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4年07月22日 10:23
柔安从来没听过他的声音颤抖得这么厉害。他显然说不下去了,立刻改变话题:“我来看看李飞的事情有没有办法。”
她想问遏云的死因,停了半晌说:“我和他联络上了。那个飞行员带回他一封信,他已经见到他。他昨晚又飞向迪化。一定就是你搭来的那班飞机。”
她把李飞的信和写给他母亲的信都拿出来,又说出小包告诉她的一切。
文博一直眨眼睛:“你怎么认识这位小包的?”
“我一次又一次去机场。这个飞行员注意到我了。我们搭讪起来,就这么开始的。”
文博鼻孔大张,笑笑表示赞许:“你真不错,柔安。你怎么想得出这个办法?”
“不是我想出来的。我只觉得,飞机是我唯一沟通的希望。我徘徊太久了。小包是好人。他说要帮我的忙。”
“很多飞行员都乐意替你这样的小姐服务。”
“现在能不能谈谈遏云的事情。”
他取出一根烟点上。“她跳河了。”他终于说,“她以死来保护大家。如水和我已经回到西安。我得到情报,押犯人的老路是用官船走径河。遏云想必在解差押送下走了三个多星期才到陕西边界。然后交给宪兵队看管。我得到情报,就找了几个人,登上一条小舟。不,不算是救遏云,只是救我自己。我必须让她脱出法庭的掌握。她若苦打成招,我就完了。我对她信心不够。我看错她了。早知道我该在边界等她。”
“你原来有什么打算?”柔安看他这么伤心,想安慰他。
“我本来可以救她的。我带了几个最得力的人手,都是游泳的健将。官船有红旗,一眼就认得出来。两天两夜的航程,我们可以找机会下手。那些卫兵根本没有用。我相信他们不会游泳,我打算找机会撞船。”
“后来又出了什么事?”
“我迟了一天。我估计我们会在亭口下方和官船相遇。结果不见官船来。船到亭口,卫兵的小船已泊在岸上。她早就溜出卫兵的掌握,在附近跳河了。他们在桥边找到她的尸体,捞出水面……我到司法官那儿去认尸,把她埋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她瘦了不少。体重大概不超过九十磅。她想必走了二十五天的长路。”
“如水呢?”她换个话题说。
“他回到我家,悲痛欲绝。我不要他陪去河边。我回来后,他去安排迁葬的事宜。是的,他自由了。她不会说话,我们都自由了。她现在什么也不会说了。”他用尖刻、苦涩的口吻说。
柔安看出,遏云去世使他悔痛交集。手臂上的黑布正表达了他的悲哀。遏云不让法庭有机会审问她,却也让朋友们没有机会救她了,说不定这样也好。她决定自己免掉一场苦刑,她早就说过决不招供的。柔安两个月前还看到遏云开怀大笑,这消息有如棒喝。她喉咙一紧,就对着手绢哭起来。
文博此行既然是商讨对策而来,柔安就劝他等飞行员回来再走。他也想和小包谈谈。
文博一来,柔安不再像前几个月,觉得孤孤单单、独自奋斗了。最意外的是文博居然带了几件婴儿的衣服。
“是春梅送的。”
柔安目瞪口呆。“她怎么会送去给你呢?”她难免为自己怀疑春梅而觉得罪过。
“她一个人来看我。柔安,你不知道你有一个了不起的嫂嫂。她也许是我见过的最出色的女子。老陆说有一个大夫邸的少奶奶来看我,你可以想象我多么吃惊。”
柔安插嘴说:“她穿什么衣服?”
他的语气充满少见的热情:“好像是一件棕色的绸衣吧。反正她显得很优雅。我从来没听过谁说话像她那么得体。她先为自己的冒失而道歉,然后说你曾告诉她,我是你的朋友,也是李飞的朋友。后来她显得有些腼腆,又不像是真的害羞。‘范先生,’她说,‘你也许会误解。我是杜家的一分子,说话应该也像杜家人。我是以杜家女子的身份发言,但是我不愿意说,杜家一切都是对的。柔安是我三姑,我一直叫她柔安。我也不能说柔安的一切都没有错误。她和李飞怀了这个孩子,当然对家里不是一件体面的事。不过老头子赶她出门,我一直很不安。家务事最复杂,我不想麻烦你。不过她毕竟代表她父亲那一房。老头子真该尊重他哥哥生前的回忆。父亲一死,她就被赶出门,实在不应该。祖先的遗产有时候是福,有时候却是祸。我看她出门,觉得年轻轻的少女孤零零一个人出外,实在很不好。她说要跟你去兰州,我觉得安心多了。所以我现在才来找你。我得说明一件事。有一天老头子向我要柔安的地址。他听婆婆说,柔安正和那位大鼓名伶在一块儿。都怪我不好,是我告诉她的。老头子坚持要知道她住在哪儿。我没有说,可是他找到了我收藏的那张地址。没想到他会掀起这件大祸。你得相信我。’最后她把替你宝宝准备的一包东西交给我,要我向你解释。‘我交给你。’她说,‘你送去给柔安吧。我不想听她的新址了。’”
柔安热泪盈眶,沿面滚下:“没想到落难时期,姻亲比血亲更周到。”
“我想杜家有这么一个女人真幸运。你叔叔那混账才配不上她呢!”
“很高兴你欣赏她。”
“欣赏她!你不知道,那么迷人的少妇用那种口吻说话,对男人有多大的魔力。老天无眼。那老狗根本配不上她。”
有时老范的口气浪漫得吓人。柔安忙把歪念头推出脑海,问起香华的现况。文博说:“他没有参加祖仁的丧礼,所以没见到她,不过听说香华打算回上海娘家去。”
柔安把李飞写给母亲的信交给他。
“你没有问起李太太?”他说。
柔安低下头。“我觉得不好意思。我猜你已经告诉她了。”
“是的。”
“我想她现在一定瞧不起我。我没脸见她。你知道我没有去向她辞行。”
“我得对你说实话。她的确很伤心。她问我你为什么匆匆离去,我只好告诉她。”
“她说什么?”
“她说她不知道作何感想,接着又说,没想到她儿子会做出这种事来。”
“你想她会原谅我吗?她对我真好,不过我猜她现在一定对我完全改观了。”
“她是个慈祥的女人。你肚子里毕竟是李家的骨肉。我回去再找她谈谈。你为她儿子也尽了这么多力。我收到你的信,会去看她,把你来这儿独自找她儿子的经过告诉她,她好像说了一句‘可怜的孩子’毕竟,你们是最爱李飞的两个人。苦难会把你们连接在一起。”
“李飞不回来,我可不敢见她。”
范文博待到星期三,等飞行员回来。柔安要文博到她家,给他们介绍。文博听完李飞的消息,又问起新疆的战况。大体说来,战局似乎对回军有利,他们正招兵买马,打算进攻迪化。满洲将军盛世才在战场上是一个优异的将领,但汉军高级统率部软弱无力,决断不足,内部又自相猜忌,回军却愈战愈勇,因为他们不战胜就有灭种的危机。手下人才济济,主席只信任他弟弟。也不能怪他。幕僚和白俄军团部都怨声载道,忠于他的人没几个。
范文博第二天走,一切可行的办法都试过了,他觉得很满足。李飞只好乖乖等局势改观。文博给柔安两百块钱,叫她需要的时候再写信给他。他曾陪她去见回军少校、她的医生,也去过她打算生产的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