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府中生活了近二十载,还是头一回有如此喜庆的气氛。
自十日起府上便开始张灯结彩,到了今晚,更是高朋满座,衣香鬓影,祝贺声,丝竹声,热闹非凡。难得的是主子露出了鲜有的笑容,或许那是虚伪的逢场作戏,但也足以告慰,起码此刻的他没被那些烦心缠绕。
宴席摆在东潮院,露天而设,多日的精心准备总算没有白费,美酒佳肴,轻歌曼舞,宾主尽欢。
“侯爷真乃仪表出众,俊雅非凡呐。”“真可谓一表人才,年少有为。”“英俊潇洒,真不知哪家姑娘能有福份攀上这等如意郎君,当是三生有幸了。”
如此这般的奉承之词不绝于语,他保持着斯文的微笑,面面俱到虚以回应,心里早不知嘲弄了几回,统统一群睁眼说瞎话的人。若不是得藉此机会刺探朝中大臣的心意,他断不会白白浪费这大好时光去送往迎来。时机快要成熟,他必须作最后的准备,他需要更多的拥护,更多的保障,届时才可以坐得名正言顺。
“洪大人,请。”端起酒杯,帝繇对座下向他恭贺的洪大人回礼相邀,见那文官一副受宠若惊的喜形于色,他笑意更深了,就算只是一个小小的翰林学士,也有其作用,只消把人用在点子上,不管是芝麻九品还是一等大员,都会是他拉拢的对象。经商多年,他当然明白人心所向,利益当头,有几人能清高免俗,只要,他有足够香甜的诱誀。而这一院的达官贵人就是最好的证明。当然,也有一些所谓忠贞之士,例如那位他从来不会去打他主意的玉丞相。就算他对朝中流言不以为意,但也知道这位宋大人对他的皇帝是绝对的忠诚,如果他没有记错,那位丞相大人跟在他皇弟身边该有十年之久了,从天才少年到今日的朝堂丞相,关系始终是不远不近,那两人到底有什么秘密呢?他勾唇,也罢,留得一两个在他身边也不致让他输得太难看。只是——微微侧目看向那位身着月白色儒衫的人与一旁的同僚相谈甚欢,他很难不去质疑,他是真不知他在打什么算盘还是将计就计探虚实再或是不把他放在眼内,认为他定成不了气候?想必他的皇帝也知道吧。他当然不会天真地认为他送他一副棋盘只为单纯的祝寿或只是因为知道他酷爱弈棋。
心底冷冷一哼,笑意不减地举杯向那方望过来的宋行清示意,然后在两人风平浪静的笑容中一饮而尽。
酒过三巡,满桌的山珍海味让人们吃得有滋有味,正气氛热烈之际,突然,丝竹声停下。
众人面面相觑,只见位于主位正前方临时塔起的一方舞台上缓缓升起了纱帘,分四个方位将舞台遮得严密,粉色的轻纱微微晃动,隐约见得帘内袅娜起数抹人影。人群中安静得出奇,个个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投映在纱帘上的窈窕纤影,食色性也,只几条体态优美的影子已勾起了男人们的期待目光。
一声沉沉的琴音如报幕的尾词,纱帘神奇地自动撩起,瞬间形成了一个天然的亭台,没有若隐若现的纱帘,舞台上以各式姿态或站或跪或半蹲的衣着暴露的舞者瞬间浮现出来,明明白白地勾引着众人在道德与犯罪边缘的挣扎。
一曲清冷单调的古曲如深山古泉浅浅吟来,舞台动了,不,是舞者动了。只见众舞者团团围住的中心率先摇曳起了一双玉手,灯火的投照将它映得灿白生辉,那修长的手如蛇般慢慢扭动,丝竹徐徐,韵味悠长的曲调节奏越来越快,那双手也越舞越灵动,柔软无骨般极尽缠绵,突然,乐声戛然而止,一名女子如凌波仙子袅娜而起,只见她面覆轻纱,身披艳红薄纱裙,纤腰不盈一握,玲珑的体态在那薄纱下发出致命的诱*惑,眉心正挂着一颗如泪滴般的碧绿色吊坠,那细长的柳叶眉,那双黑白分明的杏眸在灯下盈盈动人,似含情又似带笑似嗔又似怒,眼尾勾勒着惑人的媚态,乍然入目,就仿佛那浮飘在画壁上静看人间沧桑的飞天神女,美得慑人心魄却又不敢轻易亵玩。台下陷入片刻的死寂,然后抽气声惊艳声此起彼伏。琴声又起,台上舞姬听若不闻,踩着曲调飞快转动着轻盈的身姿,仿佛一个随时飞入天际的凤鸟,红艳如火的罗裳如急流匆匆回旋,那不停翻转的金色裙摆如霞光渲染的云层蛊惑着在场的每一颗悸动的心。就在她似已陷入自己的世界舞得不能自已时,一声洞箫适时加入,乐曲又缓,她渐渐缓下了转动的舞姿,妩媚地眼波遥遥望向主位,用高超的舞姿巧妙地向着寿星的方向适时躬身作福。至此乐曲一反缠绵变得明快,那舞姬亦敛尽繁华,如轻快的粉蝶隐入那八名身穿粉色纱裙的女子之中,以着同样温柔如媚的舞姿轻扭腰肢,踏着音乐蹁跹起舞。
“这女子是哪里来的?”“不知是哪家楼里的姑娘?”“想来,如此媚人的姑娘,该是花魁了吧。”“年兄,你见多识广,可知这姑娘的底细?”“黄兄所言极是,年兄,你可不能自珍,告诉兄弟们,这姑娘的味道……”猥琐的言语真是不堪入耳,然而这就是帝都里那些家境丰厚的富家哥儿。
帝繇有些失神地看着那台上的舞姬,在她灵巧地向他福身之际,他下意识地想着面纱下是怎样一个温婉的笑容。他不敢置信地瞪着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寸表情,那双明亮的大眼睛是何等的相像,还有那如柳的眉形,他差点就捏碎了酒杯,只是当那一句句粗言秽语传来,他猛地凛了心神,不,他认错了。他记忆的人不是眼前这个风骚多情的歌伎,她们只是像,但绝不是同一个人。她不会穿这么暴露引人犯罪的衣
裙,不会化这样浓艳的妆容,不会流露出这种赤祼祼迷惑人心的眼波,更不会——他怔然,何时起,他把她身上的每一个细节都记得如此清楚,只是,他果真了解了她吗?他看到的只是表现在他面前的一面而已,那些就是真正的她了吗?他抬眸,就算是在一群艳色中也能清楚地辨认出,明亮的烛光下她动作娴熟地扭动着腰肢,露了半截雪肤的藕臂让人心猿意马恨不得一亲芳泽,她转身,也许察觉到了注视也许没有,总之她朝他的方向停了下来,凝视着他起舞。远远对上那双神似的眼睛,他的心跳得很快,正忘情地想站起身时,突然意识到她只是跳到了终曲,对今天的寿星祝贺生辰。
丝竹靖,台上的众女子齐齐跪下,“祝侯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好!好!都起来,每人赏银百两。”他回神,扮起称职的侯爷。
“谢侯爷恩典。”跪首谢恩,众人鱼贯走下舞台,紧接着又上来了几个女子,跳起了慢悠悠的轻舞。
帝繇望着已经消失的背影,一丝落漠跃上心头,顿觉那一抹笑容是如此的难以勾起。
曲终人散,祝寿的人们纷纷尽兴而归,侯爷府又回复了往日的冷清,仆人们开始忙碌地收拾残局。
帝繇站在回廊尽处,遥望着那一轮弯月,落晚人阑,倍感凄清。冷风吹,他瑟宿了下,无言地拖着疲惫的步子步下长廊。
走到房前,刚要推开房门,发现里头已点起了烛光,他一阵疑惑,突然门内传来了台凳倒地的响声,他目光一冷,猛地推开门,惊见地上一个艳红的身影,看那一片狼藉和地上人不断挣扎的姿势,刚才的声音定是跌落到地上引起的。
“你是谁?”他没再上前,只是冷冷问道。
那女子身形一僵,明显被吓到,本已挣扎坐起的身形更加想要站起来,慌乱中动作不稳往桌上摔去,撞倒了烛台,‘滋’的一声,卧室立时陷入一片黑暗。
惊鸿一暼间帝繇已经认出她就是刚才领舞的那个女子,没有漏看她手脚上绑住的绳索,思前想后,他面沉似水,转身走出房门,沉声道:“四海!”
“爷。”话音刚落,万能的管家便出现在他眼前。
“这是怎么回事?”声音不大,恰恰与夜风相融。
没敢抬头,四海有些吱唔,“爷,这,这是太守大人的一番‘心意’。”
意料之中的答案,帝繇声音更冷了,“马上带她出去。”
“爷。”知道主子只是一时气头上,四海硬着头皮进谏,“非常时刻,咱们不能拂了太守大人的好意。”话虽如此,其实他也存着一份私心,已届而立了,主子却不曾有过娶妻纳妾的念头,身边连个侍寝也没有,他知道有部分原因是他不相信任何人,可是,他总得成家。四海希望主子能把国事以外的心思放在女人身上,哪怕只是一个烟花女子,只要能让他侧目,让他开心就够了。四海皱眉,他怎么有些立场不坚了。
怒容稍缓,饶是想通了利弊,“下去吧,这儿不用你侍候。”
说完,他转身回房。
门吱呀一声关上,一个急促的抽气声响起,他嘲弄地勾起唇角,没有点灯的打算,踏着淡淡的月光向那女子走去。
意识到有人在靠近,宝雅来不及站起,只有坐在地上一点一点往后退,直到背部紧紧贴上冰冷的墙。
优闲地看着她如困兽的举动,“不退了么?”他轻笑,准确地覆上她的脸。
她浑身发颤,难堪地别开脸躲过他的碰触,却倔强的不发一言。
“不说话是么?”他半蹲在地,说不出哪来的兴致,邪恶的手指从她脸上游移到滑若凝脂的皓颈,“那么等我解开你的衣裳,让你在我身上曲意承欢时——”
“不!”宝雅悲愤地呐喊,这样的场景勾起了曾经不堪的记忆,她猛摇螓首,一只手毫无怜惜地捏上她下巴,她惊恐地对上那双晶亮的眼眸,泪水不受控制地跌出眼眶。
“不?有意思,”他依然带笑,冰凉的指尖离开她小巧的下巴,似带着无限眷恋地勾起她一缕发丝轻嗅,“你不是青楼女子吗?能攀上当朝侯爷,怎么说也赞到了不是?”
“不是的。”她继续摇首,泪珠纷纷落下,“求求你,侯爷大人,我是被他们强行绑来的,小女子只是凝香楼里一个普普通通的卖艺歌伎,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出卖身体,更不敢妄想高攀侯爷您。”并不想卑微地乞求,但此刻她也已无路可走,唯有盼他能大发慈悲,“真的,求求你了,求你发发善心,放过我吧……”
夹着哭音的声声哀求令他没由来的感到不快,记得她也有着一双与她神似的眼睛,这双眼睛也跟她一样的看不到他吗?不会的,那双眼睛曾经真切地记住了他,只是,他来不及去回应,她已不愿等待,而此刻,她又在哪里……
眼神一黯,他失去了戏弄的兴致,蓦地抽回手。
“你干什么?”见他沉默了一会便动手去解她的绳索,仿佛惊弓之鸟,宝雅声音明显颤抖。
“哼!”
解开了绳索,他甩甩衣摆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走吧,从后门走。”
“你……你要放了我?”她愣在当场,难以置信地瞪着一双被泪水洗刷过的明眸。
别开眼睛,“本侯从不勉强人,尤其是……”他没再说下去,自嘲一笑,转身走出了卧房,“要走就现在,否则被我的管家碰到,本侯就没这么好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