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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人间佛教的崛起

书名:人间佛教释疑 作者:净空法师 本章字数:12549

更新时间:2014年12月31日 21:59


第四章人间佛教的崛起与印顺思想

  与太虚一样,印顺的人间佛教思想也非一成不变,而是随时代的变化,个人阅历的增长,思考的深入,既有其一贯性,从其开始酝酿到形成、展开,再至晚年成熟,也有可追踪并分述的演变脉络,特别是其晚年成熟思想,既有一贯的理论成熟性,又更具现实的可操作性,值得引起进一步重视。

  第一节印顺人间佛教思想自成严密一贯的理论体系印公导师(1906-2005)作为太虚弟子,曾先后在太虚任院长的闽南佛学院、汉藏教理院学习,并多次亲近太虚大师,耳闻目睹,其佛学思想自然受到太虚的影响。正如他在《游心法海六十年》中所说:“虚大师的人生佛教,对我有重大的影响。”1947年太虚去世后,印顺更是受李子宽之托,历时一年,编定了700万字的《太虚大师全书》,后又编着了《太虚大师年谱》,因此其人间佛教思想深受太虚影响是可想而知的。

  但就思想体系而言,印顺与太虚的人间佛教思想不尽相同,甚至有的观点还有重大分歧,但总的来说,印顺对太虚人间佛教理论是继承大于分歧与修正。印顺承认,太虚的“人生佛教”“对我有重大的启发性”.对太虚所从事的佛教革新事业,“我原则上是赞成的”.[1]印顺对太虚人间佛教理论的框架,至少有五方面基本继承:1.同样直仰佛陀,“不属于宗派徒裔”.2.认同菩萨道是佛法正道,菩萨行是人间正行。3.赞同太虚的世界胸怀,“不为民族感情所拘蔽”.4.拥护净化社会,建设人间净土的目标。5.赞成佛教适应现代社会,关怀社会,进而提升社会。[2]正如台湾佛教史学者江灿腾所言:印关怀现代社会的大方向,还是与太虚大师同调的“[3].如果从印顺所着《太虚法师年顺”谱》来看,那赞同更多,不满或保留意见不过数处。

  当然,我们也不能否认,印顺与太虚之间虽有师生之谊,他们的人间佛教理论建构中确实存在重大分歧:

  1.判教。印顺独到的判教体系是:(1)“声闻为本之解脱同归”(原始佛教)。(2)“倾向菩萨之声闻分流”(部派佛教)。(3)“菩萨为本之大小(乘)兼畅”(中观)。(4)“倾向如来之菩萨分流”(唯识论、真常唯心论)。(5)“如来为本之梵佛一体”(泛神论)。他因而批评太虚,一是“在末法时期依人乘而趣大乘行,没有经说的依据,不易为一般信徒所接受”.二是太虚思想的“核心还是中国佛教传统的台、贤、禅、净”……而“真正的大乘精神,如弥勒的"不修禅定,不断烦恼‘,从广修利他的菩萨行中去成佛的法门”,在中国佛教思想传统下“是不可能发扬的”.[4]

  2.对治。印顺认为,太虚提出的“人生佛教”仅对治传统偏于“死”与“鬼”的倾向,而他自己强调的“人间”则不但对治偏于“死”、“鬼”,而且对治“偏于神与永生”.[5]但太虚也提出过“洗除一切近于"天教‘”的迷信,只是没有明确“神与永生”而已。

  3.发展。印顺作为太虚思想的继承者丰富推进了整个人间佛教理论发展。

  (1)他把太虚由做人而成佛的论点扩展成严整的体系。印顺指出:“人间佛教”的第一个出发点是现代“人”而非死人、鬼神,是由“人”出发浩浩荡荡地向菩萨、佛陀的境界前进。特别是在《人间佛教要略》一文中,印顺从人、菩萨、佛三者的关系,切入了论题核心,进而阐明了人间佛教的三大理论原则,即“法与律合一”,“缘起与空性的统一”,以及“自利与利他的统一”.他根据现代社会的趋向,指出人间佛教所适应的时代倾向是“青年时代”,那么,就要改变传统的佛教徒以中老年为主的状况,而应以中青年为骨干。他强调现代是“处世时代”,因而传统佛教与社会隔离的那种厌世、避世的倾向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新时代的佛教必须入世,与社会融和,以利益人类,“传播法音”.他重申现代是“集体(有组织的)时代”,因而传统的组织模式也必须转换,僧团组织“要更合理化”,[6]居士“论理是(也)可负起弘扬佛法的责任的”,但应有健全的组织,以入世为导向。[7]他坚持人间佛教的修持“应以信、智、悲为心要”.印顺的个人认识会随着阅历的增长与时代的影响而变,但这一人间佛教的理论构架,为印公终生所贯彻。

  (2)他在基本继承太虚“基佛世之淳朴,握持马鸣、龙树、无着之一贯大乘”的理论前提下,进而提出“立本于根本(原始)佛教之淳朴,宏阐中期佛教之行解(以龙树为菩萨典范,但须防梵化之机---原注),摄取后期佛教之确当者”的取向。[8]尽管太虚上述明确的提法反而在印顺提出以后,不过印顺晚年曾承认:“虚大师说得对”,大乘佛法“应该有"法界圆觉‘一大流”.[9]故除了马鸣一系可另外讨论外,经过印顺的推进,人间佛教的教理依据已立于公认可靠的佛教教典的磐石般不可动摇的根本之上。

  总之,印顺一方面丰富发展了太虚首创的人间佛教理论建构,另一方面对之作出了若干修正,自成一严密体系。同样,印公对太虚理论的修正也可从两方面看。其一为印公作为一典型的学者型僧人,其学风受到日本佛教学者资料丰赡、考证周详、义理深入的绵密治学方法影响,其研究成就卓然并富有前瞻性;在逻辑上也相当严密一贯,而太虚思想则相对显得博杂。其二为正因印顺的专精,也许视野反不如太虚开阔。

  当然,印顺思想也非常丰富,严整的人间佛教理论仅为其核心而已,并且也是逐渐酝酿、形成、展开、成熟的。

  第二节印顺人间佛教思想的酝酿与形成、展开考察印顺人间佛教思想演变,大致可以分成以下几个阶段。

  第一阶段:酝酿期。依据印顺公开发表的着作与《游心法海六十年》、《平凡的一生》修订本,印顺人间佛教思想的酝酿期约在1931-1939年。这一时期印顺从初信佛法到四处游历、访学,重在“三论宗”与“唯识学”研究,同时也通过自己的不断思考,对人间佛教有了初步的认识和理解,其阐发人间佛教思想的代表作有《抉择三时教》、《共不共研究》、《佛法之危机及其救济》、《吾国吾民与佛教》等。从这些着作看,他的人间佛教思想仍基本追随太虚的思路。他自述:“在家时的暗中摸索,是从三论、唯识入门的;恰好那时的闽院,也着重三论与唯识,所以在这一学团中,思想非常契合。虚大师的"人生佛教‘,对我有重大的启发性。读(太虚的)《大乘宗地引论》与《佛法总抉择谈》,对虚大师博通诸宗而加以善巧的融会贯通,使我无限的佩服。我那年的创作---《抉择三时教》,对于智光的三时教,唯识宗的三时教,抉择而予以融贯,就是学习虚大师的融贯手法。”[10]

  但自1939年8月起,通过与法尊法师就共同关注的问题的探讨、切磋,印顺思想有了决定性的改变。他自述:“深受老庄影响的中国空宗---三论宗,我从此对它不再重视。法尊法师是引发了一些问题,提供了一些见解,但融入我对佛法的理解中,成为不大相同的东西。他对我的见解,当然是不能完全同意的,但始终是友好的,经常在共同讨论。我出家以来,对佛法而能给予影响的,虚大师(文字的)而外,就是法尊法师(讨论的),为了佛法的真义,我是不惜与婆罗门教化、儒化、道化的神化的佛教相对立。也许就是这点,部分学友和信徒对我寄予莫大的希望,希望能为佛法开展一条与佛法的真义相契应,而又能与现代世间相适应的道路。”[11]的确,就是这点,使印顺的思想走向打上了与前代人不同的新的印记。

  第二阶段:形成与展开期。印顺独特的人间佛教思想的形成与展开期约在1939-1974年。从撰写《唯识学探源》开始,印公开始深入佛教佛学的源头,在此基础上形成了个人的人间佛教理论体系初步的框架。印公自述:1940年,“住贵阳的大觉精舍,写成《唯识学探源》一书,进入了认真的较有体系的写作”.次年,“以力严笔名,发表《佛在人间》、《法海探珍》等,突显了我对佛法的观点”.[12]自此直至1974年前后,一方面,他与太虚思想有了分歧,另一方面通过撰写《太虚大师年谱》与编定《太虚大师全书》,他对太虚的人间佛教理论体系有了更深的认识。参照太虚的理论构架,通过对中国佛教的深入反思,他系统地展开并阐述了自己的见解,代表作有《印度之佛教》、《中国佛教史略》(与妙钦合编)、《性空学探源》、《政治经济等与佛法》、《中观今论》、《净土新论》、《佛法概论》、《人间佛教绪言》、《人间佛教要略》、《我之宗教观》、《以佛法研究佛法》、《佛教的财富观》、《美丽而险恶的歧途》、《教法与证法的仰信》、《佛教的涅盘观》、《成佛之道》、《佛教与教育》、》《大乘空义》、《说一切有部为主的论书与论师之研究》、《佛教是救世之仁》、《中国禅宗史》、《从依机设教来说明人间佛教》、《建设在家佛教的方针》、《从人到成佛之路》等,构成了严整的体系。这些着作,有的为其人间佛教理论奠定理论与历史的根基;有的破斥唯传统是尚,认为传统不可改变的主张;有的逐次展开人间佛教理论的一个方面;有的为疑惑不定者指明方向。

  此期,印顺人间佛教理论的主线乃“人”与“人间”:

  首先印顺推崇原始佛教,他认为这是“根本佛教”,因而人间佛教在理论上应该发扬印度少壮青年时期的佛教,秉承其天真、切实的精神,弘扬佛陀本怀的即人成佛的佛教。

  其次,印顺主张既然佛法的根本是改善人生,解决人们在现实生活中遭遇的艰难困苦,因此佛教在实践中可以以佛法的精神,从事直接的政治经济文化等活动,这些活动本身也就成了佛法的表现形式,体现了佛在人间的真谛。值得注意的是由于遭遇八年抗战,印顺在颠沛流离的岁月中,体悟到佛法在提倡反对战争,远离尘嚣的时候,也应当教育佛徒,关切国家民族的自由独立与生存。这也是印顺始终关注佛教的人间性的重要根源。

  总之,在印顺看来,佛教源于人间,最终也落实于人间。佛教从产生过程、传播路径以及教化对象来看,无不在“人间”.他认为:

  1.佛教的创立者释迦牟尼,成佛前本身就是人,出生在印度,其父是净饭王,母亲是摩耶夫人,他也有妻有子,其出家后参学、修行、成佛、弘法,“照这历史上千真万确的事实来看,佛哪一样不是在人间的”[13].而“诸佛世尊,皆出人间,非由天而得也”[14].

  就是说,一切佛都是人间的,佛是由人而成的,佛在人间时,一样的穿衣吃饭,来去出入。只是佛的断惑究竟、悲智功德一切到达无上圆满的境地而已,佛是觉悟了的人。

  2.就佛教的传播路径而言,承担佛教传播、发展的主要载体也是人。在佛教的流传、弘扬过程中起根本作用的四众弟子,无一不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分子,一样的吃喝拉撒,一样的生活在广阔人间,惟此才承担了传承佛法、教化众人、普度众生的使命。

  3.由诸佛所证觉的诸法实相即佛法,也是为人而说的。佛本为人说十二缘起,而五蕴、十二处、十八界的分类,也是依人类而分别的,所以“可以肯定地指出,法本是为人类而说的,一切是适应人类的情形而安立的”[15].因此说佛在人间,说法时也在人间,[16]

  佛法即是佛在人间的教化,所以“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

  因此,印顺认为“人间佛教”是整个佛法的重心,关涉到圣教一切,唯具有人间性的佛教,才能表现出佛法的真义。而人学佛、修行,就应以尽到人的本分为基础,而人[17]

  趋向佛果的修行过程,就是“不为自己着想,存着利他的悲心,而作有利众生的事”,也就是为了人、服务人的过程。也就是说佛教是源自于人,而其终极目的又是为了人本身。

  然而不仅佛教,世界上许多宗教都提倡人本主义,甚至世俗学说以及文学、史学、哲学、经济学、社会学、法学等人文社会学科都自称人学。那么,印顺又如何彰显佛教的特色呢?

  其实,人与其他众生的最重大区别就在于人有信仰(广义)与理性。宗教面对世俗学说,自然强调其信仰,这点印顺也不例外。但相对于基督教等信仰,印公则指出:“佛法是理智的宗教,不仅是信仰的。所以义理的开导,或是修持的指示,都是通过理性,而有丰富的、正确的内容。由于通过理性的随机适应,自由抉择,所以弘传中的佛法,可说是多彩多姿的。”[18]可是,基督教也讲理性啊!而且教派众多,其教法的多样性也不在佛教之下。对此,印顺认为:“希伯来宗教重在教人因信仰而得救,不重于智的开发。《新约》说:"你不要研究撒旦深奥之理。‘在进向真理的过程中,这是推崇信仰而抹煞知识价值的代表者。在他们认为:人类的自由知识,是死亡、苦痛一切不幸的根源。”

  他认为:“印度的正统文化,是婆罗门教。婆罗门极重视知识,他们所依的经典,叫吠陀,吠陀即是明的意思。在古来印度的社会文化,几乎一切都包含在吠陀里。到佛教时代,总括为五明,明即是学问;一切学问,皆是宗教徒应该学习探求的。因此,印度宗教信仰重视理智;宗教即哲学,哲学即宗教。如佛教中,佛称觉者;证得菩提,菩提就是觉。此外如明、智、见、观、胜解等名词,到处都是,表示了重智的特征。因为重智,故印度宗教的信仰里,充满了知识。这一点,显然与西方宗教的精神不同。”[19]尽管希腊文化重智特色后来也被基督教吸取,但即使是新教,其“因信称义”信条就表明,信仰的地位仍远高于理智。可以说,至此印顺把佛教自古重理智的信仰特征与以基督教为代表的西方宗教精神作了较清晰的区隔。由于现代社会越来越重视理性知识,信仰也需要理智的支持与引导,印顺明示了佛教特色所在,就为在现代世界宗教和平的多元竞争中,佛教如何生存发展,指出了努力方向,打开了广阔的空间。

  但是,正如太虚青年时期不免过于激进,往往“怒目金刚”式地面对教内保守倾向一样,印公此期思想也难免有不够成熟之处。

  其一,太虚晚年因而曾批评印顺“落于人本狭隘”[20].因为佛陀本为众生而说法,人虽为众生中最有觉悟的可能性的一类,但毕竟只是众生中的一部分,法界(宇宙和自然)的一部分。

  其二,从宗教社会学看,印顺的确把握了现代社会宗教需求的主流---理性化,但在那一时期,他对现代宗教需求的多元化似估计不足,其理性化也有绝对之嫌。他说:“人间佛教的信仰者,不是人间,就是天上,此外没有你模棱两可的余地。”[21]他认为真正的大乘精神在中国佛教思想传统下不可能发扬。他对台湾一些佛教徒在提倡人间佛教的同时,借鉴基督教的某些做法曾抱着批评态度。这些,固然高扬了佛教,维护了佛法的纯正,以长远的历史眼光衡量,必有丰硕的收获。但由此似乎也把他主张的人间佛教与中国化佛教各宗派对立起来,轻忽了中国化佛教各宗派现代转型的可能。如印顺本于他研究最深的印度佛教教义,在《中国禅宗史》、《净土新论》等论着中,深入批判了中国传统佛教尤其是居于主流地位的禅、净两宗,他认为经过唐武宗的破灭佛法,禅宗虽然对佛教义学的理解不足,但凭玄学化的特长,最能适应当时环境,取得了代表佛教的领导权。然而,禅宗末流几乎走到与社会隔离的畸形地步,净土宗也一味宣扬念佛往生西方极乐世界,容易被人误作“等死”“逃生”.如此既忽视现实,又脱离社会。当然,印公这些言论既坚持了原则,又是对中国化佛教各宗派爱深恨切的心态表露。但是,这种对中国化传统的断然否定,容易使“人间佛教”理论失去了应有的普遍意义,其赞同者容易流为一特殊的自以为高踞于其他宗派之上的教派,而且也容易遭到部分佛教徒的反感和抵制,从而影响人间佛教思想的推广。

  其三,从比较宗教史看,印顺精于印度与中国佛教史的比较,故而他贬斥中国传统佛教的所谓“至圆”、“至简”、“至顿”.[22]其实,除了圆融调和外,中国化佛教的另两个特点在日本佛教史、欧洲宗教史上也有类似的发展,而且教义由繁琐而简化,教制由重仪式而至重实际,教法由难行而趋讲求实效等趋势,正与现代市民社会的需求一致。中国近代“回到印度佛教去”的复古倾向,其

实与西方基督教的基要主义同调,就其对物质文明过于超前的弊病救治一面,有其合理一面,但“契机”则未必。

  总之,太虚与印顺人间佛教思想的主要差别正如印顺自己所坦认:太虚的伟大是峰峦万状,他本人则如孤峰独拔。[23]

  第三节印顺晚年与太虚思想的趋近第三阶段:成熟期。印顺人间佛教思想的成熟期约在1975-2005年。1975年,印顺病体稍健,开始了“《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与开展》八十多万字的写作,时写时辍,经五年而完成。论究的问题不少,资料又繁多,这部书不免疏略。然大乘菩萨道,有重信的方便易行道,有重智慧或重悲愿的难行道,而从"佛法‘发展到"大乘佛法‘,主要的[24]

  动力,"是佛涅盘以后,佛弟子对佛的永恒怀念‘”.他自述:“所以大乘法充满了信仰与理想的特性;怎样的念佛,见佛,是大乘经的特有内容。在佛教界,重信愿的,重慈悲[25]

  的,重智慧的,多方面流传出来,都倾向于求成佛道,而确信为"是佛所说‘的。”他晚年显然也觉察了现代社会宗教多元化的趋向,因而一方面坚持他一贯的见解,另一方面不再简单地强调理性,也对大乘“信仰与理想的特性”有所肯定,对佛教内法门多样化表示了他最大的容受。

  如果能深入探讨印公晚年思想,指责印公“实际上否定了大乘经典为佛所说,解构了大乘经典的神圣性”,“后果是极为消极的”[26]这类断言就显得欠考虑了。设若没有印公《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与开展》之问世,其实西方学者与日本学者都已根据历史考证,否定了大乘经为佛陀亲口所言,这迟早也会冲击大乘信仰。如上文所引,印公其实倒肯定了大乘经中所言含有佛陀思想的一贯脉络,他强调佛被神化出于“佛弟子对佛的永恒怀念”,也是维护佛教根源性的善巧说法。当然,佛、菩萨被神化的社会根源在于那时人类苦难的普遍性,如果东方还没有人格神或救世主,那么人们就要把他创造出来;其思想根源在于人是有意义追求的一类动物,意义秩序或人心秩序既为社会的正当性基础,也为每个希望过着有意义的生活的人所不可缺少,也只有这样,人才能超越仅受生物本能支配的原始状态。神是更易在大众中流行的超越的象征之一。

  从个人的处境看,强大自然力量与社会力量也总是支配着个人命运。愈往远古追溯,愈可看到自然力量在渺小、脆弱的个人面前愈显得强大,万物有灵论的实质就是自然崇拜。如印公所指出,在佛教文献中存在着拜火教的影响、太阳神崇拜的痕迹等,均为自然崇拜的反映。而根据历史与现实透视未来,我们同样缺乏充分的理由乐观,尽管人类能够凭借科学技术利用越来越多的自然力,对自然现象也能作更多更充分的合理解说,自然崇拜因此被淡化,但个人却面对着更为复杂、更为巨大的社会力量。

  如马克斯·韦伯所言,个人被关在社会“铁笼”里边,“专家没有灵魂,纵欲者没有心肝,(现代社会)这个废物幻想着它自己已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文明程度”.[27]而把个人碾碎,或者使人重新投入追求物欲之中,以致丧失了人之为人。如果说,在宗教长存的三大理由中,人的生存资源绝对匮乏一项在现代已不成立,那么,其相对匮乏仍确立无疑;加上个人面对自然与社会力量的无力无奈,以及偶然性、不确定性的无处不在这两项理由,都表明了强调神圣的佛陀观在现代东方不会消亡。但即使保留这点,也不过使佛教形同于一般宗教。而印顺以对人间佛陀的阐发,主要目的在于以理性对治偏于“神”与“永生”,旨在强调佛教在世界诸宗教中的独到与特征所在。因此,纵然对世界的“理性化”还存在诸多争议,但无疑的是在价值多元的现代世界里,唯有特色鲜明,又符合市民特有的超越性需求之宗教才能保有最强的生命力。

  最后,印顺人间佛教思想的成熟也非一蹴而就,其在撰《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与开展》之前,写作《中国古代民族神话与文化之研究》已提供了不少启发。他自述:“在台中静养时,偶然阅览《史记》,见有不少的古代民族神话。扩大探究,从不同的民族神话而知各民族的动向,及民族的文化特色。”[28]从神话以及被神化的偶像中探寻其文化含义与内在精神、象征意义,加以肯定,这是印公晚年更多地运用的重要思想方法,具有很强的可操作性。例如,印顺说:“平常讲弥勒、观音等法门,都着重菩萨的精神。

  世俗专依《地藏菩萨本愿经》,说鬼说地狱,所以(他)特地依据大乘经,讲《地藏菩萨之[29]

  圣德及其法门》。”这一态度,与印公以往对中国佛教传统的批判一样是理性的。推而广之,讲被神化的地藏菩萨,强调其代表的修学中不可缺少的愿心与牺牲精神;讲观音菩萨,强调其代表的大悲心与救苦救难精神;讲文殊菩萨,强调其代表的般若智慧与理性精神;讲普贤菩萨,强调其代表的修证与实践精神。这是大乘传统的升华,也是人间佛教理论贯彻的重要方面。

  这一时期他的代表作还有《契理契机之人间佛教》和《游心法海六十年》,以及自传《平凡的一生》(修订本),从其修订的内容也可看出印顺思想的一贯性及其成熟。特别是其《〈台湾当代净土思想的动向〉读后》一文带有总结性,在该文中,印顺特别强调了其思想与太虚晚年思想的趋近方面。他说:“我与大师间的不同,除个性不同外,也许我生长的年代迟些;遵循大师的研究方针,世界性(佛教)的倾向更多一些。”“如推想为大家对印顺"不以为然‘,就是为了《净土新论》,那可不免误会了。”[30]在这一时期,尤其是20世纪80年代以后,印顺主要对其一生的佛学思想进行梳理,阐明其一生注重的印度佛教史研究,非为研究而研究,而是为佛法的现代解读---人间佛教而研究,并具体阐述了其印度佛教史研究与人间佛教理论建构的相互关系,显示了他的人间佛教思想体系已臻成熟。所有这些,其最充分的表现也许就是于2001年为性广法师着作《人间佛教禅法及其当代实践》题写书名,于2003年为现代禅创始人李元松舍报题写挽幛:“净德昭彰”.众所周知,印公一向坚持原则,他这么做绝非迁就人情,而是继深入批判之后,开始采用实际的步骤推动中国化佛教各宗派,包括禅、净两宗的现代转型,至少是他晚年思想的逻辑上隐含着这一结论。可惜天不假年……代表着前现代禅教团,既认同印顺思想,又对其个别论点提出质疑的文章执笔者温金柯先生,在其痛悼印顺圆寂的文章《海纳百川,以成其大》中,对印顺思想的一贯性及其在晚年的成熟,有着较深的理解:[31]其一,如该文标题所述,点明了印公晚年思想的大海般的胸怀。其二,他指出了“从导师的《妙云集》,到以《妙云集》为基础开辟出来的各种可能性”.这其实也是随着以现代社会价值多元为基础的个人多样化理解而展开的。其三,他强调,在印公“"学尚自由‘与"不失宗趣‘之间,存在着一个"差异容受‘的空间”.这一空间,在印公晚年是愈来愈大,愈来愈开放。

  印顺人间佛教理论建构,与太虚一样,既突出了佛法根本也体现了时代潮流,其独到见解尤获得大部分佛教学者的赞赏,甚至提倡新儒学的学者也为印顺过去遭到佛教保守势力的批评与国际学术界的冷漠大抱不平。[32]面对各种批评,尤其是冷漠,印顺曾自嘲是个在“冰雪大地上撒种的痴汉”.杨惠南早在1990年就此评论道:印顺“在冰雪大地上所撒下的种子,也必有发芽的一天。这证诸菩提达摩、竺道生、慧思乃至惠能的思想,在受到无情的批判之后,仍然成为后代盛极一时的主流思想,即可肯定这一断言”[33].太虚的博大与印顺的精深同为人间佛教理论建构的柱石。当年印顺人间佛教思想所遭遇的冷漠,适与今天的热络形成了鲜明对比,在海峡两岸,印顺思想的大多数方面都有人作过研究;在欧美与日本,印顺思想也正在引起越来越强烈的[34][35]

  关注。与古人相比,有关作为“玄奘以来第一人”的评价还存在不同意见,但在当代佛教思潮中,印顺完全可与太虚并列,西谚有云:“如果马丁(开姆尼茨)没有到来,马丁(路德)就几乎没有立锥之地。”同样我们可说,如果太虚与新教神学奠基人马丁·路德一样,是人间佛教在理论上的开创者;那么,印顺好比开姆尼茨,是人间佛教思想家第二代中的最具代表性的人物。如果没有印顺对太虚人间佛教思想的继承、维护,没有他对人间佛教理论与实践的推进,太虚思想之被认同必大打折扣。

  研究作为现代佛教思想家的印顺成熟的人间佛教体系,更应重视的不是个人评价,而是印顺晚年已注意到现代社会复杂性、多样性,与此相关的是,他关注的重心是大乘起源时期法门多样化。这一问题之所以更应注重,是因为“现代社会的首要问题,不再是寻求新的统一性,而是化约因分殊化导致的复杂性”.“现代化经常与"合理化‘、"世俗化‘等概念等同起来,相比之下,"分殊化‘并未得到汉语学界重视。在现代化过程中,分殊化同样是头等重要的社会演化现象,并且日益成为现代社会的制度性基础。”[36]对宗教而言,分殊表现在:1.社会政治、经济、科学与教育等领域各有其自主性原则,不再像古代那样依附于宗教;在宗教与道德的关系方面,因现代社会分化而出现的对道德解释的分歧,宗教伦理也无法使之恢复统一。2.宗教系统自身产生了分化。[37]3.宗教价值语义的分化,[38]即诠释更趋多元化。由于中国佛教在古代从未取得价值观上的主导地位,这几点固然对佛教的影响并不大,但反映在中国思想界、佛教界,追求思想上的统一也已日益成为过去。不过,就印顺思想获得持续地传承与发扬而言,借用中国哲学“理一分殊”术语表述,那就在“理一”与“分殊”间保持张力仍然必要。

  首先,这指理论的一贯性及其实践展开的多样性。太虚个人独到见解的形成期是在从辛亥到五四前后---这一段中国近代史上思想最开放最活跃的时期,各派西方思想的引进与中国固有学术的争鸣激荡使太虚的一贯思想无形中兼具恢宏的气势;同时,回应西方学说的挑战与对佛教传统的反思在太虚的理论框架中也初步展开。与此不同,印顺个人独到见解的形成期是在20世纪40年代,这时一方面,抗日前线正在进行的顽强抗战,迫使每一个中国人关注着国家的前途与命运,佛教徒当然也不能不关注佛教的未来走向。另一方面,大后方物质条件虽艰苦,然而有充裕时间静心思考,与来自全国各地的菁英冷静探讨。因而不仅在佛学方面,这时期人文社会学科各领域都产生了一批能经得起历史考验的深沉的扛鼎之作。正是在这期间,印顺撰写了代表其独到佛学思想之《印度之佛教》,并于1942年出版,受到佛教界广泛重视。显然,印顺一贯的思想也兼具了那个时代大后方作者精密而深沉的特征。正因如此,印公对中国佛教传统的反思与批判格外深入,这在当时及其后一段时期也很有必要。否则,就不能震醒尚浑浑噩噩,从死人口里讨饭吃的一大帮子,佛教社会形象的改变,僧伽制度改革等等,都成了空话。只要这些现象还存在,印顺一贯的批判就不失其价值。

  当然,在人间佛教思想已成为主流的今天,“分殊”即在同一或相近的人间佛教理念指导下,不同僧团、教团采用多样化方式,在多个彼此错次的特定领域展现各自的特色,就显得更为重要。

  其次,这指现代社会理性化与多元化之间的相互关系。其实理性化并不排斥多元化,如同印顺所言,学尚自由与不失宗趣间的关系,就是这样相辅相成的关系。只有不是思想一统而是自由开放(即多元)的争鸣与思考,才能促进理智的发达。个人也才能由此发展自己的个性,并依个性不同,从在自由的环境中才能充分展开的多样化法门中选择最适合于自己的;也只有理智的发达与引导,才能使人的本能摆脱到处横流的物质诱惑,使人的精神获得升华。理性化只是人类精神发展的大趋势,这一趋势寓于多元化之中,也包容着非理性思潮对此的反拨,由多元中的主流展现出来。正如华严哲学所标示:一多相容。

  最后,我们所处的时代已不同于太虚、印顺早年。在当下,传统的断裂已造成文化生态的严重失衡。传统的重建,或曰传统的转换、传统的新生成为迫在眉睫的社会需求;较之于严厉的批判,恐怕以现代眼光解读传统的合理性所在更为重要。这不是原则的丧失,不是复古,而是认识的深化。也许,此点值得引起印顺思想的后继者关注。

  对传统的坐禅、念佛也不妨换一种角度审视,加以提升。正因如此,参禅开慧,念佛法门的净德等,都已纳入印顺晚年大海般的胸怀。修行有多门,归元无二路,这也是印顺强调的佛学特色所在的体现。现代自由人的“解脱道”理应更为宽广,包括承继传统的合理性。只有这样,由“人”出发,向菩萨、佛陀的境界前进的队伍才能更加浩浩荡荡。

  [1]释印顺:《游心法海六十年》,印顺文教基金会发行《印顺法师佛学着作集》光碟版。(下同不注)[2]释印顺:《游心法海六十年》。

  [3]江灿腾:《从“人生佛教”到“人间佛教”》,《台湾佛教与现代社会》,(台北)东大图书公司,1992年。

  [4]释印顺:《契理契机的人间佛教》。

  [5]释印顺:《佛在人间》。

  [6]释印顺:《契理契机的人间佛教》。

  [7]释印顺:《教制教典与教学》。

  [8]释印顺:《印度之佛教》。

  [9]释印顺:《游心法海六十年》。

  [10]释印顺:《游心法海六十年》。

  [11]释印顺:《平凡的一生》。

  [12]释印顺:《平凡的一生》。

  [13]释印顺:《人间佛教·绪言》。

  [14]《增一阿含》。

  [15]释印顺:《人间佛教·绪言》。

  [16]释惠能:《六祖坛经》。

  [17]释印顺:《人间佛教要略》。

  [18]释印顺:《成佛之道·自序》。

  [19]释印顺:《佛教的知识观》。

  [20]释太虚:《再议〈印度之佛教〉》。

  [21]释印顺:《佛在人间》。

  [22]释印顺:《契理契机的人间佛教》。

  [23]释印顺:《冰雪大地撒种的痴汉》,载江灿腾《中国近代佛教思想的诤辨与发展》附录,(台北)南天书局,1998年。

  [24]释印顺:《平凡的一生》。

  [25]释印顺:《游心法海六十年》。

  [26]周贵华:《释印顺“人间佛教”思想略述》,《真禅法师与当代佛教研讨会论文汇编》,上海玉佛寺2005年编印本。

  [27][德]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年。

  [28]释印顺:《平凡的一生》。

  [29]释印顺:《游心法海六十年》。

  [30]释印顺:《〈台湾当代净土思想的动向〉读后》。

  [31]温金柯:《海纳百川以成其大:谨以福慧圆满颂赞导师》,《弘誓》第75期(2005年7月)。

  [32]参见杨惠南《佛在人间:印顺导师之“人间佛教”的分析》,载佛光山文教基金会编《1990年佛光山国际佛教学术会议论文集》。

  [33]杨惠南:《佛在人间:印顺导师之“人间佛教”的分析》。

  [34]蓝吉富:《玄奘以来,一人而已》,《弘誓》第75期。

  [35]释星云:《值得尊崇的当代佛学泰斗:永怀印顺导师》,《普门学报》第30期(2005年11月)。

  [36]刘小枫:《卢曼着〈宗教教义与社会演化〉导言》,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年,参见[德]卢曼《社会分化:一个观念的历史》,Wiesbaden,1985.

  [37]如教会、神学和慈善事业各自的独立性加强,公民宗教与教会宗教的分化等(参见卢曼《作为基本价值的公民宗教》,《社会学启蒙》第3卷,Wiesbaden,1981)。

  [38]指在分化的社会中,个体的内在性更多地渗入信仰者的信仰对象的超验性之中。(刘小枫:《卢曼着〈宗教教义与社会演化〉导言》,参见卢曼《宗教的分化》,《社会结构与语义学》第3卷,Wiesbaden,19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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