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五 章
一
彼得。彼特罗维奇以及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与杜涅奇卡作了那次决定他命运的解释以后,第二天的那个早晨对彼得。彼特罗维奇也起了使他头脑清醒的作用。昨天他还觉得那件事几乎是幻想的产物,虽然已既成事实,可仍然好像是不可能的,现在,尽管他感到极为不快,却不得不渐渐地把它看作木已成舟。无法挽回的事实了。受了伤害的自尊心好似一条毒蛇,整夜在咬噬着他的心。彼得。彼特罗维奇一起床,立刻照了照镜子。但他担心,一夜之间是不是会害了黄疸病?然而暂时还没出什么问题,彼得。彼特罗维奇看了看自己轮廓优美。白皙,最近稍有点儿发胖的脸,有一会儿满怀信心,感到宽慰,相信一定能在别的什么地方另找一个未婚妻,大概,还会找到一个更好的;可是他立刻清醒了过来,坚决地往一边吐了口唾沫,这使得与他同住一间房间的年轻朋友安德烈。谢苗诺维奇。列别贾特尼科夫脸上立刻露出了无声的。然而是讥讽的微笑。彼得。彼特罗维奇看到了这个微笑,心里立刻认为,他的年轻朋友这样笑是很不对的。最近他已经发现这个年轻朋友有很多不对劲的地方。他突然明白了,昨天不该把那件事的结果告诉安德烈。谢苗诺维奇,这样一想,心里倍加恼怒。这是他昨天一时冲动,太不善于控制自己的情绪,太容易动怒而犯下的第二个错误……随后,好像故意为难似的,这天早晨又接二连三地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就连他在参政院里为之多方奔走的那个案件,等待着他的也似乎是败诉。特别惹他生气的是他的房东,他为了不久即将结婚向这个人租了一套房子,还自己花钱装修了一番;这个房东,这个发了财的德国工匠,无论如何也不同意废除刚刚签订的租约,要求按写进租约的条款,支付全部违约金,尽管彼得。彼特罗维奇交还给他的房子差不多是重新装修过的。家具店的情况也完全一样,虽然定购的家具还没有搬到住宅里去,却无论如何也不肯退还一个卢布的定金。“我可不会为了家具而特意结婚!”彼得。彼特罗维奇咬牙切齿地暗暗地想道,同时那个显然已经无望的希望又在他脑子里忽然一闪:“难道这一切真的已经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结束了吗?难道不能再试一试吗?”一想到杜涅奇卡,再一次诱人地刺痛了他的心。这时他心中痛苦极了,当然,如果现在只要他希望让拉斯科利尼科夫死于非命,就能把他置于死地,那么彼得。彼特罗维奇一定会立刻表示这样的愿望
除此以外,我的错误还在于,我压根儿就没给过她们钱,“他边想,边闷闷不乐地走回列别贾特尼科夫的那间小屋去,”见鬼,我为什么这样吝啬?这甚至毫无益处!我想对待她们先苛刻一些,让她们把我看作神明,可她们竟然这样!……呸!……不,如果在这段时间里,打个比方吧,给她们一千五百卢布,在克诺普公司和英国商店里置办些嫁妆,买些礼物,各式各样的首饰,化妆品。光玉髓,衣料,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那么事情就会好一些……我们的关系也就牢靠一些了!现在她们也就不那么容易拒绝我了!她们就是这样一种人,如果拒绝的话,一定认为有义务把礼物和钱都退还给我;可是要退还是很难的,而且也舍不得!良心也会感到忐忑不安,心里会想:怎么,就这样突然把一个直到现在如此慷慨。相当客气的人赶走吗?……嗯哼!我失算了!“彼得。彼特罗维奇又一次咬牙切齿,立刻骂自己是傻瓜……这当然是暗自责骂
得出这样的结论以后,每次他回到家里,比出去的时候更加恼怒。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屋里准备酬客宴的情况在某种程度上引起了他的好奇心。还在昨天他就听说要办酬客宴了;甚至记起,好像也邀请了他;但是由于自己有一大堆麻烦事,别的事情他都没去注意。他赶紧去向利佩韦赫泽尔太太打听;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不在家(现在她在墓地上),利佩韦赫泽尔太太正在摆开的桌子旁边张罗着;他得知,酬客宴将会办得十分隆重,几乎一切房客都受到了邀请,就连和死者不认识的人也不例外,甚至连安德烈。谢苗诺维奇。列别贾特尼科夫也受到了邀请,尽管以前他和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争吵过。最后,还有他,彼得。彼特罗维奇,不但被邀请了,而且甚至是急不可耐地等待着他,因为他几乎是所有房客中一位最重要的客人。阿玛莉娅。伊万诺夫娜本人也受到十分尊敬的邀请,尽管以前曾经有过许多不愉快的事情;因此现在她在料理一切,忙着张罗,几乎觉得这是一种享乐,而且,她虽然穿着一身丧服,可全都是崭新的绸衣,打扮得既漂亮,又阔气,并为此感到自豪。这些消息和事实使彼得。彼特罗维奇产生了某种想法,于是他回到自己屋里,也就是回到了安德烈。谢苗诺维奇。列别贾特尼科夫的屋里,不知在想什么心事。问题在于,他也得知,邀请的客人当中包括拉斯科利尼科夫有内
不知为什么,安德烈。谢苗诺维奇整整一早上一直坐在家里。彼得。彼特罗维奇与这位先生建立了某种奇怪的。但在某种程度上也是相当自然的关系:几乎从一住到这儿来的那天起,彼得。彼特罗维奇就打心眼里瞧不起他,恨他,而且恨得简直太过分了,可是同时又好像有点儿怕他。彼得。彼特罗维奇一来到彼得堡就住到他这里,并不单单是由于吝啬,想省几个钱,虽说这几乎是主要原因,不过还有另外的原因。还在外省的时候,他就听别人说,这个由他抚养成人的安德烈。谢苗诺维奇,现在是最进步的青年之一,甚至是一个在某些他很感兴趣的。神话般的小团体里起重要作用的人物。这使彼得。彼特罗维奇感到非常惊讶。这些无所不知。十分强大。蔑视和揭露一切人的小团体,早就使彼得。彼特罗维奇感到恐惧了,这是一种特殊的恐惧,不过,也完全是一种模模糊糊的恐惧。当然,在外省的时候,对这类事情他不可能形成哪怕是大致符合实际情况的概念。他像大家一样,听说有这么一些进步分子,揭发者,虚无主义者,以及诸如此类的人,在彼得堡,这种人特别多,不过和许多人一样,他也把这些名称的涵义和性质夸大和歪曲到了荒谬的程度。已经有好几年了,他最怕的就是揭发,这是使他经常感到过分惶恐不安的最主要的原因,特别是在他梦想把自己的活动转移到彼得堡来的时候。在这方面,他是所谓受过惊吓的,就像小孩子有时受了惊吓一样。廿年前,他在外省刚刚开始创业的时候,就遇到过两起无情揭发的事件,所揭发的都是省里相当有威望的大人物,而在他们被揭发以前,他一直把他们当作自己的靠山。一次揭发的结果,是被揭发者特别丢脸,另一次的结果,几乎是引起很大的麻烦。这就是彼得。彼特罗维奇一到彼得堡,决定立刻摸清情况的原因,如有这个必要,他就要抢先一步,讨好”我们的年轻一代“,以防万一。在这方面,他把希望寄托在安德烈。谢苗诺维奇的身上,而且,打个比方说,他去探望拉斯科利尼科夫的时候,就已经学会勉强重复那些众所周知的。别人的意见了
当然,不久他就看出来了,安德烈。谢苗诺维奇是个极其庸俗。有点儿傻头傻脑的人。但这丝毫没有打消彼得。彼特罗维奇的顾虑,也没有使他受到鼓舞。即便他相信,所有进步分子都是这样的傻瓜,他的不安也不会消失。说实在的,对这些学说。思想和制度(安德烈。谢苗诺维奇正是用这些东西猛烈地责难他)他丝毫也不关心。他有自己的目的。他只需要尽快。立刻弄清:这儿发生过什么事情,是如何发生的?这些人有势力,还是没有势力?如果他着手做某一件事,他们是揭发他呢,还是不揭发他?如果揭发,那么是为什么揭发,现在到底是要揭发些什么?不仅如此,而且要弄清:如果他们当真有这个能耐的话,是否应该设法博得他们的好感,而且立刻稍微欺骗他们一下?该不该这样做?譬如说,能不能通过他们使自己的事业进展得更顺利一些?总之,他面前有成百上千的问题
这个安德烈。谢苗诺维奇是个害淋巴结核体质虚弱的人,个子矮小,在某处任职,一头淡黄色的头发,颜色淡得出奇,留着肉饼状的连鬓胡子,并为这胡子感到非常自豪。此外,他几乎经常害眼病。他的心肠相当软,可是说话却自以为是,有时甚而至于极端傲慢,……如果与他的体形相对照,这几乎总是显得十分可笑。不过,若是阿玛莉娅。伊万诺夫娜这儿,他却被看作相当受尊敬的房客中的一个,也就是说,他不酗酒,而且按时缴房租。尽管有这些优点,安德烈。谢苗诺维奇却当真有点儿傻里傻气。他赞成进步思想,加入”我们的年轻一代“,……这是因为年轻人的热情。这是那些多得不可计数的形形色色的庸人,思想极其幼稚。对什么都是一知半解,但又刚愎自用的人们当中的一个,他们转眼之间一定会附和最时髦的流行思想,为的是立刻把它庸俗化,为的是把他们有时的确是以最真诚的方式为之效力的一切东西漫画化
然而,列别贾特尼科夫虽然心地十分善良,但在某种程度上也开始对和他同住的这个人,也就是他从前的监护人彼得。彼特罗维奇,感到简直忍无可忍了。所以会发生这种情况,从双方来说,都有点儿偶然,不过却是相互的。不管安德烈。谢苗诺维奇多么单纯而又轻信,可还是开始渐渐看出,彼得。彼特罗维奇在欺骗他,而且打心眼里瞧不起他,看出,”这不完全是他想象中的那个人“.他曾试图向他讲述傅立叶的体系和达尔文的学说,但是彼得。彼特罗维奇,特别是近来,不知为什么,听他讲述的时候,已经带着明显的讥讽神情,而最近,他甚至骂起人来了。关键在于,他本能地开始看透了,列别贾特尼科夫不仅是个庸俗和有点儿傻气的人,而且也许还是个撒谎的家伙,就是在他自己那个小团体里,也没有建立任何比较重要的关系,而只不过是听到过一些几经转述的东西;不仅如此:也许就连他该做的宣传工作,他也不甚了了,因为他太糊涂,怎么能做什么揭发者呢!顺带说一声,在这一个半星期里,彼得。彼特罗维奇很乐于接受(特别是最初)安德烈。谢苗诺维奇的甚至是非常奇怪的赞扬,也就是,譬如说吧,如果安德烈。谢苗诺维奇说,他打算赞助不久即将在小市民街某处成立的新”公社“;或,打个比方说,认为如果杜涅奇卡在婚后头一个月就想找一个情夫,他也不会干涉;或者,说他不会让自己未来的孩子们受洗礼,等等,等等,对这一类的赞扬,他不是不予否认,而是一言不发。对别人加在他身上的这样一些优点,以自己的习惯,彼得。彼特罗维奇都不予否认,甚至容许人家这样赞扬他,……不管是什么赞扬,他听着都感到有点飘飘然
由于某些原因,彼得。彼特罗维奇今天早上把一些五厘债券换成了现钞,现在正坐在桌边点一叠叠钞票和连号的公债券。差不多经常没有钱的安德烈。谢苗诺维奇在屋里走来走去,装出对这些钱不感兴趣。甚至鄙视的样子。彼得。彼特罗维奇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譬如说吧,安德烈。谢苗诺捂真的会对这么多的钱毫无兴趣;安德烈。谢苗诺维奇也苦恼地想,难道彼得。彼特罗维奇也许真的会认为,他的漠然态度是故意装出来的,而且,大概还很高兴有这样一个机会,用摆在桌子上的这一叠叠钞票来刺激和撩拨自己这位年轻的朋友,提醒提醒他,让他记住自己是个微不足道的人,仿佛他们之间存在着真正的差别
这一次他发觉他异乎寻常地容易激动和心不在焉,显然他,安德烈。谢苗诺维奇又在他面前谈起自己感兴趣的话题,说什么就要成立一个特殊的新”公社“,还对此大加发挥。彼得。彼特罗维奇正在打算盘,在盘算间歇里,他不时提出简短的反驳,发表自己的看法,而且流露出十分明显。故意无礼嘲讽的讥笑神情。但是”富有人情味“的安德烈。谢苗诺维奇把彼得。彼特罗维奇的情绪归咎于他昨天与杜涅奇卡的决裂,并热切地想要尽快讨论一下这个话题,关于这个进步的。宣传性的话题,他是有话可谈的,这可能会给他这位尊敬的朋友带来安慰,而且”无疑“一定会对他今后提高觉悟有所裨益
这个……寡妇家在办什么酬客宴啊?”彼得。彼特罗维奇问,在安德烈。谢苗诺维奇正谈到最有意思的地方的时候,忽然打断了他的话
好像您还不知道似的;昨天我不是跟您谈起过这个话题,还对所有这些仪式发表了自己的意见……对了,她不是也请了您吗,我听见的。昨天您还和她说过话呢
我怎么也没想到,这个一贫如洗的傻女人会把从另一个傻瓜……拉斯科利尼科夫那里得来的钱,全都花在酬客宴上。刚才从那儿经过的时候,我甚至感到惊讶:那儿准备得多丰盛啊,还有酒呢!……还叫了几个人来……鬼知道是怎么回事!“彼得。彼特罗维奇接着说下去,详细地询问着,好像怀着什么目的,故意把话题转到这上面去。”怎么?您说,也邀请了我吗?“他突然抬起头来,补上一句,”什么时候邀请的?我记不得了。不过,我是不会去的。我去那里干什么?昨天我只不过是顺便告诉她,作为一个官吏的贫寒的遣孀,她有可能得到他一年的薪俸,作为一次性的补助。她是不是为了这个原因才邀请我呢?嘿—嘿
我也不太想去,“列别贾特尼科夫说
那还用说!亲手打过嘛。您问心有愧啊,这是可以理解的,嘿……嘿……嘿
谁打过?打过谁?”列别贾特尼科夫突然惊慌起来,甚而至于脸红了
就是您嘛,您打了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大约是在一个月前,是吧!要知道,我已经听说了,昨天……原来这就是您的信念!……妇女问题处理得也不好嘛。嘿……嘿……嘿
彼得。彼特罗维奇好像得到了安慰,然后又啪啪地打起算盘来
这都是胡说和诽谤!“列别贾特尼科夫羞得面红耳赤,他总是害怕别人提起这件事,”事情完全不是这样!这是另一回事……您听到的不符合实际;这是造谣!当时我不过是自卫。是她首先张牙舞爪地向我扑了过来……把我的鬓胡子全拔光了……我认为,人人都可以自卫,而且我决不允许任何人对我使用暴力……这是原则。因为这差不多就是专横霸道。我该怎么办呢,就这样在她面前站着吗?我只不过是推开了她
嘿……嘿……嘿!“卢任继续恶意地讥笑
您想惹我发火,是因为你自己让人给惹恼了,心里有气……而这是胡说八道,和妇女问题完全。完全无关!您理解得不对;我甚至认为,如果假定妇女在各方面,就连体力上也和男人一样(已经有人坚决这样主张了),如此可见,在这方面也应该是平等的。当然,后来我考虑,其实根本就不应该有这样的问题,因为打架是不应该的,在未来的社会里,打架这种事是不可思议的……在打架中寻求平等,当然是奇怪的。我并不是那么愚蠢……不过打架还是常有的事,……也就是说,以后不会有了,可是现在还有……呸!见鬼!和您说话,会把人搞得糊里糊涂!我不去参加酬客宴,倒不是因为有过这么一件不愉快的事。我不去,只不过是按原则办事,不助长像酬客宴这样的陋习,就是这么回事!不过,也可以去看看,只不过是为了嘲笑它……不过可惜,神甫不会来。不然我一定要去
也即是说,坐在人家的酒席筵前,却蔑视它,同样也蔑视那些请您的人。是不是这样
压根儿就不是蔑视,而是抗议。我抱着有益的目的。我可以间接促进觉悟的提高,并作些宣传。人人都应该提高觉悟,因进行宣传,也许,宣传得越激烈越好。我可以传播思想,播下种子……由这粒种子里就会长出果实来。我怎么会侮辱他们呢?一开始他们是会见怪的,可是以后就会明白,我给他们带来了好处。您瞧,我们的杰列比耶娃曾经受人指责(现在她在公社里),因为她从家里出走……委身于一个男人的时候,给父母写了一封长信,说她不愿生活在成见之中,不按宗教仪式结婚,就和人同居,似乎她这样对待父母,是太粗暴了,认为她本应怜惜他们,写得委婉一些。照我看,这全都是胡说八道,根本不需要委婉些,事实正好,这儿需要的是抗议。瓦莲茨跟丈夫在一起过了七年,丢下了两个孩子,写了封信,和丈夫一刀两断了,信上说:’我认识到,和您在一起我不会幸福。您欺骗了我,向我隐瞒,通过公社这形式,还存在另一种社会制度,为了这件事,我永远不会原谅您。不久前我从一个慷慨的人那里知道了这一切,已经委身于他,要和他一同创办公社。我直截了当地告诉您,所以我认为,欺骗您是不正直的。您爱怎么过就怎么过吧。不要对我回去存什么希望,您已经太迟了。祝您幸福。,这一类的信就该像这样写才对
这个杰列比耶娃,不就是您跟我说过,已经是第三次自由结婚的那个人吗
如果认真的说,总共只有两次!即使是第四次,即使是第十五次,那也算不了什么!如果说我处于何时为我的父母已经去世而感到遗憾的话,那么当然就是现在了。我甚至幻想过好多次,如果他们还健在的话,我准会因自己的抗议让他们感到万分痛苦!我会故意让他们感到为难……这就是‘离开家庭独立生活的人,呸!我一定要让他们瞧瞧!我要让他们大吃一惊!真的,可惜我一个亲人也没有
为了让他们大吃一惊吗!嘿—嘿!好吧,您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悉听尊便,”彼得。彼特罗维奇打断了他的话,“不过请您告诉我,您认识死者的这个女儿,不是吗,就是那个极其瘦弱的姑娘!人们对她的议论全都是真的,是吗
这有什么呢?照我看,也就是根据我个人的看法,这是女人的最正常的状态。为什么不是呢?也就是说distinguons。在现在这个社会里,这当然不完全正常,因为是被迫的,而在未来的社会里,却是完全正常的,因为那是自由的。就是现在,她也有权利如此做,因为她受过苦,而这就是她的基金,也可以说是资本,她有充分权利支配的资本。当然,在未来的社会里,基金就不需要了;但是她的作用将会用另一种方式表现出来,将受到合乎罗辑而且是合理的制约。至于对于索菲娅。谢苗诺芙娜本人,目前,我把她的行动看作对社会制度坚决而又具体的抗议,并为此深深地尊敬她;就连看着她也觉得高兴异常
可人家告诉我,是您逼着她从这儿搬出去的
列别贾特尼科夫立即勃然大怒
这又是谣言!”他高声叫嚷,“根本,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完全不是这样!这全都是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当时冤枉我,因为她什么也不懂!我根本没有俟机接近索菲娅。谢苗诺芙娜,想要获得什么好处!我只不过是想把她的觉悟提高,完全是无私的,竭力激发她的反抗精神……我需要的只是反抗,而且索菲娅。谢苗诺芙娜本人也已经不能再住在这幢房子里了
那您是不是叫她去参加公社呢
您总是讥笑我,可是笑得很不恰当,请允许我向您指出这一点来。您什么也不懂!公社里没有这样的角色。之所以要成立公社,是为了让社会上不再有这种角色。在公社里,这样的角色将完全改变他现在的性质,在这些地方,这是愚蠢的,在那些地方,却是聪明的,在这里,在现在的环境里,这是不正常的,在那里就变得完全正常了。一切取决于人是处于什么样的情况下和在什么样的环境里。一切取决于环境,人本身却变得微不足道。我和索菲娅。谢苗诺芙娜现在也是和睦相处,这足以向您证明,她从来也没把我当作敌人,从来也没把我当作欺侮她的人。我想起来了!现在我竭力劝她参加公社,不过这个公社完全,完全是建立在不同的基础上!您干吗发笑!我们想建立自己的公社,一种特殊的公社,不过基础比以前的更为广泛。我们比我们的信念更前进了一步。我们否定得更多了!如果杜勃罗留波夫从棺材里站出来,我定要和他争论一番。我一定会在争论中驳倒别林斯基!目前我在继续提高索菲娅。谢苗诺芙娜的觉悟,这是一个天性非常优美。非常美好的姑娘
哈哈,于是您就利用这个十分优美的天性,是吗?嘿……嘿
不,不!啊!不!恰恰相反
哼,可不是恰恰相反吗!嘿—嘿—嘿!瞧您说的
请您相信!我何必要在您面前隐瞒呢,请您说说看!而且恰恰相反,就连我自己也觉得这很奇怪: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她显得胆怯和格外纯洁,而且很不好意思
于是您,当然啦,就提高她的觉悟……嘿……嘿!证明给她看,这些羞耻心什么的全都是胡说八道
根本不是!根本不是!噢,您对觉悟这个词的理解是多么粗野,甚至是多么愚蠢啊……请您原谅!您什—么也不懂!噢,天哪,您还多么……不成熟啊!当我们在寻求妇女的自由,可您心里只在转那个念头……完全避而不谈贞洁和女性的羞耻心问题,也就和避而不谈本身毫无用处,甚至是属于偏见的事物一样,但与此同时,我完全。完全同意,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她可以保持自己的贞操,因为在这个问题上……她有她的权利,她的意志。当然啦,如果她自己对我说:’我想占有你,我会认为那是我巨大的成功,因为我很喜欢这个姑娘;但至于现在,至少是现在,当然啦,从来没有任何人比我待她更尊敬她,更有礼貌,从来没有任何人比我更尊重她的人格……我等待着,并抱有希望……仅此而已
您最好送给她点儿什么东西。我敢打赌,对于这一点您可没想到过
您什—么也不懂,我已经对您说过了!当然啦,她的处境是这样的,不过这儿有另一个问题!完全不同的另一个问题!您简直是蔑视她。您看到了一件误认为理应受到蔑视的事实,于是就拒绝用人道主义的观点来看待这个人了。您还不知道呢,这个人的天性是多么美!我仅仅是非常遗憾,不知为什么,最近她完全不再看我借给她的书,也不再来跟我借书了。可从前她常来借书。虽然她正以自己的全部毅力和决心进行反抗,……她已证明过一次,自己确实有这样的毅力和决心,……可她似乎还是缺少自主精神,也可以说是独立精神,否定得还不够彻底,还没能完全摆脱某些偏见和……糊涂观念,这也是让人感到遗憾的。虽然如此,对某些问题她却理解得十分透彻。譬如说,对吻手的问题,她就理解得十分正确,也就是说,如果男人吻女人的手,那就是男人以不平等的态度来侮辱女性。我们那儿讨论过这个问题,我马上就向她转述了我们的看法。关于法国工人联合会的事,她也很注意地听着。现在我正在给她讲在未来社会里可以自由进入别人房子里的问题
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最近正在讨论的一个问题:公社的一个成员有没有进入另一成员房子里去的权利,去一个男人或一个女人那里,而且是在任何时候……嗯,问题已解决了:有权利
嗯,如果他或者她这时候正在大小便呢,嘿……嘿
安德烈。谢苗诺维奇甚至有些生气了
您总是提这样的事,总是提这些该死的‘大小便,!”他憎恨地高声叫喊道,“唉,多么气愤,多么懊悔,在讲制度的时候,竟而至于过早地跟您提起这些该死的大小便来了!见鬼!对于所有像您这样的人,这是一个障碍,最糟糕的是……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就嘲笑别人!就好像他们完全正确似的!就好像他们有什么可以感到自豪似的!呸!我有许多次坚决主张,对于那新参加的人,一定得在最后,等到他对制度深信不疑,已是一个具有高度觉悟而且有明确目的的人的时候,才能跟他们谈这个问题。请您说说看,即使是在污水坑里,你能找到如此可耻和卑鄙的东西吗?不管是多脏的污水坑,我都愿意头一个去消除它!这甚至谈不到什么自我牺牲!这仅仅是工作,高尚的。对社会有益的活动,这种活动的价值不亚于任何其他活动,甚至,譬如说吧,比什么拉斐尔和普希金的活动还要崇高得多,因它更为有益
而且更为高尚,更为高尚,……嘿……嘿
更为高尚是什么意思?我不理解这类用语有何意义,就判断人类的活动来说。’更高尚,‘更慷慨,……这全都是胡说八道,毫无道理,是我予以否定的。带有偏见的陈词滥调!凡是对人类有益的,也就是高尚的!我只理解一个词:有益的!您爱笑,那你就嘿嘿地笑吧,不过事实如此
彼得。彼特罗维奇起劲地笑着。他已经数完了钱,把钱藏起来了。不过有一部分钱不知为什么还留在桌子上。这个”污水坑的问题“已经有好几次都成为彼得。彼特罗维奇和他这位年轻朋友关系破裂与不和的原因了,尽管这个问题本身是庸俗的。愚蠢的是,安德烈。谢苗诺维奇真的生气了。卢任说这些话却是为了消愁解闷,而现在,他特别想惹列别贾特尼科夫发火
这是因为您昨天遭到了挫折,所以才这么恶毒,总是在找碴儿,”列别贾特尼科夫脱口而出,一般说来,虽然既有“独立精神”,又有“反抗精神”,可不知为什么总不敢反驳彼得。彼特罗维奇,而且一般说,对他还一直保持着某种已经习以为常的,从前那些年的尊敬态度
您最好还是说说,“彼得。彼特罗维奇傲慢而又遗憾地打断了他的话,”您是不是可以……或者不如说:您和刚才谈到的那个年轻女郎是不是当真十分亲密,是不是亲密到如此程度,可以现在,就是目前,请她来这儿,到这间房子里来一下?好像他们都已经从墓地回来了……我已听到了一阵脚步声……我需要见见她,见见这个女人
您为什么要见她?“列别贾特尼科夫惊奇地问道
就是如此,需要。今天或者明天,我就要从这儿搬走了,所以想要通知她……不过在我和她谈话的时候,请您留在这儿。这样甚至会更好些。要不,您大概,天知道您会想些什么
我根本什么也不会想……我不过这么问问,如果您找她有正经事,要叫她来,没有什么比这更容易了。我这就去。请您相信,我决不会妨碍你们
真的,刚过了五分钟,列别贾特尼科夫就带着索尼娅回来了。她十分惊讶地走了进来,跟往常一样,有点儿胆怯。在类似的情况下她总是胆怯,她很怕见生人,怕跟不认识的人交往,从前,从儿时起她就害怕,现在就更不用说什么了……彼得。彼特罗维奇接待她时,”态度和蔼,相当客气“,不过有点儿快活。亲昵的意味,然而照彼得。彼特罗维奇看,像他这样一个受人尊敬和上了年纪的人,对待一个这么年轻,而且在某种意义上很有意思的女人,这种态度是十分得体的。他急急忙忙”鼓励“她,让她坐到桌旁,自己的对面。索尼娅坐下来,朝四下里看了看,……看了看列别贾特尼科夫,看了看放在桌子上的钱,然后忽然又看了看彼得。彼特罗维奇,目光就再没有从他身上挪开,好像全神贯注地盯住了他。列别贾特尼科夫本来已经往门口走去。彼得。彼特罗维奇站起来,示意让索尼娅继续坐着,在门口一下子拦住了列别贾特尼科夫
这个拉斯科利尼科夫在那儿吗?他来了吗?”他悄悄地问列别贾特尼科夫道
拉斯科利尼科夫?在那里。怎么样?是啊,是在那里……他刚进去,刚才我看到了……那又怎样呢
好吧,那么我特意和你们待在一起,请您留在这里,不要让我和这位……少女单独待在一起。事情嘛,是件无关重要的小事,可是天知道别人会说什么。我不想让拉斯科利尼科夫在那儿跟人说……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啊,我懂,我懂!“列别贾特尼科夫突然领会了,”对,您有理由……当然,根据我个人的信念,我认为您的担心太过分了,不过,您还是有道理的。那好吧,我就留下来吧。我站到这儿窗子前面,不会妨碍你们的……照我看,您有理由的
彼得。彼特罗维奇又回到沙发前,竟自在索尼娅对面坐下,留神看了看她,突然作出一副异常庄重。甚至是严肃的样子,那意思就是说:“您可别想到那方面去,女士。”索尼娅这时完全不知所措了
索菲娅。谢苗诺芙娜,首先请代我向尊敬的令堂表示歉意……好像,是这样吧?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是您的继母吧?“彼得。彼特罗维奇态度十分庄重,但是又相当和蔼地说。看来,他怀着最友好的意愿
是这样,是这样的;她是我的继母,”索尼娅胆怯地急急忙忙回答
嗯,那么请您向她转达我的歉意,因为不能由我作主,我不能到府上去吃煎饼了……也就是不能去赴酬客宴了,尽管令堂好意邀请了我
好的,我去说,这就去,“索涅奇卡急忙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我还没说完呢,”彼得。彼特罗维奇留住了她,因为她这么天真可爱,又不懂礼貌,微微一笑,“索菲娅。谢苗诺芙娜,如果您认为,为了这样一件仅仅与我个人有关的小事,就麻烦您,请一位像您这样的女孩子到我这里来,那您就太不了解我了。我还有其它的目的
索尼娅又急忙坐下了。还没从桌子上拿走的那些钞票,有二十五卢布一张的,也有一百卢布一张的,又闯入她的眼帘,她赶快把脸转过去,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彼得。彼特罗维奇,她突然觉得,特别是她,看别人的钱是很不恰当的。她本来把目光转向彼得。彼特罗维奇用左手拿着的金色长柄眼镜,但与此同时也看到了戴在这只手中指上的戒指,那戒指非常大,看样子沉甸甸的,镶着一块黄色的宝石,真漂亮极了,……但是她又突然把目光从戒指上挪开了,不知往哪里看才好,最后只好又凝神盯着彼得。彼特罗维奇的眼睛。他比刚才更庄重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接着说
昨天我有机会顺便和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说了两句话,只说了两句话,就足以了解到,目前她正处于一种……反常的状态,如果可以如此说的话
是的……是反常的,”索尼娅急忙附和说
或者说得简单明白一些,就是她有病
是的,简单明白,……她是有病
的确如此!所以,出于人道感和……和……和,可以这么说吧,和恻隐之心,由于预见到她不可避免的不幸命运,我想做点儿对她有益的事情。如此看来,这个极端贫困的家庭现在只能完全依靠您一个人了
请问,“索尼娅突然站了起来,”昨天您不是跟她讲过,她有可能得到一笔抚恤金吗?因为她昨天就对我说过,您已经着手为她奔走,设法给她领取抚恤金了。这是真的吗
绝对不是,就某方面来说,这简直是荒唐的。我只是暗示,作为一个在任职期间亡故的官吏的遗孀,有可能得到临时补助,……这还得有门路才行,……然而,已故的令尊好像不仅服务尚未期满,而且最近期间甚至完全没有任职。总而言之,即使有希望,希望也很渺茫,因为在这种情况下,而实际上没有任何享受补助的权利,恰恰相反……可她已经想领怃恤金了,嘿……嘿……嘿!这位太太想到哪里去了
是的,她是想领抚恤金……由于她轻信,心地善良,但是由于心肠太好,什么她都相信,而且……而且……而且……她头脑不大……这个……是的……请原谅,“索尼娅说,就要站起来走
十分抱歉,您还没听完我的话呢
是的,是没听完。”索尼娅喃喃地说
那么,您坐啊
索尼娅很不好意思地又坐下来,这已是第三次了
看到她这样的处境,还带着几个可怜的孩子,正如我已经说过的,我有心聊尽绵薄,做点儿对她有益的事情,也就是所谓量力而为,仅此而已。打个比方说,可以为她募捐筹款,或者,可以这么说吧,办一次抽彩……或者诸如此类的事情,……在类似的情况下,亲友们,即使是外人,总之,凡是愿意帮忙的人,往往都是这么做。这就是我要告诉您的。而这是可能的
是的,好的……就因为这,愿上帝保佑您……“索尼娅凝望着彼得。彼特罗维奇,含糊不清地低声说
这是可能的,不过……这个我们以后再……换句话,今天我们就可以开始。晚上我们再见见面,商量一下,可以这么说吧,为这事打下基础。请您七点来钟的时候再来找我一趟。我希望,安德烈。谢苗诺维奇也参加……不过……这儿有个情况,得事先详详细细地说说清楚。正是为了这件事,我才惊动您,索菲娅。谢苗诺芙娜,请您到我这里来。具体地说,我的意见是,不能把钱交给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钱到了她手里也是危险的;今天的酬客宴就是证明。连都没有明天吃的东西,可以说连一块面包皮都没有……嗯,什么都没有,连鞋子都没有,今天却买了牙买加糖酒,甚至好像还买了马德拉酒和……和……和咖啡。从那儿经过的时候,我看到了。明天却又把全部生活重担都压到您的身上,直到最后一片面包,都得靠您;这是毫无道理的。因此,募捐的时候,照我个人的看法,关于钱的情况应该瞒着,可以这样说吧,不幸的寡妇,而只有,打个比方说,只有您一个人知道。我说得对吗
我不知道。她只是今天才这样……一辈子就只有这一次……她很想办酬客宴,请大家来,悼念……她很懂事。不过,就照您的意思办好了,我非常,非常,我会非常……他们大家也会感谢您……上帝会保佑您的……孤儿们也
索尼娅没有说完,突然就哭起来了
的确如此。嗯,那么请您记住,现在,为了亲人们的利益,作为开端,请接受我个人力所能及的一点儿心意。我非常。非常希望,千万不要提起我的名字。您瞧……您可以这么说吧,因为我自己也有需要操心的事,再多,我就无能为力了
说着,彼得。彼特罗维奇细心地把一张摺着的十卢布的钞票打开了,递给索尼娅。索尼娅接过了钱,脸刷地一下子红了,很快站起来,含糊不清地说了句什么,赶紧告辞。彼得。彼特罗维奇洋洋得意地把她送到门口。她终于从屋里跑了出去,疲惫不堪,心情激动,回到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那里,感到非常不安
在这场戏演出的全部时间里,安德烈。谢苗诺维奇一会儿站在窗前,一会儿在屋里走来走去,不愿打断他们的谈话;等索尼娅走后,他突然走到彼得。彼特罗维奇面前,郑重其事地向他伸出手去
我什么都看见了,什么都听到了,”他说,特别强调最后三个字,“这是高尚的,也就是,我想说,这是人道主义的!您不愿让别人感谢您,这我看见了!虽说,我得承认,按原则来讲,我不能赞同个人的慈善行为,因为它不仅不能彻底根除罪恶,反而会助长罪恶,但是我不能不承认,很高兴看到您的行为,……是的,是的,对这件事,我很喜欢
嗳,这全都是胡扯!”彼得。彼特罗维奇含糊不清地说,心情有些激动,但是不知为什么细细地打量着列别贾特尼科夫
不,不是胡扯!一个像您这样,为昨天的事感到烦恼。受了很大委屈的人,而且同时还能关心别人的不幸,……一个这样的人,……虽然他的行为是犯了一个社会性的错误,……但是……还是应该受到尊敬的!我甚至没料到您会这样做,彼得。彼特罗维奇,更何况,特别是根据您的见解来看,噢!您的见解还在妨碍您,非常妨碍!譬如说吧,昨天的挫折让您多么激动啊,“好心的安德烈。谢苗诺维奇感叹地说,又对彼得。彼特罗维奇产生了加倍的好感,”对于这门亲事,这个合法婚姻对您可有什么,有什么用处呢,最高尚。最亲爱的彼得。彼特罗维奇?您为什么一定要让婚姻合法?好,您要打我,那就打吧,不过我很高兴,为您没受婚姻约束,为这门亲事没成感到高兴,为了对于人类来说您还没有完全毁灭,我感到高兴……您要知道,我把心里的话全说出来了
我为了不想在你们那种婚姻中戴绿帽子,不愿繁衍别人的孩子,这全是我需要合法婚姻的原因,“因为总得回答几句什么,卢任才这样说。他心里正在想着什么,陷入沉思
孩子吗?您提到了孩子吗?”安德烈。谢苗诺维奇像一匹听到了军号声的战马,浑身都颤动了一下,“孩子是一个社会问题,而且是头等重要的问题,这我同意;不过孩子问题必须按另一种方式来解决。有些人像否定一切含有家庭意义的迹象一样,也完全否定了孩子。关于孩子的问题,我们以后再谈,现在先来说说绿帽子!我坦白地对您说,对这个问题,我不在行。这是丑恶的。骠骑兵式的。普希金的用语,在未来的辞典中,这样的用语甚至是不可思议的!况且绿帽子是什么呢?多么荒谬的见解!绿帽子是什么样的?为什么是绿帽子?多么荒诞!而事实恰恰相反,在自由结合中,就不会有什么绿帽子了!绿帽子,这只是一切合法婚姻的自然结果,可以这么说吧,是对合法婚姻的改正,是对它的抗议,因此在这个意义上来说,甚至丝毫不含有侮辱性的意思……如果我在什么时候……做出这种荒唐事来,……合法地结了婚,那么我甚至会为您所诅咒的绿帽子感到高兴;那时候我会对我的妻子说:’我的朋友,在这以前我只是爱你,但是现在我却尊敬你,因为你敢反抗!,您在笑?这是因为您不能摆脱偏见!见鬼,我理解,合法结婚而又受了欺骗,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感到不快,可这是卑鄙事实的卑鄙后果,双方同样都受到了侮辱。当大家自由结合,绿帽子公开戴在头上的时候,绿帽子也就不存在了,变得不可思议了,就连绿帽子这个名称也完全消失了。恰恰相反,您的妻子只不过是向您证明,她是如何如何地尊敬您,认为您不会反对她的幸福,而且觉悟那么高,不会为了她有了新丈夫而向她报复。见鬼,有时我梦想,如果让我嫁了人,呸!如果我结了婚(合法结婚也罢,自由结婚也罢,反正一样),我就会自己给我妻子带一个情人来,如果她自己好久还没找到的话。‘我的朋友,我会这样对她说,’我爱你,但是也希望你尊敬我,……你看,我给你带来了!,我说得对吗
彼得。彼特罗维奇听着,在嘿嘿地笑,不过并没有特别的兴致。他甚至并没有怎么听。他在考虑什么别的事情,就连列别贾特尼科夫也终于发觉。彼得。彼特罗维奇甚至十分激动,搓着手,陷入沉思。这所有的一切安德烈。谢苗诺维奇后来才弄明白,回想了起来
二
很难确切说明,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已经不大正常的头脑里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想法:要办一次没有一点儿意义的酬客宴。真的,为办酬客宴,差不多花掉了从拉斯科利尼科夫那儿得到的二十多卢布中的十个卢布,而这笔钱其实是为了安葬马尔梅拉多夫才送给她的。可能,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认为自己有责任”好好地“追悼亡夫,让所有房客,特别是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知道,他”不仅完全不比他们差,而且,也许要比他们强得多“,他们知道,他们谁也没有权利在他面前”妄自尊大“.也许,起了最大作用的,是穷人们那种特殊的自尊心,由于这种自尊心作祟,许多穷人都是尽最后努力,把积攒下来的最后几个戈比都花在我们日常生活中人人必须遵守的某些社会礼仪上了,他们这样做,只不过是为了表明”不比别人差“,也为了不让那些人”指责“他们。很有可能,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正是在她似乎已被世界上所有人抛弃了的时候,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想要让所有这些”卑微和可恶的住户们“看看,她不但”善于接待客人,会生活“,而且她所受的教育根本就不是为了来过这种穷日子的,她是在”一个高贵的。甚至可以说是在一个有贵族身份的上校家庭里“给教养成人的,她所受的教育完全不是为了擦地板,每天夜里洗孩子们的破旧衣服。这种自尊和虚荣有时也会在最为贫困。完全给压垮了的人们心中突然爆发出来,有时甚至会变成一种愤懑的。无法抑制的需求。更不谈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还不是一个给压垮了的人:她本来是会让环境给完全压垮的,但是要在精神上压垮她,也就是征服她的意志,使她畏惧,却决不可能。此外,索涅奇卡说她的精神不正常也是有充分根据的。这是正确的,还不能完全肯定地这么说,不过,最近一个时期,最近这一年来,她那可怜的头脑的确受了太多的折磨,不会不在某种程度上受到一定的损害。据医生说,肺病急剧恶化也导致神经功能发生紊乱
酒的数量和品种都不多,也没有马德拉酒:这是夸大其词,不过酒是有的。有糖酒,伏特加。里斯本葡萄酒,质量都十分低劣,数量却相当充足。吃的东西,除了蜜粥,还有三。四道菜(顺带说一声,还有煎饼),所有东西都是从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的厨房里送来的,除此此外,还一下子生了两个茶炊,那是准备饭后喝茶和兑五味酒用的。所有东西都是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亲自采购的,有一个不知为何原因住在利佩韦赫泽尔太太这里的。可怜的波兰人帮着她,他立刻同意供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差遣,昨天一整天和今天一个早上,他一直拼命东奔西跑,累得气喘吁吁,好像竭力想让人注意到他特别卖力。为了每件小事,他一刻不停地跑去找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甚至跑到商场去找她,不停地管她叫”少尉太太“,最后他简直让她觉得烦死了,尽管起初她曾说过,要不是有这个”自愿帮忙的好心人“,她可会完全累垮了。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的性格特点就是如此:对任何一个初次见面的人,她总是赶紧用最美的语言大加称赞,有人甚至会被她吹捧得怪难为情,她会无中生有,用种种虚构的事实往人脸上贴金,而且自己都完全真诚地深信这一切不疑,后来却突然一下子失望了,跟人家决裂了,对人家横加侮辱,把那个仅仅几小时前还简直崇拜得五体投地的人粗暴地赶出去。她天生是一个乐观。爱笑。对人友好的人,但是由于接连不断的不幸和挫折,她变得那样狂热地希望和要求世界上所有人都过得很愉快,而且不许他们过另一种生活,以致生活中遭受到什么最微不足道的挫折,稍有一点儿不和谐,都几乎会使她立刻发疯,刚刚还存有最光明的希望,浸沉在最美的幻想之中,转瞬间就会诅咒命运,不管抓到什么,都会把它撕碎,随手乱扔出去,还用头往墙上撞。不知因为什么,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也突然受到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异乎寻常的重视和异乎寻常的尊敬,唯一的原因也许是,着手办酬客宴的时候,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全心全意地决定帮着她张罗一切:她给摆好桌子,拿来碗。碟。桌布以及其他东西,还在自己的厨房里准备饭菜。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要去墓地,于是把一切都托付给她,让她全权处理。真的,一切都安排得好极了:桌上铺了桌布,而且相当整洁,碗碟。刀叉。茶杯。酒杯。玻璃杯,一应俱全,当然啦,所有这一切都是从各个住户那里借来,东拼西凑的,形状各异,大小不同,然而一切都按时摆妥了。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觉得,事情做得很出色,迎接从墓地回来的人们时,甚至有点儿自豪,她穿得十分漂亮,戴一顶系着黑色新纱带的包发帽,穿一件黑色的连衫裙。这种自豪感虽然是理所当然的,但不知什么原因,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却很不喜欢,心想:”真的,好像少了您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别人仿佛就不会摆桌子开饭似的!“她也十分不喜欢那顶系上了新纱带的包发帽:”这个愚蠢的德国女人这么神气,说不定是因为,她认为自己是房东,是她大发善心,这才同意帮助穷苦的房客吧?大发善心!这倒要请教了!我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的爸爸是位上校,差点儿没当上省长,有时候他家里大宴宾客,一请就是四十个人,像您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这样的人,或者不如说,像柳德维戈芙娜这样的人,连厨房都不会让您进……“不过她决定暂时不把这种想法说出来,虽说她已已经暗暗拿定了主意,今天一定得制服这个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让她记住自己的真正身份,不然的话,天知道她会把自己想象成什么样的人;但只是对她相当冷漠。另一件事也在某种程度上使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感到气愤:除了按时赶到墓地的那个波兰人,邀请过的其他房客,几乎谁也没去参加葬礼;来赴酬客宴的,换句话说,来吃下酒菜的,都是住户中最无足轻重的穷人,其中不少人甚至已经喝醉了,真的,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货色。房客当中几个较为年长和比较庄重的人,好像故意商量好了似的,全都没来。譬如说,像彼得。彼特罗维奇。卢任,可以说是所有房客中最有地位的,他也没有来,可是还在昨天晚上,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就已经对所有人,也就是对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波列奇卡。索尼娅和那个波兰人说了许多,说这是一个最慷慨。最高尚的人,说他有很多关系,又有资产,是她第一个丈夫的朋友,是她父亲家里的常客,还说,他答应要用一切办法为她弄到一笔数目可观的抚恤金。这里我们要记住,如果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自吹自擂地说,某人在社会上有很多关系,又有资产,这绝不是出于她个人的利益,或者是自己有什么打算,而是完全无私地,也完全可以说是完全出于一片热情,只不过是因为她高兴称赞那个人,从而更加抬高那个她所称赞的人的身价而已。大概,”这个可恶的坏蛋列别贾特尼科夫“是”学卢任的样“,所以也没来。”这家伙自以为是什么人呢?只不过是出于善意,这才邀请了他,而且这还是因为他和彼得。彼特罗维奇同住在一间房子里,又是他的熟人,所以不好意思不邀请他。“那个颇有上流社会风度的太太和她那个”尚未出阁。青春已逝“的女儿也没有来,虽然她们在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这里总共才不过住了两个星期左右,可是对于从马尔梅拉多夫家里传出的吵闹声和叫喊声,却已经抱怨过好几次了,特别是当死者生前醉醺醺地回家来的时候;她们的抱怨已被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当然已经知道了,因为每当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和她对骂,威胁要把他们全家都赶出去的时候,总是扯着嗓子大喊,说他们惊动了”那两位高贵的房客,但他们连给她们提鞋也都不配“.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现在故意邀请”她似乎连给她们提鞋都不配“的这母女俩,尤其是因为在这以前偶尔遇到她们的时候,那位太太总是高傲地扭过脸去,……那么就让她知道一下情况吧,这里的人”思想感情都更高尚些,不记仇恨,也邀请了她们“,而且要让她看到,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可不是过惯了这种生活的人。她打算在酒席宴前一定要把这一点向她们说明白,而且一定要告诉她们,她过世的父亲几乎当上了省长,同时也间接向她们暗示,以后碰面的时候用不着把脸扭过去,这样做是非常愚蠢的。那个胖中校(其实是个退役的上尉)也没来,但是,原来还从昨天早上,他就已经”烂醉如泥“了。总而言之,应邀前来的只有这么几个人:那个波兰人,接着来的还有一个样子长得十分难看。一言不发的小职员,他满脸粉刺,穿一件油污的燕尾服,身上还有一股难闻的气味;随后又来了一个小老头儿,是个聋子,眼睛也几乎完全瞎了,以前不知在哪儿的邮政总局里做过事,有个人不知因为为什么从很久以前就在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这儿养着他。还来了一个已经喝醉了的退职中尉,其实是个军需官,经常高声大笑,实在不成体统,而且,”你们瞧“,连背心都没穿!还有一个人,一进来就在桌边坐下了,甚至没向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点头问好。最后又来了一个人,因为没有衣服,就穿着睡衣跑来了,这可太不像话了,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和那个波兰人费了好大劲,总算把他推了出去。不过那个波兰人还带了两个波兰人来,他们从来根本就没在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这儿住过,在这之前,这幢房子里的人谁也没看见过他们。这一切都让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感到不快,惹她生气。”这一切到底是为谁准备的?“为了腾出座位来招待客人,居然没让孩子们坐到桌边,而饭桌本来就已经占据了整个房间;把孩子们安顿在后面角落里,用一个箱子当作桌子,而且让两个最小的孩子坐在长凳上,波列奇卡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应该就像侍候”贵族子弟“那样,照看着他们,喂他们,给他们擦鼻涕。总之,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不得已只好格外傲慢。甚至是高傲地迎接所有这些客人。她特别严峻地打量了一下某几个人,做出一副很瞧不起的样子,请他们入席。不知什么原因,她认为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要为所有那些没来的人承担一切罪责,突然对她很不客气,后者立刻就发觉了,为此感到十分委屈。这样的开始不会预示好的结局。后来,大家都坐下来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几乎是在他们刚从墓地回来的时候就进来了。看到他进来了,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高兴得要命,第一,因为他是所有客人中唯一”有教养的人“,而且”正如大家都知道的,两年以后他就要在这儿一所大学里当教授了“;第二,因为他很恭敬地请她原谅,说,尽管他很想去参加葬礼,可还是没能前去。她急忙跑过去招呼他,请他坐在自己左边的座位上(坐在右边的是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尽管她不停地忙着,不断地张罗着有条不紊地上菜,把每道菜都送到每位客人面前,尽管一刻也不停地咳嗽使她感到十分痛苦,呼吸困难,不时把她的话打断,而且,最近这两天这咳嗽似乎已经变成了痼疾,她却对拉斯科利尼科夫说个没完没了,急于低声向他倾诉心中郁积的感情,述说因为酬客宴办得很不称心而感到的理所当然的愤慨;而且这愤慨时常转变为最快乐和抑制不住的嘲笑,嘲笑在座的客人们,主要是嘲笑女房东
一切都怪这只布谷鸟。您要明白我说的是谁:我说的是她,就是她!”说着,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朝女房东那边点点头,向他示意。“您看她,瞪圆了眼睛,感觉出我们是在议论她了,可是她听不懂,所以瞪大了眼睛。呸,猫头鹰!哈……哈……哈!……咳……咳……咳!她戴着这顶包发帽是想表示什么呢!咳……咳……咳!您注意到了吗,她一直想让大家以为,她是在保护我,她的大驾光临,是她瞧得起我。我把她当作正派人,请她去邀请几位体面些的客人,也就是亡夫的熟人,可是您瞧,她请来了些什么人啊:几个邋遢鬼!一些小丑!您瞧瞧这个脸那么脏的家伙;真是个长着两条腿的饭桶!还有这两个波兰人……哈……哈……哈!咳……咳……咳!无论谁,无论谁,从来也没在这儿看见过他们,我也从来没见过他们;嗯,请问您,他们是来干什么的?规规矩矩地坐成一排。潘涅,盖伊!”她突然对他们当中的一个喊了一声,“您尝过煎饼了吗?再来点儿嘛!请喝点儿啤酒啊,啤酒!不想喝伏特加吗?您瞧:他霍地突然站起来,点头哈腰,您瞧,您瞧:准是饿坏了,这些穷鬼!没关系,让他们吃吧。他们至少不大吵大闹,不过……不过,千真万确,我为房东的那些银调羹感到担心!……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她突然对她几乎是大声说,“我把话说在前头,万一您的调羹给偷走了,我可真不能负责!哈……哈……哈!”她哈哈大笑起来,又转过脸来对着拉斯科利尼科夫,又朝女房东那边向他点头示意,为自己这一狂妄的举动感到非常高兴。“她没听懂,又没听懂!她张大了嘴坐在那儿,您瞧:猫头鹰,真是只夜猫子,系着新纱带的猫头鹰,哈……哈……哈
这时笑声立即变成了难以忍受的咳嗽,接连不断地足足咳了五分钟。手绢儿上留下了好几点血迹,额上渗出了豆大的汗珠。她默默地让拉斯科利尼科夫看看手绢儿上的血,刚刚喘过一口气来,立刻又异常兴奋地对他低声说了起来,而且双颊上泛起了红晕
您瞧,我把一件最微妙的事托付给她,请她去邀请这位太太和她的女儿,您明白我说的是谁吗?这需要以最委婉的方式,用最巧妙的方法,可是她把事情给办砸了,这个外来的傻娘儿,这个高傲自大的贱货,这个微不足道的外省女人,只不过因为她是个什么少校的遗孀,来京城是为了设法请求发给她抚恤金,每天往政府机关里跑,把下摆都磨破了,她都五十五岁了,还要染头发,搽胭脂抹粉(这大家都知道)……就是这样一个贱货,非但不认为她应该来,甚至都没让人来道声歉,既然她不能来,在这种情况下也该懂得最普通的礼貌,叫人来说一声啊!我真不懂,彼得。彼特罗维奇为什么也没来?不过索尼娅在哪儿呢?她到底上哪儿去了?啊,她终于来了!索尼娅,你在哪儿?奇怪,就连参加父亲的葬礼,你也没能准时赶到。罗季昂。罗曼内奇,请让她坐在您旁边。喏,索涅奇卡,你坐这儿……你想吃什么,自己拿吧。来点儿肉冻吧,这道菜最好吃了。这就要端煎饼来了。涪子们拿去了吗?波列奇卡,你们那儿什么都有了吗?咳……咳……咳!嗯,好的。还有你,科利亚,要做个乖孩子,廖尼娅,两只脚别晃来晃去;要像贵族家的孩子那样坐着。你说什么,索涅奇卡
索尼娅立刻向她转达了彼得。彼特罗维奇的歉意,竭力说得更大声些,想让大家都能听到,而且用的是最客气。最尊敬的词句,甚至故意用彼得。彼特罗维奇的口气,不过这些话都是她自己编出来。而且经过润色的。她还补充说,彼得。彼特罗维奇特别让她转告,只要一有可能,他立刻就会前来,当面谈谈几个问题,商量一下,今后可以采取些什么措施,可以做些什么,等等
索尼娅知道,这样说会让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宽心,使她得到安慰,使她感到满意,而主要的,是能满足她的自尊心。她坐到拉斯科利尼科夫身旁,急急忙忙向他行了个礼,并且好奇地匆匆向他看了一眼。不过在其余时间里,不知什么原因,她却一直避免看他,避免和他说话。她甚至好像心不在焉,虽然眼睛一直看着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的脸,讨她喜欢。无论是她,还是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都没穿孝服,因为她们都没有孝服可穿;索尼娅穿一件较深颜色的褐色衣服,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穿的是她那件唯一的。有条纹的深色印花布连衫裙。关于彼得。彼特罗维奇的情况,很顺利地讲完了。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骄傲地听完了索尼娅的话,带着同样骄傲的神情问:彼得。彼特罗维奇身体怎样?然后立刻,几乎是大声对拉斯科利尼科夫窃窃私语说,如果像彼得。彼特罗维奇这么一位有身份的。可尊敬的人会到这样”稀奇古怪的一伙人“中间来,那才当真是件怪事,尽管他真心诚意地关心她的家庭,也忘不了跟她父亲的老交情
所以我才特别感谢您,罗季昂。罗曼内奇,因为在如此情况下,承蒙不弃,屈尊前来参加我的酬客宴,”她几乎是大声说,“不过,我深信,只是因为您与我可怜的亡夫友情非同一般,才让您履行了自己的诺言
在此之后,她又一次骄傲而尊严地扫视了一下自己的客人们,突然特别关切地隔着桌子高声问那个耳聋的小老头儿:”要不要再来点儿烤肉?请他喝过里斯本葡萄酒没有?“小老头儿没有回答,好久也不明白,人家在问干什么,尽管他的邻座为了取笑,甚至推了推他。他只是张着嘴朝四下里看了看,这就更让大家感到好笑了
瞧,多傻的一个傻瓜!您瞧,您瞧!请他来干什么?至于彼得。彼特罗维奇,我对他是永远相信的,”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继续对拉斯科利尼科夫说,“他当然不像……”她神情特别严峻。毫不客气地对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说,甚而至于使她感到有些害怕了,“不像您那些穿得特别惹人注目。裙子拖在地上的女人,我爸爸家里都不会让这样的女人去作厨娘,我的亡夫当然会赏她们个脸,接待她们,可那也只不过是因为他心肠太好,他的好心确实是无限的
不错,他爱喝酒;喜欢这玩意儿,经常喝!”那个退役的军需官突然高声叫喊,说着喝干了第十二杯伏特加
这大家都知道,亡夫确实有这个嗜好,“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突然一下子盯住了他,”可他是一个心地善良,而且高尚的人,也尊敬自己的家,爱自己的家;只有一样不好,由于心肠好,他太相信形形色色腐化堕落的人了,天知道他跟谁没在一道喝过酒啊,就连那些还抵不上他一个鞋掌的家伙,也和他在一道灌过黄汤!您信吗?罗季昂。罗曼诺维奇,在他口袋里找到过公鸡形状的蜜糖饼干,醉得像个死人,可是还惦记着孩子们
公—鸡?您说,公—鸡?“那个军需官先生大声喊
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根本没答理他。她不知一下子想起了什么,叹了一口气
您大概和大家一样,认为我对他太严厉了,”她转过脸来对着拉斯科利尼科夫,接着说下去。“其实不是这样!他尊敬我,他非常,非常尊敬我!是个好心肠的人!有时觉得十分可怜他!他常常坐在角落里望着我,我觉得他那么可怜,真想跟他亲热一下,可是后来又暗自想:‘对他亲热了,他就又要去喝酒了,只有对他严厉些,才能多多少少地管得住他
是啊,常常揪他的头发,揪过不止一次了,”又是那个军需官打断了她,又灌下了一杯伏特加
不仅揪头发,就是用笤帚来对付某些傻瓜,也十分有好处。现在我说的不是我的亡夫!“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很不客气地对那个军需官说
她脸上的红晕越来越红了,胸部也一起一伏。再过一阵子,她就要跟人吵架了。许多人在嘿嘿地笑,看得出来,许多人觉得这很有意思。有人开始怂恿军需官,不知在悄悄地跟他说什么。显然是想挑动他们吵架
请……请……问,您说这话是何意思?”军需官说,“也就是说,您指的……是谁……您刚刚说的话是……不过,用不着说了!胡说八道!寡妇!遗孀!我原谅您……我不计较!”他又干了一杯伏特加
拉斯科利尼科夫坐在那儿,带着厌恶的心情默默地听着。仅仅出于礼貌,他才多少吃一点儿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不断放到他盘子里的菜肴,这也只不过是为了她不致见怪。他凝神注视着索尼娅。但索尼娅越来越担心了,越来越忧虑;她也预感到酬客宴不会平安无事地结束,惊恐地观察着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越来越恼怒的神情。同时她也知道,那母女两个所以那样蔑视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的邀请,主要原因就是她,索尼娅。她曾听到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亲口说,那位母亲甚至认为,邀请她们是对她们的侮辱,还问:“她怎么能让自己的女儿和这个女人坐在一起?”索尼娅预感到,对这一点,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已经多多少少听说了,而侮辱她,侮辱索尼娅,对于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来说,这侮辱她的孩子,比侮辱她本人,侮辱她的爸爸还要严重,总之,是极大的侮辱,索尼娅也知道,在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还没能让那两个裙子拖在地上的女人知道,她们俩是……”以及如此等等之前,现在她是决对不会安静下来了。好像故意为难似的,有人从桌子的另一头给索尼娅传来一个盘子,盘子里放着用黑面包做的两颗心,还有一支箭穿透了这两颗心。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脸涨得血红,立即隔着桌子高声说,传递这个盘子的人当然是“一头喝醉的蠢驴”.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也预感到要出什么乱子,与此同时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的高傲态度又使她深深感到受了侮辱,为了缓和一下紧张气氛,让大家忘掉不愉快的事情,顺带也在大家心目中抬高自己的身价,突然无缘无故地说,她有个熟人。“药房里的卡尔”,一天夜里,他坐了一辆马车,“马车夫想要杀西(死)他,卡尔颗颗(苦苦)哀求,求他不要杀西(死)他,痛哭流去(涕),束手待劈(毙),怕得要命,吓得他的心都好像给穿瘦(透)”.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虽然也笑了笑,可是立刻说,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不该用俄语讲笑话。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心里更不痛快了,反驳说,她的“法特尔。阿乌斯。柏林,是个非常。非常重要的人,走路的时候总是双手摸进口袋里”.爱笑的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这样一来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已经大为恼火,只是还勉强克制着
瞧,这只猫头鹰!“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几乎快乐起来,立刻又对拉斯科利尼科夫低声说,”她想说:双手插在口袋里,可是说成了他常摸别人的口袋,咳……咳!您发觉吗?罗季昂。罗曼诺维奇,从这个故事就可以彻底看出,所有这些住在彼得堡的外国人,主要是那些不知从什么地方来到我们这儿的德国人,全都比我们蠢!您同意吗:难道能说这种话:’药房里的卡尔吓得心都好像给穿透了,还说,他(饭桶!)不是把那个马车夫捆起来,却‘束手待毙,痛哭流涕,苦苦哀求,.唉,这个傻女人!她以为这样说很感动人,却没想到,这样显得她多么愚蠢!依我看,这个喝醉了的军需官比她聪明得多;至少可以看出,他是个酒鬼,醉得丧失了理智,可这些德国人神情全都那么庄重,那么严肃……瞧,她坐在那儿,眼睛瞪得老大。她生气了!生气了!哈……哈……哈!咳……咳……咳
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快活起来了,立刻沉醉于这种种幻想之中,而且想到许多详情细节,突然说,等她领到抚恤金,一定要在自己的故乡T城办一所贵族女子寄宿中学。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本人还没有把这个想法告诉过拉斯利尼科夫,那些诱人的细节立刻把它吸引住了。不知怎么,她手里忽然出现了一张“奖状”,就是已故的马尔梅拉多夫在小酒馆里跟拉斯科利尼科夫提到过的那张奖状,当时他说,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他的妻子,从高等学校毕业的时候,“在省长和其他名流面前”跳过披巾舞。这张奖状现在显然应该成为一个证据,证明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有资格开办寄宿中学;但主要目的还是为了让“那两个穿得特别惹人注意。裙子拖到地上的女人”见识见识,彻底打掉她们的傲气,如果她们来参加酬客宴的话。而且要明确地向她们证明,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出身于最高贵的。“甚至可以说是贵族的家庭,是上校的女儿,肯定比某些女冒险家要高贵些,而最近却出现了那么多这样的女冒险家”.奖状立刻在醉醺醺的客人们手里传递起来,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并不阻止他们这样做,因为这张奖状的确en toutes lettres说明,她是获得过勋章的七等文官的女儿,因而实际上差不多也就是上校的女儿了。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兴奋起来,立刻详尽地描绘将来在T城的美好的。平静的生活;谈到了她将聘请来在她那所中学教课的教师,说是有一位可敬的老人,是个姓曼戈的法国人,在女子高等学校里,就教过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法语,现在他还在T城安度晚年,只要多少给他一点儿薪水,他准会到她的中学里去教书。最后还谈到了索尼娅,说“她要和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一同去T城,帮助她料理一切”.但这时桌子的那一头突然有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虽然竭力装作毫不在乎的样子,轻蔑地不去理睬桌子那头发出的笑声,可是又立刻提高声音,兴奋地说,索菲娅。谢苗诺芙娜无疑有能力作她的助手,说索尼娅“性情温和,有耐心,有自我牺牲精神,高尚,而且很有教养”,说着,还爱抚地拍拍索尼娅的脸蛋儿,欠起身来,热情地吻了她两下。索尼娅脸红了,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却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可是又立即自言自语地说,她自己“是个神经脆弱的傻女人,而且太伤心了,酬客宴也该结束了,因为菜已经上完,该送茶来了”.这场谈话,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完全插不上嘴,她觉得难过极了,而且别人根本就不听她说话,所以就在这个时候,她突然冒险作最后一次尝试,怀着忧虑的心情大胆向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提了一个很有道理。而且意义深刻的意见,说是在她要办的那所寄宿中学里,需要特别注意女孩子们内衣(迪。韦舍)的清洁,而且“一定需要有这样一位能干的太太(迪。达梅),让她好好地照管内衣”,其次,“得让所有年轻的女孩子夜里都安安静静,别看小说”.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当真十分伤心,而且也很累了,酬客宴已经让她感到厌烦透了,所以她马上“很不客气地打断了”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的话,说她“胡说八道”,什么也不懂;说关心迪。韦舍的清洁是女管理员的事,而不是贵族女子中学校长的事;至于看小说,说这种话甚至简直不成体统,请她免开尊口。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涨红了脸,怒不可遏,说,她不过是出于“一片好心”,她“完全出于善意,她的心大大的好”,还说,“租房子的格利德已经很久很久没给房租了”.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立刻让她“住嘴”,说,她说什么“出于好心”,那是撒谎,因为还在昨天,死者还停放在桌子上的时候,她就为了房子在折磨她了。对这些责难,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满有道理地反驳说,她去“邀请那位太太和她的小姐,可是她们不肯来,因为她们是高贵的太太和小姐,不能到不高贵的太太这儿来”.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立刻向她“着重指出”,因为她自己是个邋里邋遢的人,所以她不能判断什么是真正的高贵。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不能忍受这种侮辱,立刻宣称:“我的法特尔。阿乌斯。柏林,是个非常。非常重要的人,走路的时候双手总是摸进口袋里,嘴里一直在说:呸!呸!”为了逼真地模仿自己的法特尔,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从椅子上霍地站了起来,把两只手插在衣袋里,鼓起腮帮,嘴里故意发出一些含糊不清的声音,好像是在说“呸。呸”,所有房客们都高声大笑,预感到就要打起来了,故意对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表示赞许,给她打气。但是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已经感到忍无可忍,立刻“一字一顿。清清楚楚地”高声说,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也许从来就没有所谓的法特尔这个人,她只不过是一个住在彼得堡的。喝得醉醺醺的芬兰女人,大概以前是在什么地方当厨娘,说不定比这还要卑贱。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脸红得像煮熟了的龙虾,尖声叫喊起来,说,也许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根本就没有法特尔;她却有一个法特尔。阿乌斯。柏林,他穿着很长的常礼服,一直在说:呸!呸!呸!”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轻蔑地说,她的出身是大家都知道的,这张奖状上就用铅字印着,她的父亲是位上校;可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的父亲……如果她真有个什么父亲的话……大概是个在彼得堡卖牛奶的芬兰人;最有可能的是,她根本就没有父亲,因为直到现在还弄不清楚,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的父名是什么:是伊万诺芙娜呢,还是柳德维戈芙娜?这时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气得发狂了,用拳头捶着桌子,尖声叫喊,说她是阿玛莉—伊万诺芙娜,不是柳德维戈芙娜,说她的法特尔“叫约翰,当过市长”,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的法特尔却“从来也没当过市长”.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用听起来相当平静的声音(可是脸色发白,胸部剧烈地一起一伏)严厉地对她说,如果她胆敢,哪怕敢再说一次,“把自己那个坏蛋父亲跟她的爸爸相提并论,那么她,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就要扯下她的包发帽,把它踩个稀烂”.一听到这些话,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立刻在屋里狂奔起来,还拼命叫喊,说她是房东,叫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马上从这所房子里滚出去”;随后又扑过去从桌子上收起那些银汤匙。吵闹声。叫喊声。哄笑声乱成一片;孩子们哭闹起来了。索尼娅急忙过来拉住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可是当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突然高声叫嚷,提到什么黄色执照的时候,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猛一下子推开了索尼娅,冲到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跟前,想立刻把扯下她包发帽的威胁付诸实现。就在这个时候,房门开了,彼得。彼特罗维奇突然出现在门口。他站在那里,用严厉而十分注意的目光扫视了一下这一伙人。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急忙向他跑去
三
彼得。彼特罗维奇!“她大声喊,”您可要保护我们啊!请您告诉这个愚蠢的贱货,让她知道,可不能这样对待一个遭到不幸的高贵的太太,这可是犯法的……我要去见总督大人……要她负责……您可要记住先父对您的款待,保护我们这些可怜的孤儿
对不起,太太……对不起,对不起,太太,“彼得。彼特罗维奇挥手躲开,”您知道,我根本没有荣幸认识令尊……对不起,太太!(有人哈哈大笑起来)我也不想卷入到您和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接连不断的争吵中去……我来是为了我自己的事情……想要立刻和您的继女索菲娅。伊万诺芙娜……好像是这样称呼吧?想要和她说说清楚。请让我进去
于是彼得。彼特罗维奇侧着身子绕过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往对面角落里走去,索尼娅就站在那里
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仿佛五雷轰顶,一下子呆住了。她不能理解,彼得。彼特罗维奇怎么能否认曾经受过她爸爸的款待。既然她臆造了这种款待,自己已经对此深信不疑。彼得。彼特罗维奇那种打官腔似的。冷冰冰的。甚至充满轻蔑意味的威胁语气也使她大为震惊。然而他一出现,不知怎的大家都渐渐安静下来了。此外,这个“精明能干。神情严肃”的人与这儿的这伙人实在太不协调,他们之间的差别实在太显著了。不仅如此,而且可以看出,他到这里来确实是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大概是有很不寻常的原因才使他来到这伙人中间,可见马上就会发生什么事情。站在索尼娅身旁的拉斯科利尼科夫走开了;彼得。彼特罗维奇好像根本没看到他。过了一会儿,列别贾特尼科夫也在门口出现了;他没进屋里来,不过也怀着某种特殊的好奇心,几乎是带着惊讶的神情站到门口;他在留心倾听,不过好像好久都弄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对不起,我打断了大家的谈话,不过我的事情相当重要,“彼得。彼特罗维奇说,似乎这话是对大家,而不是特别对着某一个人说的,”大家都在这儿,对此我甚至感到高兴。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我极诚恳地恳求您,请您以房东的身份,注意听着我和索菲娅。伊万诺芙娜下面的谈话。索菲娅。伊万诺芙娜,“他直接对异常惊讶。而且事先就已经感到害怕的索尼娅接着说,”我的朋友安德烈。谢苗诺维奇。列别贾特尼科夫屋里,在您刚才来过以后,我的一张一百卢布的钞票从我的桌子上不翼而飞了。如果您不论以任何方式知道它现在在什么地方,并且告诉我们,那么我以人格担保,并请大家作证,这件事情就算了结了。不然的话,我将不得不采取十分严厉的措施,到那时……一切就只能怨您自己了
屋里鸦雀无声,一片寂静。就连正在哭着的孩子们也止住了声。索尼娅站在那里,脸色苍白得像死人一样,看着卢任,什么也不能回答。她似乎还没听懂。几秒钟过去了
嗯,那么怎么样?“彼得凝神注视着她,问
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最后索尼娅用微弱的声音说
不知道?您不知道?“彼得追问,又沉默了几秒种。”您想想看,小姐,“他严厉地说,不过好像依然是劝说的口吻,”好好考虑考虑,我同意再给您一些考虑的时间。您要明白,如果我不是这样深信不疑。当然,凭我的经验,我决不会冒险这样直截了当地归罪于您;因为像这样直截了当公开指控别人,或者是诬告,或者甚至只不过是弄错了,在某种意义上,我是要负责的。这一点我是知道的。因为急需,今天早上我把几张五厘债券兑换成现款,票面总额是三千卢布,这笔帐已经记在了我的皮夹子里。回家以后……安德烈。谢苗诺维奇可以作证……我开始数钱,点出两千三百卢布,放进皮夹子里,又把皮夹子装到了长礼服侧面的口袋里。桌子上还剩下大约五百卢布现钞,其中有三张票面是一百卢布的。就在这时候,您来了(是我请您来的)后来您在我那儿的这段时间里,一直很窘。谈话中间,您甚至三次站起来,不知为什么急于要走,尽管我们的谈话还没结束。对这一切安德烈。谢苗诺维奇都可以作证。小姐,您自己大概也不会否认,不能不说。我通过安德烈。谢苗诺维奇把您请去,唯一目的是为了和您谈谈您的亲属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处境(我不能来她这里参加酬客宴),而且商量一下,看能不能做点儿对她有益的事情,譬如募捐。抽彩或者其他这一类的事情。您向我道谢,甚至落泪了(我把这些情况原原本本都说出来,第一,是为了提醒您;第二,是为了让您明白,连最小的细节我也没有忘记)。随后我从桌子上拿了一张十卢布的钞票,作为对您亲属的第一次帮助是以我个人的名义送的。这一切安德烈。谢苗诺维奇都看见了。随后我把您送到了房门口,您一直还是那么窘……在这以后,就只剩下了我和安德烈。谢苗诺维奇两个人,我和他谈了十来分钟。安德烈。谢苗诺维奇出去了,我又转身回到放着钞票的桌子跟前,想把钱点一点,照我早先打算的那样,把它们另外放着。使我大吃一惊的是,其中一张一百卢布的票子不见了。请您想想看:无论如何,对安德烈。谢苗诺维奇我是决不能怀疑的。就连作这样的猜测,我也感到自己可耻;我数错了,这也不可能;因为在您来以前一分钟,我点完以后,发觉总数是正确的。您自己也应该同意,我回想起您的窘态。回想起您急于要走;回想起您有一会儿曾经把双手都放在桌子上;而且考虑到您的社会地位,以及与这种地位有连带关系的习惯,我,可以说是惊恐地,甚至是违反自己的意志地,不得不对您产生怀疑,……当然,这怀疑是无情的,不过也是公正的!我要补充一句,再说一遍,尽管我对此深信不疑,可是我也明白,我现在提出的指控,对我来说还是有某种冒险成分的。不过。您可以看得出来,我不会就此罢休,我要追查到底,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而且我要告诉您,这是为了什么:小姐,唯一的原因就是您忘恩负义!怎么?我请您去,是为了您那位极端贫困的亲属的利益,我曾向您表示,愿意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周济她十个卢布,您却立刻以这样的行为来报答我!不,这太不像话了!必须给予教训。请您好好考虑考虑;而且,作为您真正的朋友,我请求您(因为在目前您不可能有更好的朋友了),好好想想吧!不然的话,我可是铁面无私的!嗯,怎么样
我什么也没拿您的,“索尼娅恐惧地低声说,”您给了我十个卢布,这就是,您拿回去吧。“索尼娅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小手帕,找到上面打的那个结,把它解开,取出那张十卢布的钞票,递给彼得
另外那一百卢布,您却不承认吗?”他责备地坚持说,并没有收下这张钞票
索尼娅朝四下里望了望。大家都在眼睁睁地瞅着她,他们的脸都那么可怕,那么严厉,带着嘲讽和憎恨的神情。她朝拉斯科利尼科夫看了一眼,……他站在墙边,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目光炯炯,正在看着她
噢,上帝啊!“索尼娅突然喊了一声
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应当报告警察。所以,我诚恳地恳求您,先打发人去把管院子的找来,”彼得轻轻地,甚至是温和地说
戈特。德尔。巴尔姆海尔齐格!我本来就知道,她常常偷东西!“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把双手一拍
您本来就知道吗?”彼得接过话茬说,“这么说,您以前就已经至少有某些根据可以作出这样的结论了。尊敬的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请您记住您说过的话。其实,证人们也都听见了
突然四下里都高声议论起来。人们都骚动起来了
怎—么!”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突然清醒了,突然地大喊一声,好像失去自制,朝卢任猛扑过去,“怎么!您指控她偷窃?索尼娅偷钱?啊!你们这些卑鄙的家伙,卑鄙的家伙!”她跑到索尼娅跟前,用两条干瘦的手臂紧紧抱住索尼娅,就好像把她夹在老虎钳里一样
索尼娅!你竟敢收下他的十个卢布!噢,傻丫头!把钱拿来!立刻把这十个卢布拿来……这就是
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从索尼娅手里夺过那张钞票,攥在手里,把它揉作一团,一挥手,对准卢任的脸用力扔了过去。纸团正打中眼睛,弹开,掉到了地板上。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赶紧跑过去把钱拾起来。彼得。彼特罗维奇勃然大怒
大家拦住这个疯女人!“他大声叫喊
这时房门口列别贾特尼科夫身旁又出现了几个人,从外地来的那母女两个也在他们当中往屋里张望
什么!疯女人?我是疯女人?傻—瓜!”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尖声叫喊。“你自己是个傻瓜,讼棍,卑鄙的小人!索尼娅,索尼娅会拿他的钱?索尼娅会是个贼?哼,她还会揍你呢,傻瓜!”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歇斯底里地哈哈大笑起来。“你们看到过傻瓜吗?”她一会儿跑到这边,一会儿跑到那边,指着彼得,让大家看看他。“怎么!你也这么说吗?”她看到了女房东,“你这个卖香肠的,你也学他的样,证明她’偷东西,.你这个下流货,你这个穿钟式裙的普鲁士母鸡腿!啊,你们!啊,你们!她从你这个卑鄙的家伙那一回来,就立刻坐到罗季昂。罗曼诺维奇身边,再没从这间屋里出去过!……你们搜搜她身上好了!既然她哪里也没去过,可见钱应该在她身上!你搜吧,搜啊,搜啊!不过如果你搜不出来,那可就对不起了,亲爱的,你就得负责!我要去见皇上,去见皇上,去见仁慈的沙皇本人,我要扑到他的脚下,今天就去,马上就去!我可是个无依无靠的人啊!会让我进去的!你以为不会让我进去吗?你胡说,我一定能进去!一定能进去!你认为她性情温顺,可以任人欺侮吗?你是指望这一点吗?可是我,老兄,我可是不好惹的!你失算了!你搜啊,搜啊,喂,搜啊
说着,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发狂地去拉卢任,把他推到索尼娅跟前
我愿意负责……不过,请您安静下来,太太,请您安静下来!我看得太清楚了,您不是好惹的!……这……这……这该怎么办呢?”彼得喃喃地说。“这应该有警察在场……不过现在证人已经足够多了……我愿意……不过男人到底不方便……因为性别的关系……如果有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帮忙……不过还是不该这么做……这可怎么办呢
随便什么人!谁愿意,就让谁来搜!”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高声叫喊,“索尼娅,把口袋儿翻过来让他们看看!看哪,看哪!你瞧,恶棍,这儿有块小手帕,口袋儿是空的。看到了吧!这是另一个口袋儿,看吧,看吧!看到了吧!看到了吧
与其说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是把口袋儿翻过来的,不如说她是一个接着一个,把两个口袋儿全都拉出来的,但是从第二个,也就是右边的口袋儿里突然跳出一张钞票,在空中画了一条抛物线,掉到了卢任的脚边。这情景大家都看到了,许多人惊叫了一声。彼得。彼特罗维奇弯下腰,用两个手指从地板上拾起这张钞票,举起来让大家看看,然后把它打开了。这是一张折作八层的一百卢布的钞票。彼得。彼特罗维奇用手举着钞票,向四周转了一圈,让大家看清楚这张票子
小偷儿!从这儿滚出去!警察,警察!”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高声喊叫起来,“得把她流放到西伯利亚去!滚
四面八方飞来一片惊呼声。拉斯科利尼科夫一声不响,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索尼娅,偶尔,然而是很快地把目光转向卢任。索尼娅仍然失魂落魄地在原地站着:她甚至几乎没有感到惊讶。突然她满脸绯红,惊叫一声,用双手捂住了脸
不,这不是我的!我没拿!我不知道!”她用裂人心肺的声音惊呼,扑到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身边。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一把抱住她,把她紧紧搂在胸前,像想用自己的胸膛保护她,不让别人欺侮她
索尼娅!索尼娅!我不相信!你要知道,我不相信!“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大声喊(尽管事情是如此明显),抱着她,像摇小孩儿那样摇她,没完没了地吻她,抓她的双手,拚命地亲吻。”说你偷钱!这是多蠢的人!噢,上帝啊!你们是愚蠢的,愚蠢的,“她对所有的人叫喊,”你们还不知道,不知道她有一颗多好的心,不知道她是一个多好的姑娘!她会偷钱?她!她会把自己最后一件连衫裙脱下来,光着脚去把它卖掉,把钱送给你们,如果你们需要的话。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因为我的孩子们挨饿,她甚至去领了黄色执照,为了我们出卖了自己!……唉,死鬼呀,死鬼!你看到了吗?看到了吗?这就是给你办的酬客宴!上帝啊!您要保护她呀,您为什么一直站着?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您为什么不为她辩护?莫非您也相信了不成?你们都抵不上她的一个小指头,你们大家,大家,所有的人!上帝啊!您可要保护她呀
可怜的。害肺病的。孤苦伶仃的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的哭声深深感动了所有在场的人。在这张因痛苦而变得很难看的。害肺病的。憔悴的脸上;在这两片干裂而且凝结着血迹的嘴唇上;在这嘶哑的叫喊中;在这好似孩子啼哭的。抽噎的哭声里;在这像孩子样轻信。同时又充满绝望。寻求保护的哀告中,可以看出,可以听出,她是多么不幸,多么痛苦。似乎大家对这个可怜的妇人都产生了怜悯之心。至少彼得。彼特罗维奇立刻表示怜悯她的了
太太!太太!“他用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声音高声说,”这事与您无关!谁也不会指控您是教唆者和同谋者,更何况罪证还是您发现的,是您把口袋翻了过来,可见您毫不知情。我非常。非常惋惜。如果,可以这么说吧,如果是贫穷促使索菲娅。谢苗诺芙娜这样做的……不过,小姐,您为什么不肯承认呢?害怕羞辱吗?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也许是不知所措了?当然的,完全可以理解……然而,为什么要干这种事呢!女士们!“他对所有在场的人们说,”先生们!我可怜她,而且,可以这么说吧,深深同情她,大概,我也愿意宽恕她,甚至连现在也愿意宽恕她,尽管我个人受到了侮辱。小姐,但愿现
在的耻辱能成为您今后的教训。“他对索尼娅说,”我不再追究了,事情就这样完了。结束了。够了
彼得。彼特罗维奇斜着眼睛瞅了瞅拉斯科利尼科夫。他们的目光碰到了一起。拉斯科利尼科夫燃烧着怒火的目光似乎想要把他烧成灰烬。然而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好像再没有听到什么:她发疯似地抱着索尼娅,吻她。孩子们也用自己的小手从四面按住索尼娅,看来波列奇卡还不完全懂得这是怎么回事,却抽抽搭搭地哭着,把她那哭肿了的。很好看的小脸俯在索尼娅的肩上
多么卑鄙!“突然门口传来一声响亮的呼喊
彼得。彼特罗维奇很快回头一看
多么卑鄙!”列别贾特尼科夫又说了一遍,凝神注视着他的眼睛
彼得。彼特罗维奇甚至仿佛颤抖了一下。大家都看到了。(后来大家都记起了这一点。)列别贾特尼科夫一步走进屋里
您敢让我作证吗?“他走到彼得。彼特罗维奇跟前,说
这是什么意思,安德烈。谢苗诺维奇?您说的是什么?”彼得含糊不清地说
意思就是,您……是诬陷者,这就是我的意思!“列别贾特尼科夫激动地说,用他那双近视眼严厉地瞅着他。列别贾特尼科夫极为气愤。拉斯科利尼科夫一直用眼睛盯着他,仿佛立刻理解了他的意思,并且掂量着他说的每一句话。又是一阵沉默。彼得。彼特罗维奇甚至几乎惊慌失措了,尤其是在最初一瞬间
如果您这是对我说话……”他结结巴巴地,“您这是怎么了?您精神正常吗
我精神倒是正常的,您却未必骗子!啊,多卑鄙!我一直在听着,我故意等着,为的是把一切都弄明白。因为,老实说,就是到现在,这件事也还不完全合乎逻辑……可是您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我不明白
可我做什么了!您别再胡说八道。莫名其妙地只作暗示了!还是您喝醉了
是您,这个卑鄙的家伙,也许是喝醉了,我可没喝醉!我从来不喝伏特加,因为这违背我的信念!你们信不信,是他,是他亲手把这张一百卢布的钞票送给索菲娅。谢苗诺芙娜的……我看见了,我可以作证。我发誓!是他,是他!”列别贾特尼科夫对着大家,对着每一个人重复说
您这个乳臭小儿,您是不是疯了?“彼得尖声叫喊,”她本人就在这儿,就站在您面前,她就在这儿,刚刚当着大家的面证实,除了十个卢布,她从我这儿没有得到过任何东西。既然如此,我又怎么会给了她一百卢布呢
我看到了,我看到了!“列别贾特尼科夫高声证明说,”虽然这违反我的信念,不过我愿意现在就在法庭上宣誓,随便起什么誓都行!因为我看到了您是怎样偷偷地把钱塞给她的!只是我这个傻瓜,还以为您把钱塞给她是做好事呢!当她转过身来,您用一只手和她握手的时候,您用另一只手,用左手偷偷地把钞票塞进了她的口袋里。我看见了!我看见了
卢任的脸发白了
您胡说些什么!“他粗暴无礼地高声叫嚷,”您站在窗前,您眼睛高度近视,怎么能看清钞票呢!……这准是您的错觉。您是在说胡话
不,不是错觉!虽然我站得远,可是我什么,什么都看见了,虽然从窗前的确很难看清钞票……这您说得不错……可是由于一个特殊情况,我确实知道,这正是一张一百卢布的钞票,因为您把那张十卢布的钞票交给索菲娅。谢苗诺芙娜的时候,我亲眼看到,当时您还从桌子上拿了一张一百卢布的钞票……这我看到了,因为那时候我站得离您很近,因为我立刻产生了一个想法,所以我没有忘记您手里拿着一张钞票……您把那张钞票叠起来,一直攥在手里。以后我本来又忘记了,可是当您站起来的时候,把这张钞票从右手放到左手里,把它差点儿丢掉;于是我又立刻想起来了,因为这时候我又产生了那个想法,就是说,您想不让我知道,悄悄地把钱送给她。可以想象得出,当时我是怎样注视着您……果然看到,您偷偷地把那张钞票塞进了她的口袋。我看到,看到了,我可以起誓
列别贾特尼科夫几乎喘不过气来了,四面八方发出各种不同的感叹声,多半是表示惊讶;但也有含有威胁意味的呼喊。大家都往彼得。彼特罗维奇跟前挤去。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向列别贾特尼科夫跑了过去
安德烈。谢苗诺维奇!我把您看错了!您保护了她!只有您一个人保护她!她无依无靠,是上帝派您来保护她的!安德烈。谢苗诺维奇,亲爱的,我的爷啊
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几乎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扑通一声跪倒在他的面前
荒唐!“气得发狂的彼得拼命号叫,”您一直在胡说八道,先生。‘我忘了,我想起来了,我忘了,……这算什么!这么说,是我故意偷偷塞给她的了?为什么?我难道出于什么目的?我和这个……女人有什么关系
为什么?正是这一点连我自己也弄不明白,可是这是毫无疑问。千真万确的事实!我决没弄错,您这个卑鄙的小人,正是因为我记得,当时,就是在我感谢您,和您握手,就是为了这个,我脑子里立刻产生了这样一个问题……您究竟为什么要把钱偷偷地塞进她的口袋?也就是说,究竟为什么要偷偷地塞进去?难道仅仅是因为您知道我的信念和您的信念完全相反。知道我否定不能从根本上解决任何问题的个人慈善行为,所以想瞒着我吗?我还以为,您当真是不好意思当着我的面送给她这么一大笔钱。此外,我想,也许您是想送给她一件意外的礼物,等她在自己口袋里发现整整一百卢布的时候,让她大吃一惊吧。(因为有些慈善家很喜欢这样做,好让人永远感恩戴德。这我是知道的)。后来我又想,您是想试试她,也就是说,看她发现了这些钱以后,会不会来感谢您!后来我还想,您也许是避免别人向您道谢,就像俗话所说的,让右手不知道,……总而言之,大概就是这么着吧……唉,当时我想得可多了,所以我决定把这一切留待以后再细细考虑,不过我还是认为在您面前把事情说穿,说我知道这个秘密,是很不恰当的。可是我头脑里立刻又产生了一个问题:索菲娅。谢苗诺芙娜发现这张钞票以前,说不定会把这钱弄丢了的;所以我决定到这里来,把她叫出来,告诉她,有人往她口袋里放了一百卢布。我顺便先到科贝利亚特尼科夫太太家去了一下,给他们带去一本《实证法概论》,特别向他们推荐皮德里特的一篇文章(不过也推荐了瓦格纳的文章),然后再来这里,可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啊!如果我不是的确看到您把一百卢布放进她的口袋里,我会,我会有这些推断和结论吗
安德烈。谢苗诺维奇结束了他那哩嗦的冗长议论,最后作出如此合乎逻辑的结论,这时他已经累坏了,甚至从脸上淌下了汗水。可惜,就是说俄语,他也不会有条有理地表达自己的意思……可是他又不懂任何别的语言。所以他一下子感到全身已经精疲力竭。在建立了这一律师的功勋以后,好像连面容也消瘦了。然而他的话却产生了异常强烈的效应。他说得那么激昂慷慨,又那么有说服力,看来,大家都相信了。彼得。彼特罗维奇开始感觉到事情不妙
您头脑里产生了这些什么愚蠢问题,和我有什么关系,“他高声叫嚷,”这不是证据!这一切可能都是您的梦呓,就是这么回事!不过我告诉您,您是说谎,先生!您说谎,您诽谤,这是因为您怀恨我,确切地说,就是因为我对您那些自由思想的。无神论的主张不赞同,所以对我怀恨在心,就是这么回事
但是这个花招并没有给彼得。彼特罗维奇带来任何好处。恰恰相反,只听到四面八方都传来不满的低语声
哼,你扯到哪里去了!“列别贾特尼科夫大声叫喊。”你胡说!你去叫警察来,我发誓!只有一点我弄不懂:他是为了什么冒险干出这种卑鄙的事来?噢,卑鄙无耻的小人
拉斯科利尼科夫终于用坚定的声音说,“我可以说明他为什么竟敢冒险做出这种事来,如果需要,我可以起誓!”并且走到前面来了
看来他坚决而又沉着,只要朝他看上一眼,大家就都明白,他当真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事情就要真相大白了
现在我心里完全明白了,“拉斯科利尼科夫直接对着列别贾特尼科夫接下去说。”从事情一开始,我就已经怀疑这里面有什么卑鄙的诡计。我所以产生怀疑,是由于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的某些特殊情况,我这就要把这些情况告诉大家,问题全在这里。您,安德烈。谢苗诺维奇,您宝贵的证词使我彻底弄清了这是怎么回事。我请大家,请大家都注意听着:这位先生(他指指彼得)不久前曾经向一位少女求婚,确切地说,就是向舍妹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拉斯科利尼科娃求婚。来到彼得堡以后,前天,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就和我争吵起来,我把他从屋里赶了出去,这件事有两位证人。这个人是非常恶毒的……前天我还不知道他住在这幢房子里,就住在您安德烈。谢苗诺维奇那里。所以,就在我和他发生争吵的那天,也就是前天,他曾经看到,我作为已故的马尔梅拉多夫先生的朋友,把一些钱送给了他的夫人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用来安葬我的亡友。他立刻给家母写了一封短简,告诉她,说我并非把所有的钱送给了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而是送给了索菲娅。谢苗诺芙娜,同时还用最卑鄙的语言提到……索菲娅。谢苗诺芙娜的品行,也就是说对我和索菲娅。谢苗诺芙娜的关系的性质作了某些暗示。你们要明白,这一切的目的就是要离间我们母子和兄妹,让她们相信,为了不正当的目的,我把她们用来帮助我的仅有的一些钱全都挥霍掉了。昨天晚上,他也在场,当着家母和舍妹的面,我说明了事情的真相,证明我是把钱交给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作为丧葬费用,而不是交给了索菲娅。谢苗诺芙娜。而且前天我甚至还不知道索菲娅。谢苗诺芙娜是谁,连她的面都没见过。同时我还补充说,他,彼得。彼特罗维奇。卢任,连同他的全部身价,还抵不上他如此恶意诋毁的索菲娅。谢苗诺芙娜的一个小指头。对于他提出的我是不是会让索菲娅。谢苗诺芙娜和舍妹坐在一起的问题,我回答说,就在那天,我已经这样做了。家母和舍妹不愿听信他的诽谤,也不愿和我争吵,为此他十分恼怒,跟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吵了起来,对她们说了些特别不可原谅的粗暴无礼的话。发生了无可挽回的决裂。他被赶了出来。这都是昨天晚上的事。现在请大家特别注意,你们要知道,如果现在他的阴谋得逞,证明索菲娅。谢苗诺芙娜是个贼,那么,他就可以向舍妹和家母证明,他对她的怀疑几乎是对的,为了我把舍妹和索菲娅。苗谢诺芙娜放在同等地位,他感到气愤,也是对的;可见,他攻击我,就是预先保护了舍妹。也就是他的未婚妻的名誉。通过这一切,他甚至可以重新离间我和亲人们的关系。而且,当然啦,他还希望能再次博得她们的好感。至于他向我个人报了仇,那我就不去说它了,因为他认为,索菲娅。谢苗诺芙娜的名誉和幸福,对我来说是十分宝贵的。这就是他的全部打算!对这件事,我就是这样理解的!这就是他这样做的全部动机,不可能有别的原因
拉斯科利尼科夫这样结束了自己的话,他的话不时被聚精会神听着的人们的惊叹声打断。但尽管不时被打断,他却说得尖锐。沉着。准确。清楚。而且坚决。他那尖锐的声音,令人信服的语调,严肃的面部表情,对大家产生了异常强烈的感染力
是这样,就是这样,就是这么回事!“列别贾特尼科夫欣喜若狂地证实他的看法。”一定是这样的,因为索菲娅。谢苗诺芙娜一进我们的房间,他就问我您是否在这儿?我是不是在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的客人们当中看到了您。为此,他把我叫到窗前,在那里悄悄地问我。可见他一定需要您在这里!是这样的,完全是这么回事
卢任一声不响,轻蔑地微笑着。不过他的脸色十分苍白。似乎他是在考虑怎样脱身。也许他倒很高兴丢开这一切,一走了之,但在目前,这几乎是不可能的,这意味着直接,承认他确实诬陷了索菲娅。谢苗诺芙娜。何况本来已经喝得微带醉意的客人们,现在实在是太激动了。那个退休的军需官虽然不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却叫喊得最响,提出要采取某些会让卢任感到很伤脑筋的措施。不过也有一些没喝醉的人,大家从房屋里跑了来,都聚集在这里。那三个波兰人极端愤慨,不断用波兰语对他叫嚷:“这个人是坏蛋!”而且还含糊不清地用波兰语恫吓他。索尼娅神情紧张地听着,可是好像也没完全听懂,仿佛正从昏迷中慢慢苏醒过来。她只是目不转睛地瞅着拉斯科利尼科夫,让他觉得他是她唯一的保护者。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很困难地。嘶哑地喘着气,好像是累坏了。最蠢的是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她张着嘴站着,似乎什么也没有听不明白。她只是看到,彼得。彼特罗维奇给当场揭穿了。拉斯科利尼科夫要求再说几句,但是没有让他把话说完。大家都在高声叫喊,挤在卢任周围,骂他,威胁他。但是彼得。彼特罗维奇并不胆怯。他看到对索尼娅的指控已经完全破产,于是直接采用蛮横无礼的手段
对不起,先生们,对不起,请你们别挤,让我过去!“他边说,边从人丛中挤出来,”请别吓唬人。老实对你们说,什么事也不会发生,你们奈何不了我,我可不是胆小鬼。恰恰相反,先生们,你们想用暴力强行掩盖一件刑事案件,我要你们对此负责。这个女贼已经被彻底揭穿了,我要向法院起诉。法庭上不会这样盲目,法官们也……不是醉鬼,不会相信两个臭名昭著的无神论者。捣乱分子和自由主义者的话,他们指控我,是为了报私仇,可是他们太愚蠢,对于这一点,连他们自己也承认了……啊,对不起
请您立刻离开我的房子,再也别让我看到您;请您搬走,我们之间一切都结束了!我还以为,我已经竭尽全力,给他讲了
安德烈。谢苗诺维奇,不久前,还您在挽留我的时候,我就对您说过,我要搬走。现在我只想补充一句:您是个傻瓜。希望您能治好您的脑子和您的高度近视。对不起,先生们
他挤了出去。但是那个军需官不想这么轻易把他放走,只是骂他一顿就算了事,他从桌子上抄起一个玻璃杯,一挥手朝彼得。彼特罗维奇扔去,可是玻璃杯正打中了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她尖叫了一声,那个军需官因为用力过猛,失去了平衡,沉重地摔倒在桌子底下。彼得。彼特罗维奇回到自己屋里,半小时后,他的身影也许不会出现在这幢房子里。索尼娅天生胆小,以前她就知道,要毁掉她,比毁掉任何人都容易,而且每个人都可以几乎不受惩罚地任意侮辱她。但在这以前,她觉得,只要她都小心谨慎,温和而且顺从,就可以设法避免灾难。她的失望太大了。她当然可以忍气吞声,几乎毫无怨言地忍受一切……就连这件事也能忍受。不过在最初,她实在感到太痛苦了。尽管她获得了胜利,证明她是无辜的,可是当最初的恐惧和惊吓已经过去,当她清清楚楚明白和了解了一切以后,孤单无依和受辱的感觉还是痛苦地揪紧了她的心。她终于忍不住了,歇斯底里地大哭起来。于是她从屋里跑出去,跑回家去了。这几乎是在卢任走后立刻就发生的事。一只玻璃杯飞来,正好打中了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引起在场的人们一阵哄堂大笑。她无故代人受过,再也忍不住了。于是尖叫一声,像个疯子样朝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猛扑过去,认为这一切全都怪她
从房子里搬出去!立刻就搬!快滚!“这么说着,她随手抓起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的东西,把它们统统扔到地板上去。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本来已经十分沮丧,几乎晕倒,气喘吁吁,面色苍白,这时突然从床上跳起来,向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猛扑了过去。但这场斗争力量太悬殊了;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一下就推开了她,就像扔掉一根羽毛
怎么,不仅伤天害理地诬蔑人,这个畜生还这样对待我吗!怎么,就在我丈夫下葬的当天,刚受了我的款待,就要把我和这些孤儿们赶到街上去吗!我可上哪儿去啊!”这个可怜的女人数数落落蹬啕大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上帝啊!”她突然高声嚷起来,两眼闪闪发光,“难道就没有公道了吗!上帝不来保护我们这些无依无靠的人,你去保护谁呢?咱们等着瞧吧!世界上还有法律和正义,肯定有!我一定会找到!马上就去找,你等着吧,伤天害理的畜生,波列奇卡,你跟孩子们待在这儿,我这就回来。等着我,哪怕在街上等着也行!咱们瞧吧,看世界上到底有没有正义
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把已故的马尔梅拉多夫在谈话中提到过的那块绿色德拉德达姆呢的头巾披在头上,从仍然聚集在这间屋里的那些乱哄哄。醉醺醺的房客中挤了出去,满脸泪痕地跑上街去……她没有明确目标,也不知该去哪里,但是无论如何必须现在。立刻就找到正义。波列奇卡吓得和孩子们躲到角落里,坐在箱子上,搂着他的弟弟和妹妹,浑身发抖,等着母亲回来。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在屋里跑来跑去,尖声叫喊,嘴里数数落落,不管抓到什么,全都扔到地上,简直是任意胡来。房客们高声嚷嚷着,各说各的……有人照自己所理解的,谈论所发生的事;另一些人在争吵,骂人;还有一些却唱起歌来了
我也该走了!”拉斯科利尼科夫想。“嗯,索菲娅。谢苗诺芙娜,看您现在该说什么吧
于是他往索尼娅的住处走去
四
拉斯科利尼科夫是索尼娅与卢任对抗的一个积极和勇敢的辩护人,尽管他自己心里有那么多的恐惧和痛苦。然而这天早上他饱经忧患,很高兴有机会改变一下那些让他无法忍受的印象,至于他渴望为索尼娅辩护其中也包含有他个人的真挚感情,那就更不用说了。此外,即将与索尼娅见面,有时候这让他是如此惊慌失措:因为他必须向她宣布,是谁杀死了莉扎薇塔,他预感到了极其的痛苦,又想要逃避它。因此,他从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那里出来,高声说:”嗯,索菲娅。谢苗诺芙娜,现在看您说什么吧?“这时他显然还处于表面上情绪激昂的状态,精神振奋,敢于挑战,为不久前压倒卢任的胜利感到兴奋。但是他此刻却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他一走到卡佩尔纳乌莫夫的住处,突然觉得浑身无力,十分恐惧。他陷入沉思,在房门前站住了,心里产生了一个奇怪的问题:”要不要说出来,是谁杀了莉扎薇塔?“这问题是奇怪的,因为同时他突然觉得,不但不能不说,而且就连推迟说出的时间,哪怕只是稍稍推迟一会儿,也是不可能的。他还不知道为什么不可能,他只是感觉到了这一点。他痛苦地意识到,面对必须,他自己是无能为力的,这一想法几乎压垮了他。为了不再,不再折磨自己,他很快推开房门,从门口望了望索尼娅。她坐着,胳膊肘撑在桌子上,用双手捂着脸。但是一看到拉斯科利尼科夫,赶快站起来,走上前去迎接他,仿佛正在等着他似的
要是没有您,我还不知道会怎样呢!”在房屋当中,他们走到了一起,她很快地说。显然,她急于想表达的,就是这一句话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走到桌边,坐到她刚刚站起来的那把椅子上。她面对着他,站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完全和昨天一样
您说什么,索尼娅?“他说,突然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发抖,”要知道,这件事情完全是由于’社会地位和与此有关的种种习惯,.这一点,刚才您明白了吗
她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
请您不要像昨天那样和我说话!“她打断了他的话。”请您别说了。就是这样,我也已经够痛苦了
她赶快笑了笑,担心他也许不喜欢别人责备他
我由于愚蠢,离开了那儿。现在那儿怎么样了?我本想马上就去看看,可是又很犹豫直到……,您这就……来了
他告诉她,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要赶她们走,叫她们搬家,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不知跑到哪里“寻找正义”去了
啊,我的天哪!“索尼娅很快站起来,”咱们赶快回去吧
说着她拿起自己的披巾
你又是这样!“拉斯科利尼科夫气愤地高声说。”您心里只想着他们!您现在应该和我呆在一起
可是……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呢
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当然不会丢下您。既然她已经从家里跑出来,准会来找您的。“他埋怨似地补上一句。”如果她碰不到您,那可就要怪您了
索尼娅痛苦而犹豫不决地坐回到椅子上。拉斯科利尼科夫默默不语,眼睛看着地下,心里不知在考虑什么
假定说,卢任现在不想控告您,“他开始说,眼睛不看着索尼娅。”可是如果他想这么做,或者有这样的打算,要不是有我和列别贾特尼科夫在那儿,他是会想尽办法把您关进监狱的!啊
是的,“她用微弱的声音说,”是的!“她焦虑不安。心不在焉地又重复一遍
不过我当真可能不在那儿!而列别贾特尼科夫去那里,已经是偶然的了
索尼娅默默不语
嗯,如果您去坐牢,那会怎样呢?您还记得我昨天曾对您说过的话吗
她又没回答。他等了好一会儿
我还以为,您又会叫喊起来:‘唉,求您别说了,别再说下去了!,”拉斯科利尼科夫笑了,不过笑得有点儿勉强。“怎么,又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他问。“总得说点儿什么啊,不是吗?我很想知道,现在您想怎样解决列别贾特尼科夫所说的那个’问题,.(他好像开始说得前言不搭后语了。)不,真的,我是很认真的。索尼娅,如果您事先知道卢任的一切意图,也知道(也就是说,确实知道)由于他的这些意图,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会完全毁灭,而且毁灭的还有孩子们,您也会附带着跟他们一起毁灭(因为您毫不看重自己,那么就算附带着吧)。波列奇卡也是一样……因为她也得走那同一条路。嗯,那么,如果突然这一切现在都让您来决定:让那一个人,还是让另一些人活在世上,也就是说,是让卢任活着干坏事呢,还是让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去死?那么您会怎么决定呢?让他们当中的哪一个去死?我问您
索尼娅惊慌不安地看了他一眼。她听出,这话语气犹豫不决。而且转弯抹角的里面有特殊的含意
我已经预感到,您会向我提出这样的问题,”她说,用探询的目光看着他
好的,就算是吧。可是您到底会如何决定呢
根本不可能有这种事,您为什么要问呢?“索尼娅说
这么说,最好是让卢任活着,去干坏事了!您连这都不敢决定吗
我可没法知道天意……您为什么要问不该问的事?问这些空洞的问题有什么意思?这怎么会由我来决定呢?是谁让我来作法官,决定谁该活着,谁不该活着呢
如果这牵涉到天意,那可就毫无办法了,”拉斯科利尼科夫阴郁地说
您需要什么,最好还是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吧!“索尼娅痛苦地高声叫喊,”您又想把话引到什么话题上去……难道您只是为了折磨我才来我这儿的吗
她忍不住了,突然高声大哭起来。他神情忧郁地看着她
您是对的,索尼娅,“最后他轻轻地说。他突然完全变了,他故意装出来的厚颜无耻和无可奈何的挑衅语调消失了。就连他的声音也变得十分微弱。”我昨天对你说过,我不是来求你宽恕的,可是现在几乎才一开口就是请求你宽恕……我谈到卢任和天意,是为了自己……我这是求你宽恕,索尼娅
他本想笑一笑,可是他那凄惨的笑容中流露出的却是无可奈何欲言又止的神情。他低下头去,用双手捂住了脸
突然,一种对索尼娅十分痛恨的让人奇怪的。非常出乎意料的感觉掠过他的心头。他自己对这种感觉感到惊讶和害怕了,突然抬起头来,凝神看了看她,但是他碰到的是她对他痛切关怀的。不安的目光;这是爱情;他的痛恨犹如幻影一般消失了。这不是那种感情,他把一种感情当作了另一种感情。这只不过意味着,那一瞬间已经到来了
他用双手捂住脸,又低下了头。突然,他面色惨白,从椅子上站起来,看了看索尼娅,什么也没说,完全无意识地坐到了她的床上
他觉得,这一瞬间非常像他站在老太婆背后,已经从环扣里把斧子拿下来的那一瞬间。而且感觉到,已经“再也不能失去这一刹那
您怎么了?”索尼娅害怕极了
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完全,完全不希望像这样来宣布,而且他自己也不知道,现在是怎么了。她轻轻地走到他跟前,坐在他身边,目不转睛地瞅着他,等待着。她的心在怦怦地狂跳,似乎这就要停止跳动了。开始变得让人无法忍受了:他把自己那像死人样惨白的脸转过来,面对着她,无可奈何地撇着嘴,仿佛竭力要想诉说什么又不能启齿。索尼娅心里感到非常害怕
您怎么了?“她又问了一遍,稍稍躲开了他
没什么,索尼娅。你别怕……废话!真的,如果好好想一想,这全都是废话,”他像一个神智不清。无法控制自己的人,含糊不清地说。“我为什么只是来折磨你呢?”他突然瞅着她补上一句。“真的,为什么呢?我一直问自己这个问题,索尼娅
他也许是在一刻钟前向自己提出过这个问题的,但现在完全不知不觉地说出来了,几乎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而且感觉到浑身不停地发抖
唉,您多痛苦啊!”她细细端详着他,痛苦地说
都是废话!……是这么回事,索尼娅(不知为什么,他突然微微一笑,笑得有点儿凄惨,无可奈何,笑了大约有两秒钟光景),“你记得我昨天说,有些话我想要告诉你吗
索尼娅担心地等待着
临走的时候,我说。也许是和你永别了。不过如果我今天再来,就要告诉你……是谁杀了莉扎薇塔
她突然全身颤栗起来
所以现在我来告诉你了
那么昨天您真的……”她喃喃地说,“您怎么知道的?”她很快地问,仿佛突然明白过来似的
索尼娅开始感到呼吸困难了。她的脸越来越苍白
我知道
她沉默了大约一分钟光景
是不是发现了他?“她胆怯地问
不,没有发现
那么您是如何知道这件事呢?”她又是几乎沉默了一分钟光景,又是用勉强才可以听到的低声问
他转过脸来对着她,聚精会神地看着她
你猜猜看。“他说,脸上仍然带着刚才那种变了形的。无可奈何的微笑
她仿佛全身经过一阵痉挛
您……把我……您干吗这样……吓唬我?”她像小孩子那样天真地说
既然我知道……可见我和他是很要好的朋友,“拉斯科利尼科夫接着说下去,仍然目不转睛地瞅着她的脸,似乎无法把目光从她脸上挪开,”他并不想杀死……莉扎薇塔……他杀死她……是意外的……他本来想杀死那个老太婆……在家里只有她独自一个人的时候……他去了……可是这时候莉扎薇塔走了进来……于是他就只好……杀死了她
又过了可怕的一分钟。两人互相对视
你还猜不到吗?“他突然问。这时他的感觉就好像是从钟楼上跳了下去
猜—不到,”索尼娅用低得几乎无法听见的声音说
你好好想想
他刚一说出这句话,从前曾经有过的那种熟悉的感觉突然又冷透了他的心:他瞅着她的脸,突然仿佛看到了莉扎薇塔的脸。当他拿着斧子逼近莉扎薇塔的时候,他清清楚楚记住了她脸上的表情……她躲开他,往墙边退去,朝前伸出一只手,脸上露出完全是孩子似的恐惧神情,和孩子们突然对什么东西感到害怕的时候一模一样……他们也是像这样一动不动。惊恐地看着那个使他们感到害怕的东西,向前伸着一只小手,身子往后倒退,就要哭出来了。现在索尼娅也几乎是这样,也是那样束手无策。那么害怕地对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朝前伸出左手,用手指轻轻地。稍稍抵住他的胸口,从床上慢慢站起来,越来越远离他,而且用越来越呆滞的目光直盯着他。她的恐惧突然传染了他:他的脸上也露出同样的惊恐神色。他也像她那样,瞅着她,甚至几乎也带着同样的孩子式的微笑
你猜到了?“最后他悄悄地问
上帝啊!”她突然发出一声可怕的号叫。软弱无力地倒到床上,脸埋在枕头里。但是不一会儿,她很快欠起身来,凑到他身边,抓住他的双手,用自己纤细的手指紧紧攥着它们,好像要把它们夹在老虎钳里,不错眼珠地呆呆地盯着他的脸。她想用这最后的绝望的目光看出和捕捉到哪怕是最后的一线希望。然而希望是没有的;再也没有任何怀疑了:一切确实如此!甚至在这以后,回想起这个时刻,她都觉得奇怪和不可思议:为什么恰恰是她当时立刻就看出,已经没有任何怀疑了?不是吗,她并不能说,她对此已经早有预感了?然而现在,他刚把这件事告诉了她,她却突然觉得,她当真好像是对这件事已经早有预感了
得了,索尼娅,够了!你别折磨我了!“他痛苦地请求说
他,完全不是想这样向她公开这一秘密,然而结果却成了这样
她仿佛控制不住自己,霍地站起来,绞着手,走到房屋中间,但很快又回转来,几乎肩挨肩地又坐到他的身边。突然她仿佛被刀扎了一样,颤栗了一下,大叫一声,自己也不知为什么,一下子跪到他的面前
您这是,您这是对自己干了什么呀?”她绝望地说,突然站起来,扑到他身上,双手勾住他的脖子,紧紧搂住了他
拉斯科利尼科夫急忙往旁边一闪,脸上带着忧郁的微笑瞅了她一眼
你多奇怪啊,索尼娅……我对你讲了这件事以后,你却拥抱我,吻我。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不,现在全世界再没有比你更不幸的人了!“她没听见他的责备,发狂似地说,而且好像歇斯底里,突然高声大哭起来
一种已经好久没体验过的感情犹如波涛一般涌在他的心头,他的心一下子就变软了。他没有抗拒这种感情,两滴泪珠从他眼里滚出来,挂在睫毛上
这么说,你会离开我吗,索尼娅?”他怀着希望看着她说
不,不;我永远不离开你,随便在哪里也不离开你!“索尼娅喊叫,”我跟着你走,随便去哪里,我都跟着你!噢,上帝啊!……唉,我真不幸啊!……为什么,为什么我以前不认识你!为什么你以前不来呢?噢,上帝啊
我这不是来了吗
这是现在啊!噢,现在可怎么办呢!……我们在一起,我们在一起!“她仿佛出神似地反复说,又抱住了他,”我和你一同去服苦役!“他突然颤栗了一下,嘴角上又勉强露出早先那种憎恨的。几乎是傲慢的微笑
索尼娅,我也许还不想去服苦役呢,”他说
索尼娅看了他一眼
对这个不幸的人表示了充满激情和痛苦的最初的同情之后,关于杀人的可怕的想法又使她感到震惊了。她突然从他改变了的语调中听出了杀人凶手的声音。她惊讶地瞅着他。她还什么也不知道,既不知道他为什么杀人,也不知道是怎么杀的,更不知道他的目的何在。现在,一下子这所有的问题全涌进了她的脑海。她又感到不相信了:“他,他是个杀人凶手!难道这可能吗
这是怎么回事!我这是在哪儿呀!”她深感困惑地说,仿佛还没清醒过来,“您怎么,您,这样一个人……您怎么会干这种事?……这是怎么回事啊
嗯,为了抢劫呗。别说了,索尼娅!”他有点儿疲倦地。甚至是懊恼地回答
索尼娅仿佛惊呆了,突然高声叫喊
你挨过饿!你……是为了帮助母亲?对吗
不,索尼娅,不是的,“他含糊不清地说,转过脸去,低下了头,”我虽然挨饿也还不到这种程度……尽管我觉得母亲的确需要帮助,不过……这也不完全正确……别折磨我了,索尼娅
索尼娅双手一拍
难道,这都是真的吗!上帝啊,这怎么会是真的!这谁会相信呢?……您自己把仅有的钱送给别人,怎么会为了抢劫而杀人呢!啊!……“她突然惊呼一声,”您送给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的那些钱……那些钱……上帝啊,莫非那就是那些钱吗
不是的,索尼娅,“他急忙打断了她的话,”这些钱不是那些,你放心好了!这些钱是母亲通过一个商人寄给我的,我生病的时候收到了这笔钱,当天就送了……拉祖米欣看见的……就是他代我收下的……这些钱是我的,我自己的,当真是我的
索尼娅困惑不解地听着他的话,竭力想弄明白
那些钱……其实,我甚至不知道那里有没有钱。“他轻轻地补充说,仿佛陷入沉思,”当时我从她脖子上取下一个钱袋,麂皮的……装得满满的。那么鼓胀胀的一个钱袋……我没往里面看过,是来不及了……至于东西,都是些扣子。链条什么的,就在第二天早晨,我把所有这些东西和钱袋都藏到B大街上别人的一个院子里,压到一块石头底下了……这些东西现在还在那儿
索尼娅认真地听着
嗯,那么为什么……您怎么说,为了抢劫,可是什么也没拿呢?“她很快地问,好像抓住了一根稻草
我不知道……我还没决定,是不是要拿这些钱。”他说,又陷入沉思。突然他醒悟过来,迅速而短促地冷笑了一声
唉,刚才我说了些多蠢的蠢话
有个想法在索尼娅的脑子里忽然一闪:“他是不是疯子?”但是她立刻放弃了这个想法:不,这是另一回事。这时她什么也不明白
如果你知道,索尼娅,“他突然灵机一动,说,”你要知道,我要告诉你:如果我杀人,只不过是因为我挨饿。“他接着说,每个字都咬得特别清楚,神秘然而真诚地看着她,”那么现在我……就太幸福了!你要知道这一点
如果现在我承认,“过了一会儿,他甚至是绝望地叫喊,”如果现在我承认,我干了坏事,你对我取得这种愚蠢的胜利,对你可有什么好处呢?唉,索尼娅,难道我是为了这个,现在才上你这儿来吗
索尼娅又想说什么,可是没有作声
昨天我之所以叫你和我一道走,那是因为,我只有你一个人了
你想叫我去哪里?“索尼娅胆怯地问
不是去偷,也不是去杀人,请你放心,不是去干这些事情。”他讥讽地冷笑一声,“我们是不同类型的人……你要知道,索尼娅,我只是现在,这时候才明白:昨天我叫你上哪里去?昨天我叫你的时候,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我叫你,我来只不过是为了:请你别抛弃我。你不会抛弃我吧,索尼娅
她紧紧地握了握他的一只手
我为什么要告诉她,为什么要对她坦白地说出这一切啊?”过了一会儿,他无限痛苦地看着她,绝望蛋道,“你在等着我解释。索尼娅,你坐着,在等着,这我看得出来。可我能跟你说什么呢?因为这件事你是不会理解的,你只会为我感到……痛心!瞧,你哭了,又拥抱我,唉,你为什么拥抱我呢?为了我自己承受不住,来把痛苦转嫁给别人吗?‘你也受些痛苦吧,这样我会轻松些!,你能爱这样一个卑鄙的家伙吗
你不是也很痛苦吗?”索尼娅高声说
那种感情又一次像浪潮般涌上他的心头,霎时间他的心又变软了
索尼娅,我的心是恶毒的,这你可要注意,这可以说明许多问题:正因为我恶毒,所以我才来你这里。有些人是不会来的。可我是个胆小鬼,也是个……卑鄙的家伙!不过……算了!这一切都不是我想要说的……虽然人现有有那么多的话要说,可我却不知从何说起
他停顿下来,陷入沉思
唉,我们是不同类型的人!“他又高声说,”我们配不到一起。为什么,我为什么要来!为了这,我永远也不会宽恕自己
不,不,你来了,这很好!“索尼娅大声叫道,”让我知道,这就更好!好得多
他痛苦地看着她
如果真是这样呢,“他说,好像拿定了主意,”因为事实就是这样!是这么回事:我想要作拿破仑,所以就杀了人……怎么样,现在明白了吗
不—明白,“索尼娅天真而又胆怯地低声说,”不过……你说,你说啊!我会明白的,我心里什么都会明白!“她请求说
你会明白吗?那好,咱们倒要瞧瞧
他不说话,考虑了很久
问题在于有一次我向自己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如果拿破仑处在我的地位上,为了开创自己的事业……他既没有土伦,也没有埃及,没有越过勃朗峰,他没有机会完成所有这一切壮丽辉煌的丰功伟绩,而只不过遇到了一个可笑的老太婆,一个十四等文官的太太,而且还得杀死她,为的是把她箱子里的钱拿出来(为了事业,你懂吗?)。如果没有别的出路,他会下决心干这种事吗?他会不会因为这太不伟大,而且……是犯罪,于是就感到恶心呢?我告诉你,为了这个’问题,很久很久的时间内我都在苦恼当我终于领悟(不知怎么突然一下子明白了),他不但不会感到厌恶,而且根本就不会想到这不伟大……甚至完全不会理解这有什么可以感到厌恶的?这时候我真是羞愧极了。只要他没有别的路可走,那么他能会不假思索地掐死她,连叫都不让她叫一声!……所以我也……学这个权威的样……不另思索……掐死了她……事实完全是这样的!你觉得好笑吗?是的,索尼娅,最可笑的就是,也许事情的确是这样的
索尼娅一点儿也不觉得好笑
您最好是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不要举例子,”她更加胆怯地,勉强用可以听到的低声请求说
他转身面对着她,忧郁地看了看她,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
你又说对了,索尼娅。因为这都是胡说八道,几乎全都是废话!你要明白,你是知道的,我母亲几乎一无所有,妹妹偶然受了些教育,命中注定长期给人作家庭教师。她们的一切都寄托在我一个人身上。我上过学,可是如果我上大学我就不能准持自己的生活,我只有退学。即使是这样拖下去,那么十年,十二年以后(如果情况好转的话),我还是有希望当上教师,或者成为一个官吏,年薪可以拿到上千卢布……(他好像是在背诵。)而在这以前,由于操心和悲伤,母亲却早已憔悴了,可我还是不能让她过上安宁的日子,而妹妹……唉,妹妹的情况可能更糟!……而一辈子不顾一切,漠视一切,忘记母亲,忍心看着妹妹受辱而不敢说半个不字?为了什么?是为了埋葬了她们后,挣钱去养活别人……妻子和孩子,而以后又不能给他们留下一文钱和一片面包?嗯……所以我决定,拿到老太婆的钱,供我最初几年使用,不再折磨母亲,在大学里用这些钱来维持自己的生活,大学毕业以后作为实现初步计划的经费……广泛活动,从根本上改变一切,为自己创造一个全新的前程,走上一条独立自主的新路……嗯……嗯,这就是我所想的一切……嗯,当然啦,我杀了这个老太婆,这件事我做得很不好……唉,够了
他无可奈何地勉强讲完了这些,低下了头
哎呀,这不对,不对,“索尼娅苦恼地说,”难道可以这样吗……不,不应该是这样,不是这样的
你居然认为不是这样!……可我是真心诚意地讲给你听,说的全都是实话
可这算什么实话呀!噢,上帝啊
要知道,我只不过杀死了一个虱子,索尼娅,我只是杀了一个毫无用处。讨厌而有害的虱子
人会是虱子
唉,我也知道,不是虱子,“他回答,瞅着她。”不—过,我是在胡说,索尼娅,“他补上一句,”早就已经在胡扯了……这都不对,你说得完全正确。这完全。完全是由于别的原因!……我已经太久没有跟任何人象这样说话了,索尼娅……现在我头疼得厉害
他的眼里射出火一样的光芒,好像在发烧。他几乎开始呓语了,嘴角上不时掠过神情不安的微笑。精神兴奋的背后隐隐透露出可怕的心情。索尼娅明白,他是多么痛苦。她也开始感到头晕了。他说得这么奇怪,好像有些话是可以理解的,不过……“可是怎么会呢!怎么会呢!上帝啊!”她绝望地绞着手
不,索尼娅,不是这样的!“他突然抬起头来,似乎思路突然一转,使他吃了一惊,又使他兴奋起来了,”这不对!最好……你最好认为(对!这样的确好些!),认为我自尊心很强,好嫉妒。恶毒。卑鄙。爱报复,嗯……还,精神也不大正常。(让我一下子全都说出来吧!他们以前就说过,我疯了,这我看得出来!)我刚刚对你说过,在大学里我无法维持生活。不过你知道,说不定,我也能维持。母亲寄钱来是供我缴学费的,我可以自己挣钱来买靴子。买衣服和作伙食费,准能办得到!可以找到教书的工作;每小时半个卢布的价钱人还是愿意出的。拉祖米欣就在工作嘛!可我发起脾气来,不想干了。正是发起脾气来了(这个词用得很好!)……于是我像只蜘蛛一样,躲进自己这个角落里。你到过我住的那间屋子,看到过了……你知道吗,索尼娅,低矮的天花板和窄小的房屋会让人的心灵和头脑憋得多么地难受!噢,我是多么痛恨这间陋室!可我还是不愿走出这间陋室。故意不想出来!我整天整夜足不出户,也不愿意工作,连饭也不想吃,一直躺着。娜斯塔西娅给送来,就吃一点儿,她不给送来,一天也就这样过去了。因为心里怨恨,我故意不跟她要!夜里没有灯,我就在黑暗中躺着,却不愿挣点儿钱来买蜡烛。应该学习,我却把书都卖光了。我的桌子上。笔记本和练习本上,现在都积了一指厚的灰尘。我最喜欢躺着,想心事。一直在想,……我经常作梦,一些奇怪的,各式各样的梦,但是这没什么好说的!不过那时候我也好像开始觉得……不,不是这样的!我又说得不对了!你要知道,当时我一直在问自己:我为什么这么蠢,既然我确实知道,他们是愚蠢的,那么我自己为什么不想聪明一些呢?后来我明白了,索尼娅,如果等着大家都聪明起来,那可就等得太久了……后来我又明白了,永远也等不到这一天,人们永远不会改变,谁也改变不了他们,不值得为此伤精费神!是的,就是这样的!这是他们的规律……规律,索尼娅!是这样的!……而且现在我知道了,索尼娅,谁的精神刚强。坚毅,谁的智慧超群出众,谁就是他们的统治者!在他们当中,谁敢作敢为,他就是对的。谁能蔑视许多事情,谁就是他们当中的立法者;谁最敢作敢为,谁就最正确!从古至今,一向如此,将来也永远是这样!只有瞎子才看不清这个道理
拉斯科利尼科夫说这些话的时候,虽然在看着索尼娅,可是已经不再关心她懂不懂了。他已经完全被一种狂热的情绪支配了。他正处于一种极度地兴奋之中。(真的,他不和任何人谈话,时间实在是太久了!)索尼娅明白,这一阴郁的信念已经成了他的信仰和教义
我领会到,索尼娅,“他异常兴奋地接着说下去,”权力只会给予敢于觊觎并夺取它的人。这里只有一个条件,仅仅一个条件:只要敢作敢为!于是我产生了一个想法,有生以来第一次产生这样的想法,在我以前,从来没有任何人想到过!谁也没想到过!我突然像看到太阳一样,清清楚楚看到,直到现在为什么都从来没有一个人敢于蔑视这一切荒谬的东西,摆脱它们的束缚,让它们见鬼去!怎么过去没有,现在也没有一个人敢于这么做呢?我……我却希望自己敢于这样做,于是就杀死了……我只不过是希望敢于这样做,索尼娅,这就是全部原因
噢,您别说了,别说了!“索尼娅惊呼,”您不信上帝了,上帝惩罚了您,把您交给魔鬼了
您说说,索尼娅,这是我在黑暗中躺着的时候,一直这样想象的,原来这是魔鬼在煽动我,不是吗?啊
请您住口!您别笑,亵渎神明的人,您,什么都不理解!噢,上帝啊!他什么,什么都不理解
你别说了。索尼娅,我根本没笑,因为我自己也知道,这是魔鬼在牵着我走。你别说了,索尼娅,别说了!“他忧郁而又坚持地反复说。”我全都知道。我在黑暗里躺着的时候,已经把这一切反复想过了,还低声对自己说。这一切我都反复问过自己,直到最小的细节,我都反复考虑过,我什么都知道,知道一切!当时,所有这些废话都让我腻烦透了,腻烦透了!我一直希望忘记一切,重新开始,索尼娅。不再说空话!难道你以为,我是像个傻瓜样,冒冒失失地前去的吗?我是作为一个聪明人前去的,而正是这一点把我给毁了!难道你以为我连这都不知道吗,既然我反复自问:我有没有权利掌握权力……那么,这就是说,我没有权利掌握权力。或者,如果我提出问题:人是不是虱子?……那么,这就是说,对我来说,人不是虱子,只有对于根本没有这样想过的人,没有提出过这种问题的人,人才是虱子……既然我苦恼了那么多天,想要弄清:拿破仑会不会去?这是因为,我清清楚楚感觉到了,我不是拿破仑……我忍受了一切痛苦,而都是由这些空话带来的,索尼娅,我想彻底摆脱这种痛苦,索尼娅,我想不要再作任何诡辩,就这样去杀人,为了自己去杀人,只为了我一个人!在这件事情上,我甚至不想对自己说谎了!我杀人,不是为了帮助母亲……这是胡扯!我杀人不是为了金钱和权力,不是为了想成为人类的恩人。我只不过是杀了人,为我自己杀人,只为了我一个人。至于我是不是会成为什么人的恩人,或者是一辈子像蜘蛛那样,用蜘蛛网捕捉一切,从他们身上吮吸鲜血,在那个时候,对我来说,反正都是一样的!……而且,当我杀人的时候,索尼娅,主要的,我并不是需要钱;与其说我需要的是钱,不如说需要的是另外的东西……这一切现在我都知道了……请你理解我。也许,如果沿着那条路走下去,我永远再也不会杀人了。我需要弄清另一个问题,是旁的原因促使我下手的。当时我非常需要弄清,而且要尽快弄清楚,我是像大家一样,是个虱子呢,还是一个人?我能不能跨越过去?我敢不敢俯身拾取权力?我是个发抖的畜生呢,还是我有权力
杀人?您有杀人的权力?“索尼娅拍了拍双手
唉……索尼娅!”他气愤蛋了一声,本想反驳她,却轻蔑地不作声了。“你别打断我,索尼娅!我只不过想向你证明,当时是魔鬼牵着我走。而在这以后,它又向我说明,我没有权利往那里去,因为我也和大家一样,是个虱子!它把我嘲笑了一番,所以现在我到你这里来了!请接待客人吧!如果我不是虱子,我会上你这儿来吗?请你听好:当时我去老太婆那里,只不过是去试试……这你可要了解
您就把她杀了!杀了
可我是怎么杀的?别人难道也会是这样杀人吗?难道别人是像我当时那样去杀人吗?以后什么时候我会讲给您听,我是怎么去的……难道我杀死的是老太婆吗?我杀死的是我自己,而不是老太婆!我真的是一下子结果了自己的性命,永远杀死了自己!……这个老太婆是叫魔鬼杀死的,而不是我……够了,够了!索尼娅,够了!别管我,”他突然焦躁不安。满腹忧虑地高声吼道,“别管我
他把胳膊肘支在膝盖上,两个手掌像钳子样紧紧夹住头
这是多么痛苦啊!”从索尼娅胸中突然冲出一声痛苦的呼喊
唉,你说,现在该怎么办!“他问,抬起头来,看着她,由于悲观绝望,他的脸变得十分难看
怎么办!”她喊了一声,突然霍地站起来,在这以前一直泪水盈眶的眼睛突然发出了光芒。“你起来!(她抓住他的肩膀;他欠起身来,几乎是惊讶地看着她。)现在,立刻就去,站到十字路口,跪下,首先吻一吻被你玷污的大地,然后向全世界,向四面八方叩拜,高声对大家说:‘我杀了人!,那么上帝就又会把生命赐给你。你去吗?去吗?”她问他,像发疯一样,浑身发抖,抓住他的双手,紧紧攥在自己手里,用火一般的目光直瞅着他
他很惊讶,他为出乎意外的兴奋神情感到震惊
你是说,去服苦役吗,索尼娅?应该去自首,是吗?“他神情忧郁地问
受苦,这样来赎罪,这就是应该得到的
不!我不去他们那里。索尼娅
那你怎么活下去,怎么活下去呢?今后你靠什么活下去?”索尼娅大声说。“难道现在这可能吗?嗯,你怎么跟母亲说话呢?(噢,她们,她们现在会怎样呢!)唉,我说什么呀!因为你已经抛弃了母亲和妹妹,你已经抛弃了,抛弃了。噢,上帝啊!”她高声呼喊,“这一切他已经都知道了!没有一个亲人,可怎么,你怎么活下去呢!现在你会怎样呢
别像个小孩子一样,索尼娅,”他轻轻地说。“在他们面前,我有什么罪?我为什么要去?我去对他们说什么?这一切都只不过是幻影……他们自己杀人如麻,他们以消灭成千上万的人为美德。他们是骗子和坏蛋,索尼娅!……我不去。我去说什么:说我杀了人,可是我不敢拿钱,把钱藏到石头底下去了吗?”他讥讽地冷笑着补充说,“那样他们就会嘲笑我:不拿钱,你是个傻瓜。胆小鬼和傻瓜!他们什么也不懂,索尼娅,也不配懂。我为什么要去?我不去。你别孩子气了,索尼娅
你可要痛苦死了,可要痛苦死了,”她反复地说,向他伸出双手,绝望地哀求他
我也许已经诽谤了自己,“他仿佛沉思默想地。忧郁地说,”说不定我还是人,而不是虱子,而且过于匆忙地指责了自己……我还要较量一下
他的嘴角上勉强露出傲慢的微笑
你要知道你将忍受这样的痛苦!而且要忍受一辈子,一辈子
我会习惯的……“他神情忧郁,沉思地说。”你听我说,“过了一会儿,他说,”哭已经哭够了,该谈正经的了。我来是要告诉你,现在他们正在搜捕我
哎呀!“索尼娅高声惊呼
唉,你喊什么!你希望我去服苦役,现在却害怕了吗?不过我决不让他们得逞。我还要和他们较量一下,他们毫无办法。他们没有真正的罪证。昨天我差点以为我已经完了,因为有很大的危险;今天情况好转了。他们所掌握的所有罪证都可以作不同的解释,也就是说,我可以使他们的指控变得对我有利。你明白吗?我一定会这样做。因为现在我学会了。不过他们大概会把我关进监狱。如果不是一个偶然的情况,也许今天就把我关起来了,大概,甚至说不定今天还是会把我关进监狱……不过这没关系,索尼娅。我坐几天牢,还是会把我放出来……因为他们没有一件真凭实据,而且将来也不会有。我可以保证,单凭他们掌握的那些东西,是不能把人投入监狱的。好,够了……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对妹妹和母亲,我要竭力设法让她们不再相信,不让害怕……其实现在妹妹生活已经有保障了……所以母亲也……好,就是这些了。不过,你要小心。要是我坐了牢,你会去看我吗
噢,我一定去,我一定去
他们两人并肩坐在一起,两人都神情忧郁,而且沮丧,仿佛一场风暴以后,孤单单地被抛到了荒凉的海岸上。他瞅着索尼娅,感觉到她是如此深深地爱他,但奇怪,有人这样爱他,他反倒突然感到自己的心情沉滞痛心。是的,这是一种奇怪而又可怕的感觉!到索尼娅这儿来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全部希望和出路都在她的身上;他想至少能卸下自己的一部分痛苦。可是现在,当她把自己的心都掏给他的时候,他却突然感觉到,而且意识到,他变得无比不幸,比以前还要不幸得多
索尼娅,”他说,“如果我坐了牢,你最好别去看我
索尼娅没有回答,她在哭
过了几分钟”她突然出乎意料地问,你身上戴着十字架吗?“仿佛突然想起来似的
起初他没听懂她的问题
没有,没有。是吗?给,把这个拿去吧,是柏木的。我还有一个,铜的,是莉扎薇塔的。我跟莉扎薇塔交换了十字架,她把自己的十字架给了我,我把自己的小圣像给了她。现在我佩戴的是莉扎薇塔的,这一个给你。你拿着啊……因为这是我的!这是我的!”她一再请求说。“因为咱们要一同去受苦,一同背十字架
给我吧!”拉斯科利尼科夫说。他不想让她伤心,但是他立刻又把伸出来接十字架的手缩回去了
不是现在,索尼娅。最好是以后再给我,“为了安慰她,他急急忙忙地补上一句
对,对,还是以后,还是以后再给你吧,”她热情地附和说,“等到你去受苦的时候,那时候再戴上它。你到我这儿来,我给你戴上,咱们一同祈祷,一同上路
就在这时,有人在门上敲了三下
索菲娅。谢苗诺芙娜,我可以进来吗?”听到了不知是谁的。很熟而且很客气的声音
索尼娅惊恐地向房门跑去。列别贾特尼科夫那张生着一头淡黄色头发的脸朝屋里张望了一下
五
列别贾特尼科夫神色惊慌不安
我是来找您的,索菲娅。谢苗诺芙娜。请原谅……我就料到会在家里找到您,“他突然对着拉斯科利尼科夫说,”也就是说我根本没往……这方面想过……不过我想说的是……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在我们那儿发疯了,“他突然撇开拉斯科利尼科夫,斩钉截铁地对索尼娅说
索尼娅惊叫了一声
也就是说,至少是看上去好像疯了。不过……我们在那儿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事情就是这样!她回来了……好像不知从哪里把她赶了出来,也许还打了她……至少看上去好像是这样……她跑去找谢苗。扎哈雷奇的上司,在家里没找到他,他在一位也是将军的人家里吃饭……请您想想看,她就跑到他们吃饭的地方去了……也就是到那另一位将军家里去了,而且,请您想想看,她坚持要把谢苗。扎哈雷奇的上司叫出来,而且,是要把人家从饭桌旁叫出来。可想而知,那里会发生了什么事情。当然,人家赶走了她。她却坚持说,她把他骂了一顿,还朝他扔了个什么东西。这甚至是可以想象得到的……怎么会没把她抓起来,这可就不知道了!现在她正对大家讲这件事,也对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说,只不过很难听懂她说什么,她在大喊大叫,浑身发抖……啊,对了,她说,而且是高声叫嚷说,之所以她要带着孩子们上街去,背着手摇风琴,让孩子们唱歌跳舞,她也唱歌跳舞,向观众讨钱,而且每天都到那位将军的窗子底下去是因为现在大家都抛弃了她……她说,’让他们看到,父亲做过官的高贵的子弟怎样在街上乞讨!,她打那些孩子们,孩子们在哭。她教廖尼娅唱《小小农庄》,教男孩子跳舞,也教波琳娜。米哈依洛芙娜跳舞;撕掉所有的衣服;涪子们做了些像给演员戴的那种小帽子;她想带着一个面盆,去敲敲打打,当作音乐……她什么话也不听……请您想想看,怎么能这样呢?这样是不行的
列别贾特尼科夫也许还会说下去,但是几乎气也不喘地听着的索尼娅,突然抓起披巾。帽子,跑出屋去,一边跑,一边戴上帽子,披上披巾。拉斯科利尼科夫也跟着她出去了,列别贾特尼科夫跟在他的后面
一定是疯了!”他对拉斯科利尼科夫说,与他一道来到了街上,“我只是不想吓坏索菲娅。谢苗诺芙娜,所以说:‘好像,.不过,这是毫无疑问的。据说,害肺病的人,结核也会突然跑到脑子里去,可惜我不懂医学。不过我曾试图说服她,但她什么话也不听
您跟她谈结核了
也就是说,不完全是谈结核。而且她什么不懂的。不过我说的是如果合乎逻辑地劝说一个人,那么告诉他,其实他没有什么好哭的,他就不会再哭了。这是很清楚的。您认为,他会不哭吗
如果那样的话,生活也就太容易了,”拉斯科利尼科夫回答
对不起,对不起。当然,要让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理解,那是相当困难的。不过您不是不知道,巴黎已经认真的在进行试验了,试验单位用合乎逻辑地劝说的办法,是不是有可能治好疯子?那里有一个教授,不久前才去世,他是个很严肃的学者,他认为,可以这样治疗。他的基本观点是,疯子的机体并没有受到特殊损害,而疯狂这种症状,可以说是一种逻辑性的错误,判断的错误,对事物的不正确的看法。他逐渐驳倒病人的错误看法,据说,获得了结果!不过因为他同时还使用了淋浴疗法,所以这种治疗的效果当然也就受到了怀疑……看来好像是这样
拉斯科利尼科夫早就已经没听他在说什么了。来到了自己那幢房子跟前,他向列别贾特尼科夫点了点头,转身进了大门。列别贾特尼科夫明白过来,朝四下里望了望,便继续往前跑去
拉斯科利尼科夫回到自己那间小屋里,站到房屋中间。“他干嘛回到这里来呢?”他扫视了一下那些微微发黄的破旧的墙纸,那些灰尘,他那张沙发床……从院子里传来不知是敲打什么东西的。连续不断的。刺耳的响声。好像什么地方在钉什么,在钉钉子……他走到窗前,踮起脚尖,朝院子里望了好久,显得异常关心的样子。但院子里空荡荡的,看不见有人在敲打什么。左边厢房里,可以看到有些地方窗子敞着,窗台上摆着几盆长得很不茂盛的天竺葵,窗外晾着内衣……这一切他都太熟悉了。于是他转身偎进沙发里
他从来,没感到过这样可怕的孤独
是的,他又一次感觉到,也许他真的会痛恨索尼娅,而且正是现在,在他使她更加不幸以后,他却要恨她。“他干嘛去她那里,乞求她的眼泪?他干嘛一定要坑害她一辈子?噢,卑鄙
我还是孤单单的一个人吧!”他突然坚决地说,“她也不会到监狱去看我
大约过了五分钟,他抬起头来,奇怪地微微一笑。这是一个奇怪的想法。”也许去服苦役当真会好一些,“他突然想
他脑子里塞满种种模糊的想法,他记不得在自己屋里这样坐了多久。突然房门开了,进来的是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她先站住,就如同不久前索尼娅进来时那样,从门口看了看他,然后才进来,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坐在昨天她坐过的地方。他默默地看了她一眼,不知怎么心里什么也没有想
你别生气,哥哥,我只待一会儿,”杜尼娅说。她脸上的表情若有所思,但并不严峻。她的目光明亮而平静。他看出,这个女人也是满怀着爱心来找他的
哥哥,我现在什么都知道了,一切都知道了。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把一切都告诉了我了。由于愚蠢和卑鄙的怀疑,你受到迫害,受尽折磨……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对我说,没有任何危险,你用不着对这件事感到那么害怕。我倒不这样想,而且完全理解你心里感到多么愤慨,这样的愤慨会在你心里留下永恒的痕迹。我担心的就是这一点。你离开了我们,我并不责怪你,也不敢责怪你,我以前责怪过你,请你原谅我。我自己也觉得,如果我心里有这么大的痛苦,我也会离开所有的人。关于这件事,我什么也不会告诉母亲,不过会经常不断地谈起你,并且还要用你的名义告诉她,说你很快就会去看她。你不要为她难过,我会安慰她的,不过请你也不要折磨她,……哪怕去看她一次也好,你要记住,她是母亲!现在我来,只是要告诉你(杜尼娅说着从座位上站起来),如果你需要我做什么事情,或者你需要……我的一切……那么只要你喊一声,我就会来。别了
她急遽地转身往门口走去
杜尼娅!“拉斯科利尼科夫叫住了她,站起来,走到她跟前,”拉祖米欣,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是个很好的人
杜尼娅微微脸红了
继续说呀!“稍等了一会儿,她问
他是个能干。勤劳。正直而且能热爱别人的人……别了,杜尼娅
杜尼娅满脸绯红,随后突然惊慌起来
可你这是什么意思,哥哥,难道我们真的要永远分别了,所以你才给我……留下这几句遗言
反正一样……别了
他转身离开她,朝窗前走去。她站了一会儿,担心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十分担忧地走了
不,他对她并不是冷酷无情。有一瞬间(最后一刹那),他非常想紧紧拥抱她,和她告别,甚至还想告诉她,可是即使只跟她握手,他也下不了决心
以后,她想起现在我拥抱过她,也许会发抖的,还会说,是我偷去了她的吻
这个人经受得住吗?”几分钟后他暗自补充说。“不,她经受不住。这样的人是经受不住的!这样的人永远也经受不住
于是他想起了索尼娅
窗外吹进一阵凉爽的微风。外面光线已经不是那么亮了。他突然拿起帽子,走了出去
他当然不能,而且也不想注意自己的病情。但是所有这些不断的担忧和内心的恐惧,对他的病情却会产生影响。如果说他虽然在发高烧,却没有完全病倒,那也许正是因为这内心里不断的忧虑还在支撑着他,不让他倒下来,让他的头脑保持清醒,不过这种状况是人为的,暂时的
他无目的地徘徊着。太阳正在慢慢地落下去。最近他感到一种特殊的烦闷。这烦闷中并没有任何特别刺激他。让他特别伤心的东西。但是他却感觉到,这愁闷是经常的和永恒的,预感到这令人沮丧的。无情的烦闷将会终生伴随着他,无穷无尽,预感到他将永远站在那”一俄尺见方的空间“.而且,在黄昏时分,这种感觉会使他更加痛苦
太阳落山会让人身体特别虚弱,在这种十分愚蠢。纯粹是体力虚弱的情况下,可要当心,别干出什么蠢事来!这时你不但会去找索尼娅,而且还会去找杜尼娅呢!”他憎恨地喃喃地自言自语
有人喊了他一声,他回头一看,列别贾特尼科夫向他跑来
您要知道,我去过您那里,去找您。您信不信,她那么想,并且真的就那么干了,领着孩子们出去了!我和索菲娅。谢苗诺芙娜好容易才找到他们。她自己敲着煎锅,让孩子们跳舞。孩子们在哭。他们停在十字路口几家小铺子前面,一群蠢人跟着他们跑。咱们快去吧
索尼娅呢?……“拉斯科利尼科夫担心地问,赶紧跟着列别贾特尼科夫跑去
简直是发疯了。也就是说,发疯的不是索菲娅。谢苗诺芙娜,而是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但是索菲娅。谢苗诺芙娜也快疯了。我告诉您,她完全疯了。别人会把他们弄到警察局去的。您要知道,这会产生什么影响啊……他们这会儿在运河岸上,x桥附近,离索菲娅。谢苗诺芙娜那里不远,近得很
离桥不太远,和索尼娅住的房子隔着不到两幢房子的地方,那儿运河岸上聚集着一小群人。小男孩和小姑娘们特别多。从桥上就听到了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异常激动的。嘶哑的声音。这当真是一个非常能吸引街头观众的。奇怪的场面。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穿着她那件旧连衫裙,披着德拉德达姆呢的披巾,歪戴着一顶已经压得不像帽子的破草帽,就像真的疯了一样。她累坏了,气喘吁吁。她因为那害肺病的。疲惫不堪的脸,看上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痛苦(何况在街上,在阳光下,害肺病的人看上去总好像比在屋里的时候病得更厉害,显得更难看)。但是她那激动的心情并未平静下来,她的怒气无时无刻不在增长。她冲到孩子们跟前,对他们高声叫喊,就在这里,当着观众,哄他们,教他们跳舞。唱歌,还对他们解释为什么要这样做,因为他们不理解她的意思,她就感到绝望了,于是动手打他们……随后,跟孩子们还没说完,又突然朝观众跑去;如果发现一个穿得稍微像样一点儿的人站下来观看,她就立刻对他解释说:”请看高贵的家庭里,甚至可以说是贵族家庭的子弟沦落到了什么样的地步“如果听到人群中有笑声或者是有人讥笑他们,她会立刻就冲到那些无礼的人面前,并且和他们对骂起来。有人当真笑了,另一些人却在摇头,总之大家都很好奇,都想看看这个疯婆娘和那些吓坏了的孩子们。列别贾特尼科夫说的那个煎锅不见了,至少拉斯科利尼科夫没有看到。不过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虽然没敲煎锅,但她在逼着波列奇卡唱歌。廖尼娅和科利亚跳舞的时候,却用她那干瘦的手掌打起拍子来,并且她自己也跟着和唱。可是由于痛苦的咳嗽,每次唱到第二个音的时候,就猝然中断了,这样一来她又感到悲观失望了,于是咒骂自己的咳嗽,甚至会哭起来。科利亚和廖尼妮的哭泣和恐惧是最惹她生气的。真的,她曾试图让孩子们装扮起来,给他们穿上街头卖唱的男女艺人们穿的那种服装。男孩子头上裹着不知用什么做的红白相间的缠头巾,让他扮作土耳其人。廖尼娅却没有服装来打扮了,只给她头上戴了一顶已故的谢苗。扎哈雷奇的红绒线帽(或者不如说是一顶尖顶帽),帽子上又插了一段白鸵鸟毛。这鸵鸟毛还是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祖母的遗物,至今一直保藏在箱子里当作传家宝。波列奇卡还是穿着平常穿的衣服。她胆怯而且惊慌失措地瞅着母亲,一步也不离开她,不让人看见她在掉泪,她想母亲一定疯了,不时焦急不安地朝四下里看看。街道和人群都让她觉得非常害怕。索尼娅寸步不离地紧跟着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不断地哭着恳求她回家去。但是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无动于衷
别说了,索尼娅,别说了!”她急急忙忙说,很快地高声叫嚷,气喘吁吁,不停地咳嗽。“你自己也不知道你是在要求什么,就像个小孩子似的!我早就跟你说过了,我决不回到那个醉鬼德国女人那里去。让大家都看到,让全圣彼得堡都看到,如此高贵的父亲,他的孩子们在乞讨,他们的父亲忠诚地服务了一辈子,而且可以说是以身殉职。(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已经臆造出这样一个故事,这一点她深信不疑。)让这个,让这个卑鄙的将军看看。唉,索尼娅,你真傻:现在我们吃什么呢,你说说看?我们拖累了你,使你受够了苦,我不想再拖累你了!哎哟,罗季昂。罗曼内奇,这是您吗!”她看到了拉斯科利尼科夫,向他跑了过去,同时大声叫喊,“请您跟这个傻丫头解释解释,再没有比这样做更聪明的!就连背手摇风琴的流浪乐师也能挣钱,可是人们一眼就能看出,就能分辨出来,我们是贫困家庭里却是高贵的人,无依无靠,沦落到赤贫的地步,这个卑鄙的将军准会丢掉官职的,您瞧吧!我们每天都到他窗子底下去,要是皇上打这儿路过,我就跪下来,并且让这些孩子们跪在前面,让他看看他们:’父亲,你要保护他们呀!,他是孤儿们的父亲,他是仁慈的,他一定会保护我们,您会看到的,而这个卑鄙的将军……廖尼娅!tenez-vous droite!你,科利亚,马上又要跳舞了。你抽抽搭搭地哭什么?又哭!唉,你怕什么,怕什么呢?小傻瓜!上帝啊!我可拿他们怎么办呢,罗季昂。罗曼内奇?要是您知道的话,他们是多么不懂事啊!唉,拿这样的孩子们可怎么办呢
她指着那些嘤嘤啜泣的孩子给他看,自己也几乎要哭出来了(但是这并不妨碍她继续滔滔不绝。很快地说话)。拉斯科利尼科夫本想试图劝她回去,甚至想激起她的自尊心,说她像流浪乐师那样到街头来卖唱是不成体统的,因为她曾打算作贵族女子寄宿中学的校长
寄宿中学,哈……哈……哈!无法实现的梦想!”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高声叫喊,笑过一阵以后,立刻不停地咳嗽起来,“不,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梦想已经破灭了!我们被所有的人抛弃了!……而这个卑鄙的将军……您要知道,罗季昂。罗曼内奇,我拿墨水瓶朝他扔了过去,……刚好在门房里的桌子上,签名簿旁有一个墨水瓶,我签了名,便把墨水瓶朝他扔过去,就跑掉了。噢,卑鄙的人们,卑鄙的人们。我才瞧不起他们呢。现在我要自己来养活这些孩子,决不向任何人弯腰低头!我们折磨她已经折磨得够了!(她指指索尼娅。)波列奇卡,让我看看,你收了多少钱了?怎么?总共才两个戈比?噢,这些卑鄙的家伙!什么也不给,只是伸着舌头跟着我们跑!喂,这个蠢货笑什么?(她指指人群中的一个人。)这都是因为,这个科利亚那么不机灵,尽给我添麻烦!你是怎么了,波列奇卡?用法语跟我说,parlez-moi francais我不是教过你吗,你不也会说几句!……否则,怎么能看得出来,你们是高贵家庭里受过教育的孩子,根本不像那些流浪乐师们呢;我们可不是在街头演什么《彼特鲁什卡》,而是唱高尚的抒情歌曲……啊,对了!我们唱什么呢?你们老是打断我,可我们……您要知道,罗季昂。罗曼内奇,我们在这里停顿一下,是想挑一首歌来演唱的,……挑一首科利亚能够伴舞的歌……因为这一切,您要知道,我们都没有准备。应当商量一下,完全排练好,然后我们到涅瓦大街去,那儿上流社会的人要多得多,我们立刻就会引起他们的注意:廖尼娅会唱《小小农庄》……不过只会唱《小小农庄》,《小小农庄》,这首歌大家都会唱!我们应当唱一首优美得多的歌……喂,你想出什么来吗,波莉娅,哪怕你能帮帮母亲也好啊!我记性太差,记性太差了,否则,我会想得起来的!真的,不该唱《一个骠骑兵拄着马刀》!哦,咱们用法语来唱《Cinq sous!》吧!我不是教过你们吗?是教过啊。主要是因为,这是用法语来唱的,那么人家立刻就会看出,你们是贵族家庭的孩子,这会更令人感动……甚至也可以唱《Malborough s,en va-t-en guerre》,因为这根本是一首儿童歌曲,贵族家庭里摇着孩子哄他们睡觉的时候,都是唱这首歌
Malborough s,en va-t-en guerre
Ne sait quand reviendra
她本来已经开始唱了……”不过,不,最好还是唱《Cinq sous》!喂,科利亚,双手插腰,快,而你,廖尼娅,你应该往相反的方向转圈子,我跟波列奇卡和唱,打拍子
Cinq sous,cinq sous
Pour monter notre ménage
咳……咳……咳!(她不停地咳嗽起来。)衣服拉好,波列奇卡,背带都滑下来了,“她咳着,稍喘了口气,说,”现在你们特别需要举止得体,显得特别尊严,以便大家都看到,你们是贵族子弟。当时我就说过,胸衣要裁得长一些,而且要用两幅布料。是你,索尼娅,当时你出主意说:‘短一些,短一些,你看,让孩子穿着显得多难看……唉,你们又哭了!你们是怎么搞的,傻孩子们!好,科利亚,开始吧,快点儿,快点儿,……哎呀,这孩子多讨厌啊
Cinq sous,cinq sous
当兵的又来了!喂,你干什么
真的,有个警察从人丛中挤了过来。可是就在这时候,有一个穿文官制服和大衣的先生,一个五十来岁。神态庄严。脖子上挂着勋章(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非常高兴看到这一点,而且这也影响了那个警察)的官员走来,默默地递给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一张绿色的三卢布的钞票。真挚和同情呈现在他脸上。卡琳娜。伊万诺芙娜接过钱来,并且彬彬有礼,甚至是恭恭敬敬地向他鞠了个躬
谢谢您,先生,“她高傲地说,”这就是使我们流落街头的原因……波列奇卡,把钱拿去。你看,有一些高尚和慷慨的人,立刻准备向落难的贵族妇人伸出援助之手。先生,您看到这些出身于高贵家庭的孤儿们了,他们甚至可以说有贵族亲友……可是这个将军却坐着吃松鸡……还要跺脚,因为我打扰了他……’大人,我说,‘请您保护这些孤儿,因为您很熟悉已故的谢苗。扎哈雷奇,而且因为,在他去世的那天,有一个最卑鄙的家伙诬陷他的亲生女儿……,这个当兵的又来了!请您保护我们!“她对那个官员高声呼喊,”这个当兵的干吗老来找我的麻烦?我们已经躲开了一个,从小市民街逃到这里来了……喂,关你什么事,傻瓜
因为不准在街上这样。请别胡闹
你自己才是胡闹!我不过是像背着手摇风琴那样嘛,这关你什么事
背手摇风琴要得到许可,可您未经允许,而且惊动了这么多人。您住在哪里
怎么,许可,“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喊叫起来。”我今天才安葬了丈夫,这还要什么许可
太太,太太,请您安静下来,“那个官员说,”我们一道走,我让送您回去……这儿,在人群当中,这可不好……您有病
先生,先生,您什么都了解!“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大声叫喊,”我们去涅瓦大街,……索尼娅,索尼娅!她在哪儿?她也在哭!你们大家到底是怎么了!……科利亚,廖尼娅,你们去哪儿?“她突然惊恐地大喊一声,”噢,傻孩子们!科利亚,廖尼娅,他们这是上哪儿去
事情是这样的,科利亚和廖尼娅被街上的人群和发疯的母亲的反常行为吓坏了,当看到那个当兵的要把他们抓起来,送到什么地方去,突然不约而同地手拉手逃跑了。可怜的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高声哭喊着跑去追赶他们。她边哭边跑,气喘吁吁,那样子叫人看了觉得既不像话,又很可怜。索尼娅和波列奇卡都急忙跑去追她
叫他们回来,叫他们回来,索尼娅!噢,这些不知好歹的傻孩子!……波莉娅!抓住他们……我都是为了你们呀
她拼命地跑着,突然绊了一下,跌倒了
她跌伤了,流血了!噢,上帝啊!“索尼娅弯下腰去看着她,喊了一声
大家都跑拢来,拥挤着围成一圈。最先跑过来的人们当中有拉斯科利尼科夫和列别贾特尼科夫,那个官员也急忙走了过来,那个警察跟在他后面,抱怨说:”唉……!“并且挥了挥手,预感到事情麻烦了
走!走!”他驱赶着挤在周围的人们
她要死了!“有人叫喊
她一定疯了!”另一个说
上帝啊,保佑她吧!“一个女人画着十字说。”小姑娘和小男孩抓住了吗?那不是,把他们领来了,大女儿抓住的……唉,这些任性的孩子
但当大家仔细看了看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时候,才看清,她并不是像索尼娅所想的那样,碰到石头上,摔伤了,染红了路面的血是从她胸膛里。由喉咙里涌出来的
这我是知道的,我看到过,“那个官员低声对拉斯科利尼科夫和列别贾特尼科夫说,”这是肺痨;血这样涌出来,是会把人憋死的。还在不久前我就曾亲眼看到,我的一个女亲戚也是这样,吐出的血有一杯半……突然……不过,怎么办呢?她很快就会死的
这儿来,这儿来,到我家去!“索尼娅恳求说,”瞧,我就住在这里!……就是这幢房子,从这儿数起,第二幢……到我家去,快,快!……“她一会儿又跑到这个人那里,一会儿跑到另一个人跟前。”叫人去请医生……噢,上帝啊
多亏那个官员努力,事情总算圆满解决了,就连那个警察也帮着来抬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把她抬到索尼娅家去的时候,她几乎已经失去知觉,把她放到了床上。还在继续吐血,不过她开始慢慢苏醒过来了。几个人走进屋里,除了索尼娅,还有拉斯科利尼科夫和列别贾特尼科夫,那个官员和预先驱散了看热闹的人群的警察,人群中有几个一直跟着他们到门口。波列奇卡拉着浑身发抖。正在哭泣的科利亚和廖尼娅的手,把他们领进屋里。卡佩尔纳乌莫夫家的人也全都跑来了。卡佩尔纳乌莫夫是个跛子,并且是独眼,样子很古怪,又粗又硬的头发直竖着,还留着连鬓胡子。他的妻子神情好像总是有点儿害怕的样子。他们的几个孩子脸上常常露出惊讶的神情,因此反而显得很呆板,而且他们一直都张着嘴。斯维德里盖洛夫突然也在这群人中间出现了。拉斯科利尼科夫惊讶地看了看他,不明白他是打哪儿来的,更不记得曾在看热闹的人群中看到过他
大家都在谈论,应该请医生和神甫来。虽然那个官员悄悄对拉斯科利尼科夫说,看来,现在请医生已经是多此一举了,不过还是叫人去请了。卡佩尔纳乌莫夫亲自跑去请医生
然而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还是苏醒过来,吐血也暂时停止了。她用痛苦的。然而是专注和感人的目光瞅着面色苍白。浑身发抖的索尼娅,索尼娅正在用手帕擦去她额上的汗珠。最后,她请求把她扶起来,让她在床上坐了起来,两边都有人扶着她
孩子们呢?“她有气无力地问。”你把他们领来了,波莉娅?噢,傻孩子们!……唉,你们跑什么……哎呀
鲜血还积在她那干裂的嘴唇上。她转着眼珠朝四周望望,说
原来你是住在这样的地方,索尼娅!我连一次也没来过你这儿……现在却有机会
她痛苦地瞅了瞅索尼娅
你的血都被我们吸干了,索尼娅……波莉娅,廖尼娅,科利亚,到这儿来……瞧,他们都在这儿了,索尼娅,你就收留下他们吧……我把他们交给你了……就我来说,已经够了!……一切都完了!啊!……让我睡下来,至少我可以安安静静地死吧
又让她躺到枕头上
什么?请神甫?……用不着……你们有闲钱?……我没有罪!……不用忏悔,上帝也会宽恕我……他知道我受了多少苦!……即使他不宽恕我,那也就算了
她越来越陷入不安宁的昏迷状态。有时她打个哆嗦,用眼睛朝四下里看看,有一会儿认出了大家;但短时间的清醒后立刻昏迷过去了。她声音嘶哑。困难地喘着气,仿佛喉咙里有个什么东西呼哧呼哧地响
我对他说:’大人!……,“她拼命蛋出来,每说一个词,都要喘息一下,”这个阿玛莉娅。柳德维戈芙娜……唉!廖尼娅,科利亚!双手叉腰,快,快,滑步滑步,巴斯克人的舞步!用脚打拍子……要作个舞姿优美的好孩子
Du hast Diamanten und Perlen……下面怎么唱啊?应该唱
Du hast die schnsten Augen
Mdchen,was willst du mehr
嗯,是吗,才不是这样呢!was willst du mehr,……这是他编造的,傻瓜!……啊,对了,还有
中午溽暑难熬,在达吉斯坦伪山谷里
啊,我多喜欢啊……这首抒情歌曲我太喜欢了,波列奇卡!……你要知道,你父亲……在他还是我未婚夫的时候,他就唱过……噢,那些日子啊!……要是我们,要是我们也来唱这首歌,那该多好!啊!怎么唱的了,怎么唱的了……我忘了……你们提示一下啊,是怎么唱来着?“她异常激动,努力欠起身来。终于用可怕的嘶哑的声音,拼命叫喊着唱了起来,每唱一个词都累得喘不过气来,神色更可怕了
”中午溽暑难熬,在山谷里!……达吉斯坦
胸膛里带着一颗子弹
大人!“突然一声裂人心肺的哀号,泪水止不住地从她眼里流淌出来,”请保护这些孤儿啊!您受过已故的谢苗。扎哈雷奇的款待!……甚至可以说是贵族家庭的!……啊!“她颤栗了一下,突然清醒过来,恐惧地看了看在场所有的人,但立刻认出了索尼娅。”索尼娅,索尼娅!“她温柔而又亲切地说,看到她站在自己面前,似乎感到惊讶,”索尼娅,亲爱的,你也在这吗
又扶着她稍微欠起身来
够了!……是时候了!……别了,苦命的人!……驽马已被赶得精疲力尽!……再也没有……力……气了!“她绝望而痛恨地大喊一声,头便沉重地倒在了枕头上
她又昏迷过去了,但是这最后一次昏迷持续的时间不长。她那张白中透黄。憔悴不堪的脸往后一仰,嘴张了开来,两条腿抽搐着伸直了。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死了
索尼娅扑倒她的尸体上,双手抱住她,头紧贴在死者干瘦的胸膛上,就这样一动不动了。波列奇卡伏在母亲脚边,吻她的脚,放声大哭。科利亚和廖尼娅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过预感到这非常可怕,彼此用双手搭在对方的肩上,目不转睛地互相对看着,突然一下子一起张开小嘴,高声叫喊起来。两人还都穿着演出的服装:一个头上裹着缠头巾,另一个戴着一顶插着鸵鸟毛的小圆帽
这张”奖状“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床上,放在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身旁?并且就放在枕头旁边。拉斯科利尼科夫看到了它
他走到窗前。列别贾特尼科夫也急忙到他这来了
她死了!”列别贾特尼科夫说
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我要对您说两句必须要说的话,“斯维德里盖洛夫走过来,说。列别贾特尼科夫马上让开,很客气地悄悄走到一边去了。斯维德里盖洛夫把感到惊讶的拉斯科利尼科夫拉到更远一些的一个角落里
这一切麻烦事,也就是安葬等等,都由我负责。您听我说,这需要钱,我不是对您说过吗?我有一笔用不着的钱。这两个孩子和这个波列奇卡,我把他们安置到一个比较好的孤儿院里。在他们成年以前,我给他们每人一千五百卢布,作为他们的生活费,使索菲娅。谢苗诺芙娜完全放心。而且要把她从火坑里拉出来,因为她是个好姑娘,不是吗?嗯,那么请您转告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她的那一万卢布,我就这样用掉了
您这样行善有目的吗?”拉斯科利尼科夫问
哎呀!真是个多疑的人!“斯维德里盖洛夫笑了。”我不是说过吗,我这笔钱是用不着的。嗯,没有什么目的,只不过是出于人道主义精神,您不准许,还是怎么呢?因为她不是‘虱子,(他用手指指指停放着死者的那个角落),更不像那个放高利贷的老太婆。好,您得承认,’难道真的该让卢任活着干坏事,还是该让她死呢?,如果我不帮助他们,那么‘波列奇卡,譬如说,就也得走这条路
他说这话的时候,目不转睛地瞅着拉斯科利尼科夫,神情十分快活,似乎在向他使眼色,心里不知有什么狡猾的想法。拉斯科利尼科夫听到他自己对索尼娅说过的话,不由得脸色发白,浑身发冷。他很快退后一步,惊愕地看着斯维德里盖洛夫
您怎么……知道的?“他悄悄地说,好不容易才喘过一口气来
因为我就住在这儿,隔壁,住在列斯莉赫太太家。这儿是卡佩尔纳乌莫夫的家,那边是列斯莉赫太太的家,她是我最忠实的朋友。我们是邻居
您
我,”斯维德里盖洛夫接着说下去,笑得前仰后合,“而且我以我的人格担保,最亲爱的罗季昂。罗曼诺维奇,请您相信,您让我非常感兴趣。我就说过嘛,我们一定会成为朋友的,我曾经向您作过这样的预言,……瞧,现在我们已经成了朋友了。您会看到,我是一个多么平易近人的人。您会看到,跟我还可以相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