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说,墨杀,你恨他吗,莫颜绫子?是他几次将她从你身边抢走。若不是他,她不会离开帝王朝的国境,你就不会初尝相思之苦;若不是他,她不会怀上别人的孩子,你也不会遭受嫉妒之痛;若不是他,她不会从这世间消失三年,你也不会经历三年的癫狂苦觅。所以你恨他吗,恨着那个被你视为蝼蚁的人类?所以今日在朝堂上听到他的消息时你才会突然对无辜的臣子动手,那行为怎么看都是泄愤吧?墨杀,你害怕吗,假如那人还活着?
罗言脸色煞白,在张鹞的搀扶下回筱央宫去了。轩辕寒独站在长廊上,望着远处的太和殿。早上发生的惨剧就像一场梦魇,即便到了现在好像还会有魔物张着巨口从那黑洞洞的殿门冲出来,吞噬人心。
数日后,轩辕夜决定御驾出行,亲临维西赈灾,并颁下诏书,令罗言和甘梨随行。保驾的队伍将脚程放的很慢,一路走走停停,半月后才下榻在近邻维西的行宫。彼时赈灾事宜已近尾声,难民在政府的救济下暂时温饱无忧,开始重建毁损的家园。轩辕夜经过实地考察后决定修建疏水的工事,已下令在全国境内征召苦役。
这日罗言在行宫里待的无聊,便带着张鹞微服出游,出来前路过轩辕夜的书房,听到那边十分嘈杂,便问了一下怎么回事。
张鹞回到:“是文臣们在为民请愿。自从那位下了征役的圣旨后已经十多天了,臣子们日日聚集在此,却连那位的面都没见着。”
修建疏水工事是件劳民伤财的事,一开始就遭到了随行大臣的强烈反对。张鹞作为平民家中的独子,以前就一直担心会被朝廷征招,所以是站在臣子们这边的。他问:“你为何不跟那位说说,就不能算了吗?加重徭役对他自己的名声也不好吧?”
罗言回到:“人家甘梨说了都没用,我去说又有甚麽用?”
就在圣旨出来的当天甘梨就去见过轩辕夜,多半是受了她爹和吴相的指使去请他收回圣旨的,结果也没见那位改变主意啊,她罗言去说又会有甚麽不同?
“哟,这是谁家的醋坛子打翻了?就为了跟甘贵妃较劲你就对征役之事不管不顾,置百姓于水深火热?相比起来还是人家好甘贵妃深明大义多了。”
较劲?当然不是因为那种理由。罗言和众人的观点不同,这次是支持轩辕夜的。修建疏水工事在短期内的确会损害百姓的利益,但从长远看来,既能解决维西涝灾频发的问题,又能解决北方的水源问题,是件利国利民的好事。由此看来,一直反对此事的大臣们才叫人难以理解,难道他们还有其它方面的考虑?
罗言看了张鹞一眼:“你倒挺喜欢她的。”
“屁,你才喜欢她嘞。”张鹞脸腾地就红了。
罗言不过是开个玩笑,见他反应这么大反倒愣了一下,不会是被她说中了吧?不过甘梨的长相和气质都十分出众,张鹞这个土包子被她迷住也不足为奇。
来到行宫的出口,轩辕夜正站在大门后等着她,甘梨也在旁边,看来他已经知道她要出去了。罗言径直走向门外,与轩辕夜擦肩而过之时说道:“不要跟来。”
轩辕夜只是冷冷地提醒:“不要走得太远。”
罗言是否听到了,没有人知道,因为她并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张鹞看着这样的两人,禁不住感叹,分明近在咫尺,却无法交流,他们只是被相互的执着捆绑在一起,以比路人还陌生的心做着比情人更亲密的事,这种生硬的关系到底为何能维持到现在?
帝王朝的债养政策源于第三帝王朝成立之初,那时社会动乱,人们基本都以借债度日。之后以债养民逐渐成为朝廷解决民生问题的重要手段,相关的体制也得到充分发展,到如今各种制度和机构都已十分完善。江春城定期举行的承债大会标志着债养政策的巅峰,而各地设立的放债司则体现了其机制的成熟。
据罗言所知,所有的放债司都分为两个部分,分别由朝廷和承债的商人派人管理,负责官债和私债的发放。维西的承债权现在在罗记手里,承债司里肯定有罗记的人。罗言和张鹞出来后便在路人的指引下来到维西的承债司。受灾情的影响,现在承债司正是最繁忙的时候。私债发放所需的审查程序和限制条件都比官债简单的多,所以发放私债的地方聚集的人比发放官债的地方多的多。罗言和张鹞根本挤不进去,正站在门口观望,一个须发半白的驼背老头突然从里面走了出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们。
张鹞顶顶罗言的肩,小声说道:“那人在看我们呢。”
罗言一看,原来是故人啊,忽地笑了,“童掌柜。”
“您……”老头浑身一震,忽然激动得热泪盈眶,连声音都颤抖起来,“您,真的是您?”
“是我,童掌柜,您还好吗?”
童掌柜只是不住地点头,然后拨开周围的人群,恭恭敬敬地将他们迎进后面的花厅,又将罗言请上主座,奉上茶。这期间他一直没说话,似乎是激动得话都说不出来了。张鹞一直在旁边看着,不知道这老头儿何以激动成这样,又为何对罗言如此恭敬,而一向谦逊的罗言坐在主座上也没有感到任何不适,大抵是对这种状况已十分地熟悉。
“童掌柜,您别忙了,快坐下吧。”
“哦,是是是,我坐下,坐下,这就坐下。”童掌柜像是突然回过神来,赶紧坐下。
罗言问:“您为何会在这里?”
这童掌柜以前一直在管理罗记的总部失口日,是个非常重要的角色,为何会出现在这偏远地区的放债司?
童掌柜有些局促,回到:“当家,其实我现在是这里的管理人。”
童掌柜沉沉地叹了口气,开始述说起原委,“这几年发生了很多事。自您……‘已故’的消息传来后花帘就霸占了罗记。原来许多忠于您的人都被他从罗记的中心赶了出来,有的辞退,有的被支去干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境遇都大不如前。许是因为我与您有些交情,花帘已经手下留情了。我现在好歹还是个负责人,不用事事亲力亲为,与其他人的遭遇比起来好多了。”
罗言看着眼前这个老人,不由有些伤感。在她的记忆中此人是个长着国字脸的中年人,非常精明、干练,谁曾想几年时间就能变成这样。
“抱歉啦,童掌柜。”
“啊,不敢不敢。”童掌柜急忙站了起来,“当家您别这么说,我可消受不起。”
“您坐下吧。”罗言又问,“那花帘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童掌柜道:“那几人变化太大了。花帘财迷心窍,为了钱甚麽都干;花文就是花帘的狗腿子,甚麽都听他的;花各则成天混迹于青楼酒肆,声色犬马,虚度年岁;只有华阳变化不大,但现在已经与他几个兄长闹翻,根本不掺和罗记的事。”
“花帘是个财迷,那个说话都比别人慢两个拍子的人?真是无法想象呢。”罗言轻笑。
“金钱就是有改变人心的魔力。那人以前的确是个温文公子,但他鸠占鹊巢也是事实。当家您别再对他抱有幻想了。”
“那我听到的是真的了,罗记高息放债的事?现在罗记外放的私债收几分利?”
“这……”童掌柜迟疑了一下,回到,“七分利。”
“借出十钱,一年就变成十七钱;十两,一年就变成十七两;这生钱的速度就跟生孩子一样嘞。人家官债两分利,萧家和慕容家也才四分利,比起来这罗记可真叫人寒心呐。”罗言不怒反笑,“你们还记得罗记有不放债的规矩吗?”
“当家息怒。”童掌柜吓了一跳,急忙起身作揖,解释道,“在花帘接手罗记之后很多规矩做了更改,放债
这条也被废除了,下面的人不过是按规矩行事而已,实在是有苦难言啊。”
罗言摇头,“罢了,事到如今我也不是来问罪的。罗记走错路自有另外两家来修正,你们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当家,您不回来吗?”
罗言摇头,“我已经不是当家,来这里不过是想亲自确认一下罗记的状况,既然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也是时候走了。童掌柜,您要一起走吗?若您想离开这里,我会为您安排好一切的。”
童掌柜摇头,“罗记是我看着建立起来的,就像我的孩子,请让我看着它到最后一刻吧。”
罗言点头,又与他说了会儿话便起身告辞。童掌柜一直将她送到门口。
“您留步吧。今日见面的事就别告诉那几兄弟了。”罗言站在台阶上,伸手招来辆马车。出来已经有两三个时辰,再不回去该有人着急了吧。
她正要上车,童掌柜忽又喊住她,略有些悲戚地问:“当家,您当真不要罗记了吗?”
罗言回头,忽地笑了:“怎会?我一直都在,无论罗记还是您,需要帮助的话就来找我。”
她言罢便上了车。马车拉着她和张鹞一路往回走,已经离开放债司很远,童掌柜还一直站在门口张望。
张鹞从车窗往后看,瞧见那样的童掌柜不由说道:“看起来有些可怜嘞。”
“哪里?”
“像被丢弃了似的。不还问你‘当真不要罗记了吗’这样的话吗?”
罗言道:“自己珍视的东西却被别人轻易舍弃了,总会有些不舒服吧?大概只是想确认罗记在我心里的分量罢了。”
“你,有时候真的很过分嘞。”
看起来与世无争的罗言,有时候说话做事都很偏激,说不定这才是她隐藏的真实性格呢。
马车摇摇晃晃地出了维西,驶上平坦的官道。想到还有些时辰才到行宫,罗言和张鹞就小睡了一会儿,也不知何时又忽然被颠醒。
“师傅,您慢点。”
张鹞将头伸到外面一看,却发现行车师傅已不见踪影,两匹马儿受了惊似地正拉着车子在一片废墟中狂奔。难怪,没将车子颠烂已经很不错了。张鹞赶紧出来,扯住缰绳,放慢速度,架着车子沿着路边缓缓前行。
这片废墟很大,到处都是残垣断壁和废弃的空舍;街道还在,却破坏得很严重,有些地方已经完全被碎石阻断。两人不得不从车上下来,徒步前行。看的出来,这里曾是个很大的城镇,人口密集,贸易畅通,不知道为何会变成这样。
“镇上的人好像都搬走了。”
罗言四处转转,发现空置的屋舍里还留着人们生活的痕迹,苔藓也长得不厚,说道:“应该是不久前才搬走的。”
“不会吧?那这地方怎么会变成这样,是天灾吗?”
“一般来说,是天灾的话都会重建,而不是集体搬走吧?”
“那就是人祸了,土匪吗?”张鹞脸色一变,看看四周,不会被他们碰上吧?
真是土匪的话罗言倒并不担心,但土匪能逼得全镇人集体逃亡吗?她道:“从行宫到维西,一路上都没有这种地方。我们恐怕已偏离路线,离行宫越来越远了。先分行头吧,弄清这是甚麽地方,再计划如何回去。”
在张鹞离开之后,罗言却站在原地没动,而不知何时她的周围忽然多出几道人影。那几人都用面巾掩盖了模样,有的蹲在断墙后窥伺,有的站在高处俯视,有的聚精会神,而有的则在旁若无人的饮酒。他们的穿着、年龄、神态俱不一样,不是一路人,但却有共同的目标,罗言。
那几人都是刺客。强烈的杀机充斥在阴冷的废墟中。有风在流动,翻刮着罗言的红裙,仿佛要将她一起卷走,越发显得她单薄的吓人。
站在对面房顶上的黄衣杀手,听声音是个少年,见此不由抱怨起来:“红色适合明艳动人的少女,你一个骨瘦如材的家伙穿甚麽红衣啊?还是白色适合你,今天的你尤其适合白色。”
死人就适合白色。
另有一黑衣人站在不远处的房檐下,一直在观察罗言,在黄衣杀手抱怨完后紧跟着问:“是察觉我们的形迹,才故意将那丫头支走的吗,你是甚麽人?”
罗言不答反问:“路人寨的?”
路人寨是三大杀手组织之一,但并不属于江湖势力,与同为杀手组织的黑衣门、花影楼和顾家当比起来它更像一个以盈利为目的商业组织,没有自己的地盘和强烈的领地意识,也没有专门训练的杀手。路人寨的杀手都是临时雇佣的,所以能力参差不齐,性格、外貌等也各不相同。这群人怎么看都是临时凑在一起的,多半是路人寨的了。
“喝,还真让你猜中了。”黄衣杀手拍手称赞。
黑衣人提醒道:“小子,这女人有些来头,小心点。”
黄衣杀手很不满:“‘小子’是谁?你也该记住我的名字了吧?”
“不过是出来挣杯酒钱,谁有空关心你的名字?况且你那是真名吗?”
“真他娘的没默契。我先上了,你们看着办吧。”黄衣杀手吐了口唾沫星子,忽然从房顶掠起,如老鹰扑食一般向下方的罗言俯冲过来。
不过是个瘦巴巴的女人,他一人足以。黄衣杀手信心满满,然而他并没有料中结局。在他靠近之后,那个“瘦巴巴的女人”一把抓住裤腰,直接将他从半空中揪了下来,摁在地上,问:“谁让你们来的?”
从黄衣杀手掠起的瞬间到他被摁在地上,全程只有两息。太快了,其他杀手别说帮忙了,甚至没搞清楚是甚麽状况。
“见鬼。”有人骂了一声,匆忙地发起了攻击。三支黑色的利箭同时从后方射来。箭尖撕裂空气,发出尖锐的哨声。
罗言闻声回头,长发在空中甩起夸张的弧度。那一瞬,三支利箭均被她一把抓住,反向掷回。箭飞墙后,突然响起一声惨叫。靠,这样也行?放箭之人绝不曾料到他会折陨在自己的箭下,而目睹这幕的杀手们顿生惧意,同时从四周攻将过来,看来是打算以多欺少,一举将她拿下。
罗言当下就亮出了左手刀,但见半空中人影交错,夹杂着几道白光,看得人眼花缭乱。然而数息之后一切已尘埃落定,几道人影落地,血染废墟。举目望去,唯有罗言一人兀自站在尸体中央。风仍未停止,吹卷着废墟中的灰尘,血腥气息也随之弥漫开来。罗言的红衣似乎比初见时更红了。
有人倒在远处的柴堆中瑟瑟发抖,“是你,我认得你。白帘,你没有死?”
真倒霉,为何会让他碰上啊,那个曾让人闻风丧胆的杀神?不是死了吗,为何又出现了?那人尖叫着跑了。
真没想到,还有人认得她,叫出了她的名字。罗言看了那人一眼,并没有追击,而是转头看向房檐下的黑衣人,他一直没出手,问:“你还上吗?”
黑衣人耸肩,“算了吧,我决定戒酒了。”
罗言道:“戒了好,喝酒伤身。”
“谢谢关心,那么我就告辞了。”黑衣人言罢就翻过房顶,消失了。
那之后罗言在地上坐了下来,再也没有动弹。她的背心插着一把短匕,匕首已经全部没入肉中,只有手柄露在外面。伤口没有渗血。
不知何时废墟中有人动了一下。之前黄衣杀手一直被罗言踩在地上,没能反击,因此辛免于难,一直趴在地上装死。此刻见罗言没动静,他就悄悄爬了起来,探探她的鼻息,然后吓了一跳的样子,慌慌张张地离开了。此时的罗言已毫无生命迹象。
同一时刻,在废墟中,有个姿容端丽的白衣男人正朝这边飞奔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