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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圣人之怀疑

书名:厚黑学 作者:李宗吾 本章字数:16442

更新时间:2014年12月29日 19:24


我对圣人之怀疑

  世间顶怪的东西,要算圣人,三代以上,产生最多,层见叠出,同时可以产生许多圣人。三代以下,就绝了种,并无产生一个。秦汉以后,想学圣人的,不知有几千百万,结果莫得一个成为圣人,最高的不过到了贤人地位就止了。请问圣人这个东西,究竟学不学得到?如说学得到,秦汉而后,那么多人学,至少也该出一个圣人。如果学不到,我们何苦朝朝日日,读他的书,拼命地学。

  三代上有圣人,三代下无圣人,这是古今最大怪事,我们通常所称的圣人,是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我们把他们分析一下,只有孔子一人是平民,其余的圣人,尽是开国之君,并且是后世学派的始祖,它的破绽,就现出来了。

  原来周秦诸子,各人特制一种学说,自以为寻着真理了,自信如果见诸实行,立可救国救民,无奈人微言轻,无人信从。他们心想:人类通性,都是悚慕权势的,凡是有权势的人说的话,人人都肯听从,世间权势之大者,莫如人君,尤其如开国之君。兼之那个时候的书,是竹简做的,能够得书读的很少,所以新创一种学说的人,都说道:我这种主张,是见之书上,是某个开国之君遗传下来的。于是道家托于黄帝,墨家托于大禹,倡农耕的托于神农,着本草的也托于神农,着医学的,着兵书的,俱托于黄帝。此外百家杂技,与夫各种发明,无不托于开国之君。孔子生当其间,当然也不能违背这个公例,他所托的更多,尧舜禹汤文武之外,更把鲁国开国的周公加入,所以他是集大成之人。周秦诸子,个个都是这个办法,拿些嘉言德行,与古帝王加上去,古帝王坐享大名,无一个不成为后世学派之祖。

  周秦诸子,各人把各人的学说发布出来,聚徒讲授,各人的门徒,都说我们的先生是个圣人,原来圣人二字,在古时并不高贵,依《庄子·天下》篇所说,圣人之上,还有天人、神人、至人的名称,圣人列在第四等,圣字的意义,不过是“闻声知情,无事不通”罢了,本来是聪明通达的人,都可呼之为圣人,犹之古时的朕字一般,人人都称得,后来把朕字、圣人,收归御用,不许凡人冒称,朕字、圣人,才高贵起来。周秦诸子的门徒,尊称自己的先生是圣人,也不僭妄。孔子的门徒说孔子是圣人,孟子的门徒说孟子是圣人,老庄杨墨诸人,当然也有人喊他们为圣人。到了汉武帝的时候,表章六经,罢黜百家,从周秦诸子中,把孔子挑选出来,承认他一人是圣人,诸子的圣人名号,一齐削夺,孔子就成为御赐的圣人了。孔子既成为圣人,他所尊崇的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当然也成为圣人,所以中国的圣人,只有孔子一人平民,其余的都是开国之君。

  周秦诸子的学说,要依托古之人君,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这可举例证明:南北朝,有个张士简,把他的文字,拿与虞讷看,虞讷痛加责斥,随后士简把文改作,托名沈约,又拿与虞讷看,他就读一句,称赞一句;清朝陈修园,着了一本《医学三字经》,其初托名叶天士,及到其书流行了,才改归己名,有修园的自序可证。从上列两事看来,假使周秦诸子,不依托开国之君,恐怕我们的学说,早已消灭,岂能传到今日。周秦诸子,志在救世,用了这种办法,他们的学说,才能推行,后人受赐不少。我们对于他们是应该感谢的,但是为研究真理起见,他们的内幕,是不能不揭穿的。

  孔子之后,平民之中,也还出了一个圣人,此人就是人人知道的关羽!凡人死了,事业就完毕,唯有关羽死了之后,还干了许多事业,竟自挣得圣人的名号,又着有《桃园经》《觉世真经》等书,流传于世。孔子以前,那些圣人的事业与典籍,那恐怕也与关羽差不多。

  现在乡僻之区,偶然有一人,享了小小富贵,讲因果的,就说他阴功积得多;讲堪舆的,就说他坟地葬得好;看相的,算命的,就说他的面貌生庚,与众不同。我想古时的人心,与现在差不多,大约也有讲因果的人,看见那些开基立国的帝王,一是说他品行如何好,道德如何好,这些说法,流传下来,就成为周秦诸子着书的材料了。兼之,凡人皆有成见,心中有了成见,眼中所见东西,就改变形相。带绿色眼镜的人,凡见物皆成绿色,带黄色眼镜的人,凡见物皆成黄色。周秦诸子,创了一种学说,用自己的眼光,去观察古人,古人自然会改变形相,恰与他的学说符合。

  我们权且把圣人中的大禹,提出来研究一下,他腓无胈,胫无毛,忧其黔首,颜色黧黑,宛然是摩顶放踵的兼爱家。韩非子说:“禹朝诸侯于会稽,防风氏之君后至而禹斩之”,他又成了执法如山的大法家。孔子说:“禹,吾无间然矣,菲饮食而致孝乎鬼神,恶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宫室而尽力乎沟洫。”俨然是恂恂儒者,又带点栖栖不已的气象。读魏晋以后禅让文,他的行径,又与曹丕、刘裕诸人相似。宋儒说他得了危微精一的心传,他又成了一个析义理于毫芒的理学家。杂书上说他娶涂山氏之女,是狐狸精,仿佛是《聊斋》上的公子书生。说他替涂山氏造傅面的粉,又仿佛是画眉的风流张敞。又说他治水的时候,骗得神怪,有点像《西游记》上的孙行者,《封神榜》上的姜子牙。据宗吾的眼光看来,他始而忘亲事仇,继而夺仇人的天下,终而把仇人逼死于苍梧之野,简直是厚黑学中的重要人物。他这个人光怪陆离,真是莫名其妙,其余的圣人,其神妙也与大禹差不多,我们略加思索,圣人的内幕,也就可了然了。因为圣人是后人的幻想结成的人物,各人的幻想不同,所以各人的形状,有种种不同。

  我做了一本《厚黑学》,从现在逆推到秦汉是相合的,又逆推到春秋战国,也是相合的,可见从春秋以至今日,一般人的心理是相同的。再追到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就觉得他们的心理,神妙莫测,尽都是天理流行,唯精唯一,厚黑学是不适用的。大家都说三代下人心不古,仿佛三代上的人心,与三代下的人心,成为两截,岂不是很奇怪吗?其实并不奇:假如文景之世,也用汉武帝的办法,把百家罢黜了,单留老子一人,说他是个圣人,老子推崇的黄帝,当然也是圣人,于是乎平民之中,只有老子一人是圣人,开国之君,只有黄帝一人是圣人。老子的心,“微妙玄通,深不可测”,黄帝的心也是“微妙玄通,深不可识”.“其政闷闷,其民淳淳”,黄帝而后,人心就不古了。尧夺哥哥的天下,舜夺妇翁的天下,禹夺仇人的天下,成汤文武臣叛君,周公以弟杀兄,我那本《厚黑学》,直可逆推到尧舜而止。三代上的人心、三代下的人心就融合一片了。无奈再追溯上去,黄帝时代的人心,与尧舜而后的人心,还是要成为两截的。

  假如老子果然像孔子那样际遇成了御赐的圣人,我想孟轲那个亚圣名号,一定会被庄子夺去。我们读的四子书,一定是《老子》《庄子》《列子》及《尹子》,所读的经书,一定是《灵枢》《素问》,孔孟的书,与管商申韩的书,一齐成为异端,束诸高阁,不过遇到好奇的人,偶尔翻来看看。《大学》《中庸》在《礼记》内,与《王制》《月令》并列。人心唯危十八字,混在曰若稽古之内,也就莫得什么精微奥妙了。后世讲道学的人,一定会向《道德经》中,玄牝之门,埋头钻研,一定又会造出天玄人玄,理牝欲牝种种名词,互相讨论。依我想,圣人的真相,不过如此。(着者按:后来我偶翻《太玄经》,见有天玄地玄人玄等名词,唯理牝欲牝的名词,我还未看见。)儒家的学说,以仁义为立足点,定下一条公例:“行仁义者昌,不行仁义者亡。”古今成败,能合这个公例的,就引来作证据,不合这个公例的,就置之不论。举个例来说:太史公《殷本纪》说:“西伯归,乃阴修德行善。”《周本纪》说:“西伯昌阴行善”,连下两个阴字,其作用就可想见了。《齐世家》更直截了当地说:“周西伯昌之脱羑里归,与吕尚阴谋修德,以倾商政,其事多兵权与奇计。”可见文王之行仁义,明明是一种权术,何尝是实心为民。儒家见文王成了功,就把他推尊得不得了。徐偃王行仁义,汉东诸侯朝者三十六国,荆文王恶其害己也,举兵灭之,这是行仁义失败了的,儒学就绝口不提。他的论调,完全与乡间讲因果报应的一样,见人富贵,就说他积得有阴德,见人触电死了,就说他忤逆不孝。唯其本心,固是劝人为善,其实真正的道理,并不是那样。

  古来的圣人,真是怪极了。虞芮质脚踏圣人的土地,立即洗心革面,圣人感化人,有如此的神妙,我不解管蔡的父亲是圣人,母亲是圣人,哥哥弟弟是圣人,四面八方被圣人围住了,何以中间会产生鸱鸮。

  李自成是个流贼,他进了北京,寻着崇祯帝后的尸体,载以宫扉,盛以柳棺,放在东华门,听人祭奠。武王是个圣人,他走至纣死的地方,射他三箭,取黄钺把头斩下来,悬在太白旗上,他们爷儿,曾在纣名下称过几天臣,做出这宗举动,他的品行,公然也成为唯精唯一的圣人,真是妙极了!假使莫得陈圆圆的那场公案,吴三桂投降了,李自成岂不成为太祖高皇帝吗?

  太王实始翦商,王季、文王继之,孔子称武王缵太王、王季、文王之绪,其实与司马炎,缵懿、师、昭之绪何异,所异者,一个生在孔子前,得了世世圣人之名,一个生在孔子后,得了世世逆臣之名。

  后人见圣人做了不道德之事,就千方百计,替他开脱,到了证据确凿无从开脱的时候,就说书上的事迹,出于后人附会。这个例是孟子开的,他说:以至仁伐至不仁,断不会有流血的事,就断定武王伐纣血流漂杵那句话是假的,我们从殷民三叛、多方大诰那些文字看来,可知伐纣之时,血流漂杵不假,只怕“以至仁伐至不仁”那句话有点假。

  子贡曰:“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而天下之恶皆归焉。”我也说:“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之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愿居上流,而天下之美皆归焉。”若把下流二字改作失败,把上流二字改为成功,更觉确切。

  古人神道设教,祭祀的时候,叫一个人当尸,向众人指说;“这就是所祀之神”,众人就朝着他磕头礼拜。同时又以圣道设教,对众人说:“我的学说,是圣人遗传下来的。”有人问:“哪个是圣人?”他就顺手指着尧舜禹汤文武周公道:“这就是圣人。”众人也把他当做尸一般,朝着他磕头礼拜。后来进化了,人民醒悟了,祭祀的时候,就把尸撤销,唯有圣人的迷梦,数千年未醒,尧舜禹汤文武周公,竟受了数千年的崇拜。

  讲因果的人,说有个阎王,问“阎王在何处?”他说:“在地下。”讲理学的人,说有许多圣人,问“圣人在何处?”他说:“在古时。”这怪物,都是只可意为想象,不能目睹,不能证实。唯其不能证实,他的道理就越是玄妙,信从的人,就越多。创造这种议论的人,本是劝人为善,其意固可嘉,无如事实不真确,就会生出流弊。因果之弊,流为拳匪,圣人之弊,使真理不能出现。

  汉武帝把孔子尊为圣人过后,天下的言论,都折衷于孔子,不敢违背。孔融对于父母问题略略讨论了一下,曹操就把他杀了。嵇康菲薄汤武,司马昭把他杀了。儒教能够推行,全是曹操、司马昭一般人维持之力,后来开科取士,读书人若不读儒家的书,就莫得进身之路。一个死孔子,他会左手拿官爵,右手拿江山,哪得不成为万世师表。宋元明清学案中人物,他们的心坎上,都是孔圣人马蹄脚下的人物,受了圣人的摧残,他们的议论,焉得不支离穿凿,焉得不迂曲难通。

  中国的圣人,是专横极了。他莫有说过的话,后人就不敢说,如果说出来,众人就说他是异端,就要攻击他。朱子发明了一种学说,不敢说是自己发明的,只好说孔门的格物致知,加一番解释,说他的学说,是孔子嫡传。然后才有人信从。王阳明发明了一种学说,也只好把格物致知,加一番解释,然后以附会自己的学说,说朱子讲错了,他的学说才是孔子嫡传。本来朱王二人的学说,都可以独树一帜,无须依附孔子,无如处于孔子势力范围之内,不依附孔子,他们的学说,万万不能推行。他二人费尽心力去依附,当时的人还说是伪学,受重大的攻击,圣人专横到了这种地步,怎么能把真理研究得出来。

  《韩非子》书里有个笑话:“郢人致书于燕相国,写书的时候天黑了,喊:‘举烛',写书的人就写上举烛二字。把书送去,燕相得书,想了许久,说道:’举烛是尚明,尚明是任用贤人的意思‘,以是说进之燕王,燕王用他的话,国遂大治,虽是收了效,却非原书本意。”所以韩非说:“先王有郢书,后世多燕说。”究竟格物致知四字,是何解释,恐怕只有手着《大学》的人才明白,朱王二人中,至少有一人免不脱“郢书燕说”的批评。岂但格物致知四字,恐怕《十三经注疏》、《皇清经解》、宋元明清学案里面,许多妙论,也逃不脱“郢书燕说”的批评。

  学术上的黑幕,与政治上的黑幕,是一样的;圣人与君主,是一胎双生的,处处狼狈相依。圣人不仰仗君主的威力,圣人就莫得那么尊崇;君主不仰仗圣人的学说,君主也莫得那么猖獗。于是君主把他的名号分给圣人,圣人就称起王来了;圣人把他的名号分给君主,君主就称起圣人来了。君主钳制人民的行动,圣人钳制人民的思想。君主任便下一道命令,人民都要遵从,如果有人违背,就算是大逆不道,为法律所不容。圣人任便发一种议论,学者都要信从,如果有人批驳了,就算是非圣无法,为清议所不容。中国的人民,受了数千年君主的摧残压迫,民意不能出现,无怪乎政治紊乱。中国的学者,受了数千年圣人的摧残压迫,思想不能独立,无怪乎学术消沉。因为学说有差误,政治才有黑暗,所以君主之命该革,圣人之命尤其该革。

  我不敢说孔子的人格不高,也不敢说孔子的学术不好,我只说除了孔子,也还有人格,也还有学说。孔子并没有压制我们,也未言禁止我们别创异说,无如后来的人,偏要抬出孔子,压倒一切,使学者的思想,不敢出孔子的范围之外。学者心坎上,被孔子占据久了,理应把他推开,思想才能独立,宇宙真理才研究得出来。前时,有人把孔子推开了,同时达尔文诸人就闯进来,盘踞学者心坎上,天下的言论,又折衷于达尔文诸人,成一个变形的孔子,执行圣人的任务。有人违反他们的学说,又算是大逆不道,就要被报章杂志骂个不休。如果达尔文诸人去了,又会有人出来,执行圣人的任务,他的学说,也是不许人违反的。依我想:学术是天下公务,应该听人批评,如果我说错了,改从他人之学说,于我也无伤,何必取军阀态度,禁人批评。

  凡事以平为本,君主对于人民不平等,故政治上生纠葛;圣人对于学者不平等,故学术上生纠葛。我主张把孔子降下来,与周秦诸子并列。我与阅者诸君,一齐参加过去,与他们平坐一排,把达尔文诸人,欢迎进来,分庭抗礼。发表意见,大家磋商,不许孔子、达尔文诸人高踞我们之上,我们也不高踞孔子、达尔文之上,人人思想独立,才能把真理研究得出来。

  我对于圣人既已怀疑,所以每读圣人之书,无在不疑,因定下读书三诀,为自己攻读步骤,兹附录于下:

  第一步,以古为敌:读古人之书,就以此人为我之劲敌,有了他,就莫得我,非与他血战一番不可,逐处寻他缝隙,一有缝隙即便攻入;又代古人设法抗拒,愈战愈烈,愈攻愈深。必要如此,读书方能入理。

  第二步,以古为友:我若读书有见地,即提出一种主张与古人的主张对抗,把古人当做良友,相互切磋。如我的主张错了,不妨改从古人;如古人主张错了,就依着我的主张,向前研究。

  第三步,以古为徒:着书的古人,学识肤浅的很多,如果我自信学力在那些古人之上,不妨把他们的书,拿来评阅,当如评阅学生文字一般,说得对的,与他加几个密圈,说得不对的,与他划几根杠子。世间俚语村言,含有妙趣的,尚且不少,何况古人的书,自然有许多至理存乎其中。批评越多,知识自然越高,这是普通所说的教学相长了。如遇一个古人,知识与我相等,我就把他请出来,以老友相待,如朱晦庵待蔡元定一般。如遇有知识在我之上的,我又把他认为劲敌,寻他的缝隙,看攻得进攻不进。

  我虽然定三步功夫,其实并没有做到,自己很觉抱愧,我现在正做第一步功夫,想进第二步,还未达到,至于第三步,自量终身无达到之一日。譬如行路,虽然把路径寻出,无奈路太长了,脚力有限,只好努力前进,走一截,算一截。

  我们千万不可忘记,民国九年是宗吾思想发展史上的新纪元。他的厚黑学,实在说,是渊源于荀子性恶说的,在学理上,也不能说是没有根据,但在这时,他自己也觉得这种根据的不满足了。一日,他与同学曾圣瞻在茶馆内闲谈,圣瞻就向宗吾道:“朋辈中要算你的思想最锐敏,你何必老是用在开玩笑方面呢?应该好好地研究一种学理,如果有所发明,也是朋辈的光荣啊。”

  他对这话深为感动;又从厚黑学做进一步的研究。他以为厚黑学与心理学有关,乃遍寻中外心理学诸书来阅读,久之亦无所得。他陷于茫然无所适从,于是索性将古人今人的说法,尽行扫去,另用物理学的规律,来研究心理学。

  一日,在街上行走,忽然觉得人的天性,以“我”字为本位,仿佛面前有许多圈子,将“我”围住,层层放大,有如磁场一般;而人心的变化,处处是循着力学规律走的,从古今事迹上、现今政治上、日用琐事上、自己心坎上、理化数学上、西洋学说上,四面八方印证起来,处处觉得可通,在这时候,大有禅宗顿悟的光景,其时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已传至中国,我将爱氏的学说和牛顿的学说,应用到心理学上,创一臆说:“心理依力学规律而变化。”就在这一年中,写一专论,标题为“心理与力学”,将人世一切事变,悉用力学和数学来解释。后经十余年的研究,补充整理,才扩大为一专书问世,此书就算是我思想的中心。

  当时,我既创出这一臆说,便想使之成为公例。我首先从孟荀的“人性论”研究起,孟子说:“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也,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我说这个说法,就是有破绽的。试任请一位当母亲的,把她亲生的孩子抱出来,当众试验,如母亲抱着他吃饭,他就伸手来拖母亲的碗,若不提防,就会把碗打碎,这种现象,何尝是爱亲?又母亲手中拿一块糕饼,小孩见了,就伸手去夺,如不给他,放在自己口中,他立刻会伸手从母亲口中取出,放在他的口中,这种现象,又算不算爱亲?当小孩在母亲怀中吃东西的时候,哥哥走近前,他就推他打他,这种举动,又何尝是敬兄?五洲万国的小孩,无一不如此。事实上既有了这种现象,孟子的性善说,岂不是显然有破绽吗?然则孟子所说的“孩提爱亲,及长敬兄”,究竟从什么地方生出来的?要解释这个问题,只好用研究物理学的法子去研究。

  盖人的天性,以“我”为本位,我与母亲相对,小儿只知有我,故从母亲口中,把糕饼取出,放在自己口中。母是哺乳我的人,哥哥是分我食物的人,把母亲与哥哥比较,觉得母亲与我更接近,所以小儿就爱母亲。稍长的时候,与邻人相遇,把哥哥与邻人比较,觉得哥哥与我更接近,自然就爱哥哥。

  由此推之,走到异乡,就爱邻人;走到异省,就爱本省人;走到外国,就爱本国人,其间有一定的规律。他的规律,是距我越近,爱情越笃,爱情与距离成反比例。

  可见孟子所说的爱亲敬兄,内部藏了一个“我”字,不过没有明说出来;若是补个“我”字进去,绘图一看,就自然明白了。如图一:第一圈是我,第二圈是亲,第三圈是兄,第四圈是邻人,第五圈是本省人,第六圈是本国人,第七圈是外国人。这个圈,就是人心的现象。这个现象,很像物理学上讲的磁场一般,其规律与地心引力相似。由此知人的心性,与磁电相同,与地心引力相同,故牛顿所创的公例,可运用于心理学。

  但上图是否正确,还须加以考验,假如暮春三月,我们约同二三友人,出外游玩,看见山明水秀,心中非常愉快,走至山水粗恶的地方,心中就不免烦闷,这是什么缘故呢?因为山水是物,我也是物,物我本是一体,所以物类好,心中就愉快,物类不好,心中就不愉快。又走至一个地方,见地上许多碎石,碎石之上,落花飘零,心中对于落花,不胜悲感,对于碎石,则不甚注意。这是什么缘故呢?因为石是无生之物,花与我同是有生之物,所以常常有人作落花诗、落花赋,而不作碎石歌、碎石行;古今诗词中,吟咏落花,推为绝唱者,无一不是连同人生来描写的。

  假如落花之上,卧一将毙之犬,哀鸣宛转,入耳惊心,立把悲感落花之心打断。这是什么缘故呢?因为花是植物,犬与我同是动物,故不知不觉对于犬特表同情。又假如途中见一狰狞恶犬拦着一人狂噬,那人持杖乱击,当此人犬相争之际,我们只有帮人之忙,断不会帮犬之忙。这是什么缘故呢?因为犬是兽类,我与那人同是人类,故不知不觉对于人更表同情。

  我与友人分手归家,刚一进门,便有人跑来报道:你先前那个友人,走在街上,同一个人打架,正在难解难分;我听了立即奔往营救,本是人与人打架,因为友谊的关系,故我只能营救友人。我把友人拉至我的书房,询问他打架的原因,正在倾耳细听,忽然房子倒下来,我先急忙跳出门外,回头再喊友人道:你还不跑出来吗?请问一见房子倒下,为什么不先喊友人跑,必待自己跑出门了,才回头来喊友人呢?这就是人的天性,以“我”为本位的明证。

  我们把上述事实,再绘如图二:

第一圈是我,第二圈是友,第三圈是他人,第四圈是犬,第五圈是花,第六圈是石。其规律是“距我越远,爱情越减,爱情和距离成反比”.此图与前图是一样的。

  此图所设的境界,与前图全不相同,而得出的结果,还是一样,足证天然之理,实是如此。今再总而言之:凡有二物,同时呈于吾前,我心不假安排,自然会以“我”为本位,视距离我的远近,定爱情的厚薄,正与地心吸力,无有区别。

  孟子主张性善,还有一个证据,他说;“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其中的破绽,就在文字上都可看得出来。他上文明明提出“怵惕恻隐”四字,何以下文只说“恻隐”不说“怵惕”了呢?这就是一个破绽。怵惕是惊惧的意思,其源出于“我”字。当乍见孺子将入井的时候,心目中共有三物,一是“我”,二是“孺子”,三是“井”.我与孺子,同是人类,井是无生之物。见孺子将入井,突有一“死”的现象呈于吾前,所以会怵惕,接着便向孺子表同情,不能向井表同情;但必须先有我,才有孺子,因为我怕死,才觉得孺子入井是不幸的事。假如我不怕死,就叫我自己入井,也认为无足轻重的事,不会起怵惕之心;看见孺子将入井,当然也认为无足轻重的事,断不会有恻隐之心。没有我,即没有孺子,没有怵惕,即没有恻隐。孺子是我的放大形,恻隐是怵惕的放大形。孟子教人把恻隐之心扩充起来,本是很好的;只是少说了这样一句:“恻隐是怵惕扩充出来的。”于是就启后人的误会,生出流弊来。尤其是后来的宋儒,未能察出此点,以为恻隐是人性的本源。忘却恻隐之上,还有怵惕二字,一切议论,以恻隐为出发点,不以怵惕为出发点,就未免泯灭人性了。他们的学问,以去人欲存天理为入手工夫,于是竟把怵惕认为人欲,想尽法子铲除,那便是去怵惕存恻隐了;殊不知怵惕是恻隐的来源,把怵惕去了,怎么会有恻隐呢?

  程子的门人,专做“去人欲”的工作,即是专做“去怵惕”的工作,门人中有吕原明者,乘轿渡河坠水,从者溺死,他安坐轿中,漠然不动,他是去了怵惕的人,所以见从者溺死,不生恻隐心。程子这派学说传至南渡,张南轩的父亲张魏公,苻离之战,丧师十数万,终夜鼾起如雷,南轩还夸他父亲的心学很精,张魏公也是去了怵惕的人,所以死人如麻,不生恻隐心。程子自己,自然是去了怵惕的人,所以发出“妇人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议论,无怪戴东源说宋儒是“以理杀人”.

  人类的心理,是依力学规律而变化的。力有离心、向心二种:第一图层层向外发展,是离心的现象;第二图层层向内收缩,是向心力的现象。孟子站在第一图里面,向外看去,见得凡人的天性,都是孩提爱亲,稍长爱兄,再进则爱邻人,爱本省人,爱本国人,层层放大,如果再放大,还可放至爱人类爱物类为止,因断定人性是善的,总是叫人把这种固有的善性扩充起来。荀子站在第二图外面,向内看去,见得凡人的天性,都是看见花就忘了石,看见了犬就忘了花,看见人就忘了犬,看见朋友就忘了他人,层层缩小,及至房子倒下来,赤裸裸的只有一个我,连至好的朋友都忘去了。因断定人性是恶的,总是叫人把这种固有的恶性抑制下去。实则这种现象,无关于性善性恶,只须假定:“心理依力学规律而变化”,把牛顿的引力说、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应用到心理学上,把心理、物理打成一片去研究,岂不简便而明确吗?何苦将性善性恶的名词,哓哓然争论不休呢?

  孟子所说的爱亲敬兄,所说的怵惕恻隐,内部俱藏有一个“我”字;但他总是从第二圈说起,对于第一圈之“我”,则略而不言。杨朱取“为我”,算是把第一圈明白揭出了;但他却专在第一圈上用功,第二圈以下各圈,则置之不管。墨翟摩顶放踵,是抛弃了第一圈之我,主张爱无差等,是不分大圈小圈,统画一极大之圈了事。杨子有了小圈,就不管大圈;墨子有了大圈,就不管小圈。他们两家,都不知道:天然现象是大圈小圈层层包裹的。

  孟荀二人,把层层包裹的现象看见了;但孟子说是层层放大,荀子说是层层缩小,就不免流于一偏。我们取杨子的“我”字,作为中心点,在外面加些差等的爱,就与天然现象相合了。

  至于宋儒“去私”之说,也应当加以分析研究。私对公而言,二者是相对的,不是绝对的。假使只知有我,不顾妻子,环吾身画一圈,妻子必说我徇私;于是把“我”字这个圈撤去,环妻子画一个圈,而弟兄在圈之外,弟兄又说我徇私;于是把“妻子”这个圈撤去,环弟兄画一个圈,而邻人在圈之外,人又说我徇私;于是把“弟兄”这个圈撤去,环邻人画一个圈,而国人在圈之外,国人又说我徇私;于是只好把“国人”这个圈撤去,环人类画一个大圈,才可以说是“公”.

  但还不能说是公,假使世界动植矿物都会说话,禽兽一定说:你们人类为什么要宰杀我们?未免太自私了。草木问禽兽道:你为什么要吃我们?未免太自私了。泥土沙石问草木道:你为什么要在我们身上吸取养料?未免太自私了。并且泥土沙石可以问地心道:你为什么把我们向你中心牵引?你地心未免自私。太阳又可以问地心道:我牵引你,你为什么不拢来,时常想向外逃走?并且还暗暗地牵引我,你地球也未免自私。再反过来说,假令太阳怕地球说它徇私,它不牵引了,这地球也就立即消灭了。

  这样推想起来,即知道:遍世界寻不出一个“公”字,通常所谓公,是画了范围的,范围以内的人谓之公,范围以外的人仍谓之私。又可知道:人心之私,通常才有引力,“私”字之除不去,等于万有引力之除不去;如果除去了就会无人类,无世界。宋儒“去私”之说,如何行得通?

  请问私字既是除不去,而私字留着,又未免害人,应当如何处置呢?答曰:这是有办法的,人心之私,既是通于万有引力,我们用处治万有引力的法子,处治人心的私就是了。就如上所绘图三,大圈小圈层层包裹,完全是地心吸力现象,厘然秩然,我们应当取法它,把世间一切事物安排得厘然秩然,像天空中众星球相维相系一般,而人世就可相安无事了。

  次从古人事迹上求心理的轨道:

  他说:人心虽是不可测度,但从他所做的事上,即可把他的心理考察出来。一部二十四史,是人类心理留下来的影像,我们取历史上的事迹,本力学规律,把它绘出图来,即知人事纷纷扰扰,皆有一定的轨道。作图之法,例如心中念及某事,即把那事作为一个物体。心中一念及它,即是心中发出一根力线,与之联结。心中喜欢它,即是想把它引之使近;如不喜欢它,即是想把它推之使远。从这个相推相引之中,就可把轨道寻出来。

  孙子说:“吴人越人相恶也,当其同舟共济而遇风,其相救也如左右手。”这是舟将沉下水去时,吴人越人,都想把舟拖出水来,成了方向相同的合力线,所以平日的仇人,都会变成患难相救的好友。凡是历史上的事,都可本此法,把它绘图研究。

  韩信的背水阵,置之死地而后生,是汉兵被陈余的兵所压迫,前面是大河,是死路,唯有转身来,把陈余的兵推开,才有一条生路,人人如此想,即成了方向相同的合力线,所以乌合之众,可以团结为一。其力线的方向,与韩信相同,韩信就坐收成功了。

  张耳、陈余,称为刎颈之交,算是至好的朋友,后来张耳被秦兵围困,向陈余求救,陈余畏秦,不肯应援,二人因此结下深仇,这时张耳将秦兵向陈余方面推去,陈余又将秦兵向张耳方面推来,力线方向相反,所以至好的朋友,会变成仇敌。结果,张耳帮助韩信,把陈余杀死在泜水之上。

  嬴秦之末,天下苦秦苛政,陈涉一呼,山东豪俊,群起响应,无人从中联络,自然结合起来。这是众人受秦的压迫久了,人人心中都想把它打倒,利害相同,心理相同,成了方向相同的合力线,不消联合,自然联合。

  刘邦、项羽起事的时候,大家志在灭秦,目的相同,成为合力线,所以异姓之人,可以结为兄弟。后来把秦灭了,目的物已去,现出了一座江山,刘邦想把它抢过来,力线相反,异姓兄弟,就血战起来了。

  当项羽称霸的时候,刘邦心想:只要把项羽灭了,我就好了!韩信、彭越也想:只要把项羽灭了,我就好了。他们思想相同,自然成了合力线,所以垓下会师,立即就把项羽消灭了。项羽既灭,他们君臣,便无合力的必要,彼此的心思,就趋往权力上去,但权力这个东西,你多占了,我就要少占,我多占了,你就要少占,力线是冲突的,所以汉高祖就杀起功臣来了。

  唐太宗取隋,明太祖取元,起事之初,与汉朝一样。事成之后,唐则兄弟相杀,明则功臣族灭,也与汉朝无异。大凡天下平定之后,君臣力线,就生冲突,君不灭臣,臣就会灭君,看二力的大小,定彼此的存亡。李嗣源佐(后)唐庄宗,灭梁灭契丹,庄宗之力,制他不住,他就把庄宗的天下夺去了。赵匡胤佐周世宗,破汉灭(后)唐,嗣君之力,制他不住,他也把周的天下夺去了。这是刘邦不杀韩、彭诸人的反面文字。

  汉光武平定天下之后,邓禹、耿弇诸人,把兵权交出,闭门读书,这是看清了光武的路线,先行让开。宋太祖杯酒释兵权,这就是把自己要走的路线明白说出,叫他们自家让开。究其实,汉光武、宋太祖的心理,与汉高祖是一样的。我们不能说汉高祖性情残忍,也不能说汉光武、宋太祖度量宽宏,只能说,这是一种力学公例。

  岳飞想把中原挽之使南,秦桧想把中原推之使北;岳飞想把徽钦二帝迎之使南,高宗想把徽钦二帝推之使北。高宗、秦桧,成了方向相同的合力线,其方向恰与岳飞相反,岳飞一人之力,不敌高、宗秦桧之合力,故三字狱成,岳飞不得不死。

  历史上,凡有阻碍路线的人,无不遭祸。刘先帝杀张裕,诸葛亮请其罪,先帝说:“芳兰生门,不得不除!”芳兰何罪?罪在生非其地。宋太祖伐江南,徐铉乞缓师,太祖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鼾睡何罪?罪在睡非其地。古来还有一件奇事:狂裔华士兄弟二人,上不臣天子,下不友诸侯,耕田而食,凿井而饮,这明明是空谷幽兰,明明是鼾睡自己榻上,宜乎可以免祸了;太公至营丘,首先诛之。这是什么道理呢?因为太公在那个时候,正想以爵禄驱使豪杰,偏偏两个不受爵禄的人横亘前面。这乃是阻碍了路线,如何容得他们?太公是圣人,狂裔华士是高士,高士阻碍了路线,圣人也容他不过,这可说是普通公例了。

  逢蒙杀羿,是先生阻了学生的路;吴起杀妻,是妻子阻了丈夫的路;汉高祖分羹,是父亲阻了儿子的路;乐羊子食羹,是儿子阻了父亲的路;周公诛管蔡,唐太宗诛建成、元吉,是兄阻弟之路,弟阻兄之路。可见路线冲突了,就是父子兄弟夫妻,都要起杀机的。

  王猛见了桓温,即仕苻秦,殷浩不明白这个道理;范蠡灭了吴国,即泛舟太湖,文种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都遭失败。此外如韩非囚秦,子胥伏剑,嵇康见诛,阮籍免祸,我试把韩非诸人的事实言论研究一番,又把杀韩非的李斯,杀子胥的夫差,以及容忍阮籍、诛戮嵇康的司马昭,各人心中注意之点寻出,考察他们路线的经过,即知道或冲突、或不冲突,确有一定不移的公例存乎其间。

  王安石曰:“天变不足畏,人言不足恤,祖宗不足法。”道理本是对的,但他在当日,因这三句话,得了重谤,我们今日读了,也觉得他是盛气凌人,心中有些不舒服,假使我们生在当日,未必不与他冲突。陈宏谋说:“是非审之于己,毁誉听之于人,得失安之于数。”这三句话的意义,本是与王安石一样,而我们读了,就觉得这个人和蔼可亲。这是什么道理呢?因为王安石仿佛是横亘在路上,凡有“天变”、“人言”、“祖宗”,从路上经过,都被他拒绝转去。陈宏谋是把“己”字、“人”字、“数”字,列为三根平行线,彼此不相冲突。我们听了王安石的话,不知不觉,置身于“人言不足恤”的那个“人”字中;听了陈宏谋的话,不知不觉,置身“毁誉听之于人”的那个“人”字中。我们心中的力线,也是喜欢人家相让,不喜欢人家阻拦,所以不知不觉,对于王陈二人的感情就不同了。如果悟得此理,应事接物,必有无限受用。

  再次,按照力学及磁电学的规律,说明各种心理的轨道。他说:我们把物体的分子,加以分析,就得原子,把原子加以分析,就得电子,电子是一种力,这是科学家已经证明了的。人是物体中的一种,我们的身体,是电子集合而成,身与心本是一物,所以我们的心理,不能逃力学的规律,不能逃磁电学的规律。

  磁电的作用,是相推相引的,人的心理,也是如此。人有七情,大别之只有好恶二种。心所好的东西,就引之使近,心所恶的东西,就推之使远,其现象与磁电相同。人的心分知情意三者,意是知情的混合物,只算有知情二者。磁电同性相推,异性相引,它相推相引的作用,是情的现象,能够判别同性、异性,又含有知的作用,可见磁电也是有知情的。人类男女相爱,是异性相吸;同业相嫉,是同性相推。阳电正在需要阴电的时候,假使再来一个阳电,要分它的阴电,它自然要把它推开,阴电推阴电,其理亦同,犹如小儿吃东西时,见他哥哥来了,用手推他打他一般。至于阴阳电相遇,各遂所欲,自然相吸相引,其现象也与人性一样。

  宇宙间无论有形之物,无形之物,都含有向内牵引之力,通常所称的心,是由于一种力,经过五官出去,把外边的事物牵引进来,集合而成的。例如有一物在我面前,我注目视之,即是一种力从目透出,与那个物联结。我们将目一闭,能够记忆那物的形状,即是此力把物拖进来绾住了。我们把心中所有的知识,一一细考其来源,即知无一不是从外面进来的。其经过的路线,不外眼耳鼻舌身,虽说人能够发明新理,但是仍然靠从外面吸收来的知识作基础;犹之建筑房屋,全靠外面购来的砖瓦木石一般。假如把各种知识的来源查出来,从目进来的,令它仍从目退出去,从耳进来的,令它仍从耳退出去,其他一一从来路退出去,我们的心,即空无所有,只有一团浑然的力。

  我们细察己心,种种变化,都是依着力学轨道走的。狂喜的时候,力线向外发展;恐惧的时候,力线向内收缩。遇着意外变故,欲朝东,东方有阻,欲朝西,西方有碍,力线转折无定,心中就成慌乱之状。对于某种学说,如果承认它,自必引而受之,如果否认它,自必推而去之。遇一种学说,似有理,似无理,引受不可,推去不能,就成狐疑态度。人心推究事理,依直线进行之例,一直前进,推至甲处,理不通,即折向乙处,又不可通,即折向丙处,此心三曲折,如溪水的迂回。水本是以直线进行的,虽迂回百折,仍不出力学公例;我们的心,也是如此。此外尚有种种现象,细加研究,终不外推之引之两种作用。有时澄心静坐,万缘寂灭,无推引者,亦无被推引者,如万顷深潭,水波不兴,即呈一种悦静空明之象。此时之心,虽不显何种作用,其实千百种作用都蕴藏于内。人的心理,与磁电相通,电气中和的时候,毫无作用,一起作用,其变态即不可思议,如能明白磁电之理,则人的心理就可了然了。

  人人有一心,即人人有一力线,各力线俱向外发展,宜乎触处冲突,何以平常时候,冲突之事不多见?这是因为力线有种种不同的缘故。有力与力不相交的,此人做甲事,彼人做乙事,各不相涉。有力与力相消的,例如有人起意想害某人,试想他的本事也不小,我怕惹不了他,因而中止。有力与力相合的,例如抬轿的人,注意举步的快慢,自然能够一致。有力与力相需的,例如卖布的与缝衣匠,有布无人缝,有人缝无布买,都是不行的,相需为用,自然彼此相安。又有大力制止小力的,例如小孩玩得正高兴的时候,父母忽命他做某事,他心中虽是不愿,仍不能不做,这是父母之力,把他的反对力压服了。又如交情深厚的朋友,小有违忤,也能够容忍,这是因为彼此间的凝聚力很大,小小冲突之力,自然不能表现。更有大力吸引小力的,如有一人,吸引力特大,他能够把前后左右的人,吸引来成一小团体,成了团体后,由合力作用,其力更大,又向外面吸引,越吸引越大,就可风行天下了。我们仔细考察,即知人与人相接,力线交互错综,如网一般,有许多线,不唯不冲突,反是相需相成,人类能够维系,以生存于世界,就是这个道理。

  人世一切事变,都是人与人接触而生成的,一个人,一个我,可假定为数上的二元,一个Y,一个X,依解析几何,可得五种线:一、直线;二、圆;三、抛物线;四、椭圆;五、双曲线。

  人事千变万化,总不外人与人相接,所以无论如何,也逃不出这五种轨道。前面所举历史上的例子,皆属于“直线”,以“我”为中心所绘的三个圆圈,则属于“圆”,此外还有抛物线、椭圆、双曲线三种,说明如下:

  什么是抛物线乎?我们向外抛出一石,这是一种离心力;地心吸力,吸引此石,是一种向心力。石的离心力,冲不破地心吸力,终于下坠,此石所走的路线,即是抛物线。弱小民族,对于列强所走的路线,就是抛物线。例如印度人民想独立,这是对于英国生出的一种离心力;而英国用强力把它压伏下去,冲不破英国的势力范围,这等于抛出之石,冲不破地心吸力,终于坠地一般。

  我们抛出之石,假定莫得地面阻挡,此石会绕过地心,仍回到我之本位,而旋转不已,成为地球绕日状态。这种路线,叫做椭圆,是离心力和向心力二者结合而成。自数学上而言,由一点至两定点的距离,其和恒等,此点的轨道,名曰椭圆。所谓其和恒等,也就是其值恒等。例如买卖之际,顾主交出金钱,店主交出货物,二者之值相等,即可看作一物,这是顾客抛出一物,绕过店主,回到他的本位;在店主方面看,也是抛出一物,绕过顾客,回到他的本位;成一个椭圆形,买卖二家就心满意足了。顾客有金钱,不必定向某店购买,这是离心力;但某店中的货物,足以引动顾客,又具有引力。店主有货物,不一定卖与某客,这是离心力;但某客怀中的金钱,足以引动店主,又具有引力。由引力离力的结合,顾客出金钱,店主出货物,各遂所欲,交易乃成,是为椭圆状态。又如自由结婚,某女不必定嫁某男,而某男的爱情,足以吸引她;某男不必定娶某女,而某女的爱情,足以吸引他,引力离力,促其平衡,也是椭圆状态。

  地球绕日,引力和离力,两相平衡,成为椭圆状态,故宇宙万古如新。社会上一切组织,必须取法这种状态,才能永久无弊。我国婚姻旧制,由父母主持,一成夫妇,终身不改,缺乏了离力,所以男女两方,有时常感痛苦。至若有离力而无引力,更是不可。上古男女杂交,子女知有母而不知有父,这是缺乏了引力。我国各种团体,有如散沙,也是缺乏了引力。所以政治家创立制度,不可不把离心、向心二力,配置平均。

  什么是双曲线呢?由一点至两点的距离,其差恒等,点的轨迹,就叫做双曲线,其形状,有点像两张弓反背相向一般。凡两种学说,或两种行事,背道而驰,即可称为走入双曲线的轨道。例如性善性恶两说,恰相反对,双方俱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越讲越精微,相差越远,犹如双曲线越引越长,相离越远一样。究其实,无非性善性恶之差,是谓其差恒等。又如世间法和出世间法,二者是背道而驰的;利己主义、利人主义,二者也是背道而驰的,凡此种种,皆属乎双曲线。

  我们把各种力线,详加考察,即知我与人相安无事的路线有四:

  1.不相交之线,我与人目的物不同,路线不同,各人向着目的物进行,彼此不生关系。平行线,是永远不相交,有时虽不平行,而尚未接触,亦不生关系。

  2.合力线,我与人利害相同,向着同一目的进行,如前面所说的吴越人同舟共济者是。

  3.圆形,宇宙间事事物物,天然是排得极有秩序的,凡事都有一定的范围,我与人有一定的界限,倘能各守界限,你不侵我的范围,我不侵你的范围,彼此自然相安。

  4.椭圆形,凡属权利义务相等之事,皆属乎此种。

  此四线中,第一、第三两种线的结果,是利己而无损于人,或利人而无损于己。第二、第四两种线的结果,是人己两利。我们每遇一事,当熟察人己力线的经过,如走此四线,人与我绝不会发生冲突。

  此外,我更说中国古代哲学典籍中,多藏有力学原理,而加以引证。然后下一结论道:宇宙之力,是圆陀陀的,周遍世界,不生不灭,不增不减,吾人生存其中,随时都可以发现其理。有人看见一端,即可发明一条定理:例如看见苹果坠地,即发明万有引力;看见壶盖冲动,即发明蒸汽;看见磁铁的功用,即发明指南针;看见死蛙运动,即发明电气。所有种种发明,可说是同出一源。例如苹果坠地,是力的内敛作用;壶盖冲动,是力的外发作用;磁力电气,是力的外发、内敛两种作用。达尔文看见宇宙之力,向前发展,如水在河中,能适应环境,就创出进化论。又见进化中所得着的东西能够借收敛作用,把持不大,就说有遗传性。此外种种科学,与夫哲学上的种种议论,都是从那个圆陀陀的东西生出来的。譬如有人在树上摘下一果,有人在树上摘下一花,又有人在树上摘下一枝一叶,为物虽是不同,其实都是在一株树上摘下来的。所以百家学说,归于一贯;中西学问,可以相通。这便是我在民国九年的一种大收获,也是我的思想由破坏而走到建设方面的转折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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