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4年12月31日 22:38
司发生冲突,这种不满足的感觉就更加强烈,结果他离开了二处,调到枢密院来.他到了枢密院,觉得好一点,但不满足的感觉还是经常使他苦恼.
他时刻感到,一切都和他的期望截然相反,一切都和应有的情况截然相反.在枢密院任职期间,他的亲戚为他奔走,替他谋得宫中侍从的职位.于是他只好穿上绣花制服,戴上白麻布胸衬,坐车一家家登门道谢,因为他们让他当上了听差.他左思右想,也不能解释这种差事的意义.他觉得这种差事比在政府机关任职更加"不对头",然而,一方面他又不能拒绝这项委任,否则就会惹怒那些热心帮他忙的人.另一方面,这项委任又迎合他的劣根性.他在镜子里看到自己身穿金绦制服,人家见到他肃然起敬,又感到沾沾自喜.
他在婚姻问题上也遇到同样情况.人家为他撮合了从上流社会看来很美满的婚姻.他结婚的原因,主要因为如果拒绝这门亲事,他就会得罪和伤害希望它成功的新娘和撮合的亲戚,同时也因为同这个年轻貌美.门第显贵的姑娘结婚,他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不过,这门亲事很快就被证实比机关职务和宫廷差事更加"不对头".他的妻子生第一个孩子以后,就不愿再生孩子,开始过奢侈的社交生活,而且不管愿意不愿意,他也得参加.她长得并不特别美,但对他是忠实的.她这种生活方式严重影响丈夫的生活,自己除了浪费大量精力,换得过分疲劳以外,也可以说一无所获.虽然如此,她还是竭力维持这种生活.他千方百计想改变这种生活方式,但她在亲友支持下认为非这样生活不可,结果他的愿望就象撞在石墙上一样粉碎了.
他们有个女孩,生着长长的金黄鬈发,露着两条白腿.但做父亲的并不喜欢她,主要因为她不是按照他的愿望培养的.夫妇之间经常发生隔阂,甚至双方都不愿意互相了解,因此一场不动声色.瞒过外人耳目.碍于礼节而保持一定分寸的明争暗斗就使他的家庭生活变得十分痛苦.这样,他的家庭生活就比机关职务和宫廷差事更加"不对头".
不过,最"不对头"的却是他对宗教的态度.他也象所有同时代和同圈子里的人那样,随着智力的增长,毫不费力就摆脱了宗教迷信的枷锁,并且不知在什么时候得到了解脱.他是一个严肃而正直的人,在大学念书.并同聂赫留朵夫交往的青年时代,就公然摆脱了官方宗教的迷信.但随着岁月的流逝,官位的步步高升,特别是当时社会上保守的反动势力的抬头,这种精神上的自由开始同他的活动发生冲突.且不说家里的情况,尤其是他父亲死后为他做安魂礼拜,母亲要他持斋,以及社会舆论对他施加的压力.就是在机关里任职,他也不得不参加祈祷.供奉.谢恩等礼拜,简直难得有一天不接触宗教仪式,而且无法逃避.对这种礼拜,只能两者取其一:要么假装信仰(凭他诚实的天性,这是办不到的),要么认为这些宗教仪式虚伪,竭力避免参加.但为了处理这种似乎无关紧要的问题,却需要做大量工作.除了必须同周围的人经常斗争外,还得完全改变他的地位,放弃公职,牺牲他自以为通过现在职务可以给人们带来的利益,以及今后将会给人们带来的更多的利益.为了要这样做,必须坚信自己的观点是正确的.他有这样的信心,就象当代一切受过教育的人,只要稍微知道一点历史,知道宗教的起源,知道基督教的起源和分裂,就不能不相信这种观点是正确的.他不承认教会宣扬的教义是真理,这一点也是完全正确的.
不过,在生活环境的逼迫下,他这个诚实的人只好自己欺骗一下自己.他对自己说,为了证实不合理的事是不合理的,首先就得进行研究.这是一点小小的虚伪,但它却把他引向大的虚伪,他至今还不能摆脱.
他是在东正教的氛围下出生和成长的,周围的人全要他信仰东正教,不承认这个教,他就无法继续从事有益于人们的活动.因此,对自己提出的东正教是不是正确这个问题,在心中他早已有了答案.同时为了阐明这个问题,他不读伏尔泰.叔本华.斯宾塞.孔德的着作,而读黑格尔的哲学和维奈.霍米雅科夫的宗教论着.自然,他在那些论着里找到了他所需要的东西:精神上的宽慰和对教义的辩护.他从小就受宗教教义的熏陶,可是他的理性早已把它们否定了.然而,没有宗教信仰,整个生活就会充满烦恼,而只要承认它,一切烦恼就会都消失了.此外,他也学会了种种流行的诡辩术,例如个人的智慧无法认识真理,只有人类智慧的总和才能发现真理;认识真理的唯一途径就是神的启示,只有教会才能保存神的启示,等等.自从那时起,他就心安理得地参加祈祷.安魂礼拜.弥撒.守斋,对着圣像画十字,继续在机关任职,并不感到在自欺欺人.而在机关任职就使他觉得对人有益,并给他缺乏欢乐的家庭生活带来安慰.他自认为信仰东正教,但另一方面,整个身心又空前强烈地感到,这种信仰完全"不对头".
就因为这个缘故,他的眼神总是那么忧郁.也就因为这个缘故,他看见聂赫留朵夫,就想起当年他认识聂赫留朵夫时还没有沾染这种虚伪的习气,他是个怎样的人.尤其是在他迫不及待地向聂赫留朵夫暗示了自己的宗教观以后,他更加强烈地感觉到这一切"不对头",心里十分悲哀.聂赫留朵夫见到这个老朋友,在一阵高兴以后,也有同样的感觉.
正因为这个缘故,他们两人虽然表示再要见面,却没有找机会会晤,结果在聂赫留朵夫逗留彼得堡期间,就没有再见过面.
二十四
聂赫留朵夫同律师一起从枢密院出来,沿着人行道走去.律师吩咐他的马车跟在后面,然后给聂赫留朵夫讲述枢密院里提到的那个局长的事,讲到他怎样被揭发检举,但他非但没有被依法判处苦役,反而被派到西伯利亚去当省长了.律师讲完这事的前后经过和全部丑恶的内幕,还津津有味地讲了另一件事:有一笔捐款原是用作建造他们今晨乘车经过的一座未完成的纪念碑的,却被几个地位很高的人侵吞了,而那座纪念碑一直没有建成.他又讲到某人的情妇在证券交易所发了几百万横财;某人出卖老婆,由某人买进.此外,律师还讲到政府高级官员怎样营私舞弊,犯下种种罪行,他们非但没有坐牢,而且在机关里仍旧坐着头几把交椅.这类奇闻轶事显然是讲不完的.律师讲得眉飞色舞,因为它们清楚地表明,律师赚钱的手段,同彼得堡高级官员赚钱的手段相比,是完全正当的.因此,当聂赫留朵夫不等听完高级官员犯罪的最后一个故事,就向他告辞,自己雇马车回河滨街姨妈家去时,律师不禁感到很惊讶.
聂赫留朵夫心里非常愁闷.他所以愁闷,主要因为枢密院驳回上诉,无辜的玛丝洛娃不得不忍受无尽的苦难;还因为驳回上诉,他要跟她同生死.共患难的决心就更难实现.再有,他想起律师津津有味地讲到那些骇人听闻的丑事,以及不时浮现在他面前的谢列宁的眼神......以前是那么坦率.高尚.可爱,如今却变得那么凶恶.冷淡,拒人于千里之外.这一切使他十分不愉快.
聂赫留朵夫回到家里,看门人交给他一张字条,多少带点鄙夷的神气,说是一个女人在门房里写的.原来这是舒斯托娃的母亲.她写道,她专程前来致谢她女儿的救命恩人,并恳请他光临瓦西里耶夫岛五马路某号.她还写道,薇拉非常希望他去.还说他不用顾虑,她们决不会用感谢的话来亵渎他的高尚情操.她们不会向他道谢,她们只是想见见他.要是可以的话,希望他在明晨光临.
另一张字条是聂赫留朵夫的旧同事,宫廷侍从武官鲍加狄廖夫写的.聂赫留朵夫曾托他把聂赫留朵夫亲自替教派信徒写的状子呈交皇上.鲍加狄廖夫用粗大豪放的笔迹写道,他将信守诺言,把状子面呈皇上.但他有个主意,聂赫留朵夫是不是先去找一找经办本案的人,当面托他一下,岂不更好.
聂赫留朵夫在彼得堡几天所得的印象,使他灰心丧气,觉得要办成任何一件事都是没有希望的.他觉得在莫斯科拟订的计划,就象青年时代的梦,一旦走进生活,就全部破灭.不过既然已来到彼得堡,他认为原定计划还是应该执行,于是决定明天先到鲍加狄廖夫家,然后照他的意见去拜访那个能左右教派信徒一案的人.
他刚从皮包里取出教派信徒的状子,想重新读一遍,不料察尔斯基伯爵夫人的听差来敲门,请他上楼喝茶.
聂赫留朵夫说他马上就去.他把状子立刻收回皮包里,就到姨妈那儿去.上楼的时候,他无意中从窗子里往街上张望了一下,看见玛丽爱特那对枣红马,不禁高兴起来,忍不住想笑.
玛丽爱特头上戴着帽子,但身上穿的已不是黑色连衣裙,而是一件花哨的浅色连衣裙.她手里拿着一杯茶,坐在伯爵夫人圈椅旁,嘴里尖声尖气地嘟囔着什么,那双笑盈盈的美丽眼睛闪闪发亮.聂赫留朵夫进来的时候,玛丽爱特刚说了一句可笑的话,一句不成体统的笑话......聂赫留朵夫从笑声中听得出来,......逗得心地善良的察尔斯基伯爵夫人呵呵大笑,连肥胖的身子都哆嗦起来.玛丽爱特露出调皮的神气,微微撇着含笑的嘴,扭过她那张精神饱满.容光焕发的脸,默默地瞧着同她谈话的女主人.
聂赫留朵夫从他听到的几个字中听出,她们在谈论当时彼得堡的第二号新闻,也就是关于西伯利亚新省长的轶事.玛丽爱特就是在这件事上讲了一句非常可笑的话,逗得伯爵夫人好久都止不住笑.
"你可把我笑死了."她笑得咳嗽起来,说.
聂赫留朵夫打过招呼,在她们旁边坐下.他刚要批评玛丽爱特举止如此轻浮,玛丽爱特已发现他板着脸,有些不高兴.她立刻改变脸色,以及整个情绪,来讨他的欢心.自从她见到他以后,总是竭力这样做.此刻她忽然变得严肃起来,对自己的生活感到不满,似乎在寻找什么,追求什么.她这倒不是装出来的,而是确实产生了和聂赫留朵夫同样的心情,虽然她说不出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她问他的事办得怎么样.他就讲了上诉枢密院失败的过程,还讲到他遇见了谢列宁.
"啊!一颗多么纯洁的灵魂!真是一个见义勇为的骑士.一颗纯洁的灵魂."两位太太用了上流社会对谢列宁的惯用外号.
"他的妻子是个什么人呢?"聂赫留朵夫问.
"她吗?哦,我不想说她的坏话.但她不了解他.怎么,难道她也主张驳回上诉吗?"玛丽爱特怀着由衷的同情问,"这太糟了,我非常可怜她!"她叹息着又说了一句.
聂赫留朵夫皱着眉头,想改变话题,就谈起那个关在要塞里.经她说情才放出来的舒斯托娃.他向玛丽爱特道谢,感谢她在丈夫面前说了情.接着他说,这个女人和她的一家只因没有人想到他们而受苦,这件事想起都可怕,但她不让他把话说完,立刻把她的愤慨表现了出来.
"您不用对我说这些话."她说."我丈夫一告诉我她可以放出来,我就大吃一惊.既然她没有罪,为什么要把她关起来呢?"她正好说出了聂赫留朵夫想说的话."真是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察尔斯基伯爵夫人看到玛丽爱特在同外甥调情,觉得很好玩.
"你听我说."伯爵夫人等他们沉默下来,说,"你明天晚上到阿林家去,基泽维特要在她那儿讲道.你也去吧."她转身对玛丽爱特说.
"他注意到你了."她对外甥说."我把你说的话全告诉他,他说那是好兆头,你一定会走到基督身边的.你一定要去.玛丽爱特,叫他务必要去.你自己也去.""我呀,伯爵夫人,第一,没有任何权利指挥公爵的行动."玛丽爱特盯着聂赫留朵夫说,并且用这种目光表示,在对待伯爵夫人的话上,在对待福音派的态度上,他们之间已经有了完全的默契,"第二,您知道,我不太喜欢......""不论什么事你总是顶牛,自作主张.""我怎么自作主张?我象个乡下女人那样信教."她笑嘻嘻地说."第三."她继续说,"我明天要去看法国戏......""啊!那你看到过那个......哦,她叫什么名字?"察尔斯基伯爵夫人说.
玛丽爱特说了那个着名法国女演员的名字.
"她演得太好了,你一定要去看一看."
"那我应该先去看谁呢,我的姨妈,先看女演员,还是先看传教士?""你不要找我的碴儿.""我想还是先看传教士,再看法国女演员的好,要不然就根本没有兴致去听讲道了."聂赫留朵夫说.
"不,最好还是看完法国戏后再去忏悔."玛丽爱特说.
"哼,你们别拿我取笑了.讲道是讲道,做戏是做戏.要拯救自己的灵魂,可不用把脸拉得两尺长,哭个没完.信仰会使人快活.""您哪,我的姨妈,传起教来可不比随便哪个传教士差呢.""我看这样吧."玛丽爱特笑了笑说,"您明天到我的包厢里来吧.""恐怕我去不成......"一个听差进来通报有客来访,把他们的谈话打断了.那是伯爵夫人主持的慈善团体的秘书.
"哦,那是个很没意思的人.我还是到那边去接待他吧.回头就来.您给他倒点茶,玛丽爱特."伯爵夫人说,向客厅轻快走去.
玛丽爱特脱下手套,露出一只强壮扁平.无名指上戴着戒指的手.
"要茶吗?"她说着,拿起酒精灯上的银茶壶,古怪地翘起小手指.
她的脸色显得严肃而忧郁.
"我很尊重人家的意见,可他们总把我和我所处的地位混为一谈,弄得我心里很难过."玛丽爱特说最后几个字时,似乎要哭出来.她这些话,只要仔细想一想,并没有什么意思,或者说并没有什么特别意思,但聂赫留朵夫却觉得这些话异常深刻.诚恳和善良.这是因为这位年轻美丽.衣着讲究的女人说这话时,她那双水汪汪的眼睛完全把聂赫留朵夫迷住了.
聂赫留朵夫默默地瞧着她,眼睛没有离开她的脸.
"您以为我不了解您,不了解您心里的种种想法.其实您做的事谁都知道.这是公开的秘密.我赞赏您的行为,对您表示钦佩.""说实话,没什么值得赞赏的,我做得还不够.""这没关系.我了解您的心情,也了解她......嗯,好吧,好吧,这事不谈了."玛丽爱特察觉到他脸上不高兴的神色,把话收住."不过我还了解,您亲眼目睹监狱里的种种苦难,种种可怕的景象."玛丽爱特说,一心想把他迷住,并且凭她女性的敏感猜出他重视的是什么,"那些苦难的人您想给予帮助,他们由于人家的冷酷和残忍吃尽了苦,真是吃尽了苦......我了解有人可以为此献出生命,我自己也真愿意这样做.但各人有各人的命......""难道您对您的命不满意吗?""我吗?"玛丽爱特问,仿佛搞不懂人家怎么会提出这样的问题来."我应该满意,事实上也是满意的.不过我心里似乎有一条虫子在觉醒......""是不应该再让它睡觉了,应该相信它的呼声."聂赫留朵夫说,把她的花言巧语当作真心话.
事后聂赫留朵夫多次回想同她的谈话,感到很羞愧.他想到她那些与其说是虚伪的不如说是有意迎合他的话,还有当他讲到监狱里的种种惨状和乡村的印象时,她那副悲天悯人的表情.
等伯爵夫人回来,他们已谈得十分投缘,仿佛老朋友一般.且不仅是老朋友,简直是极其知心的朋友.好象在一群不了解他们的人当中,唯独他们俩能相互了解.
他们谈到当权者的不公正,谈到不幸的人们的苦难,谈到人民的贫困......,但在谈话时眉来眼去,仿佛在问:"你能爱我吗?"对方就回答说:"我能."异性的魅力通过想象不到的迷人方式把他们相互吸引住了.
临走时,玛丽爱特对他说,她永远愿意为他效劳,并要求他明天务必到戏院去找她,哪怕只去一分钟也好,因为一件要紧事她要同他谈.
"那么,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再相见呢?"她叹了一口气,又说.接着小心翼翼地把手套套在戴满戒指的手上."您要说您一定会来."聂赫留朵夫答应了.
那天晚上,聂赫留朵夫独自待在房间里.他灭了蜡烛,在床上躺下,可是好久睡不着.他想起玛丝洛娃,想起枢密院的裁决,想起他决心跟她一起走,想起他放弃了土地所有权.突然,似乎同这些念头作对似的,他的眼前出现了玛丽爱特的脸.她的叹息.她说"什么时候我能再见到您呢"这句话时的眼神以及她的笑容.这些形象是那么清楚,就象他真的看到了她.他不禁笑了."我要到西伯利亚去,这样好不好呢?我要放弃财产,这样又好不好呢?"他问着自己.
在这个明亮的彼得堡月夜,月光从窗帘的缝隙里漏进来,他对这些问题的回答是游移不定.他的头脑里一片混乱.他想唤起原来的思绪,继续思索原来的那些事情,可是他自己无法被他说服了.
"万一这一切都只是我的胡思乱想,我无法那样生活,我对我的行为感到后悔,那怎么办?"他问自己,却无法回答,心里产生一种好久没有过的烦恼和绝望.他理不清这些问题,却渐渐进入痛苦的梦乡,就象以前赌输了一大笔钱后那样.
二十五
聂赫留朵夫早晨醒来的第一个感觉,就是昨天他做了一件卑劣的事.
他开始回想:卑劣的事没有做过,坏行为也没有,但有过一些想法,一些坏的想法,那就是他现在的种种打算,例如同卡秋莎结婚,把土地交给农民等,都是不能实现的,都无法坚持,都脱离实际,都不自然,他应该象过去那样生活才是.
坏的行为也确实没有,但有比坏行为坏得多的东西.那就是引起种种坏行为的思想.坏行为可以不再重犯,并为此感到后悔,但坏思想却经常产生坏行为.
一种坏行为能为其他坏行为开路;而坏思想却会拖着人顺着那条路一直往下滑.
早晨聂赫留朵夫在头脑里重温昨天的思想,不由得感到惊奇,自己怎么会有那些想法,哪怕只有一刹那.不论他打算做的事是多么新奇,多么困难,他也知道,这样行动是他现在唯一的出路.他知道,恢复原来的生活是多么轻而易举,但那是死路一条.他现在觉得,昨天的诱惑好比一个睡过头的人,已经不想再睡,却还要赖在床上,迷糊一会儿,虽然他明明知道,他该起床去做那些等着他去做的重要而快乐的事.
今天是他在彼得堡逗留的最后一天.他一早就到瓦西里耶夫岛去看望舒斯托娃.
舒斯托娃住在二楼.聂赫留朵夫按照扫院子人的指点,找到后门,顺着陡直的楼梯上去,一脚踏进了闷热的食物味道很浓的厨房.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戴着眼镜,系着围裙,卷起袖子,站在炉子旁边,在一口热气腾腾的锅里搅拌什么东西.
"您找谁?"她从眼镜架上边瞅着来客,厉声问.
不等聂赫留朵夫报名,惊喜交集的神色在那女人脸上却出现了.
"哦,公爵!"那女人用围裙擦擦手,惊叫起来."您怎么走后楼梯呀?您是我们的恩人!我就是她的母亲.本来他们会把我们的姑娘完全给毁掉的.是您救了我啊!"她说着抓住聂赫留朵夫的手,拚命吻着."我昨天到您那儿去过.是我妹妹特意要我去的.她就在这里.您跟我来,这边走,这边走."舒斯托娃的母亲说着,领聂赫留朵夫穿过一道狭门和一条黑暗的小过道,放下掖起的衣襟,理理头发说."我妹妹叫柯尔尼洛娃,您大概听人说起过吧."她在门口站住,轻声加了一句."她被牵连到政治事件里去了.她是个非常聪明的女人."舒斯托娃的母亲打开一扇走廊门,把聂赫留朵夫领到一个小房间里.房间里一张桌子,后面的长沙发上坐着一个身体丰满.个儿不高的姑娘,身穿一件条纹布上衣,一头淡黄的鬈发围着一张苍白的圆脸,相貌很象她的母亲.她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着一个男青年,腰弯得很低,穿一件绣花领子的俄国式衬衫,嘴唇上和下巴上都留着黑色的胡子.他们两人谈得津津有味,直到聂赫留朵夫进门,才回过头来.
"丽达,聂赫留朵夫公爵来了,他就是......"
脸色苍白的姑娘紧张地跳起来,把一绺从耳朵后面滑下来的头发撩回去,用她那双灰色的大眼睛瞪着来客.
"那么,你就是薇拉托我营救的那个危险女人吗?"聂赫留朵夫说,笑眯眯地向她伸出手来.
"是的,我就是."丽达说,露出一排漂亮的牙齿,象孩子般善良地笑了一笑."我姨妈很想见见您呢.姨妈!"她用婉转悦耳的声音对着门叫了一声.
"薇拉因为您被捕心里很难过."聂赫留朵夫说.
"请坐,来这儿坐舒服些."丽达指着青年刚才坐过的那把破沙发说."这是我的表哥扎哈罗夫."她发觉聂赫留朵夫打量着那青年,就说.
那青年也象丽达一样和善地微笑着,同客人握手问好.等聂赫留朵夫在位子上坐下,他就搬过窗口一把椅子,坐在旁边.从另一扇门里又进来一个浅黄头发的中学生,大约十六岁的样子,一声不响地坐到窗台上.
"薇拉是我姨妈的好朋友,可以说不认识她."丽达说.
这时从隔壁房间里进来一个女人,生着一张讨人喜欢的聪明的脸,身穿白色短上衣,腰里束一条皮带.
"您好,您特地跑到这儿来,真是太感谢了."她在长沙发上挨着丽达坐下,说."哦,我们的薇拉怎么样?您见到她了?她生活得如何?""她不抱怨."聂赫留朵夫说,"她说她的自我感觉好得不能再好了.""唉,我的薇拉,我了解她."姨妈笑着摇摇头说."应该了解她.她是一个了不起的人.总是一心一意为别人,从来不替自己着想.""是的,她自己没有什么要求,她只为您的外甥女操心.她说,她难过的主要是您的外甥女无缘无故被捕了.""确实是这样."姨妈说,"这事真糟糕!说实在的,她是替我受罪.""根本不是的,姨妈!"丽达说."即使您没有委托我,那些文件我也会保管的.""这事我可知道得比你清楚."姨妈说."不瞒您说."她又转身对聂赫留朵夫说,"这是因为有人托我暂时保管一些文件,我自己没有房子,就把那些文件送到她那儿.不料当天晚上就来搜查,那些文件和她都被带走了.她一直关到现在,他们逼她说出这些文件是从谁手里拿来的.""我一直没有讲."丽达慌忙说,神经质地撩一下头发,虽然那绺头发并不碍她的事.
"我又没有说你讲出来."姨妈反驳说.
"他们逮捕了米丁,那也不是我把他供出来的."丽达说,脸涨得通红,心神不宁地向四下里张望着.
"这事你不用提了,丽达."做母亲的说.
"为什么不用提,我偏要讲."丽达说着,已经收起笑容,但脸色还是通红,她不再撩头发,却把一绺头发缠在手指上,不住地往四下里张望.
"昨天你一提到这事,不是出了岔子吗?"
"根本没有......您不要管,姨妈.我一言未发,一直没吭声.他两次审我,问到姨妈,问到米丁,我什么也没有说.我还对他声明,我什么话也不回答.于是那个......彼得罗夫......""彼得罗夫是个暗探,是个宪兵,是个大混蛋."姨妈插嘴给聂赫留朵夫解释说.
"于是他."丽达慌慌张张地继续说,"他便来说服我.他说:'不论您对我说什么,都不会损害什么人,正好相反......您要是说出来,那么,那些也许是被我们冤枉的人就可以获得自由.,哼,可我还是咬定不说.于是他就说:'嗯,好吧,您不说就不说,但我说出来您也别否认.,于是他就举出一个个名字来,也提到了米丁.""啊,你别讲了."姨妈说.
"哎,姨妈,您别打岔......"她不断地拉扯着她那绺头发,不断往四下里张望."到了第二天,真是想不到,忽然有人敲墙头告诉我,米丁被捕了.唉,我想这是我把他出卖了.我难受极了,这要使我发疯了.""其实他被捕同你完全没有关系."姨妈说.
"可我当时不知道.我还以为是我把他出卖了.我从这边墙跟走到那边墙跟前,走过来,走过去,头脑难以安静.总以为是我把他出卖了.我躺下来睡觉,盖上被子,就听见有人在我耳边说:'你把米丁出卖了,你把米丁出卖了,米丁是你出卖的.,我知道这是幻觉,可是又无法克制.我想睡,睡不着;而不想又做不到.哦,这真是可怕!"丽达越说越激动,把一绺头发缠在手指上,再把它松开,不住地往四下里张望.
"丽达,你安静一下吧!"母亲说着碰碰她的肩膀.
可是丽达已克制不住了.
"这种事可怕就可怕在......"她又开口说,但没有说完就开始哭起来.她从沙发上跳起来,衣服在圈椅上钩了一下,从房间里冲了出去.母亲跟着她跑出去.
"统统绞死那些混蛋!"坐在窗台上的中学生说.
"你说什么?"姨妈问.
"我没说什么......只是随便说说."中学生回答,抓起桌上的一支香烟,点上火,吸了起来.
二十六
"是啊,对年轻人来说这种单身牢房真是可怕."姨妈摇摇头说着,也点上一支烟.
"我看对谁都一样."聂赫留朵夫说.
"不,不是对谁都一样."姨妈回答."我听人家说,对真正的革命者来说,这是一种休息,一种疗养.一个地下工作者总是生活动荡,缺衣少食,并且为自己.为别人.为事业提心吊胆,可是一旦被捕,就没事了,一切责任都可以卸下,你就坐下来休息吧.我听他们说,被捕时还高兴呢.不过,对没有罪的年轻人......象丽达那样没有罪的人总是首先被捕,......对这些人来说,第一次打击确实很沉重.这倒不是因为你丧失了自由,受到粗暴的对待,伙食很差,空气很坏,等等,这种种苦难都无所谓.苦难即使再加两倍,也可以忍受,难以忍受的是初次被捕时精神上所受到的打击.""难道您也有过这样的经历吗?""我吗?坐过两次牢."姨妈凄苦而动人地笑着说."我第一次被捕是无缘无故的.那时有了一个孩子时,我才二十二岁,而且又怀孕了.我失去了自由,离开孩子,离开丈夫.这些事再痛苦,比起精神上的痛苦来,简直算不了一回事.当时我觉得我不再是一个人,而是变成一样任人摆布的东西.我想同女儿告别,可是他们逼我坐上马车.我问要把我带到哪儿去,他们说到了就会知道.我问我犯了什么罪,他们不理我.受过审问后,我被迫脱下自己的衣服,穿上编号的囚衣,又被押回走廊.他们打开牢门,把我推进牢房,再锁上门.他们走了,只留下一个掮枪的哨兵.他一声不响地走来走去,偶尔从门缝里张望一下,我感到难受极了.当时有一件事使我特别惊讶,那就是审问的时候宪兵军官递给我一支烟.可见他也懂得人是喜欢吸烟的.可见他懂得人是喜欢自由和光明的,他亦懂得母亲爱孩子,孩子爱母亲.那他们为什么冷酷地把我同我所珍爱的一切拆开,把我象一头野兽似的锁起来呢?一个人受到这样的待遇不可能不受到伤害.一个人原来相信上帝和人,相信大家都应相亲相爱,但在经历了这一切以后就会丧失这种信念.我不再相信人就是从那时起,心肠也变硬了."她说完微微笑了笑.
丽达的母亲从丽达出去的那扇门进来,说丽达情绪不好,不来了.
"唉,为什么要这样摧残一个年轻的生命?"姨妈说."我特别难过的是我竟成了这件事的罪魁祸首.""上帝保佑,她呼吸呼吸乡下的空气会康复的."做母亲的说,"我们要把她送到她父亲那儿去.""是啊,要不是您费了心,她会完全给毁了的."姨妈说."谢谢您.我要同您见面,因为这有一封信要托您转交给薇拉."她说着从口袋里取出一封信."信没有封口,您可以看看,或者把它撕掉,或者把它转交,总之,您觉得怎么合适就怎么办.信里并没有什么损害人的名誉的话."她说.
聂赫留朵夫接过信,答应把它转交,然后起身告辞.
信他没看,把口封好,决定把它交给薇拉.
二十七
聂赫留朵夫逗留在彼得堡的最后一件事,就是解决教派信徒案.他准备通过军队旧同事.宫廷侍从武官鲍加狄廖夫把状子呈交皇上.他一早乘车来到鲍加狄廖夫家,碰到他还在吃早饭,但马上就要出门.鲍加狄廖夫生得矮壮结实,体力过人,能空手扭弯马蹄铁.他为人善良.诚实.直爽,甚至有点自由主义思想.尽管他具有这些特点,但同宫廷关系密切,热爱皇上和皇族.他还有一种惊人的本领,那就是生活在社会最上层,却只看好的一面,也不参与任何坏事和不正派活动.他从来不指摘什么人,也不批评什么措施.他总是要么声若洪钟地大胆说出他要说的话,要么保持沉默,同时纵声大笑.他这样大声说笑倒不是装腔,而是出于他的性格.
"啊,你来了,太好了.你不吃点早饭吗?要不你就坐下来.煎牛排挺不错.我吃一顿饭的开头和收尾都得吃点扎实的东西.哈,哈,哈!那么,你来喝点酒."他指着一瓶红葡萄酒,大声说."我一直在想你呢.那个状子让我递上去.当面呈交皇上,这没有问题.不过我想,你最好还是先到托波罗夫那儿去一下."他一提到托波罗夫,聂赫留朵夫就皱了皱眉头.
"这件事全得由他作主.不管怎样总归要去问他.说不定他当场就会满足你的要求.""既然你这么说,我就去一下.""那太好了.嗯,彼得堡给你的印象怎么样?"鲍加狄廖夫大声说,"你说说,好吗?""我觉得我仿佛中了催眠术."聂赫留朵夫说.
"中了催眠术?"鲍加狄廖夫重复着他的话,呵呵大笑."你不想吃,悉心尊便."他用餐巾抹抹小胡子."那么,你去找他吗?呃?要是他不干,那你就把状子交给我,我明天递上去."他又大声说,接着,从桌旁站起来,画了一个很大的十字,显然象他擦嘴一样漫不经心,然后佩上军刀."那么,再见了,我得走了.""我也要走了."聂赫留朵夫,高兴地握了握鲍加狄廖夫强壮有力的大手说,象每次看到健康.朴实.生气勃勃的东西那样,他头脑里留下愉快的印象,在大门口同鲍加狄廖夫分了手.
聂赫留朵夫虽然估计去一次不会有什么结果,还是听从鲍加狄廖夫的劝告,坐车去拜访那个能左右教派信徒案的人托波罗夫.
托波罗夫所担任的职务,从其职责来说,本身就存在着矛盾,只有头脑迟钝和道德沦丧(托波罗夫正好具有这两种缺点)的人才看不出来.这种矛盾就在于它的职责是不择手段......暴力也包括在内......维护和保卫教会,但按教义来说,教会是由上帝建立的,它绝不会被地狱之门和任何人力所动摇.而这个由上帝创建并绝不会被任何力量所动摇的神的机构,却不得不由托波罗夫这类官僚所主管的机构来维护和保卫.托波罗夫没有看到这种矛盾,或许是不愿看到.因此他百倍警惕,唯恐有哪个天主教教士.耶稣教牧师或者教派信徒破坏地狱之门都无法征服的教会.托波罗夫也象一切缺乏基本宗教感情和平等博爱思想的人那样,确信老百姓是一种跟他完全不同的生物.有一种东西老百姓非有不可,而他即使没有也没有关系,他自己在灵魂深处没有任何信仰,并且觉得这样精神上无拘无束,十分惬意,但他唯恐老百姓也百无禁忌.因此照他自己的说法;他的神圣职责是把他们从这种精神状态中解救出来.
有本烹调书说,龙虾天生喜欢被活活煮死;同样,他充分相信老百姓天生喜欢成为迷信的人.不过,烹调书里用的是转义,他的话却是本义.
他对待他所维护的宗教,就象养鸡的人对待他用来喂鸡的腐肉:腐肉招人讨厌,但鸡却喜欢吃,因此得用腐肉来喂鸡.
不用说,那些伊维利亚圣母啦,喀山圣母啦,斯摩棱斯克圣母啦,都是愚昧的偶像崇拜,但既然老百姓喜欢这些东西,信仰这些东西,那就得维护这种愚昧.托波罗夫就是这样想的.他根本没有考虑到,老百姓之所以容易接受迷信,就是因为自古以来总是有象他托波罗夫这样残酷的人.这批人自己有了知识,看到了光明,却不把这种知识用到该用的地方,帮助老百姓克服愚昧,脱离黑暗,反而还要加强他们的愚昧,使他们永远处在黑暗之中.
聂赫留朵夫走进托波罗夫接待室的时候,托波罗夫正在办公室里同女修道院院长谈话.那院长是一个活跃的贵族妇女,她在俄国西部被迫改信东正教的合并派信徒中间传播东正教,维护它的势力.
在接待室里,值班官员问聂赫留朵夫有什么事.聂赫留朵夫告诉他打算为教派信徒向皇上呈送状子,值班官员就问能不能先让他看一看.聂赫留朵夫把状子交给他,他接了状子走进办公室.女修道院长头戴修道帽,脸上飘着一块面纱,身后拖着黑色长裙走出来.她拿着一串茶晶念珠,雪白的双手把指甲剔得干干净净,合抱在胸前,往出口处走去.但聂赫留朵夫却没有被请到办公室去.托波罗夫正在里面看状子,一边看一边摇头.他读着这个叙述清楚.行文有力的状子,心里感到惊奇和不快.
"这状子万一落到皇帝手里,就可能引起麻烦,造成误会."他看完状子想.他把状子放在桌上,打了打铃,吩咐手下人请聂赫留朵夫进来.
他想起这些教派信徒的案子,且早就收到过他们的状子.原来这些脱离东正教的基督徒先是受到告诫,后来送交法庭受审,法庭却判无罪释放.于是主教会同省长就以他们的婚姻不合法为理由,硬拆散丈夫.妻子和孩子,流放到不同地方.那些做丈夫的和做妻子的则请求不要把他们拆散.托波罗夫记得当初这案子落到他手里时的情形.他当时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制止这种行为.但他知道,批准原来的决定,把这些农民家庭拆散分送到各地去,是不会有什么害处的;倘若让他们留在原地,那就会影响其他居民,使他们也脱离东正教.再说,这事主教特别起劲,因此他就听任这个案子按原来的决定办理.
可如今,忽然冒出一个聂赫留朵夫,一个在彼得堡交际广阔的辩护人.这个案子则可能作为一个暴行提到皇帝面前,或者刊登在外国报纸上,因此他当机立断,作了一个出人意外的决定.
"您好."他还是装出十分忙碌的样子,站起来迎接聂赫留朵夫,接着就开门见山地谈起案子来.
"这个案子我知道.我一看到那些人的名字,就想起这个不幸的案子."他拿起状子向聂赫留朵夫一晃,说,"这件事您提醒了我,我很感谢.这事省当局做得过分了......"聂赫留朵夫默不作声,厌恶地瞅着这张没有血色.毫无表情象假面具一样的脸."我这就下命令撤销决定,把他们送回原籍.""那我就不用把这状子递上去了?"聂赫留朵夫问.
"完全用不着.这事我答应您了."他说时把"我"字说得特别响,显然充分相信自己的诚实,他的话就是最好的保证."麻烦您坐一下.我还是现在就写个命令的好."他走到写字台旁,坐下来写.聂赫留朵夫没有坐下,居高临下地瞧着他那狭长的秃头,瞧着他那只迅速挥动钢笔的青筋毕露的手,心里感到惊奇,象他这样一个别有用心的人此刻怎么肯做这件事,而且做得这么卖力.这是什么缘故?......
"喏,好了."托波罗夫封上信,说,"您去告诉您那些当事人吧."他加上说,撇一撇嘴唇,做出微笑的样子.
"那么,这些人究竟为什么受罪呀?"聂赫留朵夫接过信封问.
托波罗夫抬起头来,微微一笑,好像觉得聂赫留朵夫的问题很有趣.
"这一点我没法跟您说.我只能说,我们所扞卫的人民的利益太重要了,因此对宗教问题过分热心,决不会比目前普遍存在的对这个问题过分冷淡有害和可怕.""可是怎么能用宗教的名义来破坏善的最基本要求,弄得人家妻离子散呢?......"托波罗夫仍旧那么宽厚地微笑着,显然觉得聂赫留朵夫的话很好玩.不论聂赫留朵夫说什么,托波罗夫从国家高度看问题,总觉得他的话很偏激,很好玩.
"从个人观点看,事情也许是这样的."他说,"不过从国家观点看,情况就不同了.对不起,我少陪了."托波罗夫说着,低下头,伸出一只手.
聂赫留朵夫握了一下那只手,然后一言不发地匆匆走了出去,马上又后悔同他握了手.
"人民的利益."他学着托波罗夫的腔调说."你的利益,不过是你的利益罢了."他走出托波罗夫官邸时想.
聂赫留朵夫头脑里逐一闪现被这些伸张正义.维护宗教信仰和教育人民的机关处理过的人.他想到了因贩卖私酒而被判刑的农妇.因盗窃而被判刑的小伙子.因流浪而被判刑的流浪汉.因纵火而被判刑的纵火犯.因侵吞公款而被判刑的银行家,以及仅仅因为要从她身上弄到必要情报而被监禁的不幸的丽达,还有因反东正教而被判刑的教派信徒,还有因要求制订宪法而遭到惩罚的古尔凯维奇.聂赫留朵夫仔细考虑,得出明确的结论:所有这些人被捕.被关或者被流放,绝对不是因为他们有什么不轨行为,或者有犯法行为,而只是因为他们妨碍官僚和富人据有他们从人民头上搜刮来的财富.
妨碍他们这种剥削行为的包括贩卖私酒的农妇,在城里闲荡的小偷,藏匿传单的丽达,破坏迷信的教派信徒和要求制订宪法的古尔凯维奇.所以聂赫留朵夫觉得十分清楚,所有那些官僚,从他的姨父.枢密官和托波罗夫起,直到政府各部里坐在办公桌旁官微职小而衣冠楚楚的先生们止,他们对于无辜的人遭殃,根本无动于衷,反而把这些危险分子清除.
因此,他们不但不遵守宁可宽恕十个有罪的人而决不冤枉一个无辜的人这个信条,恰恰相反,他们宁可惩罚十个没有危险的人,以便除掉一个真正的危险分子,就象为了挖掉腐烂的皮肉,不惜把好的皮肉也一起挖掉.
这样解释眼前的种种现象,聂赫留朵夫觉得真是再简单明白不过了,但也就因为太简单明白,聂赫留朵夫反而犹豫不决,不敢肯定这样的解释.这样复杂的现象总不能用这样简单而可怕的理由来解释吧.所有那些关于正义.善.法律.信仰.上帝等等的话,总不能只是一些空话,用来掩盖最野蛮的贪欲和暴行吧.
二十八
聂赫留朵夫原定那天傍晚离开彼得堡,但他答应玛丽爱特到戏院里去看她.虽然明明知道不该去,但他还是违背理性,以履行诺言为理由,到戏院去了.
"我能抵挡得住那种诱惑吗?"他内心斗争着."我再试一次吧."他换上礼服,来到剧场.这时,《茶花女》正好演到第二幕,那个从国外新来的女演员正用新的演技表现患痨病的女人怎样渐渐死去.
剧场满座.聂赫留朵夫打听玛丽爱特的包厢在哪里,立刻就有人恭恭敬敬地指给他看.
走廊里有一个穿号衣的跟班,象见到熟人一般对聂赫留朵夫鞠了一躬,给他打开包厢门.
对面几个包厢里一排排坐着的和站在后面的人,在包厢旁边靠墙坐着的看客,正厅里的观众,有的白发苍苍,有的头发全秃,有的头顶半秃,有的涂过发蜡,有的头发鬈曲,总之,全体观众都聚精会神地看着那个身裹绸缎和花边.瘦得皮包骨头的女演员扭扭捏捏.装腔作势地念着独白.包厢门打开时,有人嘘了一声,同时有两股气流,一股冷,一股热,向聂赫留朵夫脸上袭来.
包厢里坐着玛丽爱特和一个他不认识的女人,那女人披着红披肩,头上盘着又高又大的发髻.还有两个男人,一个是玛丽爱特的丈夫,一个是高大英俊的将军......神情严肃,高深莫测,生着鹰钩鼻子,胸部用棉花和土布胸衬垫得很高.另外一个男人头发浅黄,头顶半秃,留着威严的络腮胡子,下巴剃得很光洁.玛丽爱特妩媚,雅致,身材苗条,袒胸露肩的夜礼服更显露出她那丰满的美人肩和脖子与肩膀之间的一块黑痣.聂赫留朵夫一走进包厢,她立刻转过头来,用扇子指指她身后的一把椅子,对他嫣然一笑,表示欢迎和感激,但他觉得她的笑还别有一番情意.她的丈夫若无其事地瞧了聂赫留朵夫一眼,点了一下头.从他的姿势,从他同妻子交换眼色的神气中都可以看出,他就是这个美人的主人和所有者.
女演员的独白一念完,剧场里掌声雷动.玛丽爱特站起来,提起沙沙作响的绸裙,走到包厢后边,把聂赫留朵夫向丈夫介绍了一下.将军眼睛里一直含着笑意,嘴里说了一句"幸会,幸会!"就心平气和而又莫测高深地不再吭声.
"我本来今天要走,可是我答应过您."聂赫留朵夫转身对玛丽爱特说.
"您要是不愿来看我,那么您就看看那个出色的女演员吧."玛丽爱特针对他话中的话说."她在最后一幕里演得太漂亮了,是吗?"她转身对丈夫说.
丈夫点点头.
"这戏打动不了我."聂赫留朵夫说."因为今天我看到了太多不幸的事......""您坐下来,讲一讲."她丈夫留神听着,眼睛里的讥笑越来越明显了.
"我去看过那个长期坐牢.刚刚放出来的女人.她完全垮了.""就是我对你说起过的那个女人."玛丽爱特对丈夫说.
"是啊,她获得了自由,我很高兴."他平静地说,摇摇头,在小胡子底下露出聂赫留朵夫认为显然是嘲讽的微笑."我出去吸吸烟."聂赫留朵夫坐下来,等待玛丽爱特对他讲她要告诉他的那些话,可是她什么话也没有对他讲,甚至没有要讲的意思,老是开着玩笑,谈着那个戏,说它一定会特别打动聂赫留朵夫的心.
聂赫留朵夫看出她根本没有什么话要对他说,无非是要让他看看自己穿着夜礼服.露出肩膀和黑痣有多么迷人罢了.他感到又愉快又嫌恶.
她那娇艳的外表原来遮盖了一切,如今在聂赫留朵夫面前虽不能说已经完全揭开,但毕竟让他看到了里面隐藏着的东西.他瞅着玛丽爱特,欣赏着她的姿色,但心里明白她是个虚伪的女人,她同那个用千百人的眼泪和生命猎取高官厚禄的丈夫生活在一起,却完全无动于衷.他还知道她昨天说的都是谎话,只是一味要把他迷往.至于为了什么,他不知道,她也不知道.他对她又迷恋又嫌恶.他几次拿起帽子想走,却又留下了.最后,她丈夫回到包厢里,浓密的小胡子散发着烟味,他居高临下.鄙夷不屑地对聂赫留朵夫瞧了一眼,仿佛不认得他似的.聂赫留朵夫不等包厢门关上,就来到走廊里,找到大衣,走出剧场.
他沿着涅瓦大街步行回家,发现在前面宽阔的人行道上有个女人悄无声息地走着.这女人个儿很高,身段优美,装束妖冶.从她的脸上和整个体态上都可以看出,她知道自己具有一种淫荡的魅力.凡是迎面走来的人和从后面赶上去的人,个个都要瞧她一眼.聂赫留朵夫走得比她快,也情不自禁地打量了一下她的脸.她的脸擦过脂粉,很好看.眼睛闪闪发亮,对聂赫留朵夫嫣然一笑.说也奇怪,聂赫留朵夫顿时又想到了玛丽爱特,因为他又象在剧场里那样产生了又迷恋又嫌恶的感觉.聂赫留朵夫匆匆赶到她的前头,不由得生自己的气.他转身拐到海军街,然后又来到滨河街,在那里来回踱步,引起警察的注意.
"刚才我走进剧场包厢的时候,那个女人也是这样对我嫣然一笑."他心里想,"不论是那个的微笑,还是这个的微笑,含意都是一样的.差别只在于:这个女人直截了当地说:'你需要我,那就可以摆布我.你不需要我,那就走你的路.,那个女人装模作样,仿佛生活在高尚的情操中根本没想到这种事,其实骨子里都是一回事.这个女人至少老实些,那个女人却一味装假.何况这个女人是因为穷才落到这步田地,而那个女人却是放纵这种又可爱又可恶又可怕的肉欲,寻欢作乐.这个街头女郎是一杯肮脏的臭水,是供那些口渴得顾不上恶心的人喝的;剧场里那个女人却是一剂毒药,谁接触她,谁就会不知不觉被毒死."聂赫留朵夫想起他同首席贵族妻子的关系,可耻的往事一下子涌上心头."人身上的兽性真是可憎."他想,"当它赤裸裸地出现的时候,你从精神生活的高度观察它,就能看清它,蔑视它.因此不论你有没有上钩,你本质上不会受影响.不过,当这种兽性蒙上一层诗意盎然的华丽外衣,把你迷得神魂颠倒时,你就会对它敬若神明,跌进它的陷阱,分不清好坏.这才可怕呢."这一层聂赫留朵夫现在看得一清二楚,就象他看见前面的皇宫.哨兵.要塞.河流.木船.交易所一样.
今天夜里没有让人静心休息.催人安眠的黑暗,只有不知来自何处的朦朦胧胧的奇怪亮光.聂赫留朵夫的心灵里同样不再存在愚昧的黑暗,使他昏然入睡.一切都清清楚楚.事情很明白,凡是人们认为重要和美好的事物,往往是卑鄙龌龊,不值一提的.而那些光辉夺目.富丽堂皇的外衣,往往掩盖着司空见惯的罪行.这些罪行不但没有受到惩罚,而且风靡一时,被人们费尽心机加以美化.
聂赫留朵夫很想把这些事忘掉,避开,但他却不能视而不见.虽然他还没有看到替他照亮这一切的光是从哪里来的,正象他不知道照亮彼得堡的光是从哪里来的一样,虽然这种光显得朦胧,暗淡,古怪,他却不能无视这种光替他照亮的东西.他心里感到又快乐又惶恐.
二十九
聂赫留朵夫回到莫斯科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到监狱医院,把枢密院维持法院原判这一不幸消息告诉玛丝洛娃,并要她做好去西伯利亚的准备.
他对那份由律师起草.此刻将让玛丝洛娃签字准备呈交皇上的状子所抱的希望很小.说也奇怪,这事他现在倒不希望成功.他已经做好思想准备,到西伯利亚去,生活到流放犯和苦役犯当中去.因此,要是玛丝洛娃无罪释放,他简直难以想象他将怎样安排自己的生活和玛丝洛娃的生活.他想起美国作家梭洛的话.梭洛在美国还存在奴隶制的时候说过,在一个奴隶制合法化或得到庇护的国家里,正直公民的唯一出路就是监狱.聂赫留朵夫也有这样的想法,特别是他在彼得堡访问了各种人,见到种种情景以后.
"的确,在现代俄国,一个正直的人的唯一出路就是监狱!"他想.当他坐车来到监狱,走进监狱的围墙时,这种感受就更加深切.
医院看门人一认出聂赫留朵夫,立刻告诉他,玛丝洛娃已经不在这里了.
"她去哪里了?"
"又回牢房了."
"怎么又把她调回去了?"聂赫留朵夫问.
"她们本来就是那号人嘛,老爷."看门人鄙夷不屑地笑着说,"她同医士勾勾搭搭,被主任医师打发走了."聂赫留朵夫万万没有想到玛丝洛娃的精神状态竟同他如此相似.听到这个消息,仿佛突然感到大难将要临头,不由得楞住了,第一个感觉就是羞愧.他感到难受极了.他首先觉得自己很可笑,因为他竟得意扬扬地认为她的精神状态起了变化.他想,她拒绝接受他的牺牲,她的责备,她的眼泪,这一切都是一个堕落女人的诡计,只不过想尽量从他身上多捞到点好处罢了.又觉得,上次探监时从她身上看出她这人不可救药,如今更显得一清二楚.当他随手戴上帽子,走出医院时,他的头脑里掠过这样的想法.
"现在怎么办呢?"他问自己."我还要跟她同甘共苦吗?既然她这样做,我可以撇开她不管吗?"不过,他刚对自己提出这问题,就立刻明白,他可以撇开她不管,其实受到惩罚的不是他想惩罚的她,而是他自己.他害怕起来.
"不!那件事不能改变我的决心,只能坚定我的决心.她的精神状态促使她怎么做就怎么做好了,她要跟医士勾勾搭搭,就让她去勾搭吧,那是她的事......我要做的是良心要我做的事."他自言自语,"良心要我牺牲自己的自由来赎罪.我要同她结婚,哪怕只是形式上的结婚;我要跟她走,不论她被流放到哪里.我这些决心绝不改变."他固执地自言自语着,走出医院,向监狱大门大踏步走去.
他来到监狱门口,要值班的看守通报典狱长,希望同玛丝洛娃见面.值班的看守认识聂赫留朵夫,象朋友那样告诉他一件监狱里的重要消息:原来的上尉被免职了,由另外一个严厉的长官接替.
"现在办事严格多了,严格得简直要命."那看守说."他就在这里,我这就去通报."典狱长果然在监狱里,不一会儿就出来同聂赫留朵夫见面.这位新典狱长是个瘦骨棱棱的高个子,额骨突出,脸色阴沉,动作缓慢.
"只有在规定的日子才能同犯人在探监室里见面."他眼皮不抬说.
"我要她在呈交皇上的状子上签个字."
"可以交给我."
"我要求见一见这个犯人.以前一向允许我探望的.""那是以前的事了."典狱长匆匆地瞟了聂赫留朵夫一眼,说.
"我有省长的许可证."聂赫留朵夫坚持说,同时掏出皮夹子来.
"您让我看看."典狱长说,仍旧没有看他的眼睛,同时伸出瘦长白净.食指上戴着金戒指的手,从聂赫留朵夫手里接过文件,慢吞吞地看了一遍."您请到办公室来."他说.
这次办公室里一个人也没有.典狱长坐到办公桌后面,翻阅着桌上的文件,显然想在他们会面时留在这里.聂赫留朵夫问他能不能再同政治犯薇拉见面,典狱长很干脆回答说不行.
"政治犯不准探望."他说着,又埋头看文件.
聂赫留朵夫模模口袋里藏着的那封给薇拉的信,觉得自己好象一个企图犯罪的人,被人揭穿了企图.
等玛丝洛娃走进办公室,典狱长没有抬起头来,他眼睛不看玛丝洛娃,也不看聂赫留朵夫,说:
"你们可以谈了!"他说完继续埋头看文件.
玛丝洛娃又象从前那样穿着白上衣,围着白裙子,头上包一块白头巾.她走到聂赫留朵夫跟前,看见他脸色冰冷,气愤,她的脸顿时涨得通红,垂下眼睛一只手揉着上衣底边.她的窘态使聂赫留朵夫相信医院看门人的话是真的.
聂赫留朵夫很想象上次那样对待她,但他已不能象上次那样主动同她握手.此刻他对她反感极了.
"我给您带来了一个坏消息."他声音呆板地说,眼睛并不看她,也不向她伸出手,"上诉被枢密院驳回了.""我早就料到了."她音调古怪地说,仿佛在喘气.
要是从前,聂赫留朵夫准会问她怎么会料到的,但此刻他仅是看了她一眼.她的眼眶里饱含着泪水.
但这不仅没有使他心软,反而使他更加恼火.
典狱长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尽管聂赫留朵夫此刻对玛丝洛娃十分反感,但他还是觉得应该为这事向她表示遗憾.
"您不要灰心."他说,"向皇上递的状子可能有结果.我希望......""我不是在想这件事......"她泪汪汪的眼睛凄苦地斜睨着他,说.
"那您在想什么?"
"您去过医院了,他们大概向您谈到过我了......""哦,那是您的事."聂赫留朵夫皱紧眉头,冷冷地说.
他自尊心受到触犯而产生的强烈反感原来已平息了,此刻她一提起医院,这种反感就变得更强烈了."象这样一个有财有势的人,上流社会随便哪个姑娘都会觉得嫁给他就是幸福,他却情愿去做这样一个女人的丈夫,而她偏偏又迫不及待地去跟一个医士调情."他恼怒地瞧着她,心里想.
"喏,您就在这状子上签个字."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大信封,把信封里的状子放在桌上.她用头巾角擦去眼泪,在桌旁坐下来,问他写在哪里,写什么.
他指点着她写什么,写在哪里.她坐在桌子旁边,左手理着右手的袖子.他站在她后面,默默地俯视着她那伏在桌上.不时因为忍住呜咽而颤动的弓起的脊背.在他的心里,善与恶,受屈辱的自尊心,对这个受苦女人的怜悯,斗争得很激烈.结果后者占了上风.
他记不起哪种感情首先产生的:是先从心底里怜悯她呢,还是先想到自己,想到自己的罪孽,自己的卑劣行径......他现在也正为这种事责怪她.总之,他忽然觉得自己有罪,同时又很怜悯她.
她签上字,把沾了墨水的手指在裙子上擦擦,然后站起来,对他瞧了一眼.
"不管结果怎样,不管发生什么事,我的决心绝不动摇."聂赫留朵夫说.
他一想到他原谅了她,他对她就越发怜悯,越发疼爱.他很想安慰安慰她.
"我怎么说,就怎么做.不论他们把您发配到哪里,我定会跟着您.""这可用不着."她慌忙打断他的话,脸色顿时开朗起来.
"您想想,您路上还需要什么."
"好象不需要什么了.谢谢您."
典狱长走到他们跟前.聂赫留朵夫不等他开口,就同玛丝洛娃告辞,走出监狱.他产生一种从未有过的快乐而平静的心情,觉得一切人都很可爱.不论玛丝洛娃的行为怎样,他对她的爱都不会改变.这种想法使他高兴,使他的精神升华到空前的高度.让她去同医士调情吧,那是她的事.他聂赫留朵夫爱她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她,为了上帝.
不过,聂赫留朵夫信以为真的即玛丝洛娃同医士调情而被逐出医院,其实是这么一回事:玛丝洛娃有一次奉女医士派遣,到走廊尽头药房里去取草药,在那里碰到那个满脸粉刺的高个子医士乌斯基诺夫.乌斯基诺夫一直跟她纠缠不休,她很讨厌他.这一次玛丝洛娃为了摆脱他,把他使劲推了一把,使他撞在药架上,有两个药瓶从架上掉下来,砸碎了.
这时候,主任医师正好从走廊上经过,听见砸碎瓶子的声音,又看见玛丝洛娃脸面红耳赤跑出来,就生气地对她嚷道:
"喂,小娘们,你要是在这里跟人家搞鬼,就请你开路.这是怎么回事?"他转过身去,从眼镜架上严厉地瞧着医士,说.
医士为自己辩白时陪着笑脸.主任医师没有听完他的话,抬起头来,透过眼镜对他瞧瞧,就到病房里去了.当天他就要典狱长另派一个稳重些的女助手来接替玛丝洛娃.所谓玛丝洛娃同医士调情,就是这么一回事.玛丝洛娃因同男人调情的罪名被逐出医院,这使她感到特别难堪,因为她早已讨厌跟男人发生什么关系,自从她同聂赫留朵夫重逢以后,就更加憎恶这种事.所有的男人,包括满脸粉刺的医士在内,根据她过去的身分和现在的处境,都认为有权侮辱她,却竟然遭到她的拒绝,都不禁感到惊奇.她却觉得极其委屈,不由得为自己的身世暗自流泪.这会儿,她从牢房里出来同聂赫留朵夫见面,猜想他一定已听到她的新罪名,想为自己辩白一番,说这事是冤枉的.但觉得他不会相信,只会更加怀疑,于是哽住喉咙,说不下去.
尽管玛丝洛娃仍然认为并竭力要让自己相信,正象第二次见面时她对他说的那样,她没有原谅他,她恨他.但其实她早已重新爱着他了,而且爱得那么深,凡是他要她做的,她都会不由自主地去做.她戒了烟酒,不再卖弄风情,还到医院里做杂务工.她所以这样做,只因为这是他的愿望.每次他提出要同她结婚,她总是断然拒绝,不肯接受这样的牺牲.这固然是由于她有一次高傲地对他说过这话,不愿再改口,但主要却是由于她知道,同她结婚,他会遭到不幸.她下定决心不接受他的牺牲.而一想到他瞧不起她,认为她还是原来那种人,而没有看到她精神上的变化,她又觉得十分委屈.他现在可能认为她在医院里做了什么丑事.这个念头比她听到最后判决服苦役的消息还要使她伤心.
三十
玛丝洛娃可能随第一批犯人遣送出去,因此聂赫留朵夫积极做着动身前的准备.但要做的事太多,他觉得无论有多少时间都来不及.他现在的情况同以前正好相反.以前他要想出些事来做,而且永远只是为了一个人,为了德米特里.伊凡内奇.聂赫留朵夫.不过,尽管生活里的一切活动都是为了他本人,那些事情本身却都很乏味.现在的事情都是为了别人,不是为了他聂赫留朵夫,但这些事情却是有意义的,很吸引人,而且多得数不清.
不仅如此,以前别人为聂赫留朵夫办事总使他感到烦恼和不满;如今为别人做事却使他心情十分愉快.
聂赫留朵夫现在要做的事可分三类.他把事情这样凭他的古板作风分了类,并且据此把有关文件分别放在三个文件夹里. 第一类事是为了玛丝洛娃和对她的帮助.这方面主要就是为告御状奔走,争取支持,以及为西伯利亚之行做好准备. 第二类事是处理地产.在巴诺沃,农民已得到土地,由他们缴付地租,作为农民的公益金.但为了使这件事在法律上生效,他必须立下契约和遗嘱,并且在上面签字.在库兹明斯科耶,事情象他生前安排的一样,就是他得收地租,得规定交租期限,并且确定从这笔钱中提取多少作为生活费,留下多少给农民做福利.他还不知道西伯利亚之行需要花多少钱,因此这笔收入他还不敢全部放弃,只是把它减去了一半. 第三类事是帮助囚犯们,并且求他的人也越来越多了.
起初,他遇到向他求助的犯人,总是立刻为他们奔走,竭力减轻他们的痛苦;但后来求助的人实在太多,他无法一一帮助他们,这样他就情不自禁地承担起第四类事来.这一类事他近来最感兴趣. 第四类事就是要解答这样一个问题:所谓刑事法庭这种奇怪的机关究竟是什么东西?有什么必要存在?是怎么产生的?有了这种机关,也就产生了他同部分囚徒相识的监狱,即从彼得保罗要塞起到萨哈林岛止的种种监狱,而成千上万的人由于有了这么一部莫名其妙的刑法正在那里受尽苦难.
聂赫留朵夫通过他同囚徒的私人关系,通过他同律师.监狱牧师和典狱长的谈话,以及对被监禁人的经历了解,他把囚徒,也就是所谓罪犯,归纳为五种人. 第一种是完全无罪的,是法庭错判的受害者.例如被诬告的纵火犯明肖夫,又如玛丝洛娃和其他人.这种人不很多,据神父估计,大约占百分之七,但他们的遭遇尤其引人同情. 第二种人是在狂怒.嫉妒.酗酒等特殊情况下做了什么事而被判刑的.那些审判他们的人,要是处在同样情况下,多半也会做出这样的事来.这种人,据聂赫留朵夫估计,大概超过全体罪犯的半数. 第三种人受惩罚是由于他们做了自认为极其平常甚至良好的事,但他们的行为,按照那些和他们持有不同观点的制定法律的人看来,就是犯罪.属于这一种的有贩卖私酒的,有走私的,有在地主和公家大树林里割草打柴的.还有盗窃成性的山民.不信教的和打劫教堂的也属于这一种. 第四种人成为罪犯,只是因为他们的品德高于社会上的一般人.这些人包括教派信徒,为争取独立而造反的波兰人和契尔克斯人,也包括为反抗政府而被判刑的各种政治犯......社会主义者和罢工工人.这种人是社会上的优秀分子,据聂赫留朵夫估计,他们所占的百分比很大.
最后,第五种是这样一些人,社会对他们所犯的罪要比他们对社会所犯的罪重得多.社会把他们抛弃,他们经常受到压迫和诱惑,以致头脑愚钝,就象那个偷旧地毯的小伙子和聂赫留朵夫在监狱内外看到的几百名罪犯那样.他们不断受到生活的压力,以致做出那些所谓犯罪的行为来.据聂赫留朵夫观察,有好多盗贼和凶手就属于这一种.近来他同其中的一部分人有过接触.至于那些道德败坏.腐化堕落的,聂赫留朵夫通过深入了解,认为也可归到这一种.然而犯罪学新派却把他们称为"犯罪型",认为社会上存在这种人,就是刑法和惩罚必不可少的主要证据.照聂赫留朵夫看来,社会对这些人所犯的罪,其实远远超过他们对社会所犯的罪,不过,社会不是对他们本人犯了罪,而是以前对他们的父母和祖先犯了罪.
吸引聂赫留朵夫的注意的是这些人中的惯窃奥霍京.奥霍京是妓女的私生子,从小在夜店里长大,活到三十岁也没有见过一个道德比警察更高尚的人.他从少年时代起就在盗贼群中厮混,却有天赋的滑稽的才能,招人喜爱.他要求聂赫留朵夫帮忙,同时却又嘲笑自己,嘲笑法官,嘲笑监狱,嘲笑一切法律......不但嘲笑刑法,而且嘲笑神的律法.另一个是相貌英俊的费多罗夫,他带领一伙匪徒劫掠一个年老的官吏,并把他打死.费多罗夫出身农民,他父亲的房屋被别人非法霸占,他自己后来当了兵,在军队里因为爱上军官的情妇而吃尽了苦头.他天生活泼热情,到处寻欢作乐.在他的心目中,天下没有一个人会克制欲望,及时享乐.他也从来不知道,人生在世除了享乐还有其他目标.聂赫留朵夫看得很清楚,这两个人都禀赋优异,只是缺少教养,以致畸形发展,犹如植物无人照管就会疯长,长成畸形一样.他还见过一个流浪汉和一个女人,他们麻木迟钝.表面残酷,使人望而生畏,但他怎么也看不出他们就是意大利犯罪学派所谓的"犯罪型".他只觉得他讨厌他们,就象他讨厌监狱外面那些穿礼服.佩肩章的男人和全身饰满花边的女人一样.
为什么上述形形色色的人都在坐牢,而另一些与他们一样的人却自由自在,还可以对他们进行审判?这就是聂赫留朵夫所关心的第四类事.
聂赫留朵夫起初想从书本上找到这问题的答案,他就把凡是同这问题有关的书都买来.他买了龙勃罗梭.嘉罗法洛.费利.李斯特.摩德斯莱.塔尔德的着作,用心阅读,但越读越感到失望.有些人研究学问,目的不是在学术方面做点什么事,例如写作.辩论.教书等等,而是在寻找一些简单的生活问题的答案,其结果往往令人失望.聂赫留朵夫现在碰到的就是这样的情况:学术给他解答了成千上万个同刑法有关的深奥问题,可就是没有解答他的问题.他提出的问题很简单.他问:为什么有些人可以把另一些人关押起来,加以虐待.鞭挞.流放.杀害,而他们自己其实跟被他们虐待.鞭挞.杀害的人毫无区别?他们凭什么可以这样胡作非为?回答他的却是各种各样的议论:人有没有表达自己意志的自由?能不能用头盖骨测定法来判断一个人是不是属于"犯罪型"?遗传在犯罪中起什么作用?有没有天生道德败坏的人?究竟什么是道德?什么是疯狂?什么是退化?什么是气质?气候.食物.愚昧.摹仿.催眠.情欲对犯罪有什么影响?什么是社会?社会有哪些责任?等等,等等.
这些议论使聂赫留朵夫想起一个放学回家的男孩曾这样回答他的问题.聂赫留朵夫问他有没有学会拼法.男孩回答说:"学会了.""好,那么你拼一下'爪子,这个词.""什么'爪子,?是狗爪子吗?"那个男孩狡猾地回答他.在那些学术着作里,聂赫留朵夫为他的主要问题所找到的,也就是这种反问式的答案.
那些书里有许多聪明.深奥.有趣的见解,但就是没有回答他的主要问题:凭什么有些人可以惩罚另一些人?不仅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且所有的议论都归结为一点,那就是替惩罚作辩解,认为不能缺少惩罚,这是天经地义.聂赫留朵夫看了很多书,但断断续续,这样他就把找不到答案归咎于钻研不足,希望答案以后能寻找到.就因为这个缘故,他还不能肯定近来越来越频繁地萦绕在头脑里的那个答案.
三十一
包括玛丝洛娃在内的那批犯人,预定七月五日出发.聂赫留朵夫准备在那天跟她一起走.动身前一天,聂赫留朵夫的姐姐和姐夫一起进城来,同他再见一面.
聂赫留朵夫的姐姐娜塔丽雅比弟弟大十岁.他的成长多少受到她的影响.他小时候,姐姐很喜欢他.后来,在她快出嫁时,他们特别谈得来,简直象同龄人那样默契,虽然她已是个二十五岁的姑娘,他还是个十五岁的少年.当时她曾爱上弟弟的朋友尼科连卡,后来尼科连卡死了.姐弟俩都很爱尼科连卡,因为他们都具备四海一家的博爱精神.
后来他们俩都堕落了:他到军队里服务,沾染了不良习气;她则嫁了人,但她只在肉体上爱丈夫,而她的丈夫对她同弟弟之间以前认为最神圣最宝贵的一切不仅不喜爱,甚至不理解他们的感情,还把她原来作为生活目标的追求道德完善和为人们服务的志向,说成纯属虚荣心作怪,想在大家面前出风头.
娜塔丽雅的丈夫拉戈任斯基没有名望,也没有产业,但是个头脑灵活的官场老手.周旋于自由派和保守派之间,他随机应变,左右逢源,尽量利用此时此地能给他的生活带来最大利益的那一派.不过,他在司法界飞黄腾达,步步高升,还主要是依靠某种能博得女人欢心的特殊本领.他在国外认识聂赫留朵夫一家时,年纪已经不很轻了.他使年纪也不算太轻的姑娘娜塔丽雅爱上他,并违背她母亲的心意同她结了婚.她母亲认为这门亲事不是门当户对.聂赫留朵夫也憎恨姐夫,虽然他竭力克制这种情绪,避免想到这一点.聂赫留朵夫所以对姐夫反感,是因为姐夫感情庸俗,目光短浅而又刚愎自用.不过,他对他反感的更主要的原因,还是姐姐居然会那么热烈.自私,从肉体上爱上这个精神贫乏的人,并且为了讨好他而摒弃自己的一切美德.聂赫留朵夫每次想到,娜塔丽雅就是这个浑身汗毛.秃头发亮且刚愎自用的人的妻子,心里就很痛苦.他甚至对这个人的孩子都感到按捺不住的嫌恶.每次听说娜塔丽雅要生孩子,他就会产生一种痛惜的感情,仿佛她从这个同他们格格不入的人身上又传染到了什么脏东西.
拉戈任斯基夫妇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但这次没有带来.他们在一家最好的旅馆里开了一套最好的房间后,娜塔丽雅立刻乘车到娘家去,但在那里没有碰到弟弟.阿格拉斐娜告诉她,弟弟已搬到一个带有家具的公寓里.娜塔丽雅又到那里去找他.在光线昏暗.恶臭难闻.白天也点着灯的走廊里,一个肮脏的茶房告诉她,公爵不在家.
娜塔丽雅想到弟弟房间里,给他留一张字条.茶房就领她去.
娜塔丽雅走进聂赫留朵夫的两个小房间,仔细观看了一下.处处都看到她所熟悉的那种整齐清洁,但同时也发觉房间里的陈设简朴得使她吃惊.她看见写字台上放着那个镶有铜狗的吸墨纸床,还有几个文件夹.一些纸张和文具.几本《刑法典》.一本英文的亨利.乔治的着作和一本法文的塔尔德的着作,书里还夹着一把她所熟悉的弯曲大象牙刀.
她在桌子旁写了一张字条,要他务必到她那里去一次,而且今天就去.又对眼前的景象摇了摇头,就回旅馆了.
娜塔丽雅现在对弟弟的两件事很关心:一件是他要同卡秋莎结婚,这是她在她居住的城里听到的,那里对此事议论纷纷;另一件是他要把土地交给农民,这事大家也都知道了,而且被许多人看作危险的政治行为.他要同卡秋莎结婚,娜塔丽雅心里一方面有点高兴.她欣赏这种果断行为,因为又看到了出嫁前他们姐弟俩的本来面目,另一方面又想到弟弟竟然要同这样一个下贱的女人结婚,则感到不寒而栗.相比之下后面这种感情要强烈得多,于是她决定竭力去影响他,劝阻他,虽然知道这是极其困难的.
至于他打算把土地交给农民,那件事她并不怎么关心.但丈夫对此却十分愤慨,要她劝阻弟弟.拉戈任斯基说,这种行为是轻举妄动,自我欣赏.它没有任何意义,只能被认为是标新立异,哗众取宠.
"把土地交给农民,租金也归农民使用,这究竟有什么意思?"他说,"要是他真想这样做,他尽可以通过农民银行把土地卖出去.这样还说得过去.总之,这种行为近乎精神失常."拉戈任斯基说,并且心里已经在考虑聂赫留朵夫需要有个监护人.他要妻子务必同弟弟认真谈谈他这个古怪的意图.
三十二
聂赫留朵夫回到家里,发现桌上有姐姐的字条,就立刻坐车去找她.这时已是黄昏.拉戈任斯基在另一个房间里休息,娜塔丽雅独自迎接弟弟.她穿一件小腰身黑绸连衣裙,胸前扎着一个红花结,蓬蓬松松的乌黑头发梳成此时时髦的款式.显然她竭力打扮得年轻漂亮,是要讨年龄相同的丈夫的欢心.一看见弟弟,她霍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快步向他走去,绸连衣裙的下摆发出沙沙的响声.他们接吻,笑眯眯地对视了一下,意味深长地交换了一下眼色,那姿态神秘而难以用语言表达,但感情真挚.接着他们便开始交谈,谈话就不那么真挚了.自从母亲去世以后,还是第一次见面.
"你胖了,显得更年轻了."弟弟说.
姐姐高兴得嘴唇都皱起来.
"你可瘦了."
"那么,姐夫怎么样?"聂赫留朵夫问.
"他在休息.他一夜没睡."
他们有许多知心话要说,却一句也没有说,倒是他们的眼神说出丁他们嘴里没有说出来的话.
"我去你那里了."
"是的,我知道.我已经从家里搬出来了.房子太大,我住在那里觉得寂寞.孤独.如今我什么也不需要了,你把东西统统拿去吧,就是那些家具什么的.""是的,阿格拉斐娜对我说了,我到那里去过,那太感谢你了.不过......"这当儿,旅馆茶房送来一套银茶具.
茶房摆茶具的时候,姐弟俩没有说话.娜塔丽雅坐到茶几后面的圈椅上,默默地斟茶.聂赫留朵夫也默默不语.
"哦,我说,德米特里,我都了解了."娜塔丽雅瞟了他一眼,断然说.
"是吗?你知道了,我很高兴."
"不过,她经历了那种生活,你还能指望她改过自新吗?"娜塔丽雅说.
他挺直身子坐在一把小椅子上,双臂没有什么地方可放,留神地听她说话,竭力好好领会她的意思,好好回答她的话.他最近一次同玛丝洛娃见面,情绪很好,心里仍充满宁静的快乐,看见什么人都很高兴.
"我不要她改过自新,我只要我自己重新做人."他回答说.
娜塔丽雅叹了一口气.
"不结婚也有别的办法."
"可我认为这是最好的办法.再说,这个办法可以把我带到另一个世界,我到了那里就能成为一个有益的人.""我认为,你不可能幸福."娜塔丽雅说.
"我并不要个人的幸福."
"那当然,但她要是有心肠的话,也不可能幸福,甚至不可能指望幸福.""她本来就没有想.""我明白,可是生活......"
"生活如何?"
"生活要求的是别的东西."
"生活没有别的要求,只要求我们把自己应做的做好."聂赫留朵夫说,同时瞧着她那张还很好看.只是眼角和嘴边已出现细纹的脸.
"我不懂."她叹了一口气说.
"我可怜的亲爱的姐姐!她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聂赫留朵夫记起娜塔丽雅出嫁前的样子想.无数童年的回忆交织在心头,唤起了他对她的感情亲切.
这时候,拉戈任斯基象平时那样高高地昂起头,挺起宽阔的胸膛,轻手轻脚地走进房间.他脸上浮着微笑,眼镜.秃头和黑胡子都闪闪发亮.
"您好,您好!"他装腔作势地说.
(虽然拉戈任斯基婚后最初一段时期,他们竭力不拘礼节,相互用"你"称呼,但后来还是恢复用"您".)他们握了手.拉戈任斯基轻快地在一把圈椅上坐下.
"我不妨碍你们谈话吗?"
"不,我说话.做事,从来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聂赫留朵夫一看见这张脸,一看见那双毛茸茸的手,一听见那种居高临下.自以为是的口气,就对姐夫的情意顿时消失了.
"是啊,我们在谈他的打算."娜塔丽雅说."给你倒一杯吗?"她拿起茶壶,添上说.
"好的.那么究竟有什么计划呢?"
"我打算跟一批犯人到西伯利亚去,因为其中有一个女人我认为我对她犯了罪."聂赫留朵夫说.
"我听说您不仅仅打算陪送她,还有其它打算."
"是的,只要她愿意,我还打算同她结婚."
"原来如此!要是您不嫌烦的话,您给我解释解释您的动机.您的动机我不了解.""我的动机就是这个女人......她堕落的第一步......"聂赫留朵夫想不出恰当的措词,开始生自己的气了."我的动机就是,我犯了罪,她为此要受到惩罚.""既然她受到惩罚,那就不会没有罪.""她完全没有罪."
聂赫留朵夫情绪激动地把这事原原本本讲了一遍.
"是的,这是审判长疏忽了,使得陪审员在答复时考虑不周.不过,这种情况可以向枢密院提出上诉.""上诉已被枢密院驳回了.""枢密院驳回了,这就说明上诉理由不足."拉戈任斯基说,显然认为人云亦云地法庭口头陈述的结果就是真理."枢密院不可能审查案情的是非曲直.要是法庭审判确实有错误,那就得上告皇上.""已经上告了,但毫无成功的希望.他们会向司法部查询,司法部会向枢密院查询,枢密院会重述它的裁定.这样,无罪的人还是照样将受到惩罚.""第一,司法部不会向枢密院查问."拉戈任斯基倨傲地笑着说,"司法部会直接向法庭吊卷,如果发现错误,就会加以纠正;第二,无罪的人从来不会受到惩罚,即使有,也是极少见的例外.凡是受惩罚的,总是有罪的."拉戈任斯基不慌不忙,得意洋洋地笑着说.
"可我相信事实正好相反."聂赫留朵夫对姐夫抱着反感说,"我相信,被法庭判刑的人,大部分是无罪的.""这话怎么讲?""我说的无罪就是没有任何罪.例如这个被控犯毒害人命罪的女人根本没有罪;还有我最近认识一个农民,被控犯杀人罪,其实他没有杀过人,什么罪也没有;还有母子两人被控犯纵火罪,其实那场火是主人自己放的,他们却差一点被定罪.""是的,审判错误一向是有的,将来也还会有,这一点不用说.人类的机关不可能十全十美.""再说,还有大量犯人并没有罪,只因为他们在某种环境成长,他们并不认为他们的行为是犯罪.""对不起,您这话可没有道理.做贼的个个都知道,偷窃是不好的,不应该偷窃,偷窃是不道德的."拉戈任斯基说,又露出那种若无其事.自命不凡和略带轻蔑的微笑,这使聂赫留朵夫更加恼火.
"不,他们不知道.人家对他们说:别偷东西,可是他们明白,工厂老板用压低工资的办法来盗窃他们的劳动,而政府官员用税收的方式不断地盗窃他们的财物.""这是无政府主义理论."拉戈任斯基平静地说,对内弟的话毅然下了断语.
"我不知道什么主义,但我说的都是事实."聂赫留朵夫继续说,"他们知道,政府在盗窃他们的东西;他们知道,我们这些地主也在盗窃他们的东西,掠夺了应该成为公共财产的土地.后来,他们仅在被盗窃的土地上捡了一些树枝当柴烧,我们就把他们关进牢里,硬说他们是贼.其实他们明白,做贼的不是他们而是从他们手里盗窃土地的人,因此,让被盗窃的东西物归原主,是他们对家庭应尽的责任.""您的话我不明白,即使明白,也不能同意.土地必须成为私有财产不可.要是您把土地分给大家."拉戈任斯基说,心里断定聂赫留朵夫是个社会主义者,他认为社会主义的理论就是平分全部土地,而平分土地是很愚蠢的,他可以轻易驳倒这种理论,"要是您今天把土地平分给大家,明天它又会转到勤劳能干的人手里.""谁也不打算把土地平分,但土地不应该成为谁的私有财产,不应该成为买卖或者租佃的对象.""私有财产权是天赋的人类权利.没有私有财产权,耕种土地就会毫无兴致.一旦消灭私有财产权,我们就会回到蛮荒时代."拉戈任斯基振振有词地说,重复着维护私有财产权的陈词滥调.他认为这种理论是驳不倒的,即土地的占有欲就是土地必须私有的标志.
"正好相反,只有消灭土地私有制,土地才不会象现在这样荒废.现在地主霸占土地,就象狗占马槽一样,自己不会种,又不让会种的人种.""您听我说,德米特里.伊凡内奇,这简直是发疯!难道我们今天能消灭土地私有制吗?我知道这是您长期以来念念不忘的一个问题.但恕我直说......"拉戈任斯基说到这里脸色发白,声音发抖,显然这问题打中了他的要害."我要奉劝您在着手处理这问题以前,先好好考虑一番.""您说的是我的个人问题吗?""是的.我认为我们这些有一定地位的人,应该承担由这种地位产生的责任,应该维护我们的生活,那是我们从祖先手里继承下来,并且必须传给子孙后代的.""我认为我的责任是......""请您让我把话说完."拉戈任斯基打断他的话,继续说,"我说这话不是为我自己,也不是为我的孩子们.我孩子们的生活和教育是有保障的,我挣的钱足够我们过了.而且我认为我的孩子们将来也不会过穷日子.因此,老实说,我反对您这种考虑不周的行为,不是出于我个人的利害得失,是从原则出发我不能同意您的见解.我劝您多考虑考虑,读点书......""哦,我的事让我自己来处理吧,我自己知道什么书该读,什么书不该读."聂赫留朵夫说着,脸色发白,同时觉得双手发凉,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停下话头,喝起茶来.
三十三
"哦,孩子们都不错吧?"聂赫留朵夫稍稍平静下来,问姐姐说.
姐姐讲起她的两个孩子,说他们跟奶奶住在一起.她看到弟弟跟丈夫结束争论,很高兴,就讲起她的孩子们怎样玩旅行游戏,就象她弟弟小时候玩两个布娃娃......一个黑人,一个法国女人......那样.
"你还记得?"聂赫留朵夫笑眯眯地说.
"你看,他们的玩法跟你从前一模一样."
弟弟跟丈夫结束了不愉快的谈话.使娜塔丽雅感到放心,但她不愿当着丈夫的面讲只有弟弟才听得懂的话.为了让大家都能参予谈话,她就讲起那件刚传到此地的彼得堡新闻:卡敏斯基决斗身亡,他母亲失去这个独子悲痛极了.
拉戈任斯基表示不赞成把决斗致死排除在普通刑事罪之外.
他这种说法受到聂赫留朵夫的批驳.于是原来的分歧重又引起激烈的争论.两人都没有把自己的意见讲清楚,但各人都固执己见,谴责对方的想法.
拉戈任斯基觉得,聂赫留朵夫谴责他,并蔑视他的全部工作.他想对聂赫留朵夫指出,他的观点是完全错误的.聂赫留朵夫呢,姑且不谈姐夫干预他土地方面的事而使他恼火(他在内心深处却感到,姐夫.姐姐和他们的孩子,作为他财产的继承人,是有权干预他的事的),使他感到愤恨的是,那些显然荒谬和罪恶的事,这个目光短浅的人却自认为是正确和合法的.姐夫这种自以为是的态度激怒了聂赫留朵夫.
"那么,这类事法院会怎么处理呢?"聂赫留朵夫问.
"法院会判处决斗中的一方服苦役,就象普通的杀人犯那样."聂赫留朵夫又双手发凉,他情绪激动地讲起来.
"嘿,那又怎么样?"他问.
"那就伸张了正义."
"这么说,法院活动的目的就是伸张正义罗."聂赫留朵夫说.
"还有什么别的目的呢?"
"维护阶级利益.照我看来,法院只是一种行政工具,用来维护现存的有利于我们阶级的制度罢了.""这倒是一种全新的观点."拉戈任斯基若无其事地笑着说."一般认为法院是另有使命的.""我看理论上可以这样说,但实际并非如此.法院的唯一宗旨就是维持社会现状,因此它要迫害和处决那些品德高于一般水平并想提高一般水平的人,也就是所谓政治犯,同时又要迫害和处决那些品德低于一般水平的人,也就是所谓犯罪型.""第一,说政治犯被判刑是因为他们的品德高于一般人,我不同意这种看法.他们中间的多数都是社会渣滓,跟您认为品德低于一般人的犯罪型同样堕落,虽然表现方式有所不同.""可是我认得一些人,他们的品德比审判他们的法官不知要高多少倍.那些教派信徒个个都品德高尚,意志坚强......"拉戈任斯基有个习惯,不许别人在他说话的时候打岔,因此他不听聂赫留朵夫说,只管自己讲下去.这使聂赫留朵夫更加恼火.
"说法院的宗旨在于维持现存制度,这种看法我仍不能同意.法院有法院的宗旨,那就是要么改造......""关在监狱里改造是很好的事情."聂赫留朵夫插嘴说.
"......要么去掉威胁社会生存的道德败坏分子和兽性难驯的家伙."拉戈任斯基固执地继续说.
"问题就在于现在的社会既不能做到这一点,也不能做到那一点.现在的社会是无能为力的.""这话什么意思?我不明白."拉戈任斯基勉强才装出笑容说.
"我想说的是,合理的惩罚其实只有两种:那就是古代常用的体罚和死刑,但随着社会风气的好转,这些刑罚用得越来越少了."聂赫留朵夫说.
"哦,这话从您嘴里听到真是新鲜得很."
"是啊,把一个人痛打一顿,使他以后不再做挨打的事,这有一定道理的;砍掉一个对社会有害的危险分子的脑袋,这也完全有道理的.这两种惩罚都是有道理的.可是把一个游手好闲.不学好而堕落的人关进牢里,使他衣食不愁而又无所事事,并且又同极端堕落的人相处在一起,这有什么意思呢?还有,为了一点点事情把一个人从图拉省押解到伊尔库次克省,或者从库尔斯克省押解到别的地方,而国家要在每人头上花费五百多卢布,这又有什么意思?......""不过,说实在的,这种公费旅行无疑使他们害怕.要是没有这种旅行和监狱,我和您就不可能这样安安稳稳地坐在这里了.""这种监狱并不能保障我们的安全,因为那些人不是一辈子关在那里,他们会被放出来.结果就正好相反,他们在那种地方会变得更加罪恶和堕落,也就是说变得更加危险.""您是说,这种惩治制度必须加以改进.""改进是不可能的.改良监狱花费的钱会远远超过国民教育的经费.这样就会给人民增加负担.""不过,即使惩治制度有缺点,也不能因此就废除法院."拉戈任斯基又听不进去内弟的话,继续讲他自己的观点.
"那些缺点是无法克服的."聂赫留朵夫提高嗓门说.
"那怎么办?把人杀掉?还是象一位政府要人所提议的那样,把他们的眼睛挖出来?"拉戈任斯基得意扬扬地笑着说.
"是的,这样做残酷是残酷,但还有点效果.可是现在的办法呢,既残酷,又没有效果,而且极其愚蠢,让人不能理解,头脑健全的人怎么能参与象刑事法庭那样荒谬而残酷的工作.""这工作我参加了."拉戈任斯基脸色发白说.
"那是您的事.但我不能理解."
"我看您不能理解的事多着呢."拉戈任斯基声音颤抖地说.
"我曾在法庭上看到,副检察官是怎样千方百计硬把一个男孩治罪,而那个男孩只会引起一切头脑健全的人的同情.我还知道一个检察官审讯教派信徒,竟然认为读福音书是触犯刑法.总之,法院的全部活动就在于干这种毫无意义的残酷勾当.""我要是这样想,就干不了这一行了."拉戈任斯基说着站起来.
聂赫留朵夫忽然看见姐夫的眼镜底下有一种古怪的亮光."那会是眼泪吗?"聂赫留朵夫想.真的,这是屈辱的眼泪.拉戈任斯基走到窗口,掏出手帕,清了清喉咙,动手擦擦眼镜,然后又擦擦眼睛.接着回到沙发旁,点着一支雪茄,不再说什么.聂赫留朵夫看到他把姐夫和姐姐得罪到这个地步,心里感到又难过又羞愧,特别是因为他明天就要动身,从此再也见不到他们了.于是他窘态毕露地同他们告了别,回家去了.
"我说的话多半是正确的,至少他没有话能反驳我.但我不该用那种态度对他说话.我能这样被奇怪的情感所支配,能这样得罪姐夫,弄得可怜的娜塔丽雅这样伤心,可见我这人改变得很少."他想.
三十四
包括玛丝洛娃在内的那批犯人定于三点钟从火车站出发.聂赫留朵夫想等他们从监狱里出来,跟他们一起到车站,就准备在十二点以前赶到监狱.
聂赫留朵夫在收拾行李和文件时,看到自己的日记,就停下来重新阅读最近写的几段话,"卡秋莎不肯接受我的牺牲,情愿自己牺牲.她胜利了,我也胜利了.我觉得她的心灵在发生变化,我不敢相信,但很高兴.我不敢相信,但我觉得她在复活."接下去还有这样一段话:"遇到一件很痛苦又很快乐的事.听说她在医院里不规矩.我顿时感到十分痛苦.没想到我会这么痛苦.我跟她说话感到又厌恶又憎恨,但我立刻想到自己,我痛恨她的那种行为我自己做过多少次,直到现在还有做这种事的念头.我顿时讨厌我自己,同时又可怜她.这样一来,我心里就舒畅了.只要我们能经常及时找到自己的良知,我们就会变得善良些."他在今天的日记里写道:"去娜塔丽雅家.由于自满而变得不善,凶恶,至今心里沉重.可是有什么办法?明天起就要开始过新生活了.别了,过去,永别了.百感交集,但一个头绪也理不出."聂赫留朵夫第二天早晨醒来,头一个感觉就是悔不该跟姐夫吵架.
"就这样走掉可不行."他想,"应该去向他们赔个不是才对."但他看了看表,发觉已经来不及了.他得赶紧动身,才不会错过那批犯人离开监狱的时间.聂赫留朵夫把行李匆匆收拾好,打发看门人和费多霞的丈夫塔拉斯......他随聂赫留朵夫一起出门,......把行李直接送到车站,自己雇了一辆最先遇到的出租马车,直奔监狱.流放犯的那列火车比聂赫留朵夫搭乘的邮车要早开两小时,因此他已把公寓房钱付清,打算不再回来.
正是炎热的七月天气.街上的石头.房屋和铁皮屋顶经过七月的夜晚还没有凉下来,又把余热发散到闷热的空气里.空中没有风,即使偶尔起一阵风,也只会带来充满灰尘和油漆味的又脏又热的空气.街上行人不多,少数行人也都竭力在房屋的阴影里行走.只有皮肤晒得黑黑的修路农民坐在街道中央,脚上穿着树皮鞋,用铁锤把石子砸到热砂里.还有一些脸色阴沉的警察,身穿本色布制服,挂着橘黄色武装带,没精打采地不停挪动两脚站在街心.还有一些公共马车丁丁地在街上川流不息,车厢向阳的一面挂着窗帘,拉车的马头上戴着白布头罩,两只耳朵从布罩孔里露出来.
聂赫留朵夫坐车来到监狱,那批犯人还没有出来.在监狱里,从四点钟起就开始移交和验收犯人.这工作很紧张,到现在还没有结束.这批流放犯有六百二十三名男犯和六十四名女犯,都得按名册一一核对,把有病的和体弱的挑出来,统统移交给押解队.新来的典狱长.两名副典狱长.一个医师.一个医士.一个押解官和一个文书,都坐在院子里靠墙的阴凉处的一张桌子周围,桌上放着公文簿册和办公用具.他们逐一报出犯人名字,一个个进行审查,问话,登记.
现在桌子已有一半晒到阳光了.这里很热,没有风,站在周围的犯人又不断呼出热气,弄得更加闷热难受.
"怎么搞的,简直没完没了!"押解官又高又胖,脸色红润,肩膀耸起,胳膊很短,一面不住地吸烟,从小胡子里吐出一团团烟雾,一面说."可把人累死了.你们这是从哪儿弄来这么多人?还有很多吗?"文书把各册查了查.
"还有二十四个男的和几个女的."
"喂,怎么不动了,过来!"押解官对那些挤在一起还没有验过身分的犯人吆喝道.
犯人们已站了三个多小时队,头上太阳直射,又没有地方遮蔽.
这项工作是在监狱里进行的,大门口照例站着一个持枪的哨兵,还有二十辆左右的大车停在那儿,准备装载流放犯的行李和体弱的犯人.街道拐角处站着一批犯人的亲友,在等待犯人出来再见一面,要是可能的话,再说几句话,递给他们一点东西.聂赫留朵夫就挤在这群人中间.
他在这儿站了将近一小时.门里终于响起了铁镣的哐啷声.杂乱的脚步声.长官的吆喝声.咳嗽声和人群低低的谈话声.这样持续了五分钟光景.在这段时间里,几个看守在小门里进进出出.口令最后传出来.
大门隆隆地打开来,铁镣的哐啷声更响了.一大批穿白军服掮枪的押解兵走到街上,在大门外整齐地排成一个圆圈,显然这是他们干惯的事情.等他们站好队,又传出了一声口令.男犯人被剃光头发,头上戴着象薄饼一般的囚帽,背上背着袋子,两人一排,艰难地一步步拖着脚镣走出来.他们一只手扶住背上的袋子,另一只手前后摆动.苦役犯是先出来的,都穿着灰色的长裤和囚袍,囚袍背上缝着一块苦役犯标志的方布.他们当中有年轻的,有年老的,有瘦的,有胖的,有白脸的,有红脸的,有黑脸的,有留小胡子的,有留大胡子的,有不留胡子的,有俄罗斯人,有鞑靼人,有犹太人,个个都哐啷啷地拖着铁镣,拚命挥动一条胳膊,仿佛急着要走到远处去,但走了十步光景就停住了,听话地四人一排,按顺序站好.随后,大门里又涌出一批剃光头的男犯.他们也穿着囚服,但没有戴脚镣,只是每两人用一副手铐锁在一起.这是农民......他们同样迅速地走出来,站住,四人一排站好队.然后是各村社判处的流放犯,再后面是女犯,也按同样的次序,先是穿灰色囚袍.系灰色头巾的女苦役犯,然后是女流放犯,以及穿城里服装或者乡下服装自愿跟随丈夫一起流放的女人.有几个女犯手里抱着娃娃,用囚袍的前襟包着.
还有一些孩子是跟女犯一起走的,包括男孩和女孩.这些孩子象马群里的小马一样,夹在女犯中间.男犯们默默地站在那里,只偶尔咳嗽几声,简短地说一两句话.但女犯的队伍里却话声不断.聂赫留朵夫觉得自己看见了玛丝洛娃出来,但后来在人群中又找不到她.他只看见一群灰色的生物,丧失人类的特征,而那些排在男人后面.带着孩子和袋子的女犯,更是丧失了女性的特征.
尽管在监狱的围墙里已对全体人犯进行了清点,押解兵又重新点了一遍人数,核对了一下.这次清点花的时间特别多,因为有些犯人走来走去,影响了清点工作.押解兵破口大骂,把犯人推来推去.犯人听凭摆布,但怒形于色.押解兵重新点了一遍.等到重新清点完毕,押解官又发出一声口令,人群顿时骚乱起来.那些身体虚弱的男人.女人和孩子争先恐后地往大车那边跑去,先把袋子放到车里,然后爬上车去.接连爬上车去就座的有抱着啼哭的奶娃娃的女人,兴高采烈地抢着座位的孩子和脸色阴郁.神情沮丧的男犯.
有几个男犯脱下帽子,走到押解官跟前,请求他什么事.聂赫留朵夫后来才知道,他们是要求坐车.聂赫留朵夫看见押解官一言不发,也不看请求的人,只顾自己吸烟,后来忽然对那些犯人挥动他的短胳膊,那些犯人怕挨打,慌忙缩起光头,拔脚跑开.
"我要叫你尝尝当贵族老爷的滋味,好让你一辈子记住!走着去!"押解官嚷道.
只有一个戴脚镣的颤巍巍高个子老头得到押解官的准许.聂赫留朵夫看见他脱下薄饼般的囚帽,画了个十字,向大车走去.可是他那衰老的腿拖着锁链,爬了好久都爬不上车.幸亏车上有个女人抓住他的一只手,总算把他拉上去了.
等那几辆大车都装满袋子,被允许乘车的人在袋子上坐好,押解官才摘下军帽,用手绢擦擦前额.秃头和又红又粗的脖子,然后画了个十字.
"全体,开步走!"他喊着口令.
士兵们肩上的枪铿锵作响.犯人们脱下帽子,有几个用左手画着十字.送行的人大声叫嚷着,犯人们也大声叫嚷着回答.女人中间有的号啕大哭.整个队伍就在穿白军服的士兵包围下移动起来,脚上的锁链扬起了阵阵尘土.士兵带着头,接着的是戴脚镣的犯人,四人一排,再后是流放犯,然后是村社农民,每两个人铐在一起,然后是女人.最后是装着行李和身体衰弱的人的大车,其中一辆车上有一个女人,裹紧衣服,不住地尖叫和号哭.
三十五
队伍很长,前头的人已经走得看不见了,后面装载行李和老弱病残的大车才刚刚起动.等大车一起动,聂赫留朵夫就坐上马车,让车夫跟上前面的队伍,看看在男犯中间有没有熟人,并在女犯中寻找玛丝洛娃,问问她有没有收到送去的东西.天气更热了,一丝风也没有,上千只脚扬起的灰尘,一直飘浮在街心走着的犯人们头上.犯人们走得很快,由于聂赫留朵夫的马车驾的不是快马,费了好大工夫才赶到队伍前头.一排又一排模样古怪的可怕生物,迈动上千只穿着同样鞋袜的脚,合着步伐摆动空手,似乎在给自己鼓气.他们人数那么多,模样那么单调,又处在那么古怪的特殊气氛下,以致聂赫留朵夫觉得,他们仿佛不是人,而是一种可怕的特殊生物.直到他在苦役犯中认出凶手费多罗夫,在流放犯中认出滑稽家伙奥霍京和一个求他帮过忙的流浪汉,才改变了这种印象.犯人几乎个个回过头来,斜视着那辆赶上他们的轻便马车和车上那个不断打量他们的老爷.费多罗夫扬了扬头,表示他认识聂赫留朵夫.奥霍京也挤了挤眼.不过他们两人都没有点头,认为这是犯禁的.聂赫留朵夫也走到女犯旁边,立刻认出了玛丝洛娃.她在女犯的第二排.这一排边上走着一个女犯,红脸庞,黑眼睛,短腿,模样难看,把囚袍前摆掖在腰里,她就是俏娘们;她旁边是个孕妇,勉强拖着两腿走着;第三个就是玛丝洛娃.玛丝洛娃肩上扛着袋子,眼睛瞧着前方,脸色镇定而坚毅;第四个人是个年轻漂亮的女人,穿一件短袍,象农妇那样扎着头巾,步伐矫健,她就是费多霞.聂赫留朵夫跳下马车,向女犯队伍走去,想问问玛丝洛娃有没有收到东西,她身体怎样,可是在队伍这边走着的一个押解军士一发现有人接近队伍,立刻赶过来.
"不行,老爷,接近队伍是不允许的."他走过来,大声说.
军士走到跟前,军士认出聂赫留朵夫(在监狱里人人都认识聂赫留朵夫),就把手举到帽沿上敬了个礼,在聂赫留朵夫身边站住说:
"现在不行.到火车站就可以了,这儿是不允许的.""别掉队,快走!"他又对犯人们吆喝道.接着不顾天气炎热,抖擞精神,迈着穿漂亮新皮靴的脚,快步跑回原来的位子.
聂赫留朵夫回到人行道上,吩咐车夫赶着马车跟在他后面,自己就和队伍并排走去.队伍不论走到哪里,都是人们注意的目标,大家看到它又是同情又是恐惧.乘车路过的人都从车窗里探出头来,目送着犯人们,直到看不见为止.过路的行人都站住,又惊又惧地瞧着这可怕的景象.有些人走上前去,施舍一点钱,押解兵就把钱收下.有些人则象中了催眠术一般,跟着队伍走去,但走了一阵又站住,摇摇头,只用眼睛目送着队伍.人们纷纷从房子里跑出来,互相招呼着,也有人从窗子里探出身来.他们都呆呆地望着这支可怕的队伍,默不作声.在一处十字路口,一辆豪华马车被队伍挡住了.马车驭座上坐着一个满脸油光.屁股肥大的车夫,身穿一件背上有两排钮扣的号衣.马车后座上坐着一对夫妻:妻子消瘦,苍白,戴一顶浅色帽子,打一把色彩鲜艳的阳伞;丈夫戴一顶高礼帽,穿一件讲究的浅色大衣.前座上,两个孩子面对他们坐着:女孩打扮得漂漂亮亮,娇嫩得象朵小花,披着一头浅色头发,也打着一把色彩鲜艳的阳伞;八岁的男孩脖子细长,锁骨突出,戴一顶水手帽,托着两条长飘带.做父亲的怒气冲冲地责备车夫,怪他没有抢在队伍前面及时穿过马路;做母亲的也嫌恶地眯细眼睛,皱起眉头,把绸阳伞放得低低的遮住脸,以挡住阳光和灰尘.大屁股的车夫听着主人不公正的责备,皱起眉头,面带怒色,因为走这条路,正好是主人吩咐的.他费力地勒住那几匹笼头底下的汗光闪闪.一个劲儿往前冲的黑马.
警察一心一意想为豪华马车的主人效劳,要把犯人拦住,放马车过去,但他发觉这支队伍里有一种阴森肃穆的气氛,不能破坏,即使为了这样一位阔老爷也不能破例.于是只好把手举到帽沿上敬了个礼,表示他对财富的尊重,然后严厉地瞅着犯人,仿佛决心保护车上的贵客,不让犯人们侵犯.因此这辆豪华的马车也不得不等整个队伍走完,直到最后一辆装载行李及坐在行李上的女犯的大车过去,才继续赶路.在那辆大车上,那个歇斯底里的女人刚安静下来,一看到这辆豪华的马车,就又尖叫和号哭起来.直到这时,车夫才轻轻抖动一下缰绳,那几匹黑鬃骏马就在马路上迈开步子,拉动那辆微微晃动的橡皮轮马车,得得地往别墅跑去,把丈夫.妻子.女儿和脖子细长.锁骨突出的男孩一起送到那里去消夏享乐.
做父亲的也好,做母亲的也好,都没有向女孩子或者男孩子解释,他们看见的景象是怎么一回事.因此两个孩子只好自己来解答这问题.
女孩子察看父母的脸色,这样来解答问题:这批人同她的父母和亲友截然不同,他们都是坏人,因此就该这样对待他们.就因为这个缘故,女孩子只觉得害怕,直到那些人看不见了,她才放下心来.
不过,脖子细长的男孩一直盯住犯人的队伍,眼睛一眨也不眨.他对这问题的看法与女孩不同.他直接从上帝那里得到启示,坚决相信他们也是人,跟他自己,跟所有的人一样,因此一定有人欺侮他们,对他们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他怜悯他们.也害怕这些戴着镣铐.剃光头发的人,同时也害怕那些硬要他们戴上镣铐.剃光头发的人.就因为这个缘故,男孩的嘴唇才撅得越来越高,并好容易忍住眼泪,因为他认为在这种场合哭是丢脸的.
三十六
聂赫留朵夫象犯人们一样快步向前走去.他只穿一件薄大衣,但还是热得受不了,主要是因为街上尘烟飞扬,空气炎热,让人闷得难以喘过气来.他走了半里路光景,就坐上马车往前走,可是坐马车走在街心,让他觉得更热.他竭力回想昨天同姐夫的谈话,但这事此刻已不象早晨那样使他不安了.这事已被囚犯们走出监狱和列队出发的景象所冲淡.更主要是天气实在热得厉害.在矮墙旁边的树荫下,有个卖冰淇淋小贩蹲在地上,他的面前站着两个中学学生.其中一个孩子正舔着牛角小匙,吃得津津有味;另一个孩子则等待小贩把黄糊糊的东西盛满玻璃杯.
"这儿什么地方可以喝点东西解解渴?"聂赫留朵夫感到口渴得厉害,很想喝点什么,就问车夫.
"有一家好饭店在这."车夫说着,赶着马车拐过街角,把聂赫留朵夫送到一家挂有大招牌的饭店门口.
肥头胖耳的掌柜只穿一件衬衫,坐在柜台里.几个堂倌穿着脏得发黑的白工作服,因为没有顾客,都散坐在桌子旁.这当儿看到这位不同寻常的客人,都露出好奇的神色,赶紧迎上前来伺候.聂赫留朵夫要了一瓶矿泉水,在离窗较远的地方挨着一张铺着肮脏桌布的小桌坐下.
另一张桌旁坐着两个人,桌上放着茶具和一个白色玻璃瓶.他们擦着额上的汗,和颜悦色地算着帐.其中一个皮肤很黑,头顶光秃,后脑壳上留着一圈黑发,跟拉戈任斯基一样.这个景象使聂赫留朵夫又想起昨天跟姐夫的谈话,他很想在动身之前跟姐夫和姐姐再见一面."恐怕来不及了."他想."还是写一封信吧."他问堂倌要来了信纸.信封和邮票,一面喝着泡沫翻滚的清凉矿泉水,一面考虑该写些什么.可是他脑子里千头万绪,信怎么也写不好.
"亲爱的娜塔丽雅!昨天跟姐夫的谈话给我留下了痛苦的印象,我不能一走了事......"他开了个头."接下去写些什么?要求他原谅我昨天的话吗?可我说的都是心里话呀.他会以为我放弃原来的看法了.再说他这是在干涉我的私事......不,我不能这样写."聂赫留朵夫又感到对这个同他格格不入.自以为是的人的厌恶,把那封没有写成的信放进口袋里,付清帐,来到街上,坐车去追赶那批犯人.
天气更热了.墙壁和石头仿佛都在冒热气.光脚走在滚烫的石子路上一定象火烧火燎.聂赫留朵夫的光手接触到马车上过漆的挡泥板,就象被火烫着似的.
马没精打采地在街上跑着,蹄子在尘土飞扬的坎坷路上发出均匀的得得声.车夫不住地打着盹儿.聂赫留朵夫坐在车上,眼睛冷冷地瞧着前方,脑子里什么也不想.在一条倾斜的街上,一座大厦的门口聚集着一群人,还站着一个持枪的押解兵.聂赫留朵夫吩咐马车停下来.
"什么事啊?"他问扫院子的人.
"有个犯人出了事."
聂赫留朵夫跳下马车,走到人群跟前.在靠近人行道的坎坷倾斜的路面上,头朝坡下躺着一个上了年纪的男犯.这犯人肩膀宽阔,留着棕红色大胡子,红脸膛,扁鼻子,穿着灰色囚袍和灰色囚裤.他仰面朝天地躺着,伸开两只雀斑累累的手,手心朝下.他睁着两只呆滞的充血眼睛,望着天空,嘴里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隔很长一会儿他那高大的胸脯均匀地起伏一下.他的身旁站着一个皱眉头的警察.一个叫卖的小贩,一个邮差.一个店员.一个打阳伞的老太婆.一个手提空篮的男孩.
"他们的身体在牢里关得虚了,虚透了,而今又把他们带到这么毒的日头底下来."店员对走近来的聂赫留朵夫说,显然在责备什么人.
"恐怕他就要死了."打阳伞的女人哭丧着脸说.
"得把他的衬衫解开."邮差说.
警察用哆嗦的粗手指笨拙地解开犯人青筋毕露的红脖子上的带子.他显然又激动又紧张,但仍然认为必须呵斥一番群众.
"你们围着干什么?天气这么热,还要把风挡住吗?""应该先请个医生来检查检查.把身体虚弱的都留下.要不然把半死不活的都拉了来."店员说,有意显示他通情达理,懂得规矩.
警察解开犯人衬衣上的带子,挺直腰板,向四下里扫视了一下.
"对你们说,走开!不关你们的事,有什么好看的?"他说,转过脸来对着聂赫留朵夫,希望得到他的支持,可是他在聂赫留朵夫眼神里看不到同情,就又瞅了一眼押解兵.
可是押解兵站在一旁,只顾瞧着自己踩歪了的靴后跟,对警察的困难处境不闻不问.
"该管的人都不管.活活把人折磨死,天下有这样的规矩吗?""囚犯虽是囚犯,可到底也是人哪!"人群中有人说.
"把他的头枕得高些,给他点水喝."聂赫留朵夫说.
"已经有人去拿水了."警察边回答,边把手伸到犯人的胳肢窝下,好不容易才把他的身体拖到高一点的地方.
"这么多人围着干什么?"忽然传出一个威风凛凛的声音.警官穿一身白得耀眼的制服和一双亮得更加耀眼的高统皮靴,快步向人群走来."都走开!站在这儿干什么?"他还没有看清楚人群围着干什么,就大声吆喝道.
他走到跟前,看到奄奄一息的囚犯,肯定地点点头,仿佛早就料到是这么一回事.接着对警察说:
"这是怎么搞的?"
警察报告说,有一批犯人押过,其中一个倒在地上,押解兵吩咐把他留下来.
"有什么大不了的?把他送到局里去.叫一辆马车来.""扫院子的去叫了."警察把手举到帽沿上敬了个礼,说.
店员刚说了一句天气太热,警官就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这事轮得到你管吗?呃?走你的路!"店员就不作声了.
"得喝点水给他."聂赫留朵夫说.
警官对聂赫留朵夫也狠狠地瞧了一眼,但没有说什么.扫院子的端来一杯水,警官吩咐警察端给犯人喝.警察把犯人的脑袋托起,想把水灌到他嘴里,可是犯人没有咽下去,水顺着胡子流下来,把上衣前襟和满是尘土的麻布衬衫都弄湿了.
"在他脑袋上泼点水!"警官命令道.警察脱下犯人头上薄饼般的帽子,对准他红棕色的鬈发和秃顶泼了水.
犯人仿佛受惊似的把眼睛睁得更大,不过没有改变姿势.他脸上流着沾有尘土的污水,嘴里仍旧均匀地呻吟着,全身不停地颤抖.
"这不是马车吗?就用这辆车好了."警官指着聂赫留朵夫的马车对警察说."过来!喂,叫你过来!""有客人了."马车夫眼睛没有抬起,阴沉沉地说.
"这是我雇的车."聂赫留朵夫说,"不过你们用好了.钱我来付."他对马车夫补了一句.
"喂,你们都站着干什么?"警官嚷道."快动手!"
警察.扫院子的和押解兵把奄奄一息的犯人抬起来,送上马车,放在座位上.可是那犯人自己坐不住,头老是往后倒,整个身子从座位上滑下来.
"让他躺平!"警官命令道.
"不要紧,长官,我就这样把他送去."警察说着,稳稳当当地坐在垂死的人旁边,用有力的右胳膊插到他的胳肢窝下,搂住他的身体.
押解兵托起犯人没有裹包脚布而只穿囚鞋的脚,放到驭座底下,让两条腿伸直.
警官环顾了一下,瞧见犯人那顶薄饼般的帽子掉在马路上,就把它捡起来,戴在犯人向后倒的湿淋淋的脑袋上.
"走!"他命令道.
马车夫怒气冲冲地回头看了看,摇摇头,在押解兵的监督下向警察分局慢吞吞地走去.警察跟犯人坐在一起,不断把犯人滑下去的身体拖起来.犯人的脑袋一直前后左右晃动着.押解兵走在马车旁边,不时把犯人的腿放好.聂赫留朵夫跟在他们后面.
三十七
马车载着犯人,经过站岗的消防队员身旁,驶进警察分局院子,在一个门口停下.
院子里有几个消防队员,卷起袖子,大声说笑,正在冲洗几辆大车.
马车一停下来,就有几个警察把它围住.他们从胳肢窝下抱住没有生气的犯人身体,抬起他的脚,把他从车上抬下来.马车被他们踩得吱嘎作响.
送犯人来的警察跳下马车,甩甩发麻的胳膊,脱下帽子,画了个十字.死人被抬进门,送到楼上.聂赫留朵夫跟着他们上去.他们把死人抬到一个不大的肮脏房间里,里面放着四张床.两张床上坐着两个穿睡衣的病人:一个歪着嘴,扎着绷带在脖子上;另一个害着痨病.另外两张床空着.他们就把那犯人放在其中一张床上.这时有一个矮小的人,身上只穿衬衣裤和袜子,双目闪亮,不停地动着眉毛,蹑手蹑脚地走到犯人跟前,对他瞧瞧,然后又瞧瞧聂赫留朵夫,放声大笑.这是一个留在候诊室里的疯子.
"他们想吓唬我."他说."那不行,办不到!"
警官和一个医士跟着抬死人的警察走进来.
医士走到死人跟前,摸了摸犯人雀斑累累的蜡黄的手,那只手虽然还软,但已现出死灰色.那只手被拿起来,然后又被放开,那只手就软绵绵地落在死人肚子上.
"完了."医士摇摇头说,但显然是为了照章办事,解开死人身上湿漉漉的粗布衬衫,把自己的鬈发撩到耳朵后面,弯下腰,把耳朵贴在犯人蜡黄的一动不动的高胸脯上.大家都不吱声.医士直起腰来,又摇了摇头,用一根手指拨开一只眼皮,又拨开另一只眼皮,那两只淡蓝色眼睛已经木然不动了.
"你们吓不倒我,吓不倒我."那疯子说,不住地往医士那边吐唾沫.
"怎么样?"警官问.
"怎么样?"医士照样说了一遍."送太平间."
"您得留点儿神.是不是真的死了?"警官问.
"到这地步,错不了."医士说着,不知为什么拉拉死人的衬衫把他的胸脯盖住."我打发人去找马特维.伊凡内奇,让他来瞧瞧.彼得罗夫,你去一下!"医士说着,从死人旁边走开.
"把它抬到太平间去."警官说."你回头到办公室来一下,签个字."他对那个一直跟着犯人的押解兵说.
"是."押解兵回答.
那几个警察抬起死人,又把他抬下楼.聂赫留朵夫想跟他们去,可是疯子拦住了他.
"您该没有参加他们的阴谋吧,那么给我一支烟抽!"他说.
聂赫留朵夫掏出一盒烟,递给他.疯子扬起眉毛,急急地讲起来,他们怎样用种种提审法折磨他.
"他们全都跟我作对,用妖术折磨我,把我搞得好苦......""对不起,我还有事."聂赫留朵夫说,没有听完他的话就走到院子里,想看看死人被他们抬到哪里去.
那几个警察抬着死人穿过院子,刚走进地下室的门.聂赫留朵夫想走到他们那边去,可是警官拦住了他.
"您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聂赫留朵夫回答.
"不干什么,那就走开."
聂赫留朵夫服从了,向他雇的那辆马车走去.车夫在打盹.聂赫留朵夫把他叫醒,又坐上马车到火车站去.
马车走了不到一百步,聂赫留朵夫看见迎面又来了一辆大车,由持枪的押解兵押送着.车上也躺着一个犯人,明显已经咽气了.那犯人仰天躺在大车上,留着黑色大胡子,剃得光光的脑袋上覆着一顶薄饼般帽子,那顶帽子已经滑到鼻子上.大车每颠动一下,他的脑袋就摇晃一下,撞在车板上.大车的车夫穿着大皮靴,在大车旁边走着赶车.一个警察在后面跟着.聂赫留朵夫拍拍他的车夫的肩膀.
"看他们弄的!"车夫勒住马说.
聂赫留朵夫跳下马车,跟着那辆大车走去,又经过站岗的消防队员,走进警察分局的院子.这时候,院子里的消防队员已把车子洗好了,走开了.只剩下又高又瘦的消防队长.他戴着镶蓝帽圈的帽子,双手插在口袋里,严厉地瞧着一匹由消防队员牵来的颈部膘很厚的浅黄色公马.公马的一条前腿有点瘸,消防队长生气地对站在旁边的兽医说着话.
警官也站在这里.他看见又拉来一个死人,就走到大车旁边.
"从哪儿拉来的?"他不以为然地摇摇头,问.
"从老戈尔巴朵夫街运来的."警察回答.
"是犯人吗?"消防队长问.
"是,长官."
"今天是第二个了."警官说.
"哼,真不象话!天气也实在太热了."消防队长说,接着转身对那个牵着浅黄马的消防队员嚷道:"把它牵到拐角那个单马房里去!你这狗崽子我要教训教训,你把这些好马都弄残废了,它们可是比你这混蛋值钱多了."这个死人也象刚才那个一样,由几个警察从大车上搬下来,抬到候诊室.聂赫留朵夫象中了催眠术似的跟着他们走去.
"您有什么事?"一个警察问他.
他没有回答,仍旧往他们送死人的地方走去.
疯子坐在床铺上,拚命吸着聂赫留朵夫送给他的纸烟.
"啊,您回来了!"他说着哈哈大笑.他一看见死人,就把眉头皱起来."又来了."他说."我都看腻了.我又不是小孩子,是吗?"他带着疑问的微笑,对聂赫留朵夫说.
聂赫留朵夫瞧着现在没有被人遮住的死尸.死尸的脸原先盖着帽子,此刻也暴露无遗.刚才那个犯人长得很丑,可是这个犯人面貌和体型都长得非常好.这个人体格强壮,正当盛年.虽然他被剃了怪模怪样的阴阳头,可那饱满的天庭和那双如今毫无生气的黑眼睛却显得很美,还有那个不大的高鼻子和短短的黑色小胡子,也都生得很好看.他的嘴唇发青,笑意在唇边挂着.他的大胡子只盖住下半截脸,在那剃光头发的半边脑袋上露出一只结实而好看的不大的耳朵.脸上的神情平静.严肃而善良.且不说从这张脸上可以看出,这个人在精神上原可以得到长足的发展,如今却被断送了,......单从他双手和套着脚镣的双脚的细小骨骼和匀称四肢的强壮肌肉就可以看出,他是一个优秀.强壮和灵巧的人类动物.作为一种动物来说,他在同类中也远比那匹由于受伤而惹得消防队长生气的浅黄马完美得多.然而他却被活活折磨死了,非但没有人把他当作人来哀悼,而且也没有人把他当作被活活折磨死的会做工的动物来可怜.他的死在所有的人心里引起的唯一情绪,就是厌烦,因为他的尸体眼看就要腐烂,必须尽快收拾掉,这样就给大家添了麻烦.
医师带着医士在警察分局长陪同下来到候诊室.医师是个矮壮结实的人,穿一件茧绸上装和一条裹紧粗壮大腿的茧绸裤子.警察分局长是个矮胖子,红润的脸庞圆滚滚的,象个球.他有个习惯,喜欢把双颊鼓起,然后再把气慢慢吐出来.这样鼓着双颊,他的脸就显得更圆了.医师挨着死人坐到床上,也象刚才医士那样先摸摸死人的双手,再听听心脏,然后站起来把自己的裤子拉拉.
"完全死了."他说.
警察分局长的双颊鼓得满满的,又慢慢地把气吐出来.
"他是哪个监狱的?"他问押解兵.
押解兵回答了他,又提到要把死人的脚镣收回.
"我会叫他们取下来的.感谢上帝,我们这里还有铁匠."警察分局长说,接着又鼓起脸颊向门口走去,再慢慢地把气吐出来.
"怎么会这样?"聂赫留朵夫问医师说.
医师透过眼镜瞧瞧他.
"怎么会这样吗?您是说,他们怎么会中暑死掉吗?您看,整整一个冬天蹲在牢里,没有活动,不见天日,突然给带到今天这样的大太阳底下,那么多人挤在一块儿走路,空气又不流通,不中暑才怪呢!""那么,为什么要把他们流放?""那您去问他们好了.不过,请问您是谁?"
"我是局外人."
"噢!......对不起,我可没闲时间."医师说,又恼火地把裤腿往下拉拉,向病人床铺走去.
"喂,你怎么样?"他问那个脸色苍白.脖子上扎着绷带的歪嘴病人说.
这当儿疯子坐在自己的床铺上,不再吸烟,只是朝医师那边吐唾沫.
聂赫留朵夫下楼走到院子里,从消防队的马匹.几只母鸡和戴铜盔的哨兵旁边走过,出了大门,坐上他的马车(车夫又在打瞌睡),向火车站跑去.
三十八
聂赫留朵夫来到火车站,犯人们都已坐到装有铁窗的车厢里.站台上有几个送行的人,但押解兵不准他们接近车厢.押解兵今天特别操心.从监狱到车站的一路上,除了聂赫留朵夫看到的两名犯人,还有三个中暑死亡:其中一名也象前两名那样被送到就近的警察分局,还有两名都是在车站上倒下的.押解人员操心的,倒不是在他们的押解下死了五个本来可以不死的人.他们根本不把这事放在心上.他们操心的只是依法办理必要的手续:把死人和他们的文件.杂物送到该送的地方,把他们的名字从押送的犯人名册中勾销.办这些事很麻烦,特别是在这样的大热天.
押解兵此刻正忙于处理这些事,因此在这些事没有办完以前,不准聂赫留朵夫和其他人接近车厢.不过聂赫留朵夫还是获得许可走近车厢,因为他给了押解的军士一点钱.这个军士就放聂赫留朵夫过去,但要他快点谈,谈完就走开,免得被长官看见.车厢总共十八节,除了长官坐的那一节以外,节节车厢都被犯人挤得满满的.聂赫留朵夫走过那些车厢窗口,留神听听里面在干什么.每节车厢里都是一片镣铐声.忙乱声.说话声,其中还夹着毫无意思的下流话,但出乎聂赫留朵夫的意料,没有一个地方在谈论路上死去的同伴.他们谈的多半是他们的袋子.饮用水和挑座位问题.聂赫留朵夫从一节车厢的窗口往里张望,看见押解兵在过道上给犯人卸手铐.犯人们伸出双手,一个押解兵打开手铐上的锁,脱掉手铐.另一个押解兵把手铐收集在一起.聂赫留朵夫走过所有男犯的车厢,来到女犯车厢旁边.第二节车厢里传出一个女人均匀的呻吟声:"喔唷,喔唷,喔唷,老天爷!喔唷,喔唷,喔唷,老天爷!"聂赫留朵夫走过这节车厢,听从一个押解兵的指点,走到第○三节车厢窗口.聂赫留朵夫的头刚凑近窗口,就有一股充满汗臭的热气扑面袭来,同时清楚地听见女人叽叽喳喳的说话声.所有长凳上都坐着满头大汗.脸色通红.身穿囚袍和短袄的女人,她们在大声谈话.聂赫留朵夫的脸凑近铁窗,引起了她们的注意.靠窗几个女人住了口,向他凑过去.玛丝洛娃只穿一件短袄,没有包头巾,坐在对面窗口.皮肤白净.脸带笑容的费多霞坐在她旁边,离这边窗口近一点.她一认出聂赫留朵夫,就推推玛丝洛娃,给她指指这边窗口.玛丝洛娃慌忙站起来,拿头巾包住乌黑的头发,红润冒汗的脸上现出活泼的微笑,走到窗口,双手抓住铁栅.
"天气真热呀!"她快乐地笑着说.
"东西收到了吗?"
"收到了,谢谢."
"还需要什么吗?"聂赫留朵夫问,觉得车厢里的热气简直象从蒸汽浴室里冒出来的一样.
"什么也不需要了,谢谢."
"最好能弄点水喝喝."费多霞说.
"是啊,最好弄点水喝喝."玛丝洛娃也跟着说.
"难道你们没有水喝吗?"
"送来过,都喝光了."
"我这就去."聂赫留朵夫说,"我去问押解兵要点水来.我们要到下城才能再见面了.""您难道也去吗?"玛丝洛娃仿佛不知道这件事,高兴地瞅了聂赫留朵夫一眼,说.
"我坐下一班车走."
玛丝洛娃一言不发,过了几秒钟才深深地叹了口气"这是怎么搞的,老爷,说是有十二个犯人被折磨死了,事实吗?"一个表情严厉的上了年纪的女犯人用男人般的粗嗓子说.
她就是柯拉勃列娃.
"十二个,我没听说.我只看见两个."聂赫留朵夫说.
"听说有十二个.造这样的孽,他们都没事吗?简直都如魔鬼一般!""妇女中间没有人害病吧?"聂赫留朵夫问.
"娘儿们体格好着呢."另一个矮小的女犯笑着说,"只是有一个要生孩子了.听,她在那儿嚷嚷呢."她指着隔壁的车厢说,那儿不断传来同一种呻吟声.
"您问我们还需要什么."玛丝洛娃竭力忍住嘴唇上快乐的笑意,说,"那么,能不能把这女人留下来,不然她太受罪了.哎,您最好去跟长官说说.""好的,我去说.""哎,还有,能不能让她同她丈夫塔拉斯见一次面?"她瞥了一眼笑盈盈的费多霞,示意聂赫留朵夫说."她丈夫就要跟您一起动身了.""老爷,不可以同她们说话."一个押解的军士说.这不是放聂赫留朵夫过来的那个军士.
聂赫留朵夫就去找长官,想为临产的女人和塔拉斯求情,可是找了好半天都没有找到,也不能从押解兵那里打听到长官在哪里.他们都很忙:有些正把犯人带到什么地方去,有些跑去给自己买食物,或者把自己的行李放到车厢里,有些在伺候跟押解官一起动身的太太.他们都不高兴回答聂赫留朵夫的话.
聂赫留朵夫找到押解官的时候,已经响过第二遍铃了.押解官用他那只短手擦擦盖住嘴巴的小胡子,耸起肩膀,不知因为什么事在斥责司务长.
"您究竟有什么事?"他问聂赫留朵夫说.
"你们车上有个女人要生孩子了,我想应该......""那就让她生好了.等生出来再说."押解官说,向他自己那节车厢走去,拚命摆动两条短胳膊.
这时候,列车长手里拿着哨子走过.紧接着响起了最后一遍铃声和哨子声,从站台上送行的人群中和女犯的车厢里传出一片号叫声.聂赫留朵夫跟塔拉斯并排站在站台上,眼看一节节带铁窗的车厢和车窗里一个个剃光头发的男人脑袋从面前掠过.接着是第一节女犯车厢,从窗子里可以看见里面的女犯,有的露着头发,有的扎着头巾.然后是第二节车厢,从里面传出那个临产女人的呻吟.再后面就是玛丝洛娃的那节车厢.玛丝洛娃同另外几个女犯站在窗口,瞧着聂赫留朵夫,他发出凄苦的微笑.
三十九
聂赫留朵夫要搭乘的那班客车离开车还有两小时.聂赫留朵夫本想利用这段时间到姐姐家去一次,可是今天上午看到的那些景象使他感慨万千,精疲力竭,他一坐到头等车候车室的沙发上,更觉极其困倦.他侧过身子,一只手垫在脸颊下,就立即睡着了.
一个身穿礼服,胸戴徽章.肩上搭着餐巾的茶房把他叫醒了.
"老爷,老爷,您是聂赫留朵夫公爵吗?有位太太在找您呢."聂赫留朵夫霍地跳起来,揉揉眼睛,这才记起他在什么地方,想到今天上午发生的各种事情.
他头脑里留下的景象是:犯人的队伍,几个死人,有铁窗的车厢和关在里面的女犯,其中一个在临产的阵痛中,无人照料,另一个从铁栅后面向他凄凉地微笑.可是此刻出现在他面前的却是一种相反的景象:一张大桌子,上面放着酒瓶.花瓶.大烛台和餐具,几个机灵的茶房在桌子周围侍候客人.候车室深处有个柜台,柜台里面的酒橱前站着一个侍者,柜台上放着各种果盘和酒瓶,在柜台旁旅客都背对外站着.
聂赫留朵夫,头脑刚清醒了些,便发现房间里人人都在好奇地向门口张望.他也往那边望望,看见一伙人抬着一把圈椅,椅上坐着一位头上包着轻纱的太太.前面抬圈椅的那个跟班,聂赫留朵夫觉得很面熟.后面一个戴着镶金绦的制帽,是聂赫留朵夫认识的一个看门人.圈椅后面跟着一个装束雅致的侍女.她头发鬈曲,身上系着围裙,手里提着一个包裹.一个装着圆滚滚东西的皮盒子和两把阳伞.再后面走着的就是柯察金公爵.公爵生着两片厚嘴唇,一个容易中风的肥大脖子,挺起胸脯,头上戴着一顶旅行帽.他后面是米西和她的表哥米沙,还有那个聂赫留朵夫认识的外交官奥斯登.奥斯登脖子细长,喉结突出,神气和情绪总是很快活.他一面走,一面郑重其事地同笑盈盈的米西说话,但带点戏谑的味道.最后是那个怒气冲冲地吸着烟的医生.
柯察金一家人正从他们城郊的庄园搬到公爵夫人姐姐的庄园里去.那个庄园座落在下城的铁路线上.
抬圈椅的仆人.侍女和医生鱼贯进入女客候车室,引起所有在场的人的好奇和尊敬.老公爵在桌旁一坐下来,立刻把茶房唤到跟前,向他要了酒菜.米西跟奥斯登也在餐厅里停下来,刚要坐下,忽然看见门口有个熟识的女人,就迎着她走去.原来她就是娜塔丽雅.娜塔丽雅在阿格拉斐娜伴同下走进餐厅,不住地向两边张望.她几乎同时看见了米西和弟弟.她对聂赫留朵夫只点点头,先走到米西跟前.不过她同米西互吻以后,就转身对弟弟说话.
"我总算把你找到了."娜塔丽雅说.
聂赫留朵夫站起来同米西.米沙和奥斯登打了招呼,站住同他们谈话.米西把他们乡下的房子着火.逼得他们搬到姨妈家去的事告诉聂赫留朵夫.奥斯登乘机讲了一个同火灾有关的笑话.
聂赫留朵夫没有听奥斯登说,却转身同姐姐谈话.
"你来,我真是太高兴了."他说.
"我来很长时间了."她说."我是跟阿格拉斐娜一起来的."她指指阿格拉斐娜说,那个女管家头戴帽子,身穿防雨布大衣,现出亲切而稳重的神态,羞怯地从远处对聂赫留朵夫鞠了一躬,不愿打扰他."我们四处找你.""可我在这儿睡着了.你来,我真是太高兴了."聂赫留朵夫又说了一遍."我刚才给你写信,刚开了个头."他说.
"真的吗?"她忧虑地问."有什么事?"
米西和她的男伴发现姐弟两人在交谈,就走开了.聂赫留朵夫同姐姐在靠窗的丝绒长沙发上坐下来,沙发上还放着别人的行李.毛毯和帽盒.
"昨天我从你家出来以后,本想再回去赔罪.但不知道姐夫会如何对待我."聂赫留朵夫说,"我同他谈得不投机,心里很难过.""我知道."姐姐说,"我相信你不是故意的.你也知道......"娜塔丽雅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她碰碰他的手.她这句话的意思不明确,可是他完全了解她,她的情意感动了他.她原来想表示,除了她对丈夫的满腔热爱以外,她对他,对弟弟的手足之情,在她也是很重要很宝贵的,他们之间的任何龃龉在她都是痛苦的.
"谢谢,谢谢你......唉,今天我看见什么了!"聂赫留朵夫突然想起第二个死去的犯人,说."两个犯人被害死了.""怎么被害死了?""就这样被害死了.这样的大热天把他们押出来.有两个中暑死了.""那不可能!怎么会呢?今天吗?刚才吗?""是的,就是刚才.他们的尸体我看见了."
"可是为什么要害死他们呢?是谁害死他们的?"娜塔丽雅问.
"就是那些硬把他们押出来的人."聂赫留朵夫怒气冲冲地说,觉得她看待这事用的也是丈夫那种目光.
"啊,我的天!"阿格拉斐娜走到他们跟前,说.
"是的,这些不幸的人遭到什么待遇,我们一点也不知道,但我们应该知道."聂赫留朵夫瞧着老公爵说.老公爵这时已围好餐巾,坐在放有一瓶混合酒的桌旁,回过头来对聂赫留朵夫看了一眼.
"聂赫留朵夫!"他叫道,"要不要喝一点解解暑气?出门喝一点再好没有了!"聂赫留朵夫谢绝了,把身子转过来.
"那么你究竟打算怎么办呢?"娜塔丽雅又问.
"尽我的力量去做.我不知道该做什么,但觉得总应该做些什么.我一定尽力去做.""是的,是的,这我明白.那么,你跟这一家人."她微笑着瞧瞧柯察金,说,"难道真的就分手了?""分手了.我想,这样双方都不会感到遗憾的.""可惜.我觉得很可惜.我喜欢她.嗯,就算是这样吧,可是你为什么要作茧自缚?"娜塔丽雅胆怯地说."你何必跟着去呢?""那是因为我应该去."聂赫留朵夫一本正经地冷冷说,似乎希望不要再谈这事.
不过,对待姐姐这样冷淡,使他立刻感到羞愧."我怎么不把心里所想的都告诉她呢?"他想."让阿格拉斐娜也听听好了."他瞅了一下老女仆,对自己说.有阿格拉斐娜在场,这就鼓励他把自己的决心再对姐姐说一遍.
"你是说我想跟卡秋莎结婚这件事吗?说句心里话,我决心这样做,可是她一口拒绝了."他声音哆嗦着说.每次谈到这事,他总是这样的."她不愿接受我的牺牲,情愿自己牺牲,而就她的处境来说,她牺牲得太多了.我不能接受这种牺牲,我想这只是她出于一时冲动.所以我现在决心跟她去,她走到哪儿,我跟到哪儿.我还要尽我的力量帮助她,来减轻她的痛苦."娜塔丽雅一言不发.阿格拉斐娜用疑问的目光瞧瞧娜塔丽雅,摇摇头.这时候,原来那一伙人又从女客候车室里出来,仍旧由漂亮的跟班菲利浦和看门人抬着公爵夫人.公爵夫人吩咐停下来,向聂赫留朵夫招招手,露出一副疲劳不堪的可怜相,伸给他一只戴满戒指的白手,恐惧地等待他有力的握手."真要人的命!"她望着炎热的天气说."我可受不了.这样的天气真要我的命."接着她谈了一阵俄罗斯气候的恶劣,又请聂赫留朵夫到他们家去玩,然后示意抬圈椅的人继续上路."那么,您务必要来."她坐在圈椅上,转过她的长脸,又向聂赫留朵夫说了一句.
聂赫留朵夫走到站台上.公爵夫人的一伙人往右拐了个弯,向头等车厢走去.聂赫留朵夫同搬行李的脚夫和背着袋子的塔拉斯一起向左边走去.
"喏,这是我的同伴."聂赫留朵夫指着塔拉斯对姐姐说,关于塔拉斯的遭遇他上次已对姐姐讲过了.
"难道你真的坐三等车吗?"娜塔丽雅看见聂赫留朵夫在三等车厢旁边站住,脚夫拿着行李和塔拉斯一起走上那节车厢,就问.
"是的,这样方便些,我和塔拉斯一起走."他说."哦,还有一件事要同你说一下."他说,"我至今还没有把库兹明斯科耶的土地分给农民,万一我死了,就由你那几个孩子继承好了.""德米特里,别说这种话."娜塔丽雅说.
"就算我把那些地都给了农民,我也有一件事要说明,那就是我其余的东西都将传给他们,因为我恐怕不会结婚,即使结婚也不会有孩子......所以......""德米特里,我求求你,别说这种话."娜塔丽雅说,不过聂赫留朵夫看出她听了这话觉得很高兴.
前面,在头等车厢旁边,站着一小群人,仍旧瞧着柯察金公爵夫人被抬进去的那节车厢.其余的人都已按座位坐好.几个迟到的乘客匆匆走过,把站台的木板踩得咚咚直响.列车员砰地关上车门,请旅客就座,请送客的下车.
聂赫留朵夫刚走进被太阳晒得又热又臭的车厢,立刻又出现在车尾的小平台上.
娜塔丽雅头戴一顶时髦的帽子,披着披肩,跟阿格拉斐娜并排在车厢旁边站着,显然在找话题,但没有找到.她连说一句写信来,都觉得不行,因为她同弟弟早就嘲笑过送人出门那套老规矩了.而谈到财产和继承问题,他们的手足之情就破坏了;他们觉得彼此疏远了.等到火车开动,她只点点头,现出惆怅而亲切的脸色说:"嗯,再见,德米特里,再见!"这时,她心里反而感到高兴.但等这节车厢一离开,她就想到她该如何把同弟弟谈的事告诉丈夫,她的脸色顿时变得严肃而紧张了.
尽管聂赫留朵夫对姐姐一向很有感情,也没有对她隐瞒过任何事情,如今同她待在一起也觉得别扭,难堪,巴不得早点分开.他觉得当年和他那么亲近的娜塔丽雅已不再存在,只剩下一个胡子蓬松.肤色发黑的令人讨厌的丈夫的奴隶.他清楚地看出这一点,因为当他谈到她丈夫感兴趣的事,也就是分地给农民和遗产继承等问题时,她的脸色才显得特别兴奋.而这一点却使他感到伤心.
四十
三等车的大车厢被太阳晒了一整天,又挤满了人,闷热得叫人喘不过气来.聂赫留朵夫一直站在车尾的小平台上,没有回车厢.但连这里也不能呼吸到新鲜空气.直到列车从周围房屋中冲出来,车厢里有了穿堂风,聂赫留朵夫才挺起胸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是的,他们是被害死的."他暗自重复了一遍对姐姐说过的话.头脑里充满了今天各种印象,特别是生动地浮现出第二个死去的犯人那张漂亮的脸,以及他那含笑的嘴唇.严峻的前额.剃得发青的头盖皮和不大的结实的耳朵."最最可怕的是他被害死了,却没有人知道到底是谁把他害死的.但他确实被害死了.他也同别的犯人一样,是遵照马斯连尼科夫的命令被押解出来的.至于马斯连尼科夫呢,公事公办,在印好的公文纸上用他那难看的花体字签上名,他当然不会认为自己应该负责任.那个专门检查犯人身体的监狱医生更不会认为自己该负责任.他认真执行自己的职责,把体弱的犯人剔出,绝没有料到天气会这么热,犯人被押解出来又那么迟,而且被迫那么紧紧地挤在一起.那么典狱长呢?......典狱长也只不过执行命令,在某一天把多少男女苦役犯和流放犯送上路罢了.押解官同样没有责任,因为他的职责只是根据名册点收若干犯人,然后到某地再把他们点交出去.他照例根据规定把那批犯人押解上路,可怎么也没有料到,象聂赫留朵夫看到的那两个身强力壮的人,竟会支持不住而死去.谁也没有责任,可是人却活活死去,而且归根到底是被那些对这些人的死毫无责任的人害死的.
"所以会有这样的事."聂赫留朵夫想,"就因为所有这些人......省长.典狱长.警官.警察......都认为世界上有这样一种制度,根据这种制度,人与人之间无须维持正常的关系.说实话,所有这些人,马斯连尼科夫也好,典狱长也好,押解官也好,要是他们不做省长.典狱长和军官,就会反复思考二十次;这样炎热的天气叫人挤在一起上路,行吗?即使上路,中途也会休息二十次.要是看见有人体力不支,呼吸急促,也会把他从队伍里带出来,让他到阴凉的地方喝点水,休息一下.如果出了不幸的事,也会对人表示同情.他们所以没有这样做,并且不让别人这样做,无非因为他们没有把这些人当作人看待,也没有看到他们对这些人应负的责任.他们总是把官职和规章制度看得高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和人对人的义务.问题的症结就在这里."聂赫留朵夫想."只要承认天下还有比爱人之心更重要的东西,哪怕只承认一小时,或者只在某一特殊场合承认,那就没有一种损人的罪行干不出来,而在干的时候还不认为自己是在犯罪."聂赫留朵夫沉思着,都没有注意到天气变了.太阳已被前方低垂的云朵遮住,从西方地平线涌来一大片浓密的浅灰色雨云.远处田野和树林上空已经下着大雨.湿润的空气被雨云送来.闪电偶尔划破灰云,滚滚的雷鸣同列车越来越急促的隆隆声交响成一片.雨云越来越近,雨点开始打着车尾的小平台,也打着聂赫留朵夫的薄大衣.他走到小平台的另一边,吸着湿润清凉的空气和久旱待雨的土地发出的气息,望着眼前掠过的果园.树林.开始发黄的黑麦地.依旧碧绿的燕麦地和种着正在开花的深绿色土豆的黑色田畦.大地万物似乎都涂了一层清漆,绿的更绿,黄的更黄,黑的更黑了.
"大点儿,大点儿!"聂赫留朵夫望着雨下生意盎然的田野.果园和菜园,不禁快乐地说.
大雨下了没有多久.雨云一部分变成雨水落下来,一部分飘走了.此刻只剩下暴雨后残留下来的蒙蒙细雨,落到湿漉漉的地面上.太阳又露了出来,大地万物又闪闪发亮.在东方地平线,出现了一道长虹,位置不高,色彩鲜艳,紫色特浓,但一端却模糊不清.
"哦,我刚才在想什么呀?"聂赫留朵夫想.这时自然界的种种变化结束了,火车已驶入一道高坡夹峙的山沟."是啊,我在想,所有那些人,典狱长也好,押解官也好,其他官员也好,原来都是温和善良的,他们之所以变得凶恶,就因为他们做了官."他想起他讲到监狱里种种情景时马斯连尼科夫那种冷漠的表情,想起典狱长的严厉和押解官的残酷,想起押解官不准病弱的犯人搭大车,也不管临产的女犯在火车上的痛苦哀号."这些人个个都是铁石心肠,对别人的苦难漠不关心,无非因为他们做了官.他们一旦做了官,心里就渗不进爱人的感情,就象石砌的地面渗不进雨水一样."聂赫留朵夫瞧着山沟两旁杂色石头砌成的斜坡想.他看见雨水没有渗进地里去,却汇成一道道水流淌下来."也许山沟两旁的斜坡非用石头砌不可,但这些土地本来可以象坡顶上土地那样,生长庄稼.青草.灌木.树林,现在却寸草不生.这景象看着真叫人痛心.人也是这样."聂赫留朵夫想,"那些省长啦,典狱长啦,警察啦,也许都非有不可,但看到有人丧失了人的主要本性,也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友爱和怜悯,那真是可怕!""问题的症结是."聂赫留朵夫想,"那些人把不成其为法律的东西当作法律,却不肯承认上帝亲自铭刻在人们心里的永恒不变的律法才是法律.正因为这样,我跟那些人很难相处."聂赫留朵夫想."我简直怕他们.他们确实很可怕,比强盗更可怕.强盗还有恻隐之心,那些人却连恻隐之心都没有.他们同恻隐之心绝了缘,就象这些石头同花草树木绝了缘一样.他们可怕之处就在这里.据说,普加乔夫.拉辛之类的人很可怕.其实,他们比普加乔夫.拉辛可怕一千倍."他继续想."如果有人提出一个心理学问题:怎样才能使我们这个时代的人,基督徒.讲人道的人.一般善良的人,干出罪孽深重的事而又不觉得自己在犯罪?那么,答案只有一个:就是必须将现有秩序维持,必须让那些人当省长.典狱长.军官和警察.也就是说,第一,要让他们相信,世界上有一种工作,叫做国家公职,从事这种工作的人可以把别人当作物品看待,人与人之间的手足情谊是不需要的;第二,要那些国家公职人员结成一派,这样不论他们对待人的后果怎样,都无须由某一个人来单独承担责任.没有这些条件,就不会干出象我今天所看到的那种可怕的事来.问题的症结在于,人们认为世界上有一种规矩,根据这种规矩人对待人不需要有爱心,但这样的规矩其实是没有的.人对待东西可以没有爱心,砍树也罢,造砖也罢,打铁也罢,都不需要有爱心,但人对待人爱心却不能没有,就象对待蜜蜂不能不多加小心一样.这是由蜜蜂的本性决定的.如果你对待蜜蜂不多加小心,那你就会既伤害蜜蜂,也伤害自己.对待人也是这样.而且不能不这样,因为人与人之间的友爱是人类生活的基本原则.的确,人不能象强迫自己工作那样强迫自己去爱,但也不能因此得出结论说,对待人可以没有爱心,特别是对人有所求的时候.如果你对人没有爱心,那你最好还是安分守己地待着."聂赫留朵夫对自己说,"你就自己顾自己,干干活,就是不要去跟人打交道.只有肚子饿的时候,吃东西才有益无害,同样,只有当你有爱心的时候,去同人打交道才会有益无害.只要你能容忍自己不带爱心去对待人,就象昨天对待姐夫那样,那么,今天亲眼目睹的种种的残酷行为就会泛滥成灾,我这辈子亲身经历过的那种痛苦,也将无穷无尽.是啊,是啊,就是这么一回事."聂赫留朵夫想."这真是太好了,太好了!"他对自己反复说,感到双重的快乐:一方面是由于酷热之后凉快下来的天气,另一方面是由于长期盘踞在心头的疑问忽然得到了答案.
四十一
聂赫留朵夫所乘的那节车厢只有半车旅客.其中有仆役.工匠.工厂工人.肉店老板.犹太人.店员.妇女.工人的妻子,还有一个士兵,两个贵夫人,其中一个年轻,另一个上了年纪,戴着几只手镯在裸露的手臂上.另外还有一个脸色严峻的老爷,头戴黑呢制帽,帽子上有个帽徽.这些人都已找到了座位,怡然自得地坐着,有的在嗑葵花子,有的在吸烟,有的兴致勃勃地同邻座闲聊.
塔拉斯洋洋自得地坐在过道右边的长椅上,给聂赫留朵夫留着一个座位.他兴致勃勃地跟对面一个乘客谈着话.那人敞着乡下的粗呢上衣,肌肉发达.聂赫留朵夫后来知道他是个花匠,正打算到外地去工作.聂赫留朵夫还没有走到塔拉斯跟前,就在一个神态庄重的老头儿旁边站住.那老人留着雪白的大胡子,身穿腰部打褶的土布长袍,正在同一个乡下装束的年轻女人交谈.这女人旁边坐着一个七岁左右的小姑娘.小姑娘身穿一件崭新的无袖长衫,淡得近乎白色的头发扎成一根辫子,她的脚离地很远,嘴里不住地嗑着葵花子.老人回过头来瞧了聂赫留朵夫一眼,把长袍前摆掖起,在磨得发亮的长椅上腾出一个位子,亲切地说:
"您请坐!"
聂赫留朵夫道了谢,在指定的位子上坐下.聂赫留朵夫刚坐下,那女人就继续讲她的事.她讲到她丈夫在城里怎样招待她,现在她回乡下去.
"上次谢肉节,托上帝的福,去过一次.这会儿又去了一次."她说,"到圣诞节,求上帝保佑,还能再去一次.""这是好事."老人瞅着聂赫留朵夫说,"你得经常去看看他,要不然年轻人单独住在城里,容易变坏.""不,老大爷,我们当家的可不是那种人.他从来不做蠢事,简直象个大姑娘.挣的钱全部寄回家,自己一个子儿也不留.他挺喜欢这丫头,别提有多喜欢了."女人笑眯眯地望着小姑娘说.
小姑娘一面吐着葵花子壳,一面听母亲说话,仿佛在证实母亲的话.她那双聪明文静的眼睛瞧瞧老人的脸,又瞧瞧聂赫留朵夫的脸.
"看来是个聪明人,再好也没有了."老人说."那么,他不来这玩意儿吗?"他加了一句,用眼睛示意坐在过道另一边的一对夫妇.他们大概都是厂里的工人.
做丈夫的把一瓶伏特加的瓶口对住嘴,仰起头,咕咚咕咚喝着酒;做妻子的拿着装酒瓶的袋子,眼睛紧紧盯住丈夫.
"不,我们当家的不喝酒,也不抽烟."同老人谈话的那个女人说,抓住机会再次夸奖丈夫."象他那样的人,老大爷,可以说天下少有.喏,他就是这样的人."她又转过身来对聂赫留朵夫说.
"那再好也没有了."老头儿瞧了瞧喝酒的工人,又说.
那工人凑着酒瓶喝了好几口,就把酒瓶递给妻子.妻子接过酒瓶,笑着摇摇头,也把瓶口对准自己的嘴,喝了几口.工人发觉聂赫留朵夫和老头儿在瞧着他,就回过头来对他们说:
"怎么了,老爷?瞧我们喝酒吗?我们干活,谁也看不见;如今一喝酒,大家都看见了.我干活挣了钱,自己喝一点儿,也让老婆喝一点儿.没有别的.""是啊,是啊."聂赫留朵夫说,不知该怎样回答才好.
"我说的对不对,老爷?我老婆是个比较稳重的女人!我对她很满意,因为她疼我.我说得对吗,玛芙拉?""喏,拿去吧.我不想再喝了."妻子把酒瓶递给他说."你在罗唆什么呀?"她补充了一句.
"瞧,她就是这样的."工人接着说,"她一会儿挺好,一会儿又象没上过油的大车,吱吱嘎嘎地闹个不停.玛芙拉,我说得对吗?"玛芙拉一面笑,一面带着酒意挥了挥手.
"咳,他又瞎扯了......"
"嗯,她就是这样的.好是好,可只是一时的.一旦发起牛脾气来,什么事都干得出......我说的可是实话.老爷,您可得包涵点.我喝了点酒,嗯,可是有什么办法......"工人说着就躺下来睡觉,把头枕在笑盈盈的妻子的膝盖上.
聂赫留朵夫又跟老头儿一起坐了一阵.老头儿讲到他的身世,说他是个砌炉匠,干了五十三年活,这辈子砌的炉子数也数不清,想休息一下,可总是没有工夫.这回他在城里,给孩子们找了工作,现在回乡去看看家里人.聂赫留朵夫听完老头儿的话,站起来,向塔拉斯给他留的座位那边走去.
"哦,老爷,您坐.我们把袋子挪到这儿来."坐在塔拉斯对面的花匠抬起头来瞅了瞅聂赫留朵夫的脸,亲切地说.
"不怕受挤,就怕受气."塔拉斯笑嘻嘻地用唱歌般声音说,然后伸出两只强壮的胳膊把两普特重的袋子象鸿毛似地轻轻举起来,搬到窗口."地方有的是,站站也可以,钻到椅子底下去也行.这里可是太平无事,没有人吵架!"他满面笑容,和蔼可亲地说.塔拉斯讲到他自己时说,他不喝酒就没有话说;一喝酒,话就可以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的确,塔拉斯清醒的时候总是沉默寡言,可是喝了点酒......这在他是很难得的,只有逢到特殊情况时才喝,......就特别喜欢说话.他一开口,总是讲得很多,很有意思,而且非常朴素,非常真诚,并且非常亲切,他那双善良的浅蓝色眼睛和殷勤含笑的嘴唇总是洋溢着亲切的情意.
今天他就处在这样的状态.聂赫留朵夫的到来,使他暂时住了口.他把袋子放好后,就照原来那样坐下,把两只经常劳动的有力的手放在膝盖上,瞧着花匠的眼睛,继续讲他的事.他向这位新朋友详详细细地讲他妻子被判刑的始末,讲她为什么被流放,他现在为什么跟她一起到西伯利亚去.
聂赫留朵夫从来没有听过这事的前后经过,因此全神贯注地听着.他听的时候,塔拉斯刚讲到下毒的事已发生,家里人都知道那是费多霞干的.
"我这是在讲我的伤心事."塔拉斯和蔼可亲地对聂赫留朵夫说."碰到这样一位热心朋友,我们就攀谈起来,我也就讲讲我的事.""好哇,好哇."聂赫留朵夫高兴地说.
"嗯,大哥,这件事就这样暴露了.我妈当时拿着那块饼生气地说:'我去找警察.,我爹是个通情达理的老头儿.他说:'慢着,老太婆,这小娘们还是个娃娃,她自己也不知道干的是什么,咱们得原谅她.说不定她会明白过来的.,可是没用,我妈一句话也听不进去.她说:'要是咱们把她留下,她就会把咱们象蟑螂一样统统毒死的.,大哥,她说完就跑去找警察,警察一下子冲到我们家里......一下子就把证人都传了去.""那么,你当时怎么样呢?"花匠问.
"我吗,大哥,肚子痛得直打滚,嘴里吐个不停,吐得五脏六腑都翻过来,一句话也说不出.我爹马上套好车,叫费多霞坐上去,就赶到警察局,又从警察局到法官那儿.她呢,大哥,一开头就全部认了罪,后来又向法官全都招供了.她从什么地方弄到砒霜,怎样把它揉进饼里.法官问她:'你为什么要干这样的事?,她回答说:'因为我讨厌他呗.我情愿到西伯利亚去,也不愿跟他一块儿过.,她这是说不愿跟我一块儿过."塔拉斯笑着说."她就这样完全认了罪.不用说,她被关进牢里.我爹一个人回来了.这时正好是农忙时节,我们家的婆娘只我妈一个,她又没有力气.我们合计了一下,该怎么办,能不能取个保把她保出来.我爹去找一个长官,不成,又去找一个,还是不成.他一口气找了五个长官.我们打算不再奔走,不料碰到了一个人,是官府里的一名小官.那家伙可机灵了,真是天下少见.他说:'给我五个卢布,我就把她保出来.,我爹同他讲价钱,结果讲定三个卢布.好吧,大哥,我就把她织的土布抵押出去,把钱给了他.他拿起笔来这么嚓嚓一写."塔拉斯拖着长音说,仿佛讲到开枪似的,"一下子就写好了.我当时已经起床,就亲自驾车去接她.大哥,我这就来到城里.我把我那匹母马拴在客店里,抓起公文,一口气跑到监狱.他们问我:'你有什么事?,我就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说我老婆被关在你们这里.他们问我:'你有没有公文?,我就马上把公文递给他.他看了一下,说:'你等一等.,我就在一条长凳上坐下来.太阳已经过头顶了.有个长官走出来问:'你就是瓦尔古肖夫吗?,我说:'我就是.,他说:'好,你把她领回去吧.,他们立刻把牢门打开.她穿着自己的衣服,整整齐齐的,被押了出来,我说:'行了,咱们走吧.,她却问我说:'你难道是走来的吗?,我说:'不,我是赶车来的.,我们一起走到客店,算清了帐,把马车套上,把马吃剩下来的干草铺在车上,上面再盖一块麻布.我老婆坐到车上,扎上头巾.我们就坐车回家了.她一路上不开口,我也不作声.直到快到家了,她才问:'嗯,妈没事吧?,我说:'没事.,她又问:'嗯,爹也没事吧?,我说:'没事.,她对我说:'塔拉斯,我干了傻事,你原谅我吧!我自己也说不出,怎么会干出这样的事来.,我就说:'还说这些干什么,我早就原谅你了.,我也就不再说什么.我们一回到家里,她就在我妈面前下了跪.我妈说:'去求上帝宽恕吧!,我爹跟她打过招呼说:'干吗再提那些旧事.好好过日子吧.眼下也没有工夫说那些,该下地收庄稼了.在斯科罗德诺耶那里,那块上过肥的黑麦地,上帝保佑,长势可好了,镰刀都插不进去,麦穗同麦穗纠结在一起,都倒在地里.得收割了.明天你就跟塔拉斯一起去割吧.,大哥,她就立刻动手干活.她干得可卖力了,简直叫人吃惊.当时我们家租了三亩地,上帝保佑,黑麦也罢,燕麦也罢,都是少见的好收成.我割麦,她打捆,要不我们俩就一起割.我干活利索,干什么都错不了.她呢,不论干什么活,比我还利索.我老婆年纪轻,手脚灵活,浑身是劲.大哥,她干活简直不要命,我只好劝她停一停.我们干完活回家,手指头都肿了,腰酸背痛,该歇一会儿才是,可是她晚饭也不吃,就跑到仓库里,去打第二天用的草绳.她可真是变了样!""那么,她跟你亲热了吗?"花匠问.
"那还用说,她跟我可真是太贴心了.我心里想点什么,她都清楚.我妈对她原是一肚子气,可连她也说:'我们的费多霞好象让人掉了包,变了个人是的.,有一次我们俩赶两辆车去装麦捆,我跟她一起坐前面那辆车.我就问她:'费多霞,当初你怎么会干出那种事来?,她回答说:'我怎么会干出那种事来?就是不愿跟你一块儿过.我想,我情愿死,也不愿跟你一起过.,我就说:'那么现在呢?,她说:'现在吗,现在你已经变成我的心上人了.,"塔拉斯停了停,现出快乐的笑容,困惑地摇摇头."我们从地里收割回来,把大麻泡在水里,刚回到家."他沉默了一下,接下去说,"没想到,传票来了,要开庭审判.可我们已经忘记为什么要开庭审判.""这准是鬼附上身了,不会是别的."花匠说,"难道一个人自己会无缘无故去害死人吗?对了,我们那儿也有过这样一个人......"花匠刚要讲故事,可是火车停了下来.
"准是到站了."他说."最好下去喝点什么."
谈话到此中断.聂赫留朵夫跟着花匠走出车厢,来到湿漉漉的木板站台上.
四十二
聂赫留朵夫还没有走出车厢,就看见车站广场上停着几辆豪华的马车,都套有三.四匹膘肥体壮的骏马,马脖子上挂着丁当作响的小铃铛.他走到被雨淋得潮湿发黑的站台上,一眼就看见头等车厢旁站着一伙人.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个又高又胖的太太,头戴插有珍贵羽毛的帽子,身穿雨衣;还有一个高个子青年,两腿细长,穿一身自行车装,手里牵着一只脖子上套有贵重颈圈的肥壮大狗.他们后面站着几个仆人,手拿雨衣雨伞,还有一个马车夫,都是来接客的.这一伙人,从胖太太起到手提长袍前摆的马车夫止,个个都显得优裕富足,怡然自得.在这伙人四周顿时围了一批好奇成性.拜金成癖的人,其中包括戴红制帽的站长,一个宪兵,一个穿俄罗斯民族服装.颈戴项链.夏天里每逢有火车到站必定赶来迎接的瘦姑娘.电报员和几个男女乘客.
聂赫留朵夫认出那个牵狗的青年就是在念中学的柯察金家的少爷.那位胖太太就是公爵夫人的姐姐......柯察金一家就是搬到她的庄园来住的.列车长身穿金绦闪亮的制服,脚登擦得锃亮的皮靴,拉开车厢门,并且为了表示敬意,一直拉住那门,好让菲利浦和系白围裙的脚夫把马脸的公爵夫人坐着的圈椅小心地抬下车来.两姐妹相互问好,还听到他们用法语商量,公爵夫人坐轿车还是篷车.于是队伍就以手拿阳伞和帽盒的鬈发侍女殿后,向车站出口处走去.
聂赫留朵夫不愿同他们再次见面,再次告别,就站住,等队伍浩浩荡荡地走出车站.公爵夫人带着儿子.米西.医生和侍女走在前头,老公爵和他的妻姐跟在后面.聂赫留朵夫没有走到他们跟前去,只能听见他们用法语交谈的片言只语.在公爵所讲的话中,有一句不知怎的......当然这种情况也是常有的,......连同他的腔调和声音都深深印进聂赫留朵夫的脑海里.
"啊!他可真正是个上等人,真正是个上等人."公爵用洪亮而自信的声音提到什么人,在毕恭毕敬的列车员和脚夫的簇拥下,同妻姐一起走出车站.
就在这时候,车站拐角处出现了一群不知从哪儿来的工人.他们穿着树皮鞋,背着羊皮袄和袋子,向站台走来.工人们迈着矫健的步子走到最近一节车厢旁边,想上去,可是立刻被列车员赶走了.他们没有停下,又匆匆向前走去,彼此拥挤着,来到旁边那节车厢门口登上火车.他们背上的袋子不断地撞在车角和车门上.这当儿另一个列车员在车站出口处看见他们要上车,就恶狠狠地对他们吆喝起来.已经上车的工人连忙下车,又迈着同样矫健的步子,向下一节车厢走去.聂赫留朵夫就坐在那节车厢里.列车员又把他们拦住.他们站住,准备继续向前走,但聂赫留朵夫对他们说,车厢里有空位子,可以上去.他们听从他的话,聂赫留朵夫跟在他们后面上了车.工人们正要各自找位子坐下,可是那个帽子上有帽徽的老爷和两位太太看见他们胆敢坐到他们这节车厢里来,认为这是对他们的侮辱,坚决反对,大声赶他们出去.这批工人有年纪老的,有年纪很轻的,总共二十人光景,个个又黑又瘦,满面风霜.他们受到老爷太太的驱逐,显然觉得自己错了,立刻穿过车厢往前走,他们背上的袋子不住地撞在车座.板壁和车门上.他们的神情表明似乎准备走到天涯海角,坐到人家吩咐他们坐的任何地方,哪怕是坐到钉子上也行.
"你们闯到哪儿去,鬼东西!就在这儿找个位子坐下!"另一个列车员迎着他们走来,嚷道.
"这倒是件新鲜事儿!"两位太太中年轻的那一位说,自以为她那口漂亮的法国话会吸引聂赫留朵夫的注意.那位戴手镯的太太只是皱起眉头,嗅个不停,嘴里嘲弄说,跟这批臭庄稼佬坐在一起真是受益非浅.
工人们却象度过重大危险似的,感到如释重负,停住脚步,分头找位子坐下,卸下背上的袋子,把它们塞到座位底下.
同塔拉斯攀谈的花匠坐的不是他自己的位子,这时已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这样,塔拉斯旁边和对面就空出三个位子来.有三个工人就坐在这些空位子上,可是聂赫留朵夫一走到他们跟前,他那副老爷的装束便使他们手足无措.他们站起来想走,聂赫留朵夫却叫他们坐着不要动,自己在靠近过道座位的扶手上坐下来.那几个工人中,有一个五十岁光景的老头同一个年纪轻的交换了一下眼色,露出疑惑甚至恐惧的神色.聂赫留朵夫不象一般做老爷的那样对他们呼幺喝六,把他们赶走,反而给他们让座,这使他们感到惊讶,弄不懂是怎么一回事.他们甚至担心到头来会不会出现什么对他们不利的事.不过,他们看到并没有什么阴谋诡计,聂赫留朵夫同塔拉斯谈话也很随便,这才放下心来,吩咐一个小伙子坐在袋子上,请聂赫留朵夫坐到自己的位子上去.那个上了年纪的工人坐在聂赫留朵夫对面,起初畏畏缩缩,拚命把穿着树皮鞋的脚缩起来,免得碰到老爷的脚,后来他同聂赫留朵夫和塔拉斯谈得很投机,甚至在他想让聂赫留朵夫注意自己的话时,还用手背碰碰聂赫留朵夫的膝盖.他讲到自己的种种情况,讲到泥炭田的工作.原来他们在泥炭田里干了两个半月活,每人大约挣了十个卢布......有一部分工资他们在受雇时已经预支了,......现在就是带着工钱回家去.他讲到,他们干活总是在没膝深的水中,从日出干到日落,中午吃饭休息两小时.
"谁没有干惯,干这活当然很苦."他说,"但干惯了,也就不觉得苦了.就是伙食要象样.起初伙食很糟,大伙儿都挺不满意,后来伙食有了改进,干活也就轻松了."接下去他讲到,他在外面做了二十八年工,总是把全部工钱都寄回家,开头交给父亲,后来交给哥哥,现在则交给当家的侄儿.他每年挣五六十卢布,自己只花两三个卢布,买点烟草和火柴,找点乐子.
"有时候累了,也喝一点儿伏特加,罪过."他露出歉疚的微笑,补了一句.
他还讲到,男人出门后女人怎样当家;今天回家以前包工头怎样请他们喝了半桶白酒;还讲到他们中间死了一个人,另外有一个生了病,现在由他们送回家去.那个病人就坐在这节车厢的角落里.他还是个孩子,脸色灰白,嘴唇发青.显然在发疟疾,还没有退烧.聂赫留朵夫走到那孩子跟前,但那孩子那么严厉而痛苦地对他瞅了一眼,弄得聂赫留朵夫不敢问什么,只是劝老头儿给他买些奎宁来吃,并在一张小纸片上写了药名交给他.聂赫留朵夫想给些钱,可是老头儿说不需要,他自己会买的.
"哦,我出过多少次门,这样的老爷还没有见过.他不仅不揍你,还让位子给你坐.可见老爷也是各不相同的."他最后对塔拉斯说.
"是啊,这可是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一个崭新的世界."聂赫留朵夫瞧着这些筋骨强壮而又干瘦如柴的四肢,粗糙的土布衣服,以及黧黑.疲劳而亲切的脸庞,心里想,同时觉得他周围这些人,过着真正的劳动生活,他们有严肃的兴趣.欢乐和痛苦,他们才是彻头彻尾的新人.
"瞧,他们才是真正的上等人."聂赫留朵夫想起了柯察金公爵说过的这句话,同时想起了柯察金之流的那个游手好闲,穷奢极侈的世界以及他们猥琐无聊的兴趣.
他好象一个旅行家,发现了一个陌生而美丽的新世界,为此感到兴高采烈.
《复活(下)》〔俄〕列夫.托尔斯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