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4年12月31日 22:55
,宁可被囚禁而不出来,或是殉难于鲁而不回到齐国的话,那么他一辈子也脱不掉弑逆背叛和被囚受辱的恶名了。像背有这种恶名的人,连地位最贱的奴婢,尚且感到可耻而羞与之同名,更何况是世俗的人呢?但是管仲不以己身的被囚受困为辱,而以天下的未能大治为耻;不以没为公子纠殉难为耻辱,而以声威没能伸扬于国际间为可耻。所以他身兼三项失节的行为,可是他含羞受辱,努力成就功名。结果深得桓公的重用,任政于齐,一匡天下,九会诸侯,而为春秋五霸的创始人,因此他的名望高过天下任何的人,他的光辉也照耀到邻国,这是何等的荣耀啊!
"还有一位名叫曹沫的,他跟管仲同一时代,也是这一流的人物。起初,他当鲁国的大将,曾三次领兵出战齐国,可是三次都打了败战,结果把鲁国的国土给丧失了五百多里。当那个时候,虽有可以雪耻复仇的机会,要是曹沫不肯回头多加顾虑,不肯多加思量,认为兵败失地为可耻,为守小节,拔起剑来就一死了之的话,那么他在历史上也免不了要戴上一个败军之将的恶名了。可是他能忍下三次败北的耻辱,肯退回来跟鲁桓公商议计划。后来,利用齐桓公朝见天下诸侯,跟诸侯会盟的机会,曹沫只凭一把利剑,在坛坫之上,抵住桓公的心部,面不改色,辞气不乱,侃侃陈词。结果,三次战败亡失的土地,却在一个上午的时间,就统统给索取回来,这是何等动人的一幕。当时曹沫的智勇,不仅镇慑住在场所有的人,连整个天下的人,也都为之震动,各地的诸侯,莫不感到惊骇。他的声威所及,还远达东南的吴越。像管仲、曹沫二人,并不是不能以死来成就小廉和小节的人,只是他们认为杀身适足以灭躯,等身绝于世,名灭于后,而大功大名就根本无从建立,那样拘守小节而死,才是最不智的。所以他们懂得隐忍,暂先抛去会令他感到愤怒的耻辱,忍辱不死,而去建立终身的荣名;他们也懂得捐弃会令他感到不快的失节,含羞不死,而去建立永世不朽的功业。结果,他们的功业,足与三代之王媲美流芳;他们的荣名,也可与天地共长不朽。他们两人建功立名的榜样,希望您选择其一去做。"
燕将看了这封信后,哭了三天,还是迟疑不能决定。因为想归燕的话,已跟燕王有过磨擦,恐怕回去之后,会被杀戮;想降齐的话,一年来杀伤和俘虏齐国的战士极多,怕降齐之后,会遭到他们的报复。左想右想,终有不妥,最后只有长声叹息的说:"与其让别人来杀我,还不如自我来了结。"于是就自杀而死。当他身亡之后,聊城里发生大乱,田单就进城屠杀一番,终于收复了聊城。
田单凯旋还朝,对鲁仲连说要封他官爵。鲁仲连却先溜之大吉,何以他要辞封让爵呢?他对人说:"我与其接受富贵爵禄而要屈己听命于人,那我还不如固守贫贱,看淡世俗的荣利,让自己过着顺心适志的生活来得愉快。"于是就逃到海岛上隐居起来了。
邹阳,是齐国人。游历到梁,上书给梁孝王,愿在梁国做事。那时,他受梁孝王看重的程度,是介乎梁孝王的两个宠臣羊胜和公孙诡之间。由于他的为人耿介,不喜阿附权贵,平日只和从前同在吴王手下共过事的一些僚友,像吴人庄忌夫子和淮阴人枚乘先生等相往来,而并不多去理会羊胜和公孙诡。因此羊胜等一帮小人,非常的嫉恨他,便在梁孝王面前讲他的坏话。结果,梁孝王一怒之下,就将他打入监牢,交付狱吏审讯,并想把他给杀了。邹阳作客游宦于梁,没想到会因谗言而被捕,生恐下狱之后,被冤而死,不但背个不清不白的罪名,还要受到世人的非议。为求洗雪冤枉,他便从狱中上书给梁孝王说:"臣听说:’忠心侍上的人,没有不得君上以腹心相报的;以诚事君的人,是不会受到国君猜疑的。‘过去,臣对这两句话常信以为真,哪知现在才发觉这只是骗人的空话罢了。从前荆轲钦慕燕太子丹的情义,所以奋不顾身的肯为他去刺杀秦王。由于他的精诚感天,以致白虹都为之贯穿太阳,只因为他要等候另一位助手的到来,没能立刻动身入秦,燕太子丹就起疑心,怕他反悔不敢前去;还有,当白起大破长平四十万赵军的时候,卫先生立即赶回秦国,好心好意的为秦王筹划一举吞灭赵国的良策。由于他的精诚动天,天上的太白金星都已为之侵蚀昴宿(主可破赵之兆),可是秦昭王一听应侯的谗言,就起疑心,不肯听信他的计策去做。像他们两人的精诚,上天下地都为之感动而起变化,可是却偏偏不能取得两位国君的信任,这岂不是很可哀的吗?如今,我也是想尽我之忠,竭我之诚,献出我所有的计议来报效大王,希望得到大王的信任。可是大王左右的人,不明白我的心意,竟将我交付狱吏拷问,使我蒙上不白之冤,而为世人所疑,这真是使荆轲和卫先生由地里复生,也无法让燕太子丹和秦昭王觉悟了。
臣的被捕下狱,希望大王仔细明察臣的冤枉!从前卞和贡献璞玉,反被楚王剁去双足;李斯竭忠侍君,反被二世胡亥处以腰斩的极刑。因此箕子所以要佯装颠狂,接舆所以要隐居避世的原因,为的就是怕尽忠侍君,反要遭到杀身之祸的缘故啊!现在臣被打入囚牢受审,情况跟他们实有相同的地方,希望大王能细心考察卞和和李斯的本意,而不要像楚王和胡亥一般的轻信谗言,千万可别让我被箕子和接舆所笑。臣听说比干忠谏纣王,纣王却剖去他的心;伍子胥忠谏吴王夫差,夫差却将他赐死,用鸱鸟形的皮囊装下他的尸体,扔到大江里去。
起初臣不相信忠谏之士,会有这种可怕的报应,但是等我自身也因忠谏而被捕下狱后,我才确信世间竟真有那种可怕的事。希望大王仔细明察臣的本心,定要稍加怜悯,切莫将我置之死地!
"俗语说:’人的相交,有的到头发都白了,可是彼此的交情还像是新认识时一般的平淡;有的则是偶尔在路上相逢,就停车交盖,大谈特谈起来,好似多年未见的老友,异地重逢一般的高兴。‘这是什么道理呢?主要的原因,就是在于知心和不知心罢了。所以从前樊於期逃离秦国到燕国不久,便肯把自己的首级借给荆轲,去进行帮助燕太子丹刺杀秦王的工作;还有王奢逃离齐国到魏国去,为了不使魏国因他之故遭到齐国的攻打,他竟不惜登城自刎,以阻退齐国的追兵。那王奢和樊於期,他们跟齐秦之君并非新交,而跟燕魏之君也非旧交,可是他们去齐秦而不顾,为燕魏死而不惜的原因,就是因为燕魏二国的国君,他们的行为有合他的心意,让他们感恩慕义无尽,所以情愿以一死来相报的缘故啊!从前苏秦游说天下各国,对各国诸侯都不守信,可是对燕王却独像尾生一般的守信;还有白圭当中山将的时候,失守六城,可是逃到魏国,却能为魏取下整个的中山。这是什么道理呢?那实在是因为燕魏之君,跟他们相知极深的缘故。何以见得他们相知的深厚呢?例如:苏秦当燕国的宰相,有人在燕王面前说他坏话的,燕王非但没听信谗言,反而按剑怒叱进谗的人,另外还特意宰杀心爱的骏马,赐肉给苏秦吃,用以安苏秦的心;白圭由于攻下中山的功劳,地位极为尊显,于是就有人在魏文侯面前讲他坏话的,可是魏文侯不仅不怀疑他,反而赠以珍奇的夜光璧,用以巩固他的地位。这是什么道理呢?那是因为他们两君两臣,彼此都能剖心析肝,互信互赖,这时候,他们彼此的信心,岂是别人浮惑不实的话所能动摇改变的呢?
"所以女子的容貌,不论是美或丑,只要一入宫门,便会受人妒忌;士人的才德,不论贤或不肖,只要一上朝堂,就会遭人嫉恨。从前司马喜在宋,遭到被斩去双腿的灾祸,到了中山,却当起中山的宰相;范雎在魏,受过肋骨被拉折,齿牙被打断的耻辱,可是到了秦国,却被封为应侯。何以他们在宋魏会遭到那样的灾祸呢?那是因为他们两人都坚信自己独特的见解和必然有益于君的计划,他们不愿阿附权贵,不靠朋党的势力,只想凭个人的真才至诚,只想以孤特独立的身份,直接同国君交往就好,可是却不免要受到嫉妒者的毒害。因此商末的申徒狄,谏纣不从,他就抱瓮跳河自沉;周末也有个叫徐衍的,见世乱不容直士,他就背负石子,自沉于海底。他们的行为虽然不见容于世,但是他们的心,却是惟义是趋,一点也不肯苟取。若是硬要他们在朝呼朋结党,凭借权幸之助,以求改移国君的心意,那他们是宁死也不肯干的。因为正直之士是如此的不肯趋炎附势,因此,他们的见用与不见用,便有待国君的赏识和破格擢用了。所以百里奚乞食于道路,秦穆公知道他是贤人,便把国政委托给他;宁戚喂牛于车下,齐桓公晓得他不是平凡的人,就任命他为大夫。像这两个人,岂是借着在朝为官的机会,或是凭靠左右幸臣的吹嘘,然后那两位国君才去重用他的吗?那实在是因为齐桓、秦穆二公的心,和他们的心灵,彼此有所感通,行为彼此有所相合,因此彼此亲密的程度,有过于胶漆的黏结,感情的深厚,有如亲兄弟一般的不能片刻分离。这时候,他们彼此的感情,岂是众人的话所能迷惑离间的呢?所以偏听一面之辞,就容易发生奸邪;单独任用一人,便容易闹出乱子。从前鲁定公听了季桓子的话,赶走孔子;宋王相信子罕的计谋,囚禁墨翟。凭那孔子的圣德和墨翟的辩才,尚且不能免去他人的毁谤,而信谗的二国,也因此而危险。这是什么道理呢?
因为众人的谗言,可以烧熔金属;积久的毁谤,可以销毁坚骨啊!因此,秦国用了戎人由余,就称霸中国;齐国重用越人蒙,威、宣二朝就常强过于其他诸侯。这两个国家的擢用外来人才,哪曾受到世俗之见的牵引和偏激言辞的左右呢?由于秦齐二国的国君,能以公正无私的心去听人的言论;能从多方面去观察人的表现,所以他们能得贤士,而在当代就留下有知人之明的美誉。因此国君的用士,要看彼此的意气投不投合,而不必论彼此的关系是亲还是疏。要是意气相投的话,那么北胡和南越那么疏远的人,也可结为兄弟,像秦穆公和由余,齐威王、齐宣王和越人蒙就是一个例子;要是意气不相投,那么纵使是骨肉至亲,也会将他驱逐出门而不收容,像帝尧和他的儿子丹朱,帝舜和他的弟弟象,周公和他的兄弟管叔、蔡叔就是一个明证。现在做人国君的,若是真能像齐秦之君那样有用人之明,而不像宋鲁之君那样听谗逐士的话,那么五霸的事业,实已不足称道,而三王的盛世,却是不难做到呢!
"所以圣明的国君,鉴于前事,贵能有所觉悟,若是真能捐弃子之那种想取代人家王位的歪心和不好田常那种厚施于民暗中实想盗移人国的假贤明,进而效法周武王那种封忠臣比干之后,修无辜孕妇之墓的义举,那么他的功业必定可成,而仁声德化,也足以覆被于天下。这是什么道理呢?因为为善是人之所同好,而圣王想为善的心,是没有餍足的啊!从前晋文公逃亡的时候,寺人勃鞮对他有过追杀的深仇,但是当文公归国后,不但不念他过去的斩祛之仇,反过头来亲近他。结果,不但既免遭内乱的灾祸,并且还获致称强称霸于诸侯的局面;还有齐桓公避难在莒的时候,管仲对他有过暗算的深仇,但当桓公即位后,不但赦免他射钩之罪,并且还用他为相。结果,齐桓公也获得了一匡天下的成就。这是什么道理呢?因为士的可用与不可用,不在乎有仇或没仇,而在乎人君的态度如何?那晋文齐桓对往日跟他有仇的才士,能那般的仁慈、殷勤,诚挚的真情,深深的打动人心,因此,有才之士,自然也就乐意尽心为他效命了,这岂是一般人君用虚情空话所能换取得到的呢?倘若用士有不如此,像秦用商鞅的变法,东向挫弱了韩魏的势力,等以兵称强于天下后,就用车裂的酷刑,去处死商鞅。又如越王句践用大夫文种的计谋,等消灭了强劲的吴国和称霸于中国后,便将文种赐死。当国危身困的时侯,就重用人,等国富兵强了,就将人整死。因此孙叔敖三辞宰相的禄位而不悔;于陵陈仲子辞谢三公的高位,情愿替人灌园的原因,为的就是怕有车裂诛身的灾祸,所以不乐为人所用啊!现在做人国君的,假若真能抛弃骄傲的心理,以谦恭虚怀来礼待贤士,那么有才干的人,也必会怀着有以报答的心来侍奉他。做国君的,进而若能披开心腹,展露真情,披肝沥胆,厚施恩德,不论士的穷约、显达如何,始终善待无间,只要是士想要的,毫不吝惜的施予。要是待士真能如此,那么夏桀的狗,都可以使他去吠帝尧;盗跖的门客,也可以使他去刺许由,何况是势非盗跖,德非夏桀,而又是握有万乘的权柄,凭借有圣王资质的人呢?那么天下的贤士,自然也就更乐于受他指使,愿意为他效命了。如此说来,那么荆轲不惜冒抄灭七族的危险,而要去刺秦王;要离不惜烧死妻子,而为阖闾杀庆忌的事,那简直是太寻常的事了,哪值得再在大王跟前称道呢?
"臣听人说:夜明珠和夜光璧虽是稀世的珍宝,如果在黑暗中将它掷向路人的身上,那么过路的行人,没有不按剑怒目斜视的,这是为什么呢?那是因为无缘无故扔到跟前,总不免要令人吃惊的啊!相反的,一株枝干纡回旋曲,根部盘错高大的枯树,原是至为无用的东西,可是却能变成为万乘之君玩赏的珍物,这又是什么道理呢?那是因为国君左右的人,先为他装饰美化过的缘故。所以,无缘无故投到跟前的东西,虽然投出的是随侯的明珠,或是夜光的宝璧,非但不能博得人家的感激,反而适足以结怨。若是有人先在国君面前为它美言一番,那么纵使是至贱无用的枯木朽株,却也可以立功,而为人君所称道。现在天下的布衣,穷居的贤士,处在贫贱的环境中,虽然藏有尧舜治平的道术,挟有伊尹管仲的辩才,怀有龙逢比干的忠心,虽然想尽忠报效当世的国君,可是平时没有人在国君面前先为他引荐美言,那么他纵使竭精尽虑,披肝沥胆,想来辅佐国君治理国家,那只怕非但得不到人君的感激,反而还要激起他演出按剑怒目斜视的事情来。这便使得布衣贤士,怀才不展,竟连枯木朽株都还不如了。所以圣王统御天下,用人自当有规模法度,要像陶人的转钩自运一样,若有深谋善算,就自行决断去做,不必受世俗卑乱的言语所牵制,也不必为众人离乱的口舌所变改。所以秦始皇信任中庶子蒙嘉的话,而相信荆轲所说的,结果匕首突发,险遭不测。周文王到泾水渭河一带打猎,载了吕尚一道归来,因而称王于天下。秦王听信左右的话,几乎失去一条性命;文王任用偶然遇合的人,却称王于天下。这是什么道理呢?那是因为文王能甩开左右牵制的言论,摆脱世俗拘束的议论,独自留心那昌明广远的大道啊。可是现在一般做国君的,却都沉溺在谄媚阿谀的辞令中,尽受一些左右侍妾的牵制,不辨士的贤与不肖,统统把人当庸劣下臣来看待,于是使旷达不羁的贤士,无从展露长才,就像良骥和笨牛同在一个马槽共餐一样。这就是周代狷介之士鲍焦先生所以要深愤于世,宁可抱木立枯而死,也不愿多留恋世俗富贵之乐的原因了。
"臣听说:人各有志,不可相强。凡是盛装入朝而重节义的人,断不肯以私情污损公义;凡是砥砺名号而注重修行的人,绝对不忍为了利欲而来伤害操守。因为这是君子立身的大节,纵然是一件很细微的事,他们也不敢有所放松的。所以有个里名叫’胜母‘的,重视孝道的曾子,便不肯进入住宿;有个邑名叫’朝歌‘的,重视节俭的墨子,就调车转向而去。一个小小的里名和邑号,由于名称的不正和过于奢靡,正人君子尚且不肯有丝毫的苟合,何况事情还有比这更重大的。现在做人国君的,想使天下恢弘旷达的贤士,在他威重的权柄下被慑服,在他尊贵的势位下受胁制,想驱使贤人改头换面,污损操行,去奉承那些谗谀的小人,以求亲近国君左右的人。若是一个毫无志行的人,或许肯屈服这么去做,而一个真正有志节的人,就去之惟恐不速,情愿老死在深山穷谷之间,那么哪还会有尽忠竭诚,跑到大王阙下,想去为您奔走效命的人呢?"这封书奏上之后,梁孝王深受感动,便派人到狱中把邹阳释放出来,终于尊他为上客。
太史公说:"鲁仲连逃封让爵,不肯居官任职,他的志趣虽然不合儒家’不仕无义‘的主张,可是我却很欣赏他处在平民的地位,豪迈不羁,顺心适志而为,不贪世俗的富贵,不屈身受制于诸侯。为伸张正义,高谈阔论于当世,使手握重权的公卿将相,都为之折服而听从,鲁仲连真可说是天下的高士。邹阳狱中上书,言辞虽然不很恭顺,可是他将古来多少竭忠尽信于君,反遭谗言迫害的事例,排比连类以自况,有十足令人悲痛的,他也算得是一位刚直而不肯稍为富贵权势所屈挠的人物,因此,我就把他附在鲁仲连传的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