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4年07月15日 02:33
阿尔培点头道别的时候还是面含微笑,这时他陷入了沉思。然后,象是要驱散他这种恍惚状态似的,他用手抹一抹他的额头,拉了两下铃,伯都西奥进来了。“伯都西奥,”他说,“我本来说明后天到诺曼底去,但现在我准备今天晚上就去。你在五点钟以前可以有充分的时间去准备。派一个人去通知第一站的马夫。马瑟夫先生陪我一起去。去吧。”
伯都西奥遵命行事,派了一个跑差赶到蓬图瓦兹去传达旅行马车将在六点钟到达的消息。蓬图瓦兹站另派一个专差去通知第二站,在六小时之内,路上的各处驿站都已准备好了。在起程以前,伯爵到海蒂的房间里去,把他的意思告诉她,托她照顾一切。
阿尔培很守时刻。这次旅行最初似乎乏味,但不久就由于速度的影响而有趣起来。马瑟夫想不到这样快速。
“你们的驿马每小时只走六哩,”基度山说,“而且还有那荒谬的法律,规定非经前车旅客的允许后车不得越到前面,以便让一个不中用的或坏脾气的旅客阻挠一个生性活跃的旅客,在这样的限制之下,的确是寸步难行了。我用我自己的马夫和马逃避这种恼人的情形,不是吗,阿里?”
伯爵伸头到窗外打了一个唿哨,那几匹马看来象是在飞了。马车带着一种雷鸣似的闹声滚过街石;每一个人都转过头来注视这颗耀目的流星。阿里面带微笑,连连吹着唿哨,用一只坚定的手抓住缰绳,驰马奔腾,马的美丽鬃毛在微风中飘浮着。这个沙漠之子这时最得意了,在他所掀起的尘雾中,他那乌黑的面孔和闪闪发光的眼睛看来使人想到风沙之精和飓风之神。
“我到现在才知道速度的快乐,”马瑟夫说,他额头上最后的一片阴霾也消失了。“但这些马你是怎么弄来的呢?是定造的吗?”
“一点不错,”伯爵说。“六年以前,我在匈牙利买进一匹以快速闻名的种马,——价钱多少我不知道,是伯都西奥付钱的。我们今天晚上要用的三十二匹马都是它的后裔,它们都是全身漆黑,只有前额上有一颗白星。”
“真神妙!但是,伯爵,你要这些马来做什么用呢?”
“您看见啦,我用它们来旅行。”
“但你不是老是旅行的呀。”
“当我不再需要它们的时候,伯都西奥会把它们卖掉的,他预计可以变卖到三四万法郎。”
“欧洲的国王没有哪一个有那么多的钱来买。”
“那末他可以卖给一个东方的大君,那个大君会出空他的钱箱来把它们买去,然后回去敲榨他的人民,重新装满那些钱箱。”
“伯爵,我可以向你提一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
“除了你以外,伯都西奥一定是欧洲最有钱的人了。”
“您错了,子爵,我确信假如您挖空伯都西奥的口袋,您不会找到十个铜板。”
“那末他一定是一个奇迹了。我亲爱的伯爵,假如你再告诉我许多神奇的事情,老实说吧,我就要不相信了。”
“我从不讲神话,阿尔培,告诉我,一个管家为什么要在他的主人身上揩油?”
“我想,那是因为他的天性如此,天生爱揩油。”
“您错啦,那是因为他有妻子和家庭,而他本人和他的家人都有野心的欲望需满足。同时也为了他不能确定是否可以永远保持他的职位,希望能未雨绸缪。现在,伯都西奥先生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孤苦伶仃独自一个,他可以任意动用我的财产。他确信他决不会离开他的职务。”
“为什么?”
“因为我决不能找到一个更好的人。”
“你把假定当作既定,讲来讲去依旧是讲的可能性。”
“噢,决不,我讲的是必然性。在你可以对之操生死大权的仆人之中,他是最好的了。”
“你对伯都西奥有那种权力吗?”
“有。”伯爵冷冷地回答。
有些字句可以象一扇铁门似的关闭一次谈话,伯爵的“有”便是这一类的字句。全部旅程以相等的速度完成,分成八段的那三十二匹马在八小时之内走完了一百四十四哩路。他们在午夜到达一个美丽的花园门前。门房已经起身了,开着大门在等候,因为到最后一站的马夫已来通知过他。清晨两点半钟,马瑟夫被带入他的房间里,洗澡水和晚餐都已准备妥当。站在马车后面的那个仆人侍候他;坐在马车前面同来的培浦斯汀则侍候伯爵。阿尔培洗了澡,用了膳,然后上床。整夜,他受着苍凉的潮声的催眠。早晨起来,他走到窗前,打开窗子,走到一个小小露台上;他的前面是海,是那浩瀚无垠的海,在他的后面,是一个环绕在小树林里的美丽花园。在一条小溪里,停着一艘两舷狭窄而帆樯高耸的独桅船,桅顶上悬着一面旗,旗上有基度山的徽章,那徽章的图案是:在一片天蓝色的海上有一座金山,上头还有一个十字架,这显然是象征“基度山”这个名字,上帝使这座山变得比金山更值钱,同时它也象征着耶稣蒙难的髑髅地,红十字表示被耶稣的神圣的血所染红的十字架,或是象征着这个人的神秘的往事里的一段受苦和再生的经验。独桅船的四周停着几艘附近村庄里渔夫们的渔船,象是卑微的臣仆在等候他们皇后的吩咐。这儿,象基度山逗留一两天的任何地点一样,一切都安排得舒适,日子过得很惬意。
阿尔培在他的小客厅里找到两支枪,以及其他一切打猎的装具。在楼下的另一个房间里,藏着英国人——英国人都是好渔夫,因为耐心和懒——还不曾劝服因循度日的法国渔夫采用的种种巧妙的渔具。时间就是在打猎捕鱼中过去了,基度山的成绩非常优越,他们在林园里射死了一打野雉,在小溪里捉到同样多的鳟鱼,在一个俯瞰大海的阁楼里进餐,在书斋里用茶。
到第三天傍晚,阿尔培因为连日劳累,十分疲倦,躺在窗口附近的一张圈椅里睡觉,伯爵对那些运动只当作游戏,正在设计一个图样,准备在他的家里造一间温室。这时,大路上一阵疾驰的马蹄声使阿尔培抬起头来。他惊恐地在前庭里看到了他自己的贴身跟班,他并没有吩咐他跟来,深恐使基度山不便。
“弗劳兰丁来了!”他跳起来喊道。“是我的母亲病了吗?”于是他急急忙忙向门口奔去。基度山注视着他,他看到他走近那跟班,跟班从口袋里抽出一小包密封的东西,里面是一张报纸和一封信。“这是谁送来的?”他急切地说。
“波香先生。”弗劳兰丁回答。
“是他派你来的吗?”
“是,先生,他派人叫我到他的家里去,给我旅费,弄到一匹马,叫我答应不见你不要停步。我在十五小时之内到了这里。”
阿尔培抖抖索索地拆开那封信,才读了几行,他就发出一声惊喊,抓住那份报纸。突然地,他的视觉模糊了,他的腿软了下去,要不是弗劳兰丁扶住他,他就要跌在地上了。
“可怜的青年人,”基度山低声说,“俗话说,父亲的罪将连累到第三代和第四代的子孙,那末这句话是确实的了。”
这时,阿尔培已苏醒过来,他把落在冷汗淋淋前额上的头发甩回去,继续阅读,然后双手把信和报纸压成一团,说:“弗劳兰丁,你的马还能立刻回去吗?”
“它是一匹可怜的蹩脚驿马。”
“你离开的时候家里情形怎么样?”
“一切都很安静,但从波香先生那儿回去的时候,我发觉夫人在流泪。她派人来找我去,问您几时回来。我告诉她说,我要来找您了,是波香先生差我来的,她最初伸手阻止我,但想了一会儿以后,她说:‘是的,去吧,弗劳兰丁,让他回来吧。’”
“是的,我的母亲,”阿尔培说,“我就回来了,叫那不要脸的混蛋等着瞧吧!但我必须先去告辞一声——”
他回到刚才离开基度山的那个房间。他已不再是刚才那个人了,五分钟的时间已在他的身上造成了一个可哀的改变。他出去的时候一切如常,回来却带来了一个颤抖的声音,一种狂乱的神色,一种气势汹汹的目光和一种踉跄的脚步。“伯爵,”他说,“我感谢你的款待,我很乐意能享受得更长久一些,但我必须回到巴黎去了。”
“发生了什么事?”
“一件大不幸,在我看来比生命更重要的大不幸。别问我,我求求你;但请借给我一匹马。”
“我的马厩悉听您支配,子爵,但骑马回去会累死您的。乘驿车或骄车吧。”
“不,那会耽搁我的时间,而且我需要你怕我受的那种疲劳,它对我很有好处。”
阿尔培走了几步,象一个中了一颗枪弹的人似地一仰身,倒入一张房门附近的椅子里。基度山并没有看到他这第二次衰弱现象,他正站在窗口喊:“阿里,给马瑟夫先生备一匹马!快,他急着要走!”
这几句话恢复了阿尔培的精力,他跑出房间,伯爵跟在后面。“谢谢你!”他跃上马背,喊道。“你也赶快回来,弗劳兰丁。路上换马还需要说什么话吗?”
“只要从您所骑的马背上跳下来,便立刻会有另外一匹马备好了。”
阿尔培迟疑了一会儿。“你会以为我这次告辞得奇特而愚蠢,”那青年人说。“你不知道报纸上的几行字会怎样使一个人陷入绝望。好吧,”他把那张报纸摔下来给他,又说,“念一念吧,但等到我走了以后才念,免得你眼见我气得发疯。”
当伯爵拾起那张报纸的时候,阿尔培以马刺踢了他的马肚子一下,马象一支箭似地疾驰而去。伯爵带着一种哀怜的感情望着他,当他完全消失的时候,他读道:——
〖“三星期前,《大公报》曾讽示亚尼纳总督阿里手下服务的法国军官以亚尼纳堡拱手让敌,并出卖他的恩主给土耳其人的消息;那个法国军官当时确自称为弗南,但此后他已在他的教名上加了一个贵族的衔头和一个姓氏。他现在自称为马瑟夫伯爵,并在贵族院里占着一个座位。”〗
这个被波香慷慨地掩盖起来的可怕的秘密,就这样又象一个张牙舞爪的妖精似的出现了;在阿尔培起程到诺曼底去的两天以后,竟有人残酷地去通知另一家报馆,发表了这几行几乎使那不幸的青年发疯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