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4年12月31日 22:59
中看到了“诗意”,从容纳着工厂的浓烟的天空中感到了“愤怒和怨恨”,而石头的建筑、林立的脚手架等等,都是文明的“痛苦而光荣的装饰”①。他曾经为贡斯当丹·居伊,一位以画巴黎景物、人物著名的画家,写下这样满怀激情的语句:“他出门了!他看着生命力的长河在流动:波澜壮阔,闪闪发光。他欣赏着大都会生活的永恒的美和惊人的和谐。这种和谐神奇地保持在人类自由的动荡之中。他观望着大都市的风光,那浓雾抚摩着的、阳光照射着的石头的风光..”①而在《恶之花》中,波德莱尔却增添了现实主义的细节描写,着力在城市的阴暗面中发掘诗意,从而更深刻地暴露出巴黎这座病城的灵魂。在他的笔下,工厂的浓烟变成“煤烟的江河高高地升上天外”(《风景》),在穷人聚居的古老郊区,破屋上的百叶窗变成了“遮蔽秘密淫荡”的屏障(《太阳》),街道是阴郁的,像老人的皱纹,却又嘈杂得震耳欲聋,路灯闪烁着发红的光,照着泥泞的曲巷..这是彼德莱尔笔下的巴黎,是穷人居住的巴黎,是巴黎的郊区,是辉煌灿烂的巴黎的反面。那乞丐、老人、老太婆、拾破烂的、筋疲力尽的工人、钻研竟日的学者,还有偷儿、骗子、赌徒、娼妓,就是这座城市的居民。波德莱尔既描绘了他们一天的结束(《薄暮冥冥》),也描绘了他们的一天的开始(《晨光熹微》)。在《晨光熹微》一诗中,那曙光初照、城市渐渐醒来的景色充分地显示了诗人观察的敏锐和感觉的细腻,闪耀着现实主义的光彩:
晨光熹微
起床号从兵营的院子里传出,
而晨风正把街头的灯火吹拂。
这个时辰,邪恶的梦宛苦群蜂,
把睡在枕上的棕发少年刺疼;
夜灯有如发红的眼,游动又忽闪,
给白昼缀上一个红色的斑点;
灵魂载着倔强而沉重的躯体,
把灯光与日光的搏斗来模拟;
像微风拂拭着泪水模糊的脸,
空气中充满飞逝之物的震颤,
男人倦于写作,女人倦于爱恋。
远近的房屋中开始冒出炊烟。
眼皮青紫,寻欢作乐的荡妇们,
还在张着大嘴睡得又死又蠢;
穷女人,垂着干瘪冰冷的双乳,
吹着残火剩灰,朝手指上哈气。
产妇们的痛苦变得更加沉重;
①亚伯和该隐的故事见《圣经·创世纪》第四章。
①见《波德莱尔全集》第二卷,第 666—667页。
像一声呜咽被翻涌的血噎住,
远处鸡鸣划破了朦胧的空气;
雾海茫茫,淹没了高楼与大厦,
收容所的深处,有人垂死挣扎。
打着呃,吐出了最后的一口气。
冶游的浪子回了家、力尽筋疲。
黎明披上红绿衣衫,瑟瑟发抖,
在寂寞的塞纳河上慢慢地走,
暗淡的巴黎,揉着惺松的睡眼,
抓起了工具,像个辛勤的老汉。
这是一个冰冷的早晨,开始劳动的早晨,一日之计在于晨,早晨从来都是与希望同来的,然而,波德莱尔笔下的早晨却是一个没有太阳的早晨,只有劳动而没有希望。这首诗写于四十年代初,它所创造的氛围,与波德莱尔在论皮埃尔·杜邦的文章中对工人的悲惨处境的描绘,具有异曲同工之妙,而且别具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
关于七月王朝和第二帝国的社会风气。从街垒战中诞生的七月王朝,
是大资产阶级篡夺了革命果实的产物,它的标志是银行家的钱柜,它的口号
是“发财”和“中庸之道”,它的性格特点是“猥琐,,和“平庸”,总之,
这是一个”重商重利的世纪”②,第二帝国则是资产阶级飞扬跋扈的时代,经
济的一度繁荣曾经给人们带来某种虚假的乐观主义,政治上却以“沙威无处
不在”①为特征。资本主义的发展,使一切都成为利润的奴隶,整个社会都淹
没在拜金主义的冰水之中,极严重地败坏了人们的精神和彼此间的关系。波
德莱尔曾在他的文论中一针见血地指出:“当财富被表现为个人的一切努力
的唯一的、最后的目的时,热情、仁慈、哲学,在一个折中的、私有制的制
度中做成人们井同财富的一切,都统统消失了。”①他以鄙夷不屑的口吻称第
二帝国为“绝对陈腐、愚蠢和贪婪的社会” ②。在一片灯红酒绿、歌舞升平的
气氛中,他作出了如下不祥的预言:“世界要完了。..儿子将由于贪婪的
早熟而逃离家庭,不是在 18岁,而是在 12岁;他将逃离家庭,不是去寻求
充满英雄气概的冒险,不是去解救被锁在塔里的美人,不是为了用高贵的思
想使陋室生辉不朽,而是为了作买卖,为了发财,为了和他的卑鄙的爸爸竞
争..而资产者的女儿,..在摇篮里就梦想着自己会被卖到一百万。”这
种对于金钱的崇拜,在《恶之花》中,是通过诗人的悲惨命运来表现的,他
受到家人的诅咒(《祝福》),他受到世人的揶揄(《信天翁》),他的生
活像拾破烂的一样潦倒(《醉酒的拾破烂者》),他竟至于为了糊口而不得
不出卖自己的灵魂和尊严:
②见《波德莱尔全集》第二卷,第 692页。
①见拉法格《文论集》,《雨果传说》,第 66页。罗大冈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
① Bovier-Ahamme:《Moinsd'un demi-siecle》,Europe,avril-mai1967.沙威是雨果的小说《悲惨世界》中的人物,是资产阶级的法律的化身,素以冷酷无情著称。 ②《彼德莱尔全集》第二卷,第 28页。
稻梁诗神
啊我心灵的诗神,口腹的情侣,
当严寒的一月放出它的北风,
在那雪夜的黑色的厌倦之中,
你可有人烘烤你青紫的双足?
那漆黑的夜光穿透了百叶窗,
你能温暖你冻痕累累的双肩?
钱袋空空如同你的口腹一般,
你可会从青天上把黄金收藏?
为了挣得那每晚糊口的面包,
你得像那唱诗童把香炉轻摇,
唱你并不相信的感恩赞美诗,
或像饥饿的卖艺人做尽手脚,
以博得凡夫俗子的捧腹大笑,
君不见你的笑却被泪水浸湿。
《共产党宣言》中指出:“资产阶级抹去了一切向来受人尊崇和令人敬畏的职业的灵光。它把医生、律师、教士、诗人和学者变成了它出钱招雇的雇佣劳动者。”③波德莱尔的这首题为《稻粱诗神》的十四行诗不是提供了一个很好的例证吗?诗人非但失去了灵光,竟然落到了抬破烂者的地步、只能乘着酒兴发泄胸中的郁闷,对无孔不入的第二帝国的密探表示鄙视(《醉酒的拾破烂者》)。总之,波德莱尔用间接的方式、用具体的形象印证了他的直接的议论,从而更生动更鲜明地再现了当时社会风气的一个本质方面。
综上所述,我们从五个方面指出了《恶之花》与现实的社会生活之间的
联系。它没有点明任何时代,它没有写出任何有代表性的姓名,它只是偶尔
提到了巴黎、塞纳河、卢浮宫,但是,它通过暗示、影射、启发、象征、以
小见大等诗的方法,间接曲折地反映出时代的风貌,同时,为了内容的需要,
它并未摈弃写实的白描手法,勾勒了几幅十分精彩的风俗画。《恶之花》展
示的是一幅法国 1848年前后二十余年的历史画卷,我们可以说它不全面,但
我们不能说它不深刻:我们倒似乎可以说,惟其不全面,才愈见出它的深刻,
因为它抓住了时代的灵魂的一个重要侧面,即胜利了的资产阶级和它的一部
分知识分子——“比较正直,比较敏感的人,渴望真理和正义的人,对生活
抱着很大希望的人”①——之间的矛盾。这种矛盾产生了一种精神状态,就是
法国文学史所称的“世纪病”(le mal du siecle)的进一步恶化,其最基
本的症状,是由浪漫派的“忧郁”(la mel ancolie)演化为波德莱尔的“忧
③《波德莱尔全集》第二卷,第 80页。
①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第 253页。
郁”(Le Spleen)。
世纪伊始,斯达尔夫人就提出:“忧郁是才气的真正灵感。谁要是没
有体验到这种感情,谁就不能期望取得作为作家的伟大荣誉;这是此种荣誉
的代价。”①第一位以此为代价赢得荣誉的是夏多布里昂,他的《勒内》表现
了贵族阶级的没落子弟对资产阶级革命又欢迎又恐惧的复杂心理,在成千上
万的同病相怜的人们之中·也在成千上万的资产阶级的最庸庸禄禄的子弟之
中引起强烈的共鸣,成为“整整一代人们的、充满诗意的自传” ②。而波德莱
尔的《恶之花》,则是在资产阶级胜利并且巩固了自己的统治之后,它的一
部分“神经比较敏锐、心地比较纯良”的子弟对丑恶的现实感到幻灭的产物。
“他们在黑暗的生活里迷失了方向,想给自己寻找一个干净的角落”③。而这
恰恰是不可能的,所以不可能,是因为他们不能彻底切断他们与资产阶级的
联系,他们不能脱离资产阶级而归附无产阶级,这是波德莱尔的忧郁的最深
刻的根源。
《恶之花》作为一面魔镜,反映得最深刻、最全面的,正是这种时代的
情绪,它通过富于哲理的沉思和细腻敏锐的感觉,将其集中、浓缩、升华为
忧郁(le spleen)这种精神状态。正如恩斯特·莱诺指出的那样:《恶之花》
是“应时而生”,波德莱尔写了《恶之花》只不过是记下了一种新的精神状
态,这种精神状态散布在当时的氛围中,而他是最杰出的创导者④。在波德菜
尔的笔下,这种精神状态表现为:透不过气来的窒息感,行动上的无能为力,
精神上的孤独,不可救药的厌倦,阴森可怖的幻象,不得不生活的痛苦,等
等。表现忧郁的诗篇很多,难以一一列举,最著名的有《破裂的钟》、《忧
郁之四》、《秋歌》、《纠缠》等。试以裂钟为例,以见一斑:
破裂的钟
又苦又甜的是在冬天的夜里,
对着闪烁又冒烟的炉人融融,
听那遥远的回忆馒馒地升起。
应着茫茫雾气中歌唱的排钟,
那口钟啊真是幸福,嗓子宏亮,
虽然年代久远,却矍铄又坚硬,
虔诚地把它信仰的呼声高扬,
宛若那在营帐下守夜的老兵。
而我,灵魂已经破裂,烦闷之中,
它想用歌声充满凛冽的夜空,
它的嗓子却常常会衰弱疲软,
①见高尔基《论文学·续集》,第 5页。 ②《De la litteratute》,第二章第五节。
③见拉法格《论文学》,第 169页。
④见高尔基《论文学·续集》,第 6页。
像被遗忘的沉沉残喘的伤员,
躺在血伯中,身上堆满了尸体,
竭力挣扎,却一动不动地死去。
回忆与现实,炉火与寒气,教堂的排钟与诗人的灵魂,一系列强烈的对立,反映出诗人力不从心的愿望;把灵魂比作裂钟,是否象征着诗人信仰的丧失?绝望的比喻,可怖的景象,令人窒息的姿态,烘托出诗人徒劳无益的挣扎;那一堆死尸,是否象征着诗人沉重精神包袱?一个人如果对现实的丑恶和压迫没有深切的感受和认识,是不会有如此可怖的想象和如此沉痛的呼声的。这是典型的波德莱尔式的忧郁。
年革命失败之后,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的矛盾成为法国社会的主要矛盾,而资产阶级对无产阶级的血腥镇压继 1830年七月革命之后,又使更多的人感到羞耻和幻灭。自 1789年大革命以来,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一直是衡量是非的唯一尺度,而现在这一意识形态的垄断状态被打破了。资产阶级作家们面临着严峻的选择:或者站在资产阶级一边反对无产阶级,或者站在无产阶级一边反对资产阶级,而真正实现了这一选择的是少数,相当多的人处于一种痛苦的摇摆之中。他们既不满于资产阶级的统治,又不能真正地归附于无产阶级。而事实已经证明,不但无产阶级“要在资产阶级共和国范围内稍微改善一下自己的处境只是一种空想”①,就是资产阶级中的一些人想在资本主义世界中“给自己寻找一个干净的角落”也是一种空想。因此,这些人“不满现状,可是又找下到出路”①,始终处于一种不可排解的忧郁之中。这就是《恶之花》所反映的最深刻的社会现实,一种新的条件下的世纪病。
保尔·艾吕雅指出,波德莱尔“这面魔镜没有蒙上水汽”。 ②保尔·魏尔伦说得更为明快果决:“我认为,夏尔·波德莱尔的深刻的独创性在于强有力地、从本质上表现了现代的人..我还认为,将来写我们这个时代的历史家们,为了不致片面,应该仔细地、虔诚地阅读这本书(指《恶之花》——笔者注),它是这个世纪的整整一个方面的精粹和极度的浓缩。” ③读过《恶之花》的人,会欣然承认:这并不是夸张的评价。
① Ernest Raynaud:《 charles Baudetalre》,Garnier,1922.P. 281—
①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第 417页。
②见高尔某《论文学·续集》.第 6页。
③ pau Eluard:Oeuveres completes》T.I.P.9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