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4年12月31日 23:05
,托尔斯泰对待信仰并不像一条水流枯竭的河流一样,迷失在沙土里。他用一个强盛的生的力量去实践伟大的信仰,我们就会看到的。这热烈的信心,把爱与理智密切地结合了。在托尔斯泰的一封信中可以见证: “我坚信有神灵。它对于我来说就是灵魂,是爱,是所有一切的真谛。在我心中,它就如同我们彼此存在一样。它的意志丝毫不逊色于基督,然而基督不是最高的神灵,反之就真的是亵渎它了。 一个人真正的追求就是在于最大限度地领会幸福的真谛。我认为神明的意志是,每个人都应该爱其同类,永远为其同类服务,就像神明要他们为他服务一样,《福音书》上说,这就概括出一切律令和预言的要旨。 我坚持认为,对于个体而言,活着的幸福就是要助长人生的爱。在人生中,我们爱的力量的增长就是一种与日俱增的幸福,而且在另一个世界里,是一种更加完美的福祉。我认为这种爱的增长将比任何其他的力量更加有助于在这个尘世间建起天国来,也就是说,用一种和谐、真理和博爱的新秩序来替代一种分裂、谎言与暴力逞强的生活组织。 “我相信为在爱情中获得进步起见,最好的办法就是默默地祈祷,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在教堂里的祷告,而是基督式的,真正从自己做起。更加坚信生命的真正意义,依靠神明的指引心灵的祈祷……生命是可以永恒存在的,人是因为付出才有回报的。我对此毫不怀疑,因此,我这么一大把年纪的人,更应该时时努力实践,真正的期盼肉体消失,真正的新生命的诞生……” 十一 托尔斯泰的思想已经到了彼岸,已经抵达他不安的心灵可能得以歇息的庇护所。事实上,他只是处于一种新活动的开始。 在莫斯科度过了一个冬天(他的家庭责任迫使他跟着家人去了莫斯科)。1882年1月,托尔斯泰参加了人口普查的工作,这使得他有真切地看到大都市的惨状的机会。他所得的印象非常凄惨。 第一次接触到这被文明所掩饰的疮疤的那天晚上,托尔斯泰在向一位朋友讲述他所见到的情况时,“他叫喊起来,痛哭不已,挥舞着拳头”。 “人不能这样下去了!”,他孩子一般哭喊,“那是不应该的,真的不应该的……”连续几个月,他的沮丧无法控制,后来,他的亲属写信劝告他:“你以前常说:‘因为缺少信心,我愿自缢。’如今,你已拥有信仰,为什么又开始伤感烦恼了呢?” 因为他不能有伪君子般的信心,那种得意、自满的信念;因为他没有神秘思想家的自私自利,那种只想着自己的超升而不管他人的得救的自私自利;因为他怀有博爱,他现在已再不能忘记他所看到的惨状,而且,在他那颗善良仁慈的心灵中,他觉得自己应对他们的痛苦与堕落负责。他们是这个文明的受害者,而他则参与了这一文明,是牺牲了成百上千万的人而换来的一个精英阶层的特权的享有者。接受这种罪恶所换来的福利,也就是参与了这种罪恶。不揭露这些罪恶的话,他的良心就无法得到安宁。 《我们该怎么做?》(1884~1886年)便是这第二次错乱病的表白,这一次病得比第一次更加地悲惨,而且后果更加地严重。在茫茫宇宙中的整个人类的痛苦海洋中,他的个人信仰的不快又是多么的渺小哦!不把它当作问题是不可能的,看见之后无法解决更是不可能的……那样的形象,我一见便深受感动,它表示出托尔斯泰当时有多么痛苦。正面坐着的他,抱着自己的胳膊,穿着农民的衣服,神色颓丧,头发的颜色是黑的,但胡须白了,额头依然很漂亮,但是已经有了两条抹不去的纹沟。两腮深陷,沟壑纵横,那只犬状的大鼻子上,这副直望着你的又坦白又犀利又悲哀的眼睛里,是那么的温驯和善,目光看人是诚恳的,还像在无可奈何的叹息、悲哀。他的眼睛看上去是哭过的,但毅然像个坚强的要投入战斗一般勇士。 托尔斯泰有着一种英雄式的逻辑。 “总是重复我觉得很是诧异,理论上那是不错的,但那又有什么用呢?美丽的辞藻不可以解决任何的问题。是不实际的东西……只要我懂得了我所思索的事情,我就只能按照我所理解的去做。”(《我们该怎么做?》) 托尔斯泰开始以一种照相一般准确的手法去描述莫斯科的惨状,把他在贫民区或收容所参观时所见到的情景如实地描写出来。 他确信,并不是用金钱(如他一开始所认为的那样)就能把这些不幸者拯救出来的,那是源于他们受到一些腐化的物质的东西侵害很深的缘故,于是,就大胆地寻找可怕的罪恶的源头所在。最初是富人,与富人们该诅咒的奢侈的享受,使人眩惑,使人受引诱并堕落。然后是一些不好的结果的可怕诱惑,以及国家的权势者们创造出来的残忍的一切,讨厌的教会,不像话的科学以及艺术等等。怎样才能战败所有这些罪恶的大军呢?托尔斯泰认为,首先,就要拒绝加入其中,拒绝参与剥削人。放弃金钱与田产,不为国家效力。 当然,这还不够,还应当“不说谎”,不害怕真理。必须“忏悔”,摒除因教育而根深蒂固的骄傲。 最后,应当亲手劳动。“以汗水换取面包”:这是第一条最重要的告诫。托尔斯泰为预先回答精英们的嘲讽说道,体力劳动根本不会影响智力,相反却能增长智慧,并符合本性的正常需要。在劳动中,身体得以强健,艺术也因之而增进。此外,劳动能恢复人与人之间的团结。 在托尔斯泰以后的作品中,他补充了这些精神健康信条。他耗尽精神地考虑如何拯救人类,加强修养,抛弃一切肮脏的娱乐活动和享乐行为。他从自己做起,首先放弃了多年来的狩猎爱好。不吃荤食,他锻炼自己的意志力,就像一个残酷的体育训练者一样要求着自己的行为。《我们该怎么做?》,这是托尔斯泰离开了宗教默想的平和,卷入社会漩涡后所取得的艰难途径的第一程。于是,一场要开展二十年的战斗打响了,托翁孤身一人置于一切党派外面,独自向人类文明的丑恶和堕落宣战。 十二 在托尔斯泰的周围,他的精神革命并没博得多少同情。他的行动令他的家人很不好受,他的夫人早就为他的病症的进展焦虑了,很久以来,她就为丈夫浪费的许多时间和精力的举动心怀不满。 “这什么算术,什么文法,我懒得看,我没有一点儿兴趣。” 以后,情况就大不相同了。他的夫人对他的做法很讨厌,以致他总是祈求她的原谅: “我在说到上帝的时候。你别发那么大的火,我是没有办法的,他是无法回避,因为他是我的思想基础。” 她也很为其感动,她极力掩饰自己的不安,只是观察着丈夫的一切: “他的眼神非常奇特,直勾勾的。他几乎一句话也不说。似乎不属于这个世界。” 她认为他真的是病了: “他自己却说,他一直是在工作。唉!他在写那些不好的宗教的思想。他总是一边读一边思考的,也很痛苦,而这一切只是为了驳斥教会与福音书的矛盾。俄罗斯,大概只有十几个人会对这个感兴趣。但我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只希望这件事快点结束,但愿这一切如疾病一般。” 但疾病并未减轻。他们是夫妻,但是关系却愈来愈不好,虽然也很恩爱,相敬如宾,但却无法理解和沟通。他们痛苦地给予对方最大限度的容忍和让步,但是情况却更糟糕。后来,他勉强和家人一起来到莫斯科。在《日记》中,他说: “一生中最不好过的一个月。逗留在莫斯科。他们都在这里呢。到底他们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的生活呢,他们不是真的为了生活的,只是在效仿别人!多么不 幸哦!……”(1881年10月5日) 同样的时间里,他的夫人写道: “我们到莫斯科来,明天就满一个月了。头两个星期,我总是流泪,因为列夫不仅忧心忡忡,而且十分消沉。他寝食难安,有时还在哭泣,我觉得我快要疯了。”(1884年10月14日)。 他们夫妇不得不分开了。他俩为了互相感染的痛苦而互相道歉。他们仍然是相爱的!……他给她写信: “你说‘爱我,可你却不需要我对你的爱。’不,那是我所需要和喜欢的东西……你对我的爱是世界上最令我快乐的东西。” 但是,当他们一朝相遇的时候,又不合拍了。他的夫人不喜欢托翁的对于宗教的信仰,他现在竟然学习希伯来语呢。 “他对一切其他的东西都不感兴趣了。他为了这些蠢事而浪费他的精力。我真的不高兴。”(1882年3月) 伯爵夫人给他写信说: “你把这么多精力耗费去劈柴、烧水、缝靴,真让我伤心落泪。” 伯爵夫人又怀着一个看着自己那有点儿疯癫的孩子的母亲一般的温情而嘲弄的微笑着补充说道: “‘让孩子自己去玩吧,不听到他的哭声就可以了。’一念到这句古老的谚语我就平静了。”(1884年10月23日) 但她没有寄出自己的信,因为,她怕自己的丈夫看到这样的话,会感觉到她的嘲弄和讥讽,于是,她又重新开始写,带着对他的爱:“突然,我很清晰地看见了你,我感觉自己对你涌起巨大的柔情,你的乖巧、善良、天真,所有的一切,都像光辉一样照耀着我……” 就这样,这两个相爱的人儿,互相爱怜,互相磨难,以后又被无法阻止的相互给对方造成的痛苦折磨着。他们这种情况,持续了三十多年。人们尚未十分注意到《我们该怎么做》中那段对妇女们的热烈呼喊。托尔斯泰对称之为“贤妻良母”的那种女人,对于真正的了解人生的女人,是崇敬的;他对她们的的痛苦与欢乐,以及生儿育女的行为,劳苦的岁月,可怕的苦难,对她们的不知疲倦的劳动,完成任务时的欢喜,都是很赞颂的。 托尔斯泰勾勒出一位勇敢的妻子,一位是其丈夫的助手而非累赘的女人的肖像。她知道,“惟有没有报酬地为别人的牺牲才是人类的天职”。 托尔斯泰说:“这样的女人不仅不怂恿其丈夫去做虚伪欺妄,不会去想占有别人的劳动的事情,而且还深恶痛绝地排斥这种可能带坏自己孩子的活动。她将要求自己的伴侣去真正的工作,去干不怕危险、需要精力的工作……她知道孩子是圣洁的典范,她活着就是为了这种神圣的事业存在的。她将在自己的孩子们和自己的丈夫心中开发这种牺牲精神……统治着男人,并充当他们的引导者……啊,伟大的母亲们!你们掌握着全人类的命运!” 这样的呼唤……难道会没人听见吗?…… 然而,在几年之后,托尔斯泰那最后的希望之光熄灭了: “你们相信吗?我是孤独的,真正的我是被周围的一切人士蔑视到如何程度。”(《致友人书》1895年) 最爱他的人,如此不了解他的思想伟大的变化,我们也就无法企盼其他人对他有更深入的了解和尊敬了。 对于屠格涅夫,托尔斯泰因一种谦卑的基督教精神,并非对他感情有所改变,主动与之重归于好。屠格涅夫常常嘲讽地说:“我非常想替托尔斯泰抱屈,不过,正如法国人所说,各人有各人灭跳蚤的方法。” 几年后,屠格涅夫在垂死的时候,给托尔斯泰写了那封著名的信,他在信中恳求他的“朋友,俄罗斯大地的伟大作家”,“重新回到文学上来”。 全欧洲的艺术家都与将死的屠格涅夫有着同样的关切与祈求。1886年,欧仁一迈希奥尔.德.沃居埃在其撰写的《托尔斯泰研究》一书中,大声地疾呼: “巨人哦,你还记得自己吗!……它是你的笔,你要拯救的是人类的灵魂,它也应呵护和灌溉的。我要向您提及我们的第一个印刷工,当人们要求他像一个农民一样去播种的时候,他曾大声说:‘我绝对不是干这活儿的,我是向全世界的人类撒播智慧的。’” 好像托尔斯泰曾想放弃他撒播精神食粮的使命!……在《我们信仰的寄托》的末尾,他写道: “我认为我的生命、我的理智,我的光明,只是为普照人类而秉有的。我认为我对真理的认识是为此目的而赋予我的一种才智,这才智是一把火,而它只有在燃烧时才是火。我坚信,我生命的惟一意义就是活在我内心的这种光明之中,并使这种光明让所有的人们都看见。” 然而,这光明,这“燃烧时具备其本质特征”的火,很令无数的艺术家们惴惴不安。最聪明的一些人也预料到他们的艺术,将来会很可怕地最先被焚毁。那很荒谬。其实,托尔斯泰本人却没毁灭艺术,他让他的艺术在宗教的信仰中燃烧和激动起来,让他的才华得以更新。 十三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人们在谈论托尔斯泰的一些思想时,很忽略他表现这些思想的著作:在《我们该怎么做》一书中,托尔斯泰首次对科学和艺术进行攻击,这次比以后的任何一次都更激烈。 其实,该书是针对“科学的太监”和“艺术的骗子”所下的檄文,那些知识阶层,他们控制了具有统治作用的教会、国家、军队后,不愿做对人类有任何好处的事,他们很教条地宣扬一种很无耻的信仰,都是骗人的。 “千万不要以为我是在否定艺术和科学,”托尔斯泰继续说,“我一定要反对它们,我并且会以它们的名义驱赶那些不知廉耻的人。” “科学和艺术的重要性,就如面包和水对人一样重要……真正的科学是就具有使命的,是造福于人类的。艺术的使命也是为人类谋求福利的。” 托尔斯泰赞颂那些人类从最开始,就通过音乐、形象、语言,表达他们的一切,反对欺骗,渴望胜利,拒绝绝望,对未来充满热情。 于是,托尔斯泰描画出一个真正艺术家的形象,他的辞句中充满痛苦的神秘的热情: “科学和艺术,只有在义务的履行下才有硕果的。因为牺牲是这种活动的元素,所以人类赞美它。以精神劳动服务于他人在为完成这一使命而痛苦,因为精神世界是痛苦与折磨的诞生之地。思想家和艺术家的命运就是牺牲与痛苦,他们是为众人的幸福服务的。 “不幸的人们在受苦,他们时刻在死亡,没有时间享受快乐。思想家或艺术家更不会在奥林匹克山顶上闲坐;他们始终是激动不安的。他们必须下定决心,努力给人们以福善,把众人从痛苦中解救出来。可是,他们并没有作出决定,他们也没有说出解救人们的话;而明天,也许就太迟了,他们将死去…… “艺术家不一定是在培养艺术家和学者的学校中造就出来,不是凭借一纸文凭在享受俸禄的人,艺术家是那种虽然不表达内心却不停止思考的人,每一个艺术家内心的需求都是他对世人的爱。世界上不存在享乐、自私的艺术家。”(《我们该怎么做》) 这些思想在托尔斯泰的天才上投下一线悲剧之光。托尔斯泰在莫斯科的惨状给他造成痛苦的深刻印象之下,在对科学和艺术是当今社会一切不平等与伪善的体系的同谋的深信不疑之中,写下了这些心灵深处的思索。对于托尔斯泰来说,这种深信不疑永远不会丧失。 但是,托尔斯泰与世界的第一次悲惨的接触的印象在逐渐消退,伤口在逐渐愈合。在他以后的书中,我们无法见到他这种痛苦的表现了。那是最崇高的,用鲜血来表现的声明,不会再见到了。在托尔斯泰以后重又拿起批评艺术的武器的著作中,他从文学角度对待这个问题,书中的艺术问题是独立的,而人类的悲惨使托尔斯泰想起了便要发狂,有一次,他参观了收容所,回到家,他便绝望地哭喊。 这并不是在说他的作品成了冷酷的,他根本不可能冷酷的。 “如果你讨厌一些人,他们是一些小人物,那你就大骂他们好了,也可以讽刺他们,气炸他们的肺。” 托尔斯泰在艺术著作中就是这么做的。其中的一些否定,例如谩骂与嘲讽的言辞都十分激烈,是让艺术家们最深刻的部分。他过于猛烈的攻击,使他们认为他是一切艺术的敌人。 可是,托尔斯泰的批评从来都是又破又立,不是为破坏而破坏。他很谦虚,一些思想都是很有建设性的。他时刻捍卫艺术,他永远都反对那些假艺术家们利用和玷污艺术: “科学与艺术是永远存在的,什么都不如它真实的,”1887年,托尔斯泰在写给我的一封信中说道,“人类的罪恶,都是因为那些自以为文明人的人造成的,其实他们都是虚伪的,有着自己的缺陷。他们把自己的组织的原则降低并贬损了。 我们称之为科学与艺术的东西,只不过是一个巨大的骗局和迷信,人类一旦摆脱这种迷信就要落入其他的迷信中。要认清这一切,要从头开始。 诱惑是存在我们周围的,人是一级一级地爬上去的。于是我们处于一种文化信仰之中了。我们像教徒一样具有一种对于真理的爱和虔诚,才能保障我们的一切。 但是,在面对人生问题时,必须是果敢而认真的,他必须不迷信,才会对自己有利。让自己像个孩子一样的思考……” 对于这种权利阶级所享受的现代艺术的迷信,“托尔斯泰在《什么是艺术》一书中进行揭露,说其是个骗局。他讽刺它的可笑、贫乏、虚伪。他就像一个孩子摔 坏自己的玩具一样破坏他。托尔斯泰用最有力的武器进攻,甚至不去考虑被打者是什么样儿。常常出现这种情况:如同在所有战斗中一样,他攻击他其实应该加以保护的人物,诸如易卜生和贝多芬。他出现这种过错的原因只在于他过于激动,以致在行动之前,他无暇多加考虑。这种激情使他对于其理智的弱点完全无视,其实,他的艺术修养还是有点儿问题的。 托尔斯泰在关于文学方面之外,对现代艺术还能有什么了解?这位乡绅,一生四分之三的时间都在莫斯科郊外的村庄里度过。从1860年起,他就没再来过欧洲。他能看到点儿什么绘画?能听到点儿什么欧洲音乐?而且,除了他惟一感兴趣的办学而外,还能看到点儿什么? 在绘画方面,托尔斯泰只是根据道听途说来谈论的,他引证一些画家,诸如马奈、莫奈、施图克、克林格等等,他们都是颓废的,由衷地钦佩的有儒勒和莱尔米特,但他不喜欢米开朗琪罗,也一次没提到过伦勃朗。 在音乐方面,他知道的不多:只停留在他童年的印象中,一些已成为古典音乐家的人,后来者只知道柴可夫斯基,他不喜欢勃拉姆斯和理查德.施特劳斯,他还教训贝多芬。对于瓦格纳,他自认为非常了解,其实他仅仅听过一次《西格弗里格》,还是开场后进入的,并且中间就退场了。 文学方面,他就了解的多一些了。但是,他好像中邪了,他不去批判俄罗斯作家,只是对外国诗人指手划脚,其实他们的思想是不相通的,他只是偶尔不屑地翻翻他们的书罢了! 托尔斯泰的武断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有增无减。他甚至写了一整部的书,以证明莎士比亚“不是一个艺术家”。 “他真的不是一个艺术家。” 托尔斯泰能说得这么肯定,真是值得敬佩!他自己则坚信不疑,他不容置辩,他仿佛掌握着真理。他会对你说: “《第九交响曲》不是一部好作品。” 他还有这样的思想: 巴赫的小提琴曲,肖邦的E调小夜曲,海顿、舒伯特、肖邦等的作品中有十来件作品还可以,其余的都是疏离人们的艺术,他都嗤之以鼻。 或:“莎士比亚连四流作家都比不上。他完全不会描写人性。”即使世界上其他的人都不赞同他的意见,他也仍坚持己见,矢志不移!“我的看法,”他自豪地写道,“和欧洲一切对于莎士比亚的见解迥然不同。” 托尔斯泰时刻为谎言所困扰,一种观念越是普遍得在人们中间传播他就越是反对。挑战、怀疑,他在谈到莎士比亚时说:“那是人们得了传染病了。如同人们对巫师的信奉一样。人们要脱离他,才能知道自己是疯狂的。新闻业越发达,这些病就越猖獗。” 托尔斯泰还拿“德雷福斯事件”作为这类传染病症的最新例症。他是一个真正的捍卫者,他只是很冷漠的样子。那很明显的,他的态度是极端的。他自己虽然明白,却没有办法克服。道德的沦丧,无可思议的盲目,使托尔斯泰把莎士比亚的《李尔王》说为“拙著”。 但是,不能不承认,托尔斯泰很清楚地看到莎士比亚的某些真正的缺憾,某些我们没有认识到的缺憾,用于所有人物的相同的诗句和修辞。 我完全明白,托尔斯泰在作家中是最少文采的,所以他对文人中的天才没有好感。但是,他为什么还要浪费时间去谈论那些呢?那对于大家毕竟是陌生的世界? 如果我们要在这些批判中去探寻打开这些奇特世界的钥匙的话,这些评判就没有任何的价值了。但如果我们用这些打开托尔斯泰的艺术之门的话,那么其就是有价值的。其实,他在批判时是真正的无私。 当托尔斯泰,当瓦格纳,在谈论贝多芬或莎士比亚时,他们心里所说的,或许不是贝多芬或莎士比亚,而是在说的他们自己:他们在展现自己的理想。他们甚至根本没有想过要欺骗我们。 托尔斯泰批评莎士比亚时,并不想让自己变得“客观”。他甚至还指责莎士比亚的客观艺术。他对于在歌德之后,莎士比亚的出现断然否定,但是对这些人,托尔斯泰似乎蔑视得还不太够力度。 因此,托尔斯泰是站在信仰的高峰宣布自己的艺术评判的。别在他的这些批评中去寻找任何个人的成见。他不吹捧自己;他对自己和别人的作品一样地毫不留情地批判。“宗教艺术”一词是含义广博的。托尔斯泰没有限制艺术反而是在扩展艺术。 托尔斯泰认为,艺术无处不在。 “艺术渗透人类的生活,艺术中的戏剧、书籍、展览等,只是艺术的一小部分。生活中到处都是艺术活动。人类依赖于艺术与语言。艺术是对心灵的沟通,语言是交流思想的工具。如果有人误入歧途社会就会发病。艺术就会走上歧途。” 从文艺复兴以来,人们再不能谈论基督教各国的一种艺术。富人、特权者垄断了艺术,他们制订了美的新标准。艺术从此远离穷人,因而变得贫乏了。 “不依靠工作而生活的人所感到的种种情操,比干活儿的人所感到的情操狭小得多。我们现在的社会情感归之于三种:骄傲,肉欲和生活的慵懒。这三种情感及其衍生物几乎专门构成了富人们的艺术主题。” 这种贫乏的艺术主题使世界腐化,使人民颓废。它助长淫欲,它成为实现人类幸福的最大障碍。再说,它不具备真实的的美,做作,不自然。 面对这富人们的消遣物,这美学家的谎言,让我们信仰人类真正的艺术,联合一切艺术的力量。过去,那些艺术已是我们的光辉榜样。 “大多数人始终懂得并爱好崇高的艺术:《创世纪》的史诗、《福音书》的寓言、传说、童话、民歌。” 最伟大的艺术是传达时代的宗教意识的艺术。那并不是一种教会教义。“每个社会都有一种宗教观:那是这个社会最大的幸福。”大家或多或少也很明白的,某些人对此更了解的。 “永远存在着一种宗教意识。这是河床。” 我们这个时代的宗教意识,就是对由人类博爱实现幸福的追求。只有致力于这种团结的艺术才是真正的艺术。最崇高的艺术,就是那种直接通过爱的力量直接实现这种团结的艺术。 事实上,还存在着另一种艺术,它打击所有一切反对博爱的事物。例如狄更斯、陀思妥耶夫、雨果,他们的作品都是那样的。 有的艺术达不到这么高的高度,但是只要是怀着同情与真理来反映日常生活,促进人类的团结。例如《堂吉诃德》和莫里哀的戏剧。但是,他们有时因为琐细贫乏而不那么可读,特别是他们和《约瑟行传》比较的时候”。 托尔斯泰认为,过分精确的细节描写有损于作品,使之无法变成普遍的读物。 “当代作品常为写实主义所累,因此更应指斥这种艺术上狭隘的情调。” 就这样,托尔斯泰毫不犹豫地在批判着自己的天才的要素。把自己整个地奉献给未来——而他自己一生也不再留存,这对他又有何妨? “未来的艺术将不会继续现在的艺术,它将被建立在别的基础之上。它不再是一个阶级的产物,它记述的是真实的情感。不孤独的艺术家,才能感受到真实的情感。因此,躲避生活的人无法真正的去创作。” 将来,“将是一切有天职的人成为艺术家的”。 “孩子们小时候就学习音乐、绘画、文法”。从此,文艺趋向简朴、明晰、精炼。单纯地表现普遍的情操,那是很美妙的事情!为大众去写一个童话、歌曲,比写一部小说和一个交响曲要困难得多。 “艺术是一片广袤的园地。有了一些好的作品,人类就会幸福。 “艺术应该铲除暴力,而且只有艺术能做到这一点。它的使命就是要让天国,也就是爱,来统治一切。” 谁会不赞成这番慷慨陈辞呢?而且,大家都能看到:尽管带有众多的理想和一点儿稚气,托尔斯泰的观念却是多么地生动和丰富!无疑,艺术的本质是为一个阶级服务的,它由大到小地表现着人类的生活。 欧洲的艺术家,不是一个可以实现整个社会的团结的。当今时代,托尔斯泰却具有这种最广博的心怀。他的灵魂中,充满着对各国、各阶级人民的爱。托尔斯泰的爱是伟大的,他不满足于欧洲某些小团体的艺术的残余。 十四 对于一个作家来说,最美的理论只有在作品中表现出来时才有价值。在托尔斯泰身上,理论和创作如同信仰和行动一样,始终是统一的。 在托尔斯泰构思他的艺术批评的同时,他列出了一些他所希望的新的艺术模特儿,——那是两种艺术形式,一种更高大,另一种欠纯洁,但就最人性的意义上来说,两种都是“宗教的”,——一种是努力以爱情来团结人类;另一种则是对爱情的仇敌宣战。 托尔斯泰写了如下几部杰作:《伊万.伊里奇之死》(1884~1886年),《民间故事与童话》(1881~1886年),《黑暗的力量》(1886年),《克莱采奏鸣曲》(1889年)和《主与仆》(1895年)。他在这一时期的创作就像一座双钟楼大教堂,一座钟楼象征着永恒的爱,另一座则象征着人世间的恨,在这一时期的颠峰与终极,矗立着《复活》(1899年)。 在艺术特征上,这一切作品,都有别于以前的作品。托尔斯泰的观念在目的和形式上,都有所改变。在《艺术论》等作品中,人们能看出那种趣味与原则。 他蔑视一切物质,批判写实主义。——而在《莎士比亚论》中,表现的则是纯古典完美与节制的理想。 但是,如果说在这些新作中,托尔斯泰没能把自己连同他的剖析天才及天生的粗犷完全抹去(在某些方面,它们表现得还更加地明显),那么,他的艺术则发生了深刻的变化。在这些新作中,线条变得更加地清晰、强烈;心灵更曲折繁复;内心变化更加集中,犹如一头困兽先收缩身子再蹿了出去;更加普遍的感情从一种局部的写实与短暂的细节中摆脱出来。最后,他的语言更加生动、形象,有着一股大地的气息:总之,他的艺术是深深地改变了。 托尔斯泰对人民的爱,使他早就体味到通俗言语之美。孩提时,他就受到行吟说书人所讲的故事的熏陶。成为著名作家后,他特别喜欢同农民们交谈。 “这些人,”托尔斯泰后来对保尔.巴维尔先生说,“是一些大师。从前,当我同他们,或同那些肩背布袋在我们乡下流浪的人交谈时,我详细地记录下他们的语言,其中有很多是我生平头一次听到的语汇,那是文学语言不能媲美的东西,充满着俄罗斯的乡间气息……” 托尔斯泰对这种民间语言感觉更为敏锐,因为他的思想不是窒息的。他远离闹市,在农民中间生活,思维都有点儿老百姓的味道了。他的讲话有时很像农民,爱绕弯子,还爱激动,总是没完没了地重复一样的词句,不知道累。 不过,这些倒是民间语言的缺陷而非优点。只是年深月久以后,他才领会到其中隐藏着的才华,它的生动形象,它的狂放的诗意,它的传奇智慧的神韵。从写《战争与和平》时起,他便开始受到它的影响了。1872年3月,他写信给斯特拉科夫说: “我改变了我的语言和文体方式。民间语言对我弥足珍贵,它能够表达诗人所能表述的一切的声音。它是诗歌最好的调节器。要是你想说点过头的或夸大其词的或虚假的事情的话,民间语言是不能容忍的。托尔斯泰的文风取自于民间语言,而且许多灵感也源自于它。1877年,一个流浪的说书人来到亚斯纳亚.波利亚纳,托尔斯泰记录下了他讲的好几个故事。《人靠什么生活》和《三老人》都众所周知,它们是《民间故事与童话》中的两篇。 那是当代艺术中独一无二的作品。比艺术还要崇高:它超越了文学的美?福音书的精神,纯洁的爱,民间智慧都结合在了一起。那么单纯的善良,——还有那超自然的吸引人的光辉!故事里福音书的寓言中,还有东方传说的味道和《一千零一夜》的书香。有的时候,故事还有一种令人畏惧的伟大。《农民阿勃哈姆》中,那个可怜的人的结局就是证明。 “在山岗上,施坦尔西亚席地而坐,看着他奔跑,他双手捂着肚子哈哈大笑。可阿勃哈姆倒下了。 “‘哦,太棒了,年轻人,你得了许多的土地。’ “施坦尔西亚站了起来,把一柄十字镐扔给阿勃哈姆的仆人: “‘好了,把他埋了吧。’ “只有仆人独自一人。他在替阿勃哈姆挖个墓穴,刚好齐头顶脚:两米多深,——他把他埋掉了。” 在几乎全部的故事中,都包含着福音精神:宽恕和克己。 “不要试图报复。” “不要对抗报复你的人。” “‘报复是由我来做的。’上帝说。” 无论何时何处,结论都是爱。托尔斯泰想创立一种为全人类的艺术,一下子便获得普遍性。在全世界,他的作品获得了永无终止的成功:因为其作品从所有腐朽的元素中净化出来,书中除了永恒外,别无其他。 《黑暗的力量》一书,没有升华到这种心灵的崇高的单纯,书中毫无这种单纯:这是利刃剑的另一面。一面是神明之爱的梦想;一面是现实的残酷。在读这个作品时,我们可以看到,托尔斯泰是否可能做到揭穿真理而使民众达到理想化托尔斯泰的很多戏剧作品都有缺憾,但在这却很不错。性格与行动一致:雅可大自视俊美;叶莲娜的纵欲疯狂;老马特廖娜的无耻,笨嘴拙舌的老伊万的圣洁“农奴们是不值钱的。她们只是一些野兽……姐妹们,你们是真正的俄罗斯人,可你们却都和瞎子一样,你们什么都不懂!……那个农奴他应该在喝酒呢,谁知道呢?在牢房里或兵营中,学到点儿东西……她什么也没看到……。她就这么死去了……她们如同盲目的小狗一样东奔西蹿……。她们只会唱那些愚蠢的歌曲:‘噢——哈!’……哈,她们并不知道自己在哈什么呢。” 接着是谋害新生婴儿的可怕场面。雅可大不肯杀。而为了他而谋害了亲夫的叶莲娜,因为那罪恶一直使她痛苦不堪,变得很残忍,很疯狂,威胁他;她大吼道: “现在,不止我一个人是罪人了,他即将也是一个杀人犯!” 雅可大用两块木板死命地夹孩子。在犯罪的过程中,他吓坏了,逃跑了,他威胁要杀死叶莲娜和他的母亲,他哭泣着,他哀求着: “妈妈,我真的受不了了!” 他好像听见了孩子的哭喊。 “我要逃到哪儿?……” 这是一个莎士比亚式的场面。——更加惨痛的是小姑娘和老仆人之间的那场对话。最后,雅可大在伊万的陪伴下光脚走进婚礼庆典之中。跪下来请求大家的宽恕,供出了自己的罪状。老伊万鼓励他: “上帝!他就在这儿,噢!!” 在这个剧本中,托尔斯泰以那农民的语言给予这本剧作以一种特别的艺术韵味。 “为了创作《黑暗的力量》,我翻遍了我的笔记本。”托尔斯泰对保尔.巴维尔先生如是说。 这些突出的形象,是从俄罗斯平民百姓的抒情而嘲讽的心灵之中涌现出来的,带有一种鲜明强烈的文学色彩,使得其他的文学形象都相形见绌。我们感觉到他在写这个剧本时,以记录这些为乐,其中的可喜可爱之处他很了解,而他却对心灵的黑暗感到很痛惜。 托尔斯泰在观察民众,并从高处向他们的黑暗之中投下一束光亮时,又为富人和中产阶级那更加黑暗的黑夜送去了两本悲壮的小说。人们感到,在这一时期,戏剧形式统制着他的艺术思想。《伊万.伊里奇之死》和《克莱采奏鸣曲》两部小说都是紧凑的、集中的真正内心悲剧。而在《克莱采奏鸣曲》中,是悲剧的主人公在自述。 《伊万.伊里奇之死》是最使法国民众激动的俄国作品。他是个敬业的公务员,没理想,不信教,成天埋头工作。他过着机械的生活,直到临死时才发现自己虚度了一生。 伊万.伊里奇是1880年的欧洲资产阶级的代表,他读左拉的作品,去听演唱会,尽管没有信仰,也不是非宗教者,因为他不愿耗费心思去信仰或不信仰。 《伊万.伊里奇之死》一书引出了一系列的新作品,它预示着《克莱采奏鸣曲》和《复活》的出现。它描绘了人生中很多人的凄切可笑的空虚,人人怀着粗俗的野心……“总是同自己的妻子单独度过夜晚”,人生为了一个可笑的原因而结束。一天,伊万想挂个窗帘,却从梯子上掉下来摔死了。 人生的虚伪:疾病的虚伪;只想着自己的身体健康的医生的虚伪;一心想着丧夫后假装忠贞的妻子的虚伪;一切都是虚伪。在所有人物中,只有那个富于同情心的仆人不是那样的,他不说谎,真心照料他。 伊万.伊里奇“很可怜自己”,他在为自己而哭泣。他异常痛苦,直到那天,他发现自己的过去是一个谎言,并发现这个谎言还可以修补。终于,一切都明朗了,他死前一小时都发现了。 他不再自私,他开始可怜他的家人,他要去死了,应该尽早解脱的。 “痛苦,你在哪里呀?——在这里……,你就在这硬撑吧。那死亡在吗?没看见哦……——他找不到它了。没有了,那是光明。——“完蛋了。”有个人说。——他听见这些话了,并重复了一遍。‘死亡不复存在了。’他自己说着。” 在《克莱采奏鸣曲》中,这束“光亮”甚至已不再显现。这是一部残酷的作品,在作品中,托尔斯泰把矛头指向社会,就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因自己所受之苦而欲寻仇报复。我们可以从中看出,这是一个刚刚杀了人、被嫉妒的毒素侵蚀的凶蛮人的忏悔。而作者托尔斯泰,则隐身于这个人物背后。 当然,我们可以从那些对普遍的虚伪的指斥之中发现托尔斯泰的有声有色的思想。那是指妇女教育和婚姻,那是“日常卖淫”,社会、科学、是“罪恶的播种者”。但是,托尔斯泰采用了一种粗野的表达方式,描写了一种激烈的肉欲,把那个恶心的躯体描绘得很真实。 在写完这本书之后,托尔斯泰自己也颇为惊愕: “我一点儿也没有想到,”他在《克莱采奏鸣曲》的跋中写道,“我在写这本书时,会被一种严密的论理牵引,到达这个境地。我自己的结论最初使我非常惊骇,我曾想不去相信这些结论,但我又办不到……我不得不接受它们。” 的确,托尔斯泰只能以一种平静的形式,写出杀人犯博斯多谢夫对爱情和婚姻发出的凶狠呐喊: “那个人用肉欲目光看着女人——尤其是他的女人——他已经是同她犯下了奸情。 当激情不在,人类也将不存在,人类仿效自然的律令,就是生灵的结合。” 博斯多谢夫依据圣马太的福音书指出,“婚姻不是基督教的理想。婚姻是一种堕落的元素,而不是一种进步的元素。那观点很像基督教的,而且,只有当爱情的前后历程是人类真正理想的一个障碍的时候,才有所谓基督教的婚姻……” 但是,在博斯多谢夫的口中说出这些想法之前,这些思想从没有在托尔斯泰脑中显得这样明白确切。正如伟大的作家们在创作过程中常常出现的那种情况一样,作品在牵引着作家,艺术家走在了思想家的前面。——艺术在其中并未失去什么。 如果论到效果的强烈、激情的集中、视觉的粗犷鲜明、形式的完满与成熟等等,在托尔斯泰的所有著作中,没有一部可与《克莱采奏鸣曲》并驾齐驱。 就书名,我不得不阐释一下。——老实说,这部书的书名文不对题。它使人对该作内容产生误解。其实音乐在书中只起到一个次要作用。如果取消奏鸣曲,内容丝毫不会改变。 在这个书名中,托尔斯泰错误地把他念念不忘的两个问题搅和在一起:一方面是音乐那使人堕落的力量;另一方面是爱情那使人堕落的力量。音乐的魔力应该另文专述,托尔斯泰在这本书中所赋予它的地位并不足以证明他所揭示的危险。 我不得不就这一问题重复几句,因为由此可以了解托尔斯泰对音乐的态度。 托尔斯泰对于音乐是什么态度呢?如果说他不喜欢音乐,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人就是害怕自己所喜爱的东西。从他的作品中也可以看出这一点。在《童年》和《夫妇的幸福》中,书中对于爱情的描写就是在贝多芬的奏鸣曲的语汇中展开的。也请大家回想一下聂赫留多夫临死前听见的美妙的交响曲吧。 当然,托尔斯泰并不精通音乐,但是,他却常常被音乐感动得流下热泪,在他生命中,他曾醉心于音乐。 1858年,托尔斯泰在莫斯科创建了一个音乐协会,这个协会后来成为莫斯科音乐学院。 “他酷爱音乐。”他的妹夫比尔斯在《关于托尔斯泰的回忆》中写道,“他常弹钢琴,并且偏爱古典大师的作品。他常常在开始工作之前弹一会儿钢琴。这样做经常让他获得灵感。他总是为我妹妹伴奏,因为他喜欢她的嗓音。我发现他对音乐有强烈的反应,经常在听音乐时脸色泛白,还伴随着一种不易觉察的怪相。这可能是因为他的恐惧。” 这正是震撼托尔斯泰心灵深处的那些无名之力所引起的恐惧!在这个音乐的世界里,托尔斯泰感到他的思想意志、他的理性、他人生的所有一切现实全都在消溶。 请回想一下《战争与和平》第一卷中的那个场面:聂格拉.洛斯托夫斯基赌场失意,沮丧绝望地回到家里。他听见他妹妹安娜托娅在唱歌,他忘了一切。 “他不耐烦地等着听下面的那个音符,而在那片刻之间,他完全沉浸在音乐的世界里,那段节奏三拍的:Oh!miocrdeleafto! “——‘啊!多么地荒谬啊!我们的生活!’聂格拉.洛斯托夫斯基在想,‘真是让人不可思议,所有一文不值的东西:不幸、金钱、仇恨、荣誉……却成为生活中最真实的存在!……安娜托娅,我的小白鸽!……咱们瞧瞧她能否达到B调?……上帝保佑,她唱出来了!’ “他自己也不知不觉地唱起来,他和着她的三度音。 “——‘啊!上帝,这音乐是多么美啊!它是我赋予的吗?我多么幸福啊!’聂格拉.洛斯托夫斯基在心里想,而这音调的颤动唤起了他心中最美好、最清纯的回忆。这是一种超人的感觉,其他的苦恼又算得了什么!……” 事实上,聂格拉.洛斯托夫斯基既不杀人也不偷盗,而且音乐对于他来说也只是一个短暂的激动。但是,安娜托娅已快要迷失于其中了。在歌剧院晚上看演出之后,安娜托娅听着瓦西里.克拉基的倾诉,“在这奇异的、艺术的狂乱世界中,远离现实十万八千里,善与恶,怪诞与理性混杂交织在一起”,她狂乱入迷,答应与他私奔。 随着年岁的增长,托尔斯泰越来越害怕音乐。有一个人对他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俄耳巴托。托尔斯泰1860年在德累斯顿见过俄耳巴托,俄耳巴托增加了托尔斯泰对音乐的偏见。“俄耳巴托谈起音乐来仿佛是在谈一种无度的享乐似的。在他看来,音乐是一种倾向堕落的涡流。” 托尔斯泰非常喜欢贝多芬音乐。科密尔.巴雷克先生曾经问他,为什么在那么多的音乐家中,偏偏选中了最清纯、最贞洁的贝多芬呢?——托尔斯泰认为贝多芬是最棒的。托尔斯泰很喜欢他。 托尔斯泰最遥远的《童年》的回忆是和《悲怆奏鸣曲》连在一起的;在《复活》的结尾,当聂赫留多夫听到演奏C小调交响曲的行板时,他禁不住流下泪来。“他在悲叹自身”,——然而,在《艺术论》中,我们看到托尔斯泰在表述“聋子贝多芬的病态作品”时,他“总想贬损贝多芬,使人怀疑其天才”,柴可夫斯基十分反感托尔斯泰的这种表现。 托尔斯泰指责贝多芬什么呢?指责贝多芬的强力。同歌德一样,他在听C小调交响曲时,受到了强烈的震撼,因而要发泄一腔怒火: “这个东西,”他说道,“把我的精神境界转移到和作者一样的心情中了……音乐本该是国家的事,如同在中国那样。我们不该容忍随便什么人拥有这么可怕的一种催眠力量……这些东西,只能在某些重要场合才容许演奏……” 但是,在这种反动之后,我们看看托尔斯泰是怎么屈服于贝多芬的威力的吧。据他自己承认,这威力是多么地高尚和纯洁啊!在听这一片段乐曲时,博斯多谢 夫坠入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无法分析的状态,但对这一状态的体味让他感到快乐,嫉妒在其中不再存在了。 那女人也同样地被感化了。她在演奏时,“带着很庄重的表情”,接着,“在她演奏完了,脸上露出一丝动人幸福的微笑”…… 在这一切之中,有什么腐败堕落的?——有的只是精神被锁住,一股不可名状的声音之力在操纵着它。如果这种力愿意的话,它简直可以摧毁精神。 这种力量非常强大,但是托尔斯泰忘了一点:听音乐或创作音乐的人,大多数是缺少生命或生命极庸俗的。 音乐对于一般没有感觉的人不会变得危险。一般感觉麻木的听众是绝不会受到歌剧院演出的《沙乐美》的病态情感的感染的。只有像托尔折泰那样生活丰富的人才会有深刻的感悟,受到它的影响。——所以,真正的情形是,尽管托尔斯泰对贝多芬太不公平,但他却比一部分崇拜贝多芬的人更深地受贝多芬的音乐的影响。他起码了解贝多芬这个“老聋子”艺术中那澎湃汹涌的疯狂激情和粗野的力量,而今天的演奏者和乐队对此却不甚了解。从这一点上来说,与崇拜者表现出来的对他的爱相比,贝多芬也许对托尔斯泰的恨更加满意。 十五 对于托尔斯泰来说,在写作《复活》与《克莱采奏鸣曲》之间的十年,是日益专心于道德宣传的十年。 在这十年中,《复活》与这渴望永恒生命所企盼的终极相隔开来。《复活》可以说是托尔斯泰的艺术上的遗嘱。如果说《战争与和平》光照着托尔斯泰的成熟时期,那么,《复活》就笼罩着托尔斯泰的暮年。 这是托尔斯泰创作的最后高峰,也许是最高的高峰(如果不是最雄伟的高峰的话),不可见的峰巅在雾氲中消失。托尔斯泰已是古稀之年。他凝视着世界,凝视着他的人生、他往日的错误、他的信仰、他圣洁的愤怒。他从高处注视着它们。这是同以往的作品中所表述的同样的思想,是反对虚伪的同样的战争。但艺术家的精神如同在《战争与和平》中一样,凌驾于他的主题之上。在《伊万.伊里奇之死》的阴沉嘲讽与骚动的心灵之中,又混入一种宗教式的静谧,那是从他内心确切地反映着那个世界分离出来的一种明净。我们有时甚至可以说他是基督教的歌德。 托尔斯泰在最后阶段的那些作品中表现出的所有艺术特征,又在《复活》中表现了出来。特别是叙述的凝炼,在长篇小说中表现得比在短篇小说里更加地突出。在这一点上,《复活》与《战争与和平》和《安娜.卡列尼娜》迥然不同。 《复活》一书几乎没有小故事的穿插。只有一个行动,在全部作品中十分紧凑地进展,所有的细枝末节都搜索一空。《复活》中的人物形象同在《克莱采奏鸣曲》中一样刻画得淋漓尽致、栩栩如生。 在《复活》中,一种越来越清晰、坚实、毫无顾忌的写实性的观察,使托尔斯泰看到了人身上的兽性,——“人类的可怕的顽强的兽性,越是未被发现,越是藏于所谓诗意的外表之中,就越是可怕。”那些沙龙中的交谈,只不过足以满足一种以肉体需要为目的:“在蠕动舌头和喉头筋肉时,促进消化的一种需要。” 他对所有人都进行一种对人的冷峻深邃的观察,即使对漂亮的科尔夏金也是如此,“她肘骨突出,大拇指指甲宽阔”,而且她那袒胸露背的模样也激起聂赫留多夫的羞愧与厌恶,厌恶与羞愧”。 女主人公梅斯洛娃也未能幸免,她的堕落暴露很明显,她的低级下流的语言,她那挑逗的微笑,她浑身散发的酒气。细节描写很多:那个在垃圾箱上聊天的女人。诗意和青春完全不见了,只留存在初恋的回忆中。 那初恋的乐曲在我们心中带着一种令人晕眩的强节奏回荡着,那周六的圣洁之夜和复活节之夜,解冻了,厚厚的白雾“让人很远就能看见黑乎乎的一大片,红光闪现着”。雄鸡在叫,河流结冰,冰也进裂,发出噼啪的声响。年轻人从屋外透过窗玻璃,窥视着那个少女。她坐在桌旁,有一盏灯光颤动的小油灯,卡秋莎在微笑、幻想。 在这部小说中,托尔斯泰的抒情成分占着极少的地位。他的艺术手法更加客观,已经完全脱离他的个人生活。托尔斯泰曾尽力更新其观察的视野,他在这儿探究罪恶的世界和革命的世界。他通过一种自觉自愿的同情努力闯入其中,他甚至承认在仔细观察革命者们之前,他对他们会产生一种无法克服的厌恶。 在托尔斯泰的描写中,典型与精确的细节是多么地丰富!他用真切的观察,进行毫无瑕疵的镜子式的描写,这种态度令人赞叹。卑鄙与道德,全都以一种既不严厉又不溺爱的态度,以一种平静的智慧和一种博爱的怜惜被观察着!…… 女人们之间毫无恻隐之心,她们身陷囹圄!但艺术家是那仁慈的上帝:他在每一个女人的心中看到隐于卑贱之下的无奈,以及无耻的面具之下的那张哭泣的脸。梅斯洛娃那卑微下贱的心灵中渐渐地闪现出纯洁而苍白的光亮,最后,这种光亮变为一种牺牲之光,就像改变了伦勃朗的一幅画的卑贱画面的那束阳光,产生出一种动人的美。 艺术家的态度毫无声色俱厉,甚至对刽子手们亦然。“快宽恕他们吧……最糟糕的是,他们往往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们为之愧疚,但又根本不能不去干。 书中流露出一种重压的宿命之感,这种压力既压在那些受苦的人身上,也压在使人受苦的人身上——那个典狱长,很善良,他讨厌自己的狱吏生活。 还有一位西伯利亚某城市的总督,他聪明而善良,但是思想上却一直受着重压。他想做的善事和他被迫做的恶事之间存在着无法调和的冲突,为了逃避这种冲突,他三十五年来一直借酒浇愁。即使喝醉酒的时候,他仍能自持,不失风度;——再有弥漫在那些其职业使人对他人无心无肺的人家中的天伦之乐。 在众多的的性格塑造中,惟一缺乏一种客观的、真实性的是主人公聂赫留多夫的性格,因为托尔斯泰把自己的思想用到了他的身上。 这种缺乏客观性是《战争与和平》和《安娜.卡列尼娜》中的最有名的典型人物,譬如别埃尔.比基多夫,列文等。但他们的缺点还不是很严重,因为他们的地位和年龄更接近托尔斯泰的思想。 我绝不是说聂赫留多夫的精神危机是不真实的,也不是说这种危机不可能就这么突然地发生。但是,在托尔斯泰所表现的人物的以前生活中的秉性、性格中,没有什么在预示或解释这一危机的,而当危机露出端倪时,什么都阻止不了它。 毫无疑问,托尔斯泰深刻地指出了聂赫留多夫那掺杂进牺牲思想中的不纯,和他对自身的怜惜与孤芳自赏,以及日后在现实面前感到的恐惧和厌恶。但聂赫留多夫始终矢志不移。这场危机与他先前的危机毫不相干,虽然很剧烈,但只是暂时的。什么都无法再阻挡这个优柔寡断的人了。 这位亲王,受人敬重,富有阔绰,对社会舆论颇知顾虑,正准备迎娶一个爱他而他也喜欢的漂亮姑娘,可他突然决定抛弃一切——财富、朋友、地位、——去娶一个妓女,为的是赎回自己以前的过错。而且,聂赫留多夫的这种冲动经受住了所有的考验,坚定不移地持续了好几个月。当他听到自己想要娶为妻子的那个女子仍在过着放荡的生活时,他也不为所动。 这样的行动含着一种圣洁,陀思妥耶夫斯基对它进行的心理分析使我们能够在意识的隐晦深处以及主人公们的机体之中看到其根源。但聂赫留多夫毫无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主人公的气质。他是普普通通、庸碌而健全的人物典型,是托尔斯泰笔下的惯常人物。 实际上,在聂赫留多夫身上,我们非常清楚地感觉到一个很实际的人物与属于另一个人的那种精神危机的并存并立。——而这另一个人也就是托尔斯泰老人。 在《复活》一书的末尾,还出现了同样的双重成分的印象。在严格写实的第三部分,并存着一个并不必要的福音书式的结论,是个人信仰,并不是从生活中总结出来的。 托尔斯泰又一次把自己的宗教加进他的写实主义。以前的作品中,他交融得较好。在这本书中,它们又共存了,毫不相融。由于作家的全部信仰脱离现实,他的写实主义是自由尖锐的。那是由于他的年龄的原因,文章在起落上有点儿僵硬。我深信,尽管托尔斯泰自己十分肯定,但是在他的心灵深处,他那不同的本质——他那艺术家的真理与他那信仰者的真理——丝毫没有融合在一起。 尽管《复活》没有托尔斯泰年轻时作品的那种和谐完满,但《复活》仍不失为一首歌颂人类同情的最美好的诗篇——也许是最真实的诗篇。我在这本书中比在其他任何作品中更能看到托尔斯泰那明亮的目光,那淡灰色的眼睛深邃无比,“那直透人心的目光”,在每个心灵中都能看到上帝的存在。 十六 托尔斯泰永远不会放弃艺术。一个伟大的艺术家,即使心存此想,也不能放弃他自己借以存在的理由。由于宗教的考虑,托尔斯泰可以放弃发表作品,但他不能放弃写作。 托尔斯泰从未中止自己的艺术创作。保尔.巴维尔先生最近几年在亚斯纳亚.波利亚纳见过托尔斯泰,他认为托尔斯泰同时在创作宣道的或论战的作品和想像的作品,托尔斯泰用这两类作品互相调剂。 当托尔斯泰写完一本什么社会论著,什么《告统治者书》或《告被统治者书》之后,他就让自己再去写一本他自己对自己讲述的美丽故事,譬如他的《哈吉.穆拉特》,那是一部军事史诗,歌颂高加索战争和山民反抗斯卡密尔统治的作品。 对于托尔斯泰来说,艺术是一种消遣,一种娱乐。但托尔斯泰也许把艺术看作是一种炫耀的虚荣。 托尔斯泰编过一本《每日必读文选》,里面集合了很多作家对真理和人生的看法,是一部世界观文选,除了这本书外,他1900年后写的纯艺术性的作品几乎都是手稿。 反之,托尔斯泰大胆地、热情地发表他关于社会论战的含有攻击性的与神秘的文字。1900年到1910年,俄罗斯开始经历动乱。俄日战争、革命骚乱、大屠杀、农村暴动等等都标志着“世纪末日”的到来。 1904年到1905年之间,是社会危机的顶峰。这几年中,托尔斯泰发表了一系列反响很大的作品:《战争与革命》、《世纪末》等。在这最后的十年中,托尔斯泰不仅在俄国独占鳌头,而且在全世界都是如此。他不属任何党派,不带任何国家色彩,脱离了把他逐出来的教会,孤军奋战。他坚定不移的信仰,他理智的逻辑,使他“二者必居其一:离开其他人或离开真理”。 俄罗斯有一句谚语:“一个老人说谎,无异一个富人窃盗”;于是托尔斯泰为了说出真理,脱离了其他人。这位驱除谎言的老者,不知疲倦地抨击所有宗教的和社会的迷信,把真理完整地说给众人听,抨击所有的偶像。 托尔斯泰不仅仅是针对过去的暴政、沙皇的独裁、迫害人的宗教,他对于这些心平气静了,因为现在大家都在向它们投掷石块。大家都了解,它们也就不再那么可怕了!再说它们也是在干自己的行当,并不蒙骗人。 托尔斯泰在写给沙皇尼古拉二世的那封信中,没有对沙皇的恭顺,但充满着对沙皇作为人的温情,他称呼沙皇为“亲爱的兄弟”,并请求“原谅他,如果自己无意之中惹恼了他的话”,最后还写上一句:“祝您真正幸福。” 可是,托尔斯泰最不能原谅的、最激烈揭露的,是新的谎言!因为旧的谎言已经暴露了真面目,而新的谎言却隐藏着。托尔斯泰抨击的不是专制,而是对自由的幻想。然而,在新偶像的崇拜者中,我们并不知道托尔斯泰最恨的是什么,是社会党人还是“自由党人”。 托尔斯泰一直都表现出对自由党人的反感。他在同彼得堡的文人接触时,他就已经表现出相当的反感了。这曾是他与屠格涅夫失和的原因之一。托尔斯泰,这个世家出身之人,这个骄傲的贵族,无法忍受这帮知识分子及其大言不惭。这帮知识分子大声宣称要使国家幸福,实际上却是在建构乌托邦理想。 托尔斯泰是根深蒂固的俄罗斯人,又是世族名门,对于这些来自西方的立宪思想,对于这些自由的新玩意儿,一向持怀疑态度。在两次欧洲之行之后,他更加对此有了更深的成见。第一次旅行归来时,托尔斯泰就写道: “和自由主义的野心诀别。” 第二次旅行归来时,托尔斯泰指出,“特权社会”没有权利去教育它所不熟悉的民众…… 在《安娜.卡列尼娜》中,托尔斯泰对于自由党人的蔑视表现得淋漓尽致。列文拒绝参与外省的民众教育事业,拒绝提到议事日程上来的改革。外省议会的绅士们的选举场面,反映了一个地方以一个新的自由政权去替代其旧的保守政权的欺骗伎俩。在选举之后,什么都没有改变,只是又多了一个谎言。 “我们真的是没有什么价值的,”旧制度的代表们说,“但我们毕竟持续了上千年。” 托尔斯泰对自由党人滥用“民众,民众的意愿……”等等词句十分气愤。哼!他们对民众有什么了解?什么是民众? 当自由主义获得相当的成功,并准备召开大会时,托尔斯泰强烈地表达了他对立宪思想的反对观点。 “最近一段时间,基督教义的变形促成了一种新的欺诈的诞生,致使各国人民更深地陷入被奴役的状态。 “有人在向各国人民鼓吹,他们参与政府的工作,就是直接选举自己的代表,只要服从自己的代表,他们就是自由的了。 “这是一种欺骗。即使通过普选,民众也无法表达自己的意愿:第一,因为在一个有数百万居民的国家中,这样的集体意愿是不存在的;第二,因为即使这种意愿存在的话,大多数的选举票也不会是这种意志的代表。 “当选者的立法与行政并不是为了公众的利益,而是为了维护自己的政权,不认为民众的堕落是由于他们的腐败,……“这些自由人让人想起那些不自由的囚犯,因为他们也有权在选举自己的代表…… “一个专制国家的人民可以完全是自由的,即使是处于最凶狠的暴政之下。但一个立宪制国家的人则永远是奴隶,因为他承认对他施行的强暴是合法的…… “喏,有人就是想把俄罗斯人民像其他欧洲各国人民一样带进一种立宪制的奴隶状态!……”(《世纪末》) 在托尔斯泰那对于自由主义的离弃态度中,占统治地位的是:鄙夷不屑。托尔斯泰面对社会主义,禁不住要憎恨一切,那是因为痛恨——或者可能是因为痛恨。他加倍地憎恶社会主义,因为它集两种谎言于一身:自由的谎言与科学的谎言。他认为,社会主义不是自称建立在不知什么经济学的基础上吗?还说这种经济学的绝对规律影响着世界的进步! 托尔斯泰对于科学是非常严厉的。对于这种现代迷信,和“这些无用的问题(物种起源、光谱分析、镭的特性、数论,动物化石以及其他的一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人们今天像中世纪的人对圣母怀胎或物质的双重性一样地十分重视”,而托尔斯泰则用嘲讽挖苦的口吻写了一些文章大加驳斥。 托尔斯泰嘲讽“这帮科学的奴仆,他们同教会的奴仆一样,深信自己在拯救人类,他们像教会一样相信他自己在掌握真理,但他们却不团结,分成许多派,粗俗、愚昧。人类无法摆脱自己的痛苦,是因为他们抛弃了能够可以使他们团结的宗教意识。”(《战争与革命》) 但是,当托尔斯泰看到这新的狂热的危险的武器落在一般自命为促使人类再生的人手中时,他发怒了。他很反对暴力,很忧愁。 可是,那些思想也有一些卑劣。 “社会主义的目的是要满足人的最低需求:物质享受。然而,按照社会主义所提出的办法,这样的目的也无法达到。” 归根结底,它是没有爱的。它只有对压迫者和“对富人们的温馨甜蜜生活的嫉妒:像聚集在污物上的苍蝇的一种贪婪”的恨。当社会主义取胜时,世界的面貌将变得异样的可怕。欧洲的游民将以加倍的力量猛扑到弱小而粗犷的各国人民身上,并将把各国人民变为奴隶,以便欧洲以前的无产者能够惬意地、悠闲地享乐,像罗马人那样奢华闲散。 “多么可敬的演讲家!在他的演讲中几乎包罗万象——可其实什么都没有……社会主义有点儿像俄国的东正教:你尽管追究它,你把它逼到它最后的壕沟,你以为把它抓住了,可突然间,它转过身来对你说:‘不!我并不是你所想的,我是别的东西。’它把你玩于手掌之间……等待吧!让时间去忘记吧。社会主义的理论很快会像女人的时装一样过时的。”(《同保尔.巴维尔先生的谈话》) 如果说托尔斯泰是在向自由党人和社会党人开战,那不仅仅是听任独裁政治为所欲为;相反,是让战斗在新世界和旧世界之间全面展开。 托尔斯泰是相信革命的。但他有自己的革命方式,与革命者们的大相径庭:他相信中世纪的神秘信徒的革命,他期待待圣灵来统治未来: “我认为大革命要开始了,它已等待两千年了,——它将以真正的基督教替代腐败的基督教,以及其中的统治制度。真正的基督教会人人平等,是人们渴望的真正的自由的基础。”(《世纪末》) 预言家如何选择时间宣告幸福与爱呢?选择俄罗斯最阴暗的时间,选择灾难与耻辱的时间。创造性信仰的崇高能力啊!在它周围,一切都是光明的,——即使在黑夜里亦然。 托尔斯泰在死亡中窥见再生的先机,在俄国军队的溃败中,在可怕的无政府主义和血腥的阶级斗争中。他在梦想得出这样一个惊人的结论:俄国应摆脱战争,对“跨越了奴役屈从阶段”的基督教民众比较而言,是占有优势的,它应该完成“大革命”。 这个亚斯纳亚.波利亚纳的宣道者,反对暴力的老人,他预言了共产主义革命! “1905年革命,将把人类从凶残的压迫下解救出来,它应当在俄国开始。——它开始了。” 俄罗斯应当扮演这个上帝的选民的角色!——因为新的革命应首先补赎“大罪恶”:几千个富人对土地的独霸,成百上千万的人的奴隶般的生活,最残忍的奴隶生活。因为没有任何一个民族像俄罗斯人民那样,意识到了这种不公平。 不可忽略的是,俄罗斯民族是一切民族中真正感染基督教义的民族。那开始到来的革命应该以基督的名义,实现团结与博爱的律令。如果这一博爱律令必须坚持不反抗恶的律令,而不反抗,向来就是俄罗斯人民的一个主要特点。 “俄罗斯人民对于当局,向来就持有一种与欧洲其他国家完全不同的态度。他们从未与当权者斗争过,特别是他们从未参过政,因此也就未能受到政权的玷污。“真正的基督徒是能够忍辱负重的,甚至不可能既忍辱负重,又对各种暴力进行斗争。他是不会服从这些暴力的,就是说,绝对不能承认其合法性。”(《世纪末》) 托尔斯泰在写这些时,彼得堡的流血示威开始了,一群手无寸铁的民众被一个教士带领着,任人枪杀,没有呼喊,没有自卫。他因为那悲壮的榜样威尔十分激动。 长期以来,俄罗斯被称作“皈依者”的老信徒不顾迫害,顽强地奉行着不服从政权,并拒绝承认其合法性的信条。在俄日战争的灾难之后,这种思想迅速地在农村群众中间传播开来。拒绝服兵役的情况在扩大,他们越是受到残酷压迫,心中的反抗怒火就越是强烈。 此外,各省、各族,即使不知道托尔斯泰,也全都在实行这种消极抵抗。自1898年起的高加索的杜夫勃耳人,到将近1905年起的古里的格鲁吉亚人。托尔斯泰对于这些运动的影响远不及它们对他的影响来得大,而他的作品的意义正是在于,不管革命党的作家们(如高尔基)怎么说,的确是古老的俄罗斯民族的呼声。 托尔斯泰对于甘冒生命危险去实行他所宣传的主张的那般人,抱着谦虚而严肃的态度。对待杜夫勃耳人、格鲁吉亚人同对待逃避服兵役者,他都不摆出一副教训者的神气。 “凡不能忍受考验的人,是无法教点儿什么给能忍受考验的人的。” 托尔斯泰向“所有可能因他的言论或著作而导致痛苦的人”请求宽恕。他从来不怂恿任何人逃避服兵役。这是每个人自己决定的事。如果遇上一个犹豫不决的人,“他老是劝他接受兵役,而且,只要他觉得在道德上并不是不可能的话,就不要拒绝服从”。因为,假如一个人在犹豫,那就是说他并不成熟。而且“最好是多一个军人而少一个虚伪者或叛徒,但凡去做力所不能及的事的人,就会沦为虚伪者或叛徒”。 托尔斯泰对逃避兵役的季卡连科的决心深表怀疑。他担心“这个年轻人是受了自尊心和虚荣心的驱使,而非对上帝的爱使然”。对于杜夫勃耳人,他写信叫他们别因自傲和人的尊严而拒绝服从,但是,“如果他们有可能的话,就把他们脆弱的妻子及孩子们从痛苦中解救出来。任何人都不会因此而谴责他们的”。他们只应在“基督精神扎根于他们心中时才坚持不懈,因为这样他们将会因痛苦而幸福”。 无论如何,托尔斯泰是在请求那些遭人迫害的人,“无论如何不要断绝了他们和虐待他们的人中间的感情”。正如他在写给一位朋友的一封漂亮的信中说的,必须爱希律王: “您说:‘人们不能爱希律王,——这我不知道,但我感到,而且您也一样,必须爱他。我知道,而您也知道,如果我不爱他,我会痛苦得失去生命。” 神圣的纯洁,爱的永不熄灭的激情,最终将使人连福音书上的话都无法满足了:“爱你的邻居就像爱你自己”,那里面仍有一种怪味! 照某些人看来,这爱太广博了,而且把人类自私的情绪摆脱得那么干净,以致爱都变得空泛了!——然而,有谁比托尔斯泰更厌恶“抽象的爱”呢? “今天最大的罪过,是人类抽象的爱,对于那些天各一方的人的平庸的爱……爱我们陌生的人,那很容易!我们无需做出任何的牺牲。” 在对托尔斯泰的著作的研究中,很多研究者谈到,托尔斯泰的哲学与他的信仰并不新颖。这的确有道理,这些思想之美太永恒了,所以显不出一种时尚的新潮来…… 也有人说托尔斯泰的哲学与信仰是乌托邦式的。一个预言家就是一个乌托邦,他的永恒生活自出世起便已开始,既然他在我们面前出现了,既然我们看到了在我们中间的预言家中的最后一个,既然我们的艺术家中的最伟大的那一位额头上有着一道光环,——我觉得这就是一个对于世界而言比多一种宗教或一种新的哲学更加新颖、更加重要的事实。 如果看不到这颗伟大的心灵的奇迹,看不到在这个满目疮痍的世界中无边的博爱的代表,那么这些人真是白长了眼睛! 十七 托尔斯泰的相貌有了确定的特征,由于这特征,他的面貌将永远留在人们的记忆之中:宽阔的脑门儿上深刻着一道双重皱纹,浓厚、雪白的眉毛丛生,长老似的胡须让人想起第戎城中的摩西像来。 他那张苍老的面容变得温和了,平静了,脸上的病患和忧伤犹存。自二十岁的暴躁和后来当兵时的僵硬,他的变化好大啊!但是,他已经依旧清亮深邃敏锐,那么简单,好像不会隐瞒一切。 在托尔斯泰去世前九年,他在回复圣教会议的信(1901年4月17日)中写道: “正是因为我的信仰,我才能够生活在平和与欢乐之中,并能在平和与欢乐中走向死亡。” 当我看到这句话时,我不禁想起古时的谚语来:“我们不该在一个人死之前称呼他为幸福的人。” 托尔斯泰当时所沾沾自喜的那份平和与欢乐,是否一直没有改变? 1905年是历史了。在已经拨开云雾的黑暗中,期待的光明根本就没有穿透出来。革命的兴奋过去之后,接着是精疲力竭。往日的不公未有丝毫的改变,要说改变,那只能说贫困更加加深了。 早在1906年,托尔斯泰对于俄罗斯人所负的历史使命已经有了怀疑。而他的顽强信仰已远远地在寻找他能托负此重任的其他民族。他在考虑“伟大而聪颖的中国人民”。他认为“西方的民族所无可挽救地丧失的自由,将由东方民族去重行觅得”,而中国人将领导亚洲人在“道”这条永恒的规律的道路上完成人类的转变。 托尔斯泰的这一希望很快就破灭了:被迫害的杜夫勃耳人移居了,而且他们在加拿大不走了,格鲁吉亚人从枷锁下挣脱出来之后,立即便开始打击政敌,俄国军队又使一切恢复了正常的秩序。 在这场民族运动中,连犹太人也未能幸免,——“他们的国家以前是本圣书”,现在也陷入犹太复国主义的民族运动中,这种所谓的民族运动“是畸形的,是皮毛都不如的东西。 面对这种情况,托尔斯泰很悲哀,但是他并未气馁。他相信上帝,相信未来: “如果能在眨眼之间长出一片森林,那当然是再好不过的事。但是,这是不可能的。必须等着种子发芽、出苗、长叶,然后成干,最后再变成一棵树。” 但是,如果要长成一个森林,还必须有许多的树。对于当时的时代来说,托尔斯泰只是一棵独木,长不成森林。托尔斯泰的使命是光荣的,但却是孤单的。 世界各地的人给托尔斯泰写信:从穆斯林国家、中国、日本,在那里,托尔斯泰的《复活》翻译出版了。托尔斯泰的“还土地于人民”的思想被传播。美国报纸记者采访他,一些法国人就艺术或政教分离请教他。但他的门徒不足三百,这一点他知道。 不过,托尔斯泰并未操心去收门徒。他反对他的朋友们组织托尔斯泰崇拜者团体的尝试: “不应该去相互迎合,而应当一起奔向上帝……你说:‘大家在一起,更容易……’ “我想像中的世界就像一座巨大的神殿,阳光从上方直射其中央。为了联合起来,大家应该从四面八方向那阳光走去。在那里,我们将和一些并未期待的人集合在一起:欢乐即在其中。” 在天穹射出的光明之下,他们有多少人集合在了一起?——这并不重要!只要有一个人与上帝在一起就足够了。 “一个燃烧着的物质可以把温度传给其他物质,一个人只有真正地信仰和真正地生活,他才可以感染他人并传播真理。”(《战争与革命》) 托尔斯泰所说的不无道理,但是,这种孤独的信仰能否保证托尔斯泰幸福呢?——在最后的时日里,他与歌德的那种宁静相距很大,他似乎逃避和厌恶宁静。 “我能对自己感到不满,这应该感谢上帝。但愿永远能这样!生命的标志就表现在:它与它应该的那样之间的不一致。它是一个从渺小到伟大,从恶到善的上升运动。这种不一致能促使人变善。当一个人对自己心满意足时,那是一种恶。” 托尔斯泰正想像着这小说的题材,列文或彼埃尔.比基多夫的挥之不去的焦虑在他心中并未消失。 “我经常想像一个在革命团体中教养长大的人,一开始是革命者,然后成了民主派,社会党人,东正教徒,阿多山的僧侣,再后来又成了无神论者,慈父,最后成了杜夫勃耳人。他开始尝试很多的事情,但都没成。人们嘲笑他什么也未做,他在一个收容所里默默地死去,临死前,他认为自己的一生都糟蹋了。”(《一个杜夫勃耳人的故事》) 托尔斯泰对这些充满信心,但是,难道他心中还有什么疑惑吗?——谁知道呢?对于一个身心都很健康的老人来说,生命是不会停留在思想的某一点上的,生命必须前进。 “运动,代表生命。” 在托尔斯泰生命的最后几年里,他身上的很多事情大概都在变化。他对革命者们的看法难道没有变化吗?谁又能说他对于无抵抗主义的信心丝毫没有动摇?——在《复活》中,聂赫留多夫同政治犯的关系完全地改变了他对俄国革命党的看法。 “在这之前,聂赫留多夫有点儿憎恶他们的残忍、隐藏的罪恶、谋杀、自满、沾沾自喜以及让人无法忍受的虚荣心。但是,当聂赫留多夫清楚地看到当局是如何迫害他们时,他明白了,他们只能是这样。” 因此,托尔斯泰钦佩他们那包含着全部牺牲的、对义务的观念。 从1900年起,革命的浪潮蓬勃发展起来了。这次革命从知识分子开始,扩大到民众,悄悄地震撼着成千上万的不幸者。革命的咄咄逼人的队伍的前锋在亚斯纳亚托尔斯泰的窗下列队通过。托尔斯泰在《法兰西信使报》上发表的三个短篇,从这些短篇中可以看出,他在看到革命进行时,精神上产生了痛苦和惶恐。 在图拉乡间,一队队纯朴虔诚的朝圣者走过,他们是饥饿的流浪者的入侵。托尔斯泰同他们交谈,为他们胸中的愤恨所震惊。这些革命者不再像从前那样,把富人看作是“一些通过施舍拯救自己灵魂的人,而是视为强盗、土匪,专喝劳动人民的血”。 在这些人中,有许多人是受过良好教育的,因为破产绝望了,所以只好铤而走险。 亨利.乔治说:“将使现代文明变得如匈奴人和汪达尔人把古文明搞成那样的野蛮人,不是在沙漠和丛林中造就而成,而是在市郊和大路上造就的。” 托尔斯泰进一步补充道: “汪达尔人在俄罗斯已经准备就绪,在那么富于宗教情绪的我们的民族中,他们将格外地可怕,因为我们不了解欧洲人民。” 托尔斯泰经常接到一些反叛者的来信,抗议他的无抵抗主义,声称对于统治者和富人向民众所施的暴行,只能报之以“复仇!再复仇!继续复仇!”——托尔斯泰还指斥他们吗?我们不知道。 但是,几天之后,当托尔斯泰看见在他的村子里,役吏们对哭诉哀告的穷人们无动于衷,把他们的锅和牛羊强行抢走时,他也束手无策,不禁对着那些冷酷的官吏喊起复仇的口号来了,掷向那帮刽子手,“那帮只知贩酒谋利、教唆杀人或宣判流放、入狱、苦役或绞刑的官吏及其走狗,他们从穷人那儿抢走牛羊、布匹、酒精,去制造杀人武器,建造监狱,大发其财”。 对于托尔斯泰来说,这真是让人痛心的事:他一辈子都在期盼着爱的世界的到来的时候,却必须面对这些可怕景象,不得不满怀困惑地闭上眼睛。——托尔斯泰想着自己的生活与自己的原则并不完全一致时,就更加地伤心悲痛了。 这就是托尔斯泰最后几年——应当说是他最后的三十年——的最大的痛点。对于这一痛点,我们只能用一只虔诚而胆怯的手轻轻触摸。因为托尔斯泰在尽力地隐瞒着这个痛,这个痛不仅属于死者,也属于托尔斯泰爱过的、并爱着他的其他一些活着的人。 托尔斯泰始终不能把他的信念传达到他最亲爱的人,他的妻子和儿女。我们看到他的忠实伴侣,他的妻子,对于他的做法感到很痛苦。 托尔斯泰看到自己不为最好的女友所理解,也同样很痛苦。 “我整个身心都感觉到,”他在写给丹纳罗莫的信中说,“下面的话语之真切:丈夫与妻子不该思想分离,应该是一体的……我强烈地盼望着能把自己的信仰宗教意识传递给妻子。尽管这种意识很不能被女性接受。” 托尔斯泰的这一愿望没有被接纳。她瞥见“他走在群众前面,在指引人们应该遵循的道路”。当圣教会开除他的时候,她勇敢地为他辩护,声称将分担丈夫所遭遇的危险。但是,她无法去做她认为自己所不相信的事情,而托尔斯泰又太认真,不想强逼她违心地去做,——因为托尔斯泰憎恨虚伪的信仰与爱,更甚于对信仰与爱的背叛。他又怎能强逼不信奉的她去改变自己的生活,牺牲他们的财产呢? 托尔斯泰同他的孩子们的隔阂似乎更深。勒鲁瓦一博利厄先生曾在亚斯纳亚.波利亚纳家里见过托尔斯泰,他说,“在饭桌上,当父亲说话的时候,儿子们竟难以掩饰自己的厌烦和不信任”。他的信仰只是稍稍感染了他的三个女儿,其中他最喜欢的玛丽安已经死了。在精神方面,他在家人中间是孤独的。 托尔斯泰为这思想上的距离而苦恼;他为不得不敷衍的世俗的交际而苦恼;他为那些从世界各地跑来的令人讨厌的人的探访而苦恼;他为那些让他受不了的美国人和新潮人物的来访而苦恼;他为他的家庭生活迫使他过的那种“奢侈”而苦恼。 如果我们相信那些在托尔斯泰的简朴的屋子里见过他的人的叙述的话,那其实只是最低的奢华了:过于朴素的家具,一张铁床,几把破椅,光秃秃的墙壁!但这份舒适却使他难堪,是他挥之不去的苦恼。 1903年,托尔斯泰写道,“我的活动,无论在某些人看来可能显得多么有益,但却失去了其重要性之大部分,因为我的生活不能与我所宣扬的东西完全一致。” 托尔斯泰真是不能实现这一致呀!他无法强迫自己的家人摆脱交际生活,他自己没有摆脱他们及他们的生活,他要避免被他的敌人们攻击,并借此否定他的主张! 托尔斯泰曾经对这一点有过长期的思考。有人发现了他在1897年6月份写给妻子的一封信: “亲爱的,很久以来,我为自己的生活与信仰的不一致而痛苦。我无法强迫你们也去改变。到现在,我都没和你们疏远,因为我要是离开了,我会失去我给孩子们带来的小小的影响,我会给你们大家带来痛苦的。但我无法继续像过去那样生活了,不能一会儿和你们斗争,一会儿使你们不快,还自己屈服于自己思想的影响与诱惑。 “现在,我决心要实行我已想了好久的计划:我要离去……如同印度老人,到了六十岁的时候到森林中去隐居,如同每一个信教的老人,想把自己的残年献给上帝,而不是让自己整天说笑打趣、胡闹、玩球什么的,我自己也一样,我已年届古稀,我一心一意地想着宁静、孤独,而且,如果得不到一种完全的一致的话,也不要那种良心和斗争中的不一致。 “如果我公开地离去,你们会是哀求我,和我争辩的,那么我会心软。如果我将来的做法让你们伤心,我先请求你们一定要原谅我。特别是索菲娅你,让我离开吧,不要找我,更不要恨我、责怪我。 “我离开你并不表示我对你有何怨恨……我知道你不能,你无法像我一样地去观察与思考,因为,你无法改变你的生活,无法对你所不承认的东西作出牺牲。我一点儿都不怪你,相反,我十分怀念我们在一起的那三十五年时光。 “你给了我,给了世界你所能够给予的。你付出了极大的母爱,尽了极大的牺牲……但是,在我们生活的最后阶段,在最近的十五年中,我们分道扬镳了。我无法相信罪魁祸首是我,我知道,如果我改变的话,那既不是为了我的快乐,也不是为了世界,而是因为我没法不这样做。 “我不能指责你一点儿也不我的,我倒是要感谢你,我将永远怀着爱意去回想你所给予我的一切。——再见了,索菲娅,亲爱的。” “我离开你并不表示……”托尔斯泰根本就没有离开她。——可怜这封信!他觉得写出来就足够了,似乎已经完成了他的决心……在写了这封信之后,他的决断力量已全部耗尽。他把那封信留在家里,上面还写着: “等我死了,转交给我的妻子。” 托尔斯泰的出逃计划到此为止。 难道托尔斯泰的力量就是这样表现的吗?他难道不能为他的上帝而牺牲自己的温情?——当然,在基督教名人录中,不乏心更坚决的圣人,他们从不犹豫地在凶狠地践踏他们自己的以及别人的情感……有什么办法呢?他根本就不是这类人。他是弱者,正是因为这一点我们才爱他的。 十五年前,在一篇撕心裂肺的痛苦的篇章中,托尔斯泰问他自己: “喏,列夫.托尔斯泰,你是不是按照你所宣扬的主义去生活呢?” 托尔斯泰痛苦不堪地回答道: “我羞愧欲死,我应该被人蔑视……不过,如果你愿意将我从前的生活与我今天的生活作比较,您将会看到,我在尽量地依照上帝的律令生活。我所做的还不到我所期望的千分之一,我因此而惶恐不安。但是,我之所以没有做到,不是我不愿,而是我不能…… “谴责我吧,但是,请不要谴责我所遵循的道路。那是一条通往家门的好路,我之所以没有达到,只是因为我像个醉汉似的踉踉跄跄地走着。如果你想要帮助我,就请您给我指出另一条道,或者请您扶着我走这条真正的道,就像我准备扶您走这条道一样。 “请不要奚落我,不要因我的悲伤而幸灾乐祸,不要兴奋地喊叫:‘大家看啦!他说他要往家走的,可却跌到泥潭里去了!’不,别幸灾乐祸,可当我竭尽全力要从那儿走出来时,当我每次堕入歧途时,你们不是同情,反而对我指指戳戳,边叫喊着:‘来看,他跌进泥潭里去了!” 死神临近,托尔斯泰反复说道: “我不是个圣人,我是个凡夫俗子,任人摆弄,有时并不把自己所想所感的东西全都说出来,并非因为不能够,而是因为常常会夸大其词或彷徨无着。在我的行为中,更加地糟糕。 “我很怯弱,我很想侍奉真理之神,但却经常跌跌撞撞的。如果大家把我看作是个不可能出错的人,我的每项错误皆将显得是谎言或虚伪。但如果大家视我为一个脆弱的人,那我就会表现出自己的真实面貌来:一个可怜巴巴的人,但却是真诚的人,一直真心实意地希望并且仍在希望变成一个好人,一个上帝的好仆人。” 就这样,托尔斯泰被良心的责备所苦,被力量更强而比他更少人情味的他的门徒们的无言的责怪所抨击,被他的脆弱和优柔寡断撕扯着,被对家人的爱和对上帝的爱牵扯着。 终于有一天,也许是由于临死前的狂热的旋风,他绝望顿生。他突然离开了住所,四处流浪、奔逃。他在一所修道院投宿,然后又上了路。最后,他在一个无名的小城中一病不起。 在弥留之际,托尔斯泰躺在病榻上哭泣,不是在哭自己,而是在哭那些不幸的人,他抽泣地说道: “地球上有无数的生命在经受苦难,你们为何却在这里只照顾一个富翁列夫.托尔斯泰呢?” 1910年11月20日星期日的凌晨六点多,托尔斯泰的“解脱”终于来了。正如他自己所说:“死,幸福的死……” 十八 对于托尔斯泰来说,战斗终于结束了。那是他以生活为战场的八十二年的战斗,那是所有的生命之力、所有的恶习与道德全都参与了的悲壮而光荣的征战。在这场战争中,最初,是令人陶醉的自由,是在电光闪闪的风雨之夜相互碰撞着的情欲,——那是永恒爱情的影子。 随后是高加索地区那动乱的岁月…… 接着,是新婚燕尔的甜美宁静。爱情、艺术、大自然的幸福,——《战争与和平》。在这一段时间中,托尔斯泰的天才得到了充分发挥,他照亮了人类的各个角落,照亮了对于心灵来说已成为往事的那些斗争的场面。他统制着这些斗争,他是它们的主宰,而且这些斗争对他来说已经不够了。 如同埃尔特里亲王一样,他把目光转向了奥斯特利茨的广袤天穹。那方天穹在吸引着他: “有的人羽翼强壮,被欲念打下人间,折断了翅膀:譬如我就是一个。(1879年10月28日的《日记》) 这番话是托尔斯泰在最惊心动魄的暴风雨时期写下的,《忏悔录》就是这一时期的回忆与回声。托尔斯泰曾不止一次地折断翅膀,摔落地上。但他始终坚持着,他重新飞起。 托尔斯泰振动着两只有力的翅膀,其中一个是理智,另一个是信仰。但他在那里并未找到它,因为天穹就在我们之中。托尔斯泰在天穹里吹起他的激情的风暴。在这一点上,他同弃绝的使徒们大不相同:他赋予他的弃绝和他赋予人生的同情一样的热情。 托尔斯泰以一种恋人似的暴力紧搂住的始终是生命。他“对生命发狂”,“为生命而陶醉”。没有这份陶醉他就无法生活。他因幸福也因不幸而陶醉。他为死亡也为永生而陶醉。他对于个人生活的舍弃,只是他对于永恒生活的企慕的呼声而已。不,他所达到的平和,他所召唤的心灵的平和,不是死的平和,而是那些转向无限空间的人们的平和。 在托尔斯泰身上,愤怒是平静的,而平静却是炽热的。信心给予他新的武器,使他把从初期作品起便开始的对于现代社会的谎言的战斗,更愤激地继续下去。他不再只是局限于某几个小说的典型人物,而是向所有的大偶像发起攻击:宗教、国家,科学,艺术、自由主义、社会主义、民众教育、慈善事业、和平主义等的种种虚伪……他痛斥它们,猛烈地抨击它们。 在人类文明史上,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现一些伟大的反叛的思想家,诸如先驱者约翰,他痛斥堕落的文明。最后出现的一个是卢梭。卢梭通过他对大自然的爱,对当今社会的恨,对独立的渴求,对福音书和基督教精神的狂热崇拜,预告了托尔斯泰的来临。托尔斯泰以卢梭为依托,说道:“他的文字感动我,我想我也要写出来。” 但是,这两颗心灵间有着极大的区别呀!而托尔斯泰是更纯粹的基督徒的灵魂!在日内瓦人的《忏悔录》的那种傲然的呐喊中,含有多么不逊,多么伪善的傲慢气氛啊: “伟大的生命!有谁敢跟你说:我比此人更好!” 再看看他那对世界的挑战中的吼声: “我自信地宣称:蔑视我的诚实的人,他该被扼杀掉。” 与这种吼声不同,托尔斯泰则常为其往日生活的“罪恶”而痛哭流涕: “我记得起我以往所有的怯懦,而这些卑怯的回忆始终纠缠着我,毒害着我的生命。人们通常抱憾死后不能保有回忆。没有回忆该是多么地幸福啊!在另一个世界里,我要是又回想起我在这个世界里所犯的种种罪恶,那会是多么地痛苦啊!……”(1903年1月6日的《日记》) 托尔斯泰不会如卢梭一般写出他的《回忆录》的,因为卢梭说过:“我因为感觉到善在战胜恶,所以我有兴趣把一切都说出来。”托尔斯泰在尝试写他的《回忆录》之后,放弃了,笔从他手中坠下,他不想成为将来读了它的那些人的笑柄: “有人会说:被大家捧得那么崇高的人竟然如此!他是何等卑怯啊!而我们这些碌碌无为的人,是上帝自己命令我们怯懦的。” 卢梭从来没有体会过基督教信仰中的美丽的道德的纯洁,和使老托尔斯泰具有憨直气质的那种谦卑。在卢梭身后——在天鹅岛那尊雕像的周围——人们看到一位日内瓦的圣皮埃尔,加尔文的罗马。在托尔斯泰身上,人们又看到了那些朝圣者、无辜者,他们曾以天真的忏悔和眼泪感动过他的童年。 对世界的斗争,他和卢梭是共通的,但是,另一种战斗却更加地激烈,它贯穿着托尔斯泰人生的最后三十年,那是他心灵中两种最强的力量——真理与爱——之间的一种崇高的战斗。 “成为我作品中的女英雄的,我全身心地爱着的,过去、现在和将来都将是最美的女主人公的,就是真理。” 真理,是他兄弟死后那大灾难所留下的惟一物品。真理是生命的顶梁柱,是大海中的岩石…… 但不久,“残酷的真理”对他来说就已经不够了。爱的力量取而代之。那是他童年时的活泼的源泉,是“他心灵的自然境界”。当1880年的疾病发作时,他丝毫没有放弃真理,他把它向爱敞开来。 爱是“力的基础”,爱是“生存的理由”。除了美之外,爱是惟一的生存理由。爱是因生活磨炼而成熟了的托尔斯泰的精髓,是《战争与和平》和《致圣教会的信》的作者的精髓。 让爱深入真理,这是他中年时期的杰作的独有的价值,是他的写实主义与福楼拜的写实主义的区别之所在。福楼拜是竭力地不去爱自己书中的人物。因此,无论他多么伟大,但他缺少光明的存在!太阳的光明需要心灵之光滋润。托尔斯泰的写实主义即使在最卑劣的人中,也能找到爱的理由,能使人们感觉一根博爱之链,把大家都联系在一起。有时候,人生的境况及其痛苦如此苦涩,像是一种挑战。为了拯救信仰,人们可能失去与人世的所有接触。而那个秉有看到真理,并必须看到它的崇高天赋的人,他将怎么做呢?谁又能道出托尔斯泰在最后岁月中所忍受的痛苦?他以冷峻的目光看到现实的残酷,他激情狂热的心灵期待和确定爱,这两者之间的不一致产生了巨大的痛苦! 我们大家都知道什么是悲惨的争斗。我们屡次陷入不忍目睹和痛恨的交替之中!一个真正的艺术家,一个了解文字之美妙而可怕的力量的作家,——在他写某个真理时,感到的痛苦在重压着他呀! 在当今谎言之中,在文明的谎言之中,这种健康强壮的真理,这种有如生命一般的真理,就像我们所呼吸的空气一样必不可少……可我们发现,这种空气竟有那么多的心肺无法忍受! 竟有那么多被文明,弄得虚弱或只是因心地之善良而虚弱的人无法忍受!难道能不考虑这些,只管把这种会杀人的真理毫不客气地投向他们吗?在上方,是否有一种如托尔斯泰所说的“向爱敞开”的真理呢?在他成熟时期的著作中,爱是真理的火炬。在他晚年的作品中,爱是一种从上方投下的光芒,是一种照到人生又不与人生掺和的恩惠的光。 在《复活》中,我们看到了它,看到这种信仰统治着真实,但又立于现实之外。托尔斯泰所描绘的那些人,每当他分别来观察他们时,一个个既十分地虚弱又非常地平庸,一旦他以抽象的方法去想像时,这些人物立刻具有神明般的圣洁了。 在托尔斯泰的日常生活中,同他在艺术中所表现出来的这种同样的不一致也显而易见,而且还表现得更加残酷。托尔斯泰徒劳地知晓爱要求他所做的是什么,因为他总是另做一套,他并不依照上帝生活,而是依照世俗生活。那真正的爱,去哪儿找?它有着各种各样的面孔而且是相互矛盾着的,你又怎么去加以区别?是他的家庭之爱还是全人类之爱?……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天,他仍徘徊在这两者之间。 如何找到解决的办法?——托尔斯泰没有找到。让那些高傲的知识分子去鄙夷地评判他吧。当然,他们倒是找到了解决办法,他们握着真理,而且对此深信不疑。在这帮人看来,托尔斯泰是个脆弱的人,是一个感伤的人,是不能当作榜样的。 无疑,托尔斯泰不是他们所能依循的榜样:那些人的生命力很弱。托尔斯泰不属于任何教派,不是“犹太僧侣”,也不是“伪善者”。托尔斯泰只跟普通人说话,他不跟思想的特权者们说话。他是良知的代表。他能说出这些普通人在想的事,以及我们害怕在心中看到的东西。对于我们来说,他不是一个骄傲自大的大师,不是以其艺术与才智而高高在上的高傲的天才。他是“我们的兄弟”。 1911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