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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黑随笔⑤

书名:厚黑学 作者:李宗吾 本章字数:10692

更新时间:2014年12月29日 19:24


厚黑随笔⑤

  我是八股学校的修业生,中国的八股,博大精深,真所谓宗庙之美,百官之富,我寝馈数十年,只能说是修业,不敢言毕业。我作八股有两个秘诀:一曰抄袭古本,二曰作翻案文字。先生出了一道题,寻一篇类似的题文,略略改换数字,沐手敬书地写去,是曰抄袭古本。我主张弱小民族联盟,这是抄袭管仲、苏秦和诸葛亮三位的古本。人说冬瓜做不得甑子,我说:冬瓜做得甑子,并且冬瓜做的甑子,比世界上任何甑子,还要好些,何以故呢?世界上的甑子,只有里面蒸的东西吃得,甑子吃不得,唯有冬瓜做的甑子,连甑子都可以当饭吃,此种说法,即所谓翻案文字也。我说:厚黑可以救国,等于说冬瓜可以做甑子,所以我的学说,最切实用,是可以当饭吃的。

  剿袭陈言,为作文之大忌,俾斯麦唱了一个铁血主义的戏,全场喝彩,德皇威廉二世,重演一次,一败涂地,日本人接着再演,将来肯定一败涂地,诸君不信,请拭目观其后。

  抄袭古本,总要来得高明,诸葛武侯治国师法申韩,外交师法苏秦,明明是纵横杂霸之学,后人反说他有儒者气象,明明是霸佐之才,反说他是王佐之才,此公可算是抄袭古本的圣手。

  剿写文字的人,每喜欢剿写中试之文,殊不知应当剿写落卷:铁血主义四字,俾斯麦中试之文也,我万不可剿写。民族自决四字,是威尔逊的落卷,人种平等四字,是日本的落卷,如果沐手敬书出来,一定高高中试,“九一八”这类事,与其诉诸国联,诉诸英美,无宁诉诸非洲、澳洲那些野蛮人,诉诸高丽、印度、安南那些亡国民,表面看来,似是做翻案文字,实是抄袭威尔逊的落卷,抄袭日本的落卷。

  川省未修马路以前,我每次走路,见着推车的、抬轿的、挑担的,来来往往,如蚂蚁一般,宽坦的地方,安然过去,一到窄路,就彼此大骂,你怪我走得不对,我怪你走得不对,我心中暗暗想道:何尝是走得不对,无非是路窄了的关系。我国组织、政府集中在上面,任你有何种抱负,非握得政权,施展不出来。于是你说我不对,我说你不对,其实非不对也,政治舞台,地位有限,容不了许多人,等于走入窄路一般,无怪乎全国的志士和志士吵闹不休。

  以外交言之,我们当辟一条极宽的路来走,不能把责任属诸当局的几个人,什么是宽路呢?提出组织弱小民族联盟的主张,这个路子就极宽了,舞台就极大了,任有若干人,俱容得下,在国外的商人、留学生和游历家,可以直接向弱国民族运动。在国内的。无论在朝在野,无论那一界,都可担起种种工作。四万万人的目标,集中于弱小民族联盟之一点,根根力线,不相冲突,不言合作,而合作自在其中。这种宽坦的大路可走,政治舞台,只算一小部分,不须取得政权,救国的工作,也可表现出来,在朝党也就无须吵吵闹闹的了。

  民主国人民是皇帝,无奈我国四万万人,不想当英明的皇帝,大家都以阿斗自居,希望出一个诸葛亮,把日本打倒、把帝国主义打倒,四万万阿斗,好坐享其成,我不禁大呼道:陛下误矣,阿斗者亡国之君也,有阿斗者就有黄皓,诸葛亮千载不一出,且必三顾而后出,黄皓遍地皆是,不请自来。我国之所以濒于危亡者,正由全国人以阿斗自居所致。我只好照抄一句出师表曰:“陛下不宜妄自菲薄”.我们何妨自己就当一个诸葛亮,自己就当一个刘先帝。我这个厚黑教主,不揣冒昧,自己就当起诸葛亮来。我写的《厚黑丛话》,即是我的《隆中对》。我希望读者诸君,大家都来充当诸葛亮,各人提出一种主张,四万万人就有四万万篇《隆中对》。同时我们又化身为刘先帝,成了四万万刘先帝,把四万万篇《隆中对》,加以选择。假令把李厚黑的“弱小民族联盟”选上了,我们四万万刘先帝,就亲劝圣驾,做联吴伐魏的工作。想出种种法子,去把非洲澳洲的那些野蛮国,与夫高丽、印度、安南、缅甸那些亡国民族,联成一气,向帝国主义进攻。

  欲求我国独立,必先求四万万人独立,四万万根力线,挺然特立,根根力线,直射帝国主义者。欲求国之不独立,不可得已。问:四万万力线何以能独立?曰:先求思想独立,能独立乃能合作,我国四万万人不能合作,由于四万万人不能独立之故,不独立则为奴隶者,奴隶者,受驱使而已,独立何有!合作何有!

  野心家办事,包揽把持,视众人如奴隶,彼所谓抗日者,率奴隶以抗日之谓。既无独立的能力,那有抵抗的能力。所以我们要想抵抗日本、抵抗帝国主义者,当培植人民的独立性,不当加重其奴隶性。我写这部《厚黑丛话》,千言万语,无非教人思想独立而已。故厚黑国的外交,是独立外交,厚黑国的政策,是合力政策,军商政学各界的厚黑家,把平日的本事,直接向日本行使,是之谓厚黑救国。

  孔子谓子夏曰:“汝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我教门弟子曰:“汝为大厚黑,无为小厚黑。”请问大小厚黑,如何分别?张仪教唆六国,互相攻打,是小厚黑,孙权和刘备,互争荆州,是小厚黑,要管仲和苏秦的法子,才算大厚黑。日本占东北四省,进而想并吞中国,是小厚黑,欧美列强,掠夺殖民地,是小厚黑,鄙人主张运动全世界弱小民族,反抗日本和帝国主义者,才算大厚黑。孟子曰:“小固不可以敌大。”我们的大厚黑成功,日本和帝国主义的小厚黑,当然失败。

  我国只要把弱小民族联盟,明定为外交政策,政府与人民,打成一片,全国总动员,一致去做这工作,全国目光,注射国外。成了方向相同的合力线,不但内争消灭,并且抵抗日本和其他帝国主义者,也就绰然有余了。惜乎诸葛武侯死了,恨不得起斯人于地下,而与之细细商榷。

  我讲厚黑学,分三步工夫:诸君想还记得,第一步,厚如城墙,黑如煤炭;第二步,厚而硬,黑而亮;第三步,厚而无形,黑而无色。日本对于我国,时而用劫贼式,武力侵夺;时而用娼妓式,大谈亲善,狼之毒,狐之媚,二者俱备。所谓厚如城墙,黑如煤炭,它是做到了的,厚而硬,也是做到了的,唯有黑而亮的工夫,它却毫未梦见。曹操是着名的黑心子,而招牌则透亮,天下豪杰集其门,明知其为绝世奸雄,而处处觉得可爱,令人佩服。日本则心子与招牌同黑,成了世界公敌,如蛇蝎一般,任何人看见,都喊“打!打!”所以日本的厚黑学,越讲得好,将来失败越厉害。何以故?黑而不亮故。它只懂厚黑学的下乘法,不懂上乘法,它与不懂厚黑学的人交手,自然处处获胜,若遇着名子,当然一败涂地。

  我们组织弱小民族联盟,向帝国主义攻打,本是用的黑字诀,然而用这种方法,是从威尔逊“民族自诀”四字抄袭出来,全世界都欢迎,是之谓黑而亮。闻者必起来争辩道:“威尔逊主义,是和平之福言,是大同主义之初基,岂是面厚心黑之人干得来吗?实行这种主义,尚得谓之厚黑吗?”李疯子闻而叹曰:“然哉!然哉!是谓厚而无形,黑而无色。”

  我讲厚黑学,不是有锯箭法和补锅法吗?我们把弱小民族联盟组织好了,就应用补法,手执铁锤,向诸国说道:“信不信,我这一锤敲下去,叫你这锅立即破裂,再想补也补不起。”口中这样说,而手中之铁锤,则欲敲不敲,这其间有无限妙用。如列强不睬,就略略敲一下,使锅上裂痕增长一点,再不睬,再敲一下。如果日本和列强要倒行逆施,宰割弱小民族以供他们的欲望,我们就一锤下去,把裂痕增至无限长,纠合全世界被压迫人民,一齐动作起来,十二万万五千万被压迫者,对二万万五千万压迫者作战,而孙中山先生之主张,于是乎实施。但是我们着手之初,则在组织弱小民族联盟,把“弱联”组织好,然后铁锤在手,操纵自如,在国际上,才能平等自由。

  敲锅要有艺术,轻不得,重不得。敲轻了锅上裂痕不能增长,是无益的,敲重了,裂痕太长,补不起,要想轻重适宜,非精研厚黑学不可。戏剧中有《补缸》一出,一锤下去,把缸子打得粉碎,这种敲法,未免太不高明。我们在国际上,如果这样干,岂足以言厚黑学?

  我讲厚黑学,曾说:“管仲劝齐桓公伐楚,是把锅敲烂了来补。”他那种敲法,是有艺术的,讲到楚之罪名,共有两项:一为周天子在上,他敢于称王;二为汉阳诸姬,楚实尽灭之。这本是彰彰大罪,及楚遣使问出师理由,桓公使管仲对曰:“尔贡包茅不入,王祭不共,无以缩酒,寡人是征”,又曰:“昭王南征而不复,寡人是问”,舍去两大罪,而责问此极不要紧之事,岂非滑天下之大稽?昭王渡汉水,船覆而死,与楚何关,况且事隔数百年,更是毫无理由,管子为天下才,这是他亲自答复的,难道莫得斟酌吗?他是厚黑名家,用敲锅法之初,已留锯箭法地步,假令把楚国真实罪状,宣布出来,叫他把王号削去,把汉阳诸姬的地方退出来,楚国岂不与齐拼命血战吗?你想长勺之役,齐国连鲁国那种弱国,都战不过,他敢与楚国打硬战吗?只好借周天子之招牌,对楚国轻轻敲一下罢了。

  楚是堂堂大国,管仲不敢伤他面子,责问昭王不复一事,故意使楚国有抗辩的余地,楚王可以对臣下说道:“他责问二事,其一事,我与他骂转去,骂得他哑口无言,包茅是河边芦苇一类东西,周天子是我的旧上司,砍几捆送他就是了。”这也是管仲的妙用。口骂无凭,贡包茅有实物表现。齐桓公于是背着包茅,进之周天子,作为楚国归服的实证。古者国之大事,周天子祀祭的时候,把包茅陈列出来,贴一红纸签,写道:“这是楚国贡的包茅”,助祭的诸侯看见,周天子面子岂不光辉光辉?楚国都降伏了,众小国敢有异议吗?

  召陵一役,以补锅法始,以锯箭法终,其妙用如是如是。我们弱小民族联盟,组织好了,就用铁锤,在列强的锅上,轻轻敲它一下,到达相当时机,就锯箭杆了事。到某一时期,再敲一下,箭杆出来一截,又锯一截,像这样不断地敲,不断地锯,待到终局,箭头退出来了,轻轻用手拈去,于是乎锯箭法告终,而锅也补起了。

  外交上,原是锯箭法、补锅法二者互用,如车之双轮,鸟之双翼,不可偏废。我国外交之失败,其病根在专用锯箭法,自五口通商以来,所有外交,无一非锯箭杆了事。九一八以后,尤为显着,应该添一个补锅法,才合外交方式,我们组织弱小民族联盟即是应用补锅法的学理,产生出来的。

  现在日本人的花样,层出不穷,杀得我国,只有招架之功,并无还兵之力,并且欲招架而不能,我们应该还他一手,揭示“弱小民族联盟”的旗帜,你会讲“大亚细亚主义”,想把中国吞下去,进而侵略亚洲各国,进而窥视全世界。我们就讲“弱小民族联盟”,以中国为主干,而琉球,而高丽,而安南、缅甸,而泰国、印度,而澳洲、非洲,一切“野蛮”民族。日本把一个大亚细亚主义,大吹大擂,我们也把一个弱小民族联盟,大吹大擂,这才是旗鼓相当,才足以济锯箭法之穷。

  民国二年,我在某机关任职,后来该机关裁撤,我向同乡陈建人借银五十元,以作归计。他回信说道:“我现无钱,好在为数无多,特向某人转借,凑足五十元,与你送来。”信未附一诗云:“五十块钱不为多,借了一遍又一遍,我令专人送与你,格外再送一首歌。”我读了,诗兴勃发,不可遏止,立复一信道:“捧读佳作,大发诗兴,奉和一首,敬步原韵,辞达而已,工拙不论,君如不信,有诗为证。诗曰:‘厚黑先生手艺多,那怕甑子滚下坡,讨口就打莲花落,放牛我会唱山歌。’诗既成,余兴未已,又作一首:‘大风起兮甑滚坡,收拾行李兮回旧窝,安得猛士兮守砂锅。’我出东门,走至石桥赶船,望见江水滔滔,诗兴又来了,又作一首曰:‘风萧萧兮江水寒,甑子一去兮不复还。’千古倒甑子的人,闻此歌,定当同声一哭。”

  近来军政各机关,常常起大风,甑子一批一批地向坡下滚去,许多朋友向我叹道;“安得猛士兮守砂锅。”我说道:我的学问,而今长进了,砂锅无须守,也无须请猛土,只须把你的手杖,向对方的砂锅一敲,他的砂锅打破,你的砂锅,遂巍然独存。你如果莫得敲破对方砂锅的本事,自己的砂锅,断不得保存。

  东北四省及其他地方,被日本占去,国人都有“甑子一去兮不复还”的感觉,见日本积极地侵略,又同声说道:“安得猛士兮守砂锅。”这都是我先年的见解,应当纠正,甑子与砂锅是一物之二名。日本人想把我国的甑子打破,把里面的饭,贮入他的砂锅内,国人只知双手把甑子掩护,真是干的笨事,我国四万万人,各人拿一根打狗棒,向日本的砂锅敲去,包管发生奇效。问:“打狗棒怎样敲法?”曰:组织弱小民族联盟。

  我们对于日本,应该取攻势,不该取守势。对于列强,取威胁式,不取乞怜式。我们组织弱小民族联盟,即是对日本取攻势,对列强取威胁式。日本侵略我国,列强抱不平,对我国表同情,难道是怀好意吗?岂真站在公理立场上吗?日本希望是独占,列强希望是共管,方式虽不同,其为厚黑则一也。为我国前途计,应该极力联合世界弱小民族,努力促成世界大战,被压迫者对压迫者作战,全世界弱小民族,齐同动作,把列强的帝国主义打破,即是把列强的砂锅打破,弱小民族的砂锅,才能保存。

  最干脆的办法,是由我国退出“国际联盟”,另组一个“世界弱小民族联盟”,然而我国在这种环境之下,此项办法,或许为事实不许可,那么,人民与政府,就不妨分头办理。政府在国联中,循着外交常轨,与列强周旋,人民方面,则积极地组织弱小民族联盟。政府与人民,分工合作,政府用锯箭法,应付列强,人民则用补锅法,予列强一种威胁,你若不讲正义,我就一锤下去,把锅敲烂,造成世界第二次大战,由我国领导全世界被压迫的弱小民族,向全世界的帝国主义进攻。

  战争种类有三:

  一、武力战争;二、经济战争;三、心理战争。

  政府领导全国民众,与日本血战,专任武力战争工作。“弱联”这个团体,对日本施以经济制裁,施以道德上之谴责,专

任经济战争和心理战争工作。威尔逊播下民族自决的种子,一天一天地潜滋暗长,现在快要成熟了,我国出来,当一陈涉,振臂一呼,提出弱小民族联盟的旗帜,与威尔逊主义遥遥相应,全世界弱小民族,当然闻风响应。

  国人见国势日危,主张保存国粹,主张读经,这是从根本上治疗了。八股是国粹的结晶体,我的厚黑学,是从八股出来的,算是国粹中的国粹,根本上的根本,我希望读者诸君,细细研究。

  中国的八股,有甚深的历史,一般文人,涵濡其中,如鱼在水,所以今人文字,以鼻嗅之,大都作八股气,酸溜酸溜的。章太炎文字,韩慕卢一类八股也;严又陵文字,管韫山一类八股也;康有为文字,“十八科闱墨”一类八股也;梁启超文字,“江汉炳灵”一类八股也;鄙人文字,小试场中、截搭题一类八股也。当代文豪,某某诸公,则是聊斋上的贾奉雉,得了仙人指点,高中经魁之八股也。“诸君莫笑八股酸,八股越酸越革命”,黄兴、蔡松坡,秀才也;吴稚晖、于右任,举人也;谭延嗣、蔡元培,进士翰林也。我所知的,同乡同学,几个革命专家,廖绪初,举人也;雷铁崖、张列五、谢慧生,秀才也;猗欤!盛哉!八股之功用大矣哉!满清末年,一个八股先生,起而排满革命,我甚愿今之爱国志士,把西洋八股,一火焚之,返而研究中国的八股,才好与我们的仇敌日本奋斗到底。

  唐宋八家中,我最喜欢三苏,因为苏氏父子,俱懂得厚黑学。老泉之学,出于申韩,申子之书不传,老泉着《嘉佑集》,一切议论,极类韩非,文笔之峭厉深刻亦复相似。老泉喜言兵,他对于孙子,也很有研究。东坡之学,是战国纵横者流,熟于人情,明于利害,故辩才无碍,嬉怒笑骂,皆成文章,其为文,诙诡恣肆,亦与《战国策》文字相似。子由深于老子,着有《老子解》,明李卓吾有言曰:“解老子者众矣,而子由独高。”子由文汪洋淡泊,在八家中,最为平易。渐于黄老者深,其文固应尔尔。《孙子》《韩非子》和《战国策》,可说是古代厚黑学的三部教科书。《老子》一书,包含厚黑哲理,尤为宏富。诸君如想研究孔子的学说,则孔子所研习的《诗经》《书经》《易经》,不可不熟读。万一想研究厚黑学,只读我的作品,不过等于读孔子的《论语》。必须上读《老子》《孙子》《韩非子》和《战国策》诸书,如儒家之读《诗经》《书经》《易经》诸书。把这些书读熟了,参之二十五史和现今东西洋事变,融会贯通,那就有厚黑博士之希望了。

  有人问我,厚黑学三字,宜以何字作对?我说:对以道德经三字。李老子的《道德经》,和李疯子的《厚黑学》,不但字面可以相对,实质上,二者原是相通的,于何征之呢?有朱子之言可证:《朱子全书》中有云:“老子之学最忍。”他闲时似个虚无卑弱的人,莫教紧要处,发出来,更教你支持不住,如张子房是也。子房皆老氏之学,如峣关之战,与秦联合了,忽乘其懈击之。鸿沟之约,与项羽讲好了,忽回军杀之。这个便是他卑弱之发处,可畏!可畏!他计策不须多,只消两三处如此,高祖之业成矣。依朱子这样说:老子一部《道德经》,岂不明明是部《厚黑学》吗?我曾说:“苏东坡的《留侯论》,全篇以一个厚字立柱”,朱子则直将子房之黑字揭出,并探本穷源,说是出于老子,其论尤为精到,朱子认为峣关、鸿沟这些狠心事,是卑弱之发处,足知厚黑二者,原是一贯之事。

  厚与黑,是一物体之二面,厚者可变而为黑,黑者亦可变而为厚。朱子曰:“老氏之学最忍”,他以一个忍字,总括厚黑二者。忍于己之谓厚,忍于人之谓黑。忍于己,故闲时虚无卑弱;忍于人,故发出来教你支持不住。张子房替老人拾履,跪而纳之,此忍于己也。峣关、鸿沟,背盟弃约,置人于死,此忍于人也。观此则厚黑同源,二者可以互相为变。我特告诉读者诸君,假令有人在你面前,胁肩谄笑,事事要好,你须谨防他变而为黑,你一朝失势,首先堕井下石,即是这类人。又假如有人在你面前,肆意凌侮,诸多不情,你也不须怨恨,你若一朝得志,他自然会变而为厚,在你面前,事事要好。历史上这类事很多,诸君自去考证。

  我发明厚黑学,进一步研究,得出一条定理:心理变化,循力学公例而行。有了这条定理,厚黑学就有哲学上之根据了。水之变化,纯是依力学公例而变化,有时徐徐而流,有物当前,总是避之而行,总是向低处流去,可说是世间卑弱之物,无过于水。有时怒而奔流,排山倒海,任何物不能阻之,阻之则立被推毁,又可说世间凶悍之物,无过于水,老子的学说,原是基于此种学理生出来的。其言曰:“天下之物,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诸君能把这个道理会通,原知老子的《道德经》,和鄙人的《厚黑学》,是莫得什么区别的。

  忍于己之谓厚,忍于人之谓黑,在人如此,在水亦然。徐徐而流,避物而行,此忍于己之说也。怒而奔流,任何物阻挡之,立被摧灭,此忍于人之说也。避物而行,和摧灭各物,现相虽殊,理实一贯。人事与物理相通,心理与力学相通。明乎此,而后可以读李老子的《道德经》,而后可以读李疯子的《厚黑学》。

  老子学说,纯是取法于水,《道德经》中,言水者不一而足,如曰:“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之所恶,故几于道。”又曰:“江河之所以为百谷者,以其善下之,故能为百谷王。”水之变化,循力学公例而行,老子深有契于水,故其学说,以力学公例绳之,无不一一吻合。唯其然也,宇宙事事物物,遂逃不出老子学说的范围,也原是逃不出厚黑学范围。

  老子曰:“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更能行。”这几句话,简直是他老人家,替厚黑学做的赞语。面厚心黑,哪个不知道?哪个不能做?是谓“甚易知,甚易行”.然而厚黑学三字,载籍中绝未一见,必待李疯子出来才发明,岂非“天下莫能知”的明证吗?我国受日本和列强的欺凌,管厚黑、苏厚黑的法子俱在,不敢拿来行使。厚黑圣人,勾践和刘邦,对付敌人的先例俱在,也不加以研究,岂非“天下莫能行”的明证?

  我发明的厚黑学,是一种独立的科学,与诸子百家的学说,绝不相类,但是会通来说,又可说诸子百家的学说,无一不与厚黑学相通。我所讲的一切的道理,无一不经别人说过,我也莫有新发明。我在厚黑界的位置,只好等于你们儒家的孔子。孔子祖述尧舜,宪章文武,述而不作,信而好古,他也莫得什么新发明。然严格言之,儒家学说,与诸子百家,又绝不相类。我之厚黑学,亦如是而已。孔子曰:“知我者,其唯春秋乎,罪我者,其唯春秋乎!”鄙人亦曰:“知我者,其唯厚黑学乎,罪我者,其唯厚黑学乎!”

  老子也是一个“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的人,他书中如“建言有之”,如“用兵有言”,如“古所谓……”一类活,都是明明白白地引用古书。依朱子的说法,《老子》一书,确是一部《厚黑学》。而老子的说法,又是古人遗传下来的。可见我发明的厚黑学,真是贯通古今,可以质诸鬼神而无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

  据学者的考证,周秦诸子的学说,无一不渊源于老子,因此周秦诸子,无一不带点厚黑学气味。我国诸子百家的学说,当以老子为总代表,老子之前,如伊尹,如太公,如管子诸人,《汉书·艺文志》都把他们列入道家,所以前乎老子,和后乎老子者,都脱不了老子的范围。周秦诸子之中,最末一人是韩非子,与非同时,虽有《吕览》一书,但此书是吕不韦的宾客纂集的,是一部类书,寻不出主名,故当以韩非为最末一人。非之书有《解老》《喻老》两篇,把老子的话,一句句解释,呼老子为圣人。他的学问,是直接承述老子的。所以说:“刑名原于道德。”由此知,周秦诸子,彻始彻终,都是在研究厚黑学这种学理,不过莫有发明厚黑学这名词罢了。

  韩非之书,对于各家学说,俱有批判,足知他于各家学说,都一一研究过,后来才独创一派学说。商鞅言法,申子言术,韩非则合法、术而一之,是周秦时代法家一派之集大成者。据我看来,他实是周秦时代集厚黑学之大成者。不过其时莫得厚黑这个名词,一般批评者只好说他惨烈罢了。

  老子在周秦诸子中,如昆仑山一般,一切山脉,俱从此处发出。韩非则如东海,为众河流之总汇处。老子言厚黑之证,韩非言厚黑之用。其他诸子,则为一支山脉,或一支河流,于厚黑哲理,都有发明。

  道法两家的学说,根本上原是相通。敛之则为老子之清静无为,发之则为韩非子之惨烈。其中关键,许多人都看不出来。朱子是好学深思的人,独看破此点,他指出张子房之可畏,是他卑弱的发处,算是一针见血之语。卑弱者,敛之之时也,所谓厚也。可畏者,发之之时也,所谓黑也。即厚与黑,原不能歧而为二。

  道法两家,原是一贯,故司马迁修《史记》,以老庄申韩合为一传。后世一孔之儒,只知有一个孔子,于诸子学术源流,茫乎不解,至有谓李耳与韩非同传,不伦不类,力诋史迁之失,真是梦中呓语。史迁父子,是道家一派学者,所着《六家要指》字字是内行话。史迁论大道则先黄老。老子是他最崇拜的人,他把老子和韩非同列一传,岂是莫得道理吗?还待后人为老子抱不平吗?世人连老子和韩非的关系,都不了解,岂足上窥厚黑学,宜乎李厚黑又名李疯子也。

  厚黑这个名词,古代莫得,而这种学理,则中外古今,人人都见得到。有看见全体的,有看见一部分的,有看得清清楚楚的,有看得依稀恍惚的,所见形态千差万别,所定的名词,亦遂千差万别。老子见之,名之曰道德;孔子见之,名之曰仁义;孙子见之,名之曰庙算;韩非见之,名之曰法术;达尔文见之,名之曰竞争;俾斯麦见之,名之曰铁血;马克思见之,名之曰唯物;其信徒威廉见之,名之曰生存。其他哲学家,各有所见,各创一名,真所谓“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有人诘问我道:“你们主张‘组织弱小民族联盟,向列强攻打',这本是一种主义,你何得呼之为厚黑?”我说:这无须争辩,即如天上有两个月亮,从东边溜到西边,从西边溜到东边,溜来溜去,昼夜不停,这两个东西,我们国人,呼之为日月,英国人,则呼之为Sun Moon,名词虽不同,其所指物则一。我们看见英文中之Sun Moon二字,即译为日月二字。读者见了我的厚黑二字,把他译成正义二字也可,即译为之道德二字或仁义二字,也无不可。

  周秦诸子,无一人不是研究厚黑学理,唯老子窥见至深,故其言最为玄妙,非有朱子这类好学深思的人,看不出老子的学问,非有张子房这类身有仙骨的人,又得仙人指点,不能把老子的学问,用得圆转自如。

  周秦诸子,表面上,众喙争鸣;里子里,同是研究厚黑哲理。其学说能否适用,以所含厚黑成分多少判断。《老子》和《韩非子》二书,完全是谈厚黑学,所以汉文帝行黄老之术,郅治为三代下第一,武侯以申韩之术治蜀,相业为古今所称赞。孙吴苏张,于厚黑哲理,俱精研有得,故孙吴之兵,战胜攻取;苏秦张仪,出面游说,天下风靡。由是知:凡一种学说,含有厚黑哲理者,施行出来,社会上立即发生重大影响,儒家高谈仁义,仁近于厚,义近于黑,所得厚黑者不过近似而已。故用儒术治国,不痒不痛,社会上养成一种大肿病,儒家强为之解曰:“王道无近功。”请问汉文帝在位,不过二十三年,武侯治蜀,亦仅二十年,于短期间收大效,何以会有近功?难道汉文帝是用的霸术吗?诸葛武侯,岂非后儒称为王佐之才吗?究竟是什么道理?请儒家有以语我来。厚黑是天性中固有之物,周秦诸子无一窥见此点。我也不能说儒家莫有窥见,惜乎窥见太少,此其所以“博而寡要,劳而少功”也,此其所以“迂远而阔于情事”也。

  黄老申韩,是厚黑学的嫡派,孔孟是反对派。吾国两千余年以来,除汉之文景、蜀之诸葛武侯、明之张江陵而外,皆是反对派执政,无怪乎治日少而乱日多也。

  我深恨厚黑之学不明,把好好一个中国,闹得这样糟,所以奋然而起,大声疾呼,以期唤醒世人。每日在报纸上,写《厚黑丛话》一二段,等于开办一个厚黑学的函授学校,经我这样的努力,果然生了点效,许多人向我说道:“我把你所说的道理,证以亲身经历的事项,果然不错。”又有个朋友说道:“我把你发明的原则去读《资治通鉴》,读了几本,觉得处处俱合。”我听见这类话,知道一般人已经有了厚黑常识,程度渐渐增高,我讲的学理,不能不加深点,所以才谈及周秦诸子的学说,见得我发明的厚黑学,不但证以一部二十五史,处处俱合,就证以周秦诸子的学说,也无一不合。读者诸君,倘有志斯学,请细细研究。

  教授学生,要用启发式、自修式。最坏的是注入式。我民国元年发表《厚黑学》,只举曹操、刘备、孙权、刘邦、司马懿几人为例,其余的,叫读者自去搜寻,我写的《厚黑经》和《厚黑学传习录》,也只简简单单地举出纲要,不一一详说,恐流于注入式,致减读者自修能力。此次我说:周秦诸子的学说,俱含厚黑哲理,也只能说个大概,让读者自去研究。

  《诗经》《书经》《易经》《周礼》《仪礼》等书,是儒门的经典,凡想研究儒学的,这些书不能不熟读。周秦诸子的书,是厚黑学的经典,如不能遍读,可先读《老子》《韩非子》二书。知道了厚黑学的作用,再读诸子之书,自是头头是道。凡是研究儒家学说的人,开口即是“诗曰,书曰”.鄙人讲厚黑哲理,不时也要说几句“老子曰,韩非曰”.

  四书五经,虽是外道的书,尚能用正法眼读之,也可寻出许多厚黑哲理。即如孟子书上的“孩提爱亲”章、“孺子将入井”章,岂非儒家学说的基础吗?鄙人就此两章书,细加研究,反成了厚黑学的哲学基础,这是鄙人治厚黑学的秘诀,诸君有志斯学,不妨这样去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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