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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四 章

书名:罪与罚(下) 作者:[俄] 陀思妥耶夫斯基 本章字数:60395

更新时间:2014年12月31日 22:11


第 四 章

  

  一

  莫非这还是在作梦吗?“拉斯科利尼科夫又不由得想。他小心谨慎而又怀疑地细细端详这位不速之客

  斯维德里盖洛夫?多么荒唐,这不可能!”最后,他困惑不解地说出声来

  对这一惊呼,客人似乎一点儿也不感到奇怪

  我来找您有两个原因:第一,想和您认识一下,因为我已久仰大名,我听到的都是关于您的好话,而且很有意思;第二,我希望,也许您不会拒绝帮我做一件事,而这件事直接关系到令妹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的利益。由于她对我抱有成见,没人引见,我独自去找过她,现在她可能根本不让我进门,如果有您帮助,情况就完全不同了,我估计

  您估计错了。“拉斯科利尼科夫打断了他的话

  请问,她们不是昨天刚到吗

  拉斯科利尼科夫还是一声不吭

  是昨天,我知道。因为我也不过是前天才到。嗯,至于这件事嘛!罗季昂。罗曼诺维奇,请您听我说,为自己辩解,我认为那是多余的。不过请您告诉我,在这件事情上我真的犯了那么严重的大罪吗,也就是说,如果不带偏见,客观公正地评判的话

  拉斯科利尼科夫继续默默地仔细打量他

  我在自己家里追求一个无依无靠的少女,’卑鄙地向她求婚,从而侮辱了她,……是这样吗?(我自己先说了吧!)不过您只要想想看,我也是人,et nihil humanum……总而言之,我也能堕入情网,我也会爱上人(这当然是由不得我们的意志决定的),于是就用最自然的方式表达出来。这儿的全部问题就是,我是个恶棍呢,还是个牺牲者?嗯,怎么会是牺牲者呢?你们要知道,我向我的意中人提议,要她和我一道私奔,逃往美国或瑞士的时候,我可能是怀着最大的憧憬,而且想让我们两个人都能获得幸福!……因为理智总是被爱情驱使。我大概更害了自己

  问题完全不在这里,”拉斯科利尼科夫厌恶地打断了他,“您只不过是让人感到讨厌,不管您对,还是不对,哼,她们不愿跟您来往,会把您赶走

  斯维德里盖洛夫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不过您……您倒不会上当受骗啊!”他非常坦率地笑着说,“我本想耍点儿手腕,可是,不成,您恰好一下击中了要害

  就是现在,您也还是在耍手腕嘛

  那又怎样?那又怎样呢?”斯维德里盖洛夫坦率地笑着说,“要知道,这是所谓bonne guerre,兵不厌诈,耍这样的花招是可以的嘛!……不过您还是打断了我。不管怎么着,我要再强调一遍:要不是发生了花园里的那档子事,什么不愉快的事都不会有。玛尔法。彼特罗芙娜

  就连玛尔法。彼特罗芙娜,听别人说也是被你给杀的?”拉斯科利尼科夫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

  这您也听说了?不过怎么会听不到呢……嗯,对于您提出的这个问题,说真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对您说才好,虽说在这件事情上,我绝对问心无愧。即是说,请不要以为我怕什么,一切都完全正常,无可怀疑。医生检查,发现是死于中风,这是因为她午饭吃得过饱,把一瓶酒几乎全喝光了,饭后立刻就去进行浴疗,此外没能查出任何其它的原因……不,后来我考虑了一段时间,特别是在路上,坐在火车车厢里的时候,这件不幸的事……是不是我促成的,是不是我使她精神上受了刺激,或者是由于什么别的诸如此类的情况,可是我得出结论,这也绝不可能

  拉斯科利尼科夫笑了

  那您何必这样不安呢

  您笑什么?您想想看,我总共才不过抽了她两鞭子,连伤痕都看不出来……请您别把我看作犬儒主义者;因为我完全知道,我这么做是十分地卑鄙,而且我还做过其他卑鄙的事;不过我也确实知道,玛尔法。彼特罗芙娜好像也喜欢我这样,也可以说是风流韵事吧。关于令妹的那件事已经完全结束了。玛尔法。彼特罗芙娜不得不待在家里,已经是第三天了,已经没有必要再进城去,她拿去的那封信,大家都已经听厌了(念信的事您听说了吗?)。突然这两鞭子好似天赐的良机,她的头一件事就是吩咐套上马车,……女人有时候非常。非常乐于受侮辱,尽管表面上看上去十分气愤,……这我就不去说它了,所有的人都有这种情况;一般说,人甚至非常。非常喜欢受侮辱,这您发觉没有?不过女人尤其是这样,甚至可以说,这是她们唯一的消遣

  有那么一会儿,拉斯科利尼科夫想要站起来,出去,这样来结束这次会见。但是某种好奇心,甚至似乎是有某种打算,暂时留住了他

  您喜欢打架吗?“他心不在焉地问

  不,不很喜欢,”斯维德里盖洛夫平静地回答,“我和玛尔法。彼特罗芙娜几乎从来不打架。我们在一起过得很和睦,她对我总是十分满意。在我们七年共同生活中,我用鞭子的情况总共只有两次(如果算另一次,也就是第三次的话,不过那一次有另外的含意),第一次是我们结婚两个月以后,刚一来到乡下的时候;还有现在这一次,也就是最后一次。您却以为,我是个恶棍,是个顽固的家伙,农奴制的拥护者吗?嘿……嘿……顺便说一声,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您记得吗,几年前,还是在带来良好效果的广开言路的时期,有个贵族……我忘了他姓什么了!……还在火车上鞭打过一个德国女人呢,激起了公愤,遭到我们全民谴责,所有报刊也纷纷予以抨击,弄得他名誉扫地,这件事您还记得吗?当时,好像就在那一年,还发表了《〈世纪〉杂志岂有此理的行为》(喏,当众朗诵《埃及之夜》,您记得吗?一双乌黑的眼睛!噢,你在哪里,我们青春的黄金时期!)。嗯,那么,至于我的意见:对那个鞭打德国女人的先生,我并不深表同情。因为,说实在的……有什么好同情的呢!不过同时我也不能不声明,有时就是有这样一些非揍不可的‘德国女人,.我觉得,没有一个进步人士能够完全保证,自己绝对不会动怒。当时谁也没从这个观点来看这个问题,然而这个观点才是真正人道主义的观点,的确如此

  说完了这些以后,斯维德里盖洛夫突然大笑起来。拉斯科利尼科夫看得很清楚,知道这是个主意坚决。十分狡猾。决不会暴露自己思想的人

  您大概是,一连几天没跟人说话了吧?”他问

  差不多是这样。我是个很随和的人,您大概觉得奇怪了吧

  不,我觉得奇怪的是,您这个人太随和了

  但您提的问题粗暴无礼,可我并不见怪吗?是这样吗?是的……有什么好见怪的呢?您怎么问,我就怎么回答,“他带着令人惊讶的天真神态补充说,”因为我几乎对什么也不特别感兴趣,真的,“他不知为什么沉思地接着说下去,”尤其是现在,我很空,什么事也没有……不过您可以认为,我奉承您,是因为我有什么企图,何况我自己也说过,我有事要找令妹。不过我坦白地跟您说吧,我很寂寞!尤其是这三天,所以很高兴找您聊聊……请别生气,罗季昂。罗曼诺维奇,不过,不知为什么,我觉得您很奇怪。不管您认为怎样,反正您心里有什么心事;就是现在,也就是说,并不是指此时此刻,而是一般说的现在……好,我不说了,不说了,请您别皱眉!要知道,我可不是像您所想象的那样的一头熊

  拉斯科利尼科夫神情阴郁地看了看他

  您也许是而至于压根儿就不是熊,“他说,”我甚至觉得,您很有教养,或者至少在必要的时候也能做一个正派人

  要知道,无论是谁的意见,我都不怎么特别感兴趣,“斯维德里盖洛夫冷冷地回答,语气甚至有点儿傲慢,”这就是我为什么没成为一个庸俗的人的缘故,尽管在我们这个社会上,戴上顶庸俗的帽子倒是挺舒服的……尤其是如果你天生就喜欢戴这顶帽子的话。“他补充说,又哈哈大笑起来

  不过我听说您在这儿有很多熟人。您可是个所谓’并不是没有朋友,的人。在这种情况下,要不是有什么目的,您来找我干吗

  您说我有熟人,这倒是真的,”斯维德里盖洛夫接住话茬说,却没回答主要问题,“我已经碰到过了,因为我已经闲荡了两天多,我会去打听他们,看来,他们也会来打听我。这还用说吗,我穿得体面,不能算是穷人;就连农民改革也没影响我,我的财产大都是汛期被淹没的森林和草地,收入没受损失;不过……我不会上他们那儿去;早就腻烦了,我已经来了两天多,可是熟人当中谁也没碰到过……这座城市!您瞧,我们这座城市是怎么建立的!一座公务员和各种教会学校。学生的城市!不错,早先,八年前我住在这儿的时候,这儿有好多东西我都没注意……现在我只把希望寄托在构造上,真的

  什么构造

  至于这些俱乐部啊。杜索啊。你们这些普安特啊,或者,大概还有什么进步啊……这些,没有我们也行,”他继续说,又没注意向他提出的问题。“你可倒乐意作赌棍吗

  您还是个赌棍

  怎么能不是呢?我们有这么一伙人,都是最体面的人,这是八年前的事了。大家在一起消磨时间,您要知道,都是些最有风度的人,有诗人,也有资本家。一般说,在我们俄国社会里,只在那些常受打击的人最有风度,……这点您注意到了吗?现在我已不修边幅了,因为我是住在乡下。而那时,我因为欠了涅任市一个希腊人的债,终于进了监狱。这时碰到了玛尔法。彼特罗芙娜,经过讨价还价,用三万银币把我赎了出来。(我总共欠了七万卢布的债)我和她结了婚,她立刻把我当宝贝似的带回乡下她家里去了。因为她比我大五岁,她非常爱我,七年来我没离开过乡下。您要注意,她一生都握有一张对付我的借据,也就是以别人名义出借的那三万银币,所以我只要稍一违背她的意旨,……立刻就会落入她的圈套!她准会这么做的!要知道,女人就是这样,爱你也是她,害你也是她,两者并行不悖

  要不是有那张借据,您就会逃走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对您说。这张借据几乎没有使我感到过拘束。我哪里也不想去,玛尔法。彼特罗芙娜看到我觉得无聊时,曾两次邀请我出国!这有什么意思呢!以前我曾不止一次出国,可总是感到厌恶。倒不是厌恶,可不知怎的,旭日东升,朝霞满天,还有什么那不勒斯海湾和大海啊,看着都让人感到忧郁!最让人讨厌的是,似乎真的在想念什么,所以感到忧愁!不,还是在祖国好,在这儿至少可以把什么都归咎于别人,认为自己什么都对。现在我也许想去北极探险,因为j,ai le vin mauvais。我讨厌喝酒,可是除了酒,就什么也没有了。我试过,据说星期天别尔格要在尤苏波夫花园乘一个大汽球飞上天去,出一笔巨款征求和他一道飞行的旅伴,这是真的吗

  怎么,您想去飞行

  我?不……我不过这么问问……”斯维德里盖洛夫含糊不清地说,好像在沉思什么

  他怎么,是当真吗?“拉斯科利尼科夫想

  不,借据并不让我感到拘束,”斯维德里盖洛夫边沉思默想地继续说,“是我自己不从乡下出来。而且,玛尔法。彼特罗芙娜已经在我的命名日把这张借据还给了我,还送给我一大笔钱,数目相当可观,这件事大概都快有一年了吧。因为她很有钱。‘您要明白,阿尔卡季。伊万诺维奇,我是多么相信您啊,真的,她就是这么说的。您不相信可您要知道,在乡下,我已经变成了一个很正派的主人,附近的人都知道我。我还订购了一些图书。玛尔法。彼特罗芙娜起初是赞成的,后来却担心我用功过度,会有损健康

  您好像很想念玛尔法。彼特罗芙娜

  我吗?也许是。真的,也许是。顺便说说,您相信鬼魂吗

  什么鬼魂

  普通的鬼魂呗,还有什么别的吗

  可您相信吗

  是的。大概,也不相信,pour vous plaire……也就是说,并不是完全不信

  经常出现吗,还是怎么呢

  斯维德里盖洛夫不知为什么非常奇怪地看了看他

  玛尔法。彼特罗芙娜来看过我,”他说,把嘴一撇,露出奇怪的微笑

  来看您,这是什么意思

  她已经来过三次了。我第一次看到她,就是在安葬的那一天,从墓地回来一个钟头以后。这是在我动身上这儿来的头一天;第二次是前天,在路上,天刚亮的时候,在小维舍拉车站上;第三次就在两个钟头以前,在我下榻的寓所,就在屋里。只有我一个人

  醒着的时候吗

  完全清醒,三次都是醒着的时候。她来了,说了大约一分钟的话,就往门口走去;总是从房门出去,甚至好像能听到开门关门的声音

  不知为什么,我就想过,您一定会常常发生这一类的事!“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说,但立刻又为自己说了这句话而感到惊讶。他非常激动

  是……吗?您也这么想过?”斯维德里盖洛夫诧异地问,“难道真的想过?嗯,我是不是说过我们之间有什么共同点呢,啊

  您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拉斯科利尼科夫很不客气而且十分激动地回答

  我没说过吗

  没有

  我却觉得,我说过了。我刚才一进来,看见您闭着眼躺着,就是假装睡着了的样子,……我立刻就对自己说,’就是这个人

  就是那个人,这是什么意思?您这话是指的是什么?“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高声大喊

  指的是什么?真的,我不知道是指什么……”斯维德里盖洛夫诚恳地。低声含糊地说,有点儿前言不搭后语

  大约有一分钟,两人都不说话。两人都睁大眼睛,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这全都是胡说八道!“拉斯科利尼科夫懊恼地高声叫喊,”她来的时候,跟您说了些什么

  她吗?请您想想看,她谈的都是些最无关紧要的小事,这个人真让您觉得奇怪,也正是这一点让我生气。第一次她进来(您要知道,我累了,举行葬礼,为死者祈祷,然后是安灵,办酬客宴……终于书房里只剩了我一个人,我点起一支雪茄,沉思起来),她走进门来,说:‘阿尔卡季。伊万诺维奇,饭厅里的钟您忘记上了。,真的,七年来,每星期我都亲自上那个钟,要是忘了,她总是提醒我。第二天,我已经上路,到这里来。黎明的时候,我进站了,这一夜我只打了个盹儿,精疲力竭,睡眼惺忪,……我要了杯咖啡;我一看……玛尔法。彼特罗芙娜突然坐到我身边,手里拿着一副牌:’阿尔卡季。伊万诺维奇,要不要给您算算,一路上是否平安无事?,她是个用纸牌算命的行家。唉,我没算一卦,但是为了这件事,我不会原谅自己的!我吓坏了,赶紧逃跑,不错,这时候开车的铃也响了。今天在一家小饭馆里吆了一顿糟透了的午饭,肚子里装满了不好消化的东西,我正坐着抽烟,忽然,玛尔法。彼特罗芙娜又进来了,她打扮得很漂亮,穿一件绿绸子的新连衫裙,裙裾长得要命,拖在后面:‘您好!阿尔卡季。伊万诺维奇!您喜欢我这件连衫裙吗?做工这么好,阿尼西卡可做不出来。,(阿尼西卡是我们村里的一个女裁缝,是农奴出身,在莫斯科学过缝纫,是个好姑娘。)她站在我面前,转动着身子。我仔细看了看连衫裙,随后留心看了看她的脸,我说,’玛尔法。彼特罗芙娜,您倒有兴致为了这样一些小事来找我,‘哎哟,天哪,我的爷,都不能来打搅您了!,为了逗她,我说:’玛尔法。彼特罗芙娜,我想结婚,‘您完全可能干得出这种事来,阿尔卡季。伊万诺维奇。刚刚埋葬了妻子,马上又去结婚,这可不会给您带来什么好名声。要挑个好姑娘才好,不然的话,无论对她,还是对您,都没有好处,只会让好心的人笑话。,说罢,她就走了,拖在地上的裙裾好像发出的响声。真是胡说八道,是吗

  不过,说不定您一直是在说谎吧?“拉斯科利尼科夫回答

  我很少说谎,”斯维德里盖洛夫若有所思地回答,似乎根本没注意到问题提得那么无礼

  从前,在这以前,您从来没见过鬼魂吗

  嗯……不,见过,一生中只见过一次,是在六年以前。菲利卡是农奴制时期我们家的一个仆人。刚刚埋葬了他,我忘了,又喊了一声:’菲利卡,拿烟斗来!,他进来,一直朝放烟斗的架子走去。我坐在那里,心想:‘他是来向我报仇了,因为就在他死不久,我们刚刚大吵了一架。我说:’你的衣服破了,你怎么胆敢这样进来见我,滚出去,坏蛋!,他转身走了出去,以后再没来过。当时我没跟玛尔法。彼特罗芙娜提,本想为他作安魂弥撒,又觉得不好意思

  去看看医生吧

  您不说,我也明白,我身体不好。虽说,真的,我不知道害的是什么病。照我看,我的身体大概比你好几倍。我问您的不是这个,……您信不信鬼魂出现?我问您的是:您信不信鬼的存在

  不,无论如何也不相信!“拉斯科利尼科夫甚至是恶狠狠地高声叫嚷

  通常人们都是怎么说来的?”斯维德里盖洛夫仿佛自言自语似地说,稍稍低下头,望着一边。“他们说,‘你有病,这就是说,你的错觉是根本不存在的幻象。,不过这话并没有严密的逻辑性。我同意,只有病人才会看见鬼魂;但这只不过证明,鬼魂只能让病人看见,而不能证明,鬼魂并不存在

  当然不存在!”拉斯科利尼科夫气愤地坚持说

  不存在吗?您这么认为?“斯维德里盖洛夫慢慢地看了看他,接着说下去。”嗯,如果这样来考虑呢(请您指教),’鬼魂……这就是,可以这样说吧,是另外一些世界的碎片和片断,是这些世界的一种因素。健康的人当然用不着看到它们,因为健康的人完全是属于这个世界的,所以为了这个世界的完满,也为了维护这个世界的秩序,他们理应只享受这个世界上的生活。可是一旦稍微有了点儿病,身体上尘世的正常秩序稍一遭到破坏,那么立刻就会出现接触另一个世界的可能,病得越厉害,与另一个世界的接触也就越频繁,所以,当一个人完全死了的时候,他就完全转入另一个世界去了。,我早就作过这样的论断。如果您相信来世,那也就会相信这个论断了

  我不相信来世。“拉斯科利尼科夫说

  斯维德里盖洛夫坐着,陷入了沉思

  如果那里只有蜘蛛或者这一类的东西,那又怎样呢?”他突然说

  这是个疯子,“拉斯科利尼科夫想

  我们一直想象,永恒就好像一个无法理解的抽象概念,是一个硕大无朋。其大无比的东西!可为什么一定是其大无比呢?万一它并不是这样呢,您要知道,它也许是一间小房子,就像农村里的澡堂,熏得漆黑,各个角落都是蜘蛛,而这就是永恒呢?您要知道,有时我觉得它大致就是这样的

  难道,难道您想象不出什么比这让人欣慰。也更加真实一些的东西吗?”拉斯科利尼科夫感到十分痛苦地大声嚷道

  更真实些?那怎么知道呢,说不定这就是真实的,您要知道,我倒想一定故意让它成为这个样子!“斯维德里盖洛夫似笑非笑地回答是

  听到这岂有此理的回答,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感到一阵发冷。斯维德里盖洛夫抬起头来,凝神看了看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不,这您想得到吗?”他高声叫喊起来,“半个钟头以前我们还没见面,彼此把对方看作仇敌,我们之间有一件还没解决的事。我们撇开这件事情。瞧,我们谈了些什么啊!喏,我说我们是一样的人,说得对吧

  劳您驾,”拉斯科利尼科夫气愤地接下去说是,“您屈尊就教,到底有何贵干,请快点儿告诉我吧……而且……而且……我忙得很,我没空,我要出去

  请吧,请吧。令妹,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是要嫁给卢任。彼得。彼特罗维奇先生吗

  您能不能设法不谈舍妹的事,也别提她的名字。我甚至不明白,您怎么敢当着我的面说出她的名字,如果您真是斯维德里盖洛夫的话

  可我就是来谈她的问题的,怎么能不提她的名字呢

  好吧。您说吧,不过请快一点儿

  如果您已经见过这位卢任先生,也就是我内人的亲戚,哪怕只跟他在一起待过半个钟头,或者听到过有关他的确实可靠的事情,我相信,对这个人,您就已经形成自己的观点了。他可配不上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照我看,在这件事情上,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是未经慎重考虑。过于慷慨地牺牲了自己,而她这样做是为了……为了自己的家庭。由于我听到的关于您的那些话,我觉得,如果这门亲事能够吹掉,而又不损害令妹的利益,您一定会非常乐意。现在,认识了您本人以后,我甚至已对此深信不疑

  从您那方面来说,这些话是十分天真的。请您原谅,我是想说,无耻。”拉斯科利尼科夫说

  也就是说,您的意思是,我在谋求自己的利益。请您放心,罗季昂。罗曼诺谁奇,如果我是为自己谋求什么好处的话,那就不会如此直截了当地说出来了,我还不完全是个傻瓜。关于这一点,我要告诉您一个心理上的奇怪的情况。刚才我为我对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的爱情辩解的时候,说我自己是牺牲者。那么请您听我说,现在对于这种爱情,我已经感觉不到了,一点儿也感觉不到了,这连我自己也觉得奇怪,因为以前我的确是感觉到的

  由于游手好闲和道德败坏。“拉斯科利尼科夫打断了他

  是的,我是个道德败坏和游手好闲的人。不过令妹有那么多优点,所以我不可能不受她的某种影响。不过,现在我自己也明白,这全都是废话

  早该明白了吗

  还在以前就有所发觉了,到前天,似乎是到达彼得堡的时候,才对此完全深信不疑。不过,在莫斯科的时候,我还曾想,要设法赢得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的芳心,和卢任先生竟争一下

  请原谅我又要打断您了,劳您驾,您能不能说得简短些,直截了当谈谈您来访的目的呢。我有急事,我得出去

  万分愉悦。来到这儿以后,现在我决定作一次……旅行,我想事先做一些必要的安排。我的孩子都留在他们姨妈家里了,他们生活都很富裕,他们不需要我。再说我哪象个做父亲的呢!我自己拿了玛尔法。彼特罗芙娜一年前送给我的那笔财产。这也就足够我用的了。对不起,我这就要谈正经的了。去旅行之前,也许这次旅行会实现的,我想把和卢任先生的事了结掉。倒不是我根本不能容忍他,然而当我知道这门婚事是玛尔法。彼特罗芙娜一手操办的,可真把我惹火了,所以正是因为他,我才跟她发生了争吵。现在我想通过您跟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见见面,就这样吧,您也在场。我想向她说明,第一,从卢任先生那儿她不仅得不到任何好处,而且甚至定会受到明显的损害,其次,请她原谅不久前发生的所有不愉快的事情,然后再请求她允许我送给她一万卢布。这样可以使她更容易下决心和卢任先生决裂,我相信,只要有可能,她自己是不会反对与他决裂的

  不过您当真,当真是个疯子!”拉斯科利尼科夫高声叫喊起来,与其说他很生气,还不如说他十分惊讶。“您怎么敢这样说呢

  我就知道您会大喊大叫的。不过,第一,虽说我并不富有,可是这一万卢布在我这儿却没有什么用处,也就是说,我完全,完全不需要这笔钱。如果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不接受,我大概会以更愚蠢的方式把它挥霍掉。这是一。第二,我完全问心无愧。我提出这个建议,没有任何个人打算。信不信由您,以后您和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都会知道的。问题在于,我的确给极为尊敬的令妹带来了一些麻烦和不愉快的事,所以,我真心诚意地感到懊悔,由衷地希望,……不是赎罪,也不是为那些不愉快的事赔偿损失,而只不过是想做点儿对她有益的事,而我这样做的理由就是,我实在没有只干坏事的特权。如果我的建议中哪怕有百万分之一的私心杂念,那我就不会提出只送给她一万卢布了,而只不过在五个星期以前,我曾经提出过,要送给她更多的钱。此外,我也许很快。很快就要和一位少女结婚了。所以,关于我对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抱有什么企图的一切怀疑,也就应该不复存在了。最后我还要说一句,如果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嫁给卢任先生,同样也为了拿钱,只不过拿的是另一个人的钱罢了……您别生气,罗季昂。罗曼诺维奇,请您心平气和地。冷静地考虑考虑

  说这番话的时候,斯维德里盖洛夫本人非常冷静,而且心平气和

  请您别说了,”拉斯科利尼科夫说,“无论如何,您这样说是十分无礼,不可原谅的

  根本不是。如果是这样的话,在这个世界上,人对人就只能做坏事,因为拘泥于某些习以为常的形式,反倒没有权利去做一小点儿好事了。这是荒谬的。譬如说,如果我死了,立下遗嘱,把这笔钱赠送给令妹,难道她也要拒绝吗

  很可能

  嗯,这不可能。不过,不,实在不要嘛,也就算了。不过在必要的时候,一万卢布到底是一笔可观的数目。无论如何请把我的话转告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

  不,我不转告

  这样的话,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我就不得不设法自己去见她,那么也就不得不打搅她了

  如果我转告她,您就不设法亲自见她了吗

  我不知道,真的,我不知道该怎么跟您说。我倒很希望和她见一次面

  还是别抱有这样的希望吧

  很遗憾。不过您不了解我。也许我们会更接近些的

  您觉得我们会更接近些吗

  为什么不会呢?”斯维德里盖洛夫微微一笑,说,站起身来,拿起帽子,“要知道,我倒不是那么很想来打搅您,到这儿来的时候,甚至也没抱多大希望,不过,不久前,早上的时候,您的脸色让我十分吃惊

  不久前,早上的时候,您在什么地方见过我?”拉斯科利尼科夫不安地问

  偶然看到的……我总觉得,您有什么对我有用的地方……请别为我担心,我不会让人觉得腻烦的。我跟赌棍们在一起,也和睦相处,斯维尔别依公爵,我的一个远亲,是个大官,我也没让他觉得讨厌过,我还曾经在普里鲁科娃夫人的纪念册上题词,谈论拉斐尔的圣母像,和玛尔法。彼特罗芙娜在一起过了七年,从来没离开过她,从前我常在干草广场上维亚泽姆斯基的房子里过夜,说不定还会和别尔格一道乘汽球上天旅游呢

  好了,很好。请问,您不久就要去旅游吗

  什么旅游

  就是那个‘旅行,啊……您自己说过的嘛

  去旅行?啊,对了!……真的,你知道,我曾跟您说过关于旅行的事……嗯,这是个含义很广的问题……如果您能知道,您问的是什么就好了!“他补上一句,突然短促地高声大笑起来。”说不定我不去旅行,而要结婚,有人正在给我说亲

  在这儿吗

  对的

  您找到一位未婚妻是什么时候

  不过我很想和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见一次面。我郑重其事地请求您。好,再见……啊,对了!看我把什么给忘了!罗季昂。罗曼诺维奇,请您转告令妹,玛尔法。彼特罗芙娜的遗嘱上提到,要送给她三千卢布。我完全肯定,一定千真万确。玛尔法。彼特罗芙娜是在死前一个星期这样安排的,当时我也在场。再过两三个星期,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就可以得到这笔钱了

  您说的是实话

  实话。请转告。好吧,要知道,我就住在离您这儿不太远的地方

  斯维德里盖洛夫出去的时候,在门口正好碰到了拉祖米欣

  二

  已经差不多八点钟了,他们俩人匆匆往巴卡列耶夫的旅馆走去,要在卢任到来之前赶到那里

  喂,刚刚来的这个人是谁?“刚一来到街上,拉祖米欣就问。”这是斯维德里盖洛夫,就是我妹妹在他们家作家庭教师的时候,受过他们侮辱的那个地主。由于他追求她,她让他的妻子玛尔法。彼特罗芙娜给赶了出来。后来这个玛尔法。彼特罗芙娜请求杜尼娅原谅她,现在她突然死了。不久前我们还谈起过她。但不知为什么,我对这个人很害怕。他埋葬了妻子以后,立刻就到这儿来了。他这个人很怪,而且不知已经作出了什么决定……他好像知道一件什么事情……得保护杜尼娅。防备着他……我想告诉你的就是这一点,你听到吗

  保护!他能怎么着跟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有什么恩怨呢?好吧,罗佳,你跟我这样说,我要谢谢你……我们,我们一定会保护她!……他住在哪儿

  不知道

  你为什么不问呢?唉,真是可惜!不过,我会打听出来的

  你看到他了?“沉默了一会儿以后,拉斯科利尼科夫问

  嗯,是的,看到了,清清楚楚地看到了

  你确定看见了?看清楚了?”拉斯科利尼科夫坚持地问

  嗯,是的,我清清楚楚记得他。在一千人里面我也能认出他来,我记性好,别人的样子,只要我看见过,就忘不了

  大家又都不说话了

  嗯哼……这就是了……“拉斯科利尼科夫含糊不清地说,”实际上,你要知道……我曾经认为……我一直觉得……这可能是幻想

  你指的是什么?我不完全领会你的意思

  你们都说,“拉斯科利尼科夫撇撇嘴笑了,继续说下去,”你们都说我是疯子。现在我也好像觉得,说不定我真是个疯子,我只不过是看到了一个幽灵

  你是怎么了

  谁知道呢!也许我当真是个疯子。一切,这些天来所发生的一切,极有可能都只不过是我想象中的事

  唉,罗佳!你的情绪又被他给弄坏了!……他到底说了些什么?他来干什么

  拉斯科利尼科夫不回答,拉祖米欣稍稍地想了一下

  好,你听我给你解释一下,“他开始说,”我到你这儿来过,你在睡觉。后来我们吃过午饭,我去找波尔菲里。扎苗托夫一直还在他那里。我本想跟波尔菲里谈谈,可是毫无结果。我一直没能一本正经地和他谈。他好像不懂,不理解,可是根本没有露出惊惶失措。我把波尔菲里拉到窗前,开始跟他谈,可是不知为什么,结果还是不像我所想的那样,他不看我,我也不看他。最后我对着他的脸扬起拳头,说,作为亲戚,我要打烂他的脸。他只是看了我一眼。我啐了一口唾沫,走了,这就是一切。非常愚蠢。跟扎苗托夫,我一句话也没说。不过,你要知道,我想,我做得不对头,下楼去的时候,忽然产生了一个想法。我忽然想,我们操的哪份儿心?如果你有危险,或者有什么有诸如此类的情况,那当然了。可是这关你什么事!这和你毫不相干,那么你就别睬他们。以后我们会嘲笑他们的,要是我处在你的地位上,我还要故弄玄虚,愚弄他们。以后他们会多么难为情啊!去他们的!以后也可以揍他们一顿,可现在,笑笑也就算了

  当然是这样了!“拉斯科利尼科夫回答,”可明天你会怎么说呢?“他心中暗想。怪事,直到现在他还连一次也没想过,”等到拉祖米欣知道了的时候,他会怎么想呢?“想到这里,拉斯科利尼科夫凝神,仔细看了看他。拉祖米欣现在所说的去会见波尔菲里的情况,他已经不怎么感兴趣了,因为从那时起有些情况已经变了,而且出现了那么多新情况

  在走廊上他们碰到了卢任。他正八点钟到达这里,正在寻找房号,所以他们三个人是一起进去的,不过谁也没看谁,也没有互相打个招呼。两个年轻人走到前面去了,为了礼貌的关系,彼得。彼特罗维奇在前室里稍耽搁了一下,脱掉了大衣。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立刻到门口来迎接他们,杜尼娅向哥哥问好

  彼得。彼特罗维奇进来后,向两位妇女点头行礼,态度相当客气,但也显得加倍神气。不过看上去他似乎有点儿茫然不知所措,还没想出应付这个局面的办法。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也好像很窘,立刻急急忙忙请大家在圆桌边坐,桌上的茶炊已经在沸腾了。杜尼娅和卢任面对面就坐在桌子两端。拉祖米欣和拉斯科利尼科夫坐在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对面,……拉祖米欣靠近卢任,而拉斯科利尼科夫坐在妹妹身边

  有一瞬间,大家都沉默不语,彼得。彼特罗维奇不慌不忙地掏出一块有一股香水味的麻纱手帕,擤了擤鼻涕,虽然很有风度,但那样子还是让人感到,他的尊严有点儿受到了伤害,并且决定要求作出解释。还在前室里的时候,他就产生了这样的想法,不脱大衣,立刻就走。用这种方式严厉地惩罚这两位妇女,一定会给她们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让她们一下子就能感觉到这一切的后果。可是他没拿定主意。而且这个人不喜欢不明不白,这是需要解释清楚的,既然他的命令这样公然遭到违抗,这就是说,一定有什么原因,所以最好是先了解清楚;要惩罚,时间总是有的,而且主动权掌握在他的手里

  我希望,你们旅途平安吧?”他一本正经地对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说

  谢天谢地,彼得。彼特罗维奇

  我万分高兴。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也不感到劳累

  我年轻,强壮,不觉得累,妈妈却很累了。“杜涅奇卡回答

  有什么办法呢,我们国家的道路很长嘛。所谓的’俄罗斯母亲,真是伟大啊……虽然我很想去接你们,可是昨天怎么也没能赶上。不过,我希望没遇到什么麻烦吧

  啊,不,彼得。彼特罗维奇,我们真是不知所措了,”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赶紧用一种特殊的语气声明,“昨天如果不是上帝亲自给我们派来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我们简直就毫无办法。那就是他,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拉祖米欣,”她补充说,把他介绍给卢任

  那还用说,昨天……已经有幸认识了,“卢任含糊不清地说,怀着敌意斜着眼睛瞟了拉祖米欣一眼,然后皱起眉头,不作声了。一般说,彼得。彼特罗维奇属于这样一类人,在交际场合表面上非常客气,也特别希望别人对他彬彬有礼,但是如果稍有什么不合他们的心意,立刻就会失去那套交际应酬的本事,与其说变得像个毫不拘束。使交际场合显得活跃起来的英雄,倒不如说变得像一袋面粉。大家又都不语了;拉斯科利尼科夫执拗地一声不响,不到时候,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也不想打破沉默,拉祖米欣无话可说,所以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又感到不安了

  玛尔法。彼特罗芙娜过世了,您听说了吗?”她开口说,又使出她最拿手的这一招来

  当然听说了。最先知道这个消息的人是我,现在甚至要我来通知你们,阿尔卡季。伊万诺维奇。斯维德里盖洛夫安葬了妻子以后,就马上匆匆赶到彼得堡来了。至少根据我得到的最可靠的消息,他是到这儿来了

  来彼得堡?到这儿来?“杜涅奇卡忐忑不安地问,和母亲互相使了个眼色

  的确是的,如果注意到他来得极为匆忙,以及以前的各种情况,那么他此行当然不会没有目的

  上帝啊!难道在这儿他要让杜涅奇卡不得安宁吗?”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忽然叫喊起来

  我觉得,用不着特别担心,无论是您,还是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当然,只要你们自己不想跟他发生任何关系的话。至于我嘛,我在监视他,现在正在打听,他住在哪儿

  哎哟,彼得。彼特罗维奇,您是想像不到的,刚才您把我吓成了什么样子!“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接下去说。”我总共只见过他两次,我觉得他真可怕,可怕!我相信,玛尔法。彼特罗芙娜就是被他害死的

  还不能就下这样的结论。我有可靠的消息。我不想争辩,可以这样说吧,可能他的侮辱对她精神上产生了影响,从而加速了她的死亡;至于说到这个人的所作所为,以及他的道德品质,我同意您的看法。我不知道,现在他是否富有,玛尔法。彼特罗芙娜到底给他留下了多少财产;关于这一点,在最短期间内我就会知道;不过,在这里,在彼得堡,如果他只有一点儿钱,当然也一定会立刻故态复萌的。在所有这类人当中,他这个人最没有道德观念,腐化堕落已经达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我有相当充分的根据认为,不幸如此深深爱上他的玛尔法。彼特罗芙娜,八年前替他还债。把他从狱中赎出来的玛尔法。彼特罗芙娜,还在另一件事情上帮助过他,全靠她多方奔走,并不惜作出牺牲,才把一件刑事案从一开始就压了下去,这是一件非常残暴,而且十分离奇的凶杀案,为了这件凶杀案,他很可能,很有可能给流放到西伯利亚去。如果你们想知道的话,他就是这种人

  哎哟,上帝啊!“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高声惊呼是。拉斯科利尼科夫全神贯注地听着

  您说,您有可靠的根据,这是真的吗?”杜尼娅严峻而庄重地问

  我说的是我亲自从已故的玛尔法。彼特罗芙娜那里听说的,是她秘密告诉我的。必须指出,从法律观点来看,这个案件是十分可疑的。从前这儿有个姓列斯莉赫的外国女人,好像现在她还住在这儿,是个放小额高利贷的女人,或做别的生意。好久以来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就和这个女人有某种十分亲密而又神秘的关系。她家里住着她的一个远房亲戚,好像是她侄女,一个又聋又哑的十五岁的小姑娘,或许只有十四岁;这个列斯莉赫非常恨她,为了每一小块面包都要责骂她;甚至惨无人道地毒打她。有一次发现她在顶楼上吊死了。法院判定她是自杀。经过贯常的程序,这个案子就这样了结了,但是后来有人告密,说这个孩子……遭受过斯维德里盖洛夫残暴的凌辱。的确,这一切都很可疑,告密的是另一个臭名昭著的德国女人,她的话没人相信。由于玛尔法。彼特罗芙娜多方奔走,还花了些钱,实际上告密没有被受理,仅仅被当作流言蜚语。然而这个流言是意味深长的。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您当然也听说过一个叫菲利普的人的事吧,他是六年前,还在农奴制时期给活活折磨死的

  我听到的恰恰相反,说这个菲利普是自缢身亡的

  的的确确是这样,不过是被迫的,或者不如说,是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经常不断地迫害和惩罚才使他遭到了横死

  这我不知道,“杜尼娅冷冷地回答,”我只听到过一个很奇怪的故事,说这个菲利普是个害忧郁症的人,是个家庭哲学家,人们都这样说,他‘看书看得太多,把脑子看糊涂了,说他上吊多半是由于受到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的嘲笑,而不是受到他的鞭打。当着我的面,他待仆人都很好,仆人们甚至都很喜欢他,虽说确实也都把菲利普的死归罪于他

  我明显看得出来,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您突然开始倾向于为他辩解了,“卢任撇着嘴说,嘴角上露出了具有双重含意的微笑。”的确,他是个很狡猾的人,对女人也很有魅力,死得这么奇怪的玛尔法。彼特罗芙娜就是一个可悲的例子。鉴于他似乎又有什么新的企图,我只不过想对您和令堂提出自己的忠告而已。至于我,我坚信,这个人无疑又会给送进债户拘留所去。玛尔法。彼特罗芙娜考虑到孩子们的利益,永远不会,也绝对不会有把任何财产留给他的意思,即使给他留下了什么,也只是最必需的。不值钱的。仅供他暂时使用的东西,像他那样挥霍惯了的人,连一年也不够用的

  彼得。彼特罗维奇,我求您,“杜尼娅说,”别再谈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的事了,这让我感到厌倦

  他刚才去过我那儿,“拉斯科利尼科夫忽然说,第一次打破了沉默

  他的话震惊了四座,大家都高声惊呼,转过脸来看着他。就连彼得。彼特罗维奇也都激动不安起来

  一个半钟头以前,在我睡觉的时候,他进来了,叫醒了我,作了自我介绍,”拉斯科利尼科夫接着说下去,“他相当随便,相当快乐,满怀希望,想跟我交朋友。顺带说一声,杜尼娅,他一再请求,要跟你见面,还要我从中帮忙。他对你有个建议,建议的内容,他已全把一切都告诉了我。此外他还肯定地对我说,玛尔法。彼特罗芙娜在死前一个星期立下遗嘱,要送给你三千卢布,而且在最短期间内你就可以得到这笔钱了

  谢天谢地!”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高声说,并且画了个十字。“为她祈祷吧,杜尼娅,让我们都为她祈祷吧

  这的确是真的。”卢任脱口而出

  嗯—嗯,后来呢?“杜涅奇卡催促着说

  后来他说,他自己并不富有,因为所有田产都留给他的孩子们了,现在孩子们住在姨母那里。后来还说,他就住在离我那儿不远的一个地方,可到底是什么地方?我不知道,我没回

  不过他向杜尼娅提出的是什么,是什么建议呢?”十分惊慌的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问,“他对你说了吗

  是的,说了

  是什么呢

  以后再说,”拉斯科利尼科夫不吭声了,开始喝他的茶

  彼得。彼特罗维奇掏出表来,看了看

  我有点儿事,必须去办,那么就不妨碍你们了,“他补上一句,那神情稍稍有点儿像是受了委屈的样子,说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请您别走,彼得。彼特罗维奇,”杜尼娅说,“难道您不是想在这儿度过一个晚上吗。况且您信上还说,有件事情想要和妈妈说清楚呢

  的确如此,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彼得。彼特罗维奇严肃地说,又坐到椅子上,不过一直还把帽子拿在手里,“我的确想和您,也和尊敬的令堂说说,我要谈的甚至是万分重要的问题。不过正像令兄不能当着我的面说明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的建议一样,所以我不愿,也不能……当着别人的面……来谈这些非常。非常重要的问题。何况我那个主要的和恳切的请求没有能得到遵守

  卢任作出一副痛心的样子,意味深长地一声不吭了

  您要求我们见面的时候我哥哥不要在场,只不过因为我坚持,这个要求才没有照办,”杜尼娅说,“您在信上说,您受了我哥哥的侮辱,我认为这需要立刻解释清楚,你们应该言归于好。如果罗佳当真侮辱了您,他理应而且将会向您道歉

  彼得。彼特罗维奇马上变得态度傲慢起来

  有一些侮辱,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即使想忘也忘不了的。一切都有个界限,越过这个界限是危险的,因为一旦越过,就不可能再退回去了

  我对您说的,其实并不是指的这个,彼得。彼特罗维奇,”杜尼娅稍有点儿不耐烦地打断了他,“您要明白,现在,您的未来完全取决于这一切能不能尽快解释清楚以及顺利解决。我从一开始就十分坦率地说,对这件事我不能有别的看法,如果您对我哪怕多少有一点儿珍惜的意思,那么即使很难,这件事也必须在今天结束。我对您再说一遍,如果我哥哥错了,他是会向您道歉的

  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您这样提出问题,使我感到惊讶,”卢任越来越恼怒了,“我珍惜您,也可以说我热爱您,但同时也完全,完全可以不喜欢府上的某一个成员。我希望有幸和您结为百年之好,但不能同时接受我不同意的义务

  唉,请不要斤斤计较,抱怨不休了,彼得。彼特罗维奇,”杜尼娅很动感情地打断了他,“我一向认为,也希望能把您看作一个聪明。高尚的人,请您不要破坏您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吧。我已经郑重地应允了您的求婚,我是您的未婚妻。这件事您就信托给我吧,请您相信,我一定能作出不偏不倚的判断。我自愿充当评判人,不但对您,对我哥哥也同样是一件出乎意外的事。接到您的信以后,我邀请他今天一定来参加我们的会见,当时并没有把我心中的想法透露给他。您要明白,如果你们不能言归于好,那么我就必须在你们之间作出抉择,要么选择您,要么选择他。无论是对于他,还是对于您,问题都是如此提出来的。我不愿,也不应作出错误的选择。为了您,我不得不和哥哥决裂;或为了哥哥,我不得不和您决裂。现在我想知道,也必然能够知道,他是不是我的哥哥?而对您来说,问题是,您是不是重视我,珍惜我,您是不是我的丈夫

  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卢任说,感到不快而且惊讶,“对我来说,您的话实在太重要了,鉴于您我的关系中我有幸所处的地位,说得更为严重些,这些话甚至是对我的侮辱。至于您那含有侮辱性的。奇怪的对比,竟把我和一个……傲慢的青年人相提并论,这我就不去说它了,您说了这些话,也就是表示,您有可能破坏对我的诺言。您说,’要么选择您,要么选择他,可见您是想用这些话向我表示,对于您来说,我是多么无足轻重……因为我们之间业已存在的关系和……义务,这是我不能容许的

  怎么!”杜尼娅脸突然红了,“您的利益看得与我生命中至今所珍贵的一切同样重要,看得与直到现在构成我整个生命的一切同样重要,可您却突然觉得受到了侮辱,认为我贬低了您

  拉斯科利尼科夫一声不响,讥讽地微微一笑,拉祖米欣不由得颤栗了一下,但彼得。彼特罗维奇不接受杜尼娅的反驳。恰恰相反,他越说越气,他的每一句话也越来越惹人讨厌了,就好像他对这场争论发生了兴趣似的

  对未来的生活伴侣。对丈夫的爱,应当高于对兄弟的爱,”他以教训的口吻说,“无论如何我不能和他处于同等地位……虽然不久前我曾坚持,有令兄在场,我不愿,也不能说明我这一次来的目的,但是有一个对我十分重要。而且带有侮辱性的问题,现在我想请尊敬的令堂就此作出必要的解释。令郎,”他对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说道,“昨天当着拉苏德金先生的面(或者……好像是这样吧?)对不起,我忘记了您贵姓,”他客气地向拉祖米欣点点头,“侮辱我,曲解了那次喝咖啡的时候我和您私下里谈话的意思,当时我是说,与一个经受过生活苦难的贫穷姑娘结婚,照我看,就夫妻关系来说,比与一个过惯富裕生活的姑娘结婚较为有益,因为这在道义上更为有利。而令郎却蓄意夸大这句话的含意,把它夸张到了荒谬的程度,责备我用心险恶,而照我看,他所依据的就是您给他的那封信。如果您,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能说服我放弃这个不好的想法,使我完全放心,我将认为自己是很幸福的。请您告诉我,在您给罗季昂。罗曼诺维奇的信里,您究竟是用什么词语来转述我那句话的

  我记不得了,”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感到不知所措,“我是照我所理解的那样转告他的。我不知道罗佳是怎么对您说的……也许,是他把什么夸大了

  没有您授意,他不可能夸大

  彼得。彼特罗维奇,”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十分庄重地说,“现在我们在这里,这就足以证明,我和杜尼娅并没有把您的话想到很坏的方面去

  说得好,妈妈!”杜尼娅赞同地说

  这么说,这也怪我了!“卢任则委屈地说

  您瞧,彼得。彼特罗维奇,您一直在怪罪罗季昂,可是不久前您在信上说到他的那些话,也不是实情,”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鼓起勇气,补充说道

  我不记得在信上写过任何不是实情的话

  您在信上说,“拉斯科利尼科夫很不客气地说,并没朝卢任转过脸去,”我昨天不是把钱送给了被马踩死的那个人的寡妇,……事实的的确确是这样,……而是把钱送给了他的女儿(在昨天以前我从来没见过她)。您写这些,是想让我和亲人发生争吵,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您还用卑鄙的语言补上一句,谈论一个您不认识的少女的品德。这一切全是诽谤和下流的行为

  请原谅,先生,“卢任气得发抖,回答说:”我在我的信上谈到您的品质和行为,只不过是应令妹和令堂的请求,她们请求我,把我见到您的情况以及您给我的印象都写信告诉她们。至于您提出来的。我信上写的那些话,您哪怕能找出一句不符合事实的吗,也就是说,您的没有浪费饯,而且在那个家庭里,虽说是不幸的家庭里,不能找出一个体面的人吗

  可是照我看,您,连同您的全部体面,也抵不上您诋毁的这个不幸的姑娘的一个小指头

  那么,您决定要允许她与令堂和令妹交往吗

  我已经这样做了,如果您想知道的话。今天我已经让她与妈妈和杜尼娅坐在一起了

  罗佳!“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突然喊了一声

  杜涅奇卡脸突然红了;拉祖米欣皱了皱眉。卢任讥讽而又高傲地微微笑了一笑

  您自己也看到了,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他说,“这有可能和解吗?现在我希望,这件事已经结束了,也解释清楚了。我这就走,以免妨碍你们亲人继续欢聚,谈一谈你们之间的秘密(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拿起帽子)。不过在我临走前,恕我冒昧地说一句,希望今后能避免类似的会见,也可以说是妥协。我特别请求您,尊敬的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尤其要注意这一点,特别是因为,我的信是写给您本人,而不是写给别人的

  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忽然有点儿见怪了

  您好像认为,您完全有权让我们听从您的支配,彼得。彼特罗维奇。杜尼娅已经说出了为什么没有实现您的愿望的原因了:她是一片好心。难道我们得把您的每个愿望都当作命令吗?我要告诉您的都是恰恰相反,现在您应当对我们特别客气,特别体谅我们,因为我们丢下了所有一切,而且信任您,才来到了这里,我们本来就已经几乎是受您支配了

  这不完全符合实际,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尤其是目前,已经把玛尔法。彼特罗芙娜遗赠三千卢布的事通知你们以后,从您从来没有过的和我说话的语气来看,大概这笔钱来得正是时候,”他恶毒地补上一句

  由这句话来看,的确可以认为,您是把希望寄托在我们的无依无靠上了,“杜尼娅气愤地说

  不过至少现在我是不能抱这样的希望了,而且我特别不愿妨碍你们听听阿尔卡季。伊万诺维奇。斯维德里盖洛夫委托令兄转达的秘密建议,而且我看得出来,这些建议将对您具有重大的,也许是让您十分高兴的意义

  哎呀,我的天哪!”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突然高声惊呼

  拉祖米欣在椅子上实在坐不住了

  现在你不觉得可耻吗,妹妹?“拉斯科利尼科夫问

  可耻,罗佳,”杜尼娅说。“彼得。彼特罗维奇,请您出去!”她对他说,气得脸都发白了

  彼得。彼特罗维奇大概完全没料到会有这样的结局出现。他太相信自己,太相信自己的权力,也太相信他的牺牲品处于完全无依无靠的境地了。就是现在,他都不相信事情会闹到这个地步。他脸色发白,嘴唇发抖

  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要是听到您这样的临别赠言,……请您考虑到这一点,……我现在就从这道房门出去的话,我就永远不会再回来了。请您好好地想一想吧!我说的话是决不反悔的

  好蛮横无礼啊!“杜尼娅霍地从座位上站起来,高声说:”我也不希望您回来

  怎么?原来是……这样!“卢任突然高声叫嚷起来,直到最后一瞬间,他还完全不相信会是这样的结局,因此他现在完全不知所措了,”原来是这样吗!不过,您要知道,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我也可以提出抗议的

  您有什么权利可以和她这样说话!“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激动地袒护起自己的女儿,”您能提出什么抗议?您有什么权利?哼,我会把我的杜尼娅嫁给像您这样的人吗?您请走吧,完全离开我们吧!是我们自己错了,竟做了这样一件错事,尤其是我

  不过,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卢任气得发狂,焦急地说:”您用许下的诺言把我束缚住了,现在却要否认自己的话……而且,而且……还有,可以这么说吧,由于这件事,我还花了一笔钱

  这最后一句怨言完全暴露了彼得。彼特罗维奇的本性,拉斯科利尼科夫本来就气得脸色发白,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怒火,听到这句话却突然忍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但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却失去了自制

  您花了一笔钱?花了什么钱?您说的是不是给我们托运箱子的事?要知道,那是列车员免费替您托运的。上帝呀,什么我们束缚了您!您好好想想吧,彼得。彼特罗维奇,是您束缚了我们的手脚,而不是我们束缚了您

  够了,妈妈,请别说了,够了!“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请求说,”彼得。彼特罗维奇,请吧,您请走吧

  我这就走,不过还有最后一句话,就只这最后句话一句话!“他说,几乎完全控制不住自己了,”令堂似乎完全忘记了,可以这么说吧,我是在有损您名誉的流言蜚语闹得满城风雨以后,才决定娶您的。为了您,我不顾社会舆论,而且恢复了您的名誉,当然,我完全,完全可以指望得到您的报答,甚至可以要求得到您的感谢……只是到现在我的眼睛才算真的睁开了!我自己也看出,我不顾公众的意见,也许是做得太轻率了

  你是不是有两个脑袋!“拉祖米欣大喊一声,从椅子上跳起来,已经打算收拾他了

  您是个卑鄙又恶毒的人!”杜尼娅说

  别说什么话!也别动手!“拉斯科利尼科夫高声喊,制止住拉祖米欣;然后走到卢任面前,几乎挨到他身上

  请您出去!”他轻轻地。清清楚楚地说,“再别说一句话,不然

  彼得。彼特罗维奇对着他看了几秒钟,脸上没有一点血色,气得扭歪了脸,然后转身走了出去,当然,很少会有人像他痛恨拉斯科利尼科夫那样,对别人怀有那么多恶毒的憎恨。他把一切都归罪于拉斯科利尼科夫,完全归罪于他一个人。值得一提的是,已经下楼的时候,卢任还一直在想,事情也许还没完全失去希望,如果单单是那两个妇女,事情甚至是”肯定。肯定“能够好转的

  三

  主要的是,直到最后一分钟,他无论如何也没料到会有这样的结局。他态度傲慢到了极点,他决没想到,这两个贫穷和无依无靠的女人有可能摆脱他的控制。虚荣心和过分自信在很大程度上助长了他的这种信念。彼得。彼特罗维奇出身贫困,一旦出人头地,几乎是病态地习惯于自我欣赏,把自己的智慧和才能估计得过高,有时甚至会对镜顾影自怜。但他在世界上最爱惜和最看重的,却是他靠劳动和使用一切手段获得的金钱,因为只有金钱使他得以跻身于社会地位更高的人们的行列

  彼得。彼特罗维奇刚才怀着极端痛苦的心情提醒杜尼娅,说尽管她名声不好,他还是决心娶她,他这么说完全是真诚的,甚至对这样的”忘恩负义“深感愤慨。其实他向杜尼娅求婚的时候,就完全深信,所有这些流言蜚语都是十分荒谬,因为玛尔法。彼特罗芙娜本人已经公开辟谣,全城的人早已不再谈论这些谣言了,而且还在热烈地为杜尼娅辩护。他本人现在也不否认,这一切当时他就已经知道了。然而,是他决定把杜尼娅提高到与自己同等的地位,对这一决定,他还是给予了很高的评价,认为这是一件了不起的英勇行为。刚才他对杜尼娅谈起这一点,也就是说出了暗藏在自己心中。极其珍爱的这个想法,对这个想法他自己已经欣赏过不止一次了,他根本无法理解,别人怎么会不赏识他的这一英勇行为。他去探望拉斯科利尼科夫的时候,完全是以恩人的身分自居,准备去收获成熟的果实,听听甜言蜜语的恭维。当然啦,现在下楼的时候,他认为自己受了极大的侮辱,他的功绩并没有得到别人承认

  对他来说,杜尼娅是他生命的一部分;要放弃她,是不可思议的。很久以来,已经有好几年了,他一直美滋滋地做着结婚梦,一直在攒钱,一直在等待着。他内心深处一直陶醉地暗暗想着,会有这样一个少女,她品德优良,家境贫寒(一定要家境贫寒),十分年轻,非常漂亮,气质高贵,很有教养,胆子很小,经受过很多磨难,百依百顺,终生都认为他是自己的恩人,崇拜他,服从他,赞美他,心目中只有他一个人。闲暇时,他曾在想象中用这令人神往。而又变幻莫测的主题制造过多少动人的景象,多少甜蜜的插曲!可不是吗?这么多年来的梦想几乎已经变成现实: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的美貌和所受的教育使他惊叹不已;她孤苦令仃使他极为满意。比他所幻想的甚至还多了一些东西:这是一个有自尊心。性格刚强。品德高尚的姑娘,她所受的教育和文化程度都比他高(他认识到了这一点),而这样一个女人,为了他的英勇行为,将终生像奴隶一般对他感恩戴德,诚惶诚恐地在他面前卑躬屈膝,而他对她却拥有无限和完全的权力!……事有凑巧,不久以前,经过长期考虑和等待,他终于下决心改头换面,进入更广阔的活动范围,借此逐渐钻进更高的上层社会,而这正是他很久以来心驰神往,梦寐以求的……总之,他想到彼得堡来碰碰运气。他知道,女人会赢得”很多很多“东西。一个美艳绝伦。品德高尚。又有教养的女人的魅力是惊人的,能为他创造锦绣前程,让别人注意他,给他带来荣誉……可是,现在一切都落空了!现在这意想不到的。毫无理由的决裂,对他好似晴天一声霹雳。这真是岂有此理,荒谬之极!他只不过稍稍傲慢了一点儿;他甚至还没有坦率地说出自己的意见,他所做的只不过开开玩笑,感情冲动,结果却这么严重!而且他甚至已经按照自己的方式在爱着杜尼娅了,他已经在自己的幻想中行使支配她的权力了……可是一切都那么突然!……不!明天,明天就得重归于好,消除分歧,改正错误,而主要的是,要排挤开这个高傲自大的乳臭小儿,他就是这一切的祸根。他也不由自主。十分痛苦地想起了拉祖米欣……不过对他很快就放下心来:”这个家伙怎么能和他相提并论呢?“但是他当真十分害怕的,还是这个斯维德里盖洛夫……总之,会有许多麻烦事

  不,是我,最有错的是我!”杜涅奇卡说,一边拥抱着母亲,一边吻她,“我图他的钱,不过,我发誓,哥哥,我没想到他是一个这么卑鄙的人。如果我早点儿看透了他,就什么也就不会对他有所企图了!你别责备我,哥哥

  上帝救了我们!上帝救了我们!”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喃喃地说,不过是多少有点儿无意识地,仿佛对所发生的一切还没完全弄明白

  大家都高兴起来,五分钟后甚至都笑了。只有杜尼娅有时想起刚刚发生的事情,不由皱起眉头,脸色发白。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不能想象,她也会感到高兴;早上她还认为,与卢任决裂是一场可怕的灾难。拉祖米欣却欣喜若狂,他还不敢完全流露自己的喜悦心情,但是却浑身发抖,像在发烧一样,仿佛他心上坠着的一个五普特重的秤砣现在忽然掉下去了。现在他有权把自己的整个生命献给他们,为他们效力了……谁知道现在还会发生些什么事情!不过他根本不敢继续往下想了,他对自己的幻想感到害怕。只有拉斯科利尼科夫仍然坐在原来的座位上,神情几乎是忧郁的,而且心不在焉。茫茫然本来他最坚持与卢任断绝关系,现在却仿佛对所发生的一切最不感兴趣。杜尼娅不由得想,他一定还在心存介蒂,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却不时怯生生地望望他

  斯维德里盖洛夫对你说了些什么?“杜尼娅走到他跟前问

  啊,是的。”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高声说

  拉斯科利尼科夫抬起头来

  他一定要送给你一万卢布,同时宣称,希望有我在场和你见一次面

  见面!无论如何也不行!“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高声叫道,”他怎么竟敢提出给她送钱

  随后拉斯科利尼科夫叙述了(相当枯燥地)他和斯维德里盖洛夫谈话的内容,略去了玛尔法。彼特罗芙娜的幽灵出现的那些话,尽量复述得简洁,除了最必要的话,对什么谈话他都觉得讨厌

  你是怎么回答他的呢?“杜尼娅问

  起初,我什么话也不转告你。于是他宣称,他将自己用一切手段设法和你见面。他让我相信,从前他对你的爱慕之情是痴心妄想,现在他对你已经没有任何非分之想……他不希望你嫁给卢任……总之,他说得很乱

  罗佳,你自己认为他是什么意思?你觉得他这个人怎么样

  说实在的,我不大理解他的意思。他提议送给你一万卢布,可又说他并不富有。他说想要到什么地方去,十分钟以后却忘记说过这话了。突然又说,他想结婚,还说已经有人给他提亲……当然,他是有目的的,而且很有可能是见不得人的目的。可是不知为什么又很奇怪地说,如果他对你不怀好意,那么他这样做就太愚蠢了……我当然代你拒绝了这笔赠款,坚决拒绝了。总之,我觉得他这个人很怪,而且……甚至……好像有点儿神经错乱的。不过我也可能弄错了;也许这只不过是一种骗局。玛尔法。彼特罗芙娜的死大概对他有些影响

  上帝啊,让她的灵魂安息吧!”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提高了噪门,“我要永远。永远为她向上帝祈祷!唉,杜尼娅,要不是这三千卢布,现在我们可怎么办呢!上帝啊,这笔钱简直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唉,罗佳,早上我们已经只剩下三个卢布了,我和杜尼娅刚刚还在盘算着把表拿到什么地方去作抵押,借几个钱,以免先开口

  不知为什么,斯维德里盖洛夫的提议让杜尼娅惊讶极了。她一直站在那儿,陷入沉思

  他准是打算做出什么很可怕的事来!”她浑身颤抖,几乎是喃喃自语

  拉斯科利尼科夫看出了这异常恐惧的神情

  看来,我还不得不止一次地再见到他,“他对杜尼娅说

  我们来监视他!我去跟踪他!”拉祖米欣坚决地高声大喊。“我会毫不放松地盯住他!罗佳允许我这么做了。不久前他曾对我说:‘你要保护我妹妹,.您允许我这样做吗,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

  杜尼娅微笑着伸出手,只是忧虑的神情并未从脸上消失。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怯生生地看了看她;仍然看得出来,那三千卢布让她感到放心了

  一刻钟后,大家都兴奋地交谈起来。就连拉斯科利尼科夫,虽然没参加谈话,不过有一会工夫也在留心听着。拉祖米欣在高谈阔论

  你们为什么,为什么要走呢!”热情地挽留着,“在那个小城市里你们能做什么?主要是,你们在这里,大家在一起,互相需要,而且太需要了,……请你们理解我的意思!嗯,至少在一起待一段时间……请把我当作朋友,咱们大家合伙,我担保,我们准能办一件很好的事。请听我说,咱们详细谈一谈,谈谈整个计划!早上,一切都还未发生,我脑子里就闪过一个念头……是这么回事:我有个舅舅(我要介绍他和你们认识一下;是个很和气。很受人尊敬的老头儿!),他有一千卢布财产,他靠退休金生活,不需要这笔钱。一年多来他一直缠着要把这笔钱借给我,一年只付给他六厘利息。我看出了他的意图:他只不过是想帮助我;不过去年我不需要这些钱,可今年,只等他一来,我就决定把这笔钱借下来了。然后你们从你们的三千卢布里拿出一千来,作为创业之初,这已经足够了,我们合伙来干。你们说干些什么好呢

  于是拉祖米欣对他的计划大加发挥,并且详细说明,正如我们所知道的我们所有的书商和出版商几乎都不懂行,所以通常都不善于经营,然而好的出版物一般说都能保本,说不定还能赚钱,有时利润相当可观。拉祖米欣所梦想的就是经营出版业;拉祖米欣已经为别的出版商干过两年,而且通晓三种欧洲语言,尽管六天前他曾对拉斯科利尼科夫说,他的德语”不行“,但那是想劝说拉斯科利尼科夫答应承担一半翻译任务,接受预支的三个卢布稿酬,当时他撒了谎,拉斯科利尼科夫也知道他是撒谎

  我们为什么,为什么要错过机遇呢,既然最主要的手段之一……自己的钱,已经有了?”拉祖米欣激昂慷慨地说。“当然需要付出很多劳动,可是我们都会努力工作的,您,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我,罗季昂……现在有些出版物利润很高!而我们这个企业的优势在于,我们知道究竟该翻译什么。我们翻译,出版,学习,三者合起来。现在用得着我了,因为我有经验。我跟出版商打交道快两年了,了解他们的全部底细:并不是只有圣徒才会做瓦罐,请相信我的话!为什么要坐失良机呢!我知道有这么两。三本书,单是翻译。出版这些书,每本就可赚一百卢布,其中一本,就值五百卢布,我也不把这个主意告诉人家,所以关于翻译这几本书的想法,我一直保守秘密。你们想想看,要是我去告诉什么人,他可能犹豫不决,他们都是笨蛋!至于印刷厂。纸张,发行等这些具体事务,你们就交给我好了!该干些什么我都知道!一开始规模先小一点儿,慢慢扩大业务,至少可以养家糊口,无论如何本钱是可以捞得回来的

  杜尼娅的眼睛亮了

  您说的这些,我很喜欢,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她说

  这种事我当然不了解,“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回答,”也许,这个主意不错,不过又是只有上帝知道。尽管我不了解,但这确实是个不错的主意。当然啦,我们必须留在这里,至少要待一段时间

  她看了看罗佳

  你怎么想呢,哥哥?“杜尼娅说

  我认为,他这个想法很好,”他回答。“当然,用不着先去幻想成立什么公司,倒是当真可以出版五。六本书,而且无疑会获得成功。我也知道一本书,肯定会畅销。至于他能经营出版业,必须清楚:他精通业务……不过,你们还需要有时间好好商量一下

  乌拉!”拉祖米欣叫喊起来,“现在先别忙,这幢房子里恰好有一套房间,也是同一个房东的。这是另外一套单独的房间,跟这些旅馆的房间不连在一起,带家具出租,房租适中,有三小间。先把它租下来。明天我就去,你们拿抵押表,把钱拿来,那么一切就可以办妥了。主要的是你们三个人可以住在一起,罗佳和你们……喂,你去哪儿,罗佳

  怎么,罗佳,你要走了?”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甚至是惊恐万状地问

  在这时候走!“拉祖米欣朝屋里喊了一声

  杜尼娅露出诧异的神情,看着哥哥。他手里拿着制帽,也打算走了

  你们怎么好像在埋葬我,还是要打算我永世诀别呢,”他不知为什么很古怪地说

  他好像微微一笑,可又好像这并不是微笑

  谁知道呢,说不定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他无意中补了一句

  这句话本来是他心里想的,但不知怎么竟脱口而出

  你这是怎么了!”母亲惊呼

  你去哪里,罗佳?“杜尼娅有点儿莫名奇妙

  没什么,我必须得走了,”他含含糊糊地回答,仿佛有话要说,又拿不定主意。但是他那苍白的脸上的神情却说明他的决心十分坚决

  我想要说,……到这儿来的时候……我想对您说,妈妈……还有你,杜尼娅,我想我们最好分开一段时间。我觉得不大舒服,心里也不平静……以后我会来的,是的,我自己来,等到……可以来的时候。我绝不会忘记你们,我爱你们……请不要再管我!让我独自一个人生活吧!还在以前,我就这样决定了……的确决定了……不管我会出什么事,不管我会不会死掉,我都要独自一个人面对一切。完全忘了我吧。这样对我们大家要好些……不要打听我的消息。必要的时候,我自己会来,或者……会叫你们去。也许一切都会恢复老样子!……可是现在,如果你们爱我,就和我断绝关系吧……否则我会恨你们,我觉得……别了

  上帝啊!“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失声惊叫

  母亲和妹妹都吓坏了,拉祖米欣也十分惊恐

  罗佳,罗佳!跟我们和好如初,还和从前一样吧!”可怜的母亲哀求道

  他慢慢地转过身,从屋里一步一步走出去。杜尼娅追上了他

  哥哥!你这是干什么,对母亲怎么能这样呢!“她低声说,目光中燃烧着怒火

  他痛苦地看了看她自己的妹妹

  没什么,我会来的,我一定会来的!”他含糊不清地低声说,好像不完全明白想要说什么,说罢就从屋里出去了

  你是一个无情和狠心的自私自利者!“杜尼娅高声朝哥哥叫喊

  他是个疯—子,而不是无情无义!他发疯了!难道您看不出来吗?您这样对待他,倒是太无情了!……”拉祖米欣紧紧攥住她的手,激动地对着她的耳朵低声说

  我去了就回!“他转过脸去,对着面无人色的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喊了一声,就出屋外

  拉斯科利尼科夫正在走廊尽头等着他

  我就知道你会跑出来,”他说。“请你回到她们那儿去,和她们待在一起……明天也要待在她们那里……而且永远和她们在一起。我……也许会来……如果能来的话。别了!亲爱的

  他没有和拉祖米欣握手,丢下他走开了

  你去哪儿?你怎么了?你出什么事了吗?难道能这样吗!……”完全不知所措的拉祖米欣喃喃地说

  拉斯科利尼科夫又站住了

  我说最后一次:请你永远别再问我。我无可奉告……你也别来找我。也许,我会到这儿来……别管我,可她们……请不要离开她们。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走廊里很暗;他们站在灯旁。他们默默地相视约摸一分钟光景。拉祖米欣终生都记得这一分钟。拉斯科利尼科夫闪闪发光。凝神注视着他的目光仿佛每一瞬间都竭力想穿透到他的心灵。穿诱到他的意识里去。仿佛有个什么奇怪的东西在他们之间一闪而过,拉祖米欣突然不寒而栗……有个什么念头,好像是暗示,转瞬即逝;双方突然都理解,有个什么可怕的。无法言状的东西隔在他们中间……拉祖米欣脸色白得像死人一样

  现在你明白了吗?“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说,他的脸因为痛苦而扭曲。”你回去吧,回到她们那里去,“他突然补充说,然后很快转身从这幢房子里走了出去

  现在我不来描写那天晚上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那里的情况:拉祖米欣怎样回到她们那里,怎样安慰她们,怎样发誓说,得让罗佳好好养病,罗佳一定会回来,每天都会来,说他非常。非常心烦意乱,不该刺激他;还说他,拉祖米欣,一定会好好照料罗佳,给他请一个好医生,而且是最好的医生,给他会诊……总之,从那天晚上起,拉祖米欣已经成了她们的儿子和哥哥

  四

  拉斯科利尼科夫径直往运河边上的那幢房子走去,索尼娅就住在那里。这是一幢三层的绿色的旧房子。他找到了管院子的,那人明确地告诉了他裁缝卡佩尔纳乌莫夫的住址。他在院子的角落里找到那个又窄又暗的楼梯的入口,顺着楼梯上去,终于到了二楼,走进从靠院子的那一边环绕着二楼的回廊。正当他在黑暗中慢慢摸索着,摸不清哪里是卡佩尔纳乌莫夫家的房门的时候,离他三步远的地方突然有一道门开了,他不由自主地拉住了房门

  是谁?”一个女人惊慌不安的声音在问

  是我……来找您的。“拉斯科利尼科夫回答,说罢走进了那间很小的前室。这有一把破椅子上放着个歪着的铜烛台,上面插着一支蜡烛

  是您!上帝啊!”索尼娅声音微弱地惊呼,她整个人像在地上扎了根似地呆呆地站住不动了

  往您屋里去怎么走?往这边吗

  拉斯科利尼科夫竭力不看她,赶快走进屋里

  稍过了一会儿,索尼娅也拿着蜡烛进来了,放下蜡烛,站在他面前,完全惊慌失措,说不出地激动。看来,他的突然来访使她感到吃惊。突然,红云飞上了她苍白的面颊,眼里甚至闪出了泪花……她心里很难过,既感到羞愧,又感到快乐……拉斯科利尼科夫很快转身坐到桌边的一把椅子上。他匆匆地把整个房间扫了一眼

  这是一间大房间,不过非常矮,是卡佩尔纳乌莫夫家出租的唯一一间房间。通往他们家的房门就在左边墙上,这道门锁起来了,对面,右边墙上还有一道门,一直也紧紧地锁着。门那边已经是邻居家另一个房号的另一套房子了。索尼娅住的房间像间板棚,样子是个很不规则的四边形,好似一个畸形的怪物。靠运河那边的墙上有三扇窗子,这面墙有点儿斜着,好像这间房子被切了一块,因此房子的一角显得特别尖,仿佛深深地插进什么地方去了,这样一来,如果光线较暗,就看不清那个角落;而另一个角却是个钝得很不像样子的钝角。这个大房间里几乎没有什么家具。右边角落里摆着一张床,床旁靠门的那边放着一把椅子。靠床的那堵墙,紧挨着通另一套房子的房门,放着一张普通的木板桌子,上面铺着淡蓝色的桌布,桌旁放着两把藤椅。对面墙边,靠近那个锐角的地方,放着一个用普通木料做的。不大的五斗橱,因为地方太空旷了,看上去显得孤零零的。这就是屋里的全部家具。贴在各个角落的,那些又脏又破的淡黄色墙纸都已经发黑了;冬天里这儿想必非常潮湿,而且烟气弥漫。贫穷的状况十分明显,床前甚至没有帷幔

  索尼娅默默地看着自己的客人,而他正在那样仔细。那样没有礼貌地打量着她的房间,最后,她甚至吓得发抖了,仿佛她正站在一个法官和能决定她命运的人面前

  我来的时间太晚了……有十一点了吧?“他问,一直都没有抬起眼睛来看她

  是的,”索尼娅喃喃地说。“啊,是的,是有十一点了!”她突然急急忙忙地说,似乎她的出路就在于此,“房东家的钟刚刚打过,我听见了,是十一点

  我这是最后一次来看您,”拉斯科利尼科夫忧郁地说下去,虽说这不过是他头一次来,“也许,以后,我再也不会看到您了

  您……要出门

  我不知道……一切都看明天了

  那么明天您不去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那儿了?”索尼娅的声音发抖了

  我不知道。一切都看明天早晨……问题不在这里。我来,是要跟您说一句话

  他向她抬起眼来,目光若有所思,突然发现:他坐着,她却一直站在他面前

  您为什么站着?您坐啊。“他说,声音突然变得温和而又亲切

  她坐下了。他和蔼可亲地,看了她一会儿,眼里几乎是怜悯的

  您多瘦啊!瞧您的手!多么苍白。手指就像死人的一样

  他握住她的手。索尼娅微微一笑

  我一向都是这样的,”她说住在家里的时候也是这样

  是的

  唉,那是当然了!“他断断续续地说,他脸上的神情和说话的声音又突然改变了。他又朝四下里看了看

  是您向卡佩尔纳乌莫夫租的

  是的

  他们就住在那边……房门后面

  是的……他们住的也是这样一间房子

  一家人住在一间屋里

  住在一间屋里

  要叫我住在您这间屋里,我夜里会害怕的,”他忧郁地说

  房东一家人都很好,待人很亲切,“索尼娅回答,好像一直还没镇静下来,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所有家具,还有这一切都是房东的,他们心地都很好,孩子们也常上我这儿来

  他们说话都口齿不清,是吗

  是的……他说话结结巴巴,还是个跛子。他妻子也是这样,倒不是口吃,而是,好像老是没把话说完。她心很好……他从前是地主家的仆人。有七个孩子……只有老大说话结巴,另外几个只不过有病,说话倒不结巴……您怎么知道他们的?“她有点儿惊奇地补上一句

  当时您父亲对我说了所有的一切。您的情况,他全都告诉了我……连有一次您六点出去,八点多才回来,还有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跪在您床前,连这些也都告诉我了

  索尼娅感到很难为情

  我今天好像看到了他,”她犹豫不决地喃喃说道

  看到了谁

  父亲。我在街上走着,就在街道的一个角落上,八点多的时候,他好像在前面走。完全像他。我想去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那里

  您在散步吗

  是的,“索尼娅断断续续地说,她又不好意思了,于是低下头去

  您住在父亲那里的时候,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几乎要打您,是吗

  啊,不,看您说的,看您说的,没有的事!”索尼娅甚至有些惊恐地看了看他

  那么您爱她吗

  她吗?那还—用—说!“索尼娅悲哀地拖长声音回答说,忽然痛苦地双手交叉在一起。”唉,您要是……您要是能了解她就好了。因为她完全像个孩子……因为她完全像疯了似的……愁疯的。可从前她多么聪明。多么慷慨。多么善良啊!您什么,什么也不知道……唉

  索尼娅说这些话的时候十分激动,绞着手,仿佛陷入绝望之中。她那苍白的双颊又变得绯红,眼里流露出痛苦的神情。看得出来,她的心灵被深深触动了,她很想有所表示,把心里的话说出来,进行辩解。突然她脸上露出一种,如果能这样说的话,永无止境的同情

  她打过我!您说这些做什么!上帝啊,她打过我!即使打过,那又能怎样!嗯,那又能怎样呢?您什么,什么也不知道……这是一个多么不幸,唉,多么不幸的人!而且还有病……她在寻求公正……她是纯洁的。她是如此相信,无论什么事情都应该公正,她要求公正……即使被折磨,她也决不会做不公正的事。她却不明白,要让一切都公正,这是不可能的,因此她感到气愤……就像个孩子,就像个孩子!她是公正的,公正的

  您以后打算怎么办

  索尼娅疑惑地看看他

  他们不是都留给您来照顾了吗?不错,以前一家人也是靠您生活,已经去世的那个还要来跟您要钱去买酒喝。嗯,那么现在怎么办呢

  我也不知道,“索尼娅忧愁地说

  他们还会住在那儿吗

  我不知道,他们欠了那儿的房租;不过听说,女房东今天说过,要撵他们走,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却说,她自己连一分钟也不想再待在那儿了

  她怎敢说这样的大话?是指望您吗

  唉,不,您别这么说……我们是一家人,要在一起生活,”索尼娅突然又激动起来,甚至生气了,完全像一只金丝雀或者什么别的小鸟儿生气一样。“再说她又有什么办法呢?嗯,她能怎么,怎么办呢?”她焦急而激动地问。“今天她哭了多少次啊!她都发疯了,这您没出来吗!她疯了!一会儿跟个小孩子似的,为明天的事担心,想让一切都弄得很体面,下酒的菜啊,还有别的,一切都应有尽有……一会儿又绞看手,咯血,痛哭,突然把头往墙上撞,好像已经完全绝望。后来又自己安慰自己,把希望全都寄托在您的身上,她说,现在您帮助她,她要在什么地方借一点儿钱,和我一起回故乡去,为贵族出身的女孩子办一所寄宿中学,由我作学监,于是我们就会开始过一种十分美好的全新的生活了。说着还吻我,拥抱我,安慰我,因为她是那么相信这一切是真的!那么相信这些幻想!您说,难道能反驳她吗?今天她整天在洗啊,擦啊,缝补啊,她是那么虚弱无力,但还亲自把洗衣盆拖到屋里去,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一下子就倒在床上了;可是早晨我还跟她一道去商场给波列奇卡和廖尼娅买鞋呢,因为她们的鞋都穿破了,可是一算,我们的钱不够,只差一点儿,可她挑了一双很好看的小皮鞋,因为她有审美力,您不知道……她就在铺子里,当着卖东西的人哭了起来,因为钱不够……唉,看着多可怜哪

  你们过的是……这样的日子,这是可以理解的,”拉斯科利尼科夫苦笑着说

  难道您不觉得可怜吗?不觉得可怜吗?“索尼娅又责问地说,”因为您,我知道,您还什么也没看到,就把自己最后的一点儿钱都给了她了。要是您看到这一切的话,上帝啊!可我曾经有多少次惹得她伤心落泪啊!上个星期我就做错了一次!唉,我呀!只不过在他去世前一个星期。我做得太忍心了!而且我这样做了多少次啊。唉,现在回想起来都感到痛心

  索尼娅说这些话的时候,由于回忆给她带来痛苦,甚至绞着双手

  这是您太忍心吗

  是的,是我,是我!那次我到他们那里去,“她哭着继续说,”先父说:’索尼娅,你给我念念,我头痛,你给我念念……这是书,他那里有本什么小册子,是从安德烈。谢苗内奇也就是列别贸特尼科夫那儿弄来的,他就住在那儿,经常弄一些这样可笑的书来。我却说:‘我该走了,我才不愿给他念呢,我去他们那儿,主要是想让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看看几条领子;女小贩莉扎薇塔拿来了几条活领和套袖,说是便宜点儿卖给我,这些活领和套袖都挺好看,式样也新颖,还绣着花。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很喜欢,她戴上,照了照镜子,她非常。非常喜欢,’索尼娅,“她说,‘请你送给我吧,.她请我把那些活领套袖送给她。她多想要啊。可是她要那些活领有什么用?只不过让她回想起从前的幸福日子罢了!她照着镜子,顾影自怜,可是她什么衣服都没有,连一件像样的衣裳都没有,什么也没有,这样的日子已经有很多年了!可是她从来没跟任何人要过任何东西;她高傲得很,宁愿把自己最后的东西送给人家,可这时候却跟我要这些活领……可见她是多么喜欢!我却舍不得给她,我说,’您要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呢,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我就是这么说的:‘有什么用,.真不该对她说这种话呀!她用那样的眼光看了我一眼,我不给她,这让

她感到那么难过,看着她真觉得怪可怜的……她难过,倒不是为了那几条活领,而是因为我不肯给她,我看得出来。唉,我觉得,要是现在能收回以前说的那些话,改正那些话,该多好……唉,我呀……我为什么会这样呢!……可在您看来,还不都是一样

  您认识那个女小贩莉扎薇塔

  是的……莫非您也认识她?”索尼娅有点儿惊讶地反问

  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有肺病,治不好的;她不久就会死,“拉斯科利尼科夫沉默了一会儿,对她的问题避而不答

  啊,不,不,不!”索尼娅不由得抓住他的双手,仿佛是求他,不要让她死

  要知道,她要死了,反倒好些

  不,不好,不好,根本不好!“她惊恐地。无意识地反复说

  可是孩子们呢?要是不让他们到您这里来,您让他们上哪呢

  唉,这我可不知道!”索尼娅双手抱住头,绝望地叫喊。看来,这个想法已经在她的脑子里闪现过许多次了,他只不过又惊醒了这个想法

  嗯,如果您,在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还活着的时候,就是现在,生了病,给送进医院,那会怎么样呢?“他残酷无情地坚持说下去

  哎哟,您怎么说这种话,怎么说这种话呢!这决不可能!”索尼娅吓坏了,吓得脸都变了样

  怎么不可能呢?“拉斯科利尼科夫继续往下说,脸上露出严峻的笑容,”您保过险了?到那时他们会怎样呢?他们一家人将会流浪街头,她会像今天这样,咳嗽,哀求,头往墙上撞,孩子们会放声大哭……她会倒在街上,给送到警察分局,然后送进医院,死在那里,可孩子们

  啊,不!……上帝绝不允许发生这样的事!“最后,从索尼娅感到被压抑着的胸膛里冲出这样一句话来。她听着,恳求似地望着他,合起双手默默无言地恳求着,好像一切都取决于他似的

  拉斯科利尼科夫站起来,开始在屋里踱来踱去。过了一分钟光景,索尼娅垂下双手,低着头站着,心里难过极了

  不能攒点儿钱吗?能不能积攒点儿钱,以备不则?”他突然在她面前停下来问

  不能。“索尼娅喃喃地说

  当然不能!不过您试过吗?”他几乎是冷笑着补上一句

  试过

  可是攒不下来!唉,那还用说!用得着问吗

  于是他又在屋里走了起来。又过了一分钟

  您不是每天都挣得到钱吧

  索尼娅比刚才更难为情了,脸突然又涨得通红

  不是,“她十分痛苦地勉强说,声音很低,很低

  大概,波列奇卡也会这样,”他突然说

  不!不!不可能,绝不会的!“索尼娅突然绝望地高声喊道,就像突然被人扎了一刀似的。”上帝,上帝绝不允许发生这种可怕的事

  可他允许别人发生这样的事

  不,不!上帝会保佑她,上帝……“她反复说,已经无法控制自己

  可也许根本就没有上帝,”拉斯科利尼科夫甚至是怀着某种幸灾乐祸的心情回答,他笑了起来,而且看了看她

  索尼娅的脸突然一阵痉挛,使她的脸看上去非常可怕。她瞅了他一眼,目光中流露出某种难以形容的责备神情,本想说点儿什么,可是什么也没能说出来,只是突然双手捂住脸,悲悲切切地失声痛哭起来

  您说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失去了理智,我看倒是您自己失去理智了,“沉默了一会儿以后,他说

  过了五分钟,他一直默默地踱来踱去,没有看她。最后,他走到她面前,他的眼睛闪闪发亮,他双手抓住她的肩膀,看了一眼她那挂满泪珠的脸。他的目光冷漠,兴奋,锐利,嘴唇抖得厉害……突然他迅速俯下身去,伏在地板上,吻了吻她的脚。索尼娅惊恐地躲开了他,就像躲开一个疯子。真的,看上去他当真像个疯子

  您这是做什么,您这是做什么?伏在我的脚下!”她脸色发白,喃喃地说,她的心突然被痛苦抓紧了十分痛苦地揪紧了

  他立刻站了起来

  我膜拜的不是你,而是向人类的一切苦难膜拜,“他有点儿古怪地说,然后走到窗前。”你听我说,“一分钟后又回到她跟前来,接着,”不久前我曾对一个欺侮人的家伙说,他抵不上你的一个小指头……还说,今天我让妹妹坐在你身边,这使她感到荣幸

  哎哟,您跟他们说这些做什么!而且是当着她的面?“索尼娅惊恐地喊道,”跟我坐在一起!荣幸!可我……我是个可耻的女人,我是个很大的大罪人!唉,您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我这样谈论你,不是因为你的耻辱和罪恶,而是因为你所受的极大的苦难。至于说你是个大罪人,这倒是真的,“他几乎是热情洋溢地补充说,”你所以是罪人,就因为你犯下了最大的罪,白白毁掉了自己,出卖了自己。这还不可怕吗?你过着连自己都痛恨的卑贱生活,同时您自己也知道(只要睁开眼来看看),这样的生活你既不能帮助任何人,也救不了谁,这难道还不可怕吗?最后,请你告诉我,“他几乎发狂似地说,”这样的耻辱和这样的卑贱怎么能和另一些与之对立的神圣感情集于您一人之身呢?要知道,投水自尽,一下子结束这一切,倒更正确些,正确一千倍,也明智一千倍

  那他们呢?“索尼娅有气无力地问,十分痛苦地看了他一眼,但同时又好像对他的建议一点儿也不感到惊讶。拉斯科利尼科夫非常奇怪地看了看她

  从她看他的目光中,他看出了一切。可见她自己当真已经有过这个想法。也许她在绝望中曾多次认真反复考虑过,真想一下子结束所有的一切,而且这样考虑时是那么认真,所以现在对他的建议已经几乎不觉得奇怪了。就连他的话是多么残酷,她也没有发觉(她当然也没发觉,他对她责备的意思,以及对她的耻辱的特殊看法,这一点他是看得出来的)。不过他完全明白,她也知道自己的地位卑贱,极其可耻,这个想法早已使她痛苦不堪,并且折磨了她很久了。他想,是什么,到底有什么能使她至今还下不了决心,一下子结束这一切呢?这时他才完全明白,那些可怜的小孤儿,那个不幸的。半疯狂的。害了肺病。头往墙上撞的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对她起了多么重大的作用

  虽说这样,可他还是明白,以索尼娅这样的性格,还有她所受的教育,无论如何她绝不会这样终其一生。不过,对他来说,始终存在一个问题:既然她不能投水自尽,为什么她能这么久生活在这种的处境中而没有发疯?当然,他明白,索尼娅的处境是社会上的一种偶然现象,虽说,可惜远不是个别的和特殊的现象。但是这偶然性本身,还有这一定的文化水平,以及她以前的全部生活,似乎这一切会在她一开始走上这条令人厌恶的道路的时候,立刻就夺去她的生命。那么是什么在支持着她呢?不会是淫荡吧?显然,这种耻辱只不过是机械地接触到了她;真正的淫荡丝毫也没渗透进她的心灵:这一点他看得出来,她就站在他面前,这是真的

  她面前有三条道路,”他想:“跳进运河,进疯人院,或者……或者,终于堕落,头脑麻木,心变得冷酷无情。”他最厌恶的是最后那个想法,然而他是一个怀疑主义者,而且他年轻,又远远脱离了现实生活,所以他残酷无情,因此他不能不相信,最后一条路,也就是堕落,是最有可能的

  不过难道这是真的吗,“他心中暗暗惊呼,”难道这个还保持着纯洁精神的人,会终于有意识地陷入这个卑鄙污浊,臭气熏天的深坑吗?难道这陷入的过程已经开始了?难道是因为这耻辱已经不是让她觉得那么厌恶,她才能忍辱至今吗?不,不,这绝不可能!“他像索尼娅刚才那样叫喊,”不,使她直到现在还没有跳进运河的,是关于罪恶的想法,还有他们,那些……如果到现在她还没有发疯……不过,谁能说她还没发疯?难道她有健全的理智吗?难道能像她这样说话吗?难道一个有健全理智的人能像她这样考虑问题?难道谁能够这样坐在毁灭的边缘,就像坐在一个臭气熏天的深坑边上,几乎就要掉下去,可是有人提醒说这太危险的时候,却塞住耳朵,置之不理吗?她怎么啦?莫非是在等待奇迹吗?大概是这样。难道这一切不是发疯的迹象吗

  他把思想执拗地停留在这一点上。与其他任何结局相比,他甚至更喜欢这个结局。他更加凝神注视着她

  索尼娅,你经常这样虔诚地向上帝祈祷吗?“他问她

  索尼娅默默不语,他站在她身旁,等待着回答

  要是没有上帝的话,我会怎样呢?”她很快但十分坚决地低声说,抬起那双突然闪闪发光的眼睛匆匆扫了他一眼,并且用双手紧紧攥住他的一只手

  嗯,的确是疯了!“他想

  可上帝为你做什么了?”他继续追问她

  索尼娅沉默了许久,好像无法回答。她那瘦弱的胸脯激动得一起一伏

  请您别说话!请您别问了!您不配!……“她突然严厉而愤怒地看着他,高声呼喊

  真的疯了!真的疯了!”他暗自坚决地反复说

  他在做一切!“她很快地低声说,又低下了头

  这就是出路!这就是对这条出路的解释!”他暗自作出结论,同时怀着贪婪的好奇心细细打量着她

  他怀着某种奇怪的,几乎是痛苦的,前所未有的感情,细细端详这张苍白。瘦削。轮廓不太端正。颧骨突出的小脸;细细端详这双温柔的浅蓝色的眼睛,这双眼睛能闪射出那么明亮的光芒,流露出那样严厉而坚决的神情;细细端详这瘦小的身躯,因为愤懑和发怒,这身躯还在发抖;这脸,这眼睛,还有这身躯……这一切使他觉得越来越离奇了,他几乎觉得这是不可能的。“狂热的信徒,狂热的信徒!”他暗自反复说

  五斗橱上放着一本书,他踱来踱去的时候,每次经过那里都注意到它,现在他把它拿起来,看了一眼。这是《新约全书》的俄译本。书是皮封面的,但已经破旧了

  这是哪儿来的?“他站在房屋的另一端对她大声喊。她仍然站在原处,离桌子三步远的地方

  人家拿来的,”她仿佛不乐意似地,也不看着他回答

  谁拿来的

  莉扎薇塔拿来的,是我请她拿来的

  莉扎薇塔!奇怪!“他想。对他来说,索尼娅这里的一切,每分钟都变得越来越奇怪,也越来越不可思议了。他把这本书拿到烛光前,动手翻阅

  关于拉撒路的那一段在哪里?”他突然问道

  索尼娅执拗地看着地,没有回答。他稍稍侧身对着桌子站着

  关于拉撒路的复活是在哪一章?你找给我看看,索尼娅

  她斜眼看了他一眼

  别在那里找……在第四篇福音里……“她严厉地低声说,并没有向他走过去

  请你找出来,念给我听听,”他说,坐下来,胳膊肘撑在桌子上,一只手托着脑袋,忧郁地向一旁凝望着,做出在听着的样子

  再过三个星期,七俄里外会欢迎我去的!我大概会去那儿,如果不把我送到更糟的地方去的话,“他喃喃低语

  索尼娅几乎不相信地听拉斯科利尼科夫说完了他奇怪的愿望,犹豫不决地走到桌边。不过还是拿起书来

  难道您没看过?”她问,隔着桌子,皱起眉头,看了他一眼。她的声音变得越来越严厉了

  很久以前……上学的时候。你去念吧

  在教堂里也没听到过吗

  我……不去教堂。你经常去吗

  不……,“索尼娅低声说

  拉斯科利尼科夫冷冷地笑了一笑

  我懂……这么说,明天也不去参加你父亲的葬礼吗

  我去。上星期我也去过教堂……去作安魂弥撒

  追荐什么人

  莉扎薇塔。她被人用斧头砍死了

  他的神经受到越来越大的刺激,他的头眩晕起来了

  你跟莉扎薇塔要好

  是的……她是公正的……她来过……难得来……她不能来。我和她在一起看书……还聊了一聊。她一定能见到上帝

  这种书本上的话,他听着觉得很奇怪,而且知道了一桩新鲜事:她和莉扎薇塔神秘的聚会,而且两人都是狂热的信徒

  在这儿,连我都会成为狂热的信徒!会被传染的!”他想。“你念吧!”他突然用不容置疑的语气。气愤地喊了一声

  索尼娅一直犹豫不决。她的心在怦怦地跳。不知为什么她不敢念这段话给他听。他几乎是痛苦地看着这个“不幸的疯姑娘

  您要听这做什么?您不是不信吗?……”她轻轻地低声问,不知为什么好像喘不过气来

  你念吧!我要听!“他坚持说道,”你不是常念给莉扎薇塔听吗

  索尼娅翻开书,找出要念的地方。她双手发抖,念不出声。她两次开始念,两次都是连第一个音节也念不出来

  有一个患病的人,名叫拉撒路,住在伯大尼,……“她终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念出声来,但是念到第三句,声音突然变得又尖又细,像一根绷得太紧的弦,一下子断了。她喘不出气来,憋得难受

  拉斯科利尼科夫现在有点儿明白,索尼娅为什么下不了决心念给他听,他越是明白她不肯念的原因,就越发粗暴和恼怒地坚持让她念。他太理解她的心情了:现在要她说出和暴露自己心中的一切,是多么痛苦。他明白,这些感情确实是早已藏在她心中的真正秘密,也许还是从她的少女时代,还是她住在家里,待在不幸的父亲和愁疯了的继母身边,生活在饥肠辘辘的孩子们。以及可怕的叫喊声和责备声中的时候,就已经深深藏于她的心中了。但同时,现在他也知道,确实知道,她现在念福音书虽然会感到苦恼,而且非常担心,……不知是担心什么,然而同时她又十分痛苦地想要念给他听,尽管她是那么担心,那么苦恼,还是很想……不是给别人念,而是一定要念给他听,让他听到,而且一定要现在就念……”不管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情!“……他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这一切,从她那兴奋的激动中了解了这一切……她抑制着自己的感情,而且强忍住开始念诗篇时迫使她的声音突然中断的。喉问的抽噎,继续往下念《约翰福音》的第十一章。就这样一直念到第十九节

  有好些犹太人要为他们的兄弟安慰他们而来看马大和马利亚。马大听见耶稣来了,就出去迎接他。马利亚却仍然坐在家里。马大对耶稣说:主啊,你若早在这里,我兄弟必不死。就是现在,我也知道,无论你向上帝求什么,上帝也必赐给你

  念到这里,她又停下来了,羞怯地预感到,她的声音又要发抖,又要突然中断了

  耶稣说:’你兄弟必然复活,.马大说,‘我知道在末日复活的时候,他必复活,.耶稣对他说:’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我的人,虽然死了,也必复活。活着信我的人,必永远不死。你信这话吗?”马大说

  索尼娅仿佛痛苦地喘了口气,清清楚楚地用力把它念完,好像是她自己在大声忏悔

  主啊,是的,我信你是基督,上帝的儿子,就是那要临到世界的

  她又停顿下来了,很快抬起眼来看了看他,但又赶快抑制住自己的感情,接着往下念。拉斯科利尼科夫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听着,胳膊肘撑在桌子上,望着一边,没有转过脸去。索尼娅念到了第三十二节

  马利亚到了耶稣那里,看见他,就俯伏在他脚前,说:‘主啊,你若早在这里,我兄弟必不死,.耶稣看见他哭,并看见与他同来的犹太人也哭,就心里悲叹,又甚忧愁。便说:“你们把他安放在那里”,他们回答说,请主来看。耶稣哭了。犹太人就说,你看他爱这个人是何等恳切。其中有人说,他既然开了瞎子的眼睛,岂能还叫人活吗

  拉斯科利尼科夫转过脸来,心情激动地看着她:是的,的确是这样!她已经浑身发抖,真的是真正的热病发作了。这是他预料到的。她就要念到最伟大的和闻所未闻的奇迹了,无限的喜悦溢于言表。她的声音变得像金属一般响亮,欢乐和喜悦在她的声音中回荡,使她的声音忽然有了力量。眼前的一行行字迹变得模糊不清,因为她的眼里已经发黑了,然而她已经背熟了现在所念的这几节。念到最后一节:“他既然开了瞎子的眼睛……”她压低了声音,激动地。十分强烈地表达了那些不信上帝的人,瞎了眼的犹太人的怀疑。责难和辱骂,而不久,他们却像遭到雷击一样,大为震惊,立刻伏到地上,痛哭流涕,获得了信仰……“而他,他也是瞎了眼睛,不信上帝的人,……马上他也会,获得信仰,是的,是的!马上,立刻,”她幻想着,由于快乐的期待而发抖了

  耶稣又心里悲叹,来到坟墓前。那坟墓是个洞,有一块石头挡着。耶稣说,你们把石头挪开。那死人的姐姐马大对他说,主啊,他现在必是臭了,他死了都已经四天了

  这个“四”字她念得特别用力

  耶稣说,我不是对你说过,你若信,就必看见上帝的荣耀么?他们就把石头挪开。耶稣举目望天说,父啊,我感谢你,因为你已经听我说话。我也知道你常听我说话,但我说这话,是为周围站着的众人,叫他们相信是你差了我来。说了这些话,就大声呼叫,’拉撒路出来。,那死人就出来了

  她兴奋地高声念完了这句话,浑身发抖,而且发冷,仿佛亲眼看到了一样

  手脚裹着布,脸上包着手巾。耶稣对他们说:‘解开,叫他走

  那些来看马利亚的犹太人,见了耶稣所作的事,就有大部分相信他了

  她没有再往下念,也不能再念了,合上书,很快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这就是关于拉撒路复活的全部故事,“她断断续续地。严肃地低声说,而且一动不动地站着,转过脸去望着一边,不敢。而且好像不好意思抬起眼来看他。她那热病发作的战栗还没有停止。插在歪着的烛台上的蜡烛头快要熄灭了,在这间几乎一无所有的屋里黯淡地照着一个杀人犯和一个妓女,这两个人竟奇怪地聚会在一起,一同来读这本不朽的书

  过了五分钟,或者是过了更长时间。”我是来跟你谈一件事的,“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皱起眉头,高声说,站了起来走到索尼娅跟前。索尼娅默默地抬起眼来看着他。他的目光显示出一种异常坚定的决心,特别严肃

  我今天离开了自己的亲人,”他说,“离开了母亲和妹妹。现在我不再回她们那里了。我跟她们完全断绝了关系

  为什么?”惊呆了的索尼娅问。不久前与他母亲和妹妹的会见给她留下了异常深刻的印象,虽然她自己说不清这到底是什么印象。听说他和她们断绝了关系,她几乎感到可怕

  现在我只有你一个人了,“他补充说,”咱们一道走吧……我是来找你的。既然我们都是被诅咒的人,那么我们就一道走吧

  他的眼睛闪闪发亮。“他像个疯子!”索尼娅也这么想着

  去哪里?“她恐惧地问,不由得往后退去

  我怎么知道呢?我只知道,我们走的是同一条路,确定知道……而且只知道这一点。同一个目标

  她看着他,什么也不懂。她懂得的只有一点:他非常不幸,极其不幸

  如果你去对他们说,无论是他们当中的谁,什么也不会懂,”他接下去说,“可是我懂。我需要你,所以我到你这儿来了

  我不懂……”索尼娅喃喃地说

  以后会懂的。难道你不是也做了同样的事吗?你也跨过了……你能跨过去的。你正在自杀,你把一生都毁了……你自己的(这反正一样!)一生。你本来可以靠精神和理性生活,但现在却要死在干草广场上……不过如果你仍然独自生活,你会支持不住的,准会像我一样发疯。现在你就已经像个疯子了;所以,我们要在一道走,就走同一条路!咱们走吧

  为什么?您这是为什么!“索尼娅说,他的话使她感到激动,奇怪和不安

  为什么?因为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原因就在这里!终于到了该正视现实,认真考虑一下的时候了,不能再像小孩子那样哭喊,说上帝不允许了!如果明天真的你被送进医院,那会怎样呢?她已经精神失常,又有肺病,不久就要死了,孩子们怎么办?难道波列奇卡不会毁灭吗?难道你没看到这儿那些在街头乞讨的孩子?那都是母亲叫他们那样做的。我知道这些母亲住在哪里,知道她们生活在什么环境里。在那种地方,孩子不可能再是孩子。在那种地方,七岁的孩子就已堕落,成了小偷。要知道,孩子就是基督的形象:’天国是他们的,.他吩咐说,要爱他们,尊重他们,他们是未来的人

  怎么办,该做什么呢?”索尼娅歇斯底里地绞着手,哭着,反复说

  做什么?破坏应该破坏的,一劳永逸,再没有别的了:自己肩负起受苦受难的重担!怎么?你不懂吗?以后会懂的……自由和权力,而主要的是权力!统治一切生灵的权力,统治人类社会的权力!……这就是目的!你要记住这一点!这是我给你的临别赠言!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和你说话了。如果明天我不来,你自己会听到一切的,到那时你就会想起现在我说的这些话来了。以后,几年以后,有了生活经验的以后,你会懂得我的话是什么意思。如果明天我再来,就会告诉你,是谁杀了莉扎薇塔。别了

  索尼娅吓得浑身发抖

  难道您知道是谁杀的吗?“她问,被吓呆了,奇怪地看着他

  我知道,而且要告诉……告诉你,只告诉你一个人!我已选中了你。我不是来求你宽恕,只不过是告诉你。我早就选中了你,要把这告诉你,还在你父亲谈起你,莉扎薇塔还活着的时候,我就想这样做了。别了。不握握手吗?明天见

  他走了出去。索尼娅像望着一个疯子样望着他;不过她自己也好像精神失常了,而且她感觉到了这一点。她的头立即眩晕了。”上帝啊!他怎么知道,是谁杀了莉扎薇塔?这些话是什么意思?这真可怕!“但同时她脑子里并没有产生这个想法。决不会的!决不会的!……”噢,他准是非常不幸!……他离开了母亲和妹妹。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他心里在想什么?他为什么对她说这些话?他吻了吻她的脚,说……说(是的,这话他说得很清楚),没有她,他就不能活……噢,上帝呀

  索尼娅整夜发烧,一直在呓语。有时她跳起来,绞手,痛哭,一会儿又寒热发作,昏昏沉沉地进入梦乡,她梦见了波列奇卡,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莉扎薇塔,念福音书,还有他……他,脸色苍白,两眼闪闪发光……他吻她的脚,痛哭……噢,万能的上帝啊

  右边那道门后面,就是把索尼娅的房间和盖尔特鲁达。卡尔洛芙娜。列斯莉赫那套房间隔开的那道门后面,有一间早已空了的房子,也是打算出租的列斯莉赫那套房子里面的一间,大门上已经挂出招租牌,冲着运河的玻璃窗上也贴上了招租条。好久以来索尼娅已经习惯了,认为那间屋里没有人。然而在这段时间里,一直在那间房门边的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却躲在那里偷听。拉斯科利尼科夫出去以后,他又站了一会儿,想了想,踮着脚尖回到这间空房隔壁。自己那间屋里,端了一把椅子,悄悄地把它搬到通索尼娅那间房间的门边。他觉得,他们的谈话很有意思,有重要意义,而且他非常。非常感兴趣,他的兴趣是那么大,以致于搬来一把椅子,这样今后,譬如说明天,就不必再自找罪受,站上整整一个钟头,而可以坐得舒服一些,随心所欲地偷听了

  五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整,拉斯科利尼科夫走进×分局侦查科,要求向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通报他来了。可是他好久都还没被接见,这时他甚至感到奇怪了,至少过了十分钟,才被叫进去。他估计,似乎应该立刻问他一串问题。然而他站在接待室里,一些人从他身边过来过去,看样子,都完全不理会他。后面一间像是办公室的房间里,坐着几个司书,正在写字,显然,他们当中谁也不知道,谁是拉斯科利尼科夫,他是个什么人?他用不安和怀疑的目光注视着自己周围的一切,暗暗地观察,他身旁有没有卫兵,有没有监视他的神秘的目光,以防他会逃跑?可是根本就没有任何这一类的迹象,他只看见一些小职员,一些为什么小事操心的人的脸,随后还看见一些别的人,他们谁也不理会他:他爱上哪里去就上哪里去好了,大人管他。他越来越坚定地想:如果昨天这个神秘的人,这个从地底下钻出来的幽灵当真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看到了……那么难道会让他,拉斯科利尼科夫,现在这样站在这里,安安静静地等着吗?难道会在这里一直等到十一点钟,等着他自己来吗?可见,要么是那个人还没来告发,要么就是……只不过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没看见(他怎么能看见呢?),所以,他,拉斯科利尼科夫,昨天所发生的一切,又是被他那受到刺激的。病态的想象力夸大了的主观幻想。就是还在昨天,在他感到最强烈的不安,陷于悲观绝望之中的时候,这个猜测就已经在他心中渐渐确定下来了。现在他把这一切又细细考虑了一番,正准备投入新的战斗,却突然感到,他在发抖,……一想到他竟会在可恨的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面前吓得发抖,他甚至勃然大怒。对他来说,最可怕的就是又要见到这个人:他恨透了他,恨之入骨,甚至害怕自己的憎恨情绪会暴露自己。他的愤怒如此强烈,竟使他立刻不再发抖了,他打算进去的时候装出一副冷静和大胆的样子,决心尽可能保持沉默,细心观察,留心倾听,至少这一次无论如何也要压抑住自己那种病态的容易激动的性格。这时已有人来叫他去见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

  这时候只有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一个人待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他的办公室不大,也不算小:里面,一张漆布面的长沙发前摆着一张大写字台,还有一张办公桌,角落里搁着一个公文橱,还有几把椅子……都是公家的家具,都是用磨光的黄色木料制作的。后边那面墙的角落里,或不如说是在隔板上,有一扇锁着的门:可见那里,隔板后面,大概还有几个房间。拉斯科利尼科夫一进来,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立刻把他进去时走的那道门掩上,屋里就只有他们两个人。看得出,他是装出最愉快。最亲切的表情来迎接自己的客人,不过,过了几分钟以后,拉斯科利尼科夫根据某些迹象发觉,他心里好像有点儿慌乱……仿佛他突然给搞糊涂了,或者是被人发现了什么隐藏得很深的秘密

  啊,最尊敬的朋友!瞧,您也……上我们这地方来了……“波尔菲里说,双手都向他伸了过来。”好,老兄,请坐!也许您不喜欢管您叫最尊敬的朋友和……老兄,……不喜欢这样tout court?请不要把这看作亲昵……请这边坐,坐在沙发上

  拉斯科利尼科夫坐下来,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我们这地方“,为过于亲昵而请求原谅,法语词汇”tout court“,等等,等等,这一切都是他的性格特征的表现。”然而,他把两只手都向我伸了过来,却一只也没和我握手,及时地缩回去了,“这想法疑惑地在他脑子里忽然一闪。两人互相注视着但是他们的目光一碰到,立刻就像闪电一般移开了

  我给您送来了申请书……关于表的……这就是。这样写行吗,还是得重写呢

  什么?申请书?对,对……您别担心,就是这样写,”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说,好像急于要到哪里去似的,说完了这些话,才接过申请书去,看了一遍。“对,就这样写。不需要再写什么了,”他又很快地重说了一遍,随手把申请书放到写字台上。后来过了一分钟,已经在谈别的了,他又从写字台上拿起申请书,把它放到自己的办公桌上

  昨天您好像说过,想问问我……正式地……问问我认识不认识这个……被害的老太婆的情况?“拉斯科利尼科夫又开始说,”唉,我为什么要加上个好像呢?“这想法像闪电般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可我为什么为了加上个好像就这样担心呢?“立刻又有另一个想法像闪电般的一闪而过

  他突然感觉到,刚一与波尔菲里接触,刚刚说了一两句话,刚刚交换了一两次目光,他的神经过敏就已经发展到了骇人听闻的程度……而这是非常危险的。他神经紧张起来,不安感增强了。”糟糕!糟透了!……我又说漏了嘴

  对……对……对!请别担心!时间来得及,来得及的,“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含糊不清地说,同时在桌旁踱来踱去,不过似乎毫无目的,一会儿匆匆走到窗前,一会儿走到办公桌那里,一会儿又回到写字台这里,一会儿避开拉斯科利尼科夫怀疑的目光,一会儿又突然站住,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这时他那又胖又圆的矮小身躯让人觉得非常奇怪,仿佛一个小球,一会儿滚到这边,一会儿滚到那边,撞到墙上或角落里,立刻就反弹回来

  我们来得及的,来得及的!……您抽烟吗?有烟吗?给,来一支香烟吧……”他说着递给客人一支香烟。“您要知道,我在这儿接待您,可我的住房就在这里,在隔板后面……公家的房子,不过目前我住在自己租来的房子里,暂时住住。这儿需要修缮一下。现在差不多就要完工了……公家的房子,这玩意儿太好了,……不是吗?您认为呢

  是啊,是好得很,”拉斯科利尼科夫几乎是嘲笑地望着他回答

  好得很,好得很……“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反复说,似乎突然考虑起和这毫无关联的问题来了,”对!好得很!“最后他几乎高声叫喊起来,突然抬起眼来看了看拉斯科利尼科夫,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站住了。他多次愚蠢地重复说,公家的房子好得很,那些话是如此庸俗,与现在他注视自己客人的严肃。深沉和神秘的目光实在是太矛盾了

  这更加激怒了拉斯科利尼科夫,他无论如何也忍不住了,他含讥带讽,相当不谨慎地向波尔菲里提出挑战

  您知道吗,”他突然问,几乎无礼地看着波尔菲里,仿佛从自己的无礼中找到乐趣,“好像司法界有这么个惯例,有这么个通用的手法……对所有侦查员都适用的手法,首先从老远开始,从一些无足轻重的小事谈起,或者甚至也可能从严肃的问题开始,不过是毫不相干的其他问题,这样可以,也可以说是鼓励,或者说得更准确些是分散受审的人的注意力,使他麻痹大意,然后突然以最出其不意的方式,向他提出最具有决定意义的关键性问题,一举击中要害,就像一下子击中天灵盖一样。是这样吗?似乎到目前为止,所有规章和指南上都神圣地提到这一点,是吧

  是这样,是这样……怎么,您认为,我跟您谈公家的房子就是……啊?”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说过了这句话,眯缝起眼,眨了眨;脸上掠过某种快乐和狡黠的神情,额上的皱纹舒展开了,眼睛眯成了两条细缝,脸拉长了,他突然神经质地。持续不停地哈哈大笑起来,全身抖动着,摇晃着,他瞅着拉斯科利尼科夫的眼睛。后者本来也在笑,不过笑得有点儿做作。可是波尔菲里看到他也在笑,就高声狂笑起来,笑得几乎涨红了脸,这时拉斯科利尼科夫的厌恶情绪突然越过了小心谨慎所允许的界线:他不再笑了,皱起眉头,在波尔菲里好像故意不停地许久大笑不止的这段时间里,一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不过,显然双方都不小心,因为,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似乎毫不客气地嘲笑这个憎恨他这样大笑的客人,而且对这一情况几乎丝毫也不感到惊慌失措。对拉斯科利尼科夫来说,这一点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他明白,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刚才根本就没发窘,恰恰相反,倒是他,拉斯科利尼科夫,落入了圈套;这儿显然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东西,有什么目的。也许一切已经准备就绪,立刻,马上就会见分晓,马上就会落到他头上来了

  他立刻直截了当地谈到正题上来,站起身,拿起制帽

  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他坚决地开口说,语气相当气愤,”您昨天表示,希望我来这里接受审问(他特别强调审问这个词)。我来了,如果您要问,那么就请问吧,不然的话,请允许我告退。我没空,我有事……我得去参加那个被马踩死的官员的葬礼,那个人……您也知道的……“他补上一句,可是立刻又为补上这句话生起自己气来,随后又立刻更加恼怒了,”这一切让我感到厌烦了,您听到吗,早就厌烦了……我生病,在某种程度上就是由于这个原因,……总之,“他几乎高声叫嚷起来,觉得谈到生病,更是不合时宜,”总而言之:请您要么审问我,要么马上让我走……如果审问,一定要合乎手续!不然我是不答应的;我要暂时告辞了,因为现在我们两个人在一起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做了

  上帝啊!您这是怎么了?问您什么呢?“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突然抑扬顿挫地说,语气和神情立刻都改变了,笑声也戛然而止,”您请放心好了,“他忙碌起来,一会儿匆匆地走来走去,一会儿突然请拉斯科利尼科夫坐下,”时间来得及,来得及的,这一切只不过是些小事!我,恰恰相反,您终于到我们这儿来了,我感到那么高兴……我是把您作为客人来接待的。而这该死的笑,您,罗季昂。罗曼诺维奇老兄,就请您原谅我吧。是罗季昂。罗曼诺维奇吧?好像您的父名是这样吧?……我是个神经质的人,您那些非常机智的俏皮话逗乐了我。有时,真的,我会笑得像橡皮一样抖个不停,就这样笑上半个钟头……我是个爱笑的人。就我的体质来说,我甚至害怕会瘫痪。嗳,您请坐啊,您怎么了?……请坐,老兄,要不,我会认为您生气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默默不语,听着,观察着,一直还恼怒地皱着眉头。不过他到底坐下了,然而没有放下帽子

  罗季昂。罗曼诺维奇老兄,我要告诉您一件事,关于我自己的,可以这样说吧,给我自己作个鉴定,“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接着说下去,又开始在屋里匆匆走来走去,好像仍然避免与自己客人的目光接触。”我,您知道,是个单身汉,既不属于上流社会,又没有名望。品质极坏,有些改不了的习惯,可是我已经变聪明了,而且……而且……您注意到了吗?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我们这儿,也就是说,在我们俄罗斯,尤其是在我们彼得堡各界,如果有两个聪明人,彼此还不太熟悉……不过,可以这么说吧,互相尊敬,喏,就像现在我和您这样,这样的两个聪明人到了一起,就会整整半个小时怎么也找不到交谈的话题……一个对着一个,很不自然,十分冷淡,坐在一起,互相都感到尴尬。要交谈,他们那些人都有话题,譬如说,女士们,譬如说,上流社会那些风度翩翩的人士,他们总有话可谈,c,est de rigueur,可是像我们这些中等的人,却容易发窘,不善于交谈……也就是说,都是些善于思考的人都不善于交谈。老兄,这是由于什么原因呢?是不是因为没有共同利益,还是因为我们都很正直,不愿意互相欺骗呢?这我就不知道了。啊?您认为呢?啊,请您把帽子放下吧,好像马上就要走的样子,叫人看着真怪不好意思的……我吗?恰恰相反,我是这么高兴

  拉斯科利尼科夫放下了帽子,仍然默默不语,神情严肃,皱着眉头,在听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说这些空空洞洞。不连贯的废话。“怎么,他真的是想用他这些愚蠢的废话来分散我的注意力吗

  我不请您喝咖啡,这儿不是地方;不过为什么不跟朋友在一起坐上五分钟呢?解解闷嘛,”波尔菲里滔滔不绝地说,“您要知道,所有这些公务……老兄,我一直这样走来走去,您可别见怪。请原谅,老兄,我很担心会得罪您,可对我来说,散步简直是必不可少的。我一直坐着,能够这样来来回回走上四。五分钟,真是太高兴了……我有痔疮……一直打算采用体操疗法。据说,那些文官们,四等文官,就连三等文官,也都喜欢跳绳。就是这样嘛,在我们这个时代,这就叫科学……就是这样……至于这儿这些职务,什么审讯啦,还有种种形式上的程序啦……这不是,您,老兄,您刚刚还提到了审问……是这样的,您要知道,真的,罗季昂。罗曼诺维奇老兄,这些审问有时会把审问的人搞得糊里糊涂,搞得比受审的人更糊涂……关于这一点,老兄,刚才您说得非常机智,完全正确。(拉斯科利尼科夫根本就没说过一句这样的话。)是会搞糊涂的!真的,是会搞糊涂的!翻来覆去老是那一套,翻来覆去老是那一套,就像敲鼓一样!喏,不是在改革吗?我们至少会改改名称,换换名目嘛,嘿!嘿!嘿!至于说到我们司法界的手法嘛,……您说得多么俏皮,……我完全同意您的意见。您说,所有被告当中,就连那些穿粗麻布衣服的乡下佬当中,有谁不知道,一开始会用不相干的问题来分散他的注意力(用您的妙语来说),然后突然击中他的要害呢,而且是用斧背,嘿!嘿!嘿!用您巧妙的比喻来说,也就是一下击中他的天灵盖!嘿!嘿!那么您当真认为,我是想用房子来分散您……嘿!嘿!您真是个爱讽刺人的人。好,我不再说了!啊,对了,顺便说说,一句话会引出另一句话,正如一个想法会引出另一个想法一样,……这不是,刚才您还提到了手续,您要知道,是关于审问的手续……什么合乎手续啊!您要知道,在很多情况下,手续毫无意义。有时像朋友那样随便聊聊,倒更有好处。手续永远也跑不了,这一点我可以请您放心;可手续的实质是什么呢,我请问您?可不能每走一步都用手续来束缚侦查员,因为侦查员的工作,可以这么说吧,是一种自由的艺术,当然这是就某一点来说,或者大致如此……嘿!嘿!嘿

  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稍微喘了口气。他不知疲倦地滔滔不绝地说着,一会儿尽说些毫无意义的。空洞的废话,一会儿又突然插进几句高深莫测的话,但立刻又语无伦次,说起废话来了。他已经几乎是在屋里跑来跑去,两条胖胖的腿挪动得越来越快,右手背在背后,眼睛一直看着地下,不停地挥动着左手,做出各种不同的姿势,每个姿势都与他正在说的话很不协调。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发觉,他在屋里跑来跑去的时候,有两次好像在门边站了一会儿,仿佛是侧耳倾听,”他是不是在等什么呢

  您当真完全正确,“波尔菲里又接着话茬继续往下说,并且快活地。带着异常天真的神情望着拉斯科利尼科夫(他不由得颤栗了一下,立刻作好应付一切的思想准备),”您这样机智地嘲笑法律手续,当真完全正确,嘿!嘿!我们这些(当然是某些)用意深刻的心理学手法的确极其可笑,大概也毫无用处,如果太受手续束缚的话。是的我又谈到了手续,唔,如果我认定,或者怀疑某一个人,另一个人或第三个人,可以这么说吧,如果我怀疑他是我侦查的某一案件的罪犯……您不是要作法学家吗,罗季昂。罗曼诺维奇

  是的,是有这个打算

  好,那么,可以这么说吧,这儿就有一个案例,可以作为您将来的参考,……您可别以为,我竟敢教导您,您不是发表过论犯罪的文章吗?不,我是向您提供一个实际的案例,……那么,譬如说,如果我认为某个人,另一个人或第三个人是罪犯,试问,时机不到,我为什么要去惊动他呢,即使我有证明他有罪的证据?有的人,譬如说吧,我必须赶快逮捕他,可另一个人却不是这种性质的问题,真的。那么为什么不让他在城里溜达溜达呢?嘿!嘿!不,我看得出来,您还没完全理解,那么我给您说得更清楚些:譬如说吧,如果我过早地把他关起来,那么大概,这样一来,我不是就给了他,可以这么说吧,给了他一精神上的支柱吗?嘿!嘿!您笑了?(拉斯科利尼科夫根本就没想到笑:他咬紧嘴唇坐在那里,兴奋的目光一直盯着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的眼睛。)然而事实就是这样,特别是对付某一个人的时候,因为人是各式各样的,而对付所有的人,都只能靠从实践中摸索出的经验。您刚才说,罪证。假定说吧,罪证倒是有了,可是,老兄,大部分罪证都可以作出不同的解释,可因为我是个侦查员,但是,很抱歉,也是个能力很差的人:总希望侦查的结果能像数学一般清清楚楚摆在面前,总希望弄到像二二得四一样明白无误的罪证!总希望得到直接的。无可争辩的证据!因为如果我不到时候就把他关起来的话,……虽然我深信,罪犯就是他……那么,我大概是自己毁了我进一步揭露他的手段,这是为什么呢?因为我,可以这么说吧,让他的处境变得明朗了,可以这么说吧,让他在心理上明确起来,反倒使他安了心,于是他就会缩进自己的壳里,什么话也不再说了,因为他明白,他被捕了。据说,在塞瓦斯托波尔,阿尔马战役刚一结束的时候,嗬,一些聪明人都吓得要命,生怕敌人立刻进攻,马上就会夺下塞瓦斯托波尔。可是他们一看到敌人宁愿正规围困,正在挖第一道战壕的时候,据说,那些聪明人都高兴死了,放心了。因为既然敌人要正规围困,那么事情至少要拖两个月!您又在笑,又不相信吗?当然,您也是对的。您是对的,您是对的!这都是特殊情况,我同意您的看法。刚才所说的情况的确特殊!不过,最亲爱的罗季昂。罗曼诺维奇,同时您也应该看到:一般情况……可供一切法律程序和法规借鉴的,作为制定这些程序和法规的依据,并据以写进书本里的一般情况,事实上根本就不存在,因为各种案件,每个案件,譬如,就拿犯罪来说吧,一旦在现实中发生,立刻就会变成完全特殊的情况;有时会变得那么特殊,和以前的任何案件都不相同。有时也会发生这类滑稽可笑的情况。如果我让某一位先生完全自由:即不逮捕他,也不惊动他,可是让他每时每刻都知道,至少是怀疑,我什么都知道,我已经知道他的全部底细,而且日夜都在毫不懈怠地监视着他,如果让他有意识地经常疑神疑鬼,提心吊胆,那么,真的,他一定会心慌意乱,真的,一定会来投案自首,可能还会干出什么别的事来,那可就像二二得四一样,也可以说,像数学一样明确了,……这可是让人高兴的事。就连傻头傻脑的乡下佬也可能发生这种情况,至于我们这样的人,有现代人的头脑,又受过某一方面的教育,那就更不消说了。所以,亲爱的朋友,了解一个人受过哪方面的教育,这可是非常重要的。而神经,神经,您可不能把神经忘了!因为现在人们的神经都有毛病,不太正常,容易激动!……都是那么爱发脾气!我跟您说,必要的时候,这就好像是材料的源泉。我何必为他还没给逮住,还在城里自由活动而担心呢?由他去,让他暂时自由活动吧,由他去。即便如此,我也知道,他是我的猎物,他逃不出我的掌心!再说,他能逃到哪里去呢,嘿!嘿!逃往国外吗?波兰人会逃到国外去,他却不会,何况我还在监视他,采取了某些措施呢。深入祖国腹地吗?可是住在那里的都是农民,穿粗麻布衣服的,真正的俄罗斯农民;而这样一个文化程度很高的现代人却是宁愿坐牢,也不愿和像我们农民那样的外国人生活在一起,嘿……嘿!不过这都是废话,是从表面上来看得出的结论。逃跑,这是什么意思呢!这是说真正逃跑,可主要问题不在这里,并不仅仅是因为他无处可逃,才逃不出我的掌心,而是因为在心理上他不可能从我这儿逃脱,嘿……嘿!这话怎么讲呢?由于自然法则,即使他有去处,他也决逃不出我的掌心。您见过飞蛾扑火吗?嗯,就像飞蛾总是围绕着蜡烛盘旋一样,他也将总是围着我转来转去,总是不离开我;对他来说,自由将不再是可贵的,他将犹豫不决,不知所措,作茧自缚,好似落入网中,自己把自己吓死!……不仅如此:他自己还会为我准备下像二二得四那样明确的。数学般的证据,……只要我给点儿自由活动的时间他……他将一直围绕着我转来转去,圈子越缩越小,终于,一啪一下子!一直飞进我的嘴里,于是我就把他一口吞下去,这可是让人很高兴的,嘿……嘿……嘿!您不相信吗

  拉斯科利尼科夫没有回答,他面色苍白,纹丝不动地坐着,十分紧张地盯着波尔菲里的脸

  这一课上得好!“他想,不由得浑身发冷。”这已经不是像昨天那样猫逗老鼠了。他不是在向我显示自己的才能,而是……暗示:在这方面他要聪明得多。这里还有别的目的,是什么目的呢?唉,胡扯,老兄,你是在吓唬我,你是在耍花招!你没有证据,昨天的那个人也不存在!你只不过想把我搞糊涂,想过早地惹我生气,在这种情况下出其不意抓住我的把柄,不过你错了,你打错了主意,打错了主意!不过为什么,为什么向我作这样明显的暗示呢?……他是把希望寄托在我的神经不正常上吗!……不,老兄,你错了,你打错了算盘,哪怕你布置下了什么圈套好,且看你布置下了什么圈套吧

  他竭力克制着,作好思想准备来面对一场无法预料的可怕的灾难。有时他真想立刻扑过去,当场掐死波尔菲里。还在他进来的时候,他就担心会恨到如此程度。他感觉到自己的嘴唇发干,他的心在狂跳,唾沫已经干在嘴唇上了。不过他还是下决心保持沉默,不到必要时候决不说话。他明白,处在他目前的地位,这是最好的策略,因为这样不但自己不会说漏了嘴,相反地,能以自己的沉默来激怒敌人,也许敌人反倒会不慎失言,向他透露出点儿什么来。至少他抱有这样的希望

  不,我看得出来,您不相信,您一直以为我是在跟您开无恶意的玩笑,“波尔菲里接着话茬说,他越来越快活,高兴得嘿嘿地笑个不停,又在屋里转起圈子来了,”当然啦,您是对的;我天生就是这副模样,这是上帝亲自安排的,只会让人觉得好笑;不过我要告诉您,我还要再说一遍,老兄,罗季昂。罗曼诺维奇,请您原谅我这个老头子,您还是个年轻人,可以这么说吧,刚刚进入青年时期,所以和所有青年人一样,最重视的就是人的智慧。开玩笑的机智和抽象的道理在引诱你们。譬如说吧,据我对军事的理解,可以说,这就完全跟从前奥地利的御前军事会议一样:他们在纸上谈兵,打败了拿破仑,还俘虏了他,他们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用最机智的方法把一切都计算过了,并且作出了结论,可是你瞧,马克将军率全军投降了,嘿……嘿……嘿!我看得出来,看得出来,罗季昂。罗曼诺维奇老兄,您在嘲笑我,笑我是一个文职人员,却总是从军事史上挑选例子。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这是我的嗜好,我喜欢军事,太喜欢看那些作战报告了……我完全选错了职业。我真该在军队里服务,真的。也许,成不了拿破仑,不过当个少校嘛,倒还可以,嘿……嘿……嘿!那么好吧,现在,我亲爱的朋友,我要把这个,也就是特殊情况的全部真情,全部详情细节,统统都告诉您:现实和人的天性非常重要,它们有时会让最有远见的打算落空!唉,请您听听我这个老头子的话,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我可是一本正经地对您说(说这话的时候,这个未必有三十五岁的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当真好像突然变老了:就连他的声音也变得苍老起来,不知怎的全身也弯了,变得弯腰驼背,活像个老头子了),何况我还是个直爽的人……我是不是个直爽的人?您怎样认为?大概,我是够直爽的了,因为我把这样一些事情毫无保留地告诉了您,还不要求得到奖赏,嘿……嘿!嗯,那么我接着往下说:照我看,机智这玩意儿太美妙了。可以说,这是大自然的光彩,人生的慰藉。看来,它多会玩弄一些狡诈的诡计啊,所以,有时一个可怜的侦查员哪里能猜得透它玩的把戏,何况他本人也往往耽于幻想呢,因为他也是人嘛!然而人的天性救了这个可怜的侦查员,这可真是要人命!那个醉心于说俏皮话,‘正在跨过一切障碍,(正如您以最机智的巧妙方式所形容的)的青年却没想到这一点。假定说吧,他也会撒谎,也就是说,有这么一个人,是个特殊情况,是个incognito,他撒谎撒得十分巧妙,用的是最最狡猾的方法;似乎他胜利了,可以享受自己机智的成果了,可是他扑通一下子摔倒了!而且是在最引人注目。对他来说也是最糟糕的地方突然昏倒了。就假定说,即使他有病,但他竟注意到了屋里的闷,毕竟向人作了某种暗示!他撒谎的本事无与伦比,却没能考虑到自己的天性。他的狡诈到哪里去了呢?另一次,他醉心于卖弄自己的机智,愚弄那个怀疑他的人,仿佛故意变得面无人色,就像演戏一样,可是他的表演太自然了,面色白得太逼真了,于是就又向人作了某种暗示!虽然起初他的欺骗奏效了,可是一夜之间那个受骗的人就立即会明白过来,如果他也是个精明的小伙子的话。要知道,每一步都是这样!他为什么要抢先一步,谈那些人家根本没问他的事,为什么滔滔不绝地谈起那些本不该谈,应该保持缄默的事情,为什么一逮到机会就插进一些各式各样的比喻,嘿……嘿!他还自己跑了来,问:为什么这么久还不逮捕他?嘿……嘿……嘿!就连最机智的人,就连心理学家和文学家也会发生这样的事!人的天性是一面镜子,一面最明亮的镜子!那就对镜顾影自怜吧!不过您的脸色为什么这么苍白,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您是不是觉得闷,要不要打开窗子

  噢,请别担心,“拉斯科利尼科夫高声叫喊,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请别担心

  波尔菲里面对着他站住了,稍停了一会儿,突然也跟着他哈哈大笑起来。拉斯科利尼科夫从沙发上站起来,突然一下子停住了他那完全是疯癫性的狂笑

  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他声音响亮。明明白白的说,尽管他的腿在发抖,几乎连站都站不稳,”我终于看清了,您肯定怀疑,是我杀死了这个老太婆和她的妹妹莉扎薇塔。我要向您声明,这一切早就让我感到腻烦了。如果您认为有权对我起诉,那就起诉好了;如果认为有权逮捕我,那就逮捕好了。可是当面嘲笑我,折磨我,我是不允许的

  他的嘴唇突然颤抖起来,眼里冒出怒火,一直克制着的声音也变得响亮了

  我决不答应!“他突然大喊一声,握紧拳头,拼命用力捶了捶桌子,”您听到了吗,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我决不答应

  哎哟,上帝啊,这又怎么了!“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高声惊呼,看来,他完全吓坏了,”老兄!罗季昂。罗曼诺维奇!亲爱的朋友!我的恩人!您怎么了

  我决不答应!“拉斯科利尼科夫又大叫一声

  老兄,轻一点儿!别人会听到的,会进来的!嗯,那么我们对他们说什么呢,您想想看!”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把脸凑近拉斯科利尼科夫的脸,惊恐地低声说

  我决不答应!决不答应!“拉斯科利尼科夫机械地反复说,不过也突然压低了声音,完全变成喃喃低语了

  波尔菲里迅速转身,跑过去开窗子

  放点儿新鲜空气进来,新鲜空气!亲爱的,您最好喝点儿水,病又发作了,不是吗?”于是他往门口跑去,想去要水,可是,就在墙角落里,刚好发现了一个装着水的长颈玻璃瓶

  老兄,喝吧,“他拿着那瓶水跑回他这里,低声说,”也许会对您有益……“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的惊恐和同情是那么的自然,所以拉斯科利尼科夫不作声了,并且怀着好奇心细细打量起他来。不过他到底还是没有喝水

  罗季昂。罗曼诺维奇!亲爱的朋友!您这样会把自己弄得发疯的,请您相信我的话,哎……呀!哎……哟!您喝水嘛!哪怕稍喝一点儿也好

  他到底还是让他接过了那杯水。拉斯科利尼科夫下意识地把杯子端到嘴边,但突然醒悟过来,又厌恶地把它放到桌子上

  是的,您又发病了!亲爱的朋友,您大概又弄得旧病复发了,”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友好而充满同情地抑扬顿挫地说,不过还一直带着惊慌失措的神色。“上帝啊!唉,您怎么能这样不知保重呢?昨天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也去过我家……我同意,我同意,我的性格很不好,尖酸刻薄,可是他由此得出了什么结论啊!……上帝啊!昨天您来过以后,他又来了,我们一道吃饭,说了很多,很多,我只能摊开双手,无言对答。唉,我想,……唉,你呀,天哪!他是从您那儿来的吗?您请坐啊,老兄,看在基督份上,坐一会儿吧

  不,他不是从我那儿去的!不过我知道他去找您,也知道他去干什么,”拉斯科利尼科夫生硬地回答

  您是否知道

  知道,这又怎么呢

  老兄,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我知道的还不只是您的这样一些崇高的行为,什么我都知道!因为我知道,天快黑的时候,您曾经去租房子,还拉响了门铃,问起过那摊血,把两个工人和管院子的都搞糊涂了。因为我理解您当时的心情……这样您当真会把自己搞疯了的,真的!您会搞得自己晕头转向!您满腔怒火,无处发泄,这是高尚的愤怒,是由于受到了侮辱,最初是命运,随后是分局局长侮辱了您,于是您一会儿跑到这里,一会儿跑到那里,可以这样说吧,想让大家快点儿说出来,这样来一下子结束这一切,因为这些愚蠢的猜测和怀疑已经让您烦透了。是这样吧?我猜到您的心情了吗?……只不过您这样不仅会把自己,而且也会把拉祖米欣搞得糊里糊涂。因为您自己也知道,对于这种事情来说,他这个人心肠可是太好了。您有病,他却有高尚的品德,所以您的病很容易传染给他……老兄,等您心情平静下来,我要讲给您听……您请坐啊,老兄,看在基督份上!请休息一下,您的脸色很难看,坐一会儿吧

  拉斯科利尼科夫坐下来,已经不再发抖了,全身却在发烫。他深感惊讶,紧张地听着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的话。波尔菲里的话,他连一句也不相信,虽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倾向于相信他。波尔菲里出乎意料地谈到租房子的事,把他完全惊呆了。“怎么,看来他已经知道租房子的事了?”他突然想,“而且是他亲自对我说的

  是啊,在我们办的案子里也有过几乎完全一样的情况,一种病态心理现象,”波尔菲里很快地接着说下去。“有一个人也是硬要说自己是杀人凶手,而且说得像真有那么回事似的,他造成一种幻觉,提出了证据,详细述说了杀人的情况,把大家,把所有的人都搞得糊里糊涂,真假难分,可是为什么呢?他完全是无意地。在某种程度上卷进了这件凶杀案,但只不过是多少与这件凶杀案有些牵连,而当他知道,他让凶手们有了借口,于是就发愁了,弄得精神恍惚,疑神疑鬼,完全疯了,而且硬要让自己相信,他就是杀人凶手!最后参政院审清了这件案子,然后这个不幸的人被宣判无罪,交保释放了。感谢参政院!唉……,唉呀……唉呀……唉呀!这是怎么回事呢,老兄?如果有意刺激自己的神经,每天每夜我都去拉门铃,还要问那摊血,那么这样是会引起热病的!我在实际办案的时候研究过心理学。要知道,这样有时会让人想从窗口或者钟楼上跳下去,这种感觉甚至是诱人的。拉门铃也是如此……这是病,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是病啊!您太不把自己的病当作一回事了。您最好还是找一位有经验的医生看看,否则,您的这个胖子医生……您在说胡话!只不过由于您神智不清,才弄出了这些事情

  霎时间一切都在拉斯科利尼科夫周围旋转起来

  莫非,”这个想法忽然在他脑子里一闪,“莫非他现在也是在说谎吗?不可能,不可能!”他驱走了这个想法,事先就感觉到,这个想法会使他火冒三丈,怒不可遏。由于狂怒,他可能发疯

  这不是在神智不清的时候,而是在我完全清醒的时候!“他高声叫嚷,殚精竭虑,想要识破波尔菲里玩的把戏。”是在我清醒的时候,在我清醒的时候!您听见了吗

  是的,我理解,我听见了!昨天您也说,您不是在神智不清的时候,甚至特别强调,这一点!您所说的一切,我都理解!唉—!……不过,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我的恩人,嗯,您最好听听我说的这个情况。如果事实上您确实犯了罪,或者以某种方式被卷进这个该死的案件,那么难道您会强调,这一切不是在神智不清的时候,而是在完全清醒的时候干的吗?而且是特别强调,那么执拗地特别强调,……嗯,您说,这可能吗,这可能吗?照我看,恰恰相反。如果您确实觉得自己有罪,那么您应该强调,一定会强调说,是在神智不清的时候干的!是这样吧?是这样的,不是吗

  可以听得出来,这问话中含有某种狡黠的意思。拉斯科利尼科夫急忙紧紧靠到沙发背上,躲开俯身面对着他的波尔菲里,一声不响,满腹狐疑地直盯着波尔菲里

  或者,就拿拉祖米欣先生的事情来说吧,换句话说,昨天是他自己要来跟我谈呢,还是您怂恿他来的?您应该说,是他自己来的,而把受您怂恿的情况隐瞒起来!可是您却毫不隐瞒!您恰恰相反,强调说,是您怂恿他来的

  拉斯科利尼科夫从来也没强调过这一点。他感到背上一阵发冷

  您一直在说谎,“他慢慢地。有气无力地说,撇着嘴唇,近乎病态地微微一笑,”您又想向我显示,您了解我的全部把戏,事先就知道我将怎样回答您,“他说,几乎感到,已经不再尽可能细细掂量他所说的话了,”您想要吓唬我……或者只不过是在嘲笑我

  说这话的时候,他仍然直盯着波尔菲里,他那极端愤恨的怒火又在眼里突的一闪

  您一直在说谎!“他高声叫嚷。”您自己非常清楚,对一个犯罪的人来说,最狡黠的办法,就是尽可能不隐瞒瞒不住的事情。我不信您

  您多么善于随机应变啊!“波尔菲里嘿嘿地笑了,”老兄,真对付不了您;您有偏执狂。那么,您不相信我吗?可我要对您说,您已经相信了,至少已有四分之一相信了,可我要让您完全相信,因为我真的喜欢您,真心诚意地希望您好

  拉斯科利尼科夫的嘴唇抖动起来了

  是的,希望您好,末了,我要对您说,“他接着说下去,轻轻地。友好地抓住拉斯科利尼科夫的手臂,抓住他胳膊肘稍往上面一点儿的地方,”最后我要向您说一声:请注意您的病。况且您家里的人都到您这儿来了,请不要忘记她们。您应该让她们无忧无虑,生活舒适,可您却只是吓唬她们

  这关您什么事?您是怎么知道的?您为什么这样感兴趣?这么说,您已经在监视我了,而且还想让我知道这一点,是吗

  老兄!我是从您这儿知道的,从您自己嘴里了解到了这一切!您没注意到,在您心情激动的时候,不用人问,您就把一切都告诉了我和别人。昨天我也从拉祖米欣先生那儿,从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那儿了解到许多很有意思的细节。不,您瞧,您打断了我的话,可我要对您说,尽管您很机智,可是有些神经过敏,这样您甚至会丧失对事物的正确看法。嗯,譬如还拿拉门铃这件事来说吧,这么宝贵的材料,这么重要的事实(原封不动的事实,不是吗?)我都完整无缺。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您,这是我,一个侦查员告诉您的!从这您还看不出什么道理来吗?如果我对您哪怕有一丝一毫的怀疑,我能这么做吗?如果是那样的话,恰恰相反,我就该首先消除您的疑心,根本不让您看出,我已经知道了事实;这样,把您的思想吸引到相反的方向,让您作出相反的判断,然后突然,好似用斧背猛击您的天灵盖(用您的说法),让您惊慌失措,问您:’先生,请问昨天晚上十点钟,差不多快到十一点的时候,您在被害的老太婆屋里干什么了?您为什么拉门铃?为什么要问那摊血?为什么把管院子的人搞得莫名其妙,叫他们把您送到警察分局,送到中尉局长那里去?,如果我对您哪怕有丝毫怀疑,我应该这么做才对。那么就该照一切手续办事,录取您的口供,进行搜查,而且,大概还应该逮捕您……既然我不这样做,这就是说,我并不怀疑您!我再说一遍,您失去了正确看法,一切都看错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全身颤抖了一下,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不仅看到了,而且看得十分清楚

  您一直在说谎!“他高声叫喊,”我不知道您的目的,不过您一直在说谎……刚才您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是决不会弄错的……您说谎

  我说谎?“波尔菲里接住话茬说,看来有些急躁,但脸上仍然保持着最快乐的和嘲讽的神情,似乎不管拉斯科利尼科夫对他有什么看法,他都毫不介意。”我说谎?……嗯,刚才我是怎么对待您的(我,一个侦查员),我自己向您暗示,向您提示了各种进行辩护的手段,给您找出心理学上的根据,说:‘这是病,神智不清,受到了侮辱!忧郁症,还有分局局长,等等,是不是呢?啊?嗯……嘿……嘿!不过……顺带说一声,……所有这些心理上的辩护方法。借口和狡辩都是极端站不住脚的,而且还是祸福难测,您说:’有病,神智不清,作梦,幻觉,不记得,吗,这些话都不错,可是,老兄,为什么在有病和神智不清的时候,恰巧会作这样的梦,产生这样的幻觉,而不是什么别的什么呢?难道不可以可以作别的梦,产生别的幻觉吗?是不是这样呢?嘿……嘿……嘿……嘿

  拉斯科利尼科夫高傲而轻蔑地看了他一眼

  总之,“他坚决地高声说,一边站起身来,同时把波尔菲里稍微推开一些,”总之,我想知道:您是不是认为我完全没有嫌疑,是,还是不是?请您说说吧,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请您肯定地,毫无保留地说出来,快点儿,马上就说

  跟您打交道可真难啊!唉,真难跟您打交道,“波尔菲里高声叫道,脸上带着快乐而又狡猾的神情,一点儿也看不出惊惶失措。”既然还没开始找您的麻烦,您为什么要知道,为什么要知道这么多呢?要知道,您就像个小孩子一样:给我,给我火!而且您为什么要这样不安呢?您为什么硬要把自己送上门来,为什么呢?啊?嘿……嘿……嘿

  我对您再说一遍,“拉斯科利尼科夫狂怒地高声叫喊,”我再不能继续忍受下去了

  忍受什么?不知道真相吗?“波尔菲里打断了他

  请别讥讽我!我不要!……我对您说,我不要!……我不能,也不要!……您听见吗?听见吗!”他高声大喊,用拳头捶了一下桌子

  嗳,轻点儿,轻点儿!别人会听到的!我现在郑重地警告您:您要多加保重。我不是开玩笑!“波尔菲里低声说,不过这一次他脸上已经没有刚才那种女性的和善与惊恐的神情了。恰恰相反,现在他简直就是在严厉地下命令,皱起眉头,仿佛一下子不想再保守秘密,不想再含糊其词了。不过这仅仅是一瞬间的事。不知所措的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真的被气得发狂了,可是奇怪:他竟服从了叫他说得轻一点儿的命令,虽说他怒不可遏,正在气头上

  我决不让人折磨我,”他突然又像刚才那样压低了声音说,霎时间痛苦而又憎恨地意识到,他不能不服从命令,这样一想,就更加气得发狂了,“您逮捕我吧,搜查我吧,不过得按手续办,而不要戏弄我!不许您

  手续嘛,请您千万不要担心,”波尔菲里脸上带着先前那种狡猾的微笑打断了他的话,甚至好像津津有味地在欣赏拉斯科利尼科夫,“老兄,现在我像在家里那样请您来作客,完全是友好地和您来随便聊聊

  我不要您的友谊,瞧不起您的友谊!您听到吗?瞧,我这就走。哼,想逮捕我,还有什么好谈的呢

  他拿起帽子,往门口走去

  难道这意外的礼物你不想随意看看吗?”波尔菲里嘿嘿地笑了起来,又一把抓住他胳膊肘稍微往上一点儿的地方,在门口拦住了他。看来,他越来越快乐,越来越放肆了,拉斯科利尼科夫被彻底惹火了

  什么意外的礼物?怎么回事?“他问,突然站住,惊恐地盯着波尔菲里

  喏,就在我门外,坐着一个您意想不到的人,嘿……嘿……嘿!(他伸出一个手指指指隔板上通往他那套公家房子的房门。)我把门锁上了,免得他跑了

  什么人?在哪里?怎么回事?……”拉斯科利尼科夫走到那扇门前,想要把门打开,可是门锁住了

  锁上了,瞧,这是钥匙

  真的,他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在他面前晃了晃

  你一直在说谎!“拉斯科利尼科夫忍不住了,高声叫喊起来,”你说谎,该死的波利希涅利!“说着往门口退去。波尔菲里毫不胆怯,扑了过来

  我什么……什么都明白了!”他一下子跳到波尔菲里跟前,“你说谎,戏弄我,想让我暴露自己

  可您再也不能暴露自己了,罗季昂。罗曼内奇。老兄,您简直气得发狂了。请您别嚷,我可要叫人了

  你说谎,什么事也不会有!你尽管叫人好了!你明知道我有病,所以惹我生气,让我气得发狂,暴露自己,这就是你的目的!不,你拿出事实来!我全明白了!你没有事实,你毫无用处。毫无意义地猜测,还是扎苗托夫的那一套!……你了解我的性格,想要让我气得发狂,然后突然请来神甫和搜查见证人,吓得我惊慌失措……你是在等他们吗?啊?你在等什么?他们在哪里?让他们出来吧

  唉,哪有什么搜查见证人啊,老兄!您的想象力可真丰富!正如您所说的,这样做不符合手续,亲爱的朋友,您不懂办案的手续……不过手续是跑不了的,这您会看到的!……”波尔菲里含含糊糊地说,同时留心听门后的动静

  这时另一间屋里传来一阵喧闹声

  啊,来了,“拉斯科利尼科夫惊呼,”你派人去叫他们了!……你在等着他们!估计……好,让他们都到这儿来吧,搜查见证人,证人,随便什么都行……让他们来呀!我准备好了!准备就绪了

  但这时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在事物通常发展的进程中,这事如此出乎意外,当然,是拉斯科利尼科夫,或是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谁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结局

  六

  后来,回忆起当时景况的时候,拉斯科利尼科夫脑海中出现这样的情景

  门外的喧闹声突然迅速增大了,房门稍稍开了一条缝

  怎么回事?“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恼怒地叫了一声。”我不是事先就说过

  有一瞬间听不到回答,不过看得出来,好几个人在门外好像正在把什么人推进来

  那里到底是怎么回事?“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不安地又问了一遍

  把犯人尼古拉带来了。”听到了不知是什么人的声音

  用不着!带走!等一等!……他干吗要来这儿!不守秩序!“波尔菲里冲到门口,大声叫喊

  可他……”又是那个声音说,但是突然住了声

  一场真正的斗争持续了两秒种最多不过;随后突然好像有什么人用力把什么人推开了,接着有一个脸色十分苍白的人甩开大步径直走进了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的办公室

  第一眼看上去,这个人的样子很怪异。他直视前面,可是好像什么人也没看见。他眼里流露出坚决果断的神情,但是脸上却蒙着一层像死人般的白色,仿佛要把他押赴刑场似的。他那双苍白青冷的嘴唇微微发抖

  他很年轻,平民打扮,中等身材,很瘦,周围的头发剪去一圈,前面的头发聋拉下来,面庞清秀,好像瘦得厉害。他突然推开的那人首先跟着他冲进来,而且已经抓住了他的肩膀……这是一个押送他的卫兵……但是尼古拉猛一挣,又一次摆脱了他

  门口拥几个看热闹的人有几个拚命想往屋里挤。几乎在同一时间发生了上述一切

  带走,还早着呢!先等着,待会叫你们进来!……为什么不等我命令把他带来?“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仿佛不知所措了,极其恼怒地说。但是尼古拉突然跪下来

  你这是干什么?”波尔菲里惊讶地叫了一声

  我有罪!是我的罪过!我是杀人凶手!“尼古拉突然说,有点儿上气不接下气,不过声音相当响亮

  沉默了十来秒种,大家似乎都呆了;就连押送他的那个卫兵也急忙躲开,不到尼古拉跟前去,不由自主地退到门边,站住不动了

  怎么回事?”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呆了一会儿,清醒过来,高声问

  我是……杀人凶手……“尼古拉稍沉默了一下,说了第二遍

  怎么……你……怎么…你杀了谁

  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显然有些惊惶失措了

  尼古拉又稍沉默了一会儿

  阿廖娜。伊万诺芙娜和她妹妹莉扎薇塔,都是我……用斧头……杀死的。我一时糊涂……”他突然加上一句,又不作声了一直跪着

  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站了一会儿,似乎在沉思,但是很快又行动起来,挥手赶开不请自来的证人。那些人转瞬间就不见了,门也掩上了。随后他朝站在角落里惊奇地望着尼古拉的拉斯科利尼科夫望了一眼,向他走去,但是突然站住了,看了看他,立刻又把目光转移到尼古拉身上,然后又去看拉斯科利尼科夫,既而又去看尼古拉,突然仿佛激动起来,责骂尼古拉

  你干吗要先跟我说什么一时糊涂?“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冲着他高声大喊。”我还没有问你是不是糊涂了……你说,是你杀的吗

  我是杀人凶手……我招认……“尼古拉说

  哎—呀!你用什么工具杀的

  斧头。我准备好的

  唉,急什么!就你一个人

  尼古拉没听懂这个问题

  是你一个人杀的

  是我一个人。米季卡没有罪,他跟这事毫不相干

  先别急着谈米季卡!唉

  你是怎么,嗯,当时你怎么从楼上跑下来的?管院子的不是遇到了你们两个人吗

  当时……我和米季卡跑下去……是为了转移别人的注意力,”尼古拉好像早已准备好了似的,急急忙忙地回答

  嗯,这就是了!“波尔菲里恶狠狠地咕哝了一声,”他说的不是实话!“他自言自语似喃喃地说,转眼看到了拉斯科利尼科夫

  似乎,他全神贯注地在问尼古拉,甚至忘记了拉斯科利尼科夫的存在。现在突然醒悟,甚至发窘了

  罗季昂。罗曼诺维奇,老兄请原谅,”他匆匆走去,“不能这样,请吧……您在这儿没什么事了……我自己……您看,发生了多么出乎意外的事!请吧

  说着挽住他的手,指了指房门

  您大概没料到吧?”拉斯科利尼科夫说,他还没弄清这是怎么回事,不过已经大大地振作起来

  老兄,您也没料到吧。瞧,您的手抖得多夸张啊!嘿……嘿

  您也在发抖嘛,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

  我也在发抖,没料到啊

  他们已经站在门口了。波尔菲里着急地等着拉斯科利尼科夫走开

  意外的礼物不想让我看了吗?“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提起

  还说俏皮话呢,牙齿还在嘴里捉对儿厮打,嘿……嘿!您真是个爱讽刺人的人!好啦,再见

  照我看,还是说别的吧

  那就看情况了,那就看情况了!”波尔菲里喃喃地说,撇着嘴,似乎在微笑

  经过办公室时,拉斯科利尼科夫注意到,很多人都凝神注视着他。前室里,他认出了那幢房子里两个管院子的,那天夜里他曾叫他们一起去见警察分局的局长。他们站在那里,不知在等着什么。但是他刚刚走到楼梯上,就听到身后有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说话的声音。他一回头,看到波尔菲里气喘吁吁地追上来

  还有一句话,罗季昂。罗曼诺维奇,其余的事情嘛,看情况而定,不过按手续说嘛,将来有些问题还得问问您……那么我们还会见面的,就这样吧

  波尔菲里面带微笑,站在了他的面前

  就这样吧,“他又说了一遍

  可以看出,他还想再说点儿什么,可是不知为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请原谅我刚才说的那些话……我太急躁了,”拉斯科利尼科夫说,完全振作起来,忍不住想炫耀一下,说两句漂亮话

  没关系,没关系……“波尔菲里几乎是高兴地附和,”我自己也……脾气太坏,我很抱歉,我很抱歉!那么我们还会见面的。如果情况需要,那么我们还会后会有期

  最后我们也能互相了解吗?“拉斯科利尼科夫接着说

  最后我们一定能互相了解,”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随声附和说,说着眯起双眼,神情严肃地看看他。“现在去参加命名日吗

  去参加葬礼

  啊,对了,是去参加葬礼!您可要多加保重呀,注意自己的身体

  我可不知道该祝您什么!”拉斯科利尼科夫接住话茬说,他开始下楼了,可又回过头来,对波尔菲里说,“祝您成功吧,您要知道,您的职务多么富有喜剧性啊

  为什么说富有喜剧性呢?”本来已经转身要走的波尔菲里立刻竖起耳朵来听着

  那还用说吗,您想必是用您那套好办法,在心理上折磨这个可怜的米科尔卡,让他精神上痛苦不堪,直到他招认为止;您想必是不分昼夜都在向他证明:‘你是杀人凶手,你是杀人凶手……,可是,现在他自己招认了,您又要详详细细。一点一点地给他分析说:’你说谎,凶手不是你!你不可能是凶手!你说的不是实话!,嗯,这样一来,您的职务怎么能不富有喜剧性呢

  嘿……嘿……嘿!您真的听见我刚才对尼古拉说,他‘说的不是实话,了

  怎么会听不见呢

  嘿……嘿!您真敏锐,敏锐。什么您都会注意到!真是个会开玩笑的人!正好碰到最富有喜剧性的那根弦上……嘿……嘿!据说,作家当中我看只有果戈理最具有这个特点

  是的,只有果戈理

  是的,只有果戈理……再见

  再见

  拉斯科利尼科夫径直回家去了。他是那么心烦意乱,那么困惑,回到家里,倒在沙发上,就这样坐了一刻钟,只不过是在休息,竭力让思想多少集中起来。他不想去考虑尼古拉的问题,他觉得,他吃了一惊。因为尼古拉的供词中有某一点是无法解释的,让人感到惊讶,他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不过尼古拉的供认是事实。这一事实的后果他却立刻就明白了:谎言不可能不被发觉,到那时又会来找他的麻烦。但至少在那以前他是自由的,他必须采取某种行动,为了自己,因为危险并未过去

  不过危险达到了什么程度呢?情况开始清楚了。他草草地大体上回想了一下刚才会见波尔菲里的情景,不禁又一次吓得浑身发抖。当然,他还不知道波尔菲里的所有目的,不能了解他刚才的所有打算。但是这场游戏中的一部分花招已经暴露出来了,当然,谁也没有像他那样清楚,波尔菲里走的这“步”棋对他来说是多么可怕。再稍一逼,他就可能完全暴露自己,那可已经是真的暴露无疑了。波尔菲里了解他这种近乎病态的特点,一眼就看透了他,采取的行动虽然过于坚决,却几乎是很有把握的。无疑,拉斯科利尼科夫刚才不经意中已经过于暴露了自己,不过毕竟还没接触到事实;这一切只是相对的。不过现在他对这一切理解得对不对,对不对呢?他是不是理解错了?波尔菲里今天到底想得到什么结果?是不是当真作好了什么准备?是什么准备?是不是真的在等待什么?如果不是尼古拉使事情发生了意外,今天他们到底会怎样分手呢

  波尔菲里几乎亮出了底牌;当然是冒险,不过他都亮出来了,而且(拉斯科利尼科夫一直好像觉得)如果波尔菲里手里当真还有更多的东西,他也会把它全都亮出来的。这“意外的礼物”是什么呢?是开玩笑,还是什么别的?这有没有什么意义呢?这后面是不是隐藏着什么类似事实的东西,真正可以证明他有罪的东西?是昨天的那个人吗?他钻到哪里去了?今天他在哪里?你要知道,即使波尔菲里掌握了什么真正的罪证,那当然也是因为昨天那个人的关系

  他坐在沙发上,低下了头,胳膊肘支在膝盖上,双手捂住脸。全身仍然在神经质地颤抖。最后,他拿起帽子,想了想,向房门走去

  他多少有点儿预感,至少今日,他几乎肯定自己没有危险了。突然,他心中涌起一阵喜悦:他想赶快到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那里去。参加葬礼,当然已经迟了,不过去参加酬客宴还来得及,而在那里,他立刻就能见到索尼娅了

  他停下来,又想了想,嘴角上勉强露出了痛苦的微笑

  今天!今天!“他暗自反复说,”是的,今天!应当这样

  他刚想开门,房门却突然自己打开了。他颤栗起来,本能地往后一跳。房门慢慢地。轻轻地打开了,突然冒出了一个人……昨天那个人从地底下钻出来了

  那人在门口站住了,默默地朝拉斯科利尼科夫看了看,往前走进一步。他完全和昨天一模一样,还是那副样子,还是穿着那身衣裳,然而他的脸上和目光中却发生了很厉害的变化:现在他看上去好像有点儿闷闷不乐,稍站了一会儿,深深叹了口气。就只差他没有同时用手掌捂住脸,把头歪到一边,不然就完全像一个乡下女人了

  您有什么事?“吓得面无人色的拉斯科利尼科夫问

  那人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几乎到地。至少右手的一个手指碰到了地上

  您这是干什么?”拉斯科利尼科夫惊呼

  我错了,“那人轻轻地说道

  什么错了

  因为我怀有恶意

  他们两人互相对望着

  我很恼怒。那时候您去那里,可能是喝醉了,您叫管院子的去警察局,还问起那摊血,可是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都把您当成了酒鬼,我觉得很气愤。气得觉都睡不着了。我们记住了您的地址,昨天到这儿来过,还问起过

  谁来过?”拉斯科利尼科夫打断了他,霎时间回忆起来了

  也就是说,我得罪您了

  那您是住在那幢房子里

  是啊,我就住在那里,当时和他们一道站在大门口,您忘了吗?我是个手艺人,在那里干活儿,好多年了。我是个小市民,制毛皮的工匠,接了活儿,拿回家里去做……我最恼怒

  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清清楚楚回想起前天在大门口的那幕情景;他想起,除了两个管院子的,那儿还站着好几个人,有几个是女人。他想起,有一个人的声音提议把他送到警察局去。说话的人的脸是什么样子,他记不起来了,就连现在,他也没能认出来,不过他记得,当时他似乎回答了一句什么,还转过脸去,面对着那个人

  那么,可见这样,就来了昨天的那场恐惧。最可怕的是想到,为了这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当真几乎毁了,几乎毁了自己。可见,除了租房子和问起那摊血,这个人不可能说出任何别的东西。可见,除了这些呓语,除了可以作不同解释的心理状态,波尔菲里也没有掌握任何事实,波尔菲里那里并没有任何真正的证据。可见,如果不再出现更多的事实(不应该再出现更多的事实了,不应该了,不应该了!)那么……那么他们能拿他怎么办呢?即使逮捕他,又用什么来彻底揭穿他呢?而且,可见波尔菲里只不过是现在,只不过是刚刚得知租房子的事,而在这以前,他一点儿也不知道这回事

  这是您今天去对波尔菲里说……说我去过那儿吗?“他高声问,这个突然产生的想法使他大吃了一惊

  哪个波尔菲里

  侦查科科长

  我对他说了。两个管院子的没有去,我去了

  今天

  就在您去以前不多一会儿。我全听见了,什么都听见了,听见他是在怎样折磨您

  在哪里?听见了什么?什么时候

  就在那里,在他的隔板后,我一直坐在那里

  怎么?那您就是那个意外的礼物吗?这是怎么回事?请您说说吧

  我看到,”那个小市民说,“那两个管院子的不听我的话,不肯去,因为,他们说,时间已经太晚了,大概局长会生气的,因为去得不是时候,我心里很气,昼不安寝,于是就去打听。昨天打听清楚以后,今天就去了。头一次去的时候,他不在。过了一个钟头再去,不接见,第三次去,才让我进去。我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向他报告了,他跳了起来,还用拳头捶自己的胸膛,说:’你们这些强盗,你们都干了些什么?我要是知道这样的事,就会派人去把他押了来!,随后,他跑出去,叫了一个人来,跟他躲在旮旯儿里说话,尔后又回到我这儿,盘问我,骂我。他狠狠地责备我,说了很多很多;我把什么都向他报告了,还说,听了我昨天的话,您什么也不敢回答我,还说,您没认出我来。这时他又跑来跑去,大发脾气,一直捶打自己的胸膛,又跑来跑去,等到向他报告,说您来了,他说,喂,你到隔板后面去,暂时坐在那儿,不管你听到什么,都不要动,还亲自给我端来一把椅子,把我锁在旮旯里面;他说,也许我还要找你。等到带来了尼古拉,您走了以后,他把我也放了,他说:‘我还需要你,还要问你

  他当着你的面审问尼古拉了

  放您走了以后,立刻也放我走了,以后才开始审问尼古拉

  那个小市民住了口,突然又一躬到地,手指碰到了地板

  请您宽恕我的诬告和怀恨

  上帝会宽恕的,”拉斯科利尼科夫回答,刚说完这句话,那个小市民又向他鞠了一躬,不过已经不是一躬到地,而只是深深地弯下了腰,然后慢慢转身,走了出去。“一切还都是祸福难测,现在一切还都祸福难测啊,”拉斯科利尼科夫反复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从容地从屋里走了出去

  现在咱们还要较量一下呢,“他恶狠狠地冷笑着说,说着下楼去了。他恨的只是他自己;他怀着鄙夷和惭愧的心情回想起自己的”胆怯

  《罪与罚(下)》〔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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