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4年12月31日 22:09
的外貌。不,美茜蒂丝的改变是她的眼睛不再发光了,她的嘴唇不再微笑了,她那以前富于机智的流利的谈吐现在变得踌躇犹豫了。打破她的精神的,也不是贫穷,她并不是缺乏勇气来忍受贫穷。美茜蒂丝从她以前的优越的地位降低到她现在所选择的这种境况,象是一个人从一个灯光炫目的房间进入一片无边的黑暗,--美茜蒂丝象是一位皇后从她的宫殿跌回到一间茅舍里,她只能有最低限度的生活必需品,她既不能习惯那种她自己勉强放在桌子上的泥碗,也不能习惯那种代替床铺的下等草褥。那个美丽的迦太兰人和高贵的伯爵夫人已失掉了她那高傲的目光和动人的微笑,因为她在周围所见的,只有穷苦。墙壁上糊着那种打经济算盘的房东为了不容易显出灰尘而选用的灰色的纸张,地板上没有地毯,房中的家具只能吸引那些想装阔气的穷人的注意,的确,一切都使那一对看惯了精美高雅的东西的眼睛看了不舒服。
马瑟夫夫人自从离开她的大厦以后,就住在这儿,这个地方的寂静使她感到郁闷,可是,看到阿尔培经常注意着她的脸色在辨察她的情绪,她勉强在自己的嘴唇上装出一种单调的微笑,这种微笑与她以前眼睛里常带着的那种甜蜜的光彩四射的表情对照起来,似乎只象是一种反射的光。那就是说,是没有温暖的光。阿尔培也极不自在,过去豪华的习惯使他难于适应他现在实际的地位。假如他想不戴手套出去,他的一双手便显得太白了,假如他想徒步在街上走,他的皮靴似乎太亮了。可是,这两个高贵而聪明的人,在拆不开的母子之爱的联系之下,互相得到了无言的谅解,他们毋须象朋友之间那样先得经过初步的尝试阶段才能达到开诚相见,而开诚坦白在这种状况下是极其重要的。阿尔培至少能够不对他的母亲说:"妈,我们没有钱了。“他至少不曾用这种话来使她的脸色苍白。美茜蒂丝从不知道穷苦是何物,她在年轻的时代常常谈到贫穷,但在"需要“和"必需“这两个同义词之间,有着很大的区别。住在迦太兰村的时候,美茜蒂丝想要而要不到的东西也多得很,但有些东西是她从不缺乏的。只要鱼网不破,他们就能捕鱼;而只要他们的鱼能卖钱,他们就能买线来织新的网。在那个时候,她没有朋友,只有一个与物质生活无关的爱人,那时她只照顾自己就得了。她手头所有的虽不多,但她还可以尽量宽裕地应付自己的一份开销;现在她有两份开销得应付,--而手头却一无所有。
①勒萨日所作剧本《瘸腿魔鬼》中的人物,即魔鬼阿斯摩狄思。
冬天接近了。在那个光秃秃的寒冷的房间里,美茜蒂丝并没有生火--她,她以前是惯于享受融融的炉火,从大厅到寝室都暖烘烘的。她甚至连一朵小花都没有,--她,她以前的房间象是一间培植珍贵的外国花的温室。她还有她的儿子。直到那时为止,一种履行责任的兴奋支持着他们。兴奋象热情一样,有时会使我们无视人世间的实情。但兴奋已平静下来了,他们觉得自己不得不从梦境回到现实,在说尽了理想以后,他们发觉必须谈论到实际。
"妈!“正当邓格拉司夫人下楼梯的时候,阿尔培喊道,"假如你高兴的话,我们来算一算我们的财富吧,我需要一笔资本来建立我的计划。“"资本!什么都没有!“美茜蒂丝带着一个悲哀的微笑回答。"不,妈,资本,三千法郎。我已想到一个念头,可以在这三千法郎上给我们建立起一个愉快的生活。“"孩子!“美茜蒂丝叹道。"唉,亲爱的妈呀!“那青年说,"我不幸把你的钱花得太多了,而不知道钱的价值。这三千法郎是一笔极大的款子,我准备在这个基础上,稳定地建立起一个神奇的前途。“"你说这句话,我亲爱的孩子,但你认为我们应该接受这三千法郎吗?“美茜蒂丝说,脸色有些发红。
"我想是的,“阿尔培用坚决的口吻答道。"我们很可以接受,因为我们还没有拿到它,你知道,它是埋在马赛米兰巷一所小房子的花园里的。有两百法郎,我们可以到达马赛了。“"凭两百法郎?想想清楚呀,阿尔培。“"噢,至于那一点,我已向公共驿车站和轮船公司调查过了,我已计算清楚。你可以乘双人驿车到夏龙,--你瞧,妈,我待你象一位皇后一样,--车费是三十五法郎。“阿尔培于是拿起一支笔写道:
双人驿车??????????????????三十五法郎从夏龙到里昂,乘汽船??????????????六法郎从里昂到阿维尼翁,仍乘汽船??????????十六法郎从阿维尼翁到马赛????????????????七法郎沿途零用???????????????????五十法郎总计??????????????????一百一十四法郎"我们就算它是一百二十吧,“阿尔培微笑着说。"你看,我算得很宽裕了,是不是,妈?“"你呢,我可怜的孩子?“"我!你不看见我为自己保留了八十法郎了吗?一个青年是不需要奢侈的,而且,我知道旅行是怎么一回事。“"是乘着私人驿车,带着跟班。“"随便怎样都行,妈。“"嗯,就这末吧。但这两百法郎呢?“"这不是?而且另外还多两百。看,我把我的表卖了一百法郎,把表链和坠子卖了三百法郎。多运气,那些小玩意比表还值钱。这些都是多余的东西!现在,我想我们是很有钱了,因为,你旅途只需要一百一十四法郎,你却可以带着两百五十法郎上路。“"但我们对这间房子还欠一些钱呢?“"三十法郎,但不用说,那是从我的一百五十法郎中偿付的。我只需要八十法郎的旅费。所以你看,我是绰绰有余的了,还有呢。你说这个如何,妈?“于是阿尔培摸出一本嵌金搭扣的小笔记本,--这是他残存的一件心爱的小玩意儿,或许是那些常常来敲他那扇小门的神秘的蒙面女郎之一送给他的一件订情的信物,--阿尔培从这本笔记本里抽出一张一千法郎的钞票。
"这是什么?“美茜蒂丝问。"一千法郎,妈。噢,这是一点儿不假的。“"但你从哪儿得来的呢?“"听我说,妈,别太着急。“于是阿尔培站起来,在他母亲的左右面颊上各吻了一下,然后站在那儿望着她。"妈,你不能想象我认为你是多么的美!“那青年怀着深挚的母子之爱激动地说,"你的确是我生平所见的最美丽和最高贵的女人了!“"好孩子!“美茜蒂丝说,她竭力想抑制在她的眼角闪烁滚动的那一滴眼泪,但终于约束不住。"真的,你只要忍受一下痛苦,我对你的爱便会变成崇拜了。“"我有了儿子就不会痛苦,“美茜蒂丝说,"只要我还有他,我是不会感到痛苦的。“"啊!我们谈到正题上来了。“阿尔培说,"但这就要开始考验了。你知道我们得实行的协议吗,妈?“"我们有什么协议?“"有的,我们的协议是:你去住在马赛,而我则动身到非洲去,在那儿,我将弃绝我已经抛弃的那个姓氏,为我自己取得使用我现在所承受的这个姓氏的权利。“美茜蒂丝叹了一口气。"嗯,妈呀!我昨天已经去应征驻阿尔及利亚的骑兵联队了,“那青年说到这里,便垂低眼睛,感到有点难为情,因为甚至他自己都不知道他这种自卑的伟大。"我觉得我的身体是我自己的,我有权利可以卖掉它。我昨天去顶替了一个人的位置。我想不到自己能卖到那样多的钱,“那青年人竭力想微笑,"那是说,卖了两千法郎。“"那末,这一千法郎--“美茜蒂丝打着寒颤说。"是那笔款子的一半,妈,其余的在一年之内付清。“美茜蒂丝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表情举眼向天,而眼泪,直到那时为止还被抑制着的,现在在激动之下迸下她的两颊。"他的血的代价。“她难过地说。"是的,假如我被杀的话,“阿尔培笑着说,"但我向你保证,妈,我有坚强的意志要保护我的身体,我求生的意志从来不曾象现在这样的坚强。“"仁慈的天哪!“"而且,妈,为什么你一定以为我会被杀呢?拉摩利萨①可曾被杀吗?姜茄尼②可曾被杀吗?皮杜③可曾被杀吗?摩莱尔,他是我们认识的,可曾被杀吗?想想看,妈,当你看到我穿着一套绣花制服回来的时候,你将多么高①②③均为当时侵略阿尔及利亚等非洲土地的法国将军。
兴呀!我宣称:我觉得前途乐观得很,我选择那个联队只是为了名誉。“美茜蒂丝竭力想笑,但结果是叹了一口气。那个神圣的母亲觉得她不应该只让她的儿子独负牺牲的重担。"嗯!现在你懂了吧,妈!“阿尔培继续说,"我们有四千多法郎可以用在你的身上。凭着这笔钱,你至少可以生活两年。“"你是这样想吗?“美茜蒂丝说。这句话的口吻是这样的悲哀,所以阿尔培很懂得它真正的意义。他觉得他的心在猛跳,他抓住他母亲的手,温柔地说:"是的,你会活下去的!“"我会活下去!那末你不离开我了吗,阿尔培?“"妈,我是必须去的,“阿尔培用一种坚决而平静的声音说,"你很爱我!决不愿意看见我一无所事地闲荡在你的身边,而且,我已经签了约了。“"你可以服从你自己的意志,我的孩子,而我--我将服从上帝的意志。“"那不是我的意志,妈,而是理智--是必需。我们不是两个绝望的人吗?生命对你有什么意义?毫无可留恋的。生命对我有什么意义?没有了你,也极少可留恋的了,因为,相信我,要不是为了你,在我怀疑我的父亲,抛弃他的姓氏的那一天,我就不会再活的了。嗯,假如你答应我继续保持希望,我就可以活下去,假如你允许我照顾你未来的康乐,你就可以使我的力量增加一倍。那时,我就去见阿尔及利亚总督,他有一颗高贵的心,而且是一个道地的军人。我将把我悲惨的身世告诉他。我将要求他随时照顾我,假如他能克守他的诺言,对我发生了兴趣,那末,在六个月之内,假若不死,我就是一个军官了。假如我成了一个军官,你的幸福就确定了,因为那时我就有钱够两个人用的了,尤其是,我们将有一个足以自豪的姓氏,因为那是我们自己的姓氏了。假如我被杀了--嗯,那末,妈呀,假如你愿意的话,你也可以死了,而我们的不幸终于也可以结束了。“"很好,“美茜蒂丝说,眼里露出高贵而动人的神色。"你说得对,我的宝贝,让我们向那些注意我们的行动的人证明:我们至少是值得同情的。“"但我们不要去想那种悲惨的念头,“那青年说,"我向你保证:我们是??说得更正确些,我们将来是很快乐的。你是一个充满了希望而同时又是乐天安命的女人,我则改变习惯,而且希望能不动情感。一旦到了部队里,我就会有钱,一旦住进邓蒂斯先生的房子,你就会得到安静,让我们奋斗吧,我求求你--让我们奋斗找快乐吧。“"是的,让我们奋斗吧,因为你是应该活下去的,而且是应该快乐的,阿尔培。“"那末我们决定分享吧,妈,“那青年假装出不在乎的样子说,"我们今天就可以出发,来,我来照我们商定的办法去给你定位子。“"你呢,我亲爱的孩子?“"我在这儿再住几天,我们必须使自己习惯于分别。我要去弄几封介绍信,还要打听一些关于非洲的消息。我到马赛再来见你。“"那么,就这样吧!我们走吧。“美茜蒂丝一面说,一面披上围巾,她只带出这一条围巾,而碰巧它是一条珍贵的黑色的克什米尔羊毛围巾。阿尔培匆匆地收集好他的文件,拉铃付清他欠房东的三十法郎,伸出手臂让他的母亲挽着,走下楼梯。有一个人走在他的前面,这个人听到一件绸衣服的悉嗦声,便转过头来。"狄布雷!“阿尔培轻声地说。
"你,马瑟夫,“那秘书站在楼梯上答道。好奇心战胜了他那想掩饰真面目的愿望,而且,他已被人认出来了。在这个意想不到的地方遇见那个青年,他的不幸事件曾在巴黎轰动一时,这的确是够奇怪的。
"马瑟夫!“狄布雷说。然后,在昏暗的光线里注意到马瑟夫夫人那依旧还很年轻的身材和那黑色的面纱,他便带着一个微笑说,"原谅我!我走了,阿尔培。“阿尔培懂得他的心思。"妈,“他转过去对美茜蒂丝说,"这位是狄布雷先生,内政部长的私人秘书,一度是我们的朋友。“"怎么说一度呢?“狄布雷吃吃地说,"你是什么意思?“"我这样说,狄布雷先生,是因为我现在没有朋友了,我应该是没有朋友的了。我感谢你还认识我。“狄布雷走上来热忱地紧握住对方的手。"相信我,亲爱的阿尔培,“他尽量用富于感情的口吻说,"--相信我,我对你的不幸深表同情,假如我有能够为你效劳的地方,我可以悉听你的吩咐。“"谢谢你,阁下,“阿尔培微笑着说,"我们虽遭不幸,却还能够不要求任何人的帮助。我们要离开巴黎了,在我们付清车费以后,我们还有五千剩余呢。“血冲上狄布雷的太阳穴,他的笔记本里夹着一百万呢,他虽然不善于想象,但他不能不想到:这座房子里有两个女人,一个是应该遭受耻辱的,她在她的披风底下带着一百五十万离开,却还觉得穷,另一个是遭受了不公平的打击,但她却崇高地忍受她的不幸,虽然身边只有几块钱,却还觉得很富足。这种对比扰乱了他以前那种殷勤的态度,实例所说明的哲学使他迷惑了。他含糊地说了几句普通的客气话,便奔下楼梯。那天,部里的职员,他的下属受了他一天的气。但当天晚上,他发觉自己已拥有了一座座落在玛德伦大道上的漂亮的房子和一笔每年五万里弗的收入。
第二天,正当狄布雷在签署房契的时候,--那是说,在下午五点钟左右,--马瑟夫夫人亲热地拥抱了一下她的儿子,跨进公共驿车,车门在她进去以后便关上了。这时,在拉费德银行一扇拱形小窗口--每一张写字台之上都是有这样的窗口的--后面,躲着一个人。他看见美茜蒂丝走进驿车,他看见驿车开动,他看见阿尔培退回去。于是,他用手抹一抹他那布满着疑云的额头。"唉!“他叹道,"我抢走了这些可怜的无辜者的幸福,我怎样才能把幸福还给他们呢?上帝帮助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