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4年12月31日 23:26
山博带到住处了。所谓住的地方是一条有几座简陋的破房子的小村子,在庄园上的另一边,离那座大房子很远。整个地方显得荒凉而凄惨。汤姆一看,不禁大失所望。他一直在慰藉自己,以为可以得到一间小屋,尽管简陋,总可以收拾得干净、安适,在那里他可以有一个放《圣经》的架子,劳作之后可以独自休息一会儿。他打量了一下,里面全是空荡荡的,只有一堆腐烂发臭的干草凌乱地摊在地板上,而地板不过是无数的脚踏得硬梆梆的泥土地。
“我住哪间?”他温驯地问山博。
“不清楚,我看你就进这一间吧,”山博说,“看来这里还能多住一个,现在每间房都住了好多黑鬼,再多些,真不知道怎么安排。”
天黑以后,住在这里的人拖着疲劳不堪的身体结队回家了——男男女女,衣服又脏又破,神色消沉,无精打采,谁也没有心思给新来的人一个好脸色。小村子里人声嘈杂,乱哄哄的一片。人们都聚集在磨坊旁边,用嘶哑、刺耳的声音吵嚷着;因为他们必须先把领到的一小份硬梆梆的玉米磨成粉,才能做成糕饼充当惟一的晚餐。天微亮他们就到了地里,在监工的皮鞭驱赶下拼命干活;那正是最繁忙的季节,为了迫使每个人竭尽全力,各种手段都用绝了。
“真的,”游手好闲的人这样说,“摘棉花不算什么苦活。”真是这样吗?一滴水滴到你的头上并没有什么不舒服;但是,宗教法庭最严酷的惩罚就是让一滴又一滴的水滴在同一个地方。劳动并不是什么苦差,但被人强迫着去干同一件工作,甚至不敢去想一下怎样减少那腻烦的感觉;这样,劳动就变成一件苦刑。当人们蜂拥而归的时候,汤姆企图从人群中找到一张友善面孔,但一张也没有。他只看到愠怒、愁眉不展和凶狠的男人,和虚弱、垂头丧气的女人,也可以说是,不像女人的女人。肉弱强食,人类身上赤裸裸的动物性自私自利表露无遗,你无法从他们身上找到善良。他们被人当作禽兽对待,他们也早已堕落到了跟禽兽一样的地步。磨面的声音一直持续到深夜,因为磨子远远不够,疲惫和瘦弱的人被强者挤到后面,最后才能轮到他们。
“啊哟!”山博走到那个混血女人的面前,把一袋玉米扔在她脚下,“你叫什么名字?”
“露茜。”那女人说。
“好,露茜,现在你就是我的女人了。你把这些玉米磨成粉,给我准备好晚饭,听见没有?”
“我不是我也不想做你的女人!”绝望之中,那女人鼓起说,“你滚开!”
“我踹死你!”山博抬起腿威胁道。
“随便,你杀死我好了,越快越好!我巴不得快点死!”她说。
“我说,山博,你要是把干活的人弄死了,我可要去老爷那里告你一状。”昆宝说。他刚刚把几个疲惫不堪、等待磨面的女人赶走,自己正忙着磨玉米。
“我要告诉老爷你不让那几个女人磨面,你这个老黑鬼!”山博说。“你少管闲事。”
汤姆走了一天,腹内空空,几乎要饿昏过去。
“喏,拿去,”昆宝扔下一个粗麻袋,里面放着一升玉米,“喂,黑鬼,拿去吧——省着点吃,这个礼拜就靠这些粮食了。”
一直到很晚汤姆才等到一个空磨子;磨完之后,见两个精疲力竭的女人还在那里磨着,于是发了恻隐之心,帮她们磨了。然后,把前面的人用来烤饼的木柴聚拢在一起,做自己的晚餐。这在那里可是少有的事——事情不大,却是一件善举,在那两个女人心里引起响应。那两张冷冰冰的脸上浮现出女性的善良。她们替他和面,替他烤饼;汤姆坐在火堆旁借助火光,读起《圣经》来——因为他需要得到慰藉。
“这是什么?”一个女人问道。
“《圣经》。”汤姆说。
“哦,自从离开肯塔基以后就再也没见过。”
“你是在肯塔基长大的吗?”汤姆很感兴趣地问道。
“是呀,曾受过良好的教育呢,从未想到自己会落到这个地步!”那女人感叹道。
“那到底是什么?”另外那个女人问。
“是《圣经》啊!”
“《圣经》是什么东西?”那女人又问道。
“看你说的,难道你就从未听说过?”另外那个女人说。“我在肯塔基的时候,经常听太太念《圣经》,可是在这里只能听到打人、骂人的声音!”
“念一段好吗!”前面那个女人见汤姆看得那么认真,不由得好奇地恳求道。
汤姆念道,“你们凡受劳苦的,担重担子的,都到我这里来罢。我要安抚你们。”
“说的真好,”那女人说。“是谁说的?”
“上帝。”汤姆答道。
“要是知道上哪儿能找到他就好了,”那个女人说。“我想去找他。像我这样的人永远得不到安息。我每天腰酸背痛,浑身哆嗦,可山博还是骂骂咧咧,嫌我动作慢;每天熬到半夜才能吃上饭;不等翻个身,合上眼,起床号又响了,得爬起来干活了。要是我知道上帝在哪里,我可得找他谈谈。”
“上帝就在这里,上帝无处不在。”汤姆说。
“天哪!你可别骗我!我知道上帝不在这里,”那个女人说,“其实,说也没用。还是回去,睡上一会儿吧。”
那两个女人回去了。汤姆单独一人坐在火堆旁,摇曳不定的火光映红了他的脸。
一轮弯月在紫色的天空升起,俯瞰大地,好像上帝在看着这个悲惨的、人压迫人的世界,目睹那个孤独的黑人抱着双臂坐在那里,膝头摊开那部《圣经》。
“这里有上帝吗?”面对凶残的暴政,面对露骨却无人谴责的不仁行为,那颗不曾受教化的心如何坚持它的信仰,而毫不动摇呢?那颗纯朴的心灵进行着激烈斗争。
汤姆闷闷不乐地站起来,步伐不稳地走进分给他的那个小屋。地上已经睡满了疲乏的人们,阵阵恶臭差点逼他倒退出来。可是夜间外面风寒露重,他又困乏极了,只好盖上他仅有的破毯子,倒在稻草上睡着了。
梦中,他听到一个温柔的声音,他坐在庞恰特伦湖边花园里那张长满青苔的石凳上,伊娃那对严肃的眼睛低垂着,她正在给他念《圣经》,他听到——
“你从水中经过,我必与你同在;你流过江河,水必不漫过你;你从火中行过,必不被烧,火焰也必不着在你身上;因为我是耶和华你的上帝,是以色列的圣者你的教主。”
那话语好似仙乐一般,慢慢融化,消逝了。小姑娘抬起眼睛,深沉的注视着他;他觉得好似有一缕温暖、和煦的光进入到他的心灵。后来,她展开了明亮的翅膀,随着仙乐声在空中飞翔。一片片如星星般闪亮的东西从那翅膀上飘落,接着她就消失了。
汤姆猛然惊醒。这是个梦吗?权当是吧。但是那可爱的小天使,生前多么渴望安慰受苦的人们,谁能说升天以后,上帝不会委派她这个使命呢?
这是一种美妙的信仰:
我们亲者的亡魂,
长上天使的翅膀,
永远在我们头顶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