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4年12月31日 22:38
."难道你同玛丽雅的关系,同她丈夫的关系就不卑鄙,不下流吗?还有你对财产的态度呢?你借口钱是你母亲遗留下来的,就享用你自己也认为不合理的财产.你的生活整个儿都是吊二郎当.卑鄙无耻的.而你对卡秋莎的行为可说是登峰造极了.无赖,流氓!人家要怎样评判我就怎样评判我好了,我可以欺骗他们,可是我欺骗不了我自己."他恍然大悟,近来他对人,特别是今天他对公爵,对沙斐雅公爵夫人,对米西和对柯尔尼的憎恶,归根到底都是对他自己的憎恶.说也奇怪,这种自认堕落的心情是既痛苦又欣慰的.
聂赫留朵夫生平进行过好多次"灵魂的净化".他所谓"灵魂的净化"是指这样一种精神状态:他生活了一段时期,忽然觉得内心生活迟钝,甚至完全停滞.他就着手把灵魂里堆积着的污垢清除出去,因为这种污垢是内心生活停滞的原因.
在觉醒以后,聂赫留朵夫总是订出一些日常必须遵守的规则,例如写日记,开始一种他希望能坚持下去的新生活,也就是他自己所说的"翻开新的一页".但每次他总是经不住尘世的诱惑,不知不觉又堕落下去,而且往往比以前陷得更深.
他这样清洗灵魂,振作精神,已经有好几次了.那年夏天他到姑妈家去,正好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这次觉醒使他生气蓬勃.精神奋发,而且持续了相当久.后来,在战争时期,他辞去文职,参加军队,甘愿以身殉国,也有过一次这样的觉醒.但不久灵魂里又积满了污垢.后来还有过一次觉醒,那是他辞去军职,出国学画的时候.
从那时起到现在,他有好久没有净化灵魂了,因此精神上从来没有这样肮脏过.他良心上的要求同他所过的生活太不协调了.他看到这个矛盾,不由得诚惶诚恐.
这个差距是那么大,积垢是那么多,以致他起初对净化丧失了信心."你不是尝试过修身,希望变得高尚些,但毫无结果吗?"魔鬼在他心里说,"那又何必再试呢?又不是光你一个人这样,人人都是这样的,生活就是这样的."魔鬼那么说.但是,那个自由的精神的人已经在聂赫留朵夫身上觉醒了,他是真实.强大而永恒的.聂赫留朵夫不能不相信他.不管他所过的生活同他的理想之间差距有多大,对一个觉醒了的精神的人来说,什么事情都是办得到的.
"我要冲破捆缚我精神的虚伪罗网,不管这得花多大代价.我要承认一切,说老实话,做老实事."他毅然决然地对自己说."我要老实告诉米西,我是个生活放荡的人,不配同她结婚,这一阵我只给她添了麻烦.我要对玛丽雅(首席贵族妻子)说实话.不过,对她也没有什么话可说,我要对她丈夫说,我是个无赖,我欺骗了他.我要合理处置遗产.我要对她,对卡秋莎说,我是个无赖,对她犯了罪,我要尽可能减轻她的痛苦.对,我要去见她,要求她饶恕我.对,我将象孩子一样要求她的饶恕."他站住了."必要时,我就同她结婚."他站住,象小时候那样双臂交叉在胸前,抬起眼睛仰望着上苍说:
"主哇,你帮助我,引导我,来到我的心中,清除我身上的一切污垢吧!"他做祷告,请求上帝帮助他,到他心中来,清除他身上的一切污垢.他的要求立刻得到了满足.存在于他心中的上帝在他的意识中觉醒了.他感觉到上帝的存在,因此不仅感觉到自由.勇气和生机,而且感觉到善的全部力量.凡是人能做到的一切最好的事,他觉得如今他都能做到.
他对自己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里饱含着泪水.好的一面是由于多年来沉睡在他心里的精神的人终于觉醒了;坏的一面是由于他自怜自爱,自以为有什么美德.
他感到浑身发热.他走到窗口,打开窗子.窗子通向花园.这是一个空气清新而没有风的月夜,街上响起一阵辘辘的马车声,然后是一片寂静.窗外有一棵高大的杨树,那光秃的树枝纵横交错,把影子清楚地投落在广场干净的沙地上.左边是仓房的房顶,在明亮的月光下显得白糊糊的.前面是一片交织的树枝,在树枝的掩映下看得见一堵黑黝黝的矮墙.聂赫留朵夫望着月光下的花园和房顶,望着杨树的阴影,吸着沁人心脾的空气.
"太好了!哦,太好了,我的上帝,太好了!"他为自己灵魂里的变化而不断欢呼.
二十九
玛丝洛娃直到傍晚六时才回到牢房.她不习惯长途跋涉,可如今一口气走了十五里石子路,她感到两腿酸痛,精神上又受到意想不到的严厉判决的打击,再加饥饿难忍,人简直要瘫下来.
在一次审讯暂停时,法警们在她旁边吃着面包和煮鸡蛋,她嘴里涌满口水.她感到饥饿,但去向他们讨一点来吃,又觉得失面子.这以后又过了三小时,她不再想吃东西,但觉得浑身无力.就在这时,她听到了意想不到的判决.最初一刹那,她以为是她听错了,无法相信听到的话,无法把苦役犯这个词儿同自己联系起来.不过,她看见法官和陪审员脸上都那么一本正经,无动于衷,判决时都泰然自若,感到十分气愤,就向整个法庭大声叫屈.但看到就连她的叫屈人家也不当一回事,又不能改变局面,她就哭了,觉得只好顺受那个硬加到她头上的天大冤屈.特别使她感到惊讶的是,那么残酷地给她判刑的竟是那些一直和蔼可亲地打量着她的中年和青年男人.她看出,只有一个人,就是那个副检察官,心情一直与别人不同.她起初坐在犯人拘留室里等待开庭,后来在审讯暂停时又坐在那里,她看到这些男人都假装有什么事,在她门口走来走去,或者索性走进房间里来,只是为了要好好地看看她.谁想到就是这些男人竟狠心地判她服苦役,尽管她并没有犯被控告的那些罪.开头她放声痛哭,后来停止了哭泣,呆呆地坐在拘留室里,等待押回监狱.现在她只渴望一件事:吸烟.当包奇科娃和卡尔津金在宣判后也被押到这个房间里时,她正处在这样的精神状态.包奇科娃一来就骂玛丝洛娃,叫她苦役犯.
"怎么样,你赢了?没罪了?这回怕逃不掉了吧,贱货!你这是恶有恶报.服了苦役,看你还怎么卖俏?"玛丝洛娃双手揣在囚袍袖管里,坐在那儿,低下头,呆呆地望着前面两步外那块踩得很脏的地板,嘴里只是说:
"我没惹您,您也别来犯我.我可没惹您."她反复说了几遍,就不再吭声了.直到卡尔津金和包奇科娃被押走,一个法警给她送来三个卢布,她才变得稍微灵活些.
"你是玛丝洛娃吗?"他问."拿去,这是一位太太送给你的."法警说着把钱交给她.
"哪位太太?"
"你拿去就是了,谁高兴跟你多罗唆."
这钱是妓院掌班基达耶娃叫他送来的.她不在法庭的时候,问民事执行吏,她能不能给玛丝洛娃一点钱.民事执行吏说可以.她获得许可,就脱下钉有三个钮扣的麂皮手套,露出又白又胖的手,从绸裙的后面皱褶里掏出一个时式钱包.钱包里装着厚厚一叠息票,那都是她从妓院挣得的证券上剪下来的.她取出一张两卢布五十戈比的息票,再加上两枚二十戈比的硬币和一枚十戈比的硬币,交给民事执行吏.民事执行吏唤来一名法警,当着女施主的面把这些钱交给法警.
"请您务必交给她."基达耶娃对法警说.
法警因为人家如此不信任他而生气,所以才那么怒不可遏地对待玛丝洛娃.
玛丝洛娃拿到钱很高兴,因为有了这钱就可以弄到此刻她所想要的唯一东西.
"真想弄些烟来抽抽."她渴望抽烟,暗自想着.她实在想抽烟,就拚命吸着弥漫在走廊里的烟味......那是从各个办公室里飘出来的.但她还得等待好多时候,因为负责派人遣送她回狱的书记官把被告给忘了,只顾同一名律师谈论一篇查禁的文章,甚至同他发生了争吵.审判结束后,有几个年轻的和年老的男人特意走来看她一眼,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什么.但她此刻根本不去理会他们.
直到四点多钟,她才被押解回狱.押解她的那个下城人和楚瓦什人从后门把她带出法庭.还在法庭门厅里,她就给了他们二十戈比,要求他们给她买两个白面包和一包香烟.楚瓦什人笑了,接过钱说:
"好的,我们去给你买."他说完真的去给她买了香烟和面包,并且把找头交给她.
路上是不准吸烟的.这样玛丝洛娃只得带着没有满足的烟瘾回到牢房.她回到监狱门口,大约有一百名男犯正好从火车站被解到这里来.她在过道里遇见了他们.
那些犯人有留大胡子的;有不留胡子的;有年老的,有年轻的;有俄罗斯人,有其他民族的人,还有些人被剃了阴阳头,脚上哐啷哐啷地带着铁镣.他们弄得前屋里灰尘飞扬,并且充满脚步声.说话声和汗酸气.这些犯人从玛丝洛娃身边走过时,都色迷迷地打量着她,有几个擦着她的身子走过,脸上现出淫猥的丑态.
"嘿,这妞儿,长得多俏."一个犯人说.
"你好哇,小娘子."另一个挤挤眼说.
一个脸色黝黑的犯人,后脑壳剃得发青,刮得精光的脸上留着小胡子,脚上拖着哐啷啷响的脚镣,跳到她跟前,一把搂住她.
"难道连老朋友都不认得了?哼,别装腔了!"他露出牙,闪亮着眼睛嚷道.玛丝洛娃把他推开了.
"你这是要干什么,混蛋?"副典狱长从后面走过来,对他吆喝道.
那犯人缩紧身子,慌忙躲开.副典狱长就转身对玛丝洛娃骂道:
"你待在这儿干什么?"
玛丝洛娃想说她从法院里刚回来,但她实在太困累了,所以懒得开口.
"刚从法院里来,长官."那个年纪大些的押解兵穿过人群,手举到帽沿上敬礼说.
"噢,那就把她交给看守长.简直不象话!"
"是,长官."
"索柯洛夫!把她带走."副典狱长嚷道.
看守长走过来,怒气冲冲地往玛丝洛娃的肩上一推,对她点点头,再把她领到女监的走廊里.在那里她被浑身上下搜摸了一遍,没有搜到什么(那包香烟已被塞在面包里),就又被送回早晨出来的那间牢房里.
三十
玛丝洛娃那间牢房长九俄尺,宽七俄尺,有两扇窗子,靠墙有一座灰泥剥落的火炉,还有几张木板干裂的板床,占去三分之二的地位.牢房中央,正对房门挂着乌黑的圣像,旁边插着一支蜡烛,下面挂着一束积满灰尘的蜡菊.房门左边有一块发黑的地板,上面放着一个臭气熏天的木桶.看守刚点过名,女犯们就被锁在牢房里过夜.
这里总共关着十五个人:十二个女人和三个孩子.
天色还很亮,只有两个女人躺在板铺上:一个是因没有身份证而被捕的傻婆娘,差不多一直用囚袍蒙住头睡觉;另一个害有痨病,因犯盗窃罪而判刑.这个女人用囚袍枕着头,睁大一双眼睛躺在那里没有睡着,勉强忍着咳嗽,压下一口涌上喉咙而感到发痒的粘痰.其余的女人都披着头发,只穿一件粗布衬衫.有的坐在板铺上缝补,有的站在窗边望着院子里走过的男犯.三个做针线活的女人当中,有一个就是今天早晨玛丝洛娃去受审时送她的老太婆,名字叫柯拉勃列娃.她神色忧郁,蹙着眉头,满脸皱纹,下巴底下皮肉松弛,象挂着一个口袋.她身材高大,淡褐色头发编成一根短小的辫子,两鬓花白,脸颊上有一个疣子,上面长着汗毛.这个老太婆因为用斧头砍死亲夫,被判处苦役.她之所以杀死他,是因为他纠缠她的女儿.她是这个牢房里的头,她还偷卖私酒.她戴着眼镜做针线活,那双做惯粗活的大手象一般农妇那样用三个手指捏着针,针尖对着自己的身子.她旁边坐着一个皮肤黝黑.个儿不高的女人.她生着狮子般的鼻子和一双乌黑的小眼睛,模样和善,喜欢唠叨,在缝一个帆布口袋.她是铁路上的道口工,被判处三个月徒刑,因为火车来的时候她没有举起旗子,结果出了车祸.第三个做针线活的女人是费多霞,同伴们都叫她费尼奇卡.她是一个脸色白里透红.模样可爱的年轻女人,生有一双孩子般纯净的浅蓝色眼睛,两条淡褐色长辫子盘在小小的脑袋上.她被关押是因为蓄意毒死丈夫.她出嫁时还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结婚后就想毒死丈夫.在她交保出狱,等候审讯的八个月里,她不仅跟丈夫和好了,而且深深地爱上了他.当法院开庭的时候,她跟丈夫已经十分恩爱了.尽管丈夫和公公,特别是十分疼爱她的婆婆,在法庭上竭力替她开脱,但她还是被判流放到西伯利亚服苦役.这个善良乐观.总是笑眯眯的费多霞就睡在玛丝洛娃旁边.她不仅很喜爱玛丝洛娃,而且认为关心她.替她做事是自己的本分.板铺上还有两个女人坐着不干活.一个四十岁光景,面黄肌瘦,年轻时一定长得很美,如今可变得又黄又瘦了.她手里抱着一个娃娃,露出又长又白的乳房给他喂奶.她犯的罪是:她的村子里被押走一名新兵,老百姓认为这样不合法,就拦住警察局长,把新兵夺回来.她就是那个被非法押走的小伙子的姑妈,是她带头抓住新兵所骑的马的缰绳.板铺上还闲坐着一个矮小的老太婆,相貌和善,满脸皱纹,头发花白,背有点驼.这个老太婆坐在火炉旁边的板铺上.一个短头发.大肚子的四岁男孩,嘻嘻哈哈地从她旁边跑过,她装出要捉他的样子.那孩子只穿一件小小的衬衫,在她面前跑来跑去,嘴里一直嚷着:"哈哈,老婆婆,你抓不住我的,你抓不住我的!"这个老太婆和她的儿子一起被控犯了纵火罪.她心平气和地忍受着监禁生活,只是为同时入狱的儿子难过,但她最放心不下的还是她的老头子,唯恐她不在,他会生满一身虱子,因为儿媳妇跑掉了,没有人叮嘱他洗澡.
除了这七个,还有四个女人站在一扇打开的窗子前面,双手握住铁栅栏,同刚才在门口撞见玛丝洛娃.此刻正从院子里走过的男犯搭话,又是比手势,又是叫嚷.其中有个因犯偷窃罪而被判刑的女人,生得高大笨重,一身是肉,头发火红色,白里透黄的脸上和手上生满雀斑,粗大的脖子从敞开的衣领里露了出来.她对着窗口声音嘶哑地拚命嚷着一些不堪入耳的粗话.她旁边站着一个皮肤发黑.相貌难看的女犯,上身很长,两腿短得出奇,身材象十岁的小姑娘.她脸色发红,长满面疱,两只黑眼睛之间的距离很宽,嘴唇又厚又短,遮不住她那暴出的白牙齿.她看到院子里的景象,发出一阵阵尖利的笑声.这个女犯喜欢打扮,大家都叫她"俏娘们".她因犯盗窃和纵火罪而受审.她们后面站着一个模样可怜的孕妇.她身穿一件肮脏的灰色衬衫,挺着大肚子,形容憔悴,青筋毕露.她被指控犯了窝藏贼赃罪.这个女人沉默不语,但看到院子里的情景,一直露出赞许和亲切的微笑.站在窗口的第四个女人因贩卖私酒而判刑.她是个矮壮的乡下女人,生有一双圆圆的突眼睛,相貌很和善.这个女人就是老太婆逗着玩的小男孩的母亲.她还有一个七岁的女孩,因为没有人照管,也跟她一起坐牢.她也瞧着窗外,手里不停地织袜子.听到院子里走过的男犯们的话,她不以为然地皱起眉头,闭上眼睛.她那个七岁的女儿,披着一头浅色头发,只穿一件衬衫,站在那个火红色头发的女人旁边,用一只瘦瘦的小手拉住她的裙子,眼神呆滞,用心听着男女囚犯对骂,低声学说,伤佛要把它们记住似的.第十二个女犯是教堂诵经士的女儿.她把她的私生子丢在井里活活淹死了.这是一个身材修长的姑娘,浅褐色头发扎成一根不长的粗辫子,但辫子松了,披散开来.她那双眼睛呆滞无神.她对周围的一切漠不关心,只穿一件肮脏的灰色衬衫,光着脚板,在牢房的空地上来回踱步,每次走到墙跟前又急促地转过身来.
三十一
铁锁哐啷响了一声,玛丝洛娃又被关回牢房.牢里的人都向她转过身去.就连诵经士的女儿也站住,扬起眉毛,瞧了瞧进来的人,但一声不吭,接着又迈开她那有力的大步走了起来.柯拉勃列娃把针扎在粗麻布上,从眼镜上方狐疑地凝视着玛丝洛娃.
"哎呀,老天爷!你回来啦.我还以为他们会把你释放呢."她用男人一般沙哑低沉的声音说."看样子他们要你坐牢喽."她摘下眼镜,把针线活放在身边的板铺上.
"好姑娘,我刚才还跟大婶说过,也许会当场把你释放的.据说这样的事是常有的.还会给些钱呢,全得看你的造化了."道口工立刻用唱歌一般好听的声音说."唉,真是没想到.看来我们占的卦都不灵.好姑娘,看来上帝有上帝的安排."她一口气说出一套亲切动听的话来.
"难道真的判刑了?"费多霞露出满腔的同情,用她那双孩子般清澈的蓝眼睛瞧着玛丝洛娃,问.她那张快乐而年轻的脸整个儿变了样,仿佛要哭了出来.
玛丝洛娃什么也没回答,默默地走到自己的铺位上坐下.她的床铺在靠墙第二张,紧挨着柯拉勃列娃.
"你大概还没有吃过饭吧?"费多霞说着站起来,走到玛丝洛娃跟前.
玛丝洛娃没有回答,却把两个白面包放在床头上,开始脱衣服.她脱下满是灰土的囚袍,从鬈曲的黑头发上摘下头巾,坐下来.
背有点驼的老太婆在板铺另一头逗着小男孩玩,这时也走过来,站在玛丝洛娃面前.
"啧,啧,啧!"她满心怜惜地摇摇头,啧着舌头说.
那个男孩子也跟着老太婆走过来,眼睛睁得老大,翘起上嘴唇,盯着玛丝洛娃带来的白面包.经过这一天的折腾以后,玛丝洛娃看见这一张张满怀同情的脸,她不住想哭,嘴唇都哆嗦起来了.但她尽力忍住,直到老太婆和男孩子向她走过来.当她听到老太婆充满同情的啧啧声,看见男孩子聚精会神地盯着白面包的眼睛又转过来瞧着她时,她再也忍不住了.她整个脸都哆嗦着,接着放声痛哭起来.
"我早就说过,得找一位有本事的律师."柯拉勃列娃说."怎么,要把你流放吗?"她问.
玛丝洛娃想回答,可是说不出话.她一面哭,一面从面包里挖出那包香烟.烟盒上印着一个脸色白里透红的太太,头发梳得很高,敞开的领子露出一块三角形的胸部.玛丝洛娃把那包烟交给柯拉勃列娃.柯拉勃列娃瞧了瞧烟盒上的画,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主要是怪玛丝洛娃不该这样乱花钱.她取出一支烟,凑着油灯点着,自己先吸了一口,然后把它交给玛丝洛娃.玛丝洛娃没有停止哭,一口接一口地拚命吸烟,然后把烟雾吐出来.
"服苦役."她呜咽着说.
"这帮恶霸,该死的吸血鬼,不敬畏上帝."柯拉勃列娃说."平白无故就把人家姑娘判了刑."这当儿,那些留在窗口的女人迸发出一阵哄笑声.小女孩也笑了.她那尖细的孩子的笑声,同三个大人沙哑而刺耳的笑声汇成了一片.院子里有个男犯作了个什么怪动作,逗得窗口的看客都忍不住笑起来.
"呸,这条剃光头毛的公狗!他这是干什么呀!"那个红头发的女人说,笑得浑身的胖肉都抖动起来.她把脸贴在铁栅栏上,嘴里胡乱嘟哝着下流话.
"嘿,这没良心的东西!有什么好笑的!"柯拉勃列娃对红头发女人摇摇头,说.接着她又问玛丝洛娃:"判了好多年吗?""四年."玛丝洛娃说,眼睛里饱含着泪水,一滴眼泪落到香烟上.
玛丝洛娃愤怒地把那支烟揉成一团,扔掉,又拿了一支.
道口工虽然不吸烟,却连忙把烟头捡起来,把它弄直了,同时嘴里说个不停.
"看来一点儿也不错,好姑娘."她说,"真理让骗猪给吃了.他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柯拉勃列娃大婶说他们会把你放了的,我说不会.我说,好人儿,我的心觉得出来,他们不会放过她的.可怜的姑娘,果然没错."她得意地听着自己的声音.
这时,男犯都已从院子里走掉,同他们搭话的女人也都离开窗口,来到玛丝洛娃跟前.第一个走过来的是带着女孩的突眼睛私酒贩子.
"怎么判得这么重啊?"她一边问,一边挨着玛丝洛娃坐下来,手里继续快速地编着袜子.
"因为没有钱才判得那么重.要是有钱,请上一个有本事的讼师,包管就没有事了."柯拉勃列娃说."那个家伙......他叫什么呀......蓬头散发的,大鼻子......嘿,我的太太,要是能把他请来,他就会把你从水里捞起来,让你身上不沾一滴水.""哼,怎么请得起."俏娘们龇着牙冷笑了一声,挨着她们坐下,"没有一千卢布你就甭想请得动他.""看样子,你生来就是这样的命."因犯纵火罪而坐牢的老太婆插嘴说."我的命也真苦,人家把我的儿媳妇抢走了,还把儿子关到牢里喂虱子,连我这么一把年纪的人都被关了进来."她又讲起她那讲过百遍的身世来."看样子,坐牢也罢,要饭也罢,你就甭想躲开它.不是要饭,就是坐牢.""他们都是一路货."贩私酒的女人说,她仔细察看女孩的头,就放下手里的袜子,把女孩拉过来夹在两腿中间,手指灵活地在她的头上找虱子."他们问我:'你为什么贩卖私酒?,请问,叫我拿什么来养活孩子呢?"她一面说,一面熟练地做她做惯的活儿.
私酒贩子的这番话使玛丝洛娃想起了酒.
"最好弄点酒来喝喝."她对柯拉勃列娃说,用衬衫袖子擦擦眼泪,只偶尔抽搭一声.
"要喝吗?行,拿钱来."柯拉勃列娃说.
三十二
玛丝洛娃从面包里掏出钱,把一张息票交给柯拉勃列娃.柯拉勃列娃接过息票,瞧了瞧.她不识字,但信任那个无所不知的俏娘们.俏娘们告诉她息票值两卢布五十戈比.柯拉勃列娃爬到通气洞口,取出藏在那里的一瓶酒.女人们,除了贴近玛丝洛娃的几个外,看到这情景,纷纷回到自己的铺位上去.玛丝洛娃抖掉头巾和囚袍上的灰土,爬到铺上,开始吃面包.
"我给你留着茶,恐怕凉了."费多霞说着从墙架上取下一把用包脚布裹着的白铁茶壶和一个带把的杯子.
那茶完全凉了,而且白铁味道比茶味更浓,但玛丝洛娃还是倒了一杯,就着吃面包.
"费纳什卡,给你."她叫道,掰下一块面包,递给眼睛直盯住她嘴巴的小男孩.
这当儿,柯拉勃列娃把酒瓶和杯子交给玛丝洛娃.玛丝洛娃请柯拉勃列娃和俏娘们一起喝.这三个女犯是牢房里的贵族,因为她们有钱,有了东西就一起享用.
过了几分钟,玛丝洛娃兴奋了,兴致勃勃地讲起法庭上的情景和法庭上特别使她吃惊的一件事,还滑稽地摹仿检察官的动作.她说,法庭上的男人个个都感兴趣地望着她,为此还特意闯到犯人室里来.
"就连那个押解我的兵都说:'他们这都是来看你的.,一会儿来了一个人,说是来拿文件或者什么东西,可是我看出,他要的不是文件,而是要用眼睛把我吞下去."她笑嘻嘻地说,摇摇头,好象她也弄不懂是怎么一回事."全会演戏.""这话说得一点也不假."道口工附和着,立刻用她那好听的声音絮絮叨叨地说起来."好比苍蝇见了糖.他们别的都不在意,可是见了女人就没命了.他们这帮男人光吃饭还不行......""这儿也一样."玛丝洛娃打断她的话说."到了这儿,我也遇到了那类事.他们刚把我带回来,正好有一批家伙从火车站上押到.他们死乞白赖地纠缠人,我简直不知道怎样才能脱身.多亏副典狱长把他们赶走了.有一个死缠住不放,好容易才被我挣脱了.""那家伙什么模样?"俏娘们问.
"皮肤黑黑的,留着小胡子."
"多半是他."
"他是谁?"
"就是谢格洛夫.你看,他刚走过去."
"这谢格洛夫是个什么人?"
"连谢格洛夫都不知道!谢格洛夫两次从服苦役的地方逃走.这回又被抓住了,可他还是会逃走的.连看守都怕他呢."俏娘们说,她同男犯人们传递纸条,监狱里发生的事她都知道."他准会逃走的.""哼,他会逃走,可不会把咱们带走!"柯拉勃列娃说."你最好还是讲讲."她对玛丝洛娃说,"关于上诉的事那理事(律师)都对你说了些什么.如今总得去上诉吧?"玛丝洛娃说她什么也不知道.
这时候,红头发女人把长满雀斑的双手伸到蓬乱的浓密头发里,用指甲搔着头皮,走到那三个正在喝酒的"贵族"跟前.
"卡秋莎,我把该办的事都告诉你."她开口道."劈头第一件事,你得写个呈子,说你对那个判决不服,然后再向检察官提出.""关你什么事?"柯拉勃列娃怒冲冲地用低沉的声音说."你闻到酒味了.这事不用你多嘴.你不说,人家也知道该怎么办,用不着你多嘴.""人家又不是跟你说话,要你罗唆什么!""想喝点酒吧?也赶过来了."
"好哇,就给她喝一点吧."玛丝洛娃说.她一向很大方,有了东西就分给大家.
"让我来给她尝尝......"
"哼,来吧!"红头发女人逼近柯拉勃列娃说."我才不怕你呢.""臭犯人!""你自己才是臭犯人!"
"骚货!"
"我是骚货?你是苦役犯,凶手!"红头发女人嚷道.
"对你说,走开!"柯拉勃列娃板起脸来.
但红头发女人反而逼拢来.柯拉勃列娃猛然往她敞开的胖胸部推了一下.红头发女人仿佛就在等她来这一手,出其不意用一只手揪住柯拉勃列娃的头发,举起另一只手想打她耳光,但被柯拉勃列娃抓住.玛丝洛娃和俏娘们拉住红头发女人的双手,竭力想把她拉开,但红头发女人揪住对方的辫子,不肯松手.她刹那间把对方的头发松了一松,但目的是要把它缠在自己的拳头上.柯拉勃列娃歪着脑袋,一只手揍着她的身体,同时用牙咬她的手臂.女人们都围着这两个打架的人,劝阻着,叫嚷着.就连那个害痨病的女犯也走过来,一面咳嗽,一面瞧着这两个扭成一团的女人.孩子们拥挤着,啼哭着.女看守听见闹声,带了一名男看守进来.他们把打架的女人拉开.柯拉勃列娃拆散她那灰白的辫子,拉掉那几绺被拔下的头发.红头发女人拉拢撕破的衬衫,盖住枯黄的胸部.两人都边哭边诉,大声叫嚷.
"哼,我知道这一切都是灌酒灌出来的.明天我告诉典狱长,让他来收拾你们.我闻得出来,这儿有酒味."女看守说."你们当心点儿,快把那些东西拿掉,要不你们会倒霉的.我们可没功夫来给你们评理.现在各就各位,保持安静."但过了好久还没有安静下来.两个女人又对骂了一阵,争辩着吵架是谁开的头,是谁的不是.最后,男看守和女看守都走了,女人们才安静下来,准备睡觉.那个老太婆随即跪在圣像前面做起祷告来.
"两个苦役犯凑在一起了."红头发女人突然从板铺另一头哑着哑子说,每说一句就插进几个刁钻古怪的骂人字眼.
"当心别再自讨苦吃."柯拉勃列娃也夹杂着类似的骂人话回敬她.于是两人都不作声了.
"要不是他们拦着我,我早就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了......"红头发女人又开口了,柯拉勃列娃又立刻回敬.
然后又是沉默,沉默的时间更长了,但接着又是对骂.间隔的时间越来越长,最后完全安静了.
大家都睡了,有几个已发出鼾声,只有那个一向要祷告得很久的老太婆还跪在圣像前叩头.诵经士的女儿等看守一走,就从床上起来,又在牢房里来回踱步.
玛丝洛娃没有睡着,头脑里念念不忘她是个苦役犯.人家已经两次这样称呼她:一次是包奇科娃,另一次是红头发女人.她对这事怎么也不能甘心.柯拉勃列娃原来背对她躺着,这时转过身来.
"唉,真是做梦也没有想到,没有想到."玛丝洛娃低声说."人家做尽坏事,也没什么.我平白无故,倒要受这份罪.""别难过,姑娘.西伯利亚照样有人活着.你到那里也不会完蛋的."柯拉勃列娃安慰她说.
"我知道不会完蛋,但到底太气人了.我不该有这个命,我过惯好日子了.""人拗不过上帝呀!"柯拉勃列娃叹了一口气说,"人是拗不过上帝的.""这我知道,大婶,但到底太难受了."她们沉默了一阵.
"你听见吗?又是那个骚娘们."柯拉勃列娃说,要玛丝洛娃注意那从板铺另一头传来的古怪声音.
这是红头发女人勉强忍住的痛哭声.红头发女人所以痛哭,是因为刚才挨了骂,遭了打,她想喝酒,却又喝不着.她所以痛哭,还因为她这辈子除了挨骂.嘲弄.侮辱和被打以外没有尝过别的滋味.她想找点开心的事来安慰自己,就回忆她同工人费吉卡的初恋,但一回忆,也就想到这次初恋的结果.那个费吉卡有一次喝醉了酒,开玩笑,拿明矾抹在她身上最敏感的地方,接着看到她痛得身子缩成一团,就跟同伴们哈哈大笑.她的初恋就这样结束了.她想起这件事,觉得伤心极了,他以为没有人会听见,就出声哭起来.她哭得象个孩子,嘴里嘟哝着,吸着鼻子,咽着咸滋滋的眼泪.
"她真可怜."玛丝洛娃说.
"可怜是可怜,可她不该来捣乱嘛!"
三十三
聂赫留朵夫第二天一醒来,首先就意识到他遇上一件事.他甚至还没有弄清楚是什么事,就断定那是一件大好事."卡秋莎,审判."对了,再不能撒谎了,必须把全部真相说出来.说也凑巧,就在今天早晨他收到首席贵族夫人玛丽雅的来信.这封信聂赫留朵夫期待已久,现在对他特别重要.玛丽雅给了他充分自由,祝他今后婚姻美满,生活幸福.
"婚姻!"他嘲弄地说."我现在离那种事太远了!"他记得昨天还准备把全部真相告诉她的丈夫,向他道歉,并且愿意听凭他发落.但今天早晨他觉得这事并不象昨天想的那么好办."再说,既然他不知道,又何必使他难堪呢?如果他问起来,那我当然会告诉他.但何必主动去告诉他呢?不,这可没有必要."把全部真相都告诉米西,今天早晨他也觉得很困难.这种事确实很难启齿,会让人笑话的.世界上有些事只能心照不宣.今天早晨他做了决定:他不再上他们家去,但要是他们问起来,他就说实话.
不过,对卡秋莎什么事都不该隐瞒.
"我要到监牢里去一次,把事情都告诉她,请求她的饶恕.如果有必要,对,如果有必要的话,我就同她结婚."他想.
不惜牺牲一切同她结婚,来达到道德上的完善,这个想法今天早晨他觉得特别亲切.
他好久没有这样精神抖擞地迎接过新的一天了.阿格拉芬娜一进来,他就断然......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会那么果断......宣布,他不再需要这座住宅,也不再需要她的伺候了.原来他同阿格拉芬娜都心照不宣,他保留这座租金昂贵的大住宅是为结婚用的.因此,退租一事就有特殊的含义.阿格拉芬娜吃惊地对他瞧瞧.
"非常感谢您对我的一切照顾,阿格拉芬娜,我今后不再需要这么大的住宅,也不需要仆人了.要是您愿意帮我的忙,那就麻烦您清理这些东西,暂且象妈妈在世时那样把它们都收拾好.等娜塔莎来了,她会处理的."娜塔莎是聂赫留朵夫的姐姐.
阿格拉芬娜摇摇头.
"怎么处理呢?这些东西不是都要用的吗?"她说.
"不,用不着了,阿格拉芬娜,多半用不着了."聂赫留朵夫看见她摇头,就这样回答."还要请您费心对柯尔尼说一下,我多给他两个月工资,以后就不用他了.""德米特里.伊凡内奇,您这样做可不行啊!"她说."嗯,您就是要到外国去,以后回来还是需要房子的.""您想错了,阿格拉芬娜.外国我不去;我要去也得到别的地方去."他的脸刷地一下红了.
"对,应该告诉她."聂赫留朵夫想,"不用隐瞒,应该把全部真相告诉一切人.""昨天我遇到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您记得玛丽雅姑妈家的那个卡秋莎吗?""当然记得,针线活还是我教她的呢.""啊,就是那个卡秋莎昨天在法庭上受审判,正好碰到我做陪审员.""哎呀,老天爷,多可怜哪!"阿格拉芬娜说."她犯了什么罪该受审判啊?""杀人罪.这一切都是我导致的.""怎么会是您呢?您说得太奇怪了."阿格拉芬娜说.她那双老花眼闪出俏皮的光辉.
她知道他同卡秋莎的那件事.
"是的,我是罪魁祸首.就因为这个缘故,我把我的全部生活都改变了.""那件事怎么会弄得您改变主意呢?"阿格拉芬娜忍住笑着说.
"既然我害她走上了那条路,我就应该竭尽我的力量帮助她.""这是因为您有一副好心肠,您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大错.那种事谁都免不了.要是冷静想一想,这一切本来就无所谓,都会被忘记的.大家还不都是这样过."阿格拉芬娜严肃地说,"您也不必把一切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我早就听说她走上了邪路,那又能怪谁呢?""怪我.因此我想补救.""啊,这事可不好补救."
"这可是我的责任.您要是有什么为难的地方,那就想想妈妈生前怎么希望......""我倒没有什么为难的地方.我对先夫人一直感激不尽,我也没有什么别的愿望.我的丽莎叫我去(丽莎是她已出嫁的侄女),等到这儿用不着我了,我就到她那儿去.您可不用把那种事放在心上,谁都免不了的.""嗯,我可不那么想.不过我还是请您帮我退掉这座住宅,把东西收拾收拾.您也别生我的气.您的种种好处我是非常感激的,非常感激的."说也奇怪,自从聂赫留朵夫认识到自己的卑劣因而憎恨自己那时起,他就不再憎恨别人.相反,他却感到阿格拉芬娜和柯尔尼亲切而可敬.他很想把自己的悔恨心情告诉柯尔尼,但看到柯尔尼那副毕恭毕敬的样子,他又不敢这样做了.
聂赫留朵夫去法院,还是坐着原来那辆马车,经过平日经过的那些街道,但连他自己也觉得奇怪,他今天完全成了另一个人.
同米西结婚,昨天他还感到很称心,今天却觉得根本不可能.昨天他认为就自己的地位来说,她同他结婚无疑将得到幸福,今天他却觉得他不仅不配同她结婚,简直不配同她亲近."如果她知道了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就决不会同我来往了.我却还要埋怨她向那位先生卖弄风情呢.不行,就算她现在嫁给我,而我知道那个女人关在本地监狱里,明后天就要同大批犯人流放出去服苦役,我还能幸福吗?不仅不能幸福,而且内心也不能平静.那个被我糟蹋的女人去服苦役,我却在这里接受人家的祝贺,还要带着年轻的妻子出去拜客.或者,我瞒住首席贵族,同他的妻子无耻地勾搭,同时又同他一起出席会议,统计票数,看有多少人赞成.多少人反对由地方自治会监督学校和类似的提案,事后又同同她幽会,这是多么卑鄙下流呀!或者,我将继续去画画,虽然明知那幅画永远也画不成,我根本就不该去干那种无聊的事.事实上我也根本无法做那种事."他自言自语,由于内心发生的变化而暗自高兴.
"首先得去找律师."他想,"听听他的意见,然后......然后到监狱里来看她,看昨天那个女犯人,全部事实都对她讲了."他一想到怎样跟她见面,怎样把心里话都讲给她听,怎样向她认罪,为了赎罪他什么都愿意做,甚至愿意同她结婚,......他一想到这儿,心情异常激动,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
三十四
聂赫留朵夫一到法院,在走廊里遇见昨天那个民事执行吏,就向他打听已判决的犯人关在哪里,要同这类犯人见面须得到谁的批准.民事执行吏说,犯人关在不同的地方,在没有正式宣布判决以前,监望必须得到检察官的批准.
"等审讯结束后,我一定来告诉您,陪您去.检察官现在还没有来.您就等审讯结束吧.现在先请出庭陪审.马上就要开庭了."聂赫留朵夫觉得这个民事执行吏今天的模样特别可怜.他谢了谢他的好意,向陪审员议事室走去.
他刚走近那个房间,正好陆续从那里出来了一群陪审员,到法庭上去.那个商人象昨天一样快乐,又吃过东西喝过酒了,一看见聂赫留朵夫,就象老朋友那样招呼他.彼得.盖拉西莫维奇的亲昵态度和大笑声,今天也没有使聂赫留朵夫反感.
聂赫留朵夫很想把他跟昨天那个女被告的关系告诉全体陪审员."说实在的."他想,"昨天开庭的时候我应该站起来,我的罪状要当众宣布."不过,他同其他几个陪审员一起走进法庭,同昨天一样的程序又开始了:又是"开庭了"的吆喝声,又是那三个有领章的法官登上高台,又一片肃静,又是陪审员们在高背椅上就座,又是那几个宪兵,又是沙皇御像,又是那个司祭,......这当儿聂赫留朵夫觉得,尽管他有责任这样做,但今天同昨天一样,他无法打破这种庄严的法庭气氛.
开庭前的种种准备工作也跟昨天一样,只是少了陪审员宣誓和庭长对他们的讲话.
今天审讯的是一个撬锁窃盗案.被告由两名手持出鞘军刀的宪兵押到庭上.这是一个二十岁的小伙子,身材瘦削,脸色苍白,穿一件灰色囚袍.他单独坐在被告席上,皱起眉头打量着每一个出庭的人.这个小伙子被控同一个伙伴撬开仓库的挂锁,从那里偷走价值三卢布六十七戈比的破旧粗地毯.起诉书控告说,这个小伙子跟一个掮粗地毯的同伙在一起走时,被警察截获了.两人都认了罪,于是双双进了监狱.那个同伙原是个小炉匠,不久就死在牢里.今天就剩下小伙子单独受审.破旧的粗地毯放在物证桌上.
审讯案件同昨天一模一样,有各种证据,有罪证,有证人,有证人宣誓,有审问,有鉴定人,有交相讯问,等等.庭长被.检察官和辩护人问话,作为证人的警察总是有气无力地回答几个字:"是,大人."或者"我不知道,大人."接着又是"是,大人."......不过,尽管他显出当兵的那种呆头呆脑的神气,说着简单刻板的话,还是看得出他很可怜小伙子,不大愿意讲述逮捕的经过.
另一个证人是失主,也就是房东和粗地毯的所有者.这个小老头看来肝火很旺,问他那些地毯是不是他的,他勉强回答是他的.当副检察官问他打算拿这些地毯作什么用,他对这些地毯是不是很需要,他勃然大怒,回答说:
"哼,这些破地毯,去他妈的,我根本用不着.早知道会惹出这么多麻烦来,我才不去找它呢.哪怕一张红票心我也甘心情愿倒贴,就是两张也情愿,只要不把我拉到这儿来受审.我坐马车差不多已花了五卢布.我身体又不好.我有疝气,还有风湿痛."证人们就说了这样一些话.被告本人全部招认了.他好象一头被逮住的小野兽,茫然地左顾右盼,同时断断续续地把犯罪的经过前前后后说了一遍.
案情明明白白,可是副检察官象昨天一样,耸起肩膀,提出一些刁钻的问题,想叫狡猾的罪犯上钩.
他在发言中证实,这个盗窃案发生在住人的房屋里,门锁被撬开,因此这个小伙子应受最严厉的惩罚.
法庭指定的辩护人却证实这个盗窃案不是在住人的房屋里犯的,所以罪行是无可否认的,但罪犯还不致象副检察官所肯定的那样对社会构成严重危害.
庭长又象昨天那样装得不偏不倚,公平无私,并且向陪审员详细解释那些他们早就知道,其实也不可能不知道的规矩.法庭又象昨天一样暂停了几次,大家照样又是抽烟,又是民事执行吏高呼"开庭了".两个宪兵又是竭力克制着睡意,拿着出鞘的军刀坐在那里,恫吓犯人.
通过审讯知道,这个小伙子原先被他父亲送到香烟厂当学徒,在那里过了五年.今年,工厂老板同工人发生纠纷,老板解雇了他.他找不到活儿干,便在城里东游西荡,把最后一个子儿都拿去喝了酒.他在小饭馆里认识了那个比他更早失业.酒喝得更凶的小炉匠.他们一起喝醉了酒,深夜撬开门锁,把首先看到的东西拿走.他们被捕了,供认盗窃地毯,就被关进牢里.不等审讯小炉匠就死了.现在,这个小伙子被认为是个危险分子,必须同社会隔离,并且受到审讯.
"说他是个危险分子,那也同昨天那个女犯人一样."聂赫留朵夫听着庭上人们的话想:"他们是危险的,我们也很危险吗?......我是个放荡好色的人,是个骗子,可是知道我底细的人不仅不鄙视我,还很尊敬我.难道我们就不危险吗?就算这个小伙子是整个法庭上最危险的人物,现在他被抓住了,应该拿他怎么办呢?
"这个小伙子分明不是什么坏蛋,而是一个极其平常的人.这一点大家都很清楚.他所以落到如此地步,无非因为他处在会产生这种人的环境里.因此,事情很清楚,要小伙子不至于变成这种人,必须尽力消灭产生这种不幸的人的环境.
"可我们是怎么办的呢?我们抓住这样一个偶然落到我们手里的小伙子,明明知道还有很多这样的人逍遥在社会上,却把他关进监牢,使他终日无所事事,或者做些有害的无用劳动,结交一批象他一样在生活上软弱无能因而迷途的人,然后由国库出钱把他夹在一批腐化堕落分子中间,从莫斯科省一直流放到伊尔库次克省.
"我们不但没有采取任何措施,来消除产生这种人的环境,还一味鼓励产生这种人的机构,也就是工厂.工场.作坊.小饭馆.酒店.妓院.我们没有取消这类机构,还认为它们是必不可少的,对它们进行鼓励和调整.
"我们用这种方式培养出来的人不止一个,而是千百万个.然后我们逮捕了一个,就自以为办了一件大事,使自己的安全得到保障,再也不用做什么事了,我们就把他从莫斯科省遣送到伊尔库次克省."聂赫留朵夫坐在上校旁边,听着辩护人.检察官和庭长的不同音调,看着他们自以为是的姿态,情绪激动地思索着."嘿,演这样的戏得耗费多少精力呀."聂赫留朵夫四下张望着,望望那些画像.灯盏.圈椅.军服以及厚墙和窗子,继续想.他想到这座宏伟的建筑物,还有那更加宏伟的整个机构,以及由全体官僚.文书.看守.差役等组成的庞大的队伍.这里有这样的队伍,而且俄国各地都有,他们领取薪金,就是为了表演这种无聊的闹剧."要是我们用这种精力的百分之一来帮助那些被抛弃的人,那会怎样呢?可现在我们只把他们看作可以为我们的安宁和舒适服务的劳动力.其实,当他由于家境贫困从乡下来到城里时,只要有一个人怜惜他,周济他就好了."聂赫留朵夫望着小伙子受惊的病容,暗自想着,"或者,当他进了城,在厂里做完十二小时工以后,被年纪大些的伙伴拉到小酒店里去时,要是有人对他说:'别去,凡尼亚,到那里去不好,,小伙子也就不会去,不会堕落,不会做什么坏事了.
"但自从他在城里过着牛马般的学徒生活,为了防止生虱子而剃光头发,终日替师傅们东奔西跑买东西以来,从来没有一个人怜悯过他.正好相反,自从他住到城里以来,从师傅和伙伴嘴里听到的,不外乎'谁会喝酒.会骂人.会打架.会放荡,谁就是好汉,这样的话.
"后来,有碍健康的繁重劳动.酗酒.放荡戕害了他的身心,使他变得头脑愚钝,举动轻狂,丧魂落魄,漫无目的地在城里乱闯,又一时糊涂溜到人家的板棚里,从那里拖走了毫无用处的破地毯.而我们这些丰衣足食.生活富裕.受过教育的人,非但不去设法消除促使这个小伙子堕落的原因,还要惩罚他,妄想借此来纠正这类事.
"太可怕了!这种情形主要是由于残酷还是荒谬,谁也说不上来.不过,不论是残酷还是荒谬,都已达到顶点."聂赫留朵夫一心思考着这些问题,已经不在听庭上的审问了.这些想法使他自己也感到害怕.他感到奇怪的是,以前他怎么没有发现这种情况,别人怎么也没有看到.
三十五
聂赫留朵夫等到法庭第一次宣布审讯暂停,就站起身来,走到过道里,决心再也不回法庭了.无论怎么出罚他,他反正再不能参与这种既可怕又可憎的蠢事.
聂赫留朵夫打听到检察官办公室在什么地方,就去找他.差役不肯放他进去了,说是检察官此刻有事.但聂赫留朵夫不理他,径自走进门去.有一个官吏迎面走来,聂赫留朵夫就请他向检察官通报,说他是陪审员,有要事见他.公爵的头衔和讲究的衣着帮了聂赫留朵夫的忙.那官吏报告了检察官,就放聂赫留朵夫进去.检察官站着接待他,对聂赫留朵夫执意要求见他,显然不以为然.
"您有什么事?"检察官严肃地问.
"我是陪审员,姓聂赫留朵夫,我有事要同被告玛丝洛娃见面."聂赫留朵夫迅速而坚决地说,脸涨得通红,意识到他现在所做的事将会对他今后的生活起着决定的作用.
检察官个儿不高,肤色浅黑,短短的头发已经花白,两只灵活的眼睛炯炯有神,浓密的山羊胡子长在突出的下巴上.
"玛丝洛娃吗?我当然知道.她被指控犯了毒死人命罪."检察官泰然地说."那么您究竟有什么事要见她?"接着仿佛要缓和一下口气,补充说:"我若不知道为什么事,就不能准许您见她.""我要见她,因为我有一件特别重要的事."聂赫留朵夫涨红了脸说.
"噢,原来是这样."检察官说,抬起眼睛,仔细对聂赫留朵夫瞧了瞧."她的案子有没有审理过?""她昨天受过审,被冤枉判了四年苦役.她没有罪.""噢,原来是这样.既然她昨天才被判决."检察官说,对聂赫留朵夫说玛丝洛娃无罪那句话根本不加理会,"那么,在正式宣判以前她照理应关在拘留所里.拘留所的探望日期是有规定的.我看您还是到那里问一下吧.""但我需要见她,越快越好."聂赫留朵夫下巴颤抖着说,感到关键性时刻接近了.
"您究竟有什么事一定要见她?"检察官有几分不安地扬起眉毛问.
"因为她没有罪,却判她服苦役.我才是罪魁祸首."聂赫留朵夫颤声说,同时觉得这些话他没有必要说.
"这话怎么说?"检察官问.
"因为我玩弄了她,使她成了现在的情形.要不是我使得她走上歧路,她也不至于受这样的控告了.""我还是不明白,这事同探监有什么关系.""有关系,因为我想跟她去,还要......同她结婚."聂赫留朵夫说.他一讲到这事,眼泪就夺眶而出.
"是吗?原来如此!"检察官说."这倒真是个非常例外的事件.您好象是克拉斯诺彼尔斯克地方自治会的议员,是吗?"检察官问,好象此刻宣布奇怪决定的聂赫留朵夫,他以前听说过似的.
"对不起,我想这事同我的要求没有关系."聂赫留朵夫涨红了脸,怒不可止地回答.
"当然没有."检察官带着隐隐的微笑,若无其事地说,"不过您的愿望太特别太出格了......""那么我能获得许可吗?""许可?好的,我这就给您打个许可证.请您稍微坐一会儿."他走到桌子旁边,坐下来,动手写.
"请您坐一会儿."
聂赫留朵夫站着不动.
检察官写好许可证,交给聂赫留朵夫,好奇地望着他.
"我还要声明一下."聂赫留朵夫说,"我不能再参加审讯了.""这可得向法庭提出正当理由.这一点您一定也知道.""理由就是,我认为一切审判不仅无益,而且是不道德的.""噢,原来如此."检察官说时依然带着隐约可辨的微笑,仿佛用这样的笑容表示他熟悉这种意见,并且认为是种可笑的谬论."原来如此,不过您一定明白,我作为法庭检察官,不能同意您的意见.因此我劝您把这事向法庭提出,法庭会处理您的申请,裁定您的理由是不是正当.如果不正当,您就得付出一笔罚款.您去向法庭交涉吧.""我声明过了,哪儿也不去."聂赫留朵夫生气地说.
"再见."检察官鞠躬说,显然想尽快摆脱这个古怪的来访者.
"刚才来找您的是谁?"聂赫留朵夫一走,就有个法官走进办公室,问检察官.
"是聂赫留朵夫,说实在的,他在克拉斯诺彼尔斯克县自治会上就发表过种种怪论.您倒想想,他是陪审员,竟发现被告中有个女人被判服苦役,他说他玩弄过她,现在打算跟她结婚.""怎么会有这样的事?""他就是这样对我说的......而且激动得厉害.""现在的年轻人都有点怪,有点不正常.""可他已经不太年轻了."
"嘿,老兄,你们那个大名鼎鼎的伊凡申科夫可真把人烦死了.他说呀说呀说个没完,简直叫人受不了.""干脆制止这种人发言,要不真是十足的扰乱公堂......"
三十六
聂赫留朵从检察官那里出来,乘车直奔拘留所.可是那里根本没有玛丝洛娃这个人.所长对聂赫留朵夫说,她准是在老的解犯监狱.聂赫留朵夫就去那里.
玛丝洛娃果然在那里.检察官忘记了,大约六个月以前发生过一次政治案件,宪兵夸大其词,弄得拘留所所有的牢房里都关满大学生.医生.工人.高等女校学生和女医士.
解犯监狱离拘留所很远,聂赫留朵夫傍晚才到那里.哨兵不让他过去,他想走近那座阴森森的大楼门口,只好拉了拉铃.看守听见铃声走出来.聂赫留朵夫出示许可证,但看守说没有典狱长的准许不能放他进去.聂赫留朵夫就去找典狱长.他在楼梯上听见房间里传出一阵钢琴声.有人在弹奏一首复杂而雄壮的短曲.一个侍女一只眼睛上包着纱布,气冲冲地给他开了门.这当儿,琴声从房里冲出来,直灌到他的耳朵里.那是一首听腻了的李斯特狂想曲,虽然弹得很好,但弹到一个地方就停下来,然后又从头弹起.聂赫留朵夫问侍女典狱长在不在家.
侍女说他不在家.
"快回来了吗?"
狂想曲又停下了,接着又生机勃勃地从头弹起,直到那个仿佛被魔法停住的地方.
"让我去问问."
侍女走了.
狂想曲刚刚又热情奔放地弹奏起来,还没有弹到那个被魔法停住的地方,突然中断了.传来了说话声.
"对他说,典狱长不在家,今天不会回来.他出去做客了.干吗纠缠不清啊!"门里传出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接着又响起狂想曲,又突然停止了.传来挪动椅子的声音.准是弹钢琴的女人发火了,要亲自训斥一下这个纠缠不清的不速之客.
"爸爸不在家."一个头发蓬松.面容忧郁的姑娘走出来,生气地说.她脸色苍白,眼睛疲乏无神,眼圈发黑.一看见一个身穿讲究大衣的年轻人,口气马上变得温和了."请进来......您有什么事啊?""我要到监狱里去探望一个囚犯.""大概是个政治犯吧?"
"不,不是政治犯.我有检察官的许可证."
"嗯,我不知道,爸爸不在家.您请进来!"她又从狭小的前室里招呼他."不然您去办公室找副典狱长吧,您去同他谈一谈.您贵姓?""谢谢您."聂赫留朵夫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就走了.
他一走,房门还没有关上,就又响起雄壮而欢乐的琴声.这声音同弹琴的地点和面容忧郁而顽强地学琴的姑娘都是很不相称的.聂赫留朵夫在院子里遇见一个两撇小胡子抹过油的年轻军官,就向他打听副典狱长在什么地方.原来他就是副典狱长.他接过许可证,看了看说,这是拘留所的许可证,他不敢让聂赫留朵夫到监狱探望.再说时间也已经晚了......
"您明天十点钟人人都可以探望的时间再来吧,典狱长本人也将在家.明天您可以在大间里探望;要是典狱长许可,也可以在办公室里同她见面."这天聂赫留朵夫探监始终没有成功,就回家了.想到明天将同玛丝洛娃见面,聂赫留朵夫心情十分激动.他此刻在街上走着,不去回想法庭上的情景,而回想着他同检察官和副典狱长的谈话.想到他怎样努力要同她见面,怎样把他的愿望告诉检察官,怎样到拘留所和解犯监狱去,准备见她,他内心好半天不能平静.他一回到家里,立刻拿出他好久没有动过的日记本,念了几段,就写了下面这些话:"两年没有记日记,原以为再也不会干这种孩子气的玩意儿了.其实这并不是什么孩子气的玩意儿,而是同自己谈话,同人人身上都存在的真正的圣洁的我谈话.这个我长期沉睡不醒,因此我没有一个人可以交谈.四月二十八日我当陪审员,在那次法庭上,那个非同寻常的事件把我惊醒了.我看见了被我玩弄过的卡秋莎,身穿囚袍,坐在被告席上.由于荒谬的误会和我的过错,她被判服苦役.我刚才去找了检察官,去过监狱.他们不让我进去,但我决定要尽一切力量同她见面,向她认罪,甚至同她结婚来赎我的罪.主哇,你帮助我!我感到很快乐,心里充满喜悦."
三十七
玛丝洛娃这天夜里,久久不能入睡.她睁大眼睛躺在板铺上,望着那不时被来回踱步的诵经士女儿身子遮住的门,听着红头发女人的鼾声,想着心事.
她想,她到了萨哈林岛后绝不能嫁个苦役犯,总要另外找个归宿,或者嫁个长官,嫁个文书,至少也得嫁个看守或者副看守.他们都是色鬼."只是人不能再瘦下去,要不然就完了."她想起那个辩护人怎样盯住她,庭长怎样盯住她,法庭上遇见她和故意在她身边走过的男人怎样盯住她.她想起别尔塔到监狱里来探望她时说起,她在基塔耶娃妓院里爱上的那个大学生问起过她,对她的遭遇很表同情.她想起红头发女人同人打架的事,她非常可怜这个红头发女人.她想起面包店老板怎样多给了她一个白面包.她想到许许多多人,就是没有想到聂赫留朵夫.她的童年,她的少女时代,特别是她对聂赫留朵夫的爱情,她从来不回想,因为回想起来太痛苦了.这些往事原封不动地深埋在她的心底.她连一次也没有梦见过聂赫留朵夫.今天她在法庭上没有认出他来,倒不是因为她最后一次看见他时,他还是个军人,没有留胡须,只蓄着两撇小胡子,鬈曲的头发很短很浓密,如今却留着大胡子,显得很老成,主要是因为她从来没有想到过他.在他从军队回来.却没有拐到姑母家去的那个可怕的黑夜,她在心里把她同他发生过的事全部埋葬掉了.
在那个夜晚以前,她满心希望他回来,因此不仅不讨厌心口下的娃娃,而且常常对她肚子里时而温柔.时而剧烈蠕动的小生命感到亲切.但在那个夜晚以后一切都变了.未来的孩子纯粹成了累赘.
两位姑妈都盼望聂赫留朵夫,要求他顺路来一次,可是他回电说不能来,因为要如期赶回彼得堡.卡秋莎知道了这事,决定到火车站去同他见面.火车将在夜间两点钟经过当地车站.卡秋莎服侍两个老姑娘上床睡了,怂恿厨娘的女儿玛莎陪她一起去.她穿上一双旧的半统靴,戴上头巾,把衣服收拾了一下,就跟玛莎一起往火车站跑去.
这是一个黑暗的风雨交作的秋夜.温暖的大颗雨点时下时停.田野里,看不清脚下的路;树林里象炕里一样黑黝黝的.卡秋莎虽然熟悉这条路,但在树林里还是迷失了方向.火车在那个小站上只停三分钟.她原希望能提早赶到车站,可是当她到达时已铃响第二遍了.卡秋莎一跑上站台,立刻从头等车厢的窗子里看见了他.这节车厢里的灯光特别明亮.有两个没有穿上衣的军官面对面坐在丝绒座椅上,正在打牌.靠窗的小桌上点着几支淌油的粗蜡烛.聂赫留朵夫穿着紧身的马裤和雪白的衬衫,坐在软椅扶手上,臂肘靠在椅背,不知在笑些什么.卡秋莎一认出他,就用冻僵的手敲敲窗子.但就在这当儿,第三遍铃响了,火车缓缓开动了.它先往后一退,接着,车厢一节碰着一节依次向前移动.有一个军官手里拿着纸牌站起来,往窗外张望.卡秋莎又敲了一下窗子,把脸贴在窗玻璃上.这时她面前的那节车厢也猛地一震,动了起来.她跟着那节车厢走去,眼睛往窗子里张望.那个军官想放下窗子,可是怎么也放不下.聂赫留朵夫推开那个军官站起来,动手把窗子放下.火车加快了速度.卡秋莎也加快脚步跟住火车,可是火车越开越快.就在窗子放下的一刹那,一个列车员走过来把她推开,自己跳上火车.卡秋莎落在后头,但她仍一个劲儿地在湿漉漉的站台上跑着.她跑到站台尽头,好容易才收住脚步免得摔倒,然后从台阶上跑下地面.她还在跑着,但头等车厢已经离得很远了.接着二等车厢也一节节从她旁边驶过,然后三等车厢以更快的速度掠过,但她还是跑个不停.等尾部挂着风灯的最后一节车厢驶过去,她周围一点遮拦也没有了,她已越过水塔.风迎面刮来,掀起她头上的头巾,吹得衣服裹紧她的双腿.她的头巾被风吹落了,但她还是一个劲儿地跑着.
"阿姨!卡秋莎阿姨!"玛莎喊着,好容易才追上她."您的头巾掉了!""他在灯光雪亮的车厢里,坐在丝绒软椅上,有说有笑,喝酒玩乐,可我呢,在这儿,在黑暗的泥地里,淋着雨,吹着风,悲伤哭泣!"卡秋莎想着站住了,身子往后一仰,双手抱住头,放声痛哭起来.
"他走啦!"卡秋莎叫道.
玛莎害怕地搂住卡秋莎湿淋淋的衣服.
"阿姨,我们回家去."
"等一列火车开过来,往轮子底下一钻,就完事了."卡秋莎想着,没有回答小姑娘的话.
她决定这样做.但就在这当儿,如同通常在激动以后乍一平静下来那样,她肚子里的孩子,他的孩子,突然颤动了一下,使劲一撞,慢慢地伸开四肢,然后用一种又细又软又尖的东西顶了她一下.忽然间,那在一分钟前还那么折磨她.使她觉得几乎无法活下去的重重苦恼,她对聂赫留朵夫的满腔愤恨,她不惜一死来向他报复的念头,......这一切顿时都烟消云散了.她平静下来,理了理衣服,扎好头巾,匆匆走回家去.
她浑身湿透,溅满泥浆,精疲力尽地回到家里.从那天起,她心灵上发生了一场大变化,结果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自从那个可怕的夜晚起,她不再相信善了.以前她自己相信善,并且以为别人也相信善,但从那一晚起,她断定谁也不相信善,人人嘴里说着上帝说着善,无非只是为了骗骗人罢了.她知道,他爱过她,她也爱过他,可是他亵渎了她的感情,把她玩够了,又把她抛弃了.而他还是她所认识的人中最好的一个呢.其他的人就更坏了.她的全部遭遇都证实了这一点.他那两位姑妈,两位虔诚的老婆子,看到她不能象以前那样侍侯她们,就把她从家里撵走.她遇到的一切人,凡是女人都把她当作摇钱树;凡是男人,从上了年纪的警察局长到监狱看守,个个都把她看成玩物.不论什么人,除了寻欢作乐,除了肉体的淫乐,活在世界上就没有别的事了.在她过自由生活的第二年,她跟一个老作家同居,那个作家也证实了这一点.他直截了当地对她说,这种欢乐富有诗意,充满美感,是人生的全部幸福.
人人活着都为了自己,为了自己的欢乐,一切有关上帝和善的话都是骗骗人的.如果她心里发生疑问:为什么人间安排得如此糟糕,为什么人们互相欺凌,受苦受难;那么,最好就是不要去想它.如果她感到苦闷,那就抽抽烟,喝喝酒,同男人谈情说爱,这样也就会把苦闷忘掉.
三十八
第二天,星期日,清晨五点钟,女监里照例响起哨子声,柯拉勃列娃早已起床,这时就把玛丝洛娃叫醒.
"我是一个苦役犯."玛丝洛娃恐怖地想.她揉揉眼睛,不由自主地吸着室内到早晨臭不堪闻的空气,想再睡一会儿,重返茫茫睡乡,可是心惊胆战的习惯驱除了睡意.她一骨碌爬起来,盘腿坐好,向四下里张望着.女人都已起床,只有孩子们还在睡觉.贩卖私酒的女人鼓着一双暴眼睛,小心翼翼地抽出孩子们身下的囚袍,唯恐把他们弄醒.反抗募兵的女人把包孩子用的破布晾在火炉旁边.她的娃娃在蓝眼睛的费多霞怀里拚命啼哭.费多霞把他摇荡着,柔声柔气地给他唱催眠曲.患痨病的女人揪住胸口,脸涨得通红,拚命咳嗽;在咳嗽的间歇大声喘气,简直象叫嚷一样.红头发女人醒了,仰天躺在床上,曲着两条肥大的腿,津津有味地大声讲着她的梦景.犯纵火罪的老太婆又站在圣像前,反复叨念着同一套祷词,画着十字,鞠着躬.诵经士的女儿一动不动地坐在板铺上,她那双睡意未消的呆滞眼睛茫然瞧着前方.俏娘们把她那抹过油的粗硬黑发缠在一个手指上,想把它弄鬈曲.
走廊里传来大棉鞋走路的啪哒啪哒声,接着铁锁一响,进来两个倒便桶的男犯.他们身穿短上衣和裤脚管高出踝骨一大截的灰色裤子,板着脸,怒气冲冲地用扁担挑起臭气熏天的便桶,把它送到牢房外面.女人纷纷到走廊里水龙头旁洗脸.红头发女人在水龙头旁同隔壁牢房一个女人争吵起来.又是辱骂,叫嚷,诉怨......
"你们是不是想蹲单人牢房!"男看守大声喝道,他啪地一声朝红头发女人肥胖的光脊背上打了一巴掌,声音响得整个走廊里都听得见."小心别让我听见你的声音!""你看,老头子又来劲了."红头发女人把这举动当作抚爱,说.
"喂,快一点!收拾好去做礼拜."
玛丝洛娃还没有梳好头,典狱长就带卫兵来了.
"点名了!"典狱长吆喝道.
从另一个牢房里又出来一批女犯.所有的女犯在走廊里站成两排,后排女人照规矩必须把手搭在前排女人的肩上.全体点名完毕.
点好名以后,女看守走来把女犯人领到教堂里.从各个牢房里出来的女犯有一百多名,她们排成一个纵队.玛丝洛娃和费多霞就在队伍中间.她们个个包着囚犯的白头巾,穿着白衣白裙,只有少数几个穿着自己的花衣服.这几个女人带着孩子,是跟随丈夫去流放的.整座楼梯都被这个队伍挤得满满的.只听得穿大棉鞋走路的脚步声,说话声,间或还有笑声.在拐弯的地方,玛丝洛娃看见自己的冤家包奇科娃凶相毕露地走在前头,就指给费多霞看.女人们走下楼梯,不再作声,画着十字,鞠着躬,开始走进还很空的金碧辉煌的教堂.给她们规定的位置在右边.她们互相拥挤着,停住脚步.紧接着女人之后进来的是穿灰色囚袍的男犯,其中有解犯,有监犯,有经村社判决的流放犯.他们大声咳嗽着,紧挤在教堂左边和中间.在教堂上边的敞廊里站着许多先进来的男犯,一边是剃阴阳头.脚镣哐啷作响的苦役犯;另一边是没有剃头.不戴脚镣的拘留犯.
这座监狱教堂是一个富商花了几万卢布重建的,显得色彩艳丽,金碧辉煌.
教堂里一片肃静,只听得擤鼻涕声.咳嗽声.婴儿的哭声,偶尔还有铁链的哐啷声.接着站在教堂中央的男犯忽然挪动身子,彼此挤紧,在正中让出一条路来.典狱长就从这条路走到教堂正当中全体犯人前面.
三十九
礼拜开始了.
礼拜仪式是这样的:司祭身穿一件样子古怪而行动不便的锦缎法衣,把碟子里的面包切成许多小块,放到一个葡萄酒杯子里,同时嘴里念着各种名字和祷词.诵经士不停地念各种斯拉夫语祷词,然后又同犯人们组成的唱诗班轮流唱歌.这些祷词本来都艰涩难懂,如今既念得快,又唱得快,就越发难懂了.祷词内容主要是祈求皇帝和皇室福寿康宁.这种祈福的祷词大家跪着念了许多遍,时而跟其他祷词一起念,时而单独念.此外,诵经士又念了几节《使徒行传》,声音那么古怪,紧张,简直一句也听不出来.司祭也念了《马可福音》中的一段,倒念得很清楚.内容是说耶稣复活后在升天.坐到圣父右边以前,先向抹大拉的马利亚显现,从她身上驱除七个魔鬼,后来又向十一个门徒显现,吩咐他们向普天下的万民传布福音,并声明不信的必被定罪,信而受洗的必然得救,还能赶鬼,手按病人,病人就好,还能说新方言,手能拿蛇,若喝了什么毒物,也必不受害.
礼拜的要义据说是,司祭把面包切成小块,放到葡萄酒里,通过一定手法和祈祷,变成上帝的身体和血.那手法是这样的:司祭身穿碍手碍脚的口袋般锦缎法衣,从容不迫地高举起双臂,这样举着不动,然后跪下来,吻吻圣坛和上面的东西.不过关键性的仪式是司祭两手拿起一块餐巾,慢吞吞地在碟子和金杯上挥动着.据说,面包和葡萄酒就在这时变成上帝的身体和血,因此这很隆重.
"最大的荣耀归于至圣.至洁.至福的圣母."司祭做完这些仪式,隔着隔板大声叫道.接着唱诗班就庄严地唱起来:荣耀理应归于童女马利亚,她生下基督,却没有失去童贞,她应该比司智天使得到更多的光荣,比六翼天使得到更大的荣耀.于是变化就完成了.司祭揭去碟子上的餐巾,把碟子中央的面包切成四份,先在酒里蘸了蘸,然后送进嘴里.大家认为,他这就是吃了,喝了一小口上帝身上的血.随后司祭撩开帘幕,推开中间的门,手拿金杯,从门里走出来,请想进圣餐的信徒也来吃喝泡在杯里的上帝的血肉.
有几个孩子想进圣餐.
司祭先问了每个孩子的姓名,然后用茶匙小心地从杯子里舀出一小块浸过酒的面包,深深地送进每个孩子的嘴里.诵经士就当场给孩子们擦擦嘴,又快乐地歌唱孩子们吃上帝的身体,喝上帝的血.接着,司祭把杯子端到隔板后面,在那里喝干杯子里的血,吃完上帝的身体,用心舔干净小胡子,擦干嘴巴和杯子,非常高兴,精神抖擞地从隔板后面走出来,脚上那双薄后跟小牛皮靴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
礼拜的主要仪式到此结束.但司祭存心安慰安慰不幸的囚犯们,就在通常礼拜之外增加一项特殊仪式,即:司祭站在那由十支蜡烛照亮的铸铁包金.黑脸黑臂的圣像......据认为就是刚才被吃掉的上帝......面前,用怪声怪气的假嗓又象唱又象念,添了下面一段后:
"至亲至爱的耶稣哇!使徒的荣耀,我的耶稣哇!殉道者的赞美,万能的主耶稣哇!拯救我,我的救主耶稣,我的至美的耶稣,拯救找你的人,救主耶稣哇!饶恕我,全体圣徒,全体先知祷告中诞生的耶稣,我的救主耶稣哇!赐给我们天堂的快乐,爱人类的耶稣哇!"他念到这里停住了,换了一口气,画了一个十字,跪下去叩头.大家也照他的样子做了一遍.典狱长.看守.囚犯都跪了下去.上边敞廊里脚镣的哐啷声格外响亮.
"天使的创造者,万军之主."他继续念道,"最最神妙的耶稣,天使们的惊奇,万能的耶稣,祖先的救主,至亲至爱的耶稣,族长们的赞美,最最光荣的耶稣,皇帝的后盾,至善的耶稣,预言的实现,最最奇妙的耶稣,殉道者的堡垒,最最温和的耶稣,修士们的喜悦,最最仁爱的耶稣,神父们的快乐,最最仁慈的耶稣,苦斋徒的克制,最最乐天的耶稣,圣徒们的欢乐,至洁的耶稣,童贞者的贞洁,万古永存的耶稣,罪人的救星,耶稣,上帝的儿子,饶恕我吧!"最后总算念完了,又反复呼喊着"耶稣",但声音越来越沙哑了.他一手稍稍提起绸里子的法衣,曲着一条腿,跪在地上叩头.唱诗班都唱着最后那句话:"耶稣,上帝的儿子,饶恕我吧!"犯人们都匍匐在地,再爬起来,把没有剃掉的一半头发往后一甩,那磨伤他们瘦腿的脚镣还哐啷发响.
这项仪式持续了很久.总是以赞美词开始,以"饶恕我吧"结束.然后又是一套新的赞美词,最后以"阿利路亚"终结.犯人们画十字,跪下去,匍匐在地.开头每赞颂一次,犯人们就跪拜一次;后来隔一次跪拜,甚至隔两次跪拜.等到全部赞颂完毕,司祭轻松地舒了一口气,合上圣经,走到隔板后面去了.大家都感到很高兴.剩下最后一项仪式,就是司祭从大桌子上拿起一个四端镶有珐琅圆饰的包金十字架,举着它走到教堂中央.首先是典狱长走到司祭跟前,吻了吻十字架,然后是副典狱长,然后是看守们,最后是犯人们.犯人们互相拥挤,低声咒骂,走到司祭跟前.司祭一面跟典狱长谈话,一面把十字架和自己的手凑到犯人嘴边和鼻子旁,犯人们就竭力去吻十字架和同祭的手.这次专门为安慰和教训迷途弟兄而做的礼拜就这样结束了.
四十
在场的人,从司祭.典狱长到玛丝洛娃,谁也没有想到,司祭声嘶力竭地反复叨念和用种种古怪字眼颂扬的耶稣本人,恰好禁止这里所做的一切事情.他不仅禁止这种毫无意义的饶舌和以师尊自居的司祭使用面包和酒所作的亵渎法术,而且斩钉截铁地禁止一些人把另一些人称为师尊,禁止在教堂里祈祷,并叮嘱各人单独祈祷.他甚至禁止人们修建教堂,说要毁坏教堂,还说人们不应该在教堂里祈祷,而应该在心灵里和真理中祈祷.主要是他不但禁止对人进行审判.监禁.折磨.侮辱和惩罚,象这里所做的那样,而且禁止对人使用任何暴力,并说他是来释放一切囚犯,使他们获得自由的.
在场的人,谁也没有想到,这里所做的一切正是最严重的亵渎,以基督名义所做的一切正是对基督本人的嘲弄.谁也没有想到,司祭举着让人亲吻的四端镶有珐琅圆饰的包金十字架,不是别的,恰恰就是基督受刑的绞架的形象,而他之所以上绞架,就是因为他禁止此刻这里所做的事情.谁也没有想到,司祭吃着面包,喝着葡萄酒,自以为是在吃基督的身体,喝基督的血,其实他们确实是在吃喝基督的血肉,不过并非因为他们吃了面包,喝了葡萄酒,而是因为他们不仅蛊惑那些被基督认为同自己一样的"弱小者",而且剥夺他们最大的幸福,使他们遭到最残酷的折磨,不让人们知道基督带给他们的福音.
司祭心安理得地做着这一切,因为他从小就受了这样的教育,认为这是唯一正确的信仰,从前的圣徒都信奉过它,现在的神职长官和俗世长官也都信奉它.他相信的并非面包会变成身体,说许多空话会有益于灵魂,或者他真的吃了上帝身上的一块肉.这类事是不足信的.他相信的只是非有这样的信仰不可.使他确立这种信心的,主要是十八年来他靠这种礼拜收入钱财,养家活口,让儿子读中学,送女儿进神学校.诵经士也这样相信,而且信心比司祭更坚定,因为他压根儿忘记了这种教义的实质,只知道香火.追荐亡灵.诵经.普通祈祷和带赞美词的祈祷都有一定的价格,凡是真正的基督徒都乐意缴付,因此他叫喊"饶恕吧,饶恕吧"也好,唱赞美诗也好,念经也好,总是镇定沉着,满心相信非这样做不可,就象人家出卖木柴.面粉和土豆一样.至于典狱长和看守,他们虽然从来不知道也不研究教义和教堂里各种圣礼的意义,但却相信非有这样的信仰不可,因为最高当局和沙皇本人都信奉它.除此以外,他们还感觉到这种信仰在为他们残酷的职务辩解,虽然这种感觉是隐隐约约的,因为他们自己也解释不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要是没有这种信仰,恐怕很难甚至不可能象现在这样心安理得地拚命折磨人.典狱长天性善良,要不是从这种信仰中获得支持,他绝对不可能这样生活下去.就因为有了这种支持,他才能俨然挺直身子站在那里,又是跪拜,又是画十字,听到大家唱"那些司智天使",就情绪激动,而在给孩子们授圣餐时,就走上前去,亲手抱起一个领圣餐的孩子,把他举得高高的.
在犯人中间,只有少数几个看透这类玩意儿纯属骗局,只是用来愚弄这一类信徒的把戏,因此心里暗暗好笑.大多数人却相信,这种包金的圣像.蜡烛.金杯.法衣.十字架.反复叼念的"至亲至爱的耶稣"和"饶恕吧",都蕴藏着神秘的力量,依靠这种力量就可以在今世和来世得到许多好处.虽然多数人都做过一些尝试,想借助于祈求.祷告.蜡烛,在今世得到好处,结果却一无所得,他们的祷告也没有如愿,但大家还是坚信,失败是偶然的,这一套做法既然得到有学问的人和总主教的赞同,总是很有道理的.即使对今世没有作用,对来世也一定会起作用.
玛丝洛娃也这样相信.她在做礼拜时也象别人一样,产生一种又虔诚又厌烦的复杂心情.起初她站在隔板后面的人群中间,除了同牢的几个女伴以外,谁也看不见.后来,领圣餐的人往前走去,她跟费多霞也一起往前移动,于是就看见了典狱长,还看见典狱长后面的看守中间有一个矮小的农民,长着浅褐头发,留着淡白胡子.这人就是费多霞的丈夫.他正目不转睛地盯住妻子.玛丝洛娃在唱赞美诗的时候不断打量他,同时跟费多霞交头接耳地谈话,直到大家画十字和跪拜时,她才也跟着这样做.
四十一
聂赫留朵夫一清早从家里出来,看见一个乡下人赶着一辆大车在巷子里走,怪腔怪调地叫道:
"卖牛奶,卖牛奶,卖牛奶!"
昨晚下了第一场春雨.凡是没有修马路的地方一下子都长出了嫩绿的青草.花园里的桦树枝上布满了翠绿的绒毛,稠李和杨树抽出了芳香的细长叶子.住宅和商店都卸去了套窗,把窗子擦得干干净净.在聂赫留朵夫乘车经过的旧货市场上,一座座货棚旁边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人群.有些衣服褴褛的人腋下夹着皮靴,肩上搭着熨得笔挺的长裤和背心,在市场上走来走去.
小饭馆周围挤满了不上工的男人,他们穿着干净的腰部打褶的上衣和擦得发亮的皮靴;还有些女人,头上包着花花绿绿的绸头巾,身上穿着钉有玻璃珠的外套.警察挎着用黄丝带系住的手枪,站着岗,窥察什么地方有纠纷,好借此排遣他们难堪的无聊.在林荫道上,在一片新绿的草地上,孩子们和狗在奔跑嬉戏;保姆们兴致勃勃地坐在长凳上聊天.
大街上,左半边路面没有照到阳光,还很潮湿阴凉,中间的路面已经干了.沉重的载货马车不停地在街上隆隆驶过,四轮轻便马车辘辘地行驶着,公共马车不断发出叮叮的响声.四面八方响起教堂错落有致的钟声,震得空气不住地颤抖,号召人们去参加和监狱教堂一样的礼拜.人们打扮得漂漂亮亮,向各自的教区走去.
聂赫留朵夫所雇的马车没有把他送到监狱门口,而在通往监狱的路口停下.
在这通往监狱的路口,在离监狱大约一百步的地方,站着一些男人和女人,手里多半拿着包袱.右边有几所不高的木屋,左边是一座两层的楼房,门口挂着招牌.用石块砌成的巨大监狱就在前面,但探监的人不得走近.一个持枪的哨兵走来走去,谁想从他身旁绕过,他就向谁吆喝.
木屋小门旁边,在岗哨对面的右边长凳上坐着一个看守.他身穿镶丝绦的制服,手里拿着一个小本子.来探监的人都走到他跟前,报了他们要探望的人的姓名,他就记下来.聂赫留朵夫也走到他跟前,报了玛丝洛娃的姓名,穿制服的看守也记了下来.
"为什么还不让人进去?"聂赫留朵夫问.
"他们正在做礼拜.等做完礼拜,就放你们进去."聂赫留朵夫走到探监的人群那里.人群中走出一个人,衣服褴褛,帽子揉皱,光脚上套着一双破鞋,脸上布满一道道伤痕,向监狱走去.
"你往哪儿溜?"持枪的哨兵对他吆喝道.
"你嚷嚷什么呀?"衣服褴褛的人全没被哨兵的吆喝吓倒,顶嘴说,然后走回来."你不放,我等着就是.何必大声嚷嚷,倒象个将军似的."人群发出赞许的笑声.探监的人大都穿得很寒酸,甚至破破烂烂,但也有一些男女衣着很体面.聂赫留朵夫旁边站着一个服饰讲究的男人,脸色红润,胡子刮得精光,手里拿着一个包袱,显然是衬衣裤.聂赫留朵夫问他是不是第一次来探监.那人回答说,他每星期日都来.他们就这样攀谈起来.原来他是银行的看门人,是来探望犯制造伪证罪的弟弟的.这人和蔼可亲,把自己的身世全都讲给了聂赫留朵夫听,还想打听聂赫留朵夫的情况,但这时来了一辆橡胶轮胎的轻便马车,由一匹高大的良种黑马拉着,车上坐着一个大学生和一个戴面纱的小姐.这样,他们的注意力就被吸引过去了.大学生手里抱着一个大包袱,走到聂赫留朵夫跟前,向他打听,可不可以散发施舍物(他带来的白面包),以及为此要办什么手续.
"这是未婚妻要我来办的.她就是我的未婚妻.她的爹妈要我们把东西散发给犯人.""我也是头一次来,我不知道,但我想应该问问那个人."聂赫留朵夫说,指指身穿制服.手里拿着小本子的看守.
就在聂赫留朵夫同大学生谈话的时候,正中开有小窗洞的监狱大铁门开了,里面走出一个穿军服的军官和另一个看守.那个手拿小本子的看守就宣布探监开始.哨兵退到一边,所有探监的人都争先恐后,有的甚至跑步,纷纷向监狱大门涌去.站在门口的看守高声数着从他身边走过的探监人:"十六,十七......"在监狱里面,另一个看守用手拍着每个进入二道门的人,也在点数,目的是避免让任何探监的人留在狱里,也不致跑掉一个犯人.这个点数的看守,眼睛不看走过去的人,在聂赫留朵夫的背上重重地拍了一下.看守这一拍起初使聂赫留朵夫感到屈辱,但他立刻想到他到这里来是为了什么事.这种屈辱使他感到害臊.
二道门里面首先看到的是一个拱形大房间,房间里有几个不大的窗子,上面装着铁栅栏.在这个称为聚会厅的房子里,聂赫留朵夫怎么也没有料到,壁龛里竟会有耶稣钉在十字架上的巨像.
"挂这个干什么?"他想,情不自觉地把耶稣像同自由人联系起来,却怎么也无法把他同囚犯联系在一起.
聂赫留朵夫慢吞吞地走着,让急于探监的人走在前面.他百感交集,想到关在这里的恶人就感到不寒而栗,对昨天的男孩和卡秋莎那样的无辜者则满怀同情;而想到即将同卡秋莎见面,不禁又觉得胆怯和爱怜.他走出这个房间的时候,听见看守在那一头说着些什么.但聂赫留朵夫心事重重,没有理会看守的话,继续往多数探监人走的方向走去,也就是走往男监,而不是他要去的女监.
聂赫留朵夫让性急的人走在前头,自己最后一个走进会面的房间.他推开门,走进房间,首先使他吃惊的是一片喧闹声,那是由几百个人的叫嚷声汇合成的震耳欲聋的声音.直到他走过去,看见房间被一道铁丝网隔成两半,人们象苍蝇钉在糖上那样紧贴在铁丝网上,他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原来这个后墙上开有几个窗洞的房间,不是由一道铁丝网而是由两道铁丝网隔成两半,而且铁丝网都是从天花板一直挂到地板上.有几个看守在这两道铁丝网之间来回监视.铁丝网那边是囚犯,这边是探监的人,中间隔着两道铁丝网,距离有三俄尺宽,因此双方不但无法私相授受什么东西,连要看清对方的脸都很困难,特别是近视眼.谈话也很困难,一定要拚命叫嚷,才能使对方听见.两边的人都把脸贴在铁丝网上,做妻子的,做丈夫的,做父母的,做子女的,大家都想看清对方的脸,说出要说的话.大家都想让对方听见,但他们的声音相互干扰,因此大家都放开嗓门大叫,要压倒别人的声音.聂赫留朵夫一走进这个房间,就被这片大叫大嚷的喧闹声吓呆了.要听清他们在说些什么,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只能从脸部表情上判断他们在谈些什么,彼此是什么关系.聂赫留朵夫旁边有个扎头巾的老太婆,脸贴紧铁丝网,下巴哆嗦,正对一个脸色惨白.剃阴阳头的年轻人大声说话.那男犯扬起眉毛,皱紧眉头,用心听着她的话.老太婆旁边是一个穿农民外衣的年轻人,双手遮在耳朵后边,听一个面貌同他相象.脸色憔悴.胡子花白的男犯说话,不住地摇头.再过去一点,站着一个衣衫褴褛的人,挥动一条胳膊,一边叫嚷一边笑.他旁边的地上坐着一个手抱婴儿的女人,头上包着一块上等羊毛头巾,放声痛哭,显然是第一次看到对面那个头发花白的男人穿着囚衣,剃了阴阳头,戴着脚镣.这个女人后边站着同聂赫留朵夫谈过话的银行看门人,他正竭力向对面一个头上光秃.眼睛明亮的男犯叫嚷着.当聂赫留朵夫明白他只能在这样的条件下说话时,对规定并实行这套办法的人不由得产生了满腔愤恨.他感到奇怪的是,这种可怕的状况,这种对人类感情的亵渎,竟没有人感到屈辱.士兵也罢,典狱长也罢,探监的人也罢,囚犯也罢,都在这样做,仿佛认为这样做是天经地义的.
聂赫留朵夫在这个房间里待了五分钟,心里感到说不出的痛苦,觉得自己软弱无能,与整个世界格格不入.他在精神上感到极其厌恶,难受得仿佛晕船一般.
四十二
"不过,该办的事还是要办."聂赫留朵夫鼓励自己说,"可是该怎么办呢?"他用眼睛找寻长官.他看见一个佩军官肩章.留小胡子.身材瘦小的人在人群后面走来走去,就对他说:
"先生,请问,女犯关在什么地方?什么地方可以同她们见面?"他非常紧张而又谦恭地问.
"难道您要探望女监吗?"
"是的,我希望同一个关在这里的女人见面."聂赫留朵夫依旧那么紧张而谦恭地回答.
"您刚才在聚会厅里就该这么说了.那么您要见什么人?""我要见玛丝洛娃.""她是政治犯吗?"副典狱长问.
"不,她只不过是......"
"她怎么,判决了吗?"
"是的,她前天判决了."聂赫留朵夫恭顺地回答,生怕破坏这个似乎同情他的副典狱长的情绪.
"既然您要探女监,那就请到这里来."副典狱长说,显然从聂赫留朵夫的外表上看出为他效劳是值得的."西多罗夫."他吩咐胸前挂着几个奖章的留小胡子军士说,"把这位先生带到女监探望室去.""是,长官."这当儿,铁栅栏那边传来一阵令人心碎的痛哭声.
聂赫留朵夫觉得一切都很古怪,而最古怪的是,他还得感激典狱长和看守长,感激在这座房子里干着种种暴行的人,还得认为他承受了他们的恩惠.
看守长把聂赫留朵夫从男监探望室领到走廊里,随即打开对面的房门,又把他领进女监探望室.
这个房间也象男监探望室一样,由两道铁丝网隔成三部分,但地方要小得多,来探监的人和囚犯也都少些,不过里面的喧闹声同男监一样.在两道铁丝网中间也有个长官在来回踱步.不过,这里的长官是一个女看守,也穿着制服,袖口上镶有丝绦,滚着蓝边,腰里也象男看守一样系一条宽腰带.两边铁丝网上,也象男监探望室一样,贴满了人:这边是穿着各式衣服的城里居民,那边是穿着白色囚衣或便服的女犯.整个铁丝网上都挤满了人.有人踮起脚,这样可以超过人家的头说话,使对方听得清楚些;有人坐在地板上同对方交谈.
在所有女犯中间有一个女人特别显眼,她的叫嚷和模样也特别引人注意.这是一个头发蓬乱.身体瘦弱的吉卜赛女犯,头巾从她那鬈曲的头发上滑了下来.她站在铁丝网那边,挨近柱子,几乎就在房间中央,对一个身穿蓝上衣.腰里紧束着皮带的吉卜赛男人嚷着什么,同时迅速地做着手势.在吉卜赛男人旁边,蹲着一个士兵,正同一个女犯说话.再过去,站着一个穿树皮鞋的矮小农民,留着浅色胡子,脸涨得通红,显然好不容易才忍住眼泪.同他谈话的是一个头发浅黄.相貌好看的女犯.她用一双明亮的蓝眼睛瞅着对方.这就是费多霞和她的丈夫.他们旁边站着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正同一个披头散发的宽脸膛女人说话.再过去是两个女人,一个男人,又是一个女人,他们各自都同对面的女犯说着话.在女犯中没见到玛丝洛娃.但在那一边,在那些女犯后面还站着一个女人.聂赫留朵夫立刻认出那个女人就是她,他的心怦怦直跳,气都快喘不上来了.生死攸关的时刻到了.他走到铁丝网旁边,认清了是她.她站在蓝眼睛的费多霞后面,笑眯眯地听她说话.她不象前天那样穿着囚袍,只穿着一件腰带紧束的白上衣,高耸着胸部.头巾里露出鬈曲的黑发,就象那天在法庭上一样.
"马上就要摊牌了."他暗自想."我该怎么称呼她呢?也许她会自动过来吧?"但她并没有走过来.她在等克拉拉,根本没有想到这个男人是为她来的.
"您要找谁?"那个在铁丝网中间踱步的女看守走到聂赫留朵夫跟前问.
"玛丝洛娃."聂赫留朵夫好容易才说出口.
"玛丝洛娃,有人找你!"女看守叫道.
四十三
玛丝洛娃转过身,抬起头,挺起胸部,带着聂赫留朵夫所熟悉的温顺表情,走到铁栅栏跟前,从两个女犯中间挤过来,惊奇地盯着聂赫留朵夫,却没有认出他来.
她从衣衫上看出他是个有钱人,就嫣然一笑.
"您找我吗?"她问,把她那张眼睛斜睨的笑盈盈的脸凑近铁栅栏.
"我想见见......"聂赫留朵夫不知道该用"您"还是"你",但随即决定用"您".他说话的声音并不比平时高."我想见见您......我......""你别跟我罗唆了."他旁边那个衣衫褴褛的男人叫道."你到底拿过没有?""对你说,人都快死了,你还要什么?"对面有一个人嚷道.
玛丝洛娃听不清聂赫留朵夫在说些什么,但他说话时脸上的那副神情使她突然想起了他.但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不过,她的笑容消失了,眉头痛苦地皱起来.
"您说什么,我听不见."她叫起来,眯细眼睛,眉头皱得更紧了.
"我来是......"
"对,我在做我该做的事,我在认罪."聂赫留朵夫想.他一想到这里,眼泪就夺眶而出,喉咙也哽住了.他用手指抓住铁栅栏,说不下去,竭力控制住感情,免得哭出声来.
"对你说,你去管闲事干什么......"这边有人喝道.
"老天爷在上,我连知道都不知道."那边有个女犯大声说.
玛丝洛娃看到聂赫留朵夫激动的神气,完全认出他来了.
"您好象是......但我不敢认."玛丝洛娃眼睛不看他,叫道.她那涨红的脸突然变得阴沉了.
"我来是要请求你饶恕."聂赫留朵夫大声说,但音调平淡得象背书一样.
他大声说出这句话,感到害臊,往四下里张望了一下.但他立刻想到,要是他觉得羞耻,那倒是好事,因为他是可耻的.于是他高声说下去:
"请你饶恕我,我在你面前是有罪的......"他又叫道.
她一动不动地站着,斜睨的目光盯住他不放.
他再也说不下去,就离开铁栅栏,尽力忍住翻腾着的泪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把聂赫留朵夫领到女监来的副典狱长,显然对他发生了兴趣,这时走了过来.他看见聂赫留朵夫不在铁栅栏旁边,就问他为什么不同他要探望的女犯谈话.聂赫留朵夫擤了擤鼻涕,提起精神,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回答说:
"隔着铁栅栏没法说话,什么也听不见."
副典狱长沉思了一下.
"嗯,好吧,把她带到这儿来一下也行."
"马丽雅.卡尔洛夫娜!"他转身对女看守说."把玛丝洛娃带到外边来."过了一分钟,玛丝洛娃从边门走出来.她步履轻盈地走到聂赫留朵夫跟前站住,皱着眉头看了他一眼.乌黑的鬈发也象前天那样一圈圈飘在额上;苍白而微肿的脸有点病态,但很可爱,而且十分镇定;她那双乌黑发亮的斜睨眼睛在浮肿的眼皮下显得特别有神.
"可以在这里谈话."副典狱长说完就走开了.
聂赫留朵夫走到靠墙的长凳旁边.
玛丝洛娃困惑地瞧了瞧副典狱长,然后仿佛感到惊奇,耸耸肩膀,跟着聂赫留朵夫走到长凳那儿,理了理裙子,在他旁边坐下.
"我知道要您饶恕我很困难."聂赫留朵夫开口说,但又停住,觉得喉咙哽住了,"过去的事既已无法挽回,那么现在我愿尽最大的努力去做.您说说......""您是怎么找到我的?"她不理他的话,径直问.她那双斜睨的眼睛又象在瞧他,又象不在瞧他.
"上帝呀!你帮助我,教教我该怎么办!"聂赫留朵夫望着她那张变丑的脸,暗自说.
"前天您受审的时候,我在做陪审员."他说."您没有认出我来?""没有,没有认出来.我没有工夫认人.当时我根本没有看."玛丝洛娃说.
"不是有过一个孩子吗?"聂赫留朵夫问,感到脸红了.
"赞美上帝,他当时就死了."她气冲冲地简单回答,转过眼睛不去看他.
"真的吗?是怎么死的?"
"当时我自己也病了,差一点也死掉."玛丝洛娃说,没有抬起眼睛来.
"姑妈她们怎么会放您走的?"
"谁还会把一个怀孩子的女佣人留在家里呢?她们一发现这事,就把我赶出来了.说这些干什么呀!我什么都不记得,全都忘了.那事早完了.""不,没有完.我不能丢下您不管.哪怕到今天我也要赎我的罪.""没有什么罪可赎的.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全完了."玛丝洛娃说.接着,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她忽然瞟了他一眼,又嫌恶又妖媚又可怜地微微一笑.
玛丝洛娃怎么也没想到会看见他,特别是在此时此地,因此最初一刹那,他的出现使她震惊,使她回想起她从不回想的往事.最初一刹那,她模模糊糊地想起那个充满感情和理想的新奇天地,这是那个热爱她并为她所热爱的迷人青年给她打开的.然后她想到了他那难以理解的残酷,想到了接二连三的屈辱和苦难,这都是紧接着那些醉人的幸福降临而产生的.她感到痛苦,但她无法理解这事.她就照例把这些往事从头脑里驱除,竭力用堕落生活的种种迷雾把它遮住.此刻她就是这样做的.最初一刹那,她把坐在她面前的这个人同她一度爱过的那个青年联系起来,但接着觉得太痛苦了,就不再这样做.现在这个衣冠楚楚.脸色红润.胡子上洒过香水的老爷,对她来说,已不是她所爱过的那个聂赫留朵夫,而是另外一个人.那种人在需要的时候可以玩弄象她这样的女人,而象她这样的女人也总是要尽量从他们身上多弄到些好处.就因为这个缘故,她向他妖媚地笑了笑.她沉默了一会儿,考虑着怎样利用他弄到些好处.
"那事早就完了."她说."如今我被判决,要去服苦役了."她说出这句悲伤的话,嘴唇都哆嗦了.
"我知道,我相信,您是没有罪的."聂赫留朵夫说.
"我当然没有罪.我又不是小偷,又不是强盗.这儿大家都说,一切全在于律师."她继续说."大家都说应该上诉,可是得花很多钱......""是的,一定要上诉."聂赫留朵夫说."我已经找过律师了.""别舍不得花钱,得请一个好律师."她说.
"我一定尽力去办."
接着是一阵沉默.
她又象刚才那样微微一笑.
"我想请求您......给些钱,要是您答应的话.不多......只要十个卢布就行."她突然说.
"行,行."聂赫留朵夫窘态毕露,伸手去掏皮夹子.
她急促地瞅了一眼正在屋里踱步的副典狱长.
"当着他的面别给,等他走开了再给,要不然会被他拿走的."等副典狱长一转过身去,聂赫留朵夫就掏出皮夹子,但他还没来得及把十卢布钞票递给她,副典狱长又转过身来,脸对着他们.他把钞票团在手心里.
"这个女人已经丧失生命了."他心里想,同时望着这张原来亲切可爱.如今饱经风霜的浮肿的脸,以及那双妖媚的乌黑发亮的斜睨眼睛......这双眼睛紧盯着副典狱长和聂赫留朵夫那只紧捏着钞票的手.他的内心刹那间发生了动摇.
昨晚迷惑过聂赫留朵夫的魔鬼,此刻又在他心里说话,又竭力阻止他思考该怎样行动,却让他去考虑他的行动会有什么后果,怎样才能对他有利.
"这个女人已经无可救药了."魔鬼说,"你只会把石头吊在自己脖子上,活活淹死,再也不能做什么对别人有益的事了.给她一些钱,把你身边所有的钱全给她,同她分手,从此一刀两断,岂不更好?"他心里这样想.
不过,他同时又感到,他的心灵里此刻正要完成一种极其重大的变化,他的精神世界这会儿仿佛搁在天平上,只要稍稍加一点力气,就会向这边或者那边倾斜.他花了一点力气,向昨天感到存在于心灵里的上帝呼救.果然上帝立刻响应他.他决定此刻把所有的话全向她说出来.
"卡秋莎!我来是要请求你的饶恕,可是你没有回答我,你是不是饶恕我,或者,什么时候能饶恕我."他说,忽然对玛丝洛娃改称"你"了.
她没有听他说话,却一会儿瞧瞧他那只手,一会儿瞧瞧副典狱长.等副典狱长一转身,她连忙把手伸过去,抓住钞票,把它塞在腰带里.
"您的话真怪."她鄙夷不屑地......他有这样的感觉......微笑着说.
聂赫留朵夫觉得她身上有一样东西,同他水火不相容,使她永远保持现在这种样子,并且不让他闯进她的内心世界.
不过,说也奇怪,这种情况不仅没有使他疏远她,反而产生一种特殊的新的力量,使他去同她接近.聂赫留朵夫觉得他应该在精神上唤醒她,这虽然极其艰难,但正因为困难就格外吸引他.他现在对她的这种感情,是以前所不曾有过的,对任何人都不曾有过,其中不带丝毫私心.他对她毫无所求,只希望她不要象现在这样,希望她能觉醒,能恢复她的本性.
"卡秋莎,你为什么说这样的话?你要明白,我是了解你的,我记得当时你在巴诺伏的样子......""何必提那些旧事."她冷冷地说.
"我记起这些事是为了要改正错误,赎我的罪,卡秋莎."聂赫留朵夫开了头,本来还想说他要同她结婚,但接触到她的目光,发觉其中有一种粗野可怕.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色,他不敢开口了.
这时候,探监的人纷纷出去.副典狱长走到聂赫留朵夫跟前,说探望的时间结束了.玛丝洛娃站起来,顺从地等待人家把她带回牢房.
"再见,我还有许多话要对您说,可是,您看,现在没时间了."聂赫留朵夫说着伸出一只手."我还要来的.""话好象都已说过了......"她伸出一只手,但是没有同他握.
"不,我要设法找个可以说话的地方再同您见面,我还有些非常重要的话要对您说."聂赫留朵夫说.
"好的,那您就来吧."她说着,露出一种要讨男人喜欢的媚笑.
"您对我来说比妹妹还亲哪!"聂赫留朵夫说.
"真怪!"她又说了一遍,接着摇摇头,向铁栅栏那边走去.
四十四
第一次重逢的时候,聂赫留朵夫以为卡秋莎见到他,知道他要为她出力并且感到悔恨,一定会高兴,一定会感动,一定又会恢复原来的面目.他万万没有料到,原来的那个卡秋莎已经不存在了,只剩下了一个现在的玛丝洛娃.这使他感到又惊奇又恐惧.
使他感到惊奇的,主要是玛丝洛娃不仅不以自己的身分为耻(不是指她囚犯的身分,当囚犯她是感到羞耻的,而是指她妓女的身分),而且似乎还觉得心满意足,甚至引以为荣.不过话也得说回来,一个人处在这样的地位,也就非如此不可.不论什么人,倘若要活动,必须自信他的活动是重要的,有益的.因此,一个人,不论地位怎样,他对人生必须具有这样的观点,使他觉得他的活动是重要的,有益的.
通常人们总以为小偷.凶手.间谍.妓女会承认自己的职业卑贱,会感到羞耻.其实正好相反.凡是由命运安排或者自己造了孽而堕落的人,不论他们的地位多么卑贱,他们对人生往往抱着这样的观点,仿佛他们的地位是正当的,高尚的.为了保持这样的观点,他们总是本能地依附那些肯定他们对人生和所处地位的看法的人.但要是小偷夸耀他们的伎俩,妓女夸耀她们的淫荡,凶手夸耀他们的残忍,我们就会感到惊奇.我们之所以会感到惊奇,无非因为这些人的生活圈子狭小,生活习气特殊,而我们却是局外人.不过,要是富翁夸耀他们的财富,也就是他们的巧取豪夺;军事长官夸耀他们的胜利,也就是他们的血腥屠杀;统治者夸耀他们的威力,也就是他们的强暴残忍,还不都是同一回事?我们看不出这些人歪曲了生活概念,看不出他们为了替自己的地位辩护而颠倒善恶,这无非因为他们的圈子比较大,人数比较多,而且我们自己也是这个圈子里的人.
玛丝洛娃就是这样看待她的生活和她在世界上的地位的.她是个妓女,被判处服苦役,然而她也有她的世界观,而且凭这种世界观她能自我欣赏,甚至自命不凡.
这个世界观就是:凡是男人,不论年老年轻,不论是中学生还是将军,受过教育的还是没有受过教育的,无一例外,个个认为同富有魅力的女人性交就是人生最大的乐事.因此,凡是男人,表面上都装作在为别的事忙碌,其实都一味渴望着这件事.她是一个富有魅力的女人,可以满足,也可以不满足他们的这种欲望,因此她是一个重要的不可或缺的人物.她过去的生活和现在的生活全都证实这种观点是正确的.
在这十年中间,不论在什么地方,她都看见,一切男人,从聂赫留朵夫和上了年纪的警察局长开始,到谨慎小心的监狱看守为止,个个都需要她.至于那些不需要她的男人,她没有看到,对他们也不加注意.因此,照她看来,茫茫尘世无非是好色之徒聚居的渊蔽,他们从四面八方窥伺她,不择手段......欺骗.暴力.金钱.诡计......去占有她.
玛丝洛娃就是这样看待人生的.从这样的人生观出发,她不仅不是一个卑贱的人,而且是一个很重要的人.玛丝洛娃把这样的人生观看得高于一切.她不能不珍重它,因为一旦抛弃这样的人生观,她就会丧失生活在人间的意义.为了不丧失自己的生活意义,她本能地依附于具有同样人生观的人.她发觉聂赫留朵夫要把她拉到另一个世界里去,就加以抵制,因为预见到在那个世界里她将丧失这样的生活地位,从而也就丧失自信心和自尊心.也就因为这个缘故,她竭力避免回忆年轻时的事和她同聂赫留朵夫最初的关系.那些往事的回忆同她现在的世界观格格不入,因此已从她的记忆里抹掉,或者说原封不动地深埋在记忆里,而且封存得那么严密,就象蜜蜂把一窝螟虫(幼虫)封起来,免得它们糟蹋蜜蜂的全部劳动成果一样.因此,现在的聂赫留朵夫对她来说已不是她一度以纯洁的感情爱过的人,而只是一个阔老爷.她可以而且应该利用他,她和他只能维持她和一切男人那样的关系.
"嗯,我没有能把主要的话说出来."聂赫留朵夫跟人群一起往出口处走去时想."我没有告诉她我要同她结婚.尽管没有说,但我会这样做的."门口的两个看守又用手逐个拍着探监的人,点着数,免得多放一个人出去,或者把一个人留在牢里.这一次他们拍聂赫留朵夫的背,聂赫留朵夫不仅没有生气,而且简直没有注意到.
四十五
聂赫留朵夫想改变生活方式:退掉这座大住宅,解散佣人,自己搬到旅馆去住.但是阿格拉芬娜竭力说服他,没有任何理由在冬季以前改变生活方式,因为夏季谁也不要租大住宅,再说自己也总得有个地方居住和存放杂物.这样,聂赫留朵夫想改变生活方式,过学生般简朴生活的努力,全都成了泡影.家里不仅一切如旧,而且还紧张地忙起家务事来,把全部毛料和皮子衣服拿出来晾一晾,挂开来吹吹风,掸去灰尘.扫院子的人.他的下手.厨娘和柯尔尼都一齐忙碌着.他们先把军服.制服和从来没有人穿过的古怪皮货晾晒在绳子上,然后把地毯和家具也都搬出去.扫院子人和他的下手卷起袖子,露出肌肉发达的胳膊,很有节奏地敲打着这些东西.个个房间都弥漫着樟脑味儿.聂赫留朵夫从院子里走过,后来又从窗子里望出去,看见那么多东西,而且都是毫无用处的,不禁感到惊讶."保存这些东西的唯一用处."聂赫留朵夫想,"就在于让阿格拉芬娜.柯尔尼.扫院子的人.他的下手和厨娘有个机会活动活动筋骨.""玛丝洛娃的事还未解决,暂时用不着改变生活方式."聂赫留朵夫想."再说改变生活方式也实在困难.等她得到释放或者被流放,我也跟着她去,那时生活方式也就自然改变了."在同法纳林律师约定的那天,聂赫留朵夫乘马车去看他.律师的私人住宅堂皇富丽,摆满高大的盆花,窗子上挂满精美的窗帘.总之,排场十分阔气,表明主人发了横财,因为这样的排场只有暴发户才会有.聂赫留朵夫走进这座房子,在接待室里看到许多来访的人,好象医生的候诊室那样,大家无精打采地坐在几张桌子旁,翻阅消遣的画报,等待着接见.律师的助手也坐在这儿一张很高的办公桌旁.他一眼认出聂赫留朵夫,走过来同他寒暄,并且说马上去报告律师.但不等律师助手走到办公室门口,门就开了,传出来响亮而热烈的交谈声.一个矮胖的中年人,脸色红润,留着浓密的小胡子,一身崭新,正同法纳林谈话.两人的神色表明,他们刚办完一件有利可图但不太正当的事.
"是您自己造孽呀,老兄."法纳林笑嘻嘻地说.
"想进天堂,可就是罪孽深重,上天无门哪."
"行了,行了,这些我们知道."
两人都不自然地笑起来.
"啊,公爵,请进."法纳林瞥见聂赫留朵夫,说道.同时对出去的商人又点了一下头,把聂赫留朵夫领进他那陈设庄重的办公室."请抽烟."律师说着在聂赫留朵夫对面坐下,竭力忍住因刚才得意的买卖而浮起的笑容.
"谢谢,我为玛丝洛娃的案子而来."
"好,好,我们立刻来研究.哼,那些暴发户都是骗子手!"他说."您看到刚才那个家伙吗?他有一千二百万家财.可他还说什么'上天无门哪,.哼,只要能从您身上捞到一张二十五卢布的钞票,他就是用牙也要把它咬到手.""他说'上天无门,,你就说'二十五卢布钞票,."聂赫留朵夫想,对这个肆无忌惮的人感到按捺不住的憎恶.律师说话的腔调想表示,他同他聂赫留朵夫是同一个圈子里的人,而那些委托他办案的和其他的人则属于另一个圈子,与他们截然不同.
"嘿,他把我折腾得够苦的了,这混蛋!我真想散散心哪."律师说,仿佛在为他没有立刻谈正经事辩护."好好,现在来谈谈您的案子......我已经仔细审阅了案卷,可是就象屠格涅夫说的那样,'它的内容我不赞成,.那个该死的律师糟透了,没有给上诉留下任何余地.""那您决定怎么办?""等一下.告诉他."律师转身对进来的助手说,"我怎么说,就怎么办.他认为行,很好;他认为不行,就拉倒.""可他不同意.""哼,那就拉倒."律师说.他的脸色顿时由快乐亲善变得阴郁愤怒了.
"有人说,律师都是白拿人家的钱的."很快他恢复原来的快乐神色,又说,"前不久有个破产的债务人遭到诬告,我救了他.如今大家都纷纷找上门来.但每办一个案子我都得费尽心血.有位作家说,把自己身上的一块肉留在墨水缸里,这话也适用于我们.好吧,现在来谈谈您的案子,或者说,您感兴趣的这个案子吧."他继续说,"情况很糟,没有充足的上诉理由,但还是可以试一试的.您看,我写了这样一个状子."他拿起一张写满字的纸,跳过那些乏味的套话,振振有词地念着正文:
"谨呈刑事案上诉部,.......上诉事由,.......该案经某某等裁决,......,玛丝洛娃犯用毒药毒死商人斯梅里科夫罪,根据刑法第一四五四条,......,判处该犯服苦役,......."他念到这里停住了.显而易见,他虽然惯于长年累月办案,但此刻还是津津有味地念着自己写的状子.
"'此项判决是由严重破坏诉讼程序的错误造成的,,"他振振有词地继续念道,"'理应给以撤销.第一,在开庭审讯时,斯梅里科夫内脏检查报告刚开始宣读,就被庭长所阻止.,这是一.""不过,您也知道,这是公诉人要求宣读的呀."聂赫留朵夫惊奇地说.
"那没关系,辩护人也有理由要求宣读的."
"不过,说实话,宣读毫无必要."
"但这毕竟是个上诉理由哇.再有,'第二,玛丝洛娃的辩护人,,"律师继续念下去,"'在发言时特意说明玛丝洛娃的人品,因此推理出她堕落的内在原因,却为庭长所阻挠,理由是辩护人这些话同案情没有直接关系.然而根据枢密院多次指示,在刑事案件中,被告品德和精神的关系至为重大,至少有利于裁定罪责.,这是二."他瞅了一眼聂赫留朵夫,继续说,"那家伙当时讲得糟透了,简直叫人摸不着头绪."聂赫留朵夫感到越发惊奇,说:"那小子很笨,当然说不出什么有道理的话来."法纳林笑着说:"但仍不失为一个理由.好吧,下面还有.'第三,庭长在总结时完全违反《刑事诉讼法》第八○一条第一款,没有向陪审员们解释,犯罪的概念是由什么法律因素构成的,也没有向他们说明,即使他们裁定玛丝洛娃对斯梅里科夫下毒事实的确凿,也无权根据她非蓄意谋害而认定她有罪,因此也不能裁定她犯有刑事罪.只是由于一种过失,一种疏忽,使商人出乎玛丝洛娃的意料死于非命.,这一点是主要的.""这一点我们自己也应该懂得.这是我们的过错.""'最后,第四,,"律师继续念道,"'陪审员们对法庭所提出的玛丝洛娃犯罪事件的答复,显然是矛盾的.玛丝洛娃被控蓄意毒死斯梅里科夫,目的是谋财,因此她杀人的唯一动机是谋财.然而陪审员们在答复中否定玛丝洛娃有掠夺钱财和参与盗窃贵重财物的目的,由此可见他们本来就要否定被告有谋财害命的意图.但由于庭长总结不完善而引起误解,致使陪审员们在答复中没有用恰当方式表明.因此对陪审员们的答复,必须援引《刑事诉讼法》第八一六和八○八条,即庭长应当向陪审员们解释他们所犯的错误,退回答复,要求他们重新协商,就被告犯罪动机作出新的答复,,"法纳林读到这里停下来.
"那么庭长为什么不这样做?"
"我也很想知道为什么呢."法纳林笑着说.
"那么,枢密院会纠正这个错误吗?"
"这要看,到时候审理这个案子的是哪些老废物了.""怎么是老废物呢?""就是养老院里的老废物哇.嗯,就是这么一回事.接下去是这样的:'这样的裁决使法庭无权判定对玛丝洛娃刑事处分.对她适用《刑事诉讼法》第七七一条第三款,显然是严重破坏我国刑事诉讼的基本原则的.基于上述理由,谨呈请某某.某某根据《刑事诉讼法》第九○九条.第九一○条.第九一二条第二款和第九二八条......,撤销原判,并将本案移交该法院另组法庭,重新审理.,就是这样.凡是能做的,我都已经做了.不过恕我直言,成功的希望是很渺茫的.但话要说回来,关键在于枢密院里审理这个案子的是哪些人.要有熟人,您可以去奔走奔走.""我认得一些人.""那可得抓紧,否则他们都出去医治痔疮,就得等上三个月了......嗯,万一不成功,还可以向皇上告御状.这也要靠幕后活动.这方面我也愿意为您效劳,当然不是指幕后活动,而是指写状子.""谢谢您,那么您的酬劳......""我的助手会给您一份誊清的状子,他会告诉您的.""我还有一件事要向您请教,检察官给了我一张到监狱探望这人的许可证,可是监狱官员对我说,要在规定时间和地点以外探监,还得经省长批准.真的需要这个手续吗?""我想是的.不过现在省长不在,由副省长管事.可那人是个十足的笨蛋,您找他是什么事也办不成的.""您是说马斯连尼科夫吗?""是的."
"我认识他."聂赫留朵夫说着站起来,准备告辞.
正在此时,一个长着狮子鼻.奇丑无比的黄瘦矮小女人快步闯进房间里来.她就是律师的妻子.显然她对自己的丑陋毫不在意,不仅打扮得与众不同,十分古怪......身上的衣服又是丝绒又是绸缎,颜色鹅黄加上碧绿,......而且她那稀疏的头发也卷过了.她得意洋洋地闯进接待室.和她同来的还有一个高个子男人,脸色如土,满面笑容,身穿缎子翻领的礼服,系一条白领带.这是个作家,聂赫留朵夫认得他.
"阿纳托里."她推开门说,"你来.谢苗.伊凡内奇答应给我们朗诵他的诗,你可得念念迦尔逊的作品."聂赫留朵夫刚要走,可是律师的妻子同丈夫低语了几句后,立刻转过身来对他说话.
"对不起,公爵,我认得您,我想不用介绍了.我们有个文学晨会,请您光临指点.那一定挺有意思.阿纳托里朗诵得好极了.""您瞧,我有多少杂差呀!"阿纳托里说.他摊开两手,笑嘻嘻地指指太太,表示无法抗拒这么一位的命令.
聂赫留朵夫脸色忧郁而严肃,彬彬有礼地感谢律师太太的盛情邀请,但自己实在无暇而不能参加,接着便走进了接待室.
"好一个装腔作势的家伙!"他走后,律师太太这样说他.
在接待室里,律师助手交给聂赫留朵夫一份誉清的状子.谈到报酬问题,他说阿纳托里.彼得罗维奇定了一千卢布,并解释说他本来不接受这类案件,而这次是看在聂赫留朵夫面上才办的.
"这个状子该怎样签署,由谁出面?"聂赫留朵夫问.
"可以由被告自己出面,要是有困难,那么阿纳托里.彼得罗维奇也可以接受她的委托,由他出面.""不,我去一趟,叫她自己签个名."聂赫留朵夫说.因为有机会在预定日期之前见到玛丝洛娃他感到高兴.
四十六
到了规定时间监狱看守在走廊里吹响哨子.铁锁和铁门哐啷啷地响着,走廊门和牢房门纷纷打开,光脚板与棉鞋后跟一起发出啪哒啪哒与咯噔咯噔的响声.倒便桶的男犯在走廊里来回忙碌,弄得空气里充满恶臭.男女犯人都在洗脸,穿衣,然后到走廊里点名,点完名就去打开水冲茶.
今天喝茶的时候,各个牢房里群情激愤,纷纷谈论着一件事,就是有两个男犯今天将受笞刑.其中有一个是年轻的店员瓦西里耶夫.他很有文化,由于醋劲发作而杀死了自己的情妇.同监犯人都很喜欢他,因为他乐观.慷慨,且对长官态度强硬.他懂得法律,要求依法办事,长官因此不喜欢他.三星期前,有个看守殴打倒便桶的男犯,因为那个男犯把粪汁溅到他的新制服上.瓦西里耶夫为那个犯人抱不平,说没有任何一条法律允许殴打犯人."我要让你瞧瞧什么叫法律!"看守说罢把瓦西里耶夫臭骂了一顿.瓦西里耶夫就回敬他几句.看守于是想动手打他,瓦西里耶夫就抓住他的手,紧紧捏了三分钟光景,然后反拧着他的手让他转过身子,一下子把他推到门外.看守告到上边,典狱长下令把瓦匹里耶夫关进单身牢房.
单身牢房是一排黑暗潮湿的仓房,外面上了锁.这种牢房又黑又冷,没有床,没有桌椅,关在里面的人只能在肮脏潮湿的泥地上坐着或者躺着,听任老鼠在周围或者身上跑来跑去,而那里的老鼠又特别多且大胆,因此在黑暗中连一块面包都无法保存.老鼠常常从囚犯手里抢面包吃,要是囚犯一动不动,它们就咬他们的身体.瓦西里耶夫不肯蹲单身牢房,因为他没有罪.几个看守硬把他拉过来.他拚命挣扎,另外两个男犯帮他从看守手里挣脱身子.看守们于是都跑过来,其中有个叫彼得罗夫的,以力气大出名.犯人们敌不过,一个个被推进单身牢房.省长立刻得到报告,说发生了一件类似暴动的事件.监狱里接到一纸公文,命令对两个主犯,瓦西里耶夫和流浪汉聂波姆尼亚西,各用树条鞭打三十下.
这项刑罚将在女监探望室里执行.
这事昨天傍晚全体囚犯就都听说了,因此各个牢房里的犯人便都纷纷议论着即将执行的刑罚.
柯拉勃列娃.俏娘们.费多霞和玛丝洛娃挤坐在她们那个角落里,已经喝过伏特加,个个脸色通红,精神亢奋.现在玛丝洛娃手头经常有酒,她总是大方地请大伙一起喝.此刻她们正在喝茶,也在谈论这事.
"难道是他闹事还是怎么的?"柯拉勃列娃说到瓦西里耶夫,同时用她坚固的牙齿一小块一小块地咬着糖."他只是替同伴打抱不平罢了.如今谁也不兴打人哪.""听说这人不错."费多霞插嘴说,她抱着两条长辫子,没有扎头巾,坐在板铺对面的一块劈柴上.板铺上放着一把茶壶.
"我说,这事得告诉他,玛丝洛娃大姐."道口工说道.这里的他指的是聂赫留朵夫.
"我会对他说的.他为了我什么事都会做."玛丝洛娃笑吟吟地把头一晃,回答说.
"可就是不知道他几时来.据说看守马上要去收拾他们了."费多霞说."可不得了!"她叹了一口气,又说.
"我有一次看见乡公所里揍一个庄稼汉.那天我公公让我去找乡长,我一到那里,抬头一看,他呀......"道口工就讲出一个很长的故事来.
道口工故事刚讲到一半,就被楼上走廊里的说话声和脚步声打断了.
女人们安静下来,留心听着.
"他们来抓人了,那些魔鬼."俏娘们说."这下子会把他活活打死的.那些看守因为他总是不肯向他们低头,恨透他了."楼上的响声又沉寂了.道口工继续讲她的故事,讲到他们在乡公所仓房里怎样毒打那个庄稼汉,吓得她魂不附体.俏娘们却说,谢格洛夫曾挨过鞭子,可是他一声不吭.随后费多霞把茶具收掉,柯拉勃列娃和道口工动手做针线活,玛丝洛娃则抱住双膝,坐在板铺上,感到十分无聊.她刚想躺下睡觉,女看守就跑过来,说有人探望她,要她到办公室去.
"你一定要把我们的事告诉他."玛丝洛娃正对着水银剥落一半的镜子整理头巾,明肖娃老婆子对她说,"火是那个坏蛋自己放的,不是我们放的.有一个工人也看到了,他不会昧着良心乱说的.你对他说,让他把米特里叫来.米特里会原原本本把这事讲给他听的.要不然也太不象话了,我们平白无故被关在这里,可那个坏蛋却霸占着人家的老婆,又在酒店里吃喝玩乐.""真是无法无天!"柯拉勃列娃肯定地说.
"我去说,我一定对他说."玛丝洛娃回答."要不,再喝一点壮壮胆也好."她挤挤眼,补充说.
柯拉勃列娃给她倒了半杯酒.玛丝洛娃一饮而尽,擦擦嘴,兴高采烈地又说了一遍"壮壮胆也好",然后摇摇头,笑嘻嘻地跟着女看守沿长廊走去.
四十七
聂赫留朵夫在监狱的门廊里已等了很久.
他来到监狱,在大门口打了下铃,接着把检察官的许可证交给值班的看守.
"您要找谁?"
"我要探望女犯玛丝洛娃."
"现在不行.典狱长正在忙着呢."
"他在办公室里吗?"聂赫留朵夫问.
"不,他在这里,在探望室里."看守回答,聂赫留朵夫觉得他的神色有些慌张.
"难道今天是探监的日子吗?"
"不,今天有一件很特殊的事."他说.
"怎么才能见到他呢?"
"回头他出来,您自己跟他说吧.您先等一会儿."这时,司务长从边门出来.他穿一身亮闪闪的丝绦制服,容光焕发,小胡子上满是烟草味,厉声对看守说:
"怎么把人带到这儿来?......带到办公室去......""他们对我说,典狱长在这儿."聂赫留朵夫说,看到司务长也有点紧张,不禁感到纳闷.
这时候,里边的一扇门打开了,彼得罗夫神情激动.满头大汗地走了出来.
"这下子他准会记住了."他转过身对司务长说.
司务长向他使了一个眼色,意思是说聂赫留朵夫在这里,彼得罗夫便不再作声,皱起眉头,从后门走掉了.
"谁会记住?为什么他们都这样慌慌张张?为什么司务长对他使了个眼色?"聂赫留朵夫心里思忖着.
"不能在这儿等,您请到办公室去吧."司务长又对聂赫留朵夫说.聂赫留朵夫刚要出去,典狱长正好从后门进来,神色比他的部下更加慌张.他不住地叹气,一看见聂赫留朵夫,就转身对看守说:
"费陀托夫,把五号女牢的玛丝洛娃带到办公室去.""您请到这里来."他对聂赫留朵夫说.他们沿着陡峭的楼梯走到一个小房间里,里面只有一扇窗,放着一张写字台和几把椅子.典狱长坐下来.
"这差使真苦,真苦."他一边对聂赫留朵夫说,一边掏出一支很粗的香烟来.
"看样子您累了."聂赫留朵夫说.
"这差使我干够了,实在太痛苦了.我想减轻些他们的苦难,结果反而更糟.我真想早点离开.这差使真苦,真苦哇."聂赫留朵夫不知道什么事使典狱长感到特别苦,但他看出典狱长今天情绪非常沮丧,惹人怜悯.
"是的,我看您是很痛苦的."他说."可您何必担任这种差使呢?""我没有财产,可是得养家糊口.""您既然觉得苦......"
"嗯,老实跟您说,我还是尽我的努力做些好事,来减轻他们的痛苦.要是换了别人,决不会这么办的.您看,这儿有两千多人,都是些什么样的人,真是谈何容易!得懂得怎么对付他们.他们也是人,也挺可怜的.可又不能放纵他们."典狱长讲起不久前发生过的一件事.几个男犯打架,结果弄出了人命.
这当儿,看守领着玛丝洛娃进来了,打断了他的话.
玛丝洛娃走到门口,还没有看见典狱长,聂赫留朵夫就看见她了.她脸色红红的,精神抖擞地跟着看守走来,摇头晃脑,不住地笑着.她一看见典狱长,脸上马上现出惊惶的神色盯住他,但立刻又镇定下来,大胆而快乐地向聂赫留朵夫打招呼.
"您好!"她拖长声音说,脸上挂着微笑,使劲握了握他的手,这跟上次大不一样.
"喏,我给您带来了状子,您来签个字."聂赫留朵夫说.对她今天见到他时表现出来的活泼样子,感到有些奇怪."律师写了个状子,您签个字,我们就把它送到彼得堡去.""行,签个字也行.干什么都行."她眯缝着一只眼睛,笑嘻嘻地说.
聂赫留朵夫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走到桌子旁边.
"可以在这里签字吗?"聂赫留朵夫问典狱长.
"你到这儿来,坐下."典狱长说,"给你笔.你识字吗?""以前识过."她说,微笑着一边理理裙子和上衣袖子,一边坐到桌子旁边,用她有力的小手笨拙地握住笔,笑起来,又瞟了聂赫留朵夫一眼.
他指点她该怎么签,签在什么地方.
她拿起笔,用心在墨水缸里蘸了蘸,抖掉一滴墨水,在纸上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没有别的事了?"她问,忽而望望聂赫留朵夫,忽而望望典狱长,随后把笔插在墨水缸里,接着又放在纸上.
"有些话我要跟您说."聂赫留朵夫接过她手里的笔,说.
"好,您说吧."她说着忽然好象想起了什么心事或者想睡觉,脸色变得严肃了.
典狱长站起来,走了出去,屋子里只剩下了聂赫留朵夫和玛丝洛娃两个人.
四十八
带玛丝洛娃来的看守在离桌子稍远的窗台上坐下.对聂赫留朵夫来说,决定命运的时刻到了.他不断在心中责备自己,上次见面没有说出他打算跟她结婚,现在他下定决心要把这话说出来.玛丝洛娃坐在桌子一边,聂赫留朵夫坐在她对面.屋子里光线很亮,聂赫留朵夫第一次在近距离看清她的脸:眼睛边上已有鱼尾纹,嘴角也有了皱纹,眼皮浮肿.他见了越发怜悯她了.
他把臂肘搁在桌上,身子凑近她.这样说话就不会让那个坐在窗台上.络腮胡子花白.脸型象犹太人的看守听见,而只让她一个人听见.他说:
"如果这个状子不管用,那就去告御状.凡是办得到的事,我们都要去办.""唉,要是当初有个好律师就好了......"她打断他的话说,"我那个辩护人是个十足的笨蛋.他老是对我说肉麻的话."她说着笑了,"要是当初人家知道我跟您认识,情况就会大不相同了.可现在呢?他们总是把大家都看成小偷.""她今天好怪."聂赫留朵夫想,刚要说出自己的心事,却又被她抢过话头.
"我还有一件事要跟您说.我们那儿有个老婆子,人挺好.说实在的,大家都弄不懂是怎么搞的,这样一个好老女人,竟然也坐牢,不但她坐牢,连她儿子也一起坐牢.大家都知道他们没犯罪,可是有人控告他们放火,他们就坐了牢.她呀,说实在的,知道我跟您认识."玛丝洛娃一面说,一面转动脑袋,不时瞟聂赫留朵夫一眼,"她就说:'你跟他说一声,让他把我儿子叫出来,我儿子会原原本本讲给他听的.,那老婆子叫明肖娃.怎么样,您能办一办吗?说实在的,她真是个很不错的老婆子,分明是受了冤枉.好人儿,您就给她帮个忙吧."玛丝洛娃说,抬眼瞧瞧他,又垂下眼睛笑笑.
"好的,我来办,我先去了解一下."聂赫留朵夫说,对她那么随便的态度,越来越感到惊奇."但我有事要跟您谈谈.您还记得我那次对您说的话吗?"他说.
"您说了好多话.上次您说了些什么呀?"玛丝洛娃一面说,一面不停地微笑,脑袋一会儿转到这边,一会儿转到那边.
"我说过,我来是为了请求您的饶恕."聂赫留朵夫说.
"嘿,何必呢,老是饶恕饶恕的,用不着来那一套......您最好还是......""我说过我要赎我的罪."聂赫留朵夫继续说,"不光只是说说,我要拿出实际行动来.我决定跟您结婚."玛丝洛娃脸上顿时现出恐惧的神色.她那双斜睨的眼睛愣了,又象在瞧他,又象不在瞧他.
"这又是为什么呀?"玛丝洛娃愤愤地皱起眉头说.
"在上帝面前我觉得我应该这样做."
"怎么又弄出个上帝来了?您说的话总是让人不明白.上帝?什么上帝?咳,当初您要是记得上帝就好了."她说了这些话,又张开嘴,但没有再说下去.
聂赫留朵夫这时闻到她嘴里有一股强烈的酒味,才明白她激动的原因.
"您请安静点儿."他说.
"我可用不着安静.你以为我醉了吗?我是有点儿醉,但我明白我在说什么."玛丝洛娃突然急急地说,脸也涨得通红,"我是个苦役犯,是个......您是老爷,是公爵,你不用来跟我惹麻烦,免得辱没你的身份.还是去找你那些公爵小姐去吧,我的价钱是一张红票子.""不管你说得怎样尖刻,也不明白我心里是什么滋味."聂赫留朵夫浑身哆嗦,低声说,"你不会懂得,我觉得我对你犯了太多的罪!......""'我觉得犯了太多的罪......,"玛丝洛娃恶狠狠地学着他的腔调说."当初你并没有感觉到,却塞给我一百卢布.瞧,这就是你出的价钱......""我知道,我知道,可是现在我该怎么办呢?"聂赫留朵夫说道."现在我决定再也不离开你了."他重复着说,"我说到一定会做到.""可我敢说,你做不到!"玛丝洛娃说着,大声笑起来.
"卡秋莎!"聂赫留朵夫一面说着,一面抚摸着她的手.
"你给我走开!我是个苦役犯,你是位公爵,你到这儿来干什么?"她尖声叫道,气得脸都变色了,从他手里抽出手来."你想利用我来拯救你自己."玛丝洛娃继续说,迫不及待地把一肚子怨气都发泄出来."你今世利用我作乐,来世还想利用我来拯救你自己!我讨厌你,讨厌你那副眼镜,讨厌你这个又肥又丑的嘴脸.走,你给我走!"她霍地站起来,嚷道.
看守走过来.
"你闹什么呢!怎么可以这样......"
"您就让她去吧."聂赫留朵夫说.
"叫她别太放肆了."看守说.
"不,请您再等一下."聂赫留朵夫说.
看守又走到窗子那边.
玛丝洛娃垂下眼睛,将她那双小手的手指紧紧地交叉在了一起,又坐了下来.
聂赫留朵夫站在她的前面,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你不相信我?"他说.
"您说您想和我结婚,这永远办不到.我宁可上吊!这就是我要对您说的.""我还是要为你出力.""哼,那是您自己的事.我什么也不需要您帮忙.我对您说的是实话."玛丝洛娃说."唉,我当初为什么没死掉哇?"说到这里她伤心得痛哭起来.
聂赫留朵夫也说不出话,玛丝洛娃的眼泪引得他也哭了起来.
玛丝洛娃抬起眼睛,对他瞧了一眼,仿佛感到很惊奇似的,接着用头巾擦擦脸颊上的眼泪.
这时看守又走了过来,提醒他们该分手了.玛丝洛娃便站了起来.
"您今天有些激动.若是可能,我明天会再来.您再考虑考虑吧."聂赫留朵夫说.
玛丝洛娃连一句话也没有回答,也没有再瞧一眼他,便跟着看守走了出去.
"嘿,姑娘,这下子你要走运了."玛丝洛娃回到牢房里,柯拉勃列娃就对她说."看样子,他被你迷住了.趁他还来找你,你千万别错过机会.他会把你救出去的.有钱人什么事都有办法.""这倒是真的."道口工用唱歌一般好听的声音说."穷人连成亲夜晚也短,有钱人想什么有什么,要怎么办就准能办到.好姑娘,我们那里就有一个体面人,他呀......""怎么样,我的事你提了没有?"那个老婆子插嘴问道.
玛丝洛娃没有回答同伴们的话,却在板铺上躺下来.她那双斜睨的眼睛呆呆地望着墙角.她就这样一直躺到傍晚.她的内心展开了痛苦的活动.聂赫留朵夫那番话使她回到了那个她因无法理解而对之满怀仇恨的世界.她在受尽了折磨后离开了那个地方.现在她已经无法把往事搁在一边,浑浑噩噩地过日子了.而要清醒地生活下去又实在太痛苦了.到傍晚,她就又买了些酒,跟同伴们一起痛饮起来.
四十九
"唉,真没想到会这么糟,这么糟!"聂赫留朵夫边想,边走出监狱.直到现在,他才认识到自己的全部罪孽.要不是他决心赎罪自新,他也不会发觉自己罪孽的深重.不仅如此,她也不会感觉到被他害到什么地步.直到现在,这一切才暴露无遗,使人触目惊心.直到现在,他才看到他怎样摧残了一个女人的心灵;她也才懂得他怎样伤害了她.以前聂赫留朵夫一直孤芳自赏,甚至对自己的忏悔都很得意,如今他觉得这一切非常可怕.他觉得再也不能把她抛开不管,但又无法想象他们的关系将会有怎样的结局.
聂赫留朵夫刚走到大门口,就有一个挂满奖章的看守露出一副使人讨厌的媚相,鬼鬼祟祟地递给他一封信.
"嗯,这信是一个女人写给阁下的......"他说着交给聂赫留朵夫一封信.
"哪一个女人?"
"您看了就会知道.是个女政治犯.我跟他们在一起.这事是她托我办的.这种事虽然犯禁,但从人道出发......"看守不自然地说.
一个专管政治犯的看守,在监狱里当着众人的面传递信件,这使聂赫留朵夫感到纳闷.他还不知道,这人既是看守又是密探.他接过信,一面走出监狱,一面看信.信是用铅笔写的,字迹老练,且不用旧体字母,内容如下:
"听说您对一个刑事犯很关心,常到监狱里来看她.我很想同您见一次面.请您要求当局准许您同我见面.如果得到批准,我可以向您提供许多有关那个您关心的人以及我们小组的重要情况.感谢您的薇拉."薇拉原是诺夫哥罗德省一个偏僻乡村的女教师.有一次聂赫留朵夫和同伴去那里猎熊.这个女教师曾要求聂赫留朵夫给她一笔钱,以帮助她进高等学校念书.聂赫留朵夫给了她钱,事后就忘记了.现在才知道她是成为一个政治犯,关在这个监狱里.她大概在监狱里听说了他的事,所以愿意替他效劳.当时一切事情都很简单,如今却变得那么复杂.聂赫留朵夫生动而愉快地回忆起,他同薇拉认识的经过.那是谢肉节之前发生在一个离铁路线六十俄里的偏僻乡村的事.那次打猎很顺手,打死了两头熊.他们正在吃饭,准备动身回家.这时,他们借宿的农家主人走来告诉他们,本地教堂助祭的女儿来了,要求见一见聂赫留朵夫公爵.
"长得好看吗?"有人问.
"嘿,住口!"聂赫留朵夫板起脸说,他从饭桌旁站起来,擦擦嘴,心里感到奇怪,助祭的女儿为什么要见他,随即走到主人屋里.
屋子里有一个姑娘,他头戴毡帽,身穿皮外套,脸容消瘦,青筋毕露,相貌并不好看,只有一双眼睛和两道扬起的眉毛长得很美.
"喏,薇拉.叶夫列莫夫娜,这位就是公爵."上了年纪的女主人说,"你跟她谈谈吧.我走了.""我能为您效劳吗?"聂赫留朵夫说.
"我......我......您瞧,您有钱,可您把钱花在打猎这些无聊的事上,这我知道."那个姑娘很难为情地说,"我只有一个希望,希望自己成为一个对人类有益的人,可是我什么也不会,因为什么也不懂."她的一双眼睛诚恳而善良,脸上的神色既果断又胆怯,十分动人.聂赫留朵夫不由得设身处地替她着想......他有这样的习惯,......立即懂得了她的心情,很怜悯她.
"可是我能为您出什么力呢?"
"我是个教员,想进高等学校念书,可是进不去.倒不是人家下让进,人家是让我进的,可是要有钱.您愿意借我一笔钱吗?等我将来毕业了还您.我想,有钱人打熊,还给庄稼人喝酒,这样不好.他们何不做点好事呢?我只要八十卢布就够了.您要是不愿意,那就算了."她忽然怒气冲冲地说.
"正好相反,我感谢您给了我这样一个机会......我这就去拿来."聂赫留朵夫说.
他走出屋子,看见他那个同伴正在门廊里偷听他们的谈话.他没有答理同伴的取笑,从皮夹子里取出钱,交给她.
"您请收下,收下,不用谢.我应该谢谢您才是."
聂赫留朵夫此刻想起这一切,心里感到很高兴.他想到有个军官想拿那事当作桃色新闻取笑他,他差点儿同他吵架,而另一个同事为他说话,从此他同他更加要好,又想到那次打猎很顺手很快活,那天夜里回到火车站,他心里特别高兴.双马雪橇一辆接着一辆,排成一长串,无声地在林间狭路上飞驰.两边树木,高矮不一,中间杂着积雪累累的枞树.在黑暗中,红光一闪,有人点着一支香味扑鼻的纸烟.猎人奥西普在没膝深的雪地里,从这个雪橇跑到那个雪橇,讲起麋鹿怎样徘徊在深雪地上,啃着白杨树皮,又讲到熊怎样躲在密林的洞穴里睡觉,洞口冒着嘴里吐出来的热气.
聂赫留朵夫想到这一切,想到自己当年身强力壮,无忧无虑,多么幸福.他鼓起胸膛,深深地呼吸着冰凉的空气.树枝上的积雪被马轭碰下来,撒在他脸上.他感到周身暖和,脸上凉快,心里没有忧虑,没有悔恨,没有恐惧,也没有欲望.那时是多么快乐呀!如今呢?我的天,如今一切都是那么痛苦,那么艰难哪!......
薇拉显然是个革命者,她由于革命活动而坐了牢.应该见见她,尤其是因为她答应帮他出主意,来改善玛丝洛娃的处境.
五十
第二天早晨,聂赫留朵夫回想起昨天的种种事情,心里不由得感到害怕.
不过,心里虽然害怕,他还是更坚强地下定决心,一定要把开了头的事做下去.
他怀着强烈的责任感,走出家门,乘车去找玛斯连尼科夫,要求准许他到牢房探望玛丝洛娃,以及玛丝洛娃要他去探望的明肖夫母子.此外他还想要求探望薇拉,因为她可能帮玛丝洛娃的忙.
聂赫留朵夫在团里服役的时候就认识玛斯连尼科夫.玛斯连尼科夫当时任团的司库,忠心耿耿,奉公守法,除了团里和皇室以外,天下什么事也不关心,什么事也不想过问.聂赫留朵夫发现,他现在已当上行政长官,他所管辖的已经不再是一个团,而是一个省和省政府.他娶了一个既有钱又泼辣的女人,那女人逼他脱离军队,改任文职.她一会儿嘲弄他,一会儿又象对驯服的小猫小狗那样爱抚他.聂赫留朵夫去年冬天到他们家去过一次,但他觉得这对夫妻十分乏味,以后就再也没去过.
玛斯连尼科夫一看见聂赫留朵夫,就满面笑容.他的脸还是那样又胖又红,身材还是那样高大,衣服还是象在军队里一样讲究.以前他总是穿一身款式新颖的军装或者制服,干干净净,紧包着他的肩膀和胸膛;如今他穿着时髦的文职服装,也是那样紧包着肥胖的身子和宽阔的胸膛.今天他穿着一身文官制服.他们两人虽然年龄悬殊(玛斯连尼科夫已近四十岁了),但彼此还是不拘礼节,你我相称.
"啊,你来了,真是太感谢了.到我太太那儿去吧.我此刻正好有十分钟的空,过后要去开会.我们的上司出门了.省里的事现在我在管."他说着,流露出掩饰不住的得意神色.
"我有事找你帮忙."
"什么事啊?"玛斯连尼科夫仿佛一下子警惕起来,用惊恐而又有点严厉的音调说.
"监狱里有一个人我很关心(玛斯连尼科夫一听见'监狱,两个字,脸色变得更严厉了),我很想探望,但不是在普通探监室里,要在办公室里,并且不限于规定的日子,要多探望几次.听说这事要由你决定.""行,老弟,我随时为你效劳."玛斯连尼科夫说着,双手摸摸聂赫留朵夫的膝盖,好像要表示自己多么平易近人,"这可以,不过你也知道,我只是个临时皇帝.""那么你能开一张证明给我,让我同她见面吗?""你说的是一个女人?"
"是的."
"那么她为什么事坐牢呢?"
"毒死人命罪.但她是被错判的."
"你瞧,这就是所谓的公正审判,不可能有别的结果."不知怎的他夹着法语说."我知道你不会同意我的意见,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是坚定不移地这样相信的."他补充说,把他一年来从顽固的保守派报上看到的各种文章的相同观点说了出来."我知道你是个自由派.""我不知道我是自由派还是什么派."聂赫留朵夫笑嘻嘻地说.他常常感到惊讶,为什么人家总是把他归到什么派,并且说他是个自由派,无非因为他主张在审判的时候,先要听完人家的话,在法庭面前人人平等.并且主张不该折磨人,拷打人,特别是对那些还没有判刑的人."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自由派,我只知道现在的审判制度再糟也比以前好得多.""那么,你请的律师是哪一个?""我找过法纳林."
"嗨,法纳林!"玛斯连尼科夫皱着眉头说,回想起去年他在法庭上作证,法纳林曾经客客气气地捉弄他足足半小时,引得法庭上哄堂大笑."我劝你别去跟他打交道,法纳林是个名誉扫地的人.""我还有一件事要求你."聂赫留朵夫无心听他的话,径自说:"有一个当教员的姑娘,是我老早就认识的.可怜的人,如今也在坐牢,她很想同我见面.你能不能再开一张条子,让我也去探望探望她?"玛斯连尼科夫稍稍侧着头,思忖着.
"她是个政治犯吗?"
"是的,据说是个政治犯."
"不瞒你说,凡是政治犯,只能同他们的家属见面,但我可以给你开一张特别通行证,哪儿都可以通用.我知道你是不会随意滥用的.你关心的那个女人叫什么名字?......薇拉?她长得美吗?""长得很丑."玛斯连尼科夫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走到桌子跟前,在一张印有头衔的信纸上写道:"准许来人......聂赫留朵夫公爵......在监狱办公室会见在押小市民玛丝洛娃及医士薇拉,请洽办."他写完信,潦草地签了名.
"你将会看到那边的秩序是个什么样子.那边的秩序很难维持,因为关的人太多,特别罪犯太多,但我还是对他们加强管理.我喜爱这工作.你将会看到他们在那边过得很好,大家都很满意.就是要善于对付他们.前几天发生过一次麻烦,有人违抗命令.换了别人就会把它作为暴动来对待,好多人就会遭殃.可我们这里解决得很顺利.一方面得关心他们,另一方面又要对他们严加管理."他说着,从浆得笔挺.扣着金钮扣的白衬衫袖子里伸出一只又白又胖的戴着绿松石戒指拳头,"要做到恩威并施.""嗯,这一套我确实不知道."聂赫留朵夫说,"那边我去过两次,感到难受极了.""我老实告诉你,你得跟巴赛克伯爵夫人见一次面."玛斯连尼科夫谈得起了劲,继续说,"她把全部心血都花在这项工作上.她做了许多好事.亏了她,恕我不客气地说一句,也亏了我,这儿才面目一新,消灭了以前种种可怕的现象,他们在那边确实过得不错.是的,你会看见的.至于法纳林,我同他没有私交,但就我的社会地位来说,我同他走的不是一条路,但他的确是个坏人,他在法庭上竟然说出那样的话来,竟然说出那样的话来......""好,谢谢你."聂赫留朵夫接过通行证说.他听完这位老同事的话,就起身向他告辞了.
"你不到我太太那儿去了?"
"对不起,我现在没空."
"嗯,那也没有办法.可她不会原谅我的."玛斯连尼科夫说着,把老同事送到楼梯的第一个平台上.凡不是头等重要而是次等重要的客人,他总是送到这里为止.他把聂赫留朵夫也归到这一类客人里面."不,还是请你去一下,哪怕只待一分钟也好."但聂赫留朵夫主意已定.男仆和门房走到他跟前,把大衣和手杖递给他,他一边推开外面有警察站岗的大门,他回答玛斯连尼科夫说,他今天实在没有空.
"好吧,那么星期四请您务必来.每逢星期四她招待客人.我会告诉她!"玛斯连尼科夫站在楼梯上,对他大声说.
五十一
从玛斯连尼科夫家出来,聂赫留朵夫乘车赶到监狱,向他熟悉的典狱长家里走去.象上次一样他又听到那架蹩脚钢琴的声音,不过今天弹的不是狂想曲,而是克莱曼蒂的练习曲,但也弹得异常有力.清晰.快速.开门的还是那个一只眼睛用纱布包着的侍女.她说上尉在家,然后把聂赫留朵夫带到小会客室.会客室里摆着一张长沙发.一张桌子和一盏大灯,灯下垫着一块毛线织成的方巾,粉红色的纸灯罩有一角被烧焦了.不一会儿典狱长走进来,脸上现出惊讶和阴郁的神色.
"请问有什么事吗?"他一面说,一面扣上制服中间的钮扣.
"我刚才去见了副省长,这是许可证."聂赫留朵夫把证件交给他,说,"我想看看玛丝洛娃.""玛尔科娃?"典狱长因琴声太响听不清楚,反问道.
"玛丝洛娃."
"哦,有的!哦,有的!"
典狱长站起来,走到门口,从那里传来克莱曼蒂练习曲的华彩乐段.
"玛露霞,你就稍微停一下吧."他说.,从口气里听出这种音乐已成了他日常生活中的一大苦恼,"简直什么也听不见."钢琴声停了.传来不知谁的不愉快的脚步声.有人往房门里望了一眼.
典狱长仿佛因音乐停止而松了一口气,点上一支淡味的粗烟卷,并且向聂赫留朵夫敬了一支.聂赫留朵夫谢绝了.
"我很想见见玛丝洛娃."
"玛丝洛娃今天不便会客."典狱长说.
"为什么?"
"没什么,这得怪您自己不好."典狱长微微地笑着说."公爵,您不要把钱直接交给她.要是您愿意,可以交给我.她的钱还是属于她的.您昨天一定给了她钱,她就又弄到了酒......这个恶习她怎么也戒不掉,......今天她喝得烂醉,醉得发酒疯了.""真的吗?""可不是,我只好采取严厉措施,把她搬到另一间牢房里.这女人本来倒也本份.您今后再别给她钱了.他们那些人都是这样的......"聂赫留朵夫清楚地回想起昨天的情景,心里又感到害怕.
"那么,薇拉,那个政治犯,可以见见吗?"聂赫留朵夫沉默了一会儿,问.
"嗯,这可以."典狱长说."哎,你来做什么."他问一个五六岁的女孩子说,她正扭过头,眼睛盯着聂赫留朵夫,向父亲走来."瞧你要摔跤了."典狱长看见女孩眼睛不看地面向他这个做父亲的跑来,脚在地毯上绊了一下,就笑着说.
"要是可以,我去看看她."
"好的,可以."典狱长抱起那个一直盯住聂赫留朵夫瞧的小女孩说,接着站起身,温柔地把女孩放下,走到前厅.
典狱长接过眼睛包纱布的侍女递给他的大衣,还没有穿好,就走出门去.克莱曼蒂练习曲的华彩乐段声又清楚地响了起来.
"她原来在音乐学院里学琴,可是那边的教方法不对头.她这人倒是很有才气的."典狱长一边下楼,一边说."她想到音乐会上演出呢."典狱长陪着聂赫留朵夫走到监狱门口.典狱长刚走近边门,那门就立刻开了.看守们都把手举到帽沿上,目送典狱长走过去.四个剃阴阳头的人,抬着满满的便桶,在前厅里遇见他们.那几个人一见典狱长,都弯下身子.其中一个身子弯得特别低,阴沉沉地皱起眉头,一双乌黑的眼睛闪闪发亮.
"当然,有才能就应该培养,不应该被埋没,但是,不瞒您说,房子小,练琴招来了不少麻烦."典狱长继续说,根本不理睬那些犯人.他拖着疲劳的步子,同聂赫留朵夫一起走进会见室.
"您想见谁呀?"典狱长问.
"薇拉."
"她关在塔楼里.您得等一会儿."他对聂赫留朵夫说.
"那么我能不能先看看明肖夫母子俩?他们被指控犯了纵火罪.""明肖夫关在二十一号牢房.行,可以把他们叫出来.""我不能到明肖夫牢房里去看他吗?""你们还是在这里见面安静些."
"不,我觉得还是在牢房里见面有意思."
"您居然觉得有意思!"
这时候,衣着讲究的副典狱长从边门走出来.
"好,您把公爵领到明肖夫牢房里.第二十一号牢房."典狱长对副典狱长说,"然后把公爵带到办公室.我去把她叫来.她叫什么名字?""薇拉."聂赫留朵夫说.
副典狱长是个青年军官,头发淡黄,好看的小胡子上涂过香油,周身散发出花露水的香味.
"请吧."他微笑地对聂赫留朵夫说."您对我们这地方感兴趣吗?""是的,我对这个人也感兴趣.据说他被关在这里是完全冤枉的."副典狱长耸耸肩膀.
"是的,这种事是有的."他若无其事地说,彬彬有礼地让客人走在前头,来到宽大而发臭的走廊里."但有时他们也会撒谎.请."牢房门都没有上锁.有几个男犯呆在走廊里.副典狱长向看守们点点头,眼睛瞟着犯人.那些犯人,有的身子紧贴着墙,溜回牢房里,有的双手贴住裤缝,象士兵那样目送长官走过去.副典狱长带着聂赫留朵夫穿过走廊,把他领到由铁门隔开的左边一条走廊里.
这条走廊比刚才那条更窄狭,更阴暗,更霉臭.走廊两边的牢房都上着锁.每个牢门上有个小洞,称为门眼,直径不到一寸.走廊里,除了一个满脸皱纹.神色忧郁的老看守,一个人也没有.
"明肖夫在哪个牢房?"副典狱长问看守.
"左边第八个."
五十二
"可以看看里面吗?"聂赫留朵夫问.
"请吧."副典狱长笑容可掬地说,接着就向看守问起了些什么.聂赫留朵夫凑近一个小洞往里看:牢房里有个高个子年轻人,只穿一套衬衣裤,留着一小撮黑胡子,在快速地走来走去.他一听见门外的沙沙声,抬头看了看,皱起眉头,又继续踱步.
聂赫留朵夫从另一个小洞往里望,他的眼睛正好与一只从里面望出来的恐惧的大眼睛相遇,他赶忙躲开.他凑近第三个小洞,看见床上躺着一个矮小个子的人,蜷缩着身子,用囚袍蒙住脑袋.第四个牢房里坐着一个阔脸的人,脸色苍白,低垂着头,臂肘支在膝盖上.这人一听见脚步声,就抬起头来,向前看了看.他的整个脸上,特别是那双大眼睛,现出万念俱灰的神色.他显然毫不在乎是谁在向他张望.不论谁来看他,他显然不指望会有什么好事.聂赫留朵夫感到害怕,不再看其它牢房,就径直来到关押着明肖夫的第二十一号牢房.看守哐啷一声开了锁,推开牢门.一个脖子细长.肌肉发达的年轻人,长着一双和善的圆眼睛,留着一小撮胡子,站在床铺旁边.他现出恐惧的神色,慌忙穿上囚袍,眼睛盯着来人.特别使聂赫留朵夫感动的是他那双和善的圆眼睛,又困惑又恐惧地瞧瞧他,又瞧瞧看守,再瞧瞧副典狱长,然后又回过来瞧瞧聂赫留朵夫.
"喏,这位先生要了解一下你的案子."
"万分感谢."
"是的,有人给我讲了您的案子."聂赫留朵夫走进牢房里,站在装有铁栅的肮脏窗子旁,说,"我很想听您自己谈一谈."明肖夫也走到窗前,马上讲起他的事来.他先是怯生生地瞧瞧副典狱长,随后胆子逐渐大起来.等到副典狱长走出牢房,到走廊里去吩咐什么事,他就毫无顾虑了.从语言和姿态上看,讲这个故事的是一个极其淳朴善良的农村小伙子.但在监狱里听一个身穿囚服的犯人亲口讲述,聂赫留朵夫觉得特别别扭.聂赫留朵夫边听边打量着铺草垫的低矮床铺.钉着粗铁条的窗子.涂抹得一塌胡涂的又潮又脏的墙壁,以及这个身穿囚鞋囚服.受尽折磨的不幸的人,他那痛苦的神色和身子,使聂赫留朵夫心里觉得越来越难受.他不愿相信,这个极其善良的人所讲的事情是真的.他想到一个人平白无故被抓起来,硬给套上囚服,关在这个可怕的地方,就因为有人要恣意加以凌辱,他不禁感到心惊胆战.不过,想到如果这个相貌和善的人所讲的事只是欺骗和捏造,他就感到更加心惊胆战.事情是这样的:他婚后不久,一个酒店老板就夺了他的妻子.他到处申诉告状.可是酒店老板买通了官府,官方就一直庇护他.有一次明肖夫把妻子硬拉回家,可是第二天她又跑了.于是他就上门去找.酒店老板说他的妻子不在(他进去的时候分明看见她在里面),喝令他走开.他不走.酒店老板就伙同一名雇工把他打得头破血流.第二天,酒店老板的院子起火.明肖夫同他的母亲被指控放火,其实他当时正在他教父家里,根本不可能放火.
"那你真的没放火吗?"
"老爷,我连这样的念头都不曾有过.准是那混蛋自己放的火.据说,他刚刚保过火险.他却说我和我妈去过他家,还吓唬过他.不错,我那次确实把他大骂了一顿,我实在气不过.至于放火,我确实没有放过.再说,起火的时候,我也不在那里.他却硬说我和我妈在那里.他贪图保险费,自己放了火,还把罪名硬栽在我们头上.""真有这样的事吗?""老爷,我可以当着上帝的面起誓,这都是真的.您就算是我的亲爹吧!"他说着要跪下去.聂赫留朵夫好容易才把他拦住."求您把我救出去吧,要不太冤枉了,我会完蛋的."他继续说.
明肖夫的脸颊忽然抽搐起来,他哭了.接着他卷起囚袍袖子,用肮脏的衬衫袖子揉揉眼睛.
"你们谈完了吗?"副典狱长问.
"谈完了.那么您不要灰心,我一定努力想办法帮您."聂赫留朵夫说完,走了出去.明肖夫站在门口,所以看守关上牢门时,那门正好撞在他身上.看守锁门的时候,明肖夫就从门上的小洞往外张望.
五十三
聂赫留朵夫沿着宽阔的走廊往回走(正是吃午饭的时候,牢房门都敞着),看见许多穿淡黄囚袍.宽大短裤和棉鞋的犯人仔细打量着他,不禁产生一种异样的感觉:既同情这些坐牢的人,又对那些关押他们的人感到恐惧和惶惑,还因为自己对这一切冷眼旁观而害臊.
在一条走廊里,有个人穿着棉鞋啪哒啪哒地跑过.他跑进牢房,接着就有几个犯人从里面跑出来,拦住聂赫留朵夫,向他鞠躬.
"对不起,老爷,不知道该怎样称呼您才好,求您替我们作主.""我不是长官,我什么也不知道.""反正都一样,求您对哪位长官说一声."一个人怒气冲冲地说."我们什么罪也没有,可是已经在这关了一个多月了.""什么?怎么会这样?"聂赫留朵夫问.
"您瞧,就这么把我们关在牢里.我们坐了一个多月的牢,连自己也不知道犯了什么罪.""是这样,这是不得已."副典狱长说,"这些人被捕是因为没有身份证,本应把他们送回原籍,可是那边的监狱遭了火灾,省政府来同我们联系,要求我们暂不把他们送回去.您瞧,其他各省的人都已遣送回去了,就剩下他们这批人.""怎么,就因为这点事吗?"聂赫留朵夫在门口站住了,问道.
一群人,大约有四十人左右,全都穿着囚服,把聂赫留朵夫和副典狱长团团围住.立刻就有几个人七嘴八舌地说起来.副典狱长立刻制止他们说:
"让一个人说."
人群中走出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农民,高高的个儿,相貌端正.他向聂赫留朵夫解释说,他们被驱逐和关押就因为没有身份证.其实他们是有身份证的,只是过期了两个礼拜.身份证过期的事年年都有,从来没有有人因此坐牢,今年却把他们当作罪犯,在这里关了一个多月.
"我们都是泥瓦匠,在同一个作坊做工的.据说省里的监狱烧掉了,可这又不能怪我们.看在上帝份上,求您行行好吧!"聂赫留朵夫听着,但却没听清那个相貌端正的老人在说些什么,因为他一直注视着一只有许多条腿的深灰色大虱子,在这个泥瓦匠的络腮胡子缝里爬着.
"为什么会这样?难道就因为这点事吗?"聂赫留朵夫问副典狱长.
"是的,这是长官们的疏忽,应该把他们遣送回乡才是."副典狱长说.
副典狱长的话音刚落,人群中又走出一个矮个,也穿着囚袍,怪模怪样地撇着嘴,讲起他们平白无故在这里受尽折磨的情况.
"我们过得比狗还不如......"他说.
"喂,喂,少说废话,闭嘴,不然要你知道......"
"要我知道什么?"矮个不顾死活地说."难道我们有什么罪?""闭嘴!"长官一声吆喝,矮个不作声了.
"为什么会这样?"聂赫留朵夫走出牢房,问着自己.那些从牢门里往外看和迎面走来的犯人,用几百双眼睛盯住他,他觉得简直象穿过一排用棍棒乱打的行刑队一样.
"难道真的就这样把一大批无辜的人关起来吗?"聂赫留朵夫同副典狱长一起走出长廊,问道.
"那有什么办法?不过有许多话他们是胡说的.照他们说来,简直谁也没有罪."副典狱长说.
"不过,刚才那些人确实没有罪."
"那些人,就算是这样吧.不过老百姓都变坏了,非严加管教不可.有些家伙真是天不怕地不怕,可不好惹呢.喏,昨天就有两个人非处分不可.""怎么处分?"聂赫留朵夫问.
"上边命令用树条抽打......"
"体罚不是已经废止了吗?"
"剥夺公民权的人不在其内.对他们还是可以施行体罚的."聂赫留朵夫想起昨天他在门廊里等候时见到的种种情景,这才明白那时进行的就是那场刑罚.他心里觉得好奇,又感伤,又困惑.这种心情使他感到阵阵精神上的恶心,逐渐又变成近乎生理上的恶心.以前虽也有过这种感觉,但从没象现在这样强烈.
他不再听副典狱长说话,也不再往四下里张望,就急匆匆地离开了走廊,往办公室走去.典狱长刚才在走廊里忙别的事,忘了派人去叫薇拉.直到聂赫留朵夫走进办公室,他才想起答应过他的事.
"我这就叫人去把她找来,您坐一会儿."他说.
五十四
办公室共有两间.第一间里有一个炉膛凸出.灰泥剥落的大壁炉和两扇肮脏的窗子.屋角立着一把给犯人量身高的黑尺,另一个角落挂着一幅巨大的基督像,......凡是折磨人的地方总挂着这种像,仿佛是对基督教义的嘲弄.这个房间里站着几个看守.另一个房间里靠墙坐着二十来个男女,有的几人一起,有的两人一对,低声交谈着.窗口放着一张写字台.
典狱长坐在写字台旁,请聂赫留朵夫在边上时一把椅子上坐下.聂赫留朵夫坐下来,开始打量屋里的人.
首先吸引他注意的是一相貌好看的穿短上装青年.那青年站在一个上了年纪的黑眉毛女人面前,情绪激动地对她说着话,打着手势.旁边坐着一个戴蓝眼镜的老人,拉住一个穿囚衣的年轻女人的手,一动不动地听她对他讲着什么.一个念实科中学的男孩,脸上现出惊恐的神色,眼睛一直盯住那个老人.离他们不远的角落里坐着一对情人.那姑娘年纪很轻,留着淡黄短头发,模样可爱,容光焕发,身穿一件时髦连衣裙.小伙子很漂亮,生得眉清目秀,头发鬈曲,身穿橡胶短上衣.他们两人坐在屋角窃窃私语,显然陶醉在爱情里.最靠近写字台的地方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的女人,身穿黑色连衣裙,看样子是个母亲.她睁大一双眼睛,瞅着一个也穿橡胶上衣,看上去象害痨病的青年.她想说话,可是喉咙被哽住,刚开口,就说不下去了.那青年手里拿着一张纸,显然不知道如何是好,只怒气冲冲地不住折叠和揉搓那张纸.他们旁边坐着一个身材丰满.脸色红润的姑娘,相貌娇好,但生着一双暴眼睛,身穿灰色连衣裙,外加一件短披肩.她坐在啜泣的母亲旁边,温柔地摩挲着她的肩膀.这个姑娘十分完美:那白净的大手,鬈曲的短发,线条清楚的鼻子和嘴唇.不过她脸上最迷人的却是那双诚挚善良,象绵羊一般的深褐色眼睛.聂赫留朵夫一进去,她那双好看的眼睛就从母亲的脸上移开,同他的目光相遇.但她立刻又转过头去,对母亲说了些什么.距那对情人不远的地方坐着一个皮肤黝黑的男人.他头发蓬乱,脸色阴沉,正气愤地对一个象是阉割派教徒的没有胡子的探监人说话.聂赫留朵夫坐在典狱长旁边,怀着强烈的好奇心观察着周围的一切.忽然有个剃光头的男孩走到他跟前,尖声对他说:
"您在等谁?"
聂赫留朵夫听到这话感到惊奇,他瞧了一眼男孩,见他脸色严肃老成,眼睛活泼有神,就一本正经地回答说在等一个熟识的女人.
"怎么,她是您的吗?"男孩子问.
"不,不是."聂赫留朵夫奇怪地回答."那么,你是跟谁一起到这儿来的?"他问那孩子.
"我跟妈妈在一起.她是政治犯."男孩骄傲地说.
"玛丽雅.巴夫洛夫娜,您把柯里亚带走."典狱长说,大概觉得聂赫留朵夫同男孩谈话是违法的.
玛丽雅.巴夫洛夫娜就是引起聂赫留朵夫注意的那个生有一双绵羊眼睛的漂亮姑娘.她站起来,挺直高高的身子,迈着象男人一样有力的大步,向聂赫留朵夫和男孩走去.
"他问了您什么话?您是谁呀?"她问聂赫留朵夫,微微笑着,信任地瞧着他的眼睛,眼神那么坦率,看来她一定对谁都是这样朴实.亲切和友好."他什么都想知道."她说,对着男孩露出和蔼可亲的微笑,男孩和聂赫留朵夫看见她的微笑也都忍不住笑了.
"噢,他问我来找谁."
"玛丽雅.巴夫洛夫娜,不准跟外面人说话.这您是知道的."典狱长说.
"好的,好的."她说,用她白净的大手拉着一直盯住聂赫留朵夫看的柯里亚的小手,回到那个害痨病青年的母亲身边.
"这是谁家的孩子?"聂赫留朵夫问典狱长.
"一个女政治犯的孩子,是在牢里生的."典狱长带点得意的口气说,似乎这是监狱里少见的奇迹.
"真的吗?"
"真的,他不久就要跟他母亲去西伯利亚了."
"那么这个姑娘呢?"
"我不能回答您的问题."典狱长耸耸肩膀回答道."喏,薇拉来了."
五十五
薇拉身材矮小,又瘦又黄,头发剪得很短,长着一双善良的大眼睛,步态蹒跚地从后门走进来.
"哦,您来了,谢谢."她握着聂赫留朵夫的手说."您还记得我吗?我们坐下谈吧.""没想到您现在会变成这个样子.""嘿,我倒觉得挺好!挺好,好得不能再好了."薇拉说,照例睁着她那双善良的大眼睛,怯生生地瞅着聂赫留朵夫,并且转动从又脏又皱的短袄领子里露出来的青筋毕露的黄瘦脖子.
聂赫留朵夫问她怎么落到这个地步.她就兴致勃勃地讲起她所从事的事业来.她的话里夹杂着"宣传"."解体"."团体"."小组"."分组"等外来语,显然认为这些外来语谁都知道.其实聂赫留朵夫却从来没有听到过.
薇拉把她的活动讲给他听,满心以为他一定乐于知道民意党的全部秘密.而聂赫留朵夫呢,瞧着她那细得可怜的脖子和她那稀疏的蓬乱头发,弄不懂她为什么要做这种事,讲这种事.可怜她,但绝不象他可怜庄稼汉明肖夫那样,因为明肖夫是完全被冤枉关在恶臭的牢房里的.她最惹人怜悯的是她头脑里显然充满模糊思想.她分明认为自己是个女英雄,为了他们事业的成功不惜牺牲生命.其实她未必能说清楚他们的事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事业成功又是怎么一回事.
薇拉要对聂赫留朵夫讲的是这样一件事:她有一个朋友,叫舒斯托娃,据她说并不属于她们的小组,五个月前跟她一起被捕,关在彼得保罗要塞,只因为在她家里搜出别人交给她保管的书籍和文件.薇拉认为舒斯托娃被捕禁,她要负一部分责任,因此求交游广阔的聂赫留朵夫设法把她释放出狱.薇拉求聂赫留朵夫的另一件事,是设法替关押在彼得保罗要塞的古尔凯维奇说个情,让他同父母见一次面,并且弄到必要的参考书,使他可以在狱中进行学术研究.
聂赫留朵夫答应她回到彼得堡以后努力去办.
薇拉讲到她自己的经历时说,她在助产学校毕业后,就接近民意党,参加他们的活动.开始他们写传单,到工厂里宣传,一切都很顺利,但后来由于一个重要人物被捕,搜出了文件,其余的人也都被捕了.
"我也被捕了,如今就要被流放......"她讲完了自己的事."不过,这没什么.我觉得不错,自己觉得心安理得."她说着,惨然一笑.
聂赫留朵夫问起那个生有绵羊般眼睛的姑娘.薇拉说她是一个将军的女儿,早已加入了革命党,她被捕是因为主动承担枪击宪兵的罪名.她住在一个秘密寓所里,那里有一架印刷机.一天夜里警察和宪兵来搜查,里面的人决定自卫.他们熄了灯,动手销毁罪证.警察和宪兵破门而入,地下党中有人开了枪,一个宪兵受了致命伤.宪兵队审问是谁开的枪,她就说是她开的,其实她一辈子没有拿过枪,连蜘蛛也没有弄死过一只.罪名就这样定下来了.如今她就要去服苦役.
"真是个利他主义的好人......"薇拉称赞说.
薇拉说的第三件事是关于玛丝洛娃的.她知道监狱里的一切事情,也知道玛丝洛娃的身世和聂赫留朵夫同她的关系.她劝聂赫留朵夫为她说情,把她转移到政治犯牢房,或者至少让她到医院里去当一名护士.现在医院里病人特别多,很需要护士.聂赫留朵夫谢了她的好意,并说要努力照她的话去做.
五十六
典狱长站起来宣布,探监的时间到了.聂赫留朵夫同薇拉的谈话就这样被打断了.聂赫留朵夫站起身同薇拉告别,走到门口又站住,观察着眼前的种种景象.
"各位先生,时间到了,时间到了."典狱长说,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又坐下.
典狱长的要求使屋里的犯人和探监的人更加紧张,他们都不想分手.有些人站起来,但还是说个不停;有些仍坐着说话;有些在那里告别,哭泣.那个害痨病的青年同他母亲的会面特别叫人感动.他一直摆弄着那张纸,但脸色越来越激愤.他竭力克制感情,免得使他母亲更加悲伤.他母亲一听说要分手,就伏在他肩膀上,放声痛哭,不住地吸着鼻子.那个生着一双绵羊眼睛的姑娘......聂赫留朵夫不由得注意着她......站在哭泣的母亲旁边,劝慰着她.那个戴蓝眼镜的老头儿,拉住女儿的手站着,一面听她说话,一面连连点头.那对年轻的情人站起来,手拉着手,默默地着注视对方的眼睛.
"看,只有他们俩儿才开心."穿短上衣的青年,站在聂赫留朵夫身边,也象他那样冷眼旁观着,这时指着那对情人说.
这对情人......穿橡胶上衣的小伙子和浅黄头发.面容可爱的姑娘......发觉聂赫留朵夫和那个青年在看他们,就手拉着手,伸直胳膊,身子向后仰着,一面笑,一面旋舞起来.
"今儿晚上他们在监牢里结婚,然后那姑娘跟他一起到西伯利亚去."那个青年说.
"他是什么人?"
"是个苦役犯.就让他们俩快活快活吧,要不在这儿听着那些声音实在太难受了."穿短上衣的青年一边听着患痨病青年的母亲的啼哭,一边又说.
"各位先生!请吧,请吧!别逼我采取严厉措施."典狱长再三说."请吧,是的,请吧!"他有气无力地说."你们这算什么呀?时间早就到了,这样可不行啊.我这是最后一次对你们说."他没精打采地重复说,一会儿点上马里兰香烟,一会儿又把它熄灭.
那些纵容一些人欺凌另一些人而又无需负责的理由,不管多么冠冕堂皇.由来已久.司空见惯,典狱长显然还是不能不承认,在造成这一屋子人痛苦上,他是罪魁祸首之一,因此心情十分沉重.
最后,犯人和探监的人纷纷走散,犯人往里走,探监的人向外道门走.男人们,包括穿橡胶上衣的,患痨病的和皮肤黝黑.头发蓬乱的,都走了;玛丽雅.巴夫洛夫娜带着在狱里出生的男孩也走了.
探监的人也都走了.戴蓝眼镜的老头儿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出去,聂赫留朵夫也跟着他出去.
"是的,这里的情况真怪."那个健谈的青年跟聂赫留朵夫一起下楼时说,仿佛他的话头刚被打断,需要继续说下去."还得谢谢上尉,他真是个好心人,不死扣规章制度,让大家谈一谈,心里也好过些.""难道在别的监狱里不能这样探监吗?""根本不行.得一个一个分开来谈,还得隔一道铁栅栏."聂赫留朵夫同那个自称梅顿采夫的健谈青年一边谈,一边下楼.这时,典狱长带着疲劳的神色走到他们跟前.
"您要见玛丝洛娃,请明天来吧."他说,显然想对聂赫留朵夫表示殷勤.
"太好了."聂赫留朵夫说着急急地走了出去.
明肖夫无缘无故饱受煎熬,真是可怕.但可怕的与其说是肉体上的痛苦,不如说是他对那些无故折磨他的人的残忍,心里产生困惑,因此对善与上帝不再相信;可怕的是那几百个人没有一点儿罪,只因为身份证上有几个字不对,就受尽屈辱和苦难;可怕的是那些看守的麻木不仁,他们折磨同胞兄弟,还满以为是在做一件重大有益的工作.不过,聂赫留朵夫觉得最可怕的还是那个年老体弱.心地善良的典狱长,他不得不拆散人家的父子和母女,而他们都是亲骨肉,就同他和他的子女一样.
"这究竟是为什么呀?"聂赫留朵夫问着自己,同时精神上感到极度恶心,又逐渐发展成为生理上的恶心.他每次来到监狱都有这样的感觉,但问题的答案始终没有找到.
五十七
第二天,聂赫留朵夫去找律师,把明肖夫母子的案件讲给他听,请求他替他们辩护.律师听完聂赫留朵夫的介绍,说要看一看案卷,又说事情要是确实象聂赫留朵夫所说的那样......这是很可能的,......他愿意担任辩护,而且分文报酬不取.聂赫留朵夫顺便给律师讲了那一百三十人冤枉坐牢的事,并问这事该由谁负责,是谁的过错.律师沉默了一下,显然在考虑怎样作出正确的回答.
"谁的过错?谁也没有过错."他断然说."您去对检察官说,他会说这是省长的过错;您去对省长说,他会说这是检察官的过错.总之,谁也没有过错.""我这就去找玛斯连尼科夫,对他说去.""哼,这没有用."律师笑嘻嘻地反对说,"那个家伙,是个......他不是你的亲戚或者朋友吧?......他呀,我不客气说一句,是个笨蛋,又是个狡猾的畜生."聂赫留朵夫记起玛斯连尼科夫讲过律师的坏话,于是一言不发,跟他告了别,坐车去找玛斯连尼科夫.
聂赫留朵夫有两件事要求玛斯连尼科夫:一件是把玛丝洛娃调到医院去;一件是解决那一百三十名囚犯因身份证过期而坐牢的事.去向一个他瞧不起的人求情,显然很难堪.但要达到目的,这是唯一的途径,他只得硬着头皮去做.
聂赫留朵夫乘车来到玛斯连尼科夫家,远远看见门口停着好几辆马车:有四轮轻便马车,有四轮弹簧马车,有轿车.他这才想起今天正好是玛斯连尼科夫夫人会客的日子,上次玛斯连尼科夫曾邀请他今天来他家.聂赫留朵夫到达公馆时,看见门口停着一辆轿车,一个帽子上钉有帽徽.身披短披肩的男仆正扶着一位太太走下台阶,准备上车.她提着长裙的下摆,脚穿便鞋,露出又黑又瘦的脚踝.聂赫留朵夫在停着的一排马车中认出柯察金家扯起篷的四轮马车.头发花白.脸色红润的马车夫毕恭毕敬地摘下帽子,向他这位特别熟识的老爷致意.聂赫留朵夫还没来得及问门房,主人在什么地方,玛斯连尼科夫就出现在铺有地毯的楼梯上.他正好送一位贵客出来,因为那人的身份很高,他就不是把他送到梯台上,而是一直送到楼下.这位显要的军界客人一边下楼,一边用法语说市里举办摸彩会,为孤儿院募捐.这是太太小姐们做的一件有意义的事,"她们既可以借此机会玩一番,又可以募捐到钱.""让她们快活快活,愿上帝保佑她们......啊,聂赫留朵夫,您好!怎么好久没见到您了?"客人向聂赫留朵夫招呼说."您去向女主人问个好吧.柯察金一家也来了.还有纳丁.布克斯海夫登也来了.全市的美人都来了."他一面说,一面微微耸起他那穿军服的肩膀,让他那个身着金绦制服的跟班替他穿上军大衣."再见,老兄!"他又握了握玛斯连尼科夫的手.
"哦,上去吧,你来我真高兴!"玛斯连尼科夫兴奋地说,挽住聂赫留朵夫的胳膊,尽管他身体肥胖,还是敏捷地把聂赫留朵夫带上楼去.
玛斯连尼科夫所以特别兴奋,原因是那位显要人物对他另眼相看.玛斯连尼科夫在近卫军团供职,本来就接近皇室,经常同皇亲国戚交往,恶习就越来越厉害,上司的每次垂青总弄得玛斯连尼科夫心花怒放,得意忘形,就象一只温顺的小狗得到主人拍打.抚弄和搔耳朵那样.它会摇摇尾巴,缩成一团,扭动身子,垂下耳朵,疯疯癫癫地乱转圈子.玛斯连尼科夫此刻正处在这种状态.他根本没有注意聂赫留朵夫脸上严肃的神色,没有听他在说些什么,就硬把他拉进客厅里,聂赫留朵夫无法推辞,只得跟着他去.
"正事以后再说.只要你吩咐,我一定全部照办."玛斯连尼科夫带着聂赫留朵夫穿过客厅说."去向将军夫人通报一声,聂赫留朵夫公爵来了."他一面走,一面对仆人说.那仆人就抢到他们前头,跑去通报."你有事只要吩咐一声就行了.但你一定得去看看我的太太.我上次没有带你去,挨过一顿骂了."等他们走进客厅,仆人已通报了.安娜.伊格纳基耶夫娜,这位自称为将军夫人的副省长夫人,这时淹没在长沙发周围的许多女帽和脑袋中间,满脸春风地向聂赫留朵夫点头致意.客厅另一头有一张桌子,桌上摆着茶具.有几位太太坐在那里喝茶,旁边站着几个男人,有军人,也有文官.男女喧闹的说话声从那边不断传来.
"您到底来了!您为什么不愿意同我们来往啊?恐怕我们什么地方得罪您了?"安娜.伊格纳基耶夫娜用这样的话来迎接客人,表示她同聂赫留朵夫的关系非常亲密,其实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
"你们认识吗?认识吗?这位是别利亚夫斯卡雅太太,这位是契尔诺夫.请坐过来一点.
"米西,您到我们这一桌来吧.茶会给您送过来的......还有您......"她对那个正在同米西谈话的军官说,显然记不起他的名字了,"请到这儿来.公爵,您用茶吗?""我说什么也不同意,说什么也不同意!她就是不爱他嘛."一个女人的声音说.
"她只爱油煎包子."
"您老是说无聊的笑话."另一个头戴高帽.身着绸缎.浑身珠光空气的太太笑着说.
"太美了,这种华夫饼干,又薄又松.请再给我们一点.""怎么样,您快走了吗?""今天是最后一天了.因此我们特地跑来."
"春光可美啦,现在去乡下真是再好也没有了!"
米西戴着帽子,身上那件深色条纹连衣裙紧裹着她那纤细的腰肢,没有一点皱褶,仿佛她生下来就穿着这样的衣裳,显得十分美丽.她一看见聂赫留朵夫,脸就红了.
"我还以为您已经走了呢."她对他说.
"差一点走了."聂赫留朵夫说."因为有事耽搁了.我到这儿来也是有事情.""您去看看妈妈吧.她很想见见您呢."她嘴里这么说,心里明白这是在撒谎,而且他也懂得这一层,因此她的脸更红了.
"恐怕没有工夫了."聂赫留朵夫冷冷地回答,竭力装作没有发觉她的脸红.
米西生气地皱起眉头,耸耸肩膀,转身去同一个风度翩翩的军官周旋.那军官从她手里接过一只空茶杯,精神抖擞地把它放到另一张桌上,弄得身上的军刀不断碰撞周围的椅子.
"您也应该为孤儿院捐点钱哪!"
"我又没有拒绝,不过我想在摸彩会上让大家看看,我这人有多慷慨.到那时我一定要大显身手.""嗨,那您可得记住哇!"接着又发出一阵装腔作势的笑声.
这个会客日过得很热闹,安娜.伊格纳基耶夫娜更是兴高采烈.
"小米卡对我说过,您在忙监狱里的事.这一点我是很了解的."她对聂赫留朵夫说(小米卡就是指她的胖丈夫玛斯连尼科夫)."小米卡可能有其他缺点,但您要知道,他这人心地真好.他待那些不幸的囚犯就象自己的孩子.他待他们就是这样的.他这人心地真好......"她停住了,想不出适当的字眼来形容她丈夫的善良,......事实上,鞭打犯人的命令就是他发出的.接着她笑眯眯地招呼一个刚走进房来的满脸皱纹.头上扎着紫色花结的老太婆.
聂赫留朵夫为了不失礼,照例说了一些客套话,然后起身向玛斯连尼科夫那儿走去.
"那么,对不起,你能听我说几句吗?"
"哦,当然!你有什么事啊?我们到这儿来吧."
他们走进一个日本式小书房,在窗边坐下来.
五十八
"嗯,来吧,我听候吩咐.要抽烟吗?等一下,我们别把这地方弄脏了."玛斯连尼科夫说着拿来一个烟灰缸."嗯,你说吧,有什么事?""我有两件事要麻烦你.""原来如此."
玛斯连尼科夫的脸色变得阴郁而沮丧了.那种象被主人搔过耳朵的小狗一样兴奋的神色顿时消失得踪影全无.客厅里传来谈话声.一个女人说:"我绝对不相信,绝对不相信."客厅另一头有个男人重复说:"伏伦卓娃伯爵夫人和维克多.阿普拉克辛......"还有一个方向传来喧闹的说笑声.玛斯连尼科夫一面留神听着客厅里的谈笑,一面听着聂赫留朵夫说话.
"我还是为了那个女人的事来麻烦你."聂赫留朵夫说.
"哦,就是那个被冤枉判罪的女人吗?我知道,我知道.""我求你把她调到医院里去工作.据说,可以这么办."玛斯连尼科夫紧抿嘴唇,考虑起来.
"恐怕不行."他说,"不过,我去同他们商量一下,明天给你回电.""我听说那里病人很多,需要护士.""好吧,好吧.不管怎么样,我都会给你回音的."
"那么,费心了."聂赫留朵夫说.
客厅里传来一阵哄笑声,听上去似乎倒是会心发出的.
"这是维克多在作怪."玛斯连尼科夫笑着说,"他兴致好的时候,说话总是很俏皮.""再有一件事."聂赫留朵夫说,"现在监狱里还关着一百三十个人,他们没有什么罪,就因为身份证过期了,在那里已经关了一个月了."聂赫留朵夫又说明他们是怎样被关押的.
"你怎么知道这些事?"玛斯连尼科夫问,脸上忽然现出忧虑和恼怒的神色.
"我去找一个被告,他们在走廊里把我围住,要求我......""你找的是哪一个被告哇?""一个农民,他平白无故遭到控告,我替他请了一位律师,这且不去说它.难道那些人没有犯一点儿罪,只因为身份证过期就该坐牢吗?......""这是检察官的事."玛斯连尼科夫恼怒地打断聂赫留朵夫的话."这就是所谓办事迅速.公平合理的审判制度.副检察官本来有责任视察监狱,调查在押人员是不是都合乎法律手续.可是他们什么也不干,只知道打牌.""那你就毫无办法吗?"聂赫留朵夫想起律师说过,省长会把责任往检察官身上推,心里老大不高兴地说.
"不,我会管的.我马上就去处理."
"对她来说,这样更糟.这个苦命的女人."客厅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她对刚刚讲的那件事显然漠不关心.
"那样更好,我把这个也带走."另一头传来一个男人戏谑的声音,以及一个女人的嬉笑声,她似乎不肯把一件什么东西给他.
"不行,不行,说什么也不行."女人的声音说.
"好吧,那些事让我去办吧."玛斯连尼科夫用戴绿松石戒指的胖手熄灭香烟,重复说,"现在我们到太太们那边去吧.""对了,还有一件事."聂赫留朵夫没有走进客厅,在客厅门口站住说."我听说昨天监牢里有人受了体罚.真有这样的事吗?"玛斯连尼科夫的脸红了.
"啊,你是说那件事吗?不,老兄,真不能放你到监狱里去,什么闲事你都要管.走吧,走吧,安娜在叫我们了."他说着挽住聂赫留朵夫的胳膊,情绪又非常激动,就象刚才那位贵客光临时一样,但此刻不是兴高采烈,而是惊惶不安.
聂赫留朵夫从玛斯连尼利夫的臂弯里抽出胳膊,没有向谁告别,也未说什么,脸色忧郁地穿过客厅和大厅,从站起来向他致意的男仆们面前经过,穿到前厅,来到街上.
"他怎么了?你什么事得罪他了?"安娜问丈夫.
"他这是法国人作风."有人说.
"这哪儿是法国人作风,这是粗鲁人作风."
"嗯,他向来是这样的."
有人起身告辞,有人刚刚来到,叽叽喳喳的谈话仍在继续着.聂赫留朵夫的事便自然而然成了今天谈话的好话题.
聂赫留朵夫走访玛斯连尼科夫后的第二天,就收到他的来信.玛斯连尼科夫在一张印有官衔.打有火漆印的光滑厚信纸上字迹奔放地写道,关于把玛丝洛娃调到医院一事他已写信给医生,估计没有问题.信末署名是"热爱你的老同事玛斯连尼科夫",而"玛斯连尼科夫"这个名字则是用粗大的花字体签署的.
"蠢货!"聂赫留朵夫忍不住说.从"同事"这两个词上特别感觉到玛斯连尼科夫对他有一种屈尊俯就的味道,表示他玛斯连尼科夫虽然担任着伤天害理的无耻职务,仍自以为是个要人.他自称是他的同事,即使不是有意奉承,至少也表示并未因自己地位显赫而目中无人.
五十九
有一种迷信流传很广,认为每一个人都有固定的本性:有的善良,有的凶恶;有的聪明,有的愚笨;有的热情,有的冷漠,等等.其实人并不是这样的.我们可以说,有些人善良的时候多于凶恶的时候,聪明的时候多于愚笨的时候,热情的时候多于冷漠的时候,或者恰恰相反.但要是我们说一个人善良或者聪明,说另一个人凶恶或者愚笨,那就不对了.可我们往往是这样区分人的.这是不符合实际情况的.人好象一条河流,河水都一样,到处相同,但每一条河都是有的地方狭窄,水流湍急,有的地方宽阔,水流缓慢;有的地方河水清澈,有的地方河水浑浊;有的地方河水冰凉,有的地方河水温暖.人也是这样.每一个人都具有各种人性的胚胎,有时表现这一种人性,有时表现那一种人性.他常常变得面目全非,但其实还是他本人.有些人身上的则特别厉害.聂赫留朵夫就是这一类人.这种变化,出于生理原因,或者出于精神原因.聂赫留朵夫现在就处在这样的变化之中.
在法庭审判,在第一次探望卡秋莎以后,他体会到一种获得新生的庄严而欢乐的心情.如今这种心情已一去不返,代替它的则是最近一次会面后产生的恐惧甚至厌恶她的情绪.他决定不再抛弃她,如果她愿意的话,也决不会改变同她结婚的决心,然而现在这件事却使他感到异常痛苦和烦恼.
在走访玛斯连尼科夫后的第二天,他又坐车到监狱去看她.
典狱长仍然准许他同她会面,但既不在办公室,也不在律师办事室,而是在女监探望室里.典狱长虽然心地善良,但这次对待聂赫留朵夫的态度不如以往热情.聂赫留朵夫同玛斯连尼科夫的两次谈话显然产生了不良后果,上级指示典狱长对这个探监人要特别警惕.
典狱长说,"见面是可以的,只是有关钱的事,请您务必接受我的要求......至于阁下写信提出要把她调到医院里去,那是可以的,医生也同意了.只是她自己不同意,她说:'要我去给那些病鬼倒便壶,我才不干呢......,您瞧,公爵,她们这帮人就是这样的."他补充说.
聂赫留朵夫只要求让他进去探望,什么也没说.典狱长派一个看守带他去.聂赫留朵夫就跟着他走进一间空荡荡的女监探望室.
玛丝洛娃已经在那里.她从铁栅栏后面走出来,模样文静而羞怯.她走到聂赫留朵夫紧跟前,眼睛不看他,低声说:
"请您原谅我,德米特里.伊凡为奇,前天我的话......""可轮不到我来原谅您......"聂赫留朵夫想说,但没有说下去.
"不过您还是离开我的好."玛丝洛娃补充说,用可怕的目光斜睨了他一眼.聂赫留朵夫在她的眼睛里又看到了紧张而愤恨的神色.
"究竟为什么我得离开您呢?"
"就该这样."
"为什么就该这样?"
她又用自认为愤恨的目光瞅了瞅他.
"嗯,说实在的."她说."您还是离开我吧,我对您说的是实话.我受不了,您把您那套想法丢掉吧."她嘴唇哆嗦地说,接着沉默了一下."我这是实话.要不我宁可上吊."聂赫留朵夫觉得,她这样拒绝,表示她不仅因为他加于她的屈辱而恨他,不能饶恕他,也夹杂着一种美好而重要的因素.她这样心平气和地再次拒绝他,立刻消除了聂赫留朵夫心里的种种疑虑,他恢复了原先那种严肃.庄重和爱怜的心情.
"卡秋莎,我原先怎么说,现在还是怎么说."他特别认真地说."我求你同我结婚.要是你现在不愿意,那么,我继续跟着你,你被发送到哪里,我跟到哪里.""那是您的事.我没有别的话要说了."她说,嘴唇又哆嗦起来.
聂赫留朵夫觉得说不下去了,也不作声.
"我现在先到乡下去一下,然后上彼得堡."他终于镇定下来说."我将为您的事......为我们的事去奔走.上帝保佑,他们会撤销原判的.""不撤销也没有关系.我就算不为这事,也该为别的事受这个罪......"玛丝洛娃说,他看见她好不容易才忍住眼泪."那么,您看到明肖夫了吗?"她突然问,以此来掩盖自己的激动."他们没有犯罪,是吗?""我想是的.""那个老太婆可好了."她说.
聂赫留朵夫把从明肖夫那儿打听到的情况都告诉了她.他问她还需要什么,她回答说什么也不需要.
他们又沉默了.
"哦,至于医院的事."她突然用那斜睨的眼睛瞅了他一眼,说,"要是您要我去,那我就去.酒我也不再喝了......"聂赫留朵夫默默地瞧了瞧她在微笑的眼睛.
"那很好."他只能说出这样一句话来,说完就同她告别了.
"是啊,是啊,她简直换了一个人了."聂赫留朵夫想.他消除了原来的种种疑虑,产生了一种崭新的感觉,那就是相信爱的力量是不可战胜的.
玛丝洛娃同聂赫留朵夫见面以后,回到臭气熏天的牢房里,脱下囚袍,两手扶住膝盖,坐到铺板上.牢房里只有几个人:原籍弗拉基米尔省.带着婴儿的患痨病女人,明肖夫的老母亲,以及道口工和她的两个孩子.诵经士的女儿昨天诊断有精神病,被送进了医院.其余的女人都洗衣服去了.老太婆躺在铺上睡觉;牢房门开着,几个孩子都在走廊里玩.弗拉基米尔省女人手里抱着孩子,道口工拿着一只袜子,一面手指灵敏地不断编织着,走到玛丝洛娃跟前.
"嗯,怎么样,见到了?"她们问.
玛丝洛娃没有回答,坐在高高的铺上,晃动着两条够不到地的腿.
"你哭什么呀?"道口工说."千万别灰心.哎,卡秋莎!说吧!"她两手灵巧地编织着,说.
玛丝洛娃没有回答.
"她们都洗衣服去了.据说,今天来了一大批捐献物品.送来的东西可多了."弗拉基米尔省女人说.
"菲纳什卡!"道口工对着门外叫道."这淘气鬼不知跑到哪儿去了."她说着抽出一根针,把它插在线团和袜子里,来到走廊里.
这时候,走廊里传来一片脚步声和女人说话声.住在这里的女犯都光脚穿着棉鞋,走进牢房,人人手里拿着一个或两个白面包.费多霞马上走到玛丝洛娃跟前.
"怎么样,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吗?"费多霞,她那双明亮的浅蓝色眼睛亲切地瞧着玛丝洛娃,问"瞧,这是给我们当点心吃的."说着她把白面包放到架子上.
"怎么,是不是他变卦了,不想同你结婚了?"柯拉勃列娃问.
"不,他没有变卦,是我不愿意."玛丝洛娃说,"我就这样对他说了.""瞧你这个傻瓜!"柯拉勃列娃声音沙哑地说.
"是啊,既然不能住在一起,结婚还有什么意思呢?"费多霞说.
"那你的丈夫不是要跟你一块儿走吗?"道口工说.
"那有什么,我们是正式夫妻嘛."费多霞说."可他们,不能住在一起,那又何必结婚呢?""你自己才是傻瓜!'何必结婚?,要是他娶了她,就会让她过富日子了.""他说:'不论你被送到哪里,我都跟你到哪里.,"玛丝洛娃说:"他去就去,不去就不去.我可不求他.现在他到彼得堡去了.那边的大臣全是他的亲戚."她继续说,"不过我还是不需要他.""这个当然!"柯拉勃列娃忽然赞同说,一面理着她的袋子,显然在想别的事."咱们来点儿酒怎么样?""我不喝了."玛丝洛娃回答."你们喝吧."《复活(中)》〔俄〕列夫.托尔斯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