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4年12月31日 22:55
表情又出现在他的前额时,他大概意识到她的前额上也有这种表情,他把她完全转到光线下,仔细观察她。
"在我被传去的那天夜里,她把头枕在我的肩膀上,她害怕我离她而去,尽管我一点也不怕。我被带到北塔时,他们在我的袖子上看到了这些头发。’把它们留给我好吗?它们并不会帮助我的肉体逃走,虽然它们也许会使我的灵魂离开此地。,这些是我那时说的话。我记得很清楚。"
他的嘴唇翕动了好几次,才终于说出了这些话。但是他一找到能表达意思的词语,他便很连贯地讲了下去,尽管有些迟缓。
"这是怎么回事?……那就是你吗?"
两位旁观者又一次惊动了一下,因为他极其可怕地猛地将她抱住了。但是她十分安静地坐在那里,只是轻轻地说道:"我请求你们,好先生们,不要靠近我们,不要讲话,不要动!"
"听!"他大喊道,"那是谁的声音?"
在他喊叫的时候,他的双手放开了她,抓住了自己的白发,疯狂地拉扯着。喊叫消失了;一切也都在他心中消失,除了他的制鞋活儿。他重又折叠好他的小布包,牢牢地藏在胸前。不过他还是凝视着她,凄凉地摇了摇头。
"不,不,不;你太年轻了,太娇艳了。这是不可能的,看看那囚犯现在成了什么模样了。这不是她所熟悉的手,这不是她所熟悉的脸,这不是她所熟知的声音。不,不。她那时是……而他那时是……在北塔那些漫长的岁月之前……好多年以前了。你叫什么名字,我温柔的天使?"
为他那柔和的声调和温存的态度所感动,他女儿下跪在他面前,恳求似地把手放在他的胸前。
"噢,先生,以后你一定会知道我的姓名,我的母亲是谁,我的父亲是谁,为什么我一直都不曾知道他们艰辛的悲惨的经历。但是,我现在不能告诉你,我不能在这里告诉你。现在,在这儿我所能告诉你的只有请你抚摸我,为我祝福。吻我,吻我!噢,我亲爱的,我亲爱的!"
他的令人寒心的白发和她的绚丽灿烂的金发混含在一起,后者使前者温暖而且发光,好像自由之光照耀着他。
"如果你从我的声音里听出……我不知道是不是这样,不过我希望这样……如果你从我的声音中听出任何类似于你从前耳朵里那音乐般甜美的声音,请为它哭泣吧,请为它哭泣!假如你抚摸我的头发时,回忆起以前,在你年轻自由的岁月里,依偎在你胸前的那只可爱的头,请为它哭泣,为它哭泣吧!如果,当我告诉你我们就会有一个家,在那儿我会用全心孝顺来表示我对你的真心诚意,这能唤回你对那个久已荒废的家的回忆,使你那颗凄惨的心憔悴,请为它哭泣吧,请为它哭泣!"
她紧紧地抱住他的脖子,把他当小孩似地在胸前摇晃。
"如果,当我告诉你,我最最亲爱的,你的苦难已经结束,我就是来这儿将你接走,一起去英国过平静而悠闲的生活,这使你想起你已被虚度的。本该有所作为的生命,使你想起我们的本土法国对你如此残酷,请为它哭泣吧!为它哭泣!假使,当我告诉你我的名字,告诉你我活着父亲的名字和死去母亲的名字,这使你知道我必须跪在我敬爱的父亲面前,恳求他原谅我不曾为他终日努力奋斗,终夜哭泣不眠,因为我可怜的母亲的爱使她不知道他的痛苦,请为它哭泣吧,为它哭泣吧!为她哭泣吧,为我哭泣吧!好先生们,感谢上帝!我觉得他神圣的泪水滴在我的脸上,他的哭泣撞击着我的心灵。噢,看!为我们感谢上帝吧,感谢上帝!"
他已经倒在她的怀里,脸靠着她的胸:这情景如此动人,却又如此可怕,使人不禁回忆起过去的冤屈和苦难,两位旁观者都不禁以手遮面。
顶楼的宁静好久未被打破过,而他翻腾的心胸和震撼的躯体已经处于一切风暴之后必然而至的平静之中……人性的象征,那称作为生命力的风暴必然最终平息于平静和静默之中……这时,他们两人走上前来准备搀扶起地上的父女俩。他已渐渐下倾,躺倒在地板上,处于一种筋疲力尽的懒散状态之中;她也随着他顺势躺下,以便让他的头能靠在她的手臂上,她的金发低拂在他的身上,好像一幅窗帘遮挡着光线。
"如果不打扰他的话,"她说,朝洛里先生举起一只手,后者擤了几次鼻涕之后正弓着腰俯身向着他们,"可以去安排一切,以便让我们马上离开巴黎,这样,他可以从这道门里搬出去……"
"但是,考虑一下。他能够旅行吗?"洛里先生问。
"与其让他留在这座城市,对他这样可怕,我想,不如即刻离开更为合适。"
"这是实情",德法热说,他正蹲着观看和静听。"不但合适,莫奈特先生,无论怎样,最好是离开法国。这样吧,我去雇一辆马车和几匹马?"
"这是件业务,"洛里先生说,他已在顷刻间恢复了平静,"如果要办业务,最好还是我去办。"
"那么,"莫奈特小姐催促道,"放心去吧。你们看他现在多安静,你们不用担心,就让我陪着他吧。你们为什么犹豫呢?只要你们锁上门,使我们不受打扰,我相信等你们回来的时候,你们会发现他安静得就如你们离开他的时候一样。无论如何,我会照顾他,直到你们回来,然后我们马上带他走。"
洛里先生和德法热都不同意采用这种办法,主张留下他们之中的一位。但是,因为要办理的事情不仅仅是雇马车和马匹,还要办理旅行证件,而且时间要紧,白天就要结束,于是他们终于匆忙地分了工,急急忙忙分头去办了。
这时,夜幕渐渐降临,女儿将头枕在靠近父亲的地板上,照顾着他。夜越来越深,他俩静静地躺着,直到一缕光线从墙缝射进来。
洛里先生和德法热先生作好了一切旅行的准备工作,不仅给他们带来旅行衣服和风衣,还带来了面包。肉。酒和热咖啡。德法热先生把他带来的食物连同灯放在鞋匠的凳子上(除此之外,顶楼房间里只有一张地铺陋床,别无他物),然后,他与洛里先生一起唤醒囚犯,扶他站了起来。
人的智慧还不能从他那惘然惊异的神情中探知他内心的秘密。他是否懂了正在发生什么事情?他是否知道他已经自由了?这是一些人的智能所不回解答的问题。他们试图告诉他,但是他茫然不解,迟疑着不知如何回答。他们唯恐他又陷入昏迷状态,一致同意暂时不再去打扰他。他偶尔有一种双手抱头,茫然若失的粗鲁的动作,这是他从前从来没有过的,但是,只要一听到他女儿的声音他就表现出某种喜悦神情,必定朝她说话的方向转过头去。
他以一种久已惯于顺从别人意志的态度,吃喝完他们给他的食物,穿戴上他们给他的衣服和披风。他欣然挽起了他女儿伸过来的手臂,用双手抓住……握牢……不放。
他们开始下楼,德法热先生提着灯走在最前面,洛里先生紧跟着走在小列队最末。他们在那长长的楼梯上没走几个台阶,他就停住了,呆视着屋顶,又扫视着四周的墙壁。
"你记得这个地方吗,我的父亲?你记得打这儿走上来吗?"
"你说什么?"
但是,她还没来得及重复她的问题,他便好像已经听到她的重复似的,咕哝着:
"记得?不,我不记得了。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很显然,他完全不记得他是如何被人从监狱送到这幢房子的。他们听到他嘀咕着,"一百零五号,北塔";而且当他环视四周时,他显然将它当作是囚禁了他多年的那座坚固堡垒。他们走到院子时,他本能地改变了脚步,似乎在等待吊桥;当他发现前面没有吊桥,只有一辆马车停在大街上时,他放下女儿的手,又抱住了自己的头。
门边没有人群,窗子里也看不到一个人影,街道上甚至没有偶尔经过的行人。一种异常的寂静和荒凉笼罩在周围。只看见一个活人,那就是德法热太太……她靠在门柱上编织,什么也不看。
囚犯已经坐在马车里了,他的女儿跟了进去,洛里先生刚跨进一只脚便难堪地停在那儿了,因为囚犯悲伤地向他要他的制鞋工具和那双未做完的鞋子。德法热太太马上告诉她丈夫她就去取来,于是她一边编织,一边穿过院子,走出了那片光亮。她很快就把东西拿了过来,交给车里人,然后她马上又靠回到门柱上编织,什么也不看。
德法热爬上马车夫座位,吩咐道:
"去海关。"车夫劈劈啪啪地抽动他的鞭子,于是他们就在昏暗飘忽的灯光下得得得地向远处奔驰。
在飘忽的灯光下……灯光在较为平坦的街道上明亮些,而在较差的街道上昏暗些……驰过明亮的商店,愉快的人群,通明的咖啡厅和剧院,他们来到一个城门口。士兵们提灯站在守卫所里。"你们的证件,旅客们!""这儿,长官",德法热说着跳下车,把兵士硬拉到一处,"这就是车子里那位白发先生的证件。他们拜托我将他送到……"他压低了嗓音,那些军用提灯间出现了一点骚动,然后一位穿制服的把一盏灯用一只手送到车厢内,与这只手相连的那双眼睛用一种不同寻常的目光看了看白发先生。"好吧。走吧!"穿制服的说。"再见!"德法热先生说。于是,在越发昏暗的飘忽不定的灯光里,车子驶进一片辽阔的星光之下。
在亘古不变的星光的天空下,有些星辰距离渺小的地球如此遥远,以至一些学者怀疑它们的光线是否照见了地球……作为宇宙中的一个小点,任何苦难都会经受,任何事情都会发生,因为夜的阴影是如此的广阔和黑暗。在通宵的寒冷和时常的不安中,洛里先生……坐在那已被挖掘出来的埋葬过的人对面,猜疑着对面的人到底丢失了什么微妙的能力,究竟什么能使他恢复正常……那个老问题又在他耳边悄声回响着:"我希望你能喜欢复活后的生活。"
依旧是那个通常的回答:
"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