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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在浪漫主义的夕

书名:恶之花 作者:夏尔·波德莱尔 本章字数:11708

更新时间:2014年12月31日 22:59


第七章在浪漫主义的夕照中

  文学史家一般认为:1820—1830年是法国浪漫主义运动的极盛期。

  当波德莱尔于 1845年前后登上文坛的时候,法国文坛上已是另一番天

  地。他发现,曾经是轰轰烈烈、所向披靡的浪漫主义运动失去了锋芒,仿佛

  “强肾之末,势不能穿鲁缟”,在卷土重来的伪古典主义面前颇露出些窘态。

  诗人和公众似乎都累了,倦了,有一些批评家出来宣布浪漫主义已经名存实

  亡,更多的人则在报刊上撰文,力陈其弊,总之,“很少有人愿意赋予这个

  词以一种实在的、积极的意义”⑥。然而,波德莱尔恰恰是这很少的人中的一

  个,他不相信,“有一代人会为了一面没有象征意义的旗帜而同意进行几年

  论战”①。其生也晚。当拉马丁陶醉于《沉思集》的“空前的、普遍的成功”

  的时候,波德莱尔还在母腹中焦急地等待着出生。他没有目睹浪漫主义的辉

  煌的日出,但是他曾经感受过日上中天时的炎热。而今他登上了文坛,面对

  着萧然残照,他的脑海中不禁涌起瑰丽炽热的想象,他更想从中发现“新的

  震颤”,重新赋予浪漫主义这个词以“一种实在的、积极的意义”。1862年

  月 12日,波德莱尔发表了一首十四行诗,题为《浪漫派的夕阳》:

  初升的太阳多么新鲜多么美。

  仿佛爆炸一样射出它的问候!

  怀着爱情礼赞它的人真幸福,

  因为它的西沉比梦幻还光辉!

  我记得!..我见过鲜花、犁沟、清泉,

  都在它眼下痴迷,像心儿在跳

  快朝天边跑呀,天色已晚,快跑,

  至少能抓住一缕斜斜的光线!

  但我徒然追赶已离去的上帝;

  不可阻挡的黑夜建立了统治,

  黑暗,潮湿,阴郁,到处都在颤抖,

  一股坟墓味儿在黑暗中飘荡,

  我两脚战战兢兢,在沼泽边上,

  不料碰到哈蟆和冰凉的蜗牛。

  原诗发表时,出版者在最后一行诗下附了一条小注,其文曰:

  早在古典主义者、浪漫主义者、现实主义者、绮丽派之间的争吵前几个世纪,就已

  经有了“愤怒出诗人”这句话..很明显,“不可阻挡的黑夜”云云,是波德莱尔先生对

  文学现状的特点的概括,而“蛤蟆”和“冰冷的蜗牛”则指的是与他属于不同流派的作家。

  这首十四行诗作于 1862年,原为充当夏尔·阿斯里诺先生的《浪漫派诗文简编》一

  ⑥见《波德菜尔全集》第二卷,第 665页。

  ①见《波德莱尔全集》第二卷,第 420页。

  书的收场诗。这本书没有出版,原有岱奥多·德·邦维尔先生的十四行诗《浪漫主义的日出》作为开场诗。

  据考证②,这篇小注的第一段文字出自波德莱尔本人之手,所谓“与他属于不同流派的作家”指的是当时专以描摹丑陋场景为能事的现实主义作家,也就是波德莱尔所说的“常情常理派”。出自出版家布莱一马拉西之手的第二段给人以想象揣摩的空间,一本《浪漫派诗文简编》以旭日为序,以夕阳为跋,中间会有多少明暗的擅递和冷暖的消长啊!波德莱尔无意中担起了为浪漫主义运动作总结的任务。

  《浪漫主义的夕阳》清楚地表明了波德莱尔对浪漫主义运动的怀念、对

  文坛现状的鄙夷以及他那种无可奈何却又竭力想推陈出新的心情。法国的浪

  漫主义运动曾经有过光荣的日子,然而,1830年七月革命之后,当年戈蒂那

  身穿红背心大闹法兰西喜剧院的那种狂热和激情已逐渐冷却,曾经充满了希

  望的文学革命也很快露出衰颓的光景,这不能不使彼德莱尔环顾左右,有不

  胜今昔之感。他在《论泰奥菲尔·戈蒂耶》一文中写道:“任何一位醉心于

  祖国荣光的法国作家,都不能不怀着骄傲和遗憾的感情回首眺望那个时代,

  那时处处都潜伏着蕴含丰富的危机,那时浪漫主义文学是多么蓬勃有力地发

  展着。”①“骄傲和遗憾”,正是波德莱尔灌注在这首诗中的感情。他骄傲,

  因为那个时代升起了那么多璀璨的明星,它们的光芒给法国文学带来了那么

  强大的活力;他遗憾,因为物换星移,那个时代毕竟过去了,接踵而至的是

  “不可阻挡的黑夜”,次日的黎明将宣告怎样的一天?是晴?是阴?是雨?

  法国的诗歌面临着转折的关口,似乎隐隐约约地传来了对新人的呼唤。从描

  写转向暗示,从比喻转向象征,从情感转向精神,从造型转向音乐,难道这

  将是法国诗走向现代的路口吗?无论是诗坛的盟主雨果,还是批评的权威圣

  勃夫,仿佛都还陶醉在昔日的荣光里。

  法国浪漫主义文学的全盛期是 19世纪二三十年代。1820年 3月,拉马

  丁发现《沉思初集》,史称“浪漫主义诗歌的第一次表现”;1827年,雨果

  发表了讨代伪古典主义的檄文《〈克伦威尔〉序言》,浪漫主义运动开始有

  了自己的宣言和领袖,前后几年工夫,犹如风起云涌,名篇佳什接踵而至,

  蔚为壮观,例如雨果的《颂歌集》(1822),《东方集》(1829),拉马丁

  的《诗与宗教的和谐》(1830),维尼的《摩西》和《埃洛阿》(1824),

  《散一马尔斯》(1826),缪塞的《月光谣》(1829),大仲马的《亨利三

  世和他的宫廷》(1829),等等,面目一新的浪漫主义文学一扫伪古典主义

  的腐朽、封建理智的干瘪和第一帝国时代的僵死的形式,真是“忽如一夜春

  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法国文坛顿时改变了面貌。到了 1830年初,雨果

  的《艾纳尼》上演,更是彻底摧毁了伪古典主义的堡垒,使这“一个类似文

  艺复兴的运动”达到了令人眩目的顶峰。紧接着是杰作迭出,雪片儿似地飞

  来,令人眼花绦乱,目不暇接,例如雨果的《巴黎圣母院》和《秋叶集》(1831),

  《黄昏之歌》(1835),《心声集》(1837),《吕意·布拉斯》(1838),

  《光与影》(1840);缪塞的《纳穆娜》(1832),《罗拉》(1833),《罗

  朗查丘》(1834),《四夜》(1835—1837);拉马丁的《约瑟兰》(1836),

  ②同上。

  ①见《波德莱尔全集》第一卷,第 1122页。

  《天使滴凡》(1838);维尼的《斯岱洛》(1832),《查铁敦》(1834),《狼之死》(1838);戈蒂耶的《莫班小姐》(1835),等等。自我表现与自我崇拜,感情的充沛与抒发,语言的夸张与怪诞,对理想的追求,对奇特事物的爱好,对异国风情的向往,总之,对一切束缚个性和自由的陈规旧习的冲决,成了这二十年间文学王国的君主。然而,浪漫主义运动在顶峰上停留的时间并不长,《欧纳尼》上演(1830年 2月 25日)后不久,七月王朝的建立就一下子打折了这些在高空中翱翔的雄鹰的翅膀,使他们一个个朝着平庸而又肮脏的土地跌了下去,然后各自走上了不同的道路。根据作家兼评论家马克西姆·杜刚的观察,浪漫主义运动从 1840年起就进入尾声了,他说:“这时期,即 1840—1841年间,庙堂开始出现裂缝。那些高大的塑像依然闪闪发光,例如拉马丁,维克多·雨果,大仲马,阿尔弗莱德·德·维尼,泰奥菲尔·戈蒂那,阿尔弗莱德·德·缨塞,头上依然罩着金光,其光荣还无人提出异议。但是,那些陪伴着他们的低一等的、在他们的名声里钻来钻去的作家们却越来越不行了,似乎他们的观念的激烈更增加了他们的弱点。” ②杜刚的说法看似严峻,其实还算客气,因为这些大师的光荣还是昔日的光荣,进入四十年代,他们就很少增添什么东西了。雨果自 1840年出版《光与影》之后就暂时沉默了,忙于政治活动;1843年他的剧本《城堡里的伯爵》演出失败,被史家看作浪漫主义运动结束的标志,而可以提供佐证的还有,仅仅一个月后,朋萨尔的古典主义悲剧《吕克莱斯》演出大获成功。自称第一个“使诗走下巴纳斯山”和“把人的心弦本身给予缪斯”的拉马丁,1838年发表长诗《天使谪凡》之后就搁笔了,实际上作为诗人已不复存在。以塑造孤做坚忍的诗歌形象著称的维尼也已遁入象牙之塔,缠绵病榻,在忧郁中撰写回忆录和出入社交界。浪漫主义的“顽皮的孩子”缪塞早已写出他的主要作品,只是偶尔再写些小说和剧本。当年为《欧纳尼》大喊大叫的急先锋戈蒂耶,早在 1832年就开始宣扬“为艺术而艺术”了。法国诗坛上一时竟有人去楼空之感,人们进入了一个彷徨、徘徊、探索、尝试的时期,“诗坛上再无流派的约束”①。

  圣勃夫曾经这样概括浪漫主义运动在诗歌方面的抱负:“给法国诗歌以真实、自然和亲切,同时,重新教会它正确地表达它已经忘却了一个多世纪的东西,还要教会它那么多别人尚未对它说过的东西;使它表达出灵魂的骚乱和最微不足道的思想的色彩;使它不仅仅用颜色和形象,而且有时还要用一种简单的、恰当的音节配合来反映自然;使它显现在轻松的幻想之中,随意剪裁并赋予它一种更加轻巧的精致;使它在众多的巨大主题中具有一种集体的行进步伐,使诗节像舰队一样游弋,或使这支舰队升入高空,就像它有翅膀一样;在颂歌中,使人联想到雄伟的当代音乐,而诗本身并不受到更大的损害..”②活跃在 1819年至 1830年间的那些诗人们,年少气盛,感觉敏锐,抓住了复辟时代最紧迫的问题,即自由主义,在诗界掀起了一场革命。他们的抱负很大,也的确改变了法国诗歌的面貌,并且产生了比现实主义更为深远的影响,然而,他们这支队伍并非步调一致的队伍,他们的目标并非众矢一的的目标,因此,当他们在政治上受到挫折、感到失望的时候,他们

  ②见《波德莱尔全集》第二卷,第 110页。

  ①转引自 Andzé Ferran:L′eSthétique de Baudelaire,P. 77,NiZet,1968。

  ② Sainte-Beuve:Les Causeriesdu Lundi,P. 75,Les Fréres Garnier,1948。

  思想上的极端和方法上的偏颇也就暴露出来,并导致某些消极的后果。因此,浪漫主义运动的胜利,就其本身来说,并不巩固,其对法国诗歌所作出的承诺在很大程度上并没有兑现。

  浪漫主义运动过分地强调个人感情的挖掘和流露,结果导致了感情的浮夸和泛滥,矫揉造作取代了天真和诚挚;不适当地突出自我表现,促使文学中的个人主义恶性膨胀,用崇拜自我代替了对社会和他人的探索及研究;片面地夸大诗人的社会作用,以人类导师自许,又使诗歌中充满了空洞的高调和盲目的乐观。

  年之后,在个人主义的浪潮中,年轻一代的文人在强调自由和感觉

  的口号下,盲目追求新奇和刺激,使本来就存在于法国文学中的神怪幻觉作

  品更变本加厉地发展起来。“自十八世纪末起,一股幻觉之风就从英国刮到

  法国。自 1797年起到 1803年止,这期间小说中充斥着妖魔和吸血鬼。

  此风在帝国时代一度消失,1815年后复又兴起。” ③。1830年至 1833年间,

  更有英国的理查森和德国的霍夫曼的作品被翻译介绍到法国,更助长了这种

  风气,颓风所至,连雨果、巴尔扎克、梅里美、乔治·桑这样一些作家都未

  能幸免。大作家也许有能力“取其精华,去其糟粕”,而追随其后的众多二

  流作家大概就只能步入歧途了。

  波德莱尔的《浪漫派的夕阳》描绘的正是浪漫主义在 1840年之后的这种趋向衰败的景象。

  其实,浪漫主义文学的这种颓势,已不再是当时文坛上慧眼独具的人才

  能看到的了。《城堡里的伯爵》的失败是在 1843年,然而在此之前若干年,

  已经出现了回到古典主义上去的苗头。1837年,女演员拉赛尔首演拉辛的《费

  德尔》,获得巨大成功,从此声名大噪,是缪塞首先撰文表示热烈祝贺并给

  予高度评价。1840年初,一位名叫肖德才格的批评家在《艺术家》杂志上撰

  文宣称:“当代文学的重要性日益减少。书局里和书店里徒然地堆着大批新

  书,公众无动于衷,表示冷淡。充其量只有几个无所事事的女人或逃学的学

  生匆匆看上一小时这种苍白的、乏味的作品。”①所谓“当代文学”,当然指

  的是与古典主义文学相对的浪漫主义文学。他在 1841年出版的《论法国当代

  作家》一书中尖锐地指出:“倾吐私衷”和“发泄感情”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他认为浪漫派没有实现自己的诺言,没有“回答普遍的要求”,批评浪漫派

  过分地推崇自我:“他们幻想着在琴弦上歌唱自己,把自己当作他们的大话

  的唯一主题,洋洋自得地颂扬他们生活中的最微不足道的事情;他们像一个

  画家一辈子不知疲倦地以一百种方式画自己..他们临泉自赏..永远是

  我,总是我,我歌唱,我旅行,我爱,我哭,我痛苦,我嘲弄,我辱骂宗教

  或者我祈祷上帝..”②语言不免尖刻,说的却的确是实情。肖德才格是一位

  偏于保守的批评家,但是他的意见却很有代表性,为不止一位浪漫派作家所

  证实。

  不过,运动虽然是失去势头,但运动的主将们仍然健在,甚至正当盛年,

  他们仍然是一代文学青年崇拜的偶像和学习的楷模。因此,1840年那一代的

  青年仍然是在浪漫主义的氛围中成长起来的。

  ③ Sainte-Beuve,Les Causeriesdu Lundi.P. 77-78. Les Fré

  ① Andté Ferran:L′esthétique de Baudelaire,

  ②转引自 André Ferran:L′esthétique de Baudelaire,

  波德莱尔是个“世纪儿”,尽管他的“摇篮靠着一个书柜”,里面放着

  《百科全书》,他仍然被浪漫主义这“美的最新近、最现时的表现”所征服。

  如同大多数复辟时代的青少年人一样,他也把夏多布里昂当作自己的导师,

  岁时就感到正在步步接近深渊,对勒内的叹息心领神会;拉马丁的《沉思

  集》拨动了千万人的心弦,也在他的心头唤起对“永恒”与“和谐”的向往;

  至于雨果的诗篇,中学生波德莱尔更是反复吟诵,不绝于口,虽然他对

  年以后热衷于政治活动的雨果颇有微词,两人的美学思想也大相径庭,但对

  于《心声集》、《秋叶集》、《黄昏之歌》和《光与影》这些浪漫主义杰作,

  他却始终怀有一种崇敬和向往的感情。浪漫派作家中对波德莱尔影响最大的

  要算是圣勃夫和戈帝耶了。圣勃夫的小说《情欲》第一次使波德菜尔在痛苦

  和快乐之间建立了联系,学会了把痛苦变成“真正的快乐”。圣勃夫的细腻

  的自我心理分析和自我精神反省,他对古典诗歌的爱好(例如对格律谨严、

  形式完美的十四

行诗),都给波德莱尔留下深刻的印象。至于《约瑟夫·德

  洛姆的生活、诗歌和思想》更被他称为“昨日之《恶之花》”,波德莱尔也

  乐于承认③。或是出于批评家的短视,或是出文人的嫉妒,圣勃夫不大看重这

  位在诗歌上远远超过他的年轻人,但波德莱尔却毕生将他视为师长。戈蒂耶

  也是以导师的面目出现的。把他和波德莱尔联系在一起的,是对艺术美即形

  式美的追求,不过,波德莱尔并没有跟随他走上“为艺术而艺术”的道路,

  只是在形式方面肯下苦功夫罢了。他直接得益于戈蒂耶的,也许是后者对巴

  黎这座现代大都会的描绘,那种阴暗、冰冷的笔调显然与《巴黎风物》有着

  某种联系。此外,波德莱尔还是英国文学和德国文学的爱好者。英国的拜伦

  和雪莱,是他最喜欢的诗人,他在拜仑身上看重的是反抗和自由的精神,他

  认为拜伦“出色地表达了激情的谴责性部分”,他“发出的辉煌的、耀眼的

  光芒,照亮了人心中潜伏着的地狱”。德国的浪漫派作家霍夫曼则把他引入

  一个充满灵与肉、天与地、人与自然相互应和的神秘天地。美国的爱伦·坡

  更是波德莱尔精神上的兄弟。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波德菜尔决心赶在日落之前,“抓住一缕斜斜的光线”。他抓住了。这一缕仍然灿烂的余晖在他的手中化作一片光明,“灼热闪烁,犹如众星”,在人们的心灵中激起“新的震颤”。他的《恶之花》就像笼罩在一片浪漫主义的夕照中的一朵金蔷薇,新奇,美丽,迷人。

  根据法国当代批评家维克多·布隆贝尔的说法①,法国的浪漫主义有四个基本的主题(包括正题和反题):孤独,或被看作痛苦,或被看作赎罪的途径;知识,或被当成快乐和骄傲的根源,或被当成一种祸患;时间,或被看作未来的动力,或被看作解体和毁灭的原因;自然,或被当成和谐与交流的许诺,或被当成敌对的力量。

  《恶之花》保留了这些基本的主题,而且令人惊异的是,几乎都是在反题中发掘和展开。孤独感,流亡感,深渊感,绝望感,流逝的时光,被压抑的个性及其反抗,对平等、自由、博爱的渴望,社会和群众对诗人的误解,等等,无一下带有浪漫主义的典型色彩。

  《信天翁》从主题到风格,都纯然是一首浪漫主义的诗:

  ③转引自 André Ferran:L′esthétiaue de Baudelaire,

  ① 1865年 3月 15日波德莱尔致圣勃夫书。

  水手们常常是为了开心取乐,

  捉住信天翁,这些海上的飞禽,

  它们懒懒地追寻陪伴着旅客,

  而船是在苦涩的深渊上滑进。

  一当水手们将其放在甲板上,

  这些青天之王,既笨拙又羞惭,

  就可怜地垂下了雪白的翅膀,

  仿佛两只桨拖在它们的身边。

  这有翼的旅行者多么地靡萎!

  往日何其健美,而今丑陋可笑!

  有的水手用烟斗戏弄它的嘴,

  有的又跤着脚学这残废的鸟!

  诗人啊就好像这位云中之君,

  出没于暴风雨,敢把弓手笑看;

  一旦落地,就被嘘声围得紧紧,

  长羽大翼,反而使它步履艰难。

  巨大的飞鸟,异域的海洋,暗示出流亡的命运;鲜明的对比,贴切的比喻,直接展示出诗人的厄运,尤其是“诗人啊就好像这位云中之君..”这样的明喻,明白无误地揭出诗的主旨。从主题到手法,到色彩,都使这首诗与一首慨叹诗人命运的浪漫派诗歌无异。当然,诗中将大海比作“痛苦的深渊”,读来令人谏惧,已经透出波德莱尔式的阴冷。在《祝福》一诗中,波德莱尔把诗人比作儿童,生来就饱受不被理解之苦,但是他把痛苦看作疗治不幸的“圣药”和“甘露”,坚信诗人将因此而受到上帝的眷顾。在《死后的悔恨》一诗中,诗人更把希望寄托于死后世人(他的情人)的悔恨,这首十四行诗收尾的两节三行诗写道:

  而坟墓,我那无边梦想的知己,

  (因为啊坟墓总能够理解诗人〕

  在邪不能成眠的漫漫长夜里,

  将对你说,“你这妓女真不称心,

  若不知死旨的悲伤,何用之有?

  ———蛆虫将如悔恨般啃你的皮肉。

  诗人的谴责虽然有希望作为后盾,但他毕竟只能向坟墓倾吐自己的“无边的梦想”,这不禁令人想起浪漫主义先驱夏多布里昂的《墓中回忆录》。

  《献给美的颂歌》也是一首具有浪漫主义特色的诗篇。那强烈的、无处不在的对比特别引人注目:天空和深渊,善行和罪恶,夕阳和黎明,欢乐和灾祸,恶魔的目光和神圣的目光,使英雄变得怯懦和使儿童变得勇敢,美来自天上还是来自地狱,等等,这种两两相对的形象和意念像瀑布一样倾泻而下,一直持续到终篇,逼得人想到雨果的著名的对照原则。波德莱尔的一首无题小诗(《恶之花》第 99首)更给人一种雨果式的亲切感:

  我没有忘记,离城不远的地方,

  有我们白色的房子,小而安详;

  两尊石膏像,波莫娜和维纳斯,

  一片疏林遮住了它们的躯体。

  在傍晚的时候,太阳流金泛彩,

  光线在玻璃上变成了碎块,

  它像在好奇的天上睁开双眼,

  看着我们慢慢地、默默地晚餐,

  大片大片地把它美丽的烛光

  洒在粗糙的桌布和布窗帘上。

  恬淡,素雅,一派田园风光中充溢着柔情谴绻的眷恋。这里波德莱尔向他母亲倾吐的心里话。不粉饰,去雕琢,一片天籁,这不正是浪漫派诗人孜孜以求却往往失之过火的东西吗?

  浪漫派还有一个心爱的主题,那就是对于魔王撒旦的赞颂或谴责。他们沿着弥尔顿的《失乐园》开辟的道路,把撒旦看作是反抗的精灵、智慧的代表和光明的使者。或者,他们遵循歌德的《浮士德》的方向,把撒旦看作对人的尊严的不可抗拒的诱惑、腐蚀和毁灭。波德莱尔在这个主题上表现出强烈的浪漫主义精神。他即有对恶魔的崇拜,致力于表现“恶的奇特的美”,又有对恶魔的恐惧,其中掺杂着无可奈何的屈服。前者如《唱给撤旦的祷文》。波德菜尔在诗中祈求撒旦怜悯他的“无尽的苦难”,最后做了这样的祷告:

  撒旦啊,我赞美你,光荣归于你,

  你在地狱的深处,虽败志不移,

  你暗中梦想着你为王的天外!

  让我的灵魂有朝一日憩息在

  智慧树下和你的身旁,那时候,

  枝叶如新庙般荫蔽你的额头!

  而后者则有《毁灭》这样的诗,把诱惑中的欢乐当作远离上帝的痛苦,流露出一种欲罢不能的情绪,从而陷入被恶魔毁灭的恐惧之中:

  魔鬼不断地在我的身旁蠢动,

  像摸不着的空气在四周荡漾;

  我把它吞下,胸膛里阵阵的痛,

  还充满了永恒的、罪恶的欲望。

  它知道我酷爱艺术,有的时候

  就化作了女人最是妩媚妖烧,

  并且以虚伪作为动听的借口,

  让我的唇习惯于下流的春药。

  就这样使我远离上帝的视野,

  并把疲惫不堪、气喘吁吁的我

  带进了幽深荒芜的厌倦之原,

  在我的充满了混乱的眼睛里,

  扔进张口的创伤、肮脏的衣衫,

  还有那“毁灭”的器具鲜血淋漓!

  恶魔无处不在,狡猾地投人所好,阴险地张开诱惑的罗网,而落入圈套的人则在欢乐中遭到毁灭,这种过程在诗中被揭示得异常清晰,尤其难得的是,被诱惑者具有清醒的恶的意识,对犯罪心理进行了深入、细致而有步骤的分析。这也许是波德莱尔比先前的浪漫派诗人高明的地方。在《魔鬼附身者》、《薄暮冥冥》等诗中,也都于清晰的描绘中见出深刻的分析。

  远行,逃逸,怀旧,异国情调,是《恶之花》的重要主题,也是浪漫主义诗歌的基本主题。波德莱尔并没有在很多地方留下足迹,相反,他也许是当时的诗人中旅行最少的人。他只是在巴黎这座“病域”中频繁地更换住所,他那些神奇瑰丽的旅行都在头脑中进行。当然,他有过一次不情愿的远航,虽然他中途匆匆返回,却给他带来了意料之外的“财富”,使他生出无穷无尽的幻想。于是,大海,航船,海鸟,香料,远古,异域,等等,就都成了他心爱的形象和梦幻的天地。而巴黎,正是他想要逃离的罪恶渊薮;而时代,正是他想要挣脱的镣铐枷锁。波德菜尔写过这样一首无题诗:

  我爱回忆那没有遮掩的岁月,

  福玻斯爱给其雕像涂上金色。

  那时候男人和女人敏捷灵活,

  既无忧愁,也无虚假,尽情享乐,

  多情的太阳爱抚他们的脊梁,

  他们就显示高贵器官的强壮。

  库珀勒也慷慨大方,肥沃多产,

  并不把子女看成过重的负担。

  却好像心存广博之爱的母狼,

  让普天下吮吸她褐色的乳房。

  男子汉个个优雅健壮,有权利

  因拜他为王的美大洋洋得意;

  她们是鲜果,无损伤也无裂口,

  让人直想咬那光滑致密的肉。

  今日之诗人,倘若他要想象出

  这种天赋的伟大,倘若置身于

  男人和女人露出裸体的场面,

  对着这惊恐万状的阴暗画卷,

  会感到阴风冷气裹住了魂灵。

  啊,因没有衣衫而悲伤的畸形!

  啊,可笑的躯干!胸膛必须遮掩!

  啊,真可怜,弯曲,松弛,大腹便便!

  你们这些孩子,被冷酷泰然的

  “实用”之神用青铜的襁褓裹起!

  还有你们女人,唉,蜡一般苍白,

  放荡养活你们,又把你们损害,

  而你们处女,继承母亲的罪孽,

  还有那多生多产的一切丑恶!

  我们是一些已被腐化的民族,

  确有这种美女古人不曾目睹:

  面孔因为心脏的溃疡而憔悴,

  如人所说,一种萎靡忧郁的美:

  然而我们迟生的缪斯的发明,

  永远也阻止不了患病的生灵

  向青春致以发自内心的敬意,

  ——圣洁的青春,举止纯朴,面容甜蜜,

  清澈明亮的眼睛若流水无殒,

  她无忧无虑、像蓝天、飞鸟、鲜花,

  将在万物之上倾注她的芬芳,

  她的甜蜜的热情和她的歌唱!

  礼赞青春,缅怀远古,鄙夷当代,使波德莱尔的这首无题诗洋溢着浓烈

  的浪漫主义情调。尤其是“失去的乐园”这个曾经激动过古往今来无数诗人

  的主题,在浪漫主义风行的时代激起了更为强烈的普遍共鸣。波德莱尔说过:

  “任何一位抒情诗人,最终注定要踏上返回失去的乐园的道路。” ①这里的“行

  情诗人”显然可以读作“浪漫派诗人”。而在波德莱尔的诗中,这一主题则

  以更为鲜明的对比和散文化的诗句,表达出怀旧情绪的激烈,又因为诗中寄

  寓了希望而显露出批判的锋芒。

  其它如“时间”、“自然”等主题,也都在《恶之花》中占有重要地位,

  并且都蒙上了一重浪漫主义夕阳的余晖。总之,《恶之花》的浪漫主义色彩

  随处可见,非此“主题”一项。然而,这是一片在夕照中开放的花朵,它们

  不是高扬着头,轻快地迎风摇摆,而是微微垂首,陷入痛苦的沉思。

  波德莱尔是一位经历了两次社会革命的浪漫主义者,较之前辈或兄长,他对浪漫主义的理解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他并未亲身经历 1830年七月革命,也没有体验过二三十年代的那些浪漫主义者的狂热和激情,但是他对七月革命后浪漫派的迷惘和消沉却有着切身的体验和深刻的感受。波德莱尔是在浪漫主义的颓风中成长起来的。早在 1838年,他才 17岁,就敏锐地感觉到当时文坛上的一切“都是虚假的、过分的、怪诞的、浮夸的..” ①他在写于 40年代初的中篇小说《舞女芳法罗》中对浪漫主义的弊病进行了清算,借主人公之口说道:“可怜我吧,夫人,更确切他说,可怜我们吧,因为我有许多跟我一样的弟兄;是对所有的人的恨。对我们自己的恨,使我们说了这

  ① Victor Brombert:Gustave Flaubert per lui-meme,Seuil,1971.

  ①见《波德莱尔全集》,第二卷,第 167页。

  么多谎话。我们不能通过自然的途径变得高贵和美,我们感到绝望,这才把我们的脸涂得稀奇古怪。我们一心一意地矫饰我们的心,用显微镜研究它的可憎的赘瘤和见不得人的疵点,并且恣意夸大,因此,我们不能用其他人所用的那种语言说话。他们为生活而生活,我们却为认识而生活。这就是奥秘所在。..我们像疯子一样地进行心理分析,越想了解就越疯得厉害..”①这是 30年代后期登上文坛的那些浪漫派的自白,也是一代青年的绝妙的心灵画像。波德莱尔是过来人,既有深切的体验,又有清醒而冷静的目光,尤其有一种无所畏惧的分析精神,所以他能够做出这样鞭辟入里的批评。

  斯丹达尔曾经给浪漫主义下过一个著名的定义:“浪漫主义是为人民提供文学作品的艺术。这种文学作品符合当前人民的习惯和信仰,所以它们可能给人民以最大的愉快。”②波德莱尔继续并且深化了斯丹达尔的这种观念,对浪漫主义提出了新的理解:“对我来说,浪漫主义是美的最新近、最现时的表现。”所谓“最新近、最现时”,就是当时人们的生活、社会的脉搏、时代的精神。因此,他认为,需要给浪漫主义灌注新的生命,关键并不在于主题的选择、地方的色彩、怀古的幽情、准确的真实,而在于“感觉的方式”,即新鲜的感受,独特的痛苦,对现代主活的敏感,即勇于挖掘和表现现代生活的英雄气概。他指出:“谁说浪漫主义,谁就是说现代艺术,——也就是说:各艺术包含的种种方法所表现的亲切、灵性、颜色、对无限的渴望。”因此,不能在外部寻找浪漫主义,只有在内部才能找到它①。

  《恶之花》在浪漫主义的夕照中开放,具有诡奇艳丽的色彩和神秘幽远的意境。其诡奇艳丽,可以说占尽浪漫主义的外部风光,而其神秘幽远,则可以说深得浪漫主义的内里精髓。例如《信天翁》一诗,“船在苦涩的深渊上滑进”就展现出一个极富联想的形象,透出了不同于浪漫主义的异响。在《献给美的颂歌》中,诗人于一系列鲜明的对比之外,在美的饰物中发现了“恐惧”和“谋杀”这两个怪物,暗示出诗人对追求美所感到的绝望和悲观,使这首诗获得了象征主义的特色。我们在《灯塔》、《墓地》、《鬼》、《忧伤与漂泊》、《远行》诸诗中,也可以看到同样的情况。这样,波德莱尔就在浪漫主义的躯体上注入了象征主义的血液,使浪漫主义的主题、色彩和情调在更深刻、更隐秘的程度上被更有力地表现了出来。波德莱尔终于赋予了浪漫主义这个词以“一种实在的、积极的意义”。

  波德菜尔曾经严厉地批评过浪漫主义,但是他从来也没有否定过浪漫主义。他在精神上始终保持着浪漫主义的锐气,是一个挽狂澜于既倒、并且能够继往开来的浪漫主义者。也许正是为此,福楼拜才对波德莱尔说:“您找到了使浪漫主义恢复青春的方然而,恢复了青春的浪漫主义已不完全是原来的浪漫主义了,它有了新的面貌、新的目光、新的感觉、新的精神了。

  ① 1838年 8月 3日彼德莱尔致母亲扎

  ②见《波德莱尔全集》第一卷,第 559—560页。

  ①见所著《拉辛与莎士比亚》,王道乾译。上海译文出版社 1979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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