妨,只要有心往好里做就成。客气等等一定有人觉得是做戏,可是只要为了大家好,这种戏也值得做的。另一方面,诚恳,诚意也未必不是戏。现在人常说,"我很诚恳的告诉你","我是很有诚意的",自己标榜自己的诚恳,诚意,大有卖瓜的说瓜甜的神气,诚实的君子大概不会如此。不过一般人也已习惯自然,知道这只是为了增加诚意的分量,强调自己的态度,跟买卖人的吆喝到底不是一回事儿。常人到底是常人,得跟着局势斟酌加减他们的诚意,变化他们的态度;这就不免沾上了些戏味。西方还有句话,"诚实是最好的政策","诚实"也只是态度;这似乎也是一句戏词儿。
(原载1941年1月5日《星期评论》第8期)论做作做作就是"佯",就是"乔",也就是"装".苏北方言有"装佯"的话,"乔装"更是人人皆知。旧小说里女扮男装是乔装,那需要许多做作。难在装得像。只看坤角儿扮须生的,像的有几个?何况做戏还只在戏台上装,一到后台就可以照自己的样儿,而女扮男装却得成天儿到处那么看!侦探小说里的侦探也常在乔装,装得像也不易,可是自在得多。不过--难也罢,易也罢,人反正有时候得装。其实你细看,不但"有时候",人简直就爱点儿装。"三分模样七分装"是说女人,男人也短不了装,不过不大在模样上罢了。装得像难,装得可爱更难;一番努力往往只落得个"矫揉造作!"所以"装"常常不是一个好名儿。
"一个做好,一个做歹",小呢逼你出些码头钱,大呢就得让你去做那些不体面的尴尬事儿。这已成了老套子,随处可以看见。那做好的是装做好,那做歹的也装得格外歹些;一松一紧的拉住你,会弄得你啼笑皆非。这一套儿做作够受的。贫和富也可以装。贫寒人怕人小看他,家里尽管有一顿没一顿的,还得穿起好衣服在街上走,说话也满装着阔气,什么都不在乎似的。--所谓"苏空头".其实"空头"也不止苏州有。--有钱人却又怕人家打他的主意,开口闭口说穷,他能特地去当点儿什么,拿当票给人家看。这都怪可怜见的。还有一些人,人面前老爱论诗文,谈学问,仿佛天生他一副雅骨头。装斯文其实不能算坏,只是未免"雅得这样俗"罢了。
有能耐的人,有权位的人有时不免"装模作样","装腔作势".马上可以答应的,却得"考虑考虑";直接可以答应的,却让你绕上几个大弯儿。论地位也只是"上不在天,下不在田",而见客就不起身,只点点头儿,答话只喉咙里哼一两声儿。谁教你求他,他就是这么着!--"笑骂由他笑骂,好官儿什么的我自为之!"话说回来,拿身份,摆架子有时也并非全无道理。老爷太太在仆人面前打情骂俏,总不大像样,可不是得装着点儿?可是,得恰到分际,"过犹不及".总之别忘了自己是谁!别尽拣高枝爬,一失脚会摔下来的。老想着些自己,谁都装着点儿,也就不觉得谁在装。所谓"装模做样","装腔作势".却是特别在装别人的模样,别人的腔和势!为了抬举自己,装别人;装不像别人,又不成其为自己,也怪可怜见的。
"不痴不聋,不作阿姑阿翁",有些事大概还是装聋作哑的好。倒不是怕担责任,更不是存着什么坏心眼儿。有些事是阿姑阿翁该问的,值得问的,自然得问;有些是无需他们问的,或值不得他们问的,若不痴不聋,事必躬亲,阿姑阿翁会做不成,至少也会不成其为阿姑阿翁。记得那儿说过美国一家大公司经理,面前八个电话,每天忙累不堪,另一家经理,室内没有电话,倒是从容不迫的。这后一位经理该是能够装聋作哑的人。"不闻不问",有时候该是一句好话;"充耳不闻","闭目无睹",也许可以作"无为而治"的一个注脚。其实无为多半也是装出来的。至于装作不知,那更是现代政治家外交家的惯技,报纸上随时看得见。--他们却还得勾心斗角的"做姿态",大概不装不成其为政治家外交家罢?
装欢笑,装悲泣,装嗔,装恨,装惊慌,装镇静,都很难;固然难在像,有时还难在不像而不失自然。"小心陪笑"也许能得当局的青睐,但是旁观者在恶心。可是"强颜为欢",有心人却领会那欢颜里的一丝苦味。假意虚情的哭泣,像旧小说里妓女向客人那样,尽管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也只能引起读者的微笑。--倒是那"忍泪佯低面",教人老大不忍。佯嗔薄怒是女人的"作态",作得恰好是爱娇,所以《乔醋》是一折好戏。爱极翻成恨,尽管"恨得人牙痒痒的",可是还不失为爱到极处。"假意惊慌"似乎是旧小说的常语,事实上那"假意"往往露出马脚。镇静更不易,秦舞阳心上有气脸就铁青,怎么也装不成,荆轲的事,一半儿败在他的脸上。淝水之战谢安装得够镇静的,可是不觉得意忘形摔折了屐齿。所以一个人喜怒不形于色,真够一辈子半辈子装的。
《乔醋》是戏,其实凡装,凡做作,多少都带点儿戏味--有喜剧,有悲剧。孩子们爱说"假装"这个,"假装"那个,戏味儿最厚。他们认真"假装",可是悲喜一场,到头儿无所为。成人也都认真的装,戏味儿却淡薄得多;戏是无所为的,至少扮戏中人的可以说是无所为,而人们的做作常常是有所为的。所以戏台上装得像的多,人世间装得像的少。戏台上装得像就有叫好儿的,人世间即使装得像,逗人爱也难。逗人爱的大概是比较的少有所为或只消极的有所为的。前面那些例子,值得我们吟味,而装痴装傻也许是值得重提的一个例子。
作阿姑阿翁得装几分痴,这装是消极的有所为;"金殿装疯"也有所为,就是积极的。历来才人名士和学者,往往带几分傻气。那傻气多少有点儿装,而从一方面看,那装似乎不大有所为,至多也只是消极的有所为。陶渊明的"我醉欲眠卿且去"说是率真,是自然;可是看魏晋人的行径,能说他不带着几分装?不过装得像,装得自然罢了。阮嗣宗大醉六十日,逃脱了和司马昭做亲家,可不也一半儿醉一半儿装?他正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而有一向当时人多说他痴,他大概是颇能做作的罢?
装睡装醉都只是装糊涂。睡了自然不说话,醉了也多半不说话--就是说话,也尽可以装疯装傻的,给他个驴头不对马嘴。郑板桥最能懂得装糊涂,他那"难得糊涂"一个警句,真喝破了千古聪明人的秘密。还有善忘也往往是装傻,装糊涂;省麻烦最好自然是多忘记,而"忘怀"又正是一件雅事儿。到此为止,装傻,装糊涂似乎是能以逗人爱的;才人名士和学者之所以成为才人名士和学者,至少有几分就仗着他们那不大在乎的装劲儿能以逗人爱好。可是这些人也良莠不齐,魏晋名士颇有仗着装糊涂自私自利的。这就"在乎"了,有所为了,这就不再可爱了。在四川话里装糊涂称为"装疯迷窍",北平话却带笑带骂的说"装蒜","装孙子",可见民众是不大赏识这一套的--他们倒是下的稳着儿。
1942年10月31日~11月2日作。
(原载1943年1月15日《文学创作》第1卷第4期)论不满现状那一个时代事实上总有许许多多不满现状的人。现代以前,这些人怎样对付他们的"不满"呢?在老百姓是怨命,怨世道,怨年头。年头就是时代,世道由于气数,都是机械的必然;主要的还是命,自己的命不好,才生在这个世道里,这个年头上,怪谁呢!命也是机械的必然。这可以说是"怨天",是一种定命论。命定了吃苦头,只好吃苦头,不吃也得吃。读书人固然也怨命,可是强调那"时世日非""人心不古"的慨叹,好像"人心不古"才"时世日非"的。这可以说是"怨天"而兼"尤人",主要的是"尤人".人心为什么会不古呢?原故是不行仁政,不施德教,也就是贤者不在位,统治者不好。这是一种唯心的人治论。可是贤者为什么不在位呢?人们也只会说"天实为之!"这就又归到定命论了。可是读书人比老百姓强,他们可以做隐士,啸傲山林,让老百姓养着;固然没有富贵荣华,却不至于吃着老百姓吃的那些苦头。做隐士可以说是不和统治者合作,也可以说是扔下不管。所谓"穷则独善其身",一般就是这个意思。既然"独善其身",自然就管不着别人死活和天下兴亡了。于是老百姓不满现状而忍下去,读书人不满现状而避开去,结局是维持现状,让统治者稳坐江山。
但是读书人也要"达则兼善天下".从前时代这种"达"就是"得君行道";真能得君行道,当然要多多少少改变那自己不满别人也不满的现状。可是所谓别人,还是些读书人;改变现状要以增加他们的利益为主,老百姓只能沾些光,甚至于只担个名儿。若是太多照顾到老百姓,分了读书人的利益,读书人会得更加不满,起来阻挠改变现状;他们这时候是宁可维持现状的。宋朝王安石变法,引起了大反动,就是个显明的例子。有些读书人虽然不能得君行道,可是一辈子憧憬着有这么一天。到了既穷且老,眼看着不会有这么一天了,他们也要着书立说,希望后世还可以有那么一天,行他们的道,改变改变那不满人意的现状。但是后世太渺茫了,自然还是自己来办的好,那怕只改变一点儿,甚至于只改变自己的地位,也是好的。况且能够着书立说的究竟不太多;着书立说诚然渺茫,还是一条出路,连这个也不能,那一腔子不满向哪儿发泄呢!于是乎有了失志之士或失意之士。这种读书人往往不择手段,只求达到目的。政府不用他们,他们就去依附权门,依附地方政权,依附割据政权,甚至于和反叛政府的人合作;极端的甚至于甘心去做汉奸,像刘豫、张邦昌那些人。这种失意的人往往只看到自己或自己的一群的富贵荣华,没有原则,只求改变,甚至于只求破坏他们好在混水里捞鱼。这种人往往少有才,挑拨离间,诡计多端,可是得依附某种权力,才能 发生作用;他们只能做俗话说的"军师".统治者却又讨厌又怕这种人,他们是捣乱鬼!但是可能成为这种人的似乎越来越多,又杀不尽,于是只好给些闲差,给些干薪,来绥靖他们,吊着他们的口味。这叫做"养士",为的正是维持现状,稳坐江山。
然而老百姓的忍耐性,这里面包括韧性和惰性,虽然很大,却也有个限度。"狗急跳墙",何况是人!到了现状坏到怎么吃苦还是活不下去的时候,人心浮动,也就是情绪高 涨,老百姓本能的不顾一切的起来了,他们要打破现状。他们不知道怎样改变现状,可是一股子劲先打破了它再说,想着打破了总有希望些。这种局势,规模小的叫"民变",大的就是"造反".农民是主力,他们有他们自己的领导人。在历史上这种"民变"或"造反"并 不少,但是大部分都给暂时的压下去了,统治阶级的史官往往只轻描淡写的带几句,甚至于削去不书,所以看来好像天下常常太平似的。然而汉明两代都是农民打出来的天下,老百姓的力量其实是不可轻视的。不过汉明两代虽然是老百姓自己打出来的,结局却依然是一家一姓稳坐江山;而这家人坐了江山,早就失掉了农民的面目,倒去跟读书人一鼻孔出气。老百姓出了一番力,所得的似乎不多。是打破了现状,可又复原了现状,改变是很少的。至于权臣用篡弑,军阀靠武力,夺了政权,换了朝代,那改变大概是更少了罢。
过去的时代以私人为中心,自己为中心,读书人如此,老百姓也如此。所以老百姓打出来的天下还是归于一家一姓,落到读书人的老套里。从前虽然也常说"众擎易举","众怒难犯",也常说"爱众","得众",然而主要的是"一人有庆,万众赖之"的,"天与人归"的政治局势,那"众"其实是"一盘散沙"而已。现在这时代可改变了。不论叫"群众","公众","民众","大众",这个"众"的确已经表现一种力量;这种力量从前固然也潜在着,但是非常微弱,现在却强大起来,渐渐足以和统治阶级对抗了,而且还要一天比一天强大。大家在内忧外患里增加了知识和经验,知道了"团结就是力量",他们渐渐在扬弃那机械的定命论,也渐渐在扬弃那唯心的人治论。一方面读书人也渐渐和统治阶级拆伙,变质为知识阶级。他们已经不能够找到一个角落去不闻理乱的隐居避世,又不屑做也幸而已经没有地方去做"军师".他们又不甘心做那被人"养着"的"士",而知识分子又已经太多,事实上也无法"养"着这么大量的"士".他们只有凭自己的技能和工作来"养"着自己。早些年他们还可以暂时躲在所谓象牙塔里。到了现在这年头,象牙塔下已经变成了十字街,而且这塔已经开始在拆卸了。于是乎他们恐怕只有走出来,走到人群里。大家一同苦闷在这活不下去的现状之中。如果这不满人意的现状老不改变,大家恐怕忍不住要联合起来动手打破它的。重要的是打破之后改变成什么样子?这真是个空前的危疑震撼的局势,我们得提高警觉来应付的。
1947年11月3~5日作(原载1947年《观察》第3卷第1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