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公版经典 > 雨果夫人回忆录

雨果夫人回忆录

书名:雨果夫人回忆录 作者:(法)阿黛儿·富歇 本章字数:245171

更新时间:2014年09月29日 10:11


【 umd论坛-www.umdbbs.com 海量带简介的umd格式电子书下载 】雨果夫人回忆录第一章 旺代  雨果这个姓,最早见于册籍的,有皮埃尔—安托万·雨果。这之前,则因一六七0年克雷基元帅部下大掠南锡, 完卷散佚,不可复考了。皮埃尔—安托万生于一五三二年,任洛林大公爵府谘议,娶皮安固爵主的女儿为妻。今于他的后裔中,略举数人为例。十六世纪有安娜·玛丽,入勒米尔蒙修道院作修女;十七世纪有查理-路易,任爱蒂樊尔修道院院长,和柏多莱马伊特教区主教,著有《古遗圣物录》一卷, 为世人所推重;十八世纪有约瑟夫-托安,在孟德斯鸠元帅麾下任军职,死于德南战役;有米歇尔-皮埃尔,在意大利多斯冈邦服役,任中校;又有路易-安托万,据阿贝尔·雨果说,即是参加立宪会议的雨果,因抱温和主义,被革命政权所杀。  维克多·雨果的父亲名约瑟夫-莱奥波德-西吉斯贝尔。一七八八年,年十四岁,参军作士官生。他除姐妹外,共有兄弟七人,几乎在同一时期入伍;其中五人,于大战初起时在维升堡前线相继阵亡。 余下的两人,一名弗朗西斯-朱斯特,后来升到步兵少校;一名路易-约瑟夫,十年前逝世时,已升到少将军级。  法国革命爆发,军中将校害怕士兵们怀恨报复,都急忙逃走,因而迁升非常容易。在当初后生小子们跳跳小步舞,便换得了高级军职,除了娘儿们手中的绣鼓外,还没有见过其他什么鼓儿,也居然发号施令,指挥老于行伍、身经百战的士卒。在他们铁刺磷磷的马靴里,红嫩的后踵还可以想象得出,而他们已自称是上头人,用傲睨的态度,管辖着手下的士兵,一有过错,甚或根据不正确的报告,动不动便要打人,当时一种恶毒而屈辱的刑罚是用刀面拷打。法国革命爆发,各部队情绪十分激昂,这也是促成贵族逃亡的有力原因之一。  莱奥波德·雨果入伍之后三年,做了粮秣官,隶属于参谋处。他就在这时认识了克莱倍和德塞二人。他们对雨果保持着终生不渝的友谊。参谋长亚历山大· 濮亚耐将军喜欢雨果,任命他做秘书。有一天晚上,濮亚耐命令雨果根据他自己的手稿,写一份报告,向政府建议,不要毁坏兰斯城的圣油壶,把它售给俄国女皇,俄国女皇愿出两百万法郎买这件器皿。半夜将近,濮亚耐回到营房,象担着很大的心事。他见雨果还在起草,说:“雨果,他们要我做军政部部长,你说做还是不做?”换一个处在雨果的地位,听到这个消息,最先想到的必然是他自己的利益:荣升部长秘书。然而雨果所见的只是他长官的利益。这时正是一七九二年,一七九三年就在眼前,崇高的位置最易受到攻击。他劝濮亚耐不干。第二天,参谋长到总司令比龙公爵总部早餐,公爵还向新部长道贺。“部长么?”濮亚耐说,“我已经不是了。”比龙惊问怎么说,濮亚耐指指他的秘书,说:“雨果不主张我干。”  濮亚耐对雨果信任极深,甚至于叫他代笔写信给贝帝恩,问他在巴黎当时的动乱状况之下,送他儿子欧仁去英国读书是否妥当。不久濮亚耐被任为莱茵河军总司令,擢雨果作副官,但是雨果不愿意离开他的好朋友米斯卡,别了濮亚耐,跟随米斯卡入旺代,任上尉营副。  他的一营兵迅速穿过法国全境,由本特赛渡卢瓦尔河,参加了麦底皋勃利恩战役和维伊哀的两场恶战。在维伊哀的第二次战斗中旅部大队改变阵地,雨果奉命率一个支队,给它作掩护。他的兵,在敌人猛烈炮火的射击下,死战不退,几全部丧亡命,只剩下几个伤兵,我们的营副就是其中之一。他共受机枪弹伤十七处,一弹打在脚上,从脚趾到脚踵,全都炸裂了。  他不等创口平复,刚能走路,就回到部队。他有马匹代步,自己的腿就非必要了。但是孟戴居一役败,他的坐骑被打死了两匹,自己又不会跑路,只得等死,幸而有一个黑骑兵军官冒死将他提上了匹空马,才救了他的命。  雨果最容易赢得别人尽的忠心,因为他自己就是忠与仁的化身。只消一认得他,别人便对他依依不舍。他的仁厚是几乎近于女性的。在这次残酷的战斗中,双方狠杀,不留俘虏;你如果不杀别人,别人就要杀你,雨果在这里得到几次救人性命的机会。在进攻薛佛洛里哀的一役中,米斯卡身中七枪,不能再战,派雨果代行指挥。朱安党徒受了压逼,抛下妇孺老幼,四散逃走,雨果立刻把这些俘虏带到一边,因为在他本人的照顾下比别处都安全。有一个只生了五个月的婴孩,被乳母——生母决不会如此——抛弃,雨果把他抱了起来,并且在掳来的妇女中间替他寻了一个乳母。战事结束,雨果将这班人全数释放,并且送他们几日的口粮,众人都感恩不尽。  有一次,军队枪决两个旺代人,是叔侄两个,罪名是两人被捉住的时候手中都拿着火器。叔父已被被枪毙了,就要轮到侄儿,一个九岁或十岁的孩子。雨果挺身拦住枪口,把小孩夺了下来,抚养了他七年,最后还为他安排好将来,这小孩名叫让·伯兰。  他的仁慈成了他部下的模范。他的营副服格德在圣马丁桥拾到一个两岁的女孩,他后来升上尉,就认女孩作了养女。  凡有小队人马从渥堡邸到南德去,路过蒲革南村的时候,村里人必定出来袭击。有一营骑兵,经过这里,听到伏击的枪声,大怒,扑进村中,捉去二百九十二人,其中二十二个是妇女。被捉住就等于死。米斯卡看人数太多,向南德请示办法。南德派了审判委员会前来审询,其实就是处决。男的先审,雨果大胆要求法官:不是无条件的释放,而是送他们到法国内地矿坑里去做苦工,直到秩序恢复的时候为止。法官们不为所动。男的二百七十人已都判处死刑并且执行了。其次就要轮到女的,审判委员会这时奉到紧急命令,匆匆赶到南德,将案件交给米斯卡,另组军法委员会继续审判。雨果竭力活动,当了军法委员会主席。他所畏惧的是一个名叫弗勒里的老年少尉。这人沉毅寡言,以年龄论,应当第一个发言。雨果在征询他的意见之前,先向全体人员讲话,说,审判这些女犯,他们不必管什么先例,应当只凭自己的良心,这些女人并没有参加敌对行动,眼前着她们的父兄、丈夫、儿子被枪决,对她们来说,已经是一种极严酷的惩罚。说完这话,他方才让老少尉发言。老少尉用沉着的声音,粗硬的口吻,说,“我当了军人,是只打男人的,不想杀害妇女。我主张将二十二名女犯尽行释放,并且即刻送她们回家。”头一个这么说,其余都跟着这么说,结果全体通过。  雨果在军队里三十年,只受一次谴责。其经过如下:米斯卡的七个创口痊愈后,奉命进攻维城。米斯卡将这个任务交给上尉梅格第哀。梅格第哀遇到十倍于已的敌军,不支而退。上面给米斯卡的命令是十分严厉的,他责怪梅格第哀作战不力,并且限令即刻再进。梅格第哀很勇敢,但是料定要失败,请加派军力,米斯卡不许。天刚亮的时候,梅格第哀出发,到十一点钟,有一个乡下人从圣让德蒲野索跑来报告,说我军兵力单薄,将要全部被歼。当时米斯卡和其他高级长官都不在,雨果独自负责,率兵进援,当他到达前线的时候,梅格第哀和他的部下或伤亡或被俘,全队二百人,只剩了七十个。雨果把他们救了回营。注斯卡先既不肯加派兵力,这时又责备雨果不当擅自行动,被救出来的七十个人中间微有不平之声,雨果因之进了监牢。于是士兵们公然起哄。他们排了队,军乐前导。要实行抢监,米斯卡闻讯,赶到了现场,只见雨果正从一个窗口向士兵们讲话,力说他们应该服从纪律。米斯卡即刻叫开了监门,伸手给雨果,并且拥抱他,眼中含着眼泪。  雨果那时当了团部参谋长。他参加了基伯龙之役。他到了夏多勃里盎,这时米斯卡正任这方面的指挥官。雨果在那里可以说是亲眼见到一件骇人的惨事。有一个兵士,在莱茵河军中受了伤,回家休养,旁人告诫他,离开驿车的护路队而独自前进是极危险的,但是他一见家乡,情不自禁,独自奔在头里。一个农夫在田里做活,看见了,执枪藏在篱笆后面,瞄准射击,一枪正中面门,随将死人身上的东西,劫取一空。护路队听见枪声,连忙赶来,只见农夫取了伤兵的军囊,飞也似的跑了。这军囊里有一张路照,农夫夫妇俩都不只字,请他们的邻居看看纸上写些什么,这才知道死者就是他们自己的儿子。母亲一刀自杀,父亲自投官厅。  这些残杀行为,等渥煦将军来到,方才终止。渥煦很嘉奖米斯卡和他的参谋长,渥煦这时正筹备援助爱尔兰的独立,任米斯卡为旅长,雨果副之。但是米斯卡打听得援爱总司令已内定为安贝尔将军,他和安贝尔曾发生过冲突,因此辞职不干,雨果不愿离开他的朋友,也一起辞了。  但是不久,他们俩终于不得不分手。他们的队伍伤亡之后,又被抽调了一部分,编入援爱军。余下的调回巴黎,和其他十七个单位合并,编成一个“半旅”。先前米斯卡辞旅长不就,到了这里,论资历,连营长都够不上。经有力者的斡旋,方才派了渥斯登特一个差使,而这次的事,连参谋长也不能听他自己任用。他不得不留下雨果,在巴黎权当第二营营副。雨果夫人回忆录--第二章 姻缘第二章 姻缘  在旺代作战时期,雨果少校因事常到南特,在那里结识了不少朋友,其中最主要的一个是个船主人,名叫特雷皮休。  那是一个老实的生意人,从来没有出过他所住的城圈子,也不知道,在自己的政见之外,还有什么别的政见。他是保王党,天主教徒。在他的信仰中,上帝就是国王,国王就是上帝。革命的战士如何走进了路易十六的忠臣之家,我说不上来。但是有什么东西在引他去,而且引他常去的,我却很了然。  船主人是个鳏夫,只有三个女儿。其中的一个苏菲,只承受了父亲的一半成见。象一般幼年失恃的女子一样,苏菲比别的女子早成,养成了有主意、有决断的性格。只有在政治上,她才和父亲表同样的热情。她唯一效忠的对象是皇权。只这一点已经够拒绝雨果少校而有余了,但是他不是曾经屡次显出过他那仁厚的性格么?不是曾经救过许多妇女和小孩么?加之,他正年青,长得身材高大,气宇轩昂,四体匀称,精神旺健,眉宇之间自然而然带着一种更高的美——仁蔼的表情,这便是人们所以一再招引他来的原故。苏菲呢,长得身材娇小,手和脚象孩子一般大,脸上略有几点小麻点,但是在面部极娇嫩的肌肤里,和颖慧的双目下,使人觉不出来,这便是少校所以去了还要去的原故。  颖慧和仁蔼是生来互相了解的,了解的程度一深,就产生了婚约。然而渥煦将军的军事结束得真快,不让婚约有实践的工夫,而少校已不得不开赴巴黎了;但是山誓海盟已经立下,两方各尽全力,促成幸福结合的早日实现。  巴黎没有叫他忘却南特,半个军旅的成员被整编和训练之后,雨果被派为第一军法会议检察员。这军法会议的书记员和雨果同年,两人都是青年,又同住在一所房子里。那时各种军事机关都设在市政厅,莱奥波德·雨果和书记员皮埃尔·富歇很快成了朋友。等到雨果发现富歇也是南特人,并且认识特雷皮休一家的时候,朋友更成了好朋友,而且友谊之上又添了一种同情:富歇这时也有了爱人,并且就快要结婚。  两个朋友的唯一矛盾是政治。检察员是共和党,而书记员是保王党。富歇自小没有父母,是叔父扶养成人的,叔父是勒芒的修士。富歇小时在南特教会读书,教会教育当然不会拿拥护法国革命的狂势培养他,而且他叔父的朋友修道院长布里昂被人活活打死,是他亲眼见到的事实。这位布里昂生平只爱两件事:写讲道的稿子和钓鱼。写了稿子,没有人听,别人打趣他,说他讲道是给鱼听的,他钓的是听道徒众。革命给了他一个好机会;他放下钓竿,跑进农村,逢人便讲道,讲起来,爬上树,叫立在远处的人都听得见;但是太远的人也听见了,一队士兵从天而降,一枪结果了他的性命。  “那时我在场,”书记员对检察员说,一面叙述那一枪的故事,认为这一枪太不该,是共和国的过失。  “我也在场呀!”检察员说,“那队长就是我。”  但是下令开枪的可不是他,而是带领前哨的一个中尉。雨果还责怪他不该杀人,认为只消把这群人包围起来,是不用流血的。他还抢下讲道教士的尸首,埋了,不给手下的军士侮辱。  再则,书记员的保王热其实也有限。攻取南特堡邸之役,他还是个学生,课余无事,又为探古的好奇心所驱使,竟也参加了战斗。一七八九年七月的某夜,他听见满城警钟乱鸣,慌忙穿上了衣服,跑出来,看见一个贵族对群众演说,攻击贵族,说要占领南特堡邸。群众蜂拥而去,富歇也跟在后面。堡邸里面只有一排兵和几个伤员,没有抵抗。仗既没打成,大家就来吃早餐,于是面包、火腿、酒坛都被搜出来,大家愉快地坐下吃;但是学生不久就离开了餐桌,去满足他的好古欲,将不列颠公爵的府第巡礼了一番。  书读完,他到巴黎谋生计,曾见过路易十六和他的一家人。那是一七九二年,法王在杜伊勒利宫里已不是在他自己家里,宫是属于人民的。谁要看他,只消星期日中午到钟楼下等,法王必同他的家属打这里经过,去望弥撒,富歇就是这般看见了法王的,他也不曾有什么热烈的表示,有下面的札记为证。  “我一见法王,大为吃惊。他那一摇一摆的步态,红里带黑的肥脸,灰色驼毛呢的难看的衣服,和盖过膝头的白色丝袜,袜统上束着红的吊袜带,叫我看不顺眼。王后年纪还不满四十,头发已经全灰白了。她对卫从微笑,露出很难看的牙齿。她穿是的红白相间的条子绸袍。她的小姑,伊丽落白夫人,面庞很肥胖,也穿着绸袍子,是蓝白相间的条子。”  莱奥波德·雨果当了两年检察员,办了“烧脚”股匪一案。这种匪徒是民事法庭所不敢追究的,而军事法庭将他们肃清了。但是其中也有无辜被拘甚至被处死的,雨果为他们伸过冤。其中有一个老上尉,名方丹,几年前,被判了徒刑,也在此时得释。他又改革了一种司法上的旧弊。先前徒刑是从判决之日算起的,经他改为从犯人被拘之日算起,他说,审判以前的拘禁也是徒刑,法官如果从判决之日算起,岂非司法者比立法者更为严厉么?但是这种改革后来仍旧没有行得通。  他在巴黎检察别人的案子的时候,他自己的案子就在南特受着别人检察。一个军人不是抛下妻小,便顺带着他们东西南北乱跑,船老板不忍将爱女嫁给这样一个人,因此犹豫不决。况且少校的政治意见将他们在他们家里种下矛盾,恐怕要损害夫妇的感情,但是最好的辩士莫过于爱情,苏菲自告奋勇,作了辩士,结果婚事就决定了。  新郎不能上南特,丈人和阿舅就送新娘到巴黎。但是二位新阿姨没有来,因为她们宗教心诚,都进了教会,做了修女了。  新夫妇就在市政厅举行了民事仪式,宗教仪式只得付阙。那时教堂一概关了门,教士都藏躲了,新夫妇懒得找,新娘也不在乎神父的祝福,新郎更不当回事儿。  不久书记员也步少校的后尘,而市政厅宇下就覆盖着两个小家庭了。书记员没有亲人,请少校替他证婚,礼成入席,少校赋情活泼,又加之以新婚,精神愉快,满酌一杯,举向他的朋友道:  “祝你明年生个女儿,我准生个儿子,咱俩做亲家,我预祝他们幸福无量。”  奇怪的是,这个预祝后来竟成为事实。雨果夫人回忆录--第三章 莱茵河战役第三章 莱茵河战役  不消久盼,孩子们一个个出世了。结婚不到一年,雨果太太怀里已抱了一个男孩。大家叫他阿贝尔还不知道回答,而他已有一个弟弟快要出世了,这时他年青的父亲遇见了拉渥列。一七九三年,雨果初认识拉渥列的时候,拉渥列还是个小兵,雨果却已是少校营副,曾经帮助过他。后来拉渥列升到少将副官,见雨果依然是少校营副,很是诧异,为报旧日的情份,他邀请雨果到巴尔去寻他,这时他自己就要上巴尔去当莫罗的参谋长。  雨果向本部副官长请假,副官长很惋惜地答应了;他又征求年青的爱妻和初生的婴儿的同意,妻流着泪说了个“是”,婴儿没有说“不行”。雨果作别登程。到巴尔,正值拉渥列出巡去了,全司令部雨果不认识一人,暂且就在总司令住宅前面散步等候位渥列回来,这时路上有一个人,穿着便礼服,口里衔着烟斗,问他刚才听见枪响没有。  “没有,先生。”  听见先生二字,那人看了他一眼,见他穿着少校军服,问在哪个部队当差。二人就此攀谈起来,雨果将征旺代和剿朱安党等战役述说了一遍;那人听了,颇有所动,随后衔着烟斗,进房子去了。  过了一会,一个副官出来叫雨果,说总司令就要吃饭,在等着他,雨果说,他弄错了人,自己并不认识总司令。  “怎么!你不认识总司令,你刚才同他谈了差不多一个钟头,他还非常喜欢你呢。”  衔着烟斗的人就是莫罗。  拉渥列把雨果安置在参谋处,当然毫不费事。莫罗又特派他作随身参谋。雨果就用这种资格,参加了渡莱茵河、恩琴、麻斯吉顺、比贝拉赫、梅明根等几个战役。白天打完仗,晚上写信给妻,叙述当天军队白天的调动,损失的多寡,十分详尽,关于他自身则一字不提。这些信,我手里还保存着几封。雨果真谦逊到极顶。例如在麻斯吉顺,莫罗让他带领一营人,雨果辞谢不受,说等他立了功再说。但是渡多瑙河之役,雨果奋勇作战,一座桥折了,环洞上刚只架上一根木头,他不顾敌人机枪的扫射,首先冲了过去,司令官见了,不征求他的同意,当场宣布他做营长。  拉都陀维皋在死前两个小时,雨果同他谈过几句话。牛堡之战,莫罗派雨果传令勒克莱师进援蒙里夏师。勒克莱分派的部队中,有拉都陀维皋所属的陆军第四十六团。拉都陀维皋向前奔跑,碰见雨果,他本认识雨果,以为他是不列颠人。他催动坐骑向雨果这面边,问道:  “喂,怎么样?老乡,事情成不成?”  “快成了,”雨果说,“再帮一把,就得。”  拉都陀维皋便去帮他一把。第二天,雨果见他躺在行军榻上,身上盖着树叶,几个兵士扛着,军乐前导,送他入土长眠去了。  过了多瑙河,莫罗把司令部设在慕尼黑,奥军派人到慕尼黑请求停战。法方派拉渥列,奥方派第忒里西登伯爵,在巴次道夫村举行几次和谈。科洛雷陀上校跟随第忒里西登,雨果跟随拉渥列到会。法方要求被全部接受,两方停止敌对行动,随即着手准备吕内维尔会议。雨果做城防司令,归克拉克和培拉斯纳指挥。双方全权代表来到,雨果就在这时认识了约瑟夫·波拿巴。奥国外交拖延不决,拿破仑等得不耐烦,战事重起,其间莫罗去过巴黎,重返军本部时,路过吕内尔,要带雨果走,约瑟夫·波拿巴请莫罗把他留下,说,雨果的前程全在他身上。莫罗为雨果前途计,允许了。但是此后二人虽天各一方,友谊仍极密切,莫罗一切重要机密事,没有不告诉雨果的。贺恒林登大胜,雨果比约瑟夫·波拿巴先得到消息十二小时。  贺恒林登一战之一,奥国明了拖延纠缠,无济无事,接受了法国一切条件,和议告成,法军回国。约瑟夫·波拿巴不失信于莫罗,呈请军政部擢升雨果为旅长,呈文原件如下:  “公……部长,  公……雨果长于韬略,是士官中的杰出人才,请晋升他为旅长,调往纪龙德军前听用。  莫罗将军深识雨果的智勇和他的活动能力,过吕内维尔时曾经要带他走,经我坚决留下,我自以为很得计,此后我得力于雨果之外,甚为不少。  公……部长,为此,你不难明白我关心雨果的前程,理所当然。今请授雨果以旅长级,有如我个人的要求一样。  约·波拿马”  约瑟夫虽是首席执政的胞兄,而所求竟亦不遂,首席执政和莫罗之间已经开始暗斗,雨果营长依然是这么一个雨果营长。雨果夫人回忆录--第四章 添丁第四章 添丁  雨果的朋友们,不征求他本人同意,为他在第二十“半旅”里谋得了一个营长缺。该旅驻在贝藏松。雨果到贝藏松,并且招来他的妻和两个儿子阿贝尔和欧仁。阿贝尔大眼蓝瞳,肤色较好,象女儿一样,欧仁阔肩巨掌,身体结实,看见的人无不喜欢。人们见了有些孩子,会说:“不用愁,将来他都送我们的终”,他就是这一类的孩子。  全家住在圣宫当广场,现在所谓masion Braretto的一所房子里。在这里不久,雨果夫妇有了第三个孩子。  已有两个儿子的雨果,很盼望一个女儿。且不管是男是女,先替他找个义父。义母是现成的。在贝藏松的莫罗部队里,有一位副官夫人,年青的德勒莱太太。她的丈夫的同僚请她当儿子的义母,正是她所欢迎的,所缺者是义父。大家想到拉渥列将军,拉渥列这时在巴黎。后来巴黎军政部关于拉渥列一案的文件中,有下面的两封信。  “公民将军,  雨果受到您这般重的恩义,小儿辈又蒙您这般的关爱,二小儿生时,没有请请您为他命名,甚是遗憾。我今又将第三次生育,如您肯当这小孩的义父,是何等惬意的事。在这件事上我所求于您者,不过是您对我们固有的友谊上又进一步罢了。  我分娩当在风月中旬。您如果能到这里来一叙,自然最好没有。但我不敢当此严寒,烦您大驾长途跋涉。我所求于您的事,女方已有德勒莱夫人担任,德勒莱夫人得知和您同领一个孩儿,必将引以为荣。万一您不能亲临,德勒公民——你我双方的朋友——当肯做您的代表,给小儿命名的。名字已定为维克多或维克多琳,这是一个已由您屡次获取而且加以宣扬过的名字,如蒙允许,更中证明你对我们的感情。敬请公民将军接受我们真诚的友谊。  雨果的女人。”  约莫六星期后拉渥列接到第二封信:  “接到您特赐的手书,蒙您允许我夫妇的请求,来信的措辞,叫我们读了感动之极,如此友谊的表示,我们夫妇真感激不尽。  德勒莱旅长于本月六日便已接到您的来信:您给我们的信,则于七日才到。当天,我的女人生了一个男孩,她在怀孕期中甚不适,幸而临盆经过,竟意外地顺利。我本当早些写信给您,因为想告诉一点关于产妇及婴儿的情况,所以迟至今天,今天是产后的第八天,母子都十分安好。  小儿名维克多-玛丽。玛丽是德勒莱夫人的名字。你和我们的意思都已实现了。我女人对于你那令人感激的说词表示谢意。看了你随时随地对我们的盛谊,她——我也如此——敢相信小儿辈将来也必能承蒙您的关注。我的感激,将因今次而更进一步,我们的友谊,也将因今次而更见密切。我应努力不负你的盛情,并且使它永远不渝。我和一家大小,以最敬爱的心情拥抱您。  雨果,十年风月十四日于冂藏松”  人们盼望的是维克多琳,而来的是维克多。看他的模样,象有明白不受人欢迎而不预备久留的意思:他远不及他两个哥哥结实,身体孱弱到极点,接生的人认为这孩子是养不活的。  我曾屡次听过他母亲说他诞生时的情形。据说,孩子生下来,不及一把餐刀长,侍候的人把他包扎好,放在一张安东椅里,象这样的小东西,椅子里足可容得下六七个,家里的人让他的两个哥哥进来看时,那时胖欧仁只有十八个月,还不大会讲话,见了这个不成人样的孩子,叫起来:“喔,这个小囝囝!”  孩子虽命若游丝,人们一样把他送到市政府。因此贝藏松人口册上有一项记录:婴孩一名,生于共和国十年风月七日(即一八0二年二月二十六日),名叫维克多-玛丽·雨果。  要死的孩子,竟没有死。维克多自己曾这样写过:“纯洁的乳汁,勤劳的抚养,祈望和慈爱,使他二次做了母亲的孩子。”等到他明了人们非特不因他非维克多琳而加以嫌弃,并且还坚决地挽留他时,他就决定在人世活下去:不但这样,离开接生人预言的六个星期之后,他还从贝藏松勇敢地长途跋涉到马赛。  在马赛,他父亲添了烦恼。先是军下部给了他所属的旅长一个指示,部下有不称职的,概予遣散;但旅长只遣走了出钱的人,事情颇有泄露,引人议论。身为营长的雨果,认为有将这类诽语报告旅长的义务;不料旁人不客气,一径告诉了司令官。旅长不知道告发的是谁,因为雨果同他谈过,便疑心是他,二人因此生了嫌隙。雨果是下属,受了种种冤气,心想不如回避,打发他女人到巴黎,求约瑟夫·波拿巴设法把他调走。  雨果夫人到巴黎,住在当年市政厅的老朋友家中。老朋友们可并不住在市政厅,军事机关早已搬到别处。皮埃尔· 富歇仍旧当他的书记员,也跟着迁到仙尔西米地路图卢兹馆。富歇太太尽情招待她的朋友。  孩子们年纪小,不能远行,留在父亲身边。为了怕孩子们思念远离的母亲,雨果尽给他们吃糖果。尤其是维克多,这时还只二十二个月,对于他,母亲就是性命。父亲写信给母亲说:  “你的阿贝尔,你的欧仁,你的维克多天天叫你的名字。我从来没给过他们这么糖果,因为他们,同我一样,从来没有如今日一般受到失依的痛苦。最小的一个时时叫着妈,可怜妈听不见……  ……你的正维克多进来了,他拥抱我,我替你拥抱他,还叫他在这里(此处有一空白)吻了一下,使你至少也能接受到他的一点东西。我刚给他几粒糖果,我的屉子里总储藏着相当数量的糖果。他出去了,嘴里吮着糖果,神情很愁苦。”  母亲迟迟不返,虽有首席执政令兄的积极帮忙,也一无所获。莫罗的旧部,想得恩宠,虽约瑟夫·波拿巴也无能为力。非但所求不遂,反招致了远贬。他的一营,经过改编,凡精壮的,都挑出去征圣陀孟哥,剩下些服装不整的老弱,交给雨果,带到科西嘉,复转厄尔巴岛。雨果鉴于营求的结果非但无益反而有害,写信招回夫人。  一家团聚, 至十三年冬,时常来往于两岛之间,在巴尔陀-弗拉左住一阵,又在巴斯蒂亚住一阵。这种迁徙生活,于孩子们很不相宜,而以小维克多为尤甚。维克多体力仍很弱,因此时常形容愁苦,在象他这样年龄的儿童中是少见的。人们常见他坐在一个角落里,默默无声,无缘无故地流着眼泪,雨果又奉命率队渡海赴热那亚,迅速渡阿迪杰河,加入征意军团。他觉得这种生活不合于这样一个孩子,决定送妻孥们去巴黎暂住。  到巴黎,雨果夫人定居在列锡路二十四号。  维克多·雨果最早的的记忆即从这时开始。他记得住的家里有一个园子,园子里有一口井,井旁是一只水槽,水槽上有一棵树。又记得母亲送他到白峰路上学;又记得,他年纪小,所以人们特别照顾他;又记得,早上人们领他到校长的女儿罗斯小姐房间里,时常碰见罗斯小姐还未起身;罗斯小姐抱他坐在床上,靠着她身边,她起身的时候,雨果看着她穿袜子。  又记得,有一次在课堂里,派他做的功课是坐在窗前看工人建筑佛煦主教的府邸。一天,人们用一个绞盘拉起一块大石头,石头上坐着一个工人,绳一断,工人被石头压死。  还有一件事给他的印象很深。有一天下了一场大雨,克列锡路和圣拉撒尔路成了两条河。这天家里人到晚上九点钟才来接他回去。  又记得,有一次校长生日,演剧庆祝,一张幕布把课堂隔成两半。演的是《热纳维埃芙·德·勃拉蓬》。罗斯小姐饰热纳维埃芙,全校最小的学生维克多饰剧中的小孩。人们给他穿上襦衫,披上羊皮,羊皮上端上有一只铁钩子。戏里的情节,他全不懂,所以觉得非常长。他无聊之至,拿钩子扎罗斯小姐的大腿,因此当戏演到最动人的当儿,观众忽听到热纳维埃芙对她的儿子说:“你还不住手,丑小鬼!”雨果夫人回忆录--第五章 弗拉·第亚服罗第五章 弗拉·第亚服罗  格尔第埃罗大战,法军不支,已经退过阿迪杰河的命令,雨果坚守格尔第埃罗村,敌军猛攻三小时不能克。雨果守御得好,马斯南见了赞道,“好,我的朋友,你准升上校,并且有一个勋章!”结果法军保有了阿迪杰岸阵地,司令官的捷报中三次表扬雨果营长,然而这和约瑟夫·波拿巴的提拔一样不发生效力。  其实雨果自己的行动也不给他的朋友们协助。莫罗谋变案的破获,各界各团体都上书首席执政称贺,书中对于首席执政的敌人,多少不免有点攻讦之辞。有人曾将这类文字,征求雨果签名,雨果辞以不能忘掉昔日的恩谊;人们再三警告他,这种举动会阻碍他的前程,雨果不听。首席执政知道了这话,做了皇帝还耿耿不能忘怀。  这种侠义表示的于已不利终于得到了显明的证实。他的一团人参加了征那波利军。事成之后,新那波利王的卫队就应该从这些军队之中拣选组成,而新王不是旁人,正是约瑟夫·波拿巴。雨果自信有两重资格可以入选,上书呈请而竟遭拒绝。总指挥官告诉他说,王也作不得主;这一次,雨果认清了事实,决意脱离军藉。  军政部长接到他的辞呈,态度方始转变。一方面,约瑟夫·波拿巴也颇有怨言:连挑选自己的卫队,也不容他作主,这叫做什么国王。然而雨果决不能再入约瑟夫的卫队,因为皇帝既已说过“不行”,假使现在又改口说“可以”,岂不显得至尊也会有错误的时候?不过,王又奉到命令,准他录用雨果在他的前方部队中服务;因此雨果收到那王军政部长马休欧杜马伯爵的信,请他即日转到波利军中来:“王对阁下,另眼相看,将不日有所表示,以见其信任与器重之深。”  那王信任器重的第一种表示,就是派他去打弗拉·第亚服罗。  那波利国被法军武力占领后,勇猛的山民成群结队起来反抗,一半是义军,一半是土匪,其中最大的首领叫米歇尔贝萨。这人生性狡黠,善于逃跑,使人无法捉拿,绰号叫做弗拉· 第亚服罗。他的事迹,流为传闻,产生了不少歌剧与小说,查理·诺缔埃的《让·斯波卡》即是其中之一。绿林大盗与祖国缰土的捍卫者,一面杀人越货,一面仗义救国,对于这类人物,历史多不敢谈,而留给小说家作运用想象的材料。在当时,弗拉· 第亚服罗就是代表这种义盗,凡受外敌侵略的国家,几乎没有一个没有这种义盗负着与侵略者争斗的使命。他在意大利所干的,就象后来恩贝西奈陀在西班牙、卡奈列斯在希腊、亚勃台尔喀台在非洲所干的一样。  在抵抗法国人之前,米歇尔贝萨只劫掠行人,纯粹是一个强有力强盗,官厅曾悬赏买他的头;然而等到斐迪南四世需要利用他的时候,就不难一变而任用他做上校,更进而封他为卡萨诺公爵了。  据此,弗拉· 第亚服罗据守山峡,出没于平原旷野,袭击营寨,掠夺运输,随又退入山中,潜藏起来,其目的原在恢复斐迪南的王位,而尤其是在驱除外来的侵略者。法军先将他围在亚平宁山中。杜埃斯姆将军截断了他圣比埃尔的归路,古莱将军守住了沙拉谷口,瓦朗坦将军拦住了基埃忒区的联络,等这三面包围之势已成,雨果营长领了八百五十人进去跟踪追剿。  这是一场坚苦而酷烈的战斗。弗拉· 第亚服罗后下有一千五百人。但困难并不在人数的悬殊,也不在击败他的不易,而是赶他不上。山中的地势,他比追者熟悉,他有他的过道路径。时常,追的人已经望见他,赶上了,抓住了,忽然,又什么都不见。再加天时作难,天天下阵雨,不是雨,就是大雾,叫人寸步难行,随时有迷路的危险。骑兵和大炮上不得陡峭的山坡和斗肠小径,一到这种地方,就只有把他们撤回。经了六天的来回追逐,人已精疲力竭,而还不曾交过一次火。  有一次,弗拉·第亚服罗被紧紧追逼,快要就擒了,但是探卒报告他又窜脱了。从哪里走掉的呢?第一个探子说早上五点钟看见他在皮拂诺右岸;第二个说,在同一时候,看见他在阿勃鲁兹山里;第三个说,见他向布伊前进;第四个说,他进了那波利国界。这才明白,为混淆追兵的耳目,他把部下分作几股,每股的领袖都自称是弗拉·第亚服罗。哪一个是真的?雨果不知道应该追哪一个,就决定个个都追,渐渐逼他们向同一个方向走,结果把他们会合在布亚诺谷里。到了这里,弗拉· 第亚服罗没有退路,非战不可。战斗极其酷烈,天下着雨,本来没有一天不下雨,但是这天雨特别大,枪里灌了水,火不能发,于是弃了枪,白刃相接,刺刀枪托一阵大杀,杀得弗拉·第亚服罗只剩了一百五十余人。  弗拉·第亚服罗领了残部,企图由塔马罗谷口窜入倍纳封境内。可是走这条路,必须从望希亚杜拉桥上过,桥上有国民自卫团把守着。但是国民自卫团以为决没有人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逃命,所以没有出动。一方面,追击的法军受了伤亡,余下的也疲惫不堪,一个个浑身是水,赤着脚步,不得不在布亚诺暂息几小时,换鞋子着。这数小时的休息和国民自卫团的疏忽又给了弗拉·第亚服罗逃脱的机会。  追击再度开始。那天,麻谷纳下了一场大雨,在本地人的记忆里从没有见过的大雨。法军的纵队受了几次雷击,打死了好几个兵。雨势之大,人在坡上走,水也没到半胫。雨之外,又加上地震,因此不得不暂时停下来,向居民借些干衣服换。等雨势稍停,又立刻前进。但是喀诺尔河暴涨了十五六尺,弗拉· 第亚服罗是在涨水前渡过去的,这使他抢前了二十四小时。  这二十四小时是可以赶回来的,假如追兵走卡夫丁峡谷,翻沸尔齐纳山,截出去。可是,这山头,除了山羊,还不曾有人上去过。爬山,在雨果看来,是容易的事,但是他的兵士们却不以为然,说是已经精疲力竭,不能再走了。官长虽下令,士兵却不动。这从无论哪一个角度看,都是非常严重的事情。第一,破坏了纪律;第二,放走了弗拉·第亚服罗。以他现在超前的距离,如果再有迟延,他就有时间,乘船去喀普莱, 这地方当时还在英国人手中。 大家知道沿海已有英国赫贞罗总督(圣赫勒拿总督)派船在巡梭。当总督知道自己的一番辛劳,目的在救一个逃匪的时候,他那严肃的脸上也不禁显出吃惊的颜色。对于这违抗命令的举动,雨果毫不假惜。在前,人们已经见过他平日如何宽大、慈和,几乎象女性一般温柔;然而一涉到军令,他就坚如铁石了。况且这时他正在盛年,血气方刚,也有他发怒的时候。他对着不不服从的士兵直逼过来,申言有不听命令的,立刻打死。士兵见了他,有的害怕了,有的自己惭愧起来。雨果说了几句话,全队人马便重新出动。这时他的人数有限,不能再分,于是他统率全队,当先辟路登山,山坡陡峭而且湿滑,要一步步攀着荆棘,才上得去,又遇浓雾,迷了方向。忽然雾气上升,象揭开一张幕布一样,那波利海湾的景色顿时呈在眼前,美感的力量常常很大,这一队疲乏的人见了这景色立刻精神百倍,下山时竟不觉兴高采烈了。雨果下令制止一切声响,因为他们已达到了亚忒拉,他希望捉弗拉· 第亚服罗一个冷不防;果然,一阵枪响报告弗拉·第亚服罗就在这里。  然而他又溜脱了,这次只领了三十人左右。这美丽的地方,到处是密林,利于他逃窜。但是在布伊大道上,他忽地顶头遇着了队骑兵巡逻过来。前有拦截,后有追兵,这次他真无路可走了。一会之后,骑兵队哨遇见二十多个国民自卫团团员,得意洋洋,牵着、踢着、打着一个人,这人两手反缚,神气沮丧地走着。问这是谁,齐声嚷着是弗拉· 第亚服罗被他们捉住,要解去那波利。骑兵队想把他夺过来,自己解,但是国民自卫团力争不让,说官厅有赏格,除非拿出六千杜比托,不能交人。骑兵们认为这话有理由,让开一条路。国民自卫团从骑兵队里穿过,一路骂着打着他们的俘虏。他们离开骑兵队的后卫,折向海一面的路上而去。忽然,骑兵队后卫的背上受到一阵枪击,回头看时,只见刚才的国民自卫团同他们的俘虏一齐飞跑,俘虏的手也放开了,原来是中了弗拉·第亚服罗的诡计。  骑兵不能进树林追赶,只得将弗拉· 第亚服罗所走的方向,指给随后赶到的步兵就算了事。雨果在革斯忒拉马尔附近赶上了弗拉· 第亚服罗,将他的徒众歼灭殆尽,弗拉· 第亚服罗本人也负了伤,所余的残部,不但于他无益,反而有危险了,因此将他们遣散。但在他四面包围之中,六千杜卡的赏格引动乡下人四出结队搜索他,在坎帕纳他又遇到一群国民自卫团,他没有被拿住,但又受了伤。  那时正当十月,夜里很冷。有一夜,下着雪,弗拉· 第亚服罗气嘶力竭,两个创口齐流着血。过了亚忒拉以后,他就没有吃过东西。他在山里遇着一间牧羊人的小屋,从板缝里向里张望,看见一个牧羊人在独自烤火,他进去求食,并且求宿。牧羊人指给他一些在火堆埯烤着的马铃薯,和屋角里一堆麦秆草。弗拉· 第亚服罗放下枪,吃了些马铃苗,在麦草堆上躺下,经历了最后几夜的辛苦,麦草堆也就是很舒服的床铺了;忽然,他被弄醒了,有两个人,手里带着军器,跑在他身上,搜索,又有两个人,用同样手段对付那牧羊人,那是四个希伦多强盗。当他们将两人身上的东西取出之后,又抢房子里的东西,夺了他们的枪;然后弃下老弱的牧羊人,带走了弗拉·第亚服罗。弗拉·第亚服罗脚上有伤口,跟不上,挨他们打,也不敢说自己是谁,怕他们受六千杜卡托的引诱。末了,他实在走不动,天又快要亮,四人将他打了个半死,弃在雪地里走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他立起来,一步一步向前挨,末了,看见远处有微微有火光,向那里爬去——不能算是走——,不久辨出是许多人家:那是巴罗臬希镇。当他进得城时,一个约剂师刚起来开铺门,这药剂师看见一个衣服破烂浑身血污的人,两手扶住一块石牌,以防身子跌倒,问他是干什么的,如何黑夜一个人在这样的雪里。那人答是从革拉勃娄来的,要上那波利去,还有同伴在后边,他要在这里等他们。药剂师听他不是革拉勃娄口音,注目地看了他一看,请他进铺子厨房来,慢慢地等;又叫他靠火坐着,自己去找一瓶酒来,弗拉· 第亚服罗喝着酒的当儿,药房的女仆领来几个国民自卫团团员——是她去叫来的,团员问他要证件看,他说证件都给人抢走了。国民自卫团将他拘捕,送到萨莱诺。  他还希望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结果又是一个雨果手下的兵把他认了出来。这个兵,原藉那波利,曾在斐迪南四世部下,见过几次这位上校喀萨诺公爵。事有凑巧, 在被拘者受询的当儿, 这人进了萨莱诺官长的房里,“啊,”他不觉惊呼,“弗拉·第亚服罗!”众人大惊,弗拉·第亚服罗还想抵赖,但是那个兵先前向他举枪致敬的次数太多了,不容他不信。  雨果军差既毕,率队回那波利复命,请求那王把弗拉·第亚服罗当作战时俘虏,并且用他喀萨诺公爵的身份,加以审判。但是这项要求,雨果未能请准于那王,或者说,那王未能请准于皇帝。新兴的皇朝正用心在剥夺有历史的皇朝的尊严,当皇朝拥护者头上,有加上盗匪字样的可能的时候,岂能轻易放过,结果米歇尔贝萨以杀人犯被处了死刑。  雨果曾到牢里探望过他一次。在布亚诺肉搏时,他曾逼近地看见过他,所以见面就认得了。弗拉· 第亚服罗身材短小;身上最令人注目的地方,是两只活泼而锐利的眼睛。他却不认得他的敌手,当人们说明了之后,他向雨果紧看了几眼,说,假如碰到另一个人,他决不至于被擒。雨果夫人回忆录--第六章 意大利第六章 意大利  紧张的战斗使人忘了极度的疲惫。到了那波利,雨果才发现自己已经三十一天未曾解衣睡眠,并且发现在布亚诺曾受了伤,随之寒热大作,躺在床上不能起身;然而擒获弗拉· 第亚服罗的功劳又不容他有生病的工夫。布伊省也有股匪骚扰,但是,这里爱国二字不过是幌子,实际只是抢劫而已。弗拉· 第亚服罗的擒灭者当然不难肃清这些败类,这次追击不过是跑一趟路而已。士兵一面走,一面赏玩风景,观察风土人情。  他们的长官在戈第看见圣亚喀达的穴道,十分称奇。一道双行的步级通到地下,左右两旁尽是衣冠齐整的死尸,到了地底就是一条隧道,两行死尸,夹道而立,其长无穷,当地的居民可以随时到这里看他们的祖先和亲友。  巴马立戈有一次地震,出了一件少有趣事。地震发生在夜里,意大利乡间,人们都脱了衣服睡觉,法国经过这里,看见许多妇女,一丝不挂从家里逃出来,这夜月色甚明,波兰籍的轻步兵和长枪队甚是知礼,脱了自己身上的大衣给她们披上。  法国军队为意大利女人维持风化,不止这一次。在巴西利卡塔,彭索修道院不许该院隶属的农民自己营造住房,把他们全都收容在院旁的房屋里,任凭他们多么拥挤,也不加改善。一所房屋,男女老幼,竟有住到七百余口的;一间房里容纳一二十家;整个家庭,父亲,母亲,和长大了的儿子、女儿,都睡在一张床上。雨果将这情形呈报国王,国王命令修士们尊重风化。  余匪肃清之后,法军回到那波利,国王不忘雨果的功劳,给了他一团兵和一省的地方。雨果自此做了科西嘉皇家军上校兼阿韦利诺省省长。  新省长到任后的第一件事是写信给妻,唤她到任所来。他和妻孥阔别已有二年,现在意大利已经平定,他可以略尽一点丈夫和慈父的责任了。  雨果夫人于一八0七年十月末梢登程,那时维克多·雨果还只有五岁。法国境内的旅行,在他的脑里没有留下丝毫印象,只记得动身时降着大雨,雨点敲着车窗,响声甚大而已。  登林尼斯高峰,维克多同母亲坐雪车,阿贝尔和欧仁骑驴,雪车窗上装着牛角膜片,维克多见了十分希罕。还有一件事他注意到的,是欧仁的倔强。山上有雪,人们给他穿上羊毛袜,他不要,人们给他穿一次,他脱一次,任凭你骂,你骗,都不依。  他还记得,苏士的屋顶都是灰色的;又记得,他们在亚平宁山里进了一次餐。山中的大气,使孩子们的肚子格外容易饿,前面的站头离得很远,自己又不曾携带食品。路上是不见得会有什么旅舍的,幸而遇见一个牧羊人,请他们进他的牧房小坐,他这里只有一只刚宰了的鹰。“吃鹰肉啊!”孩子们嚷道。牧羊人烤熟两只鹰腿,给孩子们狼吞虎咽吃了下去。  帕尔马附近河水暴涨,淹没了四乡,只露出一个城,远望去,象立在湖中一样。一般乡下人怕水污了鞋,都脱下鞋,挂在脖子上,赤脚而渡,维克多对欧仁说:  “看哪,真特别!他们宁可磨破了脚,不肯磨破了鞋。”  他们重新登车。孩子们闷在车厢里,没有消遣的东西,扯出垫在脚下的草,做成许多小十字架,贴在窗上,贴的时候,看见路旁树上挂着许多尸首,那是些悬尸示众的盗匪。三个孩子没有了解他们把耶稣的磔架遥对那路上的磔架贴起,是对死刑的抗议。  这一路上悬着的死尸大使年幼的维克多注意,而且害怕;但是他最怕的还是翻车。这害怕使他一路不安,车一颠簸,他相信自己已经跌在车子底下。人们告诉他,在意大利,车子是从来不翻的。但是,有一次,他已记不清在什么地方,一辆车要抢到前头去,在他们车上扎住,几乎就在孩子们的头上倒了。一位红衣主教,倒扣在车厢底下,伸出一只手,在车门里乱摇乱摆,阿贝尔和欧仁见了大笑,但是年小的维克多严厉地申叱了他们一顿。  亚得里亚海里银浪翻翻,维克多见了,高兴之至。等来到罗马,孩子们更快乐得非凡。圣安琪桥和那些石像是他们惊奇的起点。这天正好遇到城里举行大节庆,满街满巷都是人。大家都去吻圣彼得像的脚步拇指,他们兄弟三个也要去。石像穿着都皇服,头上戴着教皇冠,孩子们看了啧啧称羡。他们跪下,吻了圣彼得的脚指头,发现那只在脚拇指,经千万人嘴唇的摩擦,已经变成小脚指头了。  那波利立在碧色的海边,映着太阳,闪闪生光,在孩子们看来,宛如穿着白袍,袍边镶着蓝色的边缘。  雨果夫人在那波利休息了几天。旅行给她的是疲乏多而愉快少,不善于欣赏风景的她,一路上所感到的只有两件:宿处的无定,和臭虫的必至。孩子们没有见到城里多少东西,因为母亲不好浏览。她整天坐在房里,等太阳落了山,才领孩子们坐车去海边玩玩。  最后他们达到了阿韦利诺。他们那等急的父亲,十分高兴,全身穿挂,来迎接他们。  见面之后,少不得一番拥抱接吻,于是父亲领他们看公馆,那是一座白石府邸;但是年代已久,又经过地震,墙上满布裂缝。这里天气晴和,房子不用关严,游戏的地方很宽广,孩子们所需要的也就是这些。墙肚里蜥蜴们营造的巢穴,墙外有一道深濠,濠上胡桃树浓荫密布,这就具备了孩子们的幸福。从第一天起,兄弟们就在濠边过生活,或在坡上打滚,或是爬树。  地方合宜,生活也合宜。不用上学,成天自由自在。但是放荡不到几天,那波利王忽地变成了西班牙王。约瑟夫一到马德里,就写信给阿韦利诺省长,表示如果他愿意留在意大利,固然可以,但如果能来西班牙,当更感谢他的盛意。雨果之有今天,多出于约瑟夫的提拔,给瑟夫去西班牙之前,又升雨果作省长班首和王宫统领。雨果得信之后立即决定赴西班牙。但是,西班牙和意大利一样,不肯俯首贴耳、听命于一个外国人是意料中的事,在这方面将来必有一番斗争和冲突,领了妇孺前去,实在不妥。再则,孩子们的教育要紧,不宜长此奔驰,因此兄弟三个决定跟随母亲暂回巴黎,等到西班牙局势平定之后一再作计较。  孩子们扫兴地离开了阳光满地的自由之邦和壮丽的白石府邸,而准备进书房去。  比他们更惆怅地是他们的父亲。孤寂的省长,从此耳边再不听见樱口的喋屑,膝头上不再有人爬登,军服上的锦绣不再有人赏玩,两个肩章下面也不再有小手伸进去摸索。  他的心里充满对孩子们的恩爱和怀念。他写给住在勃艮第的母亲的信里说道:  “……阿贝尔是最可爱的孩子,他长得高高的,很懂礼貌,很老成,比一般和他同年龄的孩子们老成;他的进步很快,性格也是好,和他的两个弟弟一样。  欧仁是你替他接生的那一个。他的面色再好没有,他的性格象火药一样地活泼猛烈。读起书来似乎不及他的哥哥和弟弟那样生性相近,但是也没有一点坏处。  最小的一个维克多很喜欢读书。他也象他大哥一样的老成持重,他不大说话,但是说起话来一定很恰当,他的说话有好几次使我惊异,他的脸容非常柔和。  三个都是好孩子,很友爱,两个大的极爱他们的小弟弟。我看不见他们,很是难过,但是这里无法使他们受教育,不得不送他们到巴黎去居住。”雨果夫人回忆录--第七章 斐扬丁纳寓所第七章 斐扬丁纳寓所  雨果夫人既是为了孩子们的教育而回巴黎,所以家就住在学校区里。她到圣捷克杜渥柏教堂的一边找房子,看见一所有花园的住宅。前边说过,雨果夫人对于大自然的野景不感兴趣。她看不出山有什么意思,而独非常爱好花园,所以见了花园,就忽略了房子,马上在这里安顿了她的小家庭。岂知一住进来,就发觉里面容纳鸟儿们的树木有余,而容纳孩子们的房间不足。送了大儿子阿贝尔进中学寄宿,地方依然不够,还得另找住宅。  有一天,她回到家里,高兴非凡:找到一所了。  她形容新发现的房子如何如何好,少不得要领别人去看一看。第二天清早,欧仁和维克多跟母亲去看房子,相距不过几步。他们进了斐扬丁纳瓮巷,在门牌十二号前,推开栅门,穿过一个院落,进了一所房子的底层,这就是了。母亲正预备指给他们看,饭厅和客厅如何宽大轩敞,高悬的窗子能送进充足的阳光和满屋的鸟声;可是,孩子们早已不在房里。他们望见了一座花园。  那不是花园,简直是一座公园,一丛树林,一片平野。孩子们一到里面,顿时据为已有。跑呀,叫呀,你呼我,我唤你,你找不着我,我看不见你,忘记了东西南北,高兴到不可名状。两人只恨眼睛来不及看,腿来不及跑。随处是新的发现。“你猜我看见了什么?”“你还没有见呢!”“这里来!这里来!”园里有一条道,道旁有两行栗树,这可架秋千;有一条涸了的水槽,这可以用来打仗,作攻守的堡垒;有花,多到不可胜计;有静僻的所在,久已未曾芟除的所在,里面长着青草、木科、荆棘、小树,应有尽有,是一片儿童未曾到过的森林。园里水果极多,落在地上,无人去拾。这时葡萄正熟,房东特准孩子们任意采摘了吃,把他们都吃醉了。  房东名叫拉隆特。这所房从前是斐扬丁纳女修道院,法国革命时收归公有。拉隆特把它买了下来,一半自住,一半出租。  阿贝尔归家的那天,兄弟们又去逛了一次,两个弟弟指给他看那地上的乐园。这乐园,他,阿贝尔可只有一星期享受一天的福气。但是正经的大事还是搬家,头几天就忙着收拾铝制的兵、假炮、木棒、陀螺;装箱的装箱,入匣的入匣,各种图画都整理起来,夹在纸袋里,务求一物不遗,免得再回来寻取。于是离却老屋,来到新居,成了这乐土的主人。当晚在这里睡觉,明天还在这里醒来,真是其乐无穷!  头几天完全是小兄弟俩的世界。他们第一件事先接收了这新领土,把各个角落和荆棘丛细细地勘察过一番,把花园的地理整个记熟在肚里。但是他们到巴黎来,并不是专为学这一种地理的。不久,母亲就得为他们的上学问题打主意了。  他们还没有到进公学的年龄,维克多年纪更小。母亲先送他们入圣捷克路的学塾。教师是一夫一妇,学生是工人们的孩子,教的是读,写,和一点基本的算学。学生叫他们的老师拉里维埃爸爸和拉里维埃妈妈。这称呼很适合,因为他们用的是家庭教学法,老师学生好象一家人。先生正在上课,太太忽坦然自若地送了一杯牛奶咖啡进来,给她的丈夫,又同样坦然自若地从他手里接过他正在给学生默写的课文,代他读下去,让拉里维埃先生吃早餐。  这位拉里维埃是一个有相当学识的人,做塾师未免大才小用。他教雨果家两兄弟拉丁文和希腊文,正经起来,也还教得不差。他是奥拉托利会旧教士,给法国革命骇晕了,自认不结婚早当上了断头台。他觉得与其牺牲头不如牺牲手,而一时急不及待,没上远处去物色,就娶了手边抓着的第一个女人——他的女仆——为妻。  先生教维克多认字的时候,发现维克多已经认得字了。他只要看看那些字母,就认得了。写字学得快,拼字也一样。拉里维埃妈妈时常夸奖,说第一学期她教维克多默一章《新约》,全篇只有一个错字。  学校和花园并行而不悖。学习占了白天的一部分,一朝和一晚仍旧在园里逛。冬天来了,自然不及夏天有趣,但还有雪,弄成球,向对方的脸上扔。春天还来了金色的甲虫,那是他们又爱又敬的东西,同胭脂虫一样,不敢加以毁伤。但是园里最美的东西,却还是园里找不着的东西,是凭他们孩子的头脑想象出来的东西。孩子们的想象与成人的一般,创造着无穷无尽的幻梦和美境。那一条涸干的水槽里,本是一无所有的,而在他们看来,却是无所不有!  然而最不了得的还是那“哑东西”,《悲惨世界》的作者没有忘记了它,“这神奇的东西怪物,腹部长着鳞甲而并非蜥蜴,背上生着疹泡而又不是蟾蜍,它筑巢于圮废的灰窑肚中或干涸的水槽底里。那东西乌黑而多毛,遍体粘滑,爬起来,有时快,有时慢,有眼睛,没声音,模样的可怕,世人从来没见过。”放学回家,维克多就向欧仁提议,找哑东西去,赶快!书包一丢,不让母亲有抱吻他们的时间,已经飞奔入园,滚进石槽,分开荆蔓,发石探穴,“给我捉住了!”“在这里了!”穷搜了一个钟头,终于没有找着那明知不存在的怪物,而觉得很是懊丧。  星期日,阿贝尔回家,也加入他们的嬉戏。但是他们的人马,要等到富歇太太带着她的儿女们来时,才能说是全体到齐。  先前市政厅杯酒结婚约的旧话已上了实现的道路。当日的军事委员会书记员于生了两儿子(大的一个不幸夭折)之后,又生了一个女儿,她不怕没有丈夫,因为雨果少校早已有了三位公子。  夏天晚上,富歇太太时常到斐扬丁纳来看她的朋友,来时必带她的儿子维克多和女儿阿黛尔一同来。这时阿黛儿已经能走,能顽,能跟男孩们一起淘气了。  在第一次来看房屋的那天,维克多准确的眼光年看定的地点,架起了一个秋千架。大家都争着要上秋千,而且上了还要上,而上得次数最多的,莫过于维克多。他一上秋千板,就没有人能叫他再下来,他使用全身气力力争体面,一定要尽力荡到最高点,荡到和树颠一样高,使树叶颤颤,迎风颤动。有几次,大家也让小女伴试试。她让人把她抱上踏板,心里方觉得很体面,而浑身已经抖擞,殷殷地叮嘱别把她送得象上一次那么高。  秋千架有它的敌手,那是一只旧的缺一条腿的手推车。人们把阿黛儿小姐放在车里,蒙上眼睛,然后把她推走,要她说自己在什么地方。说差了,大家哄然大笑。但有时也说对了,于是察看察看抹在她额上的布,发现她作了弊,男孩们都愤慨,说那太没有意思了,还得重新来。于是掩眼的手帕扎得更紧些,直到女孩的额皮都发了紫,然后再把她送得远远的,厉声问道:“你现在在哪里?”回答错了,又是一阵哄笑。  几个男孩子跟小女孩玩腻了,就进一步另翻花样。把葡萄架子拔下来,向兔子窝前进,窝里有三级土台。抽着阄的爬上最高级,其余的站在下面,于是开始打擂台。不久雨果太太发觉葡萄竿子模仿镖枪,过于逼真,而且两军作战,拳头下来,象雨点一般,从此禁演这全武行,使人大扫兴。  雨果太太管教甚严。孩子们打完仗,衬衣有泥污,裤子成了片,她就要呵叱。孩子们冬天着上等的栗色呢,夏天着牢厚的帆布,也抵不住他们游戏的猛劲。有一天,孩子们中有一个回家,裤脚上破了一个大窟窿,雨果太太说,以后再有撕破裤子的,我做一条龙骑兵一样的裤子给他穿。  第二天,孩子们放学回家,碰见一队人骑着马,在日光下浑身辉煌灿烂。维克多以为非常美,问这些是什么人。  “是龙骑兵,”看孩子们的女仆说。  一点钟以后,雨果太太不听见维克多象平日一样奔跑呼叫,自己去找他,发现他蹲在一丛树木后面,正在撕自己的裤子,一本正经地在制造破裤裆。  “你在干什么?”她恼怒地问。  孩子坦然自若地看看她说:  “为了好有一条象龙骑兵那样的裤子穿呀。”雨果夫人回忆录--第八章 拉渥列被捕第八章 拉渥列被捕  一八0九年过了将近一半,他们这伙人里增加了一个朋友,不过他不是儿童。  有一天,欧仁和维克多被唤入客厅,由母亲介绍见一位客人,其人中等身材,脸带微麻,黑头发,黑胡须,面色温蔼柔和。据母亲说,是一位亲戚。  当天,这位亲戚就在他们家中吃饭。第二天,孩子们又看见他,第三天又看见并且以后天天都看见。  宾主很快就相熟了,不到二十四小时,他和孩子们已经成了老朋友。他虽是大人,实在是一个“好孩子”。孩子们的游戏他都懂得。他又有他的游戏,是别人所不容易办到的:两臂伸直,把维克多从地上举起——他对维克多感情特别好——或者将他抛在空中,又张臂把他接住,使母亲骇得要命,孩子乐得非凡。  他在园里散步,读坦锡忒的葆列勃。兄弟俩一回家,他立刻合上书本,跑来和他们玩耍。孩子们吃饭的时间到了。夏天,花园的石阶是他们的饭厅,石阶的平台是餐桌,石级是座椅。他们的大朋友为他们分肉和菜,侍候他们。虽然孩子们忙着要去玩,但是吃完了饭,时常还迟迟不肯走,因为他们的朋友讲好听的故事了。可是晚上却没有那么有趣。他叫孩子们拿出课业来给他看,好的说“好”,不好的就动手改。第二年,孩子们进拉丁文班。他叫维克多讲解坦锡忒,这时,维克多还不过八岁。  他不住在房子里,而住在花园里。一座祈祷堂的残址是他的寝室。园底里,一丛树背后,有一所半圮废的房屋,里面隔做两间,一间里还存在着旧日的礼拜坛,另外的一间就是先前的司祭室。这破房子早已当了储藏园艺杂具的场所,那间司祭室还比较完好,门窗还能关合。把里面的铲子、喷壶、铁耙统统拿出,清除一下,搬进一张床,一张桌子,一只盥洗架,两把椅子,那位亲戚居然在里边住得舒舒服服。  不久便有一件叫孩子们惊奇的事:每逢他们要出外散步,或到军事委员会找他们的朋友维克多· 富歇去,他们这位大朋友必定有什么要紧事,去不得。他没有出过花园一步,也从不到院子里来,而且,他和孩子们这样好相与,对旁人可不然,他一个人都不愿见。这时期雨果太太也不大与人往来,他们家里除了富歇一家也没有人来,即使偶尔有别人来记访,门铃一响,这位亲戚赶快溜出去,到他那司祭室里藏起来。孩子们见他这般怕见人而平日偏又跟他们要好,并且他们玩起来,他总很兴头地参加,不明白这是什么道理。有时他们问他为什么见人来他就走,他的回答是,憎厌外面的人;他所爱的只有书、花园和孩子。  这位亲戚就是拉渥列将军。  他来住斐扬丁纳的经过是这样的:雨果太太认识勃拉符纳将军。有一天,她和佛列良将军在勃拉符纳家吃饭,勃拉符纳和佛列良谈起他们的朋友拉渥列来,这时拉渥列的处境叫他们两人担忧。  拉渥列是参加莫罗阴谋的。在某种程序上,他还是阴谋的发动者,因为他是莫罗与拿破仑冲突的起因与中心。维克多的父亲曾亲见一件事是莫罗不满的起始。莱茵河国部下令所属各师一律限期推进到伊遂河,各师俱已奉命进讫,除了勒克莱的一师。勒克莱鉴于佛莱盛京敌人的阵地极为坚固,未敢深入,派副官将这情形报告莫罗,副官刚一开口,参谋长拉渥列立刻打断他的说话,叱责勒克莱不遵照命令,并且限他当晚必须占领佛莱盛京。莫罗认为此言甚当,副官回报勒克莱,勒克莱率兵进攻,并占领了佛莱盛京。但是,勒克莱受了参谋长的当众申叱,心有不甘,次日向莫罗请假,莫罗不许,介于俚勒克莱是首席执政的妹夫,由妻的帮助,请准了假,回到巴黎,作反拉渥列的活动。其结果,吕内维尔和议成后,莫罗在贺恒林登阵上发表拉渥列升任师长,到军事结束,首席执政不予批准,成为这次全体将校擢级案中唯一不照拟呈通过的一件。莫罗回到巴黎,到军政部力争,并亲见首席执政面求,都无效果,甚至有人告诉他,首席执政曾口头流露,拉渥列将永远不能升做师长,莫罗认为这是对他本人的侮辱,从此反对拿破仑。到两人暗斗爆发的一天,拉渥列恩怨分明,当然站在莫罗的一面。  斗争失败,莫罗离开法国。拉渥列受缺席审判,处死刑,几年来,他一直匿居在朋友家中,这里躲一阵,那里躲一阵;但是警宪的追索甚急,藏躲的地方常不久即走风。有一次,他生了病,正发热,被逼不过,躺在床上,用人舁着逃走。但时候一久,朋友处都已走遍,到了此刻,不知求庇于何人才是。勃拉符和佛列良两家地位太显,两人想不出哪里是他们朋友的安全地区。  “我家里,”雨果太太说。  她之收容拉渥列有两层理由:一,拉渥列是逃犯;二,是朋友。先前在莱茵军中,他待她的丈夫很优厚,而且又是一个孩子的义父。她想起那躲在一个死胡同里的自己的住宅和那隐藏在浓荫下的旧祈祷堂,就把它们提供给拉渥列使用,佛列良和勃拉符纳认为那是最妥当的藏身之所。第二天早上,雨果太太关照房东,吩咐下人,说当天有一位亲戚从乡下到这里来,这人脾气古怪,是一个野熊一般的人物;他到巴黎来,不想认识任何人。当天晚上司祭室里有就人住下了。  拉渥列住在斐扬丁纳十八个月,没有人知,没有人见,十分平安,只等那消蚀一切的时光来解救他,这个希望当在不远了,在为达到了军事重复与政治势力最高峰的法国皇帝行将娶奥国大公主为后,其忙可知,哪里还有清理先前首席执政时代宿怨的工夫。  果然,一天早晨,勃拉符纳十分得意地奔了进来,前一天他在警政部会餐,XX引他到一边,私语道:  “拉渥列现今在哪里,你是知道的。他藏起来,已经好久了,在头几个月,那是当然的,那时候他必须躲避法庭的追究,因为那时候政府还没有稳固,不容有人摇动它;现在可不同,帝国政府已十分强盛,执了法国和全欧的牛耳,各老旧帝国都争着要和它修好结交,我们还怕什么?陛下心中欢悦,不念旧恶,烦你告诉拉渥列,不用害怕,可以自由出来了。”  勃拉符纳答说,完全不知道拉渥列藏在哪里,根本不知道他是否藏了起来,相信他现在英国。  “不在英国。”XX说,“我知道他在巴黎,你也知道他在巴黎;不过,我不问你在巴黎什么地方。假使人想知道,一个小时里,我不打听不出来么?我对你提起他,完全是出于好意。他这样无谓的埋头困守,一定极感苦痛,请你把我的话转达给他,他爱怎么办,自有他自己的主意。”  勃拉符纳将这番话告诉了雨果太太,雨果太太头一句就说穿这是骗局,并且认为不能告诉拉渥列,所他受了长斯拘禁的烦闷,难免轻信。但是,勃拉符纳认为拉渥列并非小孩,岂有他自己的事而不与他商量之量,一定要见他。拉渥列听了勃拉符纳的话,果然认为是真,但是雨果太太劝他慎重,结果他允许暂时静候,等他的朋友再到警政部听听消息之后再说。  第二个星期,勃拉符纳再到警政部,等旁人走完,他正寻思如何把话头引到拉渥列身上去时,XX却自己提起来了。“你知道这一星期中我在等着谁么?等着拉渥列啊,我以为他一定立刻出来,并且必定第一个就是来看我。从我们那次谈话之后,我天天等着他。他真的不出来么?是你叫他不要出来的吧?你真是孩子,这样怕。你以为皇帝心上还记挂着拉渥列?你想想,拉渥列对皇帝就会怎么样?至于我,我倒记挂着拉渥列。我和他先前是同伴,曾经在一起作战过。你明白,这些事是永远忘不了的。我为他设身处地想,觉得他过得生活多么难受,而且有失体面,这不是武人的行径,这样的藏来躲去,象狐狸一般,过着洞里的生活。他有透透空气的必要了,这老弟兄!烦你告诉他,用不着害什么怕,并且告诉他,我在这里等着他。”  勃拉符纳将XX第二次的邀请转致拉渥列的时候,拉渥列默不作声。勃拉符纳问他作何计较,他才说:“当加考虑。”雨果太太以为不行,力说一个吃警饭的人所说的话哪能当真,拉渥列不答。  第二天早晨,到了进早餐的时候,去请拉渥列的仆人照每日的习惯到司祭室前敲门,无人答应。仆人以为他在园内,到园里寻了一遍,也不见,回来报告雨果太太。雨果太太起了疑心,亲自又去敲了一次门,依然无人答应;听一听,声息毫无;推开门进去,房子是空的。  她回到家里,刚进门,就听见一辆马车到自己大门铁栅前停住,她从窗口一望,只见拉渥拉从车中跳下来。  他奔了进来,满脸笑容,一把抓住雨果太太的手,说:  “恭喜我,我自由了,现在我可以来,可以去,可以生活,我重新做了人,我复活了。”  他对雨果太太说实话,听了勃拉符纳的消息,自己拿不住;他的囚居生活虽赖雨果太太一家骨肉相待,减轻了许多苦痛,但究意还是囚居生活,所以他终于去见了XX。门警问他的姓名,那当然,他没有说,门警不让他进去;但是,他再三说有重要公事,非见XX面谈不可。XX一见拉渥列,跳起来拥抱他,请他坐下。叙起他们当年从军的往事,深怪他不该躲得那么久,又再三说他已一点危险没有,从前的事都已完全忘掉,他随意到哪里去都可在。一共长谈了三刻钟。立起来送客的时候,又用劲握了握拉列的手,口里说:“一会儿见!”  于是,坐下用餐,拉渥列吃得十分香甜。正当他饭吃完,厨下的女仆进来,脸带张皇之色。她刚才看见几个形迹可疑的人进了院子,直向房子来了。正在这时候,就有人按起铃来。  拉渥列离座,自己过去开门。  “拉渥列将军在这里么?”其中一个问。  “就是我。”  “我逮捕你。”  甚至和雨果太太作别的工夫都不让他有,就把他带走,囚了起来。雨果夫人回忆录--第九章 匆匆一见中的拿破仑第九章 匆匆一见中的拿破仑  给瑟夫做西班牙王,西班牙人对他个人并无恶感,但他究竟是一个外国人,所以不为西班牙人所欢迎。他本人头脑清楚,态度和平。他也明知,要完全克服西班牙人的反抗是不可能的。他对于这样一个杌陧不安的王座早已抱着放弃之心,但是他这位令弟不准,因此西班牙成了一个史无前例的局面:一个国家强迫受统治于一位不愿统治他的国王。  拿破仑恼怒西班牙人迟迟不归附他的哥哥,声言将亲自来统治西班牙。“如果我的努力都归无用,如果你们不以善意报答我的善意,那我只有给我大哥以别一个王座,而取西班牙王冠戴在我自己的头上。”这恐吓居然发生了效力,在马德里一处立刻就有二万七千户人家在特备的顺民宣誓册上写了誓言。但是这种威逼出来的誓言不足凭信,一有机会,西班牙人依然要起来反抗。雨果上校到达布尔戈斯的一天,约瑟夫因法军贝伦大败的结果已失去了马德里,当晚即要退到布尔戈斯。  拿破仑亲自来援,分军两路入西班牙,来惩治这个犯了独立自主之罪的民族。约瑟夫设司令部于维多得亚,准备用城内的宫邸作皇帝的行辕;但拿破仑来信说喜欢住在城外。约瑟夫命人到城外找房子,没有找着。车驾到达那天的下午四点钟,约瑟夫派副官雨果上校带了他的信迎面来接。约瑟夫叫雨果先读过信,以备如果他遇拿破仑时天色已黑,可以将信的内容口述给拿破仑听。  雨果带了信和几句口头的解释出发。下午五点一刻光景遇见一个单身的军官,雨果问他车驾何在。那人即贝特朗,答称前面转弯处就可望见,不久雨果就碰到一簇人骑,并无军士卫随。于人丛中雨果看见一个和约瑟夫面貌相似的,知道是拿破仑。雨果从一七八八年以来即随军作战,还没有见过拿破仑。这时期,军队之多和交战之繁,一个人往往随征二十年还没有见过皇帝的面。  雨果呈上书信。这时正值冬季,下午五点半钟天已昏黑,看不见字,雨果请口述信的内容。  “信你已读过了么?”皇帝用粗暴的口气问。  雨果答西王已料到天黑,先命他读过了。  “你是他的亲信?你是干什么的?”  “前科西嘉保王军团长。”  “信里说什么?”  雨果述了信的内容,然后说,在维多利来预备下的行辕是正合于皇帝的喜爱的。  “我喜爱什么你怎么知道的?”  雨果说这是重述西班牙王说的话,又问有无回信。  “今晚我就要见西班牙。”  “陛下许我回去复命,并为他前驱么?”雨果受了这凛然难犯的粗暴口气,局促不安。  “走吧。”  雨果策马赶上了贝特朗,和他并辔而行,至萨立奈斯,然后独自前行,在离维多利亚两三里的地点,同遇着来迎的约瑟夫,雨果复过命一径向前走了。皇帝的神情模样他已经看得够了。  第二天,他想白天再看他一看。他走进大厅,加入新禁卫军的许多高级将校中间,但是皇帝接见他们时,询问他们的那种简捷严峻的样子使他深悔多此一举。雨果这时穿着科西嘉保王军军服,这一种外籍军装引起了皇帝的注目。皇帝没同他说话,但是这一看已经够使他感到有走出大厅的必要,并且觉得出来了舒服得多。雨果夫人回忆录--第十章 阿维拉第十章 阿维拉  一八0八年十二月二日, 拿破仑到马德里城外;三日开始攻城,四日占领雷狄罗,由此可以俯视城中。他立刻调集所有部迫击炮,准备轰城。约瑟夫怜悯城内居民的无辜,遣雨果上校为全城请命,皇帝不为所动,雨果奉王命往返四次,没有效果。炮火将发,马德里开门投降。  拿破仑将西班牙兵、瑞士兵、瓦隆兵合编成一团,称外籍保王军,又羼入在贝伦战败的法兵残部,意思是这些法国兵士因此一败已丧失了法国人的资格。这一团杂凑而不名誉的军队,团长们都不愿统带,雨果由于约瑟夫的坚嘱,接受了。约瑟夫为补偿起见,命他兼任了王宫总管。但外籍保王团刚一编成,拿破仑又因对奥作战,需要军队,觉得这些贝伦法国士兵已受够惩罚,又将他们抽调了去。余下的人不足额数,又多可疑分子。西班牙籍的士兵时有逃亡。有一次他们和八百个阿维拉义勇军交战,刚一开火,团长的弟弟路易· 雨果所带的第一营就几乎全部投敌,倒戈打自己的人。人们为制止逃亡计,试用恐怖手段,占领阿维拉之后,俘虏中发现有逃兵,特组军法委员会加以审判,并令该犯等原先所属的部队执行枪决,死尸就埋在营房里队伍天天经过的地点。  为补充西班牙逃兵和法兵抽调后所留的空额,雨果团长只得勉力招募些新兵。不久这一团外籍保王军就成了各国人都有的杂色军队,里边有匈牙利人、波希米亚人、波兰人、俄罗斯人、丹麦人、埃及人,甚至还有英国人。这些人的本国都在相互攻战中,他们也有爱国的表示,便是天天打架,打仗不能没有劫掠,所以他们互相偷盗。晚上内容充实的军囊,第二天早上必定变为空空。无论用什么罚法:坐监,拘留,都没有效。我前面说过,雨果团长也有发脾气的时候。这时他下了一道命令,凡经查明确曾偷盗同伴东西的人一概由楼窗上抛下去;偷风果然稍止;但是过了三个星期,一个瑞士籍头目行窃,被当场拿住。其时团长已不象先前恼怒,反觉得这事很不好办;怒气已消,而命令仍在。取消了吧,无异是鼓励偷盗。雨果叫两个气力大的军校抱起这人,倒悬在窗口外,听候命令。瑞士人被抓起来。当他看见自己身悬殊空中,离地有两层楼高时,吓得面无人色。雨果立在院子里,过了一分钟,喊道:“把他提回去。”他见左右的人都在微笑,有一个上尉并说:“那末,命令呢?”“那有什么?”雨果坦然说,“我说过偷儿当从窗口被抛下去,但是我没有说我不可在下面接着他啊。”  这一团所使的枪械,跟这一团士兵的价值也不相上下。那纯是军械库底里发出来的落脚货,或者战场上拾来而略加修理的枪枝,此外别无器械;士兵的衣着也不全。时当冬令,又在崇山峻岭里边,其苦不堪。叛军方面反倒比较穿着得好。有事为证:一批新军装,是给居拉义勇军的,被雨果截获了。用这些截获品和政府的零星接济,雨果勉强为他的部队补充了一些服装。  用这样不满一团人的兵力,雨果团长必须绥靖并保卫阿维拉一省的地面。他就是这省的省长。全境从埃斯居礼亚到阿维拉的阪谷,横亘八九十里,都交他负责。这样一条长线,极易受到攻击。这时游击战开始活跃,零星部队时常受到袭击;通讯也常被截断。恩贝西奈陀忽然在本省地面出现,后面拖着一班从巴利阿多里德路上绑来的肉票、军官和商人。雨果派队追击,夺下了一部分肉票。有一队兵是调来归雨果指挥的,走过赖斯波莎达斯境内的圣陀孟哥谷口,口内突然冲出一股叛军,人数比他们多,新募的兵一齐弃枪而逃,大小军官尽被杀死,雨果的妻弟马尔少尉亦是被杀的一个。  团长的弟弟路易· 雨果,带了一小分队,驻在孟格缪涅斯。夜里忽被包围,敌军有步兵一千五百人,骑兵一百人,路易守到天亮,率队冲出,击退敌军,杀了他们的首领,仍回原防驻守。  另一方面,居民们又在炉惑军队,用钱收买。在队维拉的阪谷,两个骑铳队头目告发他们的房东主人收买他们。那人先前曾在萨拉孟克修道院当过修士,身体极胖,特别挑了一只健驴,才能把他载走。他招认了,判处死刑事。将受吊的一刻,他自称死当其罪,因为先前在修道院里,曾经强奸一个年青女子,奸后又把她杀死,切成块,弃尸在粪窖里。他被吊在一棵树上,但是,他身体太重绳断了,加上一枪,才结果了他和性命。  雨果做了阿维拉省长六个月,接到西班牙王的警报,称有敌人一万从皮科的普埃尔塔向他进击。雨果复信说,敌人不是一万而是七万。他并已探明英葡联军向马德里前进,前锋在亚尔布届克公爵统率之下,已到达奥罗佩萨。王军总参谋长,鉴于阿维拉孤立在崇山中,立即通知雨果,准他退到赛谷维;但雨果深知阿维拉对于巴利阿多里德和布尔戈斯的交通极为重要,答称宁可战死,——他闭关城门坚守不退,泰拉符拉和陀梅斯河左岸的两支法军借此得以保持联络。威灵顿退走之后,西班牙王知道雨果团长坚守阿维拉功劳甚大,把他晋级为少将,赏西币况换券一百万(值二十五万法郎),并授以已编未编各军总监察之职。再过不久,少年将军就做了西班牙王家勋级司令官。  战局于法国方面渐转有利。苏尔特元帅在奥卡尼亚打了胜仗,凯尔孟将军在陀梅斯河上也占了上风,巴尔斯台洛斯在罗德里戈城受了炮击,只得率军退却,阿维拉境内除游击军外,已无其他敌人的踪迹。这些游击军,见联军败退,一面受了乡民的告发,大都士无斗志,有些投降了。双方战斗已不似先前那样惨酷。自战事开始以来,叛军一律与盗匪同样看待,捉住即枪毙;叛军施行报复,也枪毙被他们捉住的敌人。阿维拉省长屡次和他们约,双方勿杀俘虏,有一股却枪毙了省长的两个仆人作为答复。这两人是在城门口被捉去的,同时还有一个依军医之嘱到城边去散步的伤兵。又有一股,在勃拉斯科圣谷,将枪杀被俘的法国人。当地居民出面干涉,大家聚集起来,神父在前,奔来劝阻,声说在这里从来没有枪杀俘虏的事情;假使西班牙人不杀法国人,雨果也必不杀西班牙人;枪毙他们的俘虏,无异于枪毙自家弟兄。首领不允;但是他的手下听了这些理由,不肯开枪。此后不久,有一股的首领,名字加列陀的,被雨果捉住,雨果非但不枪毙他,还给他医治创伤。他的部众将来学他的榜样。这风气展转效行,在老革斯第伊境内残杀俘虏的事情就渐渐绝迹了。此后作战,在可能范围内,不至于太残酷。  因雨果守御和治理阿维拉得法,王军总参谋长苏尔特元帅又给他两省的地方,赛谷维和沙列亚;这样,连阿维拉在内,东起泰绪河右岸,西迄葡萄牙边境,都是他的防地。他于是离了阿维拉,将司令部移到他的防区中心赛谷维。雨果夫人回忆录--第十一章 宫夏教士第十一章 宫夏教士  不久以前,外籍保王团某上尉,带了部队到梅狄奈·台尔·庚波进行扫荡的时候,在当地修道院地牢里发现一名教士,将他带了回营。这教士被囚的表面理由说是癫狂,而实在是为他不服修道院教士们的压迫,和反对他们不正当的行为的原故。这人年纪尚轻,名叫宫夏。他感激法国人释放了他,愿意效死报答,他仗着自己的国籍和身上的一件长袍,家家户户他都去得。他可以自称是本属修道院派在法国方面的人质;他可以获得一般怨望者的信任,探得种种秘密行动的消息;他能知道一切,报告一切。雨果暂时派他在秘书处,办理本部与西班牙政治机关往来的公文,等候有紧要的去处用他。  这去处在泰拉符拉之战以后,就获得了。西班牙王将战况报告书送到雨果处,叫他立刻转致苏尔特元帅,并附信说无论如何,必须将这件报告设法递到,信尾附言:“如报告递送不到,我或将不得不二次放弃马德里,这样一件事的影响如何,是不堪设想的。”当其时,西班牙境内遍地是敌军,这件差使是极不易办的。雨果命人用纱纸将报告抄写成几份,派间谍分头递送;但是派出去的人一个不见回来,无论如何,再也没有人敢去;省长想到了教士,教士欣然奉命。人们将一只骡子的驮鞍拆开,连儒尔堂元帅的信件也一并缝在里面。等到夜里,骡子驾上鞍座,教士蹄声得得,在敌国队伍里边安然穿行。  他走了一整夜又一早晨,没有碰到一点阻碍。但是他和骡子少不得要吃东西,因此在一家客店里落一落脚。当骡子入了槽,他本人坐在饭桌前面时,当地人围拢来打听他道上看见了些什么。人数愈聚愈多,还加入了一支西班牙巡哨兵,巡哨兵比乡人盘问得更紧。宫夏尽力对付过去,不慌不忙地吃完饭,然后去槽里牵骡子,在系骡子肚带的时候,他发觉鞍子藏信件的地方被人拆动了。  他装做若无其事。但是那一支队西班牙兵和他同时离开客店,并且和他取了同一的道路。队长告诉他,乡下不便于单身旅客的行走,说不定他会碰见法国人,如果他愿意的话,他可以护送他一程。教士依然装出莫明所以的神气,高兴地连声道谢;并且说,这是最好没有的,因为他们所走的是同一条道路。那队长反显出吃惊的样子,说,他本人是到他们长官那里去的。“我也是呀,”教士说。他把队长拉到一边,告诉他一件重要秘密:他这只骡子的鞍子里藏着一件密报,是法国人叫他立下誓,派他送给一个法国军队的将官的,这军队此刻正从萨拉孟克在英西联军的背后向前推进中;他做了法军的俘虏,为恢复自由计,已假意允许了他们;他不是想把密件送给法国将官,而是送给西班牙将官的,既然这队伍是上那里去的,正好请他们领路。  “不瞒你说,我们正是这样地办着,”支队长说。  于是队长反告诉教士,前天夜里阿维拉城内不见了他的踪迹,就使人起了疑心,有居民密报了圣蓬奈凤居的阿尔格特,阿尔格特报告居斯旦将军。他的一支队正是专为他而来的,当人们在客店饭厅里和他纠缠的时候,他们就到马槽里搜他骡子的驮鞍,发现了密件。他自己说了出来最好没有,因为人们正当他是卖国贼,要枪毙他去。  教士看看自己的鞍子,装出诧愕不止的神气。他希望现在一切都已说明,请把信件还了他吧。人们果然还了他信件。当他们走到军队前战的时候,他谢谢队长,说现在他不再需要他们的领导,但是那队长——并没有怀疑他——说他须见将军复命,正好顺路送他到头。因此,宫夏见了居斯旦,将前边的话复述了一次。居斯旦疑信参半,口里表扬他爱国,但为保护他起见,派了好多名兵护送他到赛维利亚的琼忒。  此后,阿维拉省长没有再听到关于教士的消息。有一天,街上闹轰轰,人马声喧,杂着孩子们的叫嚷,象发生什么希罕的事情,雨果在窗口探头一看,只见一队游击队员向他所住的房子走来,到门前立住,那队长身上穿着绣金丝上衣,腰悬于沙大腰刀,唇上翘起一对骇人的八字胡须,原来是宫夏教士。  起先由于这一对胡须和这一副装束,雨果没认出他来。等他下了马,行过礼,口称有极重要的公事报告,请予以单独接见的时候,雨果才从他的语音上听出了是他。  旁人退出之后,教士叙说以下的经过。  他未能早日回来,因为琼忒先把他留在赛维利亚,后又因保王军逼,琼忒迁往莱翁岛,把他带走。因为他曾自动缴出法军的密件,被认为是爱国的表现,一切反法国的阴谋策划都让他参加。当时正盛传拿破仑将二次亲征西班牙,有一个狂妄的西班牙献计,在贝革拉,沿蒙德拉贡大道台拔河水狭窄处悬崖下面,埋藏八十桶炸药,炸拿破仑。这时,比斯开道上,游击队很多,法国驻军无法绥靖,因之实现这项计划并不困难,火药可从大西洋沿岸一个没有法军驻守的小港运进来。这计划即由宫夏起草——为彻底明了内容,他积极参加——提到加尔台斯,交特别委员会秘密审查,予以通过。宫夏和他的同伴谋奉命分头前赴蒙德拉贡布置,宫夏取道安达卢西亚、埃斯特雷马杜拉,但是,到了老革斯第伊,不再前进,而转道杜柏提埃尔,一径来投报他的恩人。  时间已没有一刻可以枉费,一般人相信拿破仑业已起程;西班牙王当时在安达卢西亚,也来不及和他商量。阿维拉省长将事实写成报告,送给他和贝利野将军,这时贝利野正在新革斯第伊前线指挥。报告未发之前,雨果先差他的弟弟路易,当时任外籍保王团团长,带同宫夏教士沿途来迎拿破仑。  路易· 雨果和宫夏直到比利牛斯山,未曾遇见车驾,继续前进,一程复一程,一直赶到巴黎。其时已晚上十点钟。两人立刻奔杜九勒利宫,值班宫卡法雷利将军禀告拿破仑:雨果和宫夏有万急信件呈阅,拿破仑收了信件,读过,派人出来,用严厉的口吻质问。这件报告应由西班牙转达的,为何维拉省长竟越级直呈。意思是人们救皇帝的性命,救得不够恭敬。路易· 雨果述明他哥哥不得不直呈的理由,值班官传命叫他第二天带教士到警政部听话。两人到警政部,教士经过极详细地盘诘。  当晚,教士进了万森大牢,雨果团长则受到了“可以”立即回西班牙的指示。  雨果兄弟俩领会了拿破仑所以有那样严峻的态度和教士所以被捕的理由:拿破仑要人相信,并且自己相信,西班牙已诚心归附了他的统治,而教士给他送来的明证是,西班牙恨之入骨,为此,皇帝没有召见他,不仅如此,还要不让他多嘴,那末牢门是最好的的缄口金锁。为此,满心希望获得重赏的宫夏却踉跄入了万森。雨果夫人回忆录--第十二章 叔父光临第十二章 叔父光临  路易· 雨果既到巴黎,少不得要到斐扬丁纳一走。除了本人问候嫂嫂和探望侄儿们外,他此来本挟有两项使命,一是呈递将军上皇帝的报告,二是代致丈夫给妻子的家信。  家信的内容是劝雨果太太入西班牙。一别三年,丈夫不免有伉俪之思,父亲不免想天伦之乐。此外,还有一层理由:  西王约瑟夫希望受了他高官厚禄的群臣,定居在西班牙,不再作返回故乡的念头,为得他在这勉强镇压住的异国境内不致有左右空虚的忧虑;同时做给西班牙人看,法国人决心在此久居下去,他们的反抗是没有用的。他赏给雨果和全体将级军官和高级官员每人一百万里亚尔,让他们在西班牙购买土地;雨果一时没有找到合意的地方,西王特别召他回来,用极温蔼而凄怆的口气,责备他不该藏起这一笔钱来,准备带回法国,更不该作如此脱离他的打算。雨果答称,第二天不问好歹必定先买地,随后就接家眷。  因此种种,雨果太太不能不去西班牙。到西班牙,她以三省省长夫人的资格可以享有很高的地位;至于孩子们的教育,他们可以进马德里学院。唯一的困难是当时西班牙——如当时一般人所称的——正在叛乱,旅途不宁;但是,这时从法国进西班牙的运输队很多;况且,她可以等到春天再动身,有从容准备的工夫,西班牙也当有了平定的可能。  那一百万里亚尔,也当在这里交代一下。这笔款子,全是信用券,找不着主顾,人们没有合适的土地和这约瑟夫政府的纸券交换。雨果把它们存了起来,后来在维多利亚战役中被人偷了,这一偷倒是表明它们还值几个钱的唯一证据。这其间,雨果为免为怀疑他有贰心起见,自己拿出钱来,随便买了一块地皮。这一点产业是他用全部俸给和多年积蓄交换来的,等到斐迪南七世复辟,也被没收,因此,那一百万里亚尔,本应叫雨果发财的,反使他破了产。  话归本传。一个秋天的清早,孩子们正进早餐,看见一个人十分高兴地走了进来。这人很象他们父亲,高高的个儿,身段很是好看,衣服上绣满锦花,两腿中间拖着一柄雪亮的腰刀。这人是从太阳之国来的。这一柄雪亮的刀,那随身带着的西班牙味儿,那阳刚而和善的脸色,和当时一切与军事有关的东西所带的威风,使这人成了一位光辉夺目的人物。维克多·雨果先生追叙当日他叔父跨进斐扬丁纳饭厅的一刹那,说:“我们象是看见了太阳光里的圣米歇尔。”  这儿童时代所受的印象,影响他日后的思想到何等程度,谁能说得出来?  如果一个人不知道维克多·雨果先生是军人家世,——父亲和两个叔叔都是军人——他就不容易完全了解雨果的文学和政治生活为什么带着如此浓厚的战斗性格,所以我现在谈一谈他的叔父,实在还是谈他本人。  路易·雨果是奉了他哥哥的召唤到西班牙去的。哥哥的意思是想用自己的地位,为兄弟谋一个前程。另一个弟弟弗朗西斯也被叫了去。哥哥积极提拔他们,路易这时已做到了上校;但是,我不想叙述他的生活,还是让他来介绍自己吧。许多年后——他已升到将军——有一天晚上,我听他叙说埃洛战役的一幕,听众之一听了他的故事,印象甚深,当晚就把这事逐家逐句地记了下来,并且承他把这篇记事送给了我。雨果夫人回忆录--第十三章 路易·雨果将军的自述第十三章 路易·雨果将军的自述  那时我在第五十五团掷弹兵连当连长,有一天已整整打了一天仗。我们占了,又重占了埃洛。夜里,我们驻扎在公墓旁边。我的同僚们向来都是上民房过夜的;我却只同我的士兵一起住宿。人们找到草把,第一个给我。我已经睡了四个钟头,而同僚们还没找到宿处。  到半夜,来了一道命令,叫我们把队伍开入公墓内坚守阵地。这时团长不在,团副也不在,我担负起指挥的责任,将兵士布开。头上下着大雪,天气冷到零下十二度。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睡在一个冻僵了俄国死人身上,我还说:“喂,是一个俄国佬。”  六点钟,开始交火了。  师长圣伊莱尔将军走过我前面,问:  “雨果,你有喝的么?”  “没有,将军。”  “如果有,我和你同喝一杯。”  “我也这样想,将军。”  实情是,三天以来,我们还没吃过一点东西。我的一个掷弹兵,名叫德斯纳的,转身向我说:  “我这里有,连长。”  “哦!你有?”  “是的,连长,我有,哪,你解开的我的背囊,里边还有点儿,是留着解渴的。”  我揭开他的背囊,发现一瓶法国烧酒,这是他自从离开马奇堡以来,一直留在这时的,虽然这其间我们受到过种种供应上的缺乏。我喝了一大口,将瓶子放回背囊去之前,我问他给师长喝一点怎么样。  “可以,”他说,“但是他们大家要喝,一下就完了。”  我于是把他系在腰刀柄上的锡杯子解下来,斟了一满杯,送给师长。师长这时在离我们几步的一个土山上。  “这是谁给你的?”他问。  “将军,是我连里的一个掷弹兵。”  “这里是二十法郎,给他吧!”他交给我一个金路易,我回来给掷弹兵。他不受,说:  “连长,师长受我一点东西,我已经很快乐了,不要别的报酬。”  这其间,六十门大炮正开花弹对我们轰击着。  一刻钟之后,德斯纳腿上中了弹,他离开队伍,坐下。头上敌弹象雨一般地下着。他解开背囊,从囊里取出一团纱布,一个罨子,和一些绷带,自己裹了伤口,重新打好裹腿,回到原位。我叫他:  “德斯纳,你受了伤,下去吧。”  “不,连长,今天干得顶好,我要看着干完它。”  一点钟之后,他被一个炮弹打成了两段。  这可怜的掷弹兵是一个勇敢的战士,先前已经受过表扬。在耶拿,我们追赶一队普鲁士兵,有一个人奋勇向前,扑到普鲁士队长身上,把他拦腰抱住,高呼道:“我抓住了我的,你们各人抓各人的吧。”这人便是德斯纳。  中午,一箱开花弹在我近旁炸裂了,我帽子上中了一粒步枪弹,右臂上中了一粒榴霰弹,我转身向后,听见四周的人说:“你们看,连长也领了他的份儿。”  “还没有呐,”我说。  我伸手一握左臂,借此验明我的左臂确还存在,只见袖子上穿了一个窟窿。  敌人的炮火到晚上六点才停止。  到天黑的时候,我们来时的八十个人,只剩了四个。  我进一所房子休息,里面已经有几个象我一样受了伤的弟兄,我们都睡在一间房里。睡着后,我觉得有人举起我的左臂。即使极轻微的举动也使我疼痛难忍,所以我不敢动,请求旁边的弟兄点火照照,看是什么,只见三四个法国兵睡着在我们身旁,或者装做睡着的样子。  第二天早晨,我们发觉被这几个人偷了个精光。他们偷了我的银肩章和衣袋子里的二十二个路易,如果他们能够移开我压在胸上的左臂,那么我的表也一定被偷走了。  第二天,我派人到里去找外科医生给我治伤。找来一个,他问我:  “你有钱么?”  “一个子儿也没有。”  “有烧酒么?”  “没有钱买。”  他转身就走,我叫人领我到镇长家里,镇长为人很好,竭力招待我。他说他家里已经有了三个伤号,没有空地方,他的妻又刚生产,然而他答应给我竭力想办法。  他在他老婆房里竖起一架屏风,给我安了一张床。他问我伤口里好没有,我说没有。这时候,有人说,我的仆人在寻我。我叫领他进来。  “你身上有钱么?”我问他。  “没有,连长。”  “哼!这可有趣了!这里有我们连里的人么?”  “没有,连长,除非是窦先弗尔,现在在下面。”  “叫她上来。”  窦先弗尔是团里的女小贩,她进来。  “你有烧酒么?”我问她。  “有,连长,请你用吧。”  “可是我要赊账,我现在没有钱。”  “连长, 这算得什么, 钱我有,哪,”她说,一面从口袋里拉出一只袜子,“这是五百法郎。”  “我不能写欠据。”我说,“我一只手臂折了。”  “原来如此,连长,我相信你。等你有钱的时候还给好了。”  我叫人领我到隔壁的一间房里,里面有三个法国军官,我对他们说:  “三位先生,你们无论哪位回团里去时,请告诉团长,窦先弗尔借给了我二十五路易,请他记在账上。”  窦先弗尔还跟在我后面。我对她说:“你既有烧酒,给我留下两坛吧。”  镇长招了那外科医生来。我坐在一张桌子旁边,把右臂伸给他。当他动手术的当儿,我用左手举杯和主人喝酒。  手术施到一半,外料医生说:  “不行,我的手术割不动了。”  “不要紧,”我说,“我提包里有一把四叶的裁纸刀,拿来使吧。”  他在我手臂上开了一个大口,取出那粒榴霰弹,还有外衣、衬衫和羊毛坎肩的碎片各一块,伤口里好,我仍上床躺了。镇长对我的感情好极了,施手术的时候,我那丝毫不畏痛楚的精神使他十分心折。从此以后,他不让我受到任何供应上的缺乏。他叫人替我做了一口棺材,涂成黑色,四角放了些死人骨头,棺材头上放了一具骷髅。这是本地和德国一部分地方的风气,家里有人病重,就替他做一口棺材,据说要以祛凶。我指着我的一具给同僚们看,笑说道:“你们看,这是我的木棚子。”  我听见他们在低声说:“可怜的人儿,他还不知道这话是真的!”  我在镇长家里住了八天,人报缪拉王到了,他也要住在镇长家里,镇长为接待缪拉,应该把我撵走;但是他留住我,说,在我当时那种状况之处,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我走。  缪拉来了,问这里有没有伤兵。  人们告诉他有一个第五十五团掷弹兵连连长,手臂上中了榴霰弹。  缪拉派了他自己的医生来看我,每天还送我一瓶波尔酒和一只鸡。  不久公布了皇帝驾到的消息。我的主人私下告诉我,他想要求皇帝当他女儿——刚生的女儿——的义父,问我行不行。  “可以的,”我说,“皇帝很爱干这一类事。”  镇长的请求呈上去,皇帝说自己没有工夫,派缪拉代表他抱孩子受洗礼:并且说,将来女孩儿如到法国,他当负担她的教育和妆奁费;又如果因战事关系,镇长或不得已而到法国去避难,有他照顾,并且说,凡曾经照顾过法国军士的人,他要以同样的待遇报答他们。  缪拉做了孩子的义父,受洗的仪式就在这房里举行,缪拉坐在我的榻边,对我说:  “连长,我们将来不忘记这女儿!”  此后我再没再过缪拉。  法军离开埃洛。我决计跟军队走,镇长力劝我留下,他不愿我们再分离。皇帝知道了我的意思,给我一辆车子,当人们扛我下来的当儿,别的伤兵到了,一径上了车子;我到车旁的时候,车里已经没有空的地方,人们把我放在一辆运货车里,和三个别的伤兵作伴。这三个人中,一个被割了大腿,一个胸口给子弹打了一个窟窿。临别的时候,我的主人给我一个枕头,好安置我的手臂,这样子我们跟在军队后面,连走了三天,没有人过问,又没有面包。  在路上,受伤的同伴死了两个,余下的一个还带着一瓶烧酒,他问我:  “你看我是要去了吧?”  “哼,伙计,我看是这样。”  “那末,再喝他一口!”  他就这样死了。  第三天,我们遇见了掷弹兵。我从车厢缝里叫他们,恳求他们怜恤受伤的人。他们听见了,举起车盖,拉了我们出来,送我们到一家人家,我们在那里看着整个法国军队走了过去。  我们恨不能跟着军队走,忽然在队伍里看见了我们的仆人牵着我们的马,我们高声叫,他们立刻跑来。于是我们上了马,一共走了八十六里,到了一个城里,那城的名字我已记不清,我被领到一个当地驻军的医院。  一看我的伤,里面已经生了脓。他们不敢告诉我实在的情况,不敢让我知道,需要割掉我的胳臂。但是这项手术没有人肯担任,因为要割须割整只手臂。我叫人找来一个外科医生,他教我买一具注射器和多量的金鸡纳霜,注射伤口。我叫沿街做活的工匠做了一个木的注射器。  我的一个兵替我捐来了五百法郎,才够买所需要的金鸡纳霜,从此尽量注射,竟把腐脓完全去净了。  我记得服侍我的那个兵常常对我说:“连长,我们一定能渡过难关的。”  并且,我自己也没有一时一刻丧失过勇气,最苦痛的时期已经过去,我此后静心休养,终于完全恢复了健康。雨果夫人回忆录--第十四章 赛谷维第十四章 赛谷维  叔父来过的第二天,欧仁和维克多在他们卧室里的桌子上发现了几全新书,母亲对他们说:  “这里是一本西班牙字典和一本西班牙文法。从今天起,你们就开始学习,三个月之内,你们必须学会西班牙文。”  六星期之后,他们就能说西班牙语了,只是发音上还略有迟疑的地方。  一八一一年春,积极作起程的准备,阿贝尔从中学里给唤回家,箱子从顶仓里取了下来。  母子们在巴黎忙着准备动身的时候,父亲在赛谷维站住了脚跟。西班牙的游击队,在阿维拉受了创,窜入赛谷维省。他们滋扰得十分猖獗,就在赛谷维本城,单身军人白天不也出城,夜里不敢上街;埃莱斯麻河边没人敢去放马饮水,轻装骑兵们都结了队,带着武器才敢去。  省长先动手封锁了四边的省境,为维持各城镇间的交通起见,分驻了许多警备队,随时应援道上的运输。一股叛军遇见一队轻骑兵,正想打它一个冷不防,反被警备兵突出截击,丧亡了一百多人。另一股被全部歼灭,首领比尼野被擒。  雨果省长竭力以行政上的宽和来调剂军事上的严峻,将税率减到不能再减的地步。然而,他有时作不得主,连西班牙王也作不得主。这是他从以下这件事上观察出来的。这件事还可以说明,在拿破仑心中,叫他亲哥哥作一国之主是怎么一回事情。  阿维拉省刚缴过了税款,雨果接到省防司令莫兰上校的呈报,称内伊元帅派专员前来,嘱即为就地征现款六百万里亚尔,和巨宗粮食。上校不敢不从,业已开始征收。但是在解款之前,特来请示省长,省长听说别人在他境内行使这种职权,十分诧异,即令上校先解粮食——法军可能正在急需粮食——拒交现款。他备了一封措辞谨敬然又强项的书信,派当地代表团送给内伊元帅,回来的答复是:如果他不立刻从命,人们即将领三十万人前来膺征。省长偏不从命,派人呈报西班牙王,问这是什么意思。西班牙王说他毫不知情,并认为这是内伊元帅的不是。但是,内伊元帅取出皇帝的指令给西王副官看。指令上开明已将阿维拉省划给了内伊元帅,而西班牙王竟不知情。因此,阿维拉省长和西班牙王只有听命于内伊元帅了。  一天又一天,敌人游击队不得不放弃赛谷维,犹如先前不得不放弃阿维拉一样。不久,省长没事可做,无以满足他好动的天性。事有凑巧:赛谷维的前省长蒂伊伯爵本已接了布尔戈斯省的新任务,可是当地人民不要他,他只得退回赛谷维,深悔放弃了原来的位置。雨果将军愿还他这个位置,伯爵听了十分感激,但是这经过西班牙王的批准,雨果请和他同去见西王面请,恰巧西王亦有来信,召雨果前去。二人一同到马德里,西王见了雨果,态度和先前一样和蔼亲密。而且再巧合不过的是:当雨果说明来意,请准他辞去赛谷维省长一职时,西王说,召他来,不为别的,正是为向他索回赛谷维省长的职务,还有更紧要的去处用他。  这里,格达拉克萨拉省正受着西军最强大的游击队恩贝西奈陀一支的蹂躏。到此刻为止,所有进剿的法军全都打了败仗,西王要拿格达拉克萨拉和雨果调换赛谷维,他觉得,要消灭恩贝西奈陀,非派消灭过弗拉·第亚服罗的人不可。  雨果连忙接受了新的职务,因为这是一种机会,能更有力地发挥他的将才。西班牙王谢谢雨果。吃过饭,西王对他说,如果先前的一百万里亚尔还不够,可以再给他一百万。雨果领磁蒂伊伯爵回到赛谷维,把他安顿了。两天之后,他在后任的感谢和当地人民的惜别声中,向格达拦克萨拉出发。他随身带走了威斯特法伦轻骑队,爱尔兰旅第一团,外籍保五团和一营炮兵。此后还要跟去的步兵第一师和轻骑兵第一师。雨果夫人回忆录--第十五章 恩贝西奈陀第十五章 恩贝西奈陀  这次的山战,是雨果将军在亚平宁山中经验的重演,我不再加详叙了。恩贝西奈陀的作战方法,和弗拉· 第亚服罗的完全一样:小的接触和飘忽的行动,你方以为堵截他,击碎他的时候已到,而他又没了踪影,接着在别一处钻了出来。  但是,这两次战役有一点本质上的不同:意大利居民是反对叛军的,而西班牙居民是帮助叛军的。  实际上这是西班牙全国人民奋起反抗法国人的压迫。他们是自卫,人有一个斗一个,地有一尺守一尺。恩贝西奈陀从哪里溜走的,没法子知道。农民们说的话是不可信的,假使法军到时他们还没有逃掉;平常,乡村总是空的;有时,一连七八天碰不见一个人。农民们在逃走之前,把不能带走的东西完全毁掉。没有面包也没有肉类;军队吃完干粮,就只有饿死。  斗争之所以特别激烈,是因为它完全出于民众的自动。西班牙的贵族并不见得英勇, 首先接受了约瑟夫做国王:卡斯特尔-弗朗哥亲王,安方塔陀、弗里亚斯、台尔· 巴克、伊雅尔、奥苏奈五公爵,奥裹扎斯、桑塔-克卢茨两侯爵,费尔南-尼内茨、 奥尔格斯、桑塔-戈洛奈三件爵等人,在巴荣纳已立下了对他效忠的宣誓。直到群众起来做了榜样,他们方才有恢复西班牙的企图。斐迪南本人也算不得是斐迪南的热烈拥护者,他因为懦怯所以有放弃王位的签约。在这些捍卫国土并且将它从敌人手中夺回来的英勇的游击队首领中间,我们就找不出一个贵族名字。这些首领根本就没有名字,因为他们本不为个人光荣而战,人们知道不知道不在他们心中。除了密奈是奈伐尔某小村一个贫穷的村民,和莫列罗曾当过炮兵连长外,其他最闻名的都只有一个绰号,如:恩贝西奈陀(粘膏的),柏斯陀(看羊的),古拉(神父),梅狄戈(医生),阿不艾洛(祖父),孟戈(一只手),夏莱戈(坎肩),卡尔松内斯(裤衩),诸如此类的名称。  这些人并不因为失了斐迪南就失了地位爵禄,所以出头抗战。对付他们,不象对付公侯贵人那样,可以利用维持或晋升名位作为笼络的手段,使他们归附。这些人什么都不要,只要他们的祖国,既不是甘言蜜语所能诱惑,也不是丧师失地所能沮丧:恩贝西奈陀被挫于沙多卡,见逐于锡贡沙之后,反给雨果将军一通警告,叫他限期退出占领的城池。  恩贝西奈陀的来书有非常希罕的一点。他推许格达拉克萨拉省长勇武善战,有许多个人的优点,劝他改换旗帜,帮助西班牙争取自由与独立,说:象他这样一位武士,为一个民族争自由,比为一个野心的匹夫供驱遣有价值得多。同时西班牙最高琼忒发表告法人书,揭露拿破仑的专制横暴,号召法国人起来推翻他的统治,脱离他的军队。  拿破仑的专制压迫也成了抗战者最有力量的宣传,即使西班牙人肯放弃西班牙的独立,他们见了帝制政府所加于法国的重荷,也不想做法国的顺民,因此他们成了争取独立和自由的表率。  雨果将军在意大利和西班牙两次做了最坚决的卫国志士的劲敌,是他一生中奇怪的遇合。以将军的聪明,未尝不感觉,模糊地感觉,正义是在敌人方面的。到后来,等他有了年纪,头脑冷静的时候,回忆当日的暴力行为,就看清楚了这点。在他发表的《回忆录》里,他赞叹那些农民,为了不使敌人得到粮食,宁愿在冬天,携带男女老幼,抛弃一切,逃进山中,忍饥挨饿。他赞扬新革斯第伊的琼忒和其极端壮烈的义勇。这琼忒,受了将军的追逼,从这一村,逃到那一村,在时刻被搜、被逐、被捉的危险下,在圮废的祈祷室,荆棘里的破屋,或荒山的洞穴中,建议他们的行政枢纽,并随即下令,宣布西班牙为独立自主的国家。  但在当时,将军目中只见自己的军旗。武士精神的可怖就在这里,它把一个人的体面、天良、责任、真理全都寄托在这一方小小的布上,听任一个不负责任的主脑随心所欲地驱策和差遣。军人的眼中只见军旗,只知跟着它,不问所去何地,所干何事,是强暴的侵略,还是自杀的内战,是侵犯别人的独立,还是剥夺同胞的自由。 不过我们要说明,在一八一0年,民族自主的观念未经后来事实的昭示,还不如今日的明白清楚。再则,法国人侵入别国之前,曾先受过别国人的侵入,其罪名自当减轻一等。这一班革命的产儿,先只见外国人来到他们的祖国,侵犯他们的主权,认为今日他们到外国去,侵犯他人的主权,是正当的报复。况且,他人来侵犯法国是逼法国人向后倒退;而法国人到别国去,是给他们带来了前进的思想。虽然他们号称帝政,而实在还是进行着革命。殊不知,自由是不能强逼灌输的;目的在传播进步而结果叫人仇恨进步,这是不高明的方法。比利牛斯山脉总是存在着的;和平思想一天未能取武力征服而代之,则疆界之分亦就一天不能消灭。  因此,雨果将军毫无歉疚地重作这山沟荆棘战,他有的是经验,在意大利,在旺代已两番干过。在他亲自带来和不久调到的部队之外,他又在格达拉克萨拉增加了陆军第七十五师和第六十四师的一个支队。在一个“人尽敌也”的境内,这样的军队不能算多。法军占领下的城市同时又受着琼忒管辖,这些城市在秘密地向它输送现款和人员。整个格达拉克萨拉省要缴付两重赋税,一重给省长,一重给恩贝西奈陀。  打败了恩贝西奈陀,事情并没有完结。他的队伍化整为零,退入山林,没了影踪。路上遇着一两个农民,问他们是枉然的,他们总说什么都不曾见。只有一个法子:骗。约瑟夫王军的帽章是红色的,和抗战军的一样。在西班牙作战的法国军官军装上的药绣就是西班牙军装上的花绣;只有金星是唯一的识别;但是,作战时,军官的肩章大都盖在外套下面。说话的口音也认不出,因为西班牙军队里有着许多外籍军人:瑞士人、瓦隆人等等。因此,一个法国军断很容易冒充琼忒军官。有一次,雨果将军自称是维拉贡班将军,向一个牧人问消息,牧人告诉了他恩贝西奈陀所在的地点。然而,无论如何赶,想冷不防地去捉他是无望的。我方的军队饿着肚子,冒着太阳,冒着雨,向前急进,到了,可是在我们前面的是充分休息而饱餐的敌人。工事建筑在岩石背后,哨兵立在高不可攀的山岗上,并且早已得到了当地人的警报,这种警报在恩贝西奈陀是不用欺骗就可以得着的。  上面说过,法军占领下的城市要付两重赋税。不差,它们多方设法,只付一重,给琼忒的一重。雨果占领锡贡沙那天的晚上,问修于本处大教堂的银器藏在哪里;不用说,他们是不知道的。“嗬,”雨果说,“我来告诉你们。”他领了教士们,陪同县长、地方官员、驻防军和他本队的高级官佐,还有几个泥水匠,携带铁锄,跟在后面,一同来到教堂。雨果指一处石砌的墙壁,教匠人动后,打开墙壁,露出一架转盘梯,再锄几下,弱点上纷纷堕下许多箱子,里面装着祭爵、十字架、储圣盒和种种贵重的杂物。这藏镪是教士们搞的,目的在逃避将全国银器一律送马德里造币厂的规定,雨果偶尔拾得教会司库仓皇逃走时遗落的一张纸片,因此得知这件秘密。  可是,雨果终于在自己治内建立了一个正式的政府和比较稳定的秩序。所向无敌的恩贝西奈陀,亦屡次被雨果挫败,锡封忒的一战受创尤重,连他本人都被琼忒怀疑,几乎被诬为受了收买。约瑟夫见雨果屡胜,非常欢喜,亲到格达拉克萨拉来看雨果,问他要些什么,雨果提出几个有功的军官,请授勋章。  “可以,”王说,“还有呢?”  “喔,其他作虞勇敢的有的是,”雨果说,“但是我此刻记不得他们的名字。”  “好,”王说,“明天,你再问他们的名字吧,那时我该已经走了。我留十五个空白的奖状给你,还有呢?”  “还有,唔,我想不出旁的人了,陛下。”  “你自己呢?”  “喔,我么?陛下的恩典已经到了极点,还能更加些什么呢?”  “加一个勋爵吧?你要不要侯爵?”  雨果笑起来,说:  “陛下,从莫里哀以后,再没有侯爵了。”  “在法国是没有了,”王说,“但是在西班牙还是有的。行,你不愿做侯爵,做伯爵吧,锡封忒伯爵,或锡贡沙伯爵,任凭你选择。”  莫里哀的名字把谈话引到文学上头,约瑟夫谈他读过的西藏作家,谈了好一会。约瑟夫自己也弄文学,年青时曾写过一篇短篇小说;《莫伊奈》。  这时候(一八一0 年末),约瑟夫自以为地位已臻巩固。在马德里各国都派有使节;英军自阿尔梅伊达战败以后,也退出了加的斯。西班牙人没了外援,但是,只他们自己的反抗也就够你对付了。在莱翁岛上召集的国民会议宣布了斐迪南七世复辟,游击军气势为之一振,恩贝西奈陀的骑兵竟敢进扰格达拉克萨拉,直达市外的马路。这时贡沙附近都在恩贝西奈陀手中,他每次进扰和退窜,必经沃侬桥渡特茹河,因此有占领这座桥而加以防御的必要。雨果在特茹河右岸打下一座碉堡的基础,把桥上的扶栏布置一番,使可以掩护守桥的兵士。在这桥上工事的进行中,发生了一件古怪的事情。  工事是用徭役做的,进行得十分迟缓。应征的农民为防御游击队而筑工事,决不会勤奋工作。雨果为省府行政和军队总检阅等事项,必须到不列赫加一行,将沃侬的司令部交给他弟弟路易· 雨果代管。他到不列赫加后,有一天清早,天刚亮,他在办事室里写东西,仿佛听到一阵猛烈的枪声。他出来,问旁边的岗哨听见什么没有,答说没有。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回到室内,继续写他的东西,几乎立刻,枪声又响起来,而且来得更猛烈,更清晰,声音是从沃侬方面来的。雨果跑出来,问岗位上这次应该听见了,照旧回答没有。他找来受尔兰籍保王军少校薛莱和本团几个官佐问,也说没有。一个副官跑到高岗上问炮台哨兵,也都说没有听见。  然而,雨果担心他的弟弟,下令军士上马,飞驰赴援。没有跑到半路,一阵猛烈的炮声证明雨果没有听错。从不列赫加到沃侬直线只有十七八里,但是,中间有转折,有高坡,有难行的小道,距离要大四倍。雨果赶到沃侬的时候,尚未竣工的的碉堡,被维拉官阪和恩贝西奈陀夹击,已经陷落,阵地已被突破,镇内的道路和四周田里满是尸首,路易· 雨果团长受了伤,力量单薄的防军行将被歼。雨果的飞骑一到,形势立刻转变,镇被守住,桥被夺回,敌人被击退,并且受到追击。  研究在不列赫加只有他一人听见枪声的理由,雨果以为由于山岗的参差,将空中的风分了流,或者是一路回声,恰巧和他的办公室高度相等——他的办公室在半山——最奇怪的是,勃隆陀将军离沃侬比他近,也没有听见什么。不问理由如何,这回声只把弟弟的危急报告了哥哥,是一件希奇的事。  还有一件事使将军称奇的是,见一个一村之王。伊夫托王可以自称吾道不孤了。那王是个煤炭夫,他的领土在林木茂密的山里,下临多雷拉古奈。王位是世袭的,由长子承继。这王还亲自负薪到多雷拉古奈市上增长率卖。他的臣民全是煤炭夫和樵夫。有一次,西班牙查理三世时代,这位人君,因权位隆崇,万机繁重,悠然有倦勤之思,效法查理五世,自动逊位于他的同盟西班牙。逊位的诏书是当着司法公证人宣读的。但是村民爱国心切,这时否认了约瑟夫。当此西班牙王位虚悬之际,煤炭大王查理五世的正统承继人就重登了宝位。  然而这种同时须四面八方持续警备的辛苦生活,积久之后,也影响雨果的健康,一个创口,因医治不良,吐出碎骨来,痛苦异常。医生劝他休养,否则将有生命危险,因此他呈请派人替代。上面让他等了不能再等,方才派了他的朋友,居伊将军里奥-密拉诺侯爵来, 让雨果回马德里休养。但是他仍不能久息。他到马德里的第二天,儒尔堂元帅要他做参谋长,并且他几乎立即被任为马德里城防司令。这些,再加上他保留着的军事总检阅一职,给他构成的闲暇也就够他忙了。雨果夫人回忆录--第十六章 巴荣纳的一出初恋第十六章 巴荣纳的一出初恋  前面说过,自一八一一年春初雨果太太母子们即着手作赴西班牙的准备;从此时起,小兄弟三人便全副心思贯注在这件事上,焦急地等待着起程的日期。花园也失却了往日的情趣,秋千架拆了下来,小车子归了栈房,从此不再露面。而今母子们谈的不是这一辆车子,而是真正的公车,是沿途的驿站,是驾车的车夫。浑沌与率乱霸占了全宅。他们时时刻刻开抽屉,搜箱笼,翻天倒地寻查察看,唯恐遗忘了什么;时时刻刻,从屋顶仓房尘丝密布的角落里搬出些必不可少而又毫无用处的东西。  新春的头几日,雨果太太接到通知,说有一个运输队将出发,叫她到巴荣纳等候,她立刻计议雇车。有人建议雇一辆大公车,当时的公车只有里厢一间可供客座,后厢装行李,前厢是一辆狭小的轻轿车,只能容纳二人,又没有遮风雨的设备。里厢可坐六人,正合雨果太太的需要。她除了三个儿子,还带男女仆役各一人,凡后厢里装不下的行李可以放在前厢。  雨果太太的旅行杂记中有下面的一条记载,我们可以借此知道车子的租价:  “我托巴黎戴尔那银号汇一万二千法郎至巴荣内暹洛银号,作为入西班牙的路费。我带三个孩子,两个仆人。此刻我已在巴荣纳,还没有接到旅店的账单;但是刚才已付送我来的车夫车价九百法郎。”  雨果太太对那些“不可少”的物件先加以防范,不让孩子们塞进她的行囊去;然而,一坐到车厢里,她发现其中的大部分不知从哪里进来了,车门后面的袋子被塞到快要破裂的程度。  到了头一站,欧仁和维克多下车,见了车子的前厢,觉得坐在这里边比坐在里厢内,观赏风景,窥看车夫和鞭子的挥舞要方便得多,要求坐进去,说明决不乱动里面的行李。人们尽后厢里加得进的东西搬些过去,让兄弟俩自在地睁大了眼睛观赏一切,一直到布卢瓦。当他们到达布卢瓦城边的柳树下的时候,黑夜和疲乏使他们合上了眼睛。这时期,因为战事,马匹缺乏,凡可以用的马都给军队征发了,余下供拉车用的,既不能快走又没有长力;公车不开夜班,因此且在布卢瓦过宿。进城时维克多是睡着的,出城时还没有全醒,他在城中走过,可并没有看见城中的样子,这城就是日后复辟时代他父亲被收禁的地方。  到普瓦提埃,有两个旅客望见公车,问有无座位,听说没有,脸上显出十分失望的神气,因为车中明明有八个座位,而乘客只有六个。他们是去木尔西亚做生意的,如果当天不能动身,就要失掉一宗买卖。雨果太太怜恤他们的买卖,把前厢让给了他们,叫两个孩子回里厢坐。但是孩子们要求母亲再挪去两个行李,大家挤一挤,前厢里居然坐下了四人。两位新客表示感激,给孩子们许多糖饼食物。  走到昂古列姆,许多古碉楼引起了维克多的注意,他对于建筑特已很感兴趣,这些碉楼在他的记忆里留下了印象,并且是颇为清晰的印象,日后他不重见它们还能描画出来。  多尔多涅河上没有桥,只有坐渡船过河。天已黑了,并且刮风,河里的浪象海浪一样的汹涌。车子和马上了渡船,人还坐在车里,马在黑暗中听见浪声,惊扰起来,为防止它们颠到水里去,都给拴住,维克多先生至今还记得这事使他很骇惧。  波尔多留给他的记忆只有一顿饭。吃的是硕大的沙丁鱼,比蛋糕还好吃的面包,和小羊乳油,侍餐的是两个穿红的美丽的少女。  到了巴荣纳,雨果太太才知道本以为明天可以经过的运输队要一个月后才能来到。抱怨是没有用的,她即刻着手找房子。找着一家,地方宽展,舍外光景开阔,即租了一个月。  她到了这里未满二十四小时,就有一位客人来访。雨果太太见他走进来,浑身挂满了饰佩,一鞠躬到地,活现出一副走方郎中和钻营脚色的神气。从他一口难懂的方音里,雨果太太听出他是一家戏院的经理,来访的目的是请她于留在巴荣纳期间,包一个包厢。雨果太太没法子推却,又不知在这人地两疏的城里怎样消磨这一个月的光阴,就包了一个月的包厢。  最愉快的倒并不是那戏院经理,而是孩子们。看一个月的戏,一天不漏;一月三十一天,简直看不见幸福的尽头。人们向来不让他们多看戏,母亲很少上戏院,而不同母亲,孩子们自己是不会去的。有时雨果太太想看一次戏,必约富歇家一同去。一年也不过一两次。看戏是一件大事,去看必定把小朋友们全体都带去。为此,看戏的时期总在狂欢节季里边。他们最近看的一本戏是《台斯加尔拔臬斯伯爵夫人》,一年以来,兄弟三人就在这件大事上过日子。  戏当天晚上就有,可恨晚餐耽误时候。他们进了戏院,还没有上灯。等上了灯,他们那铺着黄花红底帆布的包厢又成了他们赞美的对象,使人不觉得等候开幕的气闷无聊。戏院的场座和看客的陆续进场给他们以充分娱乐的资料。不一刻,音乐台上奏出开场乐调,在他们听来,又是美妙无比。于是台幕启而戏出场,演出的是一出比克赛莱孤尔的歌唱闹剧:《巴比伦之墟》。美极了。戏里有一个仙人,装成游方歌者的模样,衣服穿得极炫丽,他的每次出场都在孩子们焦急的盼望中,然而他那件杏黄紧身和帽顶上那支其长无比的翎毛比起地穴的一场来,却又不足道了。暴君的受害者,为逃性命,理所当然地躲在一个地穴里;然而他不饿死也要闷死,倘使没有一个救苦的仙人时时送东西给他吃,或和他谈一会天。有一次,谈的时间一长,不觉忘情,忽然仙人发现暴君已掩至他们半启的地穴前边,他跳上洞板,对准他被保护者的头顶奋臂一击,将他打入地洞,只留暴君诧愕不止。  幸而第二天演的还是那剧本,为细致赏鉴剧中的情节,再看一次还不嫌多。这一天,兄弟三人将对话中的一字一句都听得清清楚楚,回家时五幕都记住在心头。  第三天还是《巴比伦之墟》,那可是太多了,戏他们已经知道得够清楚,很愿意看一点别的东西;然而仍旧恭而敬之听到完,戏到地穴的一幕,依然鼓掌喝彩。  第四天,戏码没有换,他们发觉女角讲话鼻音很重。第五天,认为剧本有些地方太冗长。第六天,他们没有看见地穴的一场。因为第一幕未完,都已沉沉睡着了。第七天,他们请准母亲免上戏院。  他们有了别的玩意儿,主要的是买鸟雀。他们把所有的钱都花在这上边。每天回家手里必提着新的鸟笼, 笼里是山雀或金莺儿。 当他们复习完西班牙文,放下《哥尔孟》和《梭勃里诺》,就拿起书中最爱读的一种:《天方夜谭》,重读里面的一则故事,或者在书里的图上涂些彩色。但离开巴荣纳的时候,维克多最恋恋不置的却并非《天方夜变谭》,也克金莺儿,更不是游方歌者和地穴。  雨果太太的房东是一个寡妇,就住在这所房子里的一层楼上。她有一个女儿。  维克多这年是九岁,那女儿十岁。但是十岁的女孩,抵得十五岁的男孩,这女孩常看护照维克多。  每逢军队实弹演习,阿贝尔和欧仁,象他们母亲所说的,必定装出大人样子,上城垣去看操,维克多则喜欢和他的女伴守在家里。  她唤维克多:“到我这里来,我来读书给你听。”  她领他到一个角落里,那里有几级梯阶。他们俩坐在步级上,女孩子读起很美丽的故事来。但是这些故事,维克多一个字都没听见,他正在一心一意看她的脸庞。  那脸庞肌理明净而不乏光泽,和茶花一样白嫩,当她注目在书上的时候,维克多可以饱看她,但是当她抬起头来的时候,维克多两颊通红。  有时,她觉察维克多不留心听,便生了气,说:“你一点都没有听啊,你听着,否则我不读了。”维克多忙说是在注意地听着,为的是,要她仍旧把眼睛看着书上边;但是,当她问哪一节最有趣的时候,维克多一句话也答不上来。  有一次,他正在凝神注视她的领巾被她的呼吸吹得一起一伏,她忽然抬头看见了,维克多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走到门口,用力地弄门上的铁栓,扭上面的把手,几乎弄破了手。  维克多·雨果先生叙述他与这第一个使他识得难为情而举止失措的女人耳鬃厮磨的旧事,说:每个人在他已往的生命里都能寻出这样的孩童恋爱,这种恋爱之于成年的爱就等于曙光之于太阳;雨果先生称之为心的第一声,爱的晨鸡初唱。  三十三年后,一八四四年,他重过巴荣纳,第一件事是访问一八一一年住过的寓所。这表示纪念母亲的孝心,还是未忘那年少时的读书人呢?门庭如昔,不过略旧了些。他重见了那平台,和他自己卧室的门窗;但是不见院子里的梯阶,因为房子关着门,他也没有重见昔日的读书人。他走进邻近的人家,探听她是否还住在此地和现在是什么情形,竟没有一个人知道。他落了一个房子的图样,到城中漫游,希望或有遇见的机会,也始终未曾看见一个相似的面容;此后也再没有听见谁谈起他这九岁时候所恋的女人。雨果夫人回忆录--第十七章 运输队第十七章 运输队  一月之期将满,运输队快要来了,少不得要重作登程的准备,又是一番搬家的忙乱,又是一番新的斗争,抵制兄弟三人在巴荣纳新置杂物的斗争。有五六笼鸟儿,雨果太太坚决不让携带,孩子们没法,开笼释放了他们双翼的囚徒。  一辆巨型的四轮轿车代替了先前的公车。那是当时已只有在版画上见到的洛可可轿车,车中装了行李,还绰有余地,可以容下多量的食品,一坛酒,一只双盖大铁箱,箱中满满的装一箱冷烧肉;还有一张床,连带垫褥,因为雨果太太不放心西班牙的床。  雨果将军派一名副官前来迎接家眷。亚路维尔伯爵在他的《回忆录》中谈到米拉波的一个外甥,当民权保卫者和王室举行秘密谈判时,这外甥曾为内幕中的一人,他说:“列盖第氏,前米拉波伯爵,步行出巴黎至圣克卢大道,当有形似驿车的一辆车子,驾马候于道旁。为了不令仆人辈知道这件秘密——因为此行的目的显然有极端的重要性——使一位骑兵连长, 列盖第氏自己的外甥,权当驾车人。”路易·勃朗在他的巨著《法国革命史》中记道:“人们说,当米拉波前赴由他自己请求的约会时,心中忽然起了疑惧,踌躇起来。这不足怪,他记起了吉士公爵的故事了。他停车在前边的一个门外,这车子是他叫外甥居沙容驾御的。两人把表对准后,米拉波交给居沙容致巴黎民保卫团团长的一封信,对他说:‘我不知道他们将同我诚心诚意地谈判呢,还是想杀害我;如果一小时内我不出来,你就赶快跑走,把这封信交给收信的人,叫人打警种,宣布王室的阴险,让人民知道。’”据亚路维尔伯爵记载,一小时的期限满后,居沙容不知舅父的安危,心中十分焦灼;又等了一刻钟,然后开始回头走,还是迟迟其行,时刻回过头来,望,听,立停。后来,听见有人叫他,方见米拉波气喘喘对他说:“我怕你已经走了。很满意,以后一切都会顺利的。这事于国家关系甚重,你须严守秘密。”雨果将军派来接夫人的副官便是这位米拉波的外甥。  居沙容这时约五十左右,于随护年青妇女颇为合格。雨果太太初以为来接的米拉波的外甥是一个骑兵上尉,这时方知是位伯爵大人,很是诧愕。副官的态度十分恭敬,举止多礼,和一般帝国人物的粗犷截然不同,但是比他谦和的态度更惹孩子们注目的是他的外套。这件外套上积满了很厚的尘土。当他下马的时候,孩子们以为天下了雪。其次是他的肩章。外套里面,穿着军阴,外套将肩章挤到了胸前。当他脱下外套,进去见他们的母亲的时候,两个肩章并没有回复原来的位置。不久孩子们便见到所有军官的肩章全是这个样子,它们被大氅挤到胸前,成为习惯,因此名为肩章却永远不在肩上。  居沙容伯爵用极客气的态度,口称听候雨果太太差遣,并准备于马上护随雨果太太的车驾。但是雨果太太的车子,雨果太太戏称为她的大篷车的,确乎大得可以,再多一个坐客也毫无妨碍;伯爵于是和一家子都坐在里边。这辆四轮车上有一个敞座,欧仁和维克多立刻占为已有,因此车内更觉得宽然有余。  候着运输队的地方不是巴荣纳,而是伊伦;雨果太太又在伊伦等了三天。伊伦有山,草木茂密,人家都有复顶眺台,很象瑞士的一处乡间,误落在西班牙境内似的。比斯开北部颇有瑞士煦和明媚的景色。这里的丘壑秀丽可喜。巴斯克居民有一点与其他西班牙人不同之处是他们的极端好清洁。他们常以衣履洁净傲人。他们穿的美观的阔袖衬衫,质料虽粗而十分洁白,又常不断地洗,草原上一片皓皓的全是晾着的内衣。在这里,衣服未穿上人身之前,先点缀了田野。  雨果太太本来不爱旅行,并且早已生厌,到此见了这自然美景和清洁习惯,对旅行又回复了一点好感。她以为整个西班牙将都象这比斯开一样,对她的副官说,此刻相信自己可以过得西班牙的生活了。居沙容伯爵让她保留了这种幻想。  利用这运输队的机会的并不止雨果太太一人。当时西班牙地方极乱,没有人敢单独到外面行走。北部和法兰西毗连处更是游击军的出没之地。他们在比斯开境内的行动,和在老革斯第伊由于雨果将军努力而获得的那种和平态度是不能相比的。人们互传,密奈和柏斯陀两股最为残暴和野蛮。他们不分老少,不问男子,一概要杀;不但杀,并且用毒刑,活烧或者剖肚。恐怖和仇恨虽未免使说者言过其实,但斗争的酷烈确是事实,并且双方都是如此。  因事不得不在西班牙境内旅行的人,如遇机会赶快结队同行,那是容易了解的事。所以每次有运输队出发,人们必从四面八方凑集拢来求它陪伴和保护。运输车到达伊伦的一天,车马如云一般向它包围上来。维克多数一数,三百多辆。但是,这一多,可太多了。军队第一件重要任务是保护运输车里的金箱,因此势难照顾这样长的联车行列。况且如此长的尾巴势必蜿蜒道上,行经狭口和险要的时候,十分费事。而此刻乎要条件是行动迅速,不让农民有通风报密,敌人有布置埋伏的工夫。运输队不愿接受过分的负担,打回了三分之二的车辆。  这次,运输队的态度格外严峻,因为上月就有一个运输队在萨立奈斯遭了劫掠和屠杀。这不幸的事件——其发生即当归咎于运输队的行列过长——给人的印象还没有消减。十四年后,勒热纳将军用这件事作了一幅图画,陈列在一八二五年的画展里,还得到了时事画的成功,试想当日变故发生以后,岂不更成了人们唯一的谈资。雨果家的三个孩子就是面对着这样的前景动身寻他们的西班牙楼台去的。  护送辎重的军队共步兵一千五百名,马五百匹,炮四门,两门在前开路,两门紧殿在运金车后。旅客都想跟住金车,好和它一同受到保护,好和那两门威武的炮做旅伴,希望它们的巨口随时张开来,保护左右的人们。人人既都想争先,所以排比行次先后的一天掀起了一场男人与女人的争执,车夫与车夫的对骂,车子与车子的倾轧,马与马的互咬,闹哄哄乱作一团。  雨果太太以城防司令和马德里王庭大员夫人的资格要争夺第一位。但是当她的车夫领她上前的时候,顶头碰着维拉—埃尔莫沙公爵夫人的车夫和他为难;公爵夫人高贵的身份不容他人超了先去。叫骂与鞭打解决不了问题,世代贵胄的公爵夫人和军功出身的伯爵诰命闹到运输队司令官格旦第拉公爵之前。但是,这位次的争执不谓全无意义,在无谓的虚荣竞争之下,两位夫人实各自在谋自身与家庭的安全。格旦第拉公爵,不失真正的武士精神,将为首的地位判给了外客,于是将军夫人的大车子就上了前面。  纷争平息,行次排定,格旦第拉公爵下令出发。  孩子们爬在窗口,观看先后的车辆。许多车子虽被剔除,行列的长度还着实可观。除了他们自己和维拉—埃尔莫沙公爵夫人的两辆车子以外,其余的都是现代的。绿是帝国的上色,所以大多数的车子是绿色;轮子是金色,因为金轮亦是帝国仪仗的一部分。朝廷的诌媚之风竟行到了车仗上面。  军队分作两列,夹住车仗。服装整洁,枪支鲜明,这是出发时应有的情况。旅客们互相指示着勒费佛尔元帅的青年儿子勒佛尔上校和漂亮时髦的蒙福尔上校。骑兵队里,人们特别注目二十来个年青人,披着长外套,戴着阔边帽子,军刀挂在腰里,那是参政院学习员,奉了皇帝的遣差,前去见皇兄的。在这些骑士中间,有布罗格利公爵踞鞍座不停地回旋。  没有被剔掉的欣幸,安排行次时的热闹和最后出发的快乐,使大家忘了萨立奈斯的惨案。于是这万头攒动、各色杂凑的运输队,就在车行马嘶声中出动了,充满了愉快高昂的兴致,如一切肇始时候的东西一样。雨果夫人回忆录--第十八章 旅途第十八章 旅途  维克多望见右手边远处有一点东西在闪闪发光,据他说,如一颗巨大的宝石,问居沙容伯爵是什么,伯爵说是丰旦拉皮海湾。  第一程憩脚处是爱尔那尼。  爱尔那尼是一个小镇。镇内只有一条街道,但是很宽阔,很美观。路面铺着尖角的石子,太阳照在上面,灿灿发光,行人就象踏在金银箔片上。爱尔那尼的居民尽是贵族,家家石门楣上都刻着徽盾。这些徽盾,大半是十五世纪的遗物,品式甚为美丽。爱尔那尼小镇有了这种点缀,不觉气象俨然。但是这些公侯府第却仍不失其为农居村舍;世爵的门楣和白木的平台并立一处,十分相得,台棚虽然粗劣,而气势的轩昂,不减于高贵的徽盾。好比同是一条牛鞭,到了革斯第伊牧人的手里,就象是一支王节了。  爱尔那尼镇使维克多喜欢到了不得。他用这名字题了他的一个剧本。雨果太太可不和儿子同样的好感。这一条倨傲而严肃的街道破坏了伊伦乡间活泼愉快的情趣,使雨果太太对行旅发生了恶感。到托洛萨,她又重生了一点好感。这地方的庄稼很好,绿色油然,如一片园畦;她的好感至于使她宽恕了这里仅通一辆车子的单洞小桥。反之,托洛萨给维克多的快感却极为平常。在这种地方有一个值得注意之处是:维克多以一个幼年儿童,一切唯母亲之命是从的,而在自然风景与建筑物上边,就有他自己独立的见解和好恶,母亲的威权不能影响他。这第一次到西班牙,他已感觉到将来第二次重见枨洛萨时方才明白了解的事情:西班牙是天生成的壮丽,而不是姣媚;只有庄严的城池才适合那一碧千里的天宇;嶂峦一着上鲜衣,就反见其矮小了。  母子还有另一个争论之点就是关于那些乡间的小车。西班牙的车轮,不是法国式的辐轮,而是一块整的圆木。这轮子十分笨重,旋转起来,非常滞涩,轴里发出来苦涩的响声,雨果太太听了,极感不快。听见远处车声,她立刻关上窗子,堵住耳朵;给克多却说这种响声含有一种猛烈的特趣,比之于卡冈都亚的巨指在玻璃窗上画圈子的声音。  然而有一天,这西班牙车轮粗涩的响声在雨果太太听来也成了柔美的音乐。人们已到了最危险的地带:山峡。在彭科尔巴山口里边,一面是矗立的山壁,一面是悬空的崖谷。这样长达数里,有几处中间的道路狭到几乎容不下一辆车子。在这种地方,互相援救是不可能的;一万人也只等于一人,五十个伏兵可以击溃一团人马。其时天又黑下来,全体人马屏声敛气,态度严肃,人们心中自然联想起萨立奈斯事件。正当这时,岩壁高处忽然投出一簇人影,探头向下窥视谛听,在黄昏的苍茫中,由下仰视,更见得其长无比。一行人顿时惶恐起来,大家向车厢深处藏躲,母亲们把自己的身体掩盖了儿女,兵士们取枪上弹,参政院学习员也手按了刀柄。忽然空中传来一片咿呀之声,随后,十几辆大车在前面山道弯角处现了出来。刚才那骇人的人影原来是十几个骡夫,运着不知什么商品,因为怕被劫,所以也结队同行,他们听到运输队的声音先害了怕,所以前来探看。他们的恐怖酿成了别人的恐怖。  一场虚惊,大家自愧胆小,取笑了一会,打定主意,此后决不再怕。前面到陀尔克马达止宿。陀尔克马达本是一座城,但是,拉萨尔将军放一把火把它烧了,使它名副其实(焚余之堡)。瓦砾场里勉强息了一宿,第二天天亮,又出发。大家兴高采烈,纷纷谈论昨天幸而获免的巨大的危险,和差一点二千兵士对十二个骡夫作一场大战。年青的校官们发现有美人在车子里面,就故意到车门前取笑打诨。到萨立奈斯,笑声尚未停止。这危险的狭口在出发时是众人心中的黑点,到了这时,联车的行列长驱直入,仿佛如进了郎乡。笑谑声中忽然子弹飞鸣,这次可不是骡夫。然而人的天性就是如此,在想象的危险前吃了虚惊之后,当着真的危险反坦然自若了。这只怪游击队来迟了一步,人们的恐怖已在彭科尔巴消尽,到此已毫无余剩了。笑谑之声一路不绝;雨果太太的车子中了两颗子弹,孩子们还说,匪徒赠给他们棋子,很是客气。游击队人数有限,而护送金箱的军力十分充足。攻击者经过一刻钟的无目的的射击——兵士们甚至不屑回答——气馁自退,运输队里就无人再提这件事情。  萨立奈斯比陀尔克马达被焚更惨,全城只剩了几堵败垣;这里不是残墟,简直是一堆灰烬。这里是个宿头,大家就在露天里睡了一晚。孩子们感觉没有睡觉的必要,不如在碎瓦败壁中捉迷藏有趣。西班牙的黑夜比法兰西的白天还明亮。孩子们奔跑起来,藏的藏,捉的听,遇到圮屋积成的石堆就爬上去。维克多年纪最小,偏处处要胜人,冒险上了一块不稳的石头,连人带石滚了下来,失去知觉。他的两个哥哥把他抱起,扛了回来,心中害怕非凡。维克多满头是血,母亲看见,真发了急,幸而找来的一个外科军医力说无碍,无安下她的心。孩子张开眼睛,创口上贴了一张马齿苋叶子,第二天就只剩了一个小疤痕,这疤痕至今还在维克多·雨果先生的额上。  维克多小时游戏,运气常不佳,先前在意大利抚弄一只狗,被狗咬破了手指。其后不久,又被一个同窗朋友伤了膝盖。这两处伤痕,也至今存在。一切东西过眼即逝,除了所受的创伤。  每过一处城市,如这城市还没有被法国人烧光,则在当地居民为运输队供应住宿给养之后,还要送它一定数量的干粮,可供吃到第二个站头为度。雨果太太第一次分到的食物,数量之巨,使她舌挢不下:牛腿一只,全羊一头,面包八十斤,外加烧酒一大坛,这是她丈夫名下应得的份儿。她丈夫以将军、省长、陆军检阅、王宫总管四重资格,应得四份口粮。四种职务并不会生出四张嘴巴,但是对被征服的民族,何必如此仔细。雨果太太受了许多佳品,不知如何办法,但是随即也就找到了销路。  运输队进行甚缓,而站和站之间的距离颇远,经过伊伦时,发了三日的口粮,士兵们得了许多东西,不能自禁,一顿大嚼,把三日的粮,在二十四小时内,完全吃光。第二天,后悔不及,眼看有先见的伙伴们还留着两日的食物,馋涎欲滴。这些伙伴们不忍坐视同帮弟兄挨饿,与他们慨然分食;到第二天晚上,没有一人个再有吃的东西。护着雨果太太车子前进的是些荷兰籍掷弹兵。这些人也去打西班牙人,是拿破仑驱使一个民族打另一个民族的惯伎。这些人身上披着红色毛呢大氅,头上戴着大毛皮弁。他们受惯了北方的气候,遇着西班牙骄炎的太阳,抵挡不住,口里只说,宁可打四次仗,也不跑这一趟路。他们于困顿之外,又加上饥饿。两位小弟兄,从前厢里听见士兵们发叹,悔不该胡乱吞吃了所有的口粮,把这事告诉母亲。从这天起,雨果将军四分之三的牛羊肉和一坛烧酒都给掷弹兵吃了。  这多余食物的施与得到了意外的酬报。蒙德拉贡高踞在一个石巅上,山势陡立;六匹驴没拉上雨果太太笨重的大车,又外加了四只牛,斜坡上还有一处大角度的转弯,其地点复下临深渊。我不知是否维克多在萨立奈斯跌的一足教兄弟三人学了乖,总之见了这样的深壑,三个人完全失去了镇定,就下车去,步行上山。母亲胆却很壮,说,他们如果是女孩儿,就下车去,随即命车夫策牛前进。转弯安然度过,车子平安地上了山巅。但是第二天下山可难了。蒙德拉贡只有一个出口,人从那里进来,还得从那里出去。到了危险地点,孩子们不敢再说怕,但觉得下山象是下井。山坡的斜度极陡,他们连面前的驴子也看不见。车身过分的重量,把全车向驴子后股上压来,驴子挺直腿,努力撑持,也抵不住;到了转弯处,车子压力过重,前面的两只驴子,立脚不住,连车带人滑入了断崖。一切都完了,倘使不是一个路标石柱挡住了一只车轮。但是经这一震,石柱也摇动起来。此时母子们悬身空际,自分休矣;幸而有掷弹兵在场,有的奋不顾身,扑下崖去,脚踏在一株随势折倒的荆丛上,用肩膀和胸膛抵住那摇动的石柱,同时另的人吊起驴子来,一家方庆活命。  在这一类的升降中,如没有报德的掷弹兵,母子们早已下了深谷。又如那星夜的露宿,孩子们常在石头上碰破额角;又如那匪徒的袭击,当时虽付之一笑,事后想想,就不免悚然。凡此种种都不足以变更雨果太太的意见,使她对于这次的旅行,发生好感。就象前边所叙的食品,给掷弹兵风卷残云似的吞了下去的,行军中的士兵们认为是好食料,对于她女人的胃口就不大相宜。她本有自带的食品,但是,天天吃火腿罐头肉类,也未见怎样可口。有一次,到不不知什么站头,雨果太太想起吃生菜来,女仆给找来一盆,还有菜油一瓶,备调味之用;雨果太太赔着小心,先把油尝一尝,立刻做个鬼脸,叫快拿开。这使维克多甚为失望:母亲只问油味,维克多看的却是油瓶。那是一只路易十五式的大油瓶,壶身团团绕着银质的玫瑰花。维克多赏玩这样一件和他们坐的车子年龄不相上的古董,大为他母亲所取笑。然而当前急待解决的问题是,用什么东西来代替菜油。在西班牙,蔬菜是少有的,生菜一盘,岂可轻易放过。  没有菜油,就用牛油吧,雨果太太想,于是二次打发女仆去寻。但是女仆出来问牛油,竟无一人懂得。好容易,经过一番活动而起劲的哑剧,补助她那不成腔的西班牙语,居然有一个女人听懂了“你要的是母牛膏,”给了她一种“牛油”,调味结果据说未见出色,但还吃得,独有维克多一心想念那只油瓶。  油和酒,在雨果太太眼中,是西班牙的两件罪状。西班牙人做的油和酒不好,倒不是橄榄和葡萄的错处。酒装在羊皮囊里,囊的里壁涂了松膏,因之酒也得了松膏味儿。榨橄榄用的榨具,都是几世纪前的旧物,又不收拾干净,浸透了五百年来阵阵的老油,老油渗入新油,新油也有了哈喇味。  然而有一天,雨果太太吃到一客蔬菜,味儿调得很好。她发现了一家法国饭馆,做出的菜,就是巴黎的也不过如此。见了台面的清洁和精致,雨果太太先就喜欢:花缎白桌布,叠成三角的餐巾,光洁的银餐具,色色俱全。食品精美,其中一碟菠菜,尤使女客吃得高兴。她热烈地恭维饭馆主人,说她从离法兰西以来,未曾吃过这样的东西。主人谦逊地谢谢,呈上账单,四百法郎:那碟受欣赏的菠菜就值八十法郎。雨果太太停止了对主人的夸赞,改口说饭菜太贵。但是主人说,他碰到好主顾,正象她碰到她好饭菜一样的不易;他等了六个月方等着她这位客人,这六个月中食品的糟蹋和一切消费,算起来,这一餐,主人所花的本钱,比她吃客所付的饭价要多得多了。  雨果太太最怕热和尘土。老革斯第伊的高原上的热和尘土尤为难当。一望八十里赤地当前,要一步一步地走过去,雨果太太以为今世出不去了。大树小树没有一株,这里那里,稀稀落落地生着几簇象火绒似的赤黄的草,又矮又小,迎着日光,似乎就要燃烧起来。也有人家,但都相距甚远;墙上开着狭长的窗子,象堡垒的枪眼。有时也遇见个农民,背门立着,屹然不动,军队经过,连头也不抬;他的眼睛,遮在垂着的帽尖下,人看不见,他身上除了一只烟斗,没有活的东西。中午时分,热度增高,不能行走,于是停下来。旅客们还有车子可以隐身,兵士们无处可躲,只有就沟渠进而低洼的地方,寻一点阴凉。骑兵躺在马腹下睡觉,忠驯的马,立着,一动不动,怕踏伤了它们的主人,只时时低头看看主人是否睡在它腹下的影中。  西班牙地方固然难中女客的尊意,西班牙人则更其不行。实情是,他们真不想讨法国人的喜欢。前边说过,运输队经过城市,如果城里还有居民,就入民家住宿。居民接待他们的态度,和打了败仗一样的黯淡,和遇着仇敌一样的严冷。通常,人到一家门前,墙又高又厚,样子非常坚固,就象巴士底天牢;矮矮的大门,又宽又厚,外包铁皮,铁齿棱棱,铁闩贯门。你走上去打门,声息毫无;再打,依然没有动静;三打,房子如聋如哑。打了十次,二十次之后,一个小窗洞开开了,露出一个女仆的脸,神气凛厉,两唇严闭,目射冷光;她不和你答话,等你说完,不吱一声,缩了回去;过一会,又出来了,开开半扇大门:等在门后的不是盛情的接待,而是敌人的仇恨。你被领进了房间,里边有几件必不可少的用具,没一件舒适有趣的东西;安适离开了此地,华丽在被摒除之列。房里的器具亦含有仇意,椅子不让你坐稳,墙壁要请你“滚蛋”。女仆指示你卧室、厨房、和食粮所在的地方,便返身自去,不再露面。你更莫想见主人的尊面,他知道他有供应法国人的不可免的负担,早已预备下房间和食物,此外则一概不管。门锤一响,他早领了妻子仆役,退到最偏远的去处,锁上门,自己关在里边,静候法国人走开。你听不见一步脚响,一声咳嗽,连小孩们都默无声息。一片寂静,死气沉沉,象是进了坟墓。整所房子都是死的。这些情形我是从维克多·雨果先生口中听来的,我这里力求保留他的说话;他说,这是一所房子的自杀,没有比这更凄惨的景象。  有一个西班牙人用了更不客气的方法。那是一个地方官吏。他的大门比别人的显得更为可憎。一个满面横气的仆人领我们一车子人进了一个大栈房。里面没有一件家具,底下是泥地。其时已在黑夜。壁上钉着一只门枢,里面烧着一根松树枝,那便是灯。母亲还有从法国带来的床,孩子们睡的是着地铺的羊皮。仆人径自去了,雨果太太恰巧要用一件东西,差女仆去寻主人或仆人,女仆没找着一个人,房子完全是空的。那位官吏在离家之前,在各处门上都已贴了封条。  这是告诉我们,他把法国人当盗贼看,再明白也没有。  雨果太太也逢着一次不同的接待。门锤一响,门便大开,开门不是女仆,而是主人。主人率领子女,伺候将军夫人,所住的房子,连同家具,全部献出,供夫人应用。屋宇轩敞,凉爽宜人,白石清水,随处可见,设备的舒适超乎必要之上。一切都成了母子们的所有物:客厅,花园,仆役以及房主。雨果太太自觉比在斐扬丁纳还要舒齐自在。住了几天,主人的招待始终如一,没有顷刻懈怠。雨果太太看见卧室里一只银瓶,很可爱,主人的和蔼启了她的觊觎之心。临行的时候,她问主人可否以瓶相让,主人立刻取瓶,亲手装在她行李箱内。女客于道谢之后,问:“价值多少?”主人瞠目不知所对。夫人重申所言,并解释要偿银瓶的价值。主人说不明夫人尊意。夫人主在主人这话盛情可感,但是她并不想闯进他家来盗取他的东西,假使主人不受瓶价,她决不要他的瓶子。于是,主人脸作苦笑,道,他此刻方知三天以来,双方关系未弄清楚。然而他却是尽心力而为之的,表示夫人所住的是夫人自己的,而不是他的房子;这里的一切,西班牙地方连同西班牙人民,都已归法国人所有;他的国家已经灭亡,所以他以亡国奴自居;但是他并非卖瓶子的商人,深怪法国在争城夺地上,毫不留情,见了一只瓶子,反倒客气起来。  还有一种主人不易使女客爱好西班牙的是臭虫和跳蚤。这些虫子,无处不有,没有人住的地方却有虫子。萨立奈斯的余烬里,什么都没有了,可是有跳蚤。火并没烧去蚤,似乎反而增加了。所以雨果太太常说,西班牙的火里都有跳蚤。臭虫之多,不亚于跳蚤。它们咬法国女人的活动和出力颇无愧于爱国志士,不让她有片刻的安眠。雨果太太又特别怕臭虫,她发明一种防御臭虫的方法:她把床——自己带来的一张——架在房间的中心,四只床脚放在四只水桶里,这样,她和墙壁与地面完全隔绝,不怕臭虫泅水过来。她满心欢喜,安然睡在她的岛上。一小时后,她惊醒了,浑身奇痒。臭虫地上过不来,上了顶篷,从上边跌下来,袭击岛上的居民。于是雨果太太连顶篷一并撤除。西班牙的信屋中间常有一个白石天井。可以露宿其中,她移出卧榻来睡在天井里,然而又被一阵臭虫咬醒。  这种同居的伙伴既无法逃避,孩子们倒也处之坦然。他们睡在房间里,睡的是和大家一样的床。在一个火里有跳蚤,石上有臭虫的国度里,象这样的木床轲和麦穗床垫里藏着多少臭虫,可想而知了。每天早上起身,小兄弟三人身上全是黑色小块,然而这并不碍于他们的酣睡。  对于这次旅行,他们的意见和母亲的不同,他们觉得甚为有趣,见到的奇异东西真是不一而足。  一天逢到一团伤兵,是小兄弟们愉快事件之一。在战场上受了伤,残废无用的人,隔多少时,就被集中起来,遣送回家。你若冷静地想一想,这是最可惨的景象;然而在儿童看来,是最发笑没有的。那里有各种各样的残废,各式各样的衣装,各样不同的兵种,和各样不同的国籍。失了马的骑兵,拖着两条腿,一步一步往前挨;没了腿步兵怪模怪样地骑在驴子或骡子背上;瘸子拉着盲公。最可笑的是,这些苦人儿的破烂军服上已没有了肩章,大都掮着一只活物,带回故乡去;多数是鹦鹉,有的两只肩头都掮着东西,那是鹦鹉之外,更加一只猴儿。  这军队的残余,先前是在鹰旗领导之下到西班牙来的,此刻掮着鹦鹉回去。运输队见了,不禁哄然大笑。伤兵们坦然相对,有的还随声附和。但是其中有一个对掷弹兵们说:“哪!将来你们回去,也就是这副模样!”另一个更说道:“假使你们回得去的话!”兵士们立刻收了笑容;其中一个对一个没有鼻子只有一只眼睛的伤兵看了看,这一看的表情仿佛说:他好快活!  孩子们看见布尔戈斯城内的教堂,非常快乐。远远地,他们即被那密如麦穗的钟楼和那层层叠叠的房屋吸住了目光。一到城里,立刻就去参观。教堂内部的建筑不象外面白石盛会的繁密重沓。于浓厚中含着规矩,近乎简净。这内外两种特点一样受到兄弟三人的叹赏。尤其是维克多,到堂内观览,看不尽的花玻璃窗,壁画,石柱。正当维克多鼻孔朝天之际,壁上忽然开了一扇小门,跑出一个衣服古怪、模样滑稽的角色,望空画个十字,连击三下,缩了进去。  维克多目瞪口呆,看着重合上了的门。  领导他们参观的圣水施者说:“我的少爷,这是吞绳子。”  吞绳子是钟里的一具洋囝,内有暗链,司其出入,他连击三个即是三点钟的意思。  圣水施者解释这洋囝何以称为吞绳子。但是维克多没有听见他的故事。他正在出神,这是一座巍峨的礼拜堂,而于累累的石像中间,安下如此一具滑稽的人儿;用一个玩意儿,为先圣们报告时刻,可怪可怪。  然而礼拜堂并不因此而失去它的伟大与庄严。这一件事常萦回于《克伦威尔》作者的脑际,使他悟得,悲剧中混入粗丑的成份,而仍无损于全剧的悲壮。  居沙容伯爵请雨果太太去谒熙德墓。墓离开布尔戈斯约半里多。孩子们欣然相从,母亲表示同意。墓的遗迹已所存无几,悠久的岁月首先加以破败,法国人又完成了此项工作。名将的封墓,做了兵士们的射击目标,天天受子弹的击伤,可怜的坟墓也走了死亡的道路。这一种和其他类似的破坏遗物的举动是西班牙人怀恨的原因之一。军事占领后,法国人的行动往往太无意识,既不知保护古迹,又不尊重民族的遗风旧俗。西班牙人有受辱,上至祖先,旁及艺术;房舍厦宇,不分皂白,任意轰毁。帝国的时代趣味是仇视一切哥特式或摩尔式的古代建筑物,武人们每每借一点口实,任意加以破坏。  在孩子们眼中,和吞绳子一样希罕的是一把雨伞。到了布尔戈斯的第二天,下起雨来,认真地下起雨来。到西班牙来的人谁都不曾作下雨的准备,所以竟没有一人带伞。然而事实岂容否认,不是大家都已浑身湿透了么?我们的四位旅客不得不出去寻觅雨伞;但是,走遍了布尔戈斯,竟无一人知道雨伞是什么东西;搜寻多时,他们摸进了路易十三广场,这和巴黎的皇宫广场颇相仿佛。和皇宫广场一样,在那阔矮的石牌楼下也开着店铺。四人走进去,几乎挨家搜遍;一个老商人说,他们要的货色有了,领他们到堆房里,翻开半栈破旧贷物,在一堆断烂布和家具之下,起出一件高大的东西,拿出天井,方才打得开。原来是一把大雨伞——一架帐篷,篷骨的粗壮足以抵得住飞天三百丈的大雨。雨果太太立在牌楼下避雨,痛恨西班牙不止;维克多却说:西班牙的雨伞也是专为洪水雨降而备的,这岂不是一国气候最高的荣誉?  另一件乐事。到了巴得阿多里德,初次看西班牙戏。孩子们看见了比《巴比伦之墟》中的地窖更美的戏:一刀刺杀一个人,鲜红的血,流得满台都是。  有一件事,孩子觉得有趣,而使格旦第拉公爵不开心的是:  在巴得阿多里德充分休息之后,兵士们齐集四女修道院广场——此刻应称四兵房广场——整顿队伍,出城,安然通过加喀斜谷,重上平原大道。后面赶上来一队骑兵,超程而去,那是皇后朱丽赴马德进而护送的前哨。格旦第拉公爵闻讯,要对皇后表一表敬意,便令全队人马更锦洁白衣衫,穿起大礼军服。  路上没有一所房屋,一块崖石,一株树,一道丘垄,可资掩蔽,不得已关照女客们,闭上车窗。只有雨果兄弟三个人特准坐在前厢,公然观看。  兵士们争忙架住桦枝,退去背囊,脱下头盔,裤衩,内衣,但是他们迟迟不着衣服;当着这炎热的天气,脱了衣服,何等舒适,大家偷享一会清凉,多一刻好一刻,满以为皇后距离还远;不料她忽然来到了,从正在换内衣的二千个男人行列中间飞驰而过。  格旦第拉公爵羞恼得无地自容。他的好意竟成了笑话。旁人安慰他说,皇后所见的只在他的用意。但是公爵心中还是久久不能自释。  在维克多记忆中,赛谷维留下的印象,象是一个梦境:雕墙的房屋,上面布满雉堞,尖顶钟楼矗立天空。碧斑灰纹和青斑赭色的石宫殿具备了哥特式和阿拉伯式建筑的富丽和繁缛;又有摩尔王故宫高临于全城之上,巍然象一顶石头的教皇大冠。  前面叙过,雨果将军曾将赛谷维让还给蒂伊伯爵。因此赛谷维省长如何接待雨果太太,就无庸赘述了。每天他坐了自备的车子前来问候;这车子既轻快又美观,雨果太太在坐了她那笨重而多垢的大车之后,再坐这辆车子,自然无话可说了。蒂伊伯爵领她去各地游玩,第一处便是摩尔王故宫。  故宫高峙在空中。伯爵的车子到了一个楼堡下,孩子们准备下车,伯爵说且慢;楼堡下一扇门忽然打开了,车子进了楼堡,继续上升。楼堡里面,有一条平阔的路可以行车,如安布瓦斯堡邸的一样。孩子们没见过车也会登楼,希罕不止。  他们得了一种更实惠的满足。浏览了各式各样的厅堂之后——其中最好看的似乎是陈列历代摩尔和耶教王遗像的一间,伯爵领他们到造币局,见了成堆的金和银,孩子们为之目眩神夺;最引他们兴趣的是,一个人取金币,一枚一枚地放进压机下打花印,放进去,取出来,全用手,一秒钟的疏忽能使手指粉碎。伯爵取了三枚当他们眼前打成的金币,赠给三人,留作纪念。  出了故宫,就上省长公馆宴会。筵席非常丰盛,备齐各色法国佳酿,把维克多喝得酩酊大醉。  伯爵的招待虽周到,也留不住雨果太太如箭的去心。她一心只想到马德里,早日结束这长途的跋涉。有一项更真实的理由是:她的车子,上了年纪,经过这一路的颠簸,有些支持不住。从赛谷维出发,她已发现车轮的轴心起了裂纹,告诉车夫,车夫说不碍事;裂缝似乎一刻比一刻大,而车夫老说不碍事。车夫的镇静可安不下雨果太太的心。裂掉一支轴心,就是一件危险,而现在要裂的轴心不止一支。军队不能等人,她的车子必致离群落后,随后便会有民军出现;车夫的镇定莫非正因他知道危险的必不可免?他是西班牙人,所以是法国人的对头。西班牙车夫将法国乘客领入叛军手中的先例,已早有所闻;而且,这个车夫早该看出他领着的是何等样的客人:雨果太太占全队的第一位,在赛谷维,省长每日亲来问候,他已都看在眼里。即使他不恨法国人,将民军一大劲敌的妻儿,送到民军军前,代价之巨,必可随他所欲了。车中人在肚里如此盘算的当儿,车轴子果然啪的一声裂了。  赶快找绳子将裂缝扎起来。车里没有绳子,仆人向后面的车中去讨,大家没有,或者不肯拿出来:雨果太太占了第一位,谁都心中不服气。怎么办?最糟糕的是,维拉-埃尔莫沙公爵夫人声言不能坐候法国女人的方便, 命令自己的车夫超前去追军队。别的车辆一齐效法,得抢先一步,谁不乐意?丢下女人小孩,扬长竟去。雨果太太看着最后一辆车子从她车旁超越前进。不一刻,走得无影无踪。  车夫修理车辆,把断裂的木块重接起来,只是不见修理好。仆人帮助,也一样无济无事,车轴已经用不得。雨果太太心中转念不如下车,率领孩子们步行去赶运输队,然而军队去得已远,哪里追赶得上,催车夫快修,车夫依然不慌不忙。天黑下来,又是一阵恐慌,忽然听到马蹄声急,一队人马飞驰而来,雨果太太骇得浑身发抖。  人马渐近,雨果太太认得是居沙容伯爵和蒙福尔上校。  雨果太太车子出事的时候,居沙容不在跟前。过一刻,他来寻觅,不见车子,甚是惊诧。兵士们说明原因,他立刻要求蒙福尔上校给他几个人,上校又亲自跟来,一个炮手带足了绳子,破车轮立时修复,比先前还要结实。  这其间,军队去得益发远了,怎样用最高速度赶上去呢?车夫可只肯慢步行走,说,倘然跑,车轮吃不住,这辆车子委实是不行了。蒙福尔上校说不妨,他有医车子的药方,从鞍子里抽出一把手枪,对准车夫,发誓说,他的驴子如不立刻放开大步,他的脑袋就要开花。药方果然灵验,不一刻车子便很康健地赶上了运输队。  马德里附近,常起紧急的北风,天气会从塞内加尔骤然变成西伯利亚。地上常是白皑皑,不是土便是雪。平坦而雪白的原野上,立着黑色的房屋,四击绕着松树,孩子们说象是放在殓衣上的坟墓。  不一刻,森然峙立的埃斯居礼亚已经在望,衬着漠漠的背景,倒十分调和。其次看到查理五世的铁狮,睁开巨眼,守护着马德里。  格旦第拉公爵心想他的兵士经这长途艰苦的跋涉,军容不整,如何进得首都?不消说,前次朱丽皇后鸾驾过时,未及更换的服装,索性留下来,备下次应用,大家一直穿着尘垢的旧装。这次,公爵备了小心,等天黑,到了最后一站,方才下令全队人马沐浴更衣。次晨,太阳映辉,全军气宇一新,车和马也都收拾过;兵士、车夫、旅客、马具、枪、炮,无一不晶洁明亮。马德里已经在望;忽然起了一点微风,慢慢大起来,随即狂风大作,翻天倒地,吹得一个不亦乐乎,五分钟后,全队人马又如从泥里淘出来的一般。  进城前的一刻,格旦第拉公爵亲自到雨果太太车前告别,说本人保护雨果太太到此为止,只恨为时太短。雨果太太谢谢公爵种种照顾。公爵退去后,雨果太太久觉自己形同囚犯,忍耐不住,这时命令车夫离开队伍,单独前进。车夫巴不得一声正要拉车,只见公爵飞马而回,力劝雨果太太不可轻离队伍,未到城中,一路都有危险,马德里的城门外,和平野大道上,一样没有保障。  进了马德里,车中人不觉欢腾起来。一行树道,和许多叶绿色、玫瑰色、百合色的房屋,增添了旅客们到达终程的欢欣。经过这一路的山岗、狂风、茫原、燥土、阴森的埃斯居礼亚之后,见到这些树木和明媚的景色,宛如春光来临,进了另一个世界。  走完树道,折入阿尔加特马路,再折入皇后马路,在这两条路的转角处,车子进了马斯拉诺王府内院,方才停住。雨果夫人回忆录--第十九章 马斯拉诺王府第十九章 马斯拉诺王府  这时,雨果将军不在马德里。陆军检阅使遇到了紧要公事,在外边将有几天的耽停;但是留一封信给夫人,说不久便回来。  王府总管身着黑色礼服,腰悬军刀,上前迎接旅客,口称已经为伯爵夫人备下了房间,请夫人观看。  他领夫人穿过长的衣帽室,到一个堂皇的楼梯口,扶栏尽头是一只石狮,石狮的对面老实不客气便是厨房;这厨房非特不自惭形秽,还大书其门:厨房。堂皇的雄狮愿意和铁筋上串着的野兔作伴;世爵的徽章也不耻下交白铁的炒铛。  楼上,装潢的富丽令人目眩神夺。  会客室宽大非凡。餐厅里挂着拉斐尔和朱尔· 罗曼的亲笔名画。大红锦作壁衣的客厅,淡青锦作壁衣的起居间;这起居间两面进光,室外有宽敞的露台,室内有壁炉。卧室也是青锦作壁衣,但青锦上又多一种银色花纹。另有卧室一间,则是黄底红间道的充锦壁衣。大的长厅,是主人大会宾客的场所,里面陈列着历代王爷王妃的遗容。府内没一处不表示主人的大富大贵和他超拔的艺术鉴赏力。满眼只见蜚金、雕刻,波希米亚玻璃,威尼斯花灯,中国、日本的瓷器;长厅里放着两只中国瓷瓶,异常高大,也是维克多·雨果先生生平没见过第二次的。  马路和对过的房子,一座雕花门墙,涂着鲜嫩的颜色——马德里当时的风尚——和王府本身的富丽又相得益彰。  孩子们见了这一切,惊喜不止,母亲这时也认为西班牙也还可以住得。  天青色起居间位置在两条马路的转角处,两面进日光,窗外是一个美观的露台。雨果太太最喜欢这一间,几次三番看不厌,想观察一个清楚,揭开一个门帘,看看门后通向何处,她的目光立刻接触到一条白纸,上面涂着红漆,这王府里也有了了封条的地方。  美好的印象立刻被破坏。在这位王爷身上,雨果太太又遇着那位阿尔格特。这一所金色灿烂、光明美丽的王府,和那间空洞洞的昏暗的栈房以同样的态度对待着她;它用同样的恶意,在马德里城中,法国人占领地的中心,国王的御前,对她——马德里城防司令夫人——加以同样的侮辱。  这便是西班牙人抗战的口号。在西班牙境内,“拿破仑”变作了“拿破偷儿”。  雨果太太到了自己丈夫的治内,自觉不同客边,唤来了王府总管,问他是何用意。总管说,王爷以为让出的房间,已够将军夫人应用;雨果将军离开马德里时,曾来看过一次,亦说够了。如果雨果夫人觉得地方太狭,要启去封条,这地方是法国人做主的。  雨果太太说房间倒宽然有余,嘱咐孩子们切勿触动这些封条,但是对这无法克服的西班牙——它溃败了的防线,在每家民房里又建立起来,继续抵抗,一个城一个城的防御变作了一间房一间房的防御战——她的怒意又重新起来了。  她自己占了那间青色锦缎的卧室,把黄色锦缎的一间给了孩子们。  维克多从床上看见一具圣贞女像,心中贯着七支箭,象征七种苦痛。到今天,这印象不宛然在他目前。他的记忆,无论在视觉方面或精神方面,都是一种超乎寻常的清晰。  雨果太太在马德里又遇见了西班牙房屋中的另一种主人:蚤和虱。这两种主人不效法王子王妃,让出王府;锦缎壁衣的折缝里,是它们的窠穴。第一夜雨果太太占了王妃的卧榻,深悔孟浪,没等天明仍旧睡她自己的铁床,用四只床脚放在四只水桶里的老办法。然而蚤从地板向上跳,虱从承尘向下降。雨果太太逃出卧房,到仆人住的楼上,拣了一间既无壁衣也无门窗帘子的空屋。但是整个王府无非是一片虫世界,雨果太太自觉力量薄弱,无法反抗,终于回到王妃的房里,接受了这些同榻的伙伴。  过了八天,孩子们在露台上玩,看见从皇后马路转出来一队骑兵,戴着的帽子,式样古怪,象是鸵鸟卵,壳上却多了象西瓜似的纹路。他们——威斯特法伦人——到王府门前立住,和总管谈判了一阵,走进院子。那是雨果将军派来送信的专差。  路上不安靖,送一封信也要用六十个人。  信上说将军就要回来,并且已经动身了。  且先设法安置这一帮威斯特法伦人,他们是省长卫队的一部分。人不成问题,王爷也有卫队,他已把卫队带走,留下空房间,紧靠在府旁;但是王爷的卫队是步兵,他的马棚没有打算收容六十匹马;不得已,将楼下的房间,辟出几间,权当放马,因此,白石庭院不久便马粪满地了。  孩子们看着布置马棚。孩子们最爱的无过于兵和马,他们的快乐还不止此。父亲于书信之外,更附来一万金法郎,金法郎陈列在桌子上,孩子们几乎以为又进了赛谷维阿尔喀萨故宫的造币局。卫兵又带来几只雨果将军的衣箱,将军请夫人开箱,取出衣服来晾晾。孩子们说帮助母亲,乘机翻看美丽的军服,花绣,肩章,和三尖羽翎的军帽。在母亲暂时转背的当儿,他们就穿起试试合不合式。母亲从客厅回到房里,见小维克多两腿里挟着父亲的大腰刀东倒西歪,脸上装出一副凶相,在吓唬他的两个哥哥。  衣服之外,还有橘子。父亲送来了两大箱,准许他们任意剽窍。这使他们暂时忘了等候父亲的焦急。有一天,又一队威斯特伦兵从马路口转出来,孩子们以为这次父亲真到了。不,还只是一封信,游击军不让雨果将军脱身,将军连什么时候才能回来都不敢说了。为第二批卫队按排新的马棚,并不费事,但是,他们非特不留下,还带走了第一批的。这时,人的消耗率非常高,一齐去了,也不嫌多。  美丽的军服和大腰刀也跟着一起去了。  等父亲不着,孩子们却见了两位叔父,路易和弗朗西斯。他们两个来了马德里几次。  雨果夫人本想等丈夫到后,才进宫去觐见,但是无限期地延宕,又怕人们见怪。夫人推托不过,先叫做起礼服来。从此有人天天送鲜艳的衣料来。孩子们天天象过着新年。有各式各样眩目的丝绸,闪光的彩缎,厚而软的西班牙花纱。孩子们见了,赞不绝口。雨果夫人第一次进宫觐见,他们看见母亲如此美丽,骇得不敢叫“妈”。看了父亲的缀花军服,又看母亲的长裾袍子,接二连三,真是其乐无穷。  在宫里,雨果夫人结了几位新交,其中有吕哥德将军夫人。吕哥德将军,象雨果将军一样,也是伯爵勋位,现任总管。皇帝认为他哥哥滥于封赏。约瑟夫为收拾人心,将革斯第伊的爵位,畅手封赏,毫无吝啬,这些爵位都是极高贵的,拿破仑见了心中甚是不喜;无论何人,不经他手而有所获得,都是他所不喜欢的;不在他本人麾下做成的一切,全都无足轻重;凡是不能归功于他本人的事,一概不见于他的政府公报;他指挥刀的尖端,便是世界的尽头,在别一个人的指挥之下,建立了值得封赏的功绩,在他看来,是一件不合理,而且不恭敬的举动。他不准家兄再封一个西班牙大名位,纵然瑟夫就此不封,已经封了的呢,也徒有虚名,而无实益,譬如说,这些西班牙大勋爵见了国王还要脱帽敬礼。  吕哥德将军有一位时髦漂亮的太太,极受人们的欢迎。吕哥德夫人是一个风姿姣好的活泼好动的女人。这一种女人往往比真美丽、真聪明的女人更受人欢迎,她合于各样人的胃口:合于浮浅的人,因为她和他们相象;合于深沉的人,因为她能为他们排遣。但是吕哥德夫人对雨果兄弟三人最富于引诱力的地方却是她的几个孩子。不是吕哥德将军的孩子,莱昂和爱特马,他们还在襁褓中;而是吕哥德夫人第一个丈夫的一男一女,阿尔芒和奥诺丽纳。他们已到了懂得游戏的年龄。他们又带来一个大男孩,名叫阿马多,是吕哥德的螟蛉子。不久,他们的队里又增加了一个女孩,蒙特埃莫沙侯爵夫的的女儿。他们到院子里,院子里有一股活水,上面有喷泉和瀑布;大家在院子里奔跑,我追你,你追我,一会宣战,一会讲长,而最痛快的是互相用池里的水向对方的脸上泼。  他们在西班牙房子天井中找凉快,结果找到了湿气。马斯拉诺王府的院子石板上也生着青苔,孩子们又弄水,更无干燥的日子。加之四面高墙,围得阴气森森。他们感觉院子没意思,不如陈列遗像的大厅好。那里有门帘,有石像,有座基,在里面捉迷藏,再好不过;而且有那两只巨大的中国瓷瓶,小女孩贝比达曾屡次被抱进瓶里去过。  维克多爱上了这遗像室。人们常见他独自坐在一角里,默默地观看这些人物,已往的世纪都在他们身上复活了。高傲的姿态,炫丽的镜框,家世和民族的傲气,经艺术的渲染,一切总和起来,激动着未来《爱尔那尼》的作者,在他的心中暗暗种下了唐吕戈梅茨一场戏的根苗。  午睡后,炎热稍退,雨果太太命人驾起比拉内士式的大马车——王府所备的马车——到普拉陀兜风。晚上,在露台上乘凉,也要耽许多时候。  一八一一年大慧星出现。就在这一时期,帝国和西班牙对于这慧星的出现有不同的解释,都把它拉入自己的阵营。拿破仑这时正极得意,在他,大女公爵的丈夫,欧洲皇帝,罗马王的父亲的眼中,慧星是上天庆祝皇储诞生的一束焰火;西班牙认为它是帝国将和它一起消逝的预兆;游击队借他号召群众;教士利用它解释天意;他们在星上看见并且指示给一般农民看,圣贞女手携着斐迪南,要送他来复辟。  孩子们不懂得人事的纠纷,他们爱的是慧星本身。天一黑,他们就在露台上等候,看谁最先发现。这慧星光芒万丈,横贯小半个天宇。在西班牙的天空里,更见得明丽异常。在孩子们看来,象是一个有生命的活物,象是一只硕大无朋的乐园神鸟,头是一块灿烂的红宝石。雨果夫人回忆录--第二十章 贵族学校第二十章 贵族学校  父亲终于回来了。这自然是桩乐事,然而对于欧仁和维克多来说,乐事却很快转成了愁闷。他们在路上走了三个月,到马德里也已经六星期,这六星期以来孩子们过着野鸟一般的生活,从早到晚,不停地跳着唱,直到在黄缎布壁的卧室里钻进鹅绒锦被底下为止。这当然无补于他们的学业,父亲认为有急速终止这种休假生活的必要。  至于阿贝尔,他的书早已读完。帝国时代,人们不让儿童在冷板凳上多消磨时光,及早便把他们推上了生活的道路。阿贝尔只等满了十二岁,便入王宫作国王的侍童;这时还差几个月,犯不着再送他去进学堂。  侍童只做两年;一过十四岁,不进军队,便进教会。从这里出身的军官和教士之间如有所不同的话,是前者穿着军服追逐女人,而后者穿着僧服追逐女人。而且,这样的教士是永远自由的,他可以随时脱下紫法衣,留起长头发,牺牲——最难处便在这里——一万多法朗的法俸而和女人结婚。  侍童的位置求的人很多。有一点值得注意的是,除阿贝尔外,别的西班牙人。国王想用这种方法,笼络西班牙的巨族。其中有几个,父亲尚未归顺,还在参加琼忒的抗战,因这,约瑟夫的朋友颇为他担心。因为这些西班牙侍童,到值班的时候,也一样要随侍国王去喀萨台尔庚波游玩,或者去城外找猎。打猎的时候,他们也一样要给国王的猎枪装弹药。  因此,父亲来到后的第一个星期一,欧仁和维克多便跨上了马斯拉诺亲王的马车。这天,这辆车子在他们看来,就远不及平日的华丽可爱。母亲跟他们一同上了马车。车子开到渥尔陀莱沙路,沿着一道灰色的高墙前进,到一个严闭着的笨重的门前停住。  这便是贵族学校的大门。  一个面色严肃的人迎接雨果夫人入院——那是学院总管——他领母子们穿过破败的不见尽头的白粉走廊。廊里不见一个人影,只听见自己的脚步响,和自己的说话声。墙头高处有些狭长的裂缝,从缝里放入稀淡的阳光。  这沉闷的长廊,和马斯拉诺王府里光线充足的画廊没有半点相似之处。长廊尽头是一个院落。总管把雨果夫人领到这里,指给她一个门,门上写着:神学院。他告诉雨果夫人不能再陪同她前进,因为他是在俗之人,进不得神圣的庭院。他到门上按一按门铃,行一个敬礼,退了出去。  贵族学校是由教士们主持的。这时出来了一个教士,穿着黑色长袍,因穿着太久,黑里放出红来;脖子上挂着白色反领,头上戴着阔边大毡帽,他大约五十来岁,生着一个鹰嘴鼻子,眼睛陷在肉里。但是最惹人注目的却是他的削瘦和苍白。他的脸和身体没有一丝动作,他的肌肉好象已经硬化,完全失去了弹性。人们看见这样一具发黄的象牙人儿也会开步走路,真该吃惊。  唐巴齐尔(象牙教士的名字)领雨果夫人和他的两个新生参观院舍。在这里一切都是高大深阔的,只有游戏的院子很小,它四面围着高墙,跟地窖一样阴湿。这时虽在白天,正当夏令,而且地方又在西班牙,可是只有一个角落里见到些阳光。膳厅在楼下,更阴森可怖。这里的天光是从那些没有天光的院子里透过来的。宿舍地位略高一些,那里倒得着阳光,在孩子们看来,还比较明朗些,这或许因为他们到了这里可以忘掉一切的原故吧。  离开王府,走进这座监牢;离开母亲,来从这个凶相的教士,孩子们感到一肚子凄凉。起初,他们竭力忍住;但是等到母亲一走,唐巴齐尔领他们进了院子,说他们的课业明天方才开始,今天还可以玩一天的时候,他们就止不住心头的苦痛,相对呜咽起来。  晚餐也不思量吃。使那阴森的膳厅更无生气的是学生人数的稀少。这时只有二十四名,其余的人因为反对约瑟夫,都退了学。试想在这容得下五百人的大厦里,只有寥寥几个人,当是何等的寂廖呀。  宿舍在晚上看来,更不如白天。太阳去后,只有几盏冒烟的油灯昏黯地照著有人住的那个角落,远一点,灯光便消失在黑影里。这里是小学生们的宿舍。一百五十张床,却只有十来张上有人睡。每一张床头上挂着一具耶稣像。兄弟三人先前睡在锦缎布壁的卧房中,在谈笑声中寻好梦去,醒过来还是梦境的延续,而今这寝室四壁森然,简直是一片沙漠。两个孩子没在黑影里,觉得那一百五十具耶稣磔架重重地压在他们心头。  第二天早晨五点钟,他们被床头架上发出的拍拍三声惊醒了。张开眼睛,看见一个驼子,生着绯红的脸,头发纠得象一条条绳子,穿着一件红毛衣,一条长绒毛蓝裤,黄袜,俄国牛皮色鞋子。这五光十色的人形不禁使他们发笑起来,心中觉得宽慰了许多。  这具活闹钟是学生们欺负的对象:他们不满意的时候,便叫他骆驼;当他服侍得好,对他表示好感的时候,叫他小骆驼。但可怜的人总是笑;也许是已经弄惯了,不在乎,也许心中感觉苦楚,但又不敢露出来,怕打破了饭碗。不久,欧仁和维克多也和别人一样开玩笑,为表扬他们的仆人,用孩子们不懂事的天真,呼唤他的小名了。后来,维克多曾屡次心中感到歉疚,他创造特列布莱和加西莫多两个形象,和这个小骆驼是不为无关的。  使孩子们喜欢的是宿舍旁边的盥洗室。这盥洗室地方很宽大,里面有石盥盆,活水龙头,水可以尽量用。学生们盥洗后,便去望弥撒。学生挨次轮流,给弥撒执役。前边说过,雨果夫人从父亲和姐姐们的天主教保王党的双重信仰中,只承受了保王主义;丈夫虽信民主主义,她却依然是保王党;父亲虽信天主教,她却始终是伏尔泰的信徒。她的她的信仰,一半从宗教,一半从哲学中得来的信仰。她认为她的孩子们应该有他们自己的宗教,生活和思想所启示给他们的宗教。他们自己的良知比教理问答要可靠得多。因此,当唐巴齐告诉她孩子们需要帮做弥撒的时候,雨果夫人猛烈反对。唐巴齐尔声称,凡是信天主教的学生必须绝对服从这项规定,雨果夫人为堵绝一切争端,干脆说她儿子是清教徒。  因此,欧仁和维克多不用为弥撒执役,但是也去参加;人们立起来,他俩也立起来,但是不做任何依样画葫芦的花式,教士祈祷,他们也不附和,他们也不忏悔,不领圣体。  做完弥撒,唐巴齐尔招他们来,问问他们的程度,看把他们放在哪一班里合适。在唐巴齐尔的房里,他们见了另一个教士,皮色跟唐巴齐尔一样发黄,但是除此之外却没有一点相同之外,唐巴齐尔瘦,而唐马虞尔胖,脸部表情和行动举止也完全相反。唐虞尔精神愉快,四肢丰腴,面堆笑容,蔼然可亲,活泼有趣。他对着唐巴齐尔那一副冰冷铁板的面孔,好象是一个中产阶级市民伴随着一具幽灵。  桌子上放着拉丁书,和法国学校里用的一样。教士看他们年纪小,所以第一本取出《古史简编》,他们随口就译了出来。第二本是《名人传》,也不用翻字典,儒斯丁和坎特居尔斯也一样。两个教士见了,十分惊奇,唐巴齐尔的表示是紧蹙双眉,唐马虞尔的表示是连声赞扬,惊喜欢呼。书一本比一本难,一直试到维吉尔。到这里,兄弟两人加强注意,速度也慢起来;吕克莱斯也还可以读得通,虽然感到吃力。只有到了卜禄德才搁浅了。  唐巴齐尔很不高兴。他问孩子们八岁时候,讲读用的是什么些书。维克多答:坦锡忒。唐巴齐尔狠狠地看了他一眼。  他不知道把他们放在哪一部他才好。唐马虞尔主张放在大学生部。但是唐巴齐尔认为年龄不能相混,他们既然年纪小,应当放在小学生部。唐马虞尔是他的下属,只得服从。于是唐马虞尔领兄弟二人进了一个小房间,里面已有五个学生在读着拉丁的ABC。 拉丁之外,还学绘画和音乐。音阶练习引不起维克多很大持兴趣;但是在绘画上他却很有天分,在这里他又使他的老师们大吃一惊。  早餐是一杯巧克力。两个孩子前一天没有吃晚饭,觉得这早餐很可口,只怪杯子容量太小点。  唐巴齐尔和唐马虞尔同学生们一起吃饭。在大餐桌旁边,两人各据一只小餐桌,居高临下,监视着全体学生。每次吃饭必先诵“祝福”经,并画西班牙式十字形。西班牙式十字形是画了一个大十字之后,在五官上又各画了个小十字。雨果兄弟因是清教徒的理由少画了许多十字。  午餐的内容包括一碟西班牙民族菜和另一碟小菜;有时吃烤羊肉,如果西班牙人懂得做烤肉,味道应该还不差;有时吃隔夜剩下来的油烤面包。这面包有一种特点是,面不加酵。至于饮料,其数量的多寡,亦是自古即有成规的。  吃过饭,睡午觉。教士、学生、校役统统睡。欧仁和维克多没有白天睡觉的习惯,这一刻便成为他们自由解放的时刻。全校只有他两人是醒的,可以为所欲为,整个阔大的校舍都成了他们的世界。  三点钟,小骆驼再来宿舍唤学生。下午是两堂课,一小时休息,吃干面包一块,然后一直自习到八点,八点钟吃晚餐,最常吃的是一碟生菜,调味的油就是雨果夫人曾经用牛油代替的,而在维克多看来,在这里连路易十五式油瓶的好处也没有了。有的时候——这一天维克多吃晚餐也有胃口了——吃商特拉,那是一种甜瓜,肉色微红,比我们吃的甜瓜味道还香甜。  唐巴齐尔不能把他们老放在这最低级里面。别人的作业没开始,他们的已经完成了,余下来的时候,就一直闲坐着。同班的同学,自觉不能比,失却了竞争的勇气。这才让他们升了一级;然而情形仍是一样,于是再升一级,而同学们依然赶不上,唐巴齐尔下决心,才把他们放在大学生部。一星期之中,他们从七级一直升到最高班。  大学生部都在十五岁以上,自以为大了,瞧不起小孩子,态度甚是倨傲;但是当他们看见自己翻着字典还苦思不得其解的课文,雨果兄弟却随口讲解的时候,方才自愧不及,以平等的态度表示佩服。  他们和同学之间,不但有年龄上的差别,还有国籍上的不同。政治意见随着和政局有关的人家的子弟一同进了学院。在两个法国孩子面前,西班牙毫无顾忌,高声说,希望约瑟夫有被逐的一天。身为法国将军之子的欧仁和维克多认为法国人既已取得了西班牙,便应当长期占有它;他们反问:斐迪南七世既然宣布让国于前,有什么权利要求收回于后。西班牙人本来可以回答:一个人若要把国家出让给另一个人,先须大家承认他有移让一个民族的权力。但是他们都是保王党,不肯如此说,只说,斐迪南受了欺骗;拿破仑是用诡计骗他到巴荣纳,威逼他签字的,骗局不能构成权利。  这些争论不仅限于口头。欧仁曾经和一个大同学名叫富拉斯哥——贝尔傅拉奈伯爵——打了一次架。起因是为了一个西班牙少年。这人是全学院之迷。他是学生而不同其他的学生一起学习,一起生活。他有他的寝室,别人上课的时候,他休息,别人休息的时候,他上课。有些人为好奇心所驱使,溜出教室窥探,的时便瞥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儿童,长着黄头发,面色很温文。他们和他到多只能交换几句话。那人是一个军官,名叫黎洛。他拥护斐迪南,参加战斗,在巴达酋士围城战时被捕。约瑟夫为人宽厚,可怜他年纪轻,把学院做了他的囚牢;因此他由军官退而变成学生。在学院里,禁止他和其他的学生接触,不让他有作政治宣传的机会。  有一次,在已经很激烈匠争论中,有人提到他的名字,对这位受惩罚的小英雄,欧仁口头很不敬,说,这顽皮孩子想必是跌在什么拿破仑禁卫武士的两腿中间,被人抱起来的吧。贝尔傅拉奈一听大怒,抓起一把剪刀,直扑欧仁,在他颊上扎了一刀,教士们立刻赶到。事实是无法抵赖的,贝尔傅拉奈手里还拿着剪刀,欧仁更是一脸鲜血,伤口似乎很深,唐巴齐尔对贝尔傅拉奈态度十分严厉,说不定正因为他心中赞成他这样的举动,而又怕泄露自己的真情,他开除了贝尔傅拉奈。  为此被开除出去,对于贝尔傅拉奈,对于他的家族,都是很不利的,因为这件事的起因足以暴露他们对约瑟夫的仇恨。欧仁不记这一剪之怨,去见唐巴齐尔为贝尔傅拉奈说情,说,这事错处在他,贝尔傅拉奈是西班牙人,他为被诬蔑的同胞抱不平,不应该受惩罚。但是唐巴齐尔不允,不也宽纵贝尔傅拉奈,于是欧仁申言,如果贝尔傅拉奈被开除,他就走。唐巴齐乐还不敢。刚巧雨果太太来校,欧仁要求他母亲出面说情,贝尔傅拉奈方才没有被开除。  维克多可记仇记得深,许多年后,他为哥哥复了仇:他的戏剧作品里有一个最使人嫌恶的角色叫做贝尔傅拉奈伯爵。  另外一个仇家叫埃雷斯比吕。那是一个十分难看的大个儿。长着一头短浓发,十只爪老不修,样子怪丑,脸面肮脏,生性懒惰到不可救药,他不爱照顾墨水瓶也不爱照顾洗脸盆;神情可怖,举动若笑,这埃雷斯比吕便是《克伦威尔》里四个丑角之一。  反之,他和贝奈丰忒公爵的长子拉蒙立刻成了好朋友,并且一直到如今。一八二五年维克多在巴黎会见他,拉蒙这时正怀着深深的隐痛,非言语所能宽解。维克多赠给他诗一首,第一章说:  呜呼,我了解你的微笑,  它象那受审的罪犯,  当他耳边听到判决,  脸上还作出苦笑。  我紧握你抽搐的手掌,  就感到你那深沉的苦痛;  你那失神而黯淡的目光,  象云里的雷电一闪,  掠过苍茫无名的海面,  无从显出海底沉沉的蕴藏。  同学们相呼多用单数第二人称,但是一定要连带家族的爵号一同叫。游戏的时候贝尔傅拉奈叫贝奈丰忒道:  “侯爵,把球打过来。”  教师叫学生也要称爵号。教徒们本来应当以谦逊教导学生的,然而每次叫他们的时候,不让他们忘却自己高贵的家世。有一次在祈祷中,欧仁坏了规矩,唐马虞尔责备他说:  “伯爵,你说话了,今天吃饭,不许你吃小点。”  除了集体散步之外,学生不得单独出校,严厉的教会教育,整年不放学生有一天的自由。星期日和星期四,唐巴齐尔或唐马虞尔领他们到城里或郊外散步一次,吸吸新鲜空气。雨果家两个小兄弟因此看到了法国人所不能去看的马德里近郊。郊外旅行是极危险的,不久之前,就有一个法国人大胆出城,走不到几百步,便被绑了去。但是教士们不用害怕,游击队是知道他们的政治意见的,决不破坏他们政友们所办的学校。既有这样暗藏的友好,不怕他们把一位法国将军的儿子送给游击队么?不要紧;如果这样,他们的嫌疑最大,将不能再回马德里城,他们因此失掉的将不只是两个学生,而是整个学院。他们既不曾离开学校,可见还不肯牺牲这个学校。他们的行动自有他们的利益来作担保。  散步的目的地之一是一处坟地,离城约二三百里,这埯葬死人的地方可和我们法国的不同。坟地是一堵大墙,墙上划成无数格子,象一个木架,棺材放在格子里,层层叠叠,棺材上有一块牌子,标明死者的姓名和身份,依照他生前地位的高低,牌子有华丽与朴素的不同。在这厝尸架子上边每个人家占着一行格子。  斗牛的日子,人们也领学生去,但是不进场,只在场外看看进场出场的群众;听了场里的欢呼声和鼓掌声,可以推知场里光景的热闹。维克多说过:“在一堵墙后发生着某种事情,这对于我们来说,已是十分有趣。”有时候,他们往里钻,也能钻到场内斗败下来的人或牛马撤走的过道。有一天,他们看见一只垂死的牛,人们刚把铁箸插在它脖子上,铁箸头上带着花炮,人们燃点花炮,花炮爆发,身肉横飞,观众乐得怪声狂风叫。六只骡子,背上披着华丽的鞍辔,项上悬着鸣铃,满身绕着彩带,拖着这位殉难的死者出场去了。  圣伊锡特洛节日是学生们的重大节日。圣伊锡特洛是马德里城的保护神,也是他们学院的保护神。这天,弥撒不在学院祈祷堂里做;因为学院另外有教堂,就在马路的对过。这怕教堂建于十八世纪,为赤色各可可式。自从学生人数锐减以来,关闭已久,每逢大庆,方才一开,这时候人人可以进去。对伊锡特洛节日人到得非常多,教堂也打扮得十分美丽,从顶到地,是一片鲜花和巨烛。  望完弥撒,马德里人去礼拜圣锡特洛的石像。像在城外,离城五六里。一路上店铺夹道,卖的无非是念珠、圣像、玩具、糖果之类。这一年,特别出了一种果仁糖,学生们衣袋里的零钱全都在这上面花光了。路上有一座桥,桥上耸立着一座石橡,便是圣伊锡特洛。他立在一口井旁,从井里爬出一群孩子,圣伊锡特洛正在拉他们上来,他手里已经抱了一个。这口井代表净罪界,意思表示,如果说地狱有火,则净罪界有水。井凿在桥上,想必是不使净罪界有缺水这虞吧。  冬天到了,院内景况益见凄惨。马德里的冬天很冷,西班牙人又不懂得烤火取暖。学院房子大,如果生炭火,学生人数太少,所收的膳宿费怕还不够买炭。唐巴齐尔知道没有足够的炭生火,就索性不生,听凭学生们天天挨冻。欧仁手足龟裂,维克多两耳红肿,耳冻的苦痛不减于牙疼。可怜的孩子夜夜痛得睡不着,用各种方法医治全都无效;到后来用一种土方子:人乳治疗法。学院总管有妻,情况又适合需要,人们把维克多交给她。她是给全校洗衣服的,房间里成日生着炭火,孩子受了温暖的空气,耳疮开始痊愈,洗了人乳,好得更快。  一八一一年冬季又逢饥馑。大路上的人冻得要死,房子里的人饿的要死。学生们的食物作定量配给,甚至面包也要配给,粮食愈少,学生的配给量愈减,饮食少到了不成样子。学生闹吃不饱,唐马虞尔就在他的肥肚子上画十字,教学生也跟着画,说,这样肚子就不饿了。说真话,唐马虞尔并不见瘦,反之,只有更胖,可是他依然同学生们一起吃饭,并不比他们多吃。学生解释这个奇迹,不归功于他肚子上画的十字,而疑心他躲在自己房里偷吃东西。  对于这位教士,雨果两小兄弟也改变了看法。不多久,他们觉察他是假和善。他当面奉承,阿谀学生,背地里却向唐巴齐尔告发他们的坏事,学生受了罚,他还装出悲悯的样子。但是他的毛病是有时要发脾气,一发脾气,便不能自制,于是假面具不除自落。欧仁兄弟发现了他的真面目,从此觉得还是唐巴齐尔好,人虽严厉,心地却老实。  母亲竭力让他们少受饥饿之苦,每次来校,必带大量蜜脯、鲜果、面饼大类的东西。但是他们有同伴,食品尽管多,第二天便只剩了一场回忆。  母亲的探视也使严峻的西班牙骇怪。雨果太太的生性虽不是喜怒毕露于外,却颇乐于接受孩子们的抚摩慰依。西班牙人认为这不庄重,不合规矩。拉蒙·德·贝奈丰忒和他的同院的三个弟弟,已一年多没有见他们的母亲。有一天,大家正在吃饭,膳厅的大门忽然打开,进来一位太太,颜容高傲,穿着黑缎长褂,襟上缀着黑玉。拉蒙和他的弟弟们一见,肃然起立,走到她身边。她伸手给拉蒙,拉蒙吻手;其余的三个孩子,按照年龄的大小,依次上前吻手,如此而已。这就是他们的母亲。  兄弟之间,规矩也非常严。拉蒙是大哥,叫他的弟弟们用小名,弟弟们叫他,可必须称爵号。  冬天学院里更显得沉寂:学生们的亲友来探望的少,天冷谁都不愿离开火盆。欧仁和维克多除母亲外,不见别人来。父亲长年奔命道途,偶尔经过马德里,一见即去。阿贝尔也行动不自由;两个弟弟在学院的时候,总共不过见他一次,然而这一次却非同小呆。他穿着侍童装,非常神气。制服是王徽蓝色,肩上缀着金银章。他腋下挟着军帽,腰里挂着军刀。最使两人眼花缭乱的是阿贝尔同吕哥德太太在一起,吕哥德太太穿着盛装,天生丽质,加上事业成功,使她更见容光焕发,艳丽动人,维克多觉得吕哥德太太美得了不得。当他听见吕哥德太太用那清脆的声音说道:  “一年之后,就轮到你了。你也进侍童班,就同阿贝尔一样了。”不禁心生奢望,傲气勃发。  一年之后,约瑟夫离开西班牙,从此再没有侍童;阿贝尔的漂亮服装塞在箱底里,都给虫子蛀破了。雨果夫人回忆录--第二十一章 归途第二十一章 归途  一八一二年初,西班牙的局势对法国益见不利,雨果将军为慎重起见,决定先送夫人和两个公子回国,只留下阿贝尔给父亲做伴。他曾宣誓效忠于约瑟夫,到此危险关头,岂能丢下他先走?  欧仁和维克多两个离开西班牙时的高兴,和先前离开意大利时的懊丧程度恰恰相同。在阿韦利诺,他们生活在宽广的空气中,无拘无束,成天和母亲守在一起;在马德里却须寄宿在学院里,还不同于法国的学院,有同胞,有朋友。那里的教师虽外面穿着长袍,底子里和旁人没有什么不同;但是,这里可只有“长老”,永远和生活隔绝,永远不脱僧服的“长老”。  贝吕纳元帅正要到法国去,雨果太太借他做个扈送。  这时的约瑟夫政府慌乱之极,连文书处都不知道马德里省长的姓名如何写法,此刻在我手头上有一张路照是发给Mme Hugau(应作Hugo)的。  孩子们渴望重见可爱的斐杨丁纳。雨果太太来时,保留了这所住宅,将钥匙交给了拉里维埃太太,托她管理。他们觉得归途遥远,而路上又多意外,越发增长了道途的距离。  到布尔戈新。来时他们曾在这里买着一柄可抵御洪水的大雨伞觉得非常好玩,次此见到一些东西,却不怎么叫人开心。他们看见一大群人纷纷从他们的寓所前走过,他们赓在后面,到了一处广场。场中立起一个三脚架,架上插着一支木杆,吸引许多人的便是这件东西。孩子们问是什么,人们答说是绞人架,就要绞杀一个人。孩子们害怕起来,拔腿便跑。跑出场外,碰到一队忏悔修士,身穿灰黑的僧服,手持灰黑的拄杖。他们的大氅低低的罩在头上,在眼睛的地方,开了两个窟窿,窟窿里射出两条目光,令人看了害怕。教士队里有一头驴,驴背上绑着一个人,背向驴头,这人由于极度恐怖,已经如痴如醉。教士们擎起一个十字架,送到他面前,他看都不看,就在十字架上吻一下。孩子们见了这光景,骇得连忙逃走。  这是维克多第一次和绞人架晤面。  车进维多利亚,从一个十字架下经过,架上钉着一个年青的尸首,尸首本已剖成肉块,人们把肉块拼凑起来,又成了一个尸首。这是密奈的兄弟,被法国人捉住杀死的。车子紧靠尸首下面过去,孩子连忙缩进车厢,以免鲜血滴落在他们身上。  报复的惨酷足以说明比斯开方面斗争的剧烈;由此可知,在这条路上行走,确有妥加保卫的必要。雨果太太本打算在这里过一宿,第二天继续赶路,不意当晚收到一封信:  “伯爵夫人,我很遗憾地告诉您,您去法国,必须在维多利亚另候护送的部队,因为在这比斯开的群山中间,危险甚大,我的卫队,力量单薄,不足以保障全部随行车仗的安全。如果仍让它们相随前去,难免有失,连我本人也怕不保。为此应请您在此处等候几日,有了实力充足的增援部队,再行前进。特此请您接受我的歉意和敬记礼。  贝吕纳元帅  维多利亚,一八一二,三,十七。”  雨果太太倒没有等待很久,这时回法国去的人很多,又一个运输队经过这里,带了雨果太太走,没把她中途抛弃。但是路上十分辛苦。这次行军的情况和他们来时迥然不同。人们觉得局势严重,没有人嬉笑。车辆一部衔接一部,这不是一条行列,而是一条锁链。赶起路来,兼程挺进;全体人马,必须行动迅速,服从指挥;不分白昼夜,命令一发,立刻装车驾马;不分男女老少,一律编排起来,听候军令。路上几乎没有停留的时候,饭不能好好吃,觉不能好好睡,一路急进,滚滚而去。  为此,一过圣让德吕茨,看到法国境内广阔地平原,所有的车辆不约而同,没一句告别的话,立刻脱离队伍,逃避这严厉的庇护,四方八面,纷纷走散,不守秩序,不问方向,随处乱闯。有的撞在斜坡下,有的陷在泥地里,急忙忙,如败军溃逃而欢声雷动,亡命奔窜而快心得意。  到波尔多旅馆,没有见到那两个穿红裙的姣好的侍女。孩子们于失望之余,大吃干榛子借以自慰,不料吃得太多,以致后日不愿再见榛子。  维克多不但失去了两个少女和吃榛子的嗜好,并且还丢了一只时表。这是父亲给他的一只套壳金表。在西班牙境内,他不放心,时时按摸坎肩上的口袋,验明它是否在内。不料游击队所示能轻易夺走的东西,到波尔多却给一个小偷扒走了。  祸不单行:他把蒂伊伯爵赠给他的金币掉在车厢复板缝里,取不出来。  回到了斐扬丁纳,一切都有拉里维埃太太经心照料,花园芟除得干干净净,房子收拾得整整齐齐,好象主人压根儿没有离开过一天。雨果太太先已来信,报告到达的日期,一到家,烤肉挂在炉上,被褥铺在床上,只等她坐下吃饭,解衣睡觉。  下一个星期一,重新开始读拉丁文。两个这样大的孩子,已在修辞班读过书的,再进学校,倒不好办。他们不再到拉里维埃先生家里去,而是拉里维埃先生到他们家里来;但是,主要的教师却是那座花园。在花园里,母亲让他们读的是一切书籍中的第一本:大自然。  雨果太太是主张放任教育的。我们前面已经说过,关于信仰问题,她就不愿伤害孩子的灵魂,代他们选择宗教。关于智力方面,她也同样不愿加以干涉。她自己读书很多,是一家租书铺的长期订户。爱读书的人,不管读的是什么书,一经开头便一定要读完为止;雨果太太为避免太乏味的书籍,叫孩子们先拿书去试读。母亲叫他们上书店去,书店老板名叫胡野约尔,是一个很别致的人物。他还穿着纯粹的路易十六式服装,粗毛呢上衣,短裤,花袜,鞋子上带铁环,头发上染发粉。两兄弟到那里,将整个书铺搜刮一阵,爱拿什么就拿什么,有了这两个书籍选择人,母亲不会再闹书荒,然而雨果太太的书籍消耗量很大,不久书铺底层的全部存书都被她读完了。  胡野约尔还有一个亭子间,不让孩子们进去。那里面全是理论过于胆大、思想过于前进的东西,不能随便让人观看。他把这意思告诉雨果太太,雨果太太说,书籍从来不会产生什么恶影响,于是兄弟俩掌握了亭子间的钥匙。  里面全是书。书架装不下,堆满了地。为省得时刻起身的麻烦,兄弟俩索性躺在地上,随手抓来,尽兴地阅读欣赏,看得有趣,一看就是几小时。对于年青人的胃口,一切都是好的:散文、诗词、随笔、游记、科学。就在这里,他们读了卢梭、伏尔泰、狄德罗;他们读了《服波拉》和其他同样性质的小说。但是这些都远不及《珂克船长的旅行》动人。《珂克船长的旅行》是当时最风行的一本书,他们读了,非常感到兴趣。  然而在实际日常生活上,雨果太太则是一个态度坚定,几乎可说,严厉的母亲,孩子们对她必须尊敬服从。她早年在父亲家里,婚后在自己家里,长期主持过家务,起先是补母亲的缺,现在是补丈夫的缺,因此养成了一种近乎男性的权威。  兄弟俩是在西班牙旅居期间长大的,回来见了花园,就不免觉得它狭小了。母亲命令他们芟除、清理、灌溉了一番,似乎略见阔大了一点。但是,不问他们满意与否,饬理种植,总是非做不可的。维克多·雨果先生至今还喜爱无人饬理、任凭雨露灌溉、草木自由滋长的花园,这种野趣或许就是从那里得来的吧。雨果夫人回忆录--第二十二章 约翰熊第二十二章 约翰熊  在母子们滞留西班牙的期间,寰中委员会有了一番人事变更。  富歇先生已不是书记员而荣升了军政部募兵科科长。他把原来的职务,让给了他的妻弟阿斯林纳先生,但是订明,富歇仍要保留一半的住屋。因为那里房子宽大,足可容纳两家的眷属,因此富歇仍旧住在军事委员会。但是人们很少在那里见到他。他一清早便去军政部办公,晚上还不一定回家。这时期登记新兵,统计丧亡,是一件繁重的工作。白天不够,常继之以夜,富歇因之积劳成疾。欧仁和维克多时常听见富歇谈起战争消耗人命之巨,这也不会叫他们喜欢拿破仑。  检察员也换了人。新检察员名字叫窦隆。窦隆太太声势浩大,对富歇太太大加侵凌。窦隆太太原籍马赛,生得瘦括括,人很活跃,专好串门,管闲事,心里有什么,口里说什么。没有人和她谈天的时候,就追着她的女仆叫骂,她那尖锐的声音,墙壁也挡不住,她厨房里的底细邻居街坊没一人不知道。但是她那爱说话和爱管闲事的短处被她真实的善良天性盖过而还有余。  窦隆夫妇有一个儿子,一来便成了小富歇的朋友,再转而成了雨果兄弟的朋友。  爱德华· 窦隆可早已不是儿童。这时他刚进了综合工科学校,每星期他不过到寻南路两次,然而这地方已经成了他的世界。象他的母亲一样,他生着一副南方人过分好动的性格,无论说话或举动,总是声高气粗,不能安静一分种。他爱的是吵闹,出奇和希有的事物:最善于领略冒险的妙处。到了成人,仍不改儿童时期的习性。法王复辟之后,他被任为炮兵上尉。他参预了贝尔东的谋叛案,受缺席裁判死刑。他经过西班牙亡命出走,和拜伦同死在希腊。  在目前,他主要的业绩暂时限于攀登屋顶和从承溜里降到阿萨斯路面。上屋之外,便是下井;他坐在吊桶里,随身体的重量,直落到井底,心想如果绳索一断,该多么有趣。从承溜下到井底,如果取道于楼梯一步步走下去,岂不被人笑话;不用说,他是骑在楼梯扶栏上,从四层楼梯顶,一直飞驰到地面的。  在军事委员会里,星期日、星期三两天和其余的日子是显然不同的。这两天,楼梯上整天听见轰雷一般响。从一早起,富歇太太就筑防御工事:她担心的是她的孩子和家具。她和她的丈夫所爱的是清静而有规律的家庭生活。碰到这样的骚扰,他们和平的布尔乔亚性格弄得惊惶失措。但是爱德华不是防御工事所能抵挡得住,何况他又多了个内应?他攻进去,拿起扫帚,嫌上面的枝条碍事,一根根全拔光,翻转板凳、座椅,让它们四脚朝天,又俘虏了维克多· 富歇一同到承溜和水井底里去称雄道霸。  军事委员会闹够了,他便上斐杨丁纳。维克多和欧仁见了这位大朋友,起初颇拘束,他那身制服便有些人使人肃,但是,他立刻拿出胜过他们十倍的顽皮来,小朋友们便坦然相从了。他们的游戏由他给予了强大的动力,秋千荡到从未曾达到过的高度,兔子窠也见识了认真象样的攻防战。  爱德华不懂得什么叫疲倦,但是小朋友们有时可吃不消,于是大家到涸水槽里,围坐一圈,听窦隆讲故事。故事非常好听,可惜老是太短。有一天晚上窦隆开始讲一个故事,比以前的故事都好听,而且,难得的是特别长。那是约翰熊的故事。故事没有讲完,而时候已经很晚。窦隆回校有一定的时刻,他不得不丢下出神的听众,允许下次出来再讲。他没有知道,这天晚上他发明了新闻纸连载式的小说。  但是,等他下次出校的时候,已经发生了重大的事件。  马莱谋叛失败了。马莱、拉渥列、居达尔掌握了巴黎不到几小时,被城防司令于霖的坚定镇压住了。三人被捉住,缴械,监禁。雨果太太知道拉渥列完了。这三个人,从三处不同的牢狱,居然干了一次革命,这岂不明白揭露帝国的脆弱,其罪不容诛是无消说得的。而且,军政当局,事前一无所知,未能加以防范,也有为自己的无能雪耻报仇的必要。然而雨果太太不放弃拉渥列。她立刻跑到军事委员会,恳求检察员设法开脱她孩子的义父。但是窦隆先生是热烈的拿破仑拥护者,正为帝权所冒的危险而气恼;他对雨果太太态度冷淡,起草的检察书更是毫不容情。  判决的一天,图卢兹馆的院子里布满了军队,大队马兵,手提大刀,截断了寻南路的交通。政府当局防卫囚犯格外周密,希望借此略赎防卫帝国不力的过失。开审的时候,雨果太太坐在富歇太太家里,一有动静,立刻有人通报,就在这里焦急地听着审讯。  第二天,欧仁和维克多跟随母亲,打圣捷克杜渥柏教堂前面经过。天下着凄冷的秋雨,他们不得不在教堂正面的大柱下暂躲。孩子们一面笑,一面玩。一张布告上写着很大的一个名字苏理哀,引起了维克多的注意。维克多唤欧仁一同看布告。那是宣告马莱、拉渥列和他们同谋等判处死刑的判决书,苏理哀上校是罪犯之一。  判决书当天便付执行。  孩子们见了这些名字,毫无所感。他们所认识的拉渥列是带着另一个名字的,他们想不到这便是曾经同他们厮混过十八个月的那位“亲戚”。雨果太太对维克多说:“拉渥列,就是你的义父。”  雨果太太恨窦隆检察员,和他一家断绝往还。爱德华此后没有再到过斐扬丁纳,因此欧仁和维克多也永远没有听到约翰熊故事的下文。雨果夫人回忆录--第二十三章 阿贝尔的炒鸡蛋第二十三章 阿贝尔的炒鸡蛋  就在这个时期,雨果兄弟俩的自由受了一次严重的威胁,一位中学校长来邀他们进他的学校读书。他向雨果太太指出,这种毫无纪律的放任教育,对于孩子们的前途影响可虑。雨果太太听他的话,颇为所动。这件事在《光与影》中有详细的叙述,这里不再多说。那位“某校校长”——诗中的刻画甚是尖刻,表示二十六年的长时间不未能消除对他的憎恨——是拿破仑中学校长。母亲踟躇了几天,孩子们心中惴惴。但是,贵族学校的记忆犹新,学院教育还一时不易获得胜利。孩子们诉述已往的苦痛,母亲不愿在巴黎叫他们重过马德里的生活,决意仍把他们留在园里。  雨果将军以王宫总管的一项薪俸一万八千法郎充作家用。不久,西班牙的局势影响到薪饷,雨果太太不能按时领得她的生活费,不幸又有一笔存款被盗。就在同时,吕哥德太太因西班牙战局失利,要回巴黎,雨果太太曾邀她来同住,为此,还多租了一层楼房,但吕哥德太太竟没有觉察她朋友的经济拮据。  在欧仁和维克多的年龄,失掉的东西是容易补偿的,刚走了爱德华· 窦隆,就来了阿尔芒· 吕哥德和阿马多。马斯拉诺王府的生活又在斐扬丁纳花园重演了。时候虽在冬天,花园还过了一个热闹的季节。可是,这是最后的一季了。巴黎市决定延长杜尔默路,需要征用他们的花园。雨果太太租住这所房子,原是为了花园,因此迁居了。  一八一三年十二月三十一日,雨果太太搬到寻南路,差不多就在军事委员会的对面。新屋当然远不及斐扬丁纳宽敞幽静,但是外观还颇不差。那是一所路易十五式的老宅子,一座当年时式的车门,开向一行有拱顶的回廊,回廊尽头是一个院落,房屋就位置在院落的底里。雨果太太不改素日的习惯,仍旧租住了楼下的房间。旁边有一个花园。房间不够用,又租了二楼的一部分。  斐扬丁纳的女主人看了这里的花园,觉得它太狭小了。一方草地上横躺着一簇灌木,三四株较大的树还够不到三楼楼房,光滑的墙壁等待着花草去攀附。  吕哥德太太跟她朋友一同迁到新屋,住的是二楼;不久她丈夫也来了。  雨杲将军打发了妻孥之后,也没有在西班牙停留很久。  威灵顿攻下罗德里戈城,又占领巴达霍斯,在阿拉比尔村遇到了马尔孟元帅。威灵顿率项西联军八万人,马尔孟只有四万五;马尔孟右臂中了炮弹,离开阵地,法军陷于混乱;濮内将军代行指挥,没有来得及重整阵势,也受了伤,不能再战;克罗裁尔代替濮内,运气也不见昨好,腿上中了枪弹,只得下令退却,幸有福亥将军坚决拒战,未至于一败涂地。  威灵顿直取马德里,约瑟夫退保巴伦西亚。雨果将军除了他本人的部队外,还要率领法国人,西班牙人,男女老小,二万多名,其中有骑马的,有骑骡的,有骑驴的,有坐车的。坐车的人坐满了二千五百三十七车。为缩短队伍起见,车子分作两行。这不象是军队的退却,而象是民族的迁移。每到一站,停下来,就如游民野宿,人多没有房屋尽先安置了国王和他的扈从。有车子的睡在车里,其余的人就一簇簇露宿在马路上。  行时匆促,什么也未曾带得,路上又什么也找不着。所过之处,居民逃避一空,最难堪的倒不是肚饿,而是口渴。时候正在八月,走过曼却高原,那是全西班牙最高最旱的地方,天气极热,人们脸上手上全起了疱,或裂成纹。车轮子和人马脚下扬起的尘土灼人肌肤;它长达三里,阔半里,象一片火云,烧人的喉咙,灼人的舌头,水一滴没有。人们时时看见兵士立仪表脚,朝天躺下,放声大笑,就此死去。  到木尔西亚国境,发现了葡萄,居民因为葡萄未熟,所以未曾收掉。人们一见,蜂拥而上,抢来吞食,因此得了痢疾。水井有未曾填塞的,里面都有死尸,然而大家争喝这毒水,还唯恐争不着。  如此一路困顿,到托波索,一见这杜尔西内娅的家乡和那三架风车——象是特意装置这里,不让人们忘掉曼却大英雄的武功似的——这一群饥渴交逼,力竭气嘶的人马不禁哄然大笑,吹呼鼓掌起来。这一件事应记在堂· 吉诃德的大名之下。他的事迹不正是,如不使你痛哭,就该使你狂笑么?  加旦第拉伯爵夫人因为她的丈夫亲法,不敢留在马德里,她在路上生了一个孩子。士兵们常为一半口浊酒,开枪争夺,子弹掠着车门横飞而过,孩子的啼声和子弹的鸣声混为一片。  到了阿尔维里克,雨果将军检阅队伍。兵士的名额在路上已在为减少。除了痢疾和中毒的人之外,西班牙人逃亡的极多,有一个团只剩了七名士兵。整个外籍旅编成一团,团长便是路易·雨果。  在巴伦西亚境内,没有停留多少时候。苏尔特元帅发动新攻势,约瑟夫赶回前方,重进了马德里。但是,跟随雨果将军出来的法、西人员的家属几乎没有一个愿意再回去,大都退入了法境。大家不相信约瑟夫的王位会维持久远。  不久,约瑟夫和苏尔特元帅追赶威灵顿,一直把他赶入葡萄牙。约瑟夫又做了一冬天的西班牙。一部分人回到马德里,碰到天下雪,极冷,妇女、士兵和从巴伦西亚带回的牲口冻死了许多。  第二年春天,约瑟夫的王座又显得岌岌可危。于是这没有臣民的国王终于离开马德里,永不再回头。一八一三年五月十三日,雨果将军——他是留到最后的一个——率领三百辆车子,离开马德里,这三百辆车子里载的是,政府首长,参政院学习员,一部分外交官员,和抱着最后希望的法国和西班牙归附人员的家属。雨果将军在巴利阿我里德和布尔戈斯之间,赶上了约瑟夫的车驾。这一次,参政院学习员们不但身佩腰刀,并且拿起了步枪。其他一切没有负伤的人同,地方官,外交官员,做买卖人,都被从车子里拖了出来,放在马背上,每人给一支枪。在快达到布尔戈斯之前,遇到游击队来袭,人人都参加了战斗。  英、西联军就要来到。大家忙着离开布尔戈斯,炸毁它的堡邸,因为过于匆忙,而且准备不足,炸碎的石块飞到阿兰松码头,打死了行人,还砸毁了城内大教堂的钟楼尖顶。  几天之后,发生了维多利亚大战,这一战是约瑟夫的“滑铁卢”。  敌人的骑兵冲进了军属行李车队,阻碍着大队的撤退。车夫们立刻割断驾马的绳索,上马逃走,撇下妇女小孩,由他们叫嚷,一时秩序大乱。在这里没有所谓高级低级,也无所谓本国外国。兵士乘乱劫掠运军饷的车辆。参加劫掠的有英国人、西班牙人、葡萄牙人,也有法国人。战场上到处有深沟,沟里满是泥,溃败的逃兵和胜利的追兵同样陷落进去。一个跟随军队的女小贩骑着驴子飞跑逃命,跑在这样一个沟里,驴子整个陷了进去,人也就要跟着下去;女小贩觉得自己脚下的泥地在松落下去,没命地喊救。来了一队法国兵,那是和她一样逃命的败兵。他们看见了女小贩。其中一个握着步枪的枪筒,把枪托架在女小贩的胸上,当作跳板,跳了过去。第二个兵学他的样;但是,他不得不把枪托架在女小贩的肩上,因为第一个人的重量已经把女小贩的胸膛压了下去;后面的人又把枪托架在她的头上。幸而人数不多,只四五个,否则的话,女小贩已整个陷了下去,再上不了跳板的作用。  在乱军中儒尔堂元帅不知道约瑟夫的下落,派雨果将军前去寻找,但是什么消息也没得着。好在国王总是丢不了的,儒元帅也不就再为他担心,命令雨果将军尽可能重整队伍,让人马的退却恢复一些秩序。雨果将军的想法可不如此保守,他集合了一部分兵力点一点,计有巴顿团、法兰克福团、第二十七轻骑兵团的轻骑兵一营、地雷兵一营。他率领这些人马进行反攻,阻住了敌人。到了夜里,他找着一块阵地,依山傍水,可以坚守。经过一天的战斗,人马困乏已达极点,他下令架起枪支,卸了军囊。不一刻,士兵都已沉沉入睡。他找来各部指挥官,其中有克娄斯子爵和爱尔隆伯爵的第一副官东利涅克,他建议乘夜潜入维多利亚城,活捉威灵顿或把他杀死。  困难的是如何穿过英军的防线。但是巴顿和法兰克福两团里有不少校官和尉官会讲英国话;他打算把这些人放在头里或者两侧,到了英军前面,伪称是自己的部队,刚追赶敌人回来的,英国人决料不到有这样大胆的人,不提防,就会放他们过去。只要通过了英军的防线,其余的事都在他一人身上。在会战前的三四天,他已仔细研究过维多利亚的地形。城里政府大厦前面有一堵围墙,爬过墙,就是府里的花园,墙只有十二尺高。威灵顿必定住在原先约瑟夫住过的房间;卧房和通到卧房的那条暗梯向来不上锁。威灵顿醒来时可能已经成为了他们的俘虏。如果在没有被塞住嘴之前他已经叫嚷,或者在把他掳走时碰到阻碍,就把他杀掉,自己拚着一死,也死在他后面。  团长们说,如果冒险的只限于他们本人,他们愿意跟着将军一试;但是,带着两团人马,做这样的险事,没有司令或国王的命令,如何使得?因此这计划没有下文。第二天,两团人马赶上大队,各回本旅,雨果将军也仍到国王驾前听令,这时国王也早已被人找到了。  从此以后,法军退却,虽仍受着骚扰,但能够整队而行了。军队的粮食不够,约瑟夫本人也时常要靠烤橡子充饥。国王都吃不饱的时候,他们的侍童自然更须要束紧肚带。阿贝尔一直跟随着国王,在阿拉皮莱斯和维多利亚两役,他父亲还很满意于他的行径。但是他已到了一种年龄,人在这种年龄,出入于枪林弹雨容易,忍饥挨饿困难。他四下里寻找,希望能碰到一点可吃的东西。有一次,我已说不清在比利牛斯山中什么样地点,他看见一个木棚子,立刻策马奔去。到木棚子里,他发现一个老农民和他的老女人,作为西班牙人来说,态度还不算太不和善。  他拿出一个金路易,问他们有没有吃的。  “没有。”  这就太西班牙气了。  阿贝尔放弃谈判的尝试,把金币放在桌子上,自己动手搜索,在橱柜里搜出六个鸡蛋,这是一碟炒鸡蛋的村料;但是需要牛油,牛油可没有。他又发现一罐熟猪油和一片肥肉。  自己生起一把火,用这些搜获物做出一碟又黄又香的炒鸡蛋,阿贝尔正预备吃,约瑟夫在门口出现了。  约瑟夫的目光立刻射到盛炒鸡蛋的碟上。这目光里满含着饥饿和国王的尊严。  阿贝尔脸都白了;但是,事情是躲不过的。  “陛下肯赏脸,尝一尝我的炒鸡蛋么?”他叹一口气说。  “那亦没有法子!”国王说。  他坐下来便吃。阿贝尔还希望能吃一口;但是鸡蛋炒得这么香,约瑟夫没有留下一星半点。不幸的侍童回到营里,肚子依然空空,腰里可少了一块金元,他觉得这份请客的炒鸡蛋未免贵了些。  队伍到了贝拉和于吕涅分界处的的山巅,一道阳光冲破雾气,照亮了面前法国境内的土地,大多数人已经五年没有看见祖国,这时几乎所有的人都眼中含着眼泪。  拿破仑不宽恕这次失败;维多利亚之战的的结果,儒尔堂元帅被撤去总司令的职务,由苏尔特元帅继任。苏元帅到任的那一天,约瑟夫率领他的随从人员离开军队,到圣戴斯丕列,把他们遣散,他自己到麻封登家里,过他的家庭生活。雨果将军也带着阿贝尔回到巴黎。雨果夫人回忆录--第二十四章 法国被侵第二十四章 法国被侵  在寻南路愉快的队伍里,阿贝尔是一支强大的生力军;于是这个队伍就到了他的全盛时期:三个雨果,两个吕哥德,外加维克多·富歇。维克多·富歇到这里来,只隔着一条马路。他们房子里有一个院子,院子里有一间堆房,堆房里有一辆马车,吕哥德将军的马车。这辆马车变成了航海的巨轮。一部分人当了船上的乘客,一部分做了海里的波浪。乘客爬进船舱,波浪伏在船底,立刻一摇一摆,船在波涛里晃开了。车子受了震撼,不断地格格作响,大有解体的危险,真有意思。然而吕哥德将军认为这辆车子还有保存的必要,在车门上加了锁,使乘风破浪的航行无法继续。  以吕哥德太太对于服装衣着的讲究,从西班牙回来,岂能没有一大堆衣箱帽笼?塞满了整个堆房的不正是这些衣箱和帽笼?它们正在热切地邀请人们来建筑要塞工事。要塞,的确筑了一个,有碉楼,有城垛,有月墙,十分逼真。所有的箱笼都投了进去,有的整块,有的拆散。先前兔子窠里的攻防战只能算是儿戏,这番却是认真的大战:有的爬墙越壁,有的跳光下濠,木刺刺进肉里,满手流血,钉子刮破裤子和皮肉,这玩竟儿兴头真足!但是,母亲们闹开了。她们见这些光荣的创伤,非特不表扬赞美,还大加申叱;于是,堆房的门和车子的门遭到了同样的命运。  院子里不能活动,大家就上顶楼。顶楼里面的妙处在吕哥德将军饲马的草料里。在草料堆里找滚、摔跤,一把抓住你的敌人,往草堆里按,或者,你被敌人抓住,往草堆里按,这些已经就是人生的一大乐事。但是,顶楼还有另外一种优点:它向外有一条出檐,象是没有扶栏的阳台,这又大可以供出色的游戏。办法是:爬上屋顶,向下跳这条出檐,那只有胆小鬼才不敢一试。然而,母亲们真没办法,又不懂那一跳的妙处;借口跳得不准,就会在院子的石板上跌开脑袋,还认真生了气,在顶楼门上加了锁,跟对付车子和堆房一样。  屋上地下全都不得,那只有在中间另辟地盘了。阿尔芒· 吕哥德的卧房就成了大家的逋逃蔽。为了不再被赶出这最后的自由之邦,他们放弃了战斗和其他有声响的行动。这里,椅子只用来坐,床只用来睡觉,衣柜还是衣柜。阿尔芒·吕哥德说:  “我已经想出办法,叫她们不来阻挠我们。”  他得意洋洋地从口袋里拿出一副纸牌和筹码。  群众里只发出一声咸:  “立刻就玩。”  “玩什么?”  “什么都玩。”  “不行。”阿尔芒说。“合适的只有一种玩法,布义约德。”  “我们不会。”  “我教你们。”  大家先打一局假的试试。阿尔芒给大家解释如何发牌,如何下注。大家一致静听,巴黎大学的教授没见过这般用心的学生,讲道的教士也没见过这般用心的听众。大家一听就懂,连尝试的一局也没有打完。  “懂了,懂了。现在我们来玩钱吧!”  玩钱这一句话未免夸口一些。翻开荷包口袋,全都倒在桌上,有二十个大子儿的便是阔人。没有关系,把筹码定低一点,不就行了么?一个大子儿合十根筹码。一切原都是相对的:这里的一堆大子儿争夺起来,其惊心动魄的程度,正不下于别处争夺银行钞票。布义约德牌一时成为狂热。夜里觉亦不睡了。赌起来简直象发疯,有人下注简直象拼命,倾其所有孤注一掷,最多的有赢到三十个大子儿的!维克多·富歇有一次赌运好得气死人,竟赢到六法郎;但是应该说明,他在这上边是花了一整夜工夫的。  在这赌风盛行的当儿,雨果将军已经不在巴黎。他在巴黎只能算是路过。约瑟夫既没有差使可以派他,就劝他去见法国军政部长。他要求见军政部长贝利亚伯爵,部长很好地接待了他,允许有师长出缺,便派他充任。但是,师长老不出缺,他且到海水浴场去等候,这是医生的嘱咐,因为他的腿伤尚未痊愈。  但是皇帝还没有宽恕莫罗的朋友。雨果将军不但得不到师长,连他的将字军级也不被承认。他请求的结果是:以中校军级到德国军军前服务。其时法国国势危颓,不久就要被敌人侵入,他为爱国牺牲了个人地位,来到军前,但用了志愿军的名义。  敌人已经攻入法国境内,帝国政府不象先前那样高傲。人们记起莫罗的朋友曾经独力抵御过西班牙游击队最猛烈的攻击,保全了阿维拉,于是问他愿不愿但任提翁维尔夺防的职务,对曾提任马德里城防司令,以及几乎整个老革斯第伊行政长官的人来说,作提翁给尔城防司令未免是大才小用。但是,他看自己的荣誉,不在城池的大小,而在国难的深浅,所以接受了。他当夜便出发,天不亮进了提翁维尔城,不到司令部和部属相见,先到城里城外视察。视察完毕,他到城防司令部,取出委任状,立刻着手军备、粮食、运输等部署。  这时正在一月中旬,天气很冷,摩泽尔河里滚下来的冰凌很多;如果河水结冰,城里交不能和梅茨联络,因为敌人一天一天在扩大范围,几乎已经完全占了四周的乡村。司令官想出一个解除冰冻的办法,他写信给梅斯司令官,叫他每天晚上把摩泽尔河上流的水闸关闭六小时,然后又开放十八小时。这样,河水的骤降使冰面失去支持的力量,必然破碎,然后上流的河水冲下来,可以把碎冰乘势冲走。每天河水和冰块的冲刷还有另一种好处,它把敌人装满军火粮食的船只和便桥都冲毁。此外,它又能防止敌人偷袭;否则护城河结了冰,敌人过河很容易。现在冰块全都被打碎,满河翻滚,敌人绝对不能带着武器弹药和云梯过河。  黑森军来到,扎营在铡德郎奇。他们对城防炮台开了几炮,但是并无进攻的意图,他们只把城池围定就算。法军的情况困难起来,没有法子和外边通讯。一个老太婆在纺锤里带着一件通讯——是别人不让她知道,放在里面的——被黑森兵扣留了。摩泽尔河,在冰凌不多的时候,倒是递信的好道路:在梅斯把信装在空酒瓶或猪尿泡进而,让河水一直带到提翁维尔,人们在提翁维尔桥墩中间张上网,信便送达了。但是黑森人觉察了,河水的协助又是被阻断。河道不能,就向空中打主意:雨果将军令人制了一个气球,等风向合宜的一天,把信札和邮件装在气球上。但是天气太冷,气球被刺破,尝试失败了。  传染病发生了。医院不够应付,一张床上睡三个人,一个人在生病,一个人在作垂死的呻吟,一个人已经死了冷了。还有人无床可睡,盼旁人快死,好睡他的病床。床上被和垫褥里藏着各种疾病和烂疮的臭气。谁进医院就是进了坟墓,生小病,就是死亡。雨果将军下令把所有的病床、被褥和病房洗涤一过,墙壁重加粉刷,卧室换过空气,每个病人有一张床。  城久围不解,粮食有节约的必要。二月二十日,肉的供给量减到每天六两。三月,啤酒也得配给,分量减少一半。  最糟糕的是,守城军士大都是年青人,对被围困的影响特别敏感。为了振作士气,雨果将军在练马场里辟了一个跳舞场,星期日和休假日,士兵们可以在里面跳舞,跳到半夜。不几天,这跳舞场得到了巨大的胜利,成为提翁维尔全城上流社交人士的集合地。此外,护城河河底里有很多的鱼类,先前,这些鱼都是包给鱼牙子的,现在准许军士钓鱼。又发给他们木球木棒;并准许他们把炮台外围的斜坡辟作花园。所有这些娱乐活动对城防军的精神和肉体都起了良好的作用,不久,进医院的人数大为减少。  还有一种力量更大的娱乐方法是冒险出城。法国人是天生好武的,许多居民的孩子,不管如何禁止,也偷跟随小队兵士出城,超过最突出的哨岗,笑着向黑森炮兵挑战,时常捡回敌人的炮弹。有好些人——其中有一个样儿很俊的小聋哑儿童,名字叫克洛仙——衣服被子弹打了个窟窿。  正当外国人进犯法国领土的时期,寻南路的孩子们还继续着布义约德牌赌。他们的父母一心关注着战局,不很注意孩子们的行动。雨果太太陷入了严重的矛盾。她不喜欢帝制政权,看见它倒台,她是称心的;但是,帝制政府倒台之后,将是什么局面呢?各国联军将如何处理法国呢?拿破仑失败之后,他的部将们被如何安置呢?他们会不会受他的连累?作为保王主义者来说,她愿意看到拿破仑的失败;但是,作为妻子和母亲来说,她又害怕拿破仑失败。吕哥德将军一家也是和帝制政权同休戚的。整个人家充满着焦忧的气氛。矛盾的消息接踵而来,一日数变。早上说,外国军队正向巴黎挺进;晚上说,他们已被逐出法国国境。一说,拿破仑已经没有一兵一卒;又一说,所有的军队全都完好无损。从西班牙回来后一直赋闲的吕哥德将军天天去看当时的摄政政府主席约瑟夫,打听消息。  从富歇先生那里也可以听得一些消息,因为他是征兵科科长,知道军队的调动。每天有军队从巴黎出发,士兵们坐在大塌车里,背靠背,两腿挂在车外,在敌人正以为乘虚而入的地点,突然加以痛击。行动的迅速是这最后一战的特征;在这里,人们在垂老的拿破仑身上重见了意大利战役的青年将军。  政治性的兴奋高涨到如此,连孩子们也受了感染。他们扔下纸牌去看地图,他们在地图上密切地注意着战事的进展。吕哥德将军有许多良好而完备的地图。维克多贪馋地观看这些地图,一篇篇翻阅,就此学习了地理学,象一切学习好地理学的人一样,他是通过眼睛学进去的。  三月二十九日,欧仁和维克多被一声巨响震醒。那响声就象院子里倒了脚手架似的。他们起身,爬在窗子上一看,院子里静悄悄,可是这巨声还在响。他们莫明其妙,重新上床去躺着。等到母亲的房门一开,就问母亲这是什么声音,它从早晨一直响到现在了。雨果太太告诉他们说,这是俄国人和普鲁士人的大炮声。把他们震醒的那种塌毁声是欧洲最伟大的宝座的塌毁声。  这引起了他们巨大的惊奇。尽管在平日谈话中听惯了拿破仑就要失败的说法,他们仍旧不能接受外国军队进抵巴黎这样一个事实,他们是一向只听说法国军队进到别国首都里去的。他们的惊奇里又夹杂着一种新的东西:炮声。他们用孩子们那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好奇心,仔细听着这种声音,说它和马鞭子挥舞的声音有些相同。  他们看见吕哥德将军穿着全副军装,出门上马,去见约瑟夫。他们心上也很想出去看看马路上有些什么动静。墙上贴着宣传画,画着哥萨克兵,一脸凶相。克萨克个儿高大,目射凶光,戴着厚皮帽子,手里拿着长纵队,枪尖上还滴着鲜血,脖子上带着用人耳朵穿成的项链,和怀表的链子夹杂在一起。有的正在放火烧屋,伸出两手向正在燃烧的村子烘火。巴黎城内到处是这类红红绿绿的宣传画,这是拿破仑的最后一套办法。  法军不支,节节败退。这一局势的不幸之处是:法国人为保卫祖国而战,即同时为保卫帝制政权而战,而帝国政权,则几乎没有一个人愿意拥护。一部分市民还把外国人当作解放者看。很少人称他们敌人;几乎全都称他们联军。  巴黎投降了。战胜的军队要住民房。雨果太太家里分到一个普鲁士上校和四十名士兵。雨果太太看见他们进来的时候,叫起来,说,她这里只有一间卧房,并没有一座营寨。  “哎!”上校说,“那么,这院子呢?”  他就把兵士安顿在院子里,说,院子里石板挺光滑,还有一口水井和抽水机,洗澡和饮水没问题,这便是起码用的家具,如果再加上几个草把儿,就不亚于王府了。  军官年纪轻,身腰长得细长,象弓似的挺着;起初,他的身材,和他肩章上的两个钢片,带羽毛的军帽和皮腰带很叫孩子们看了喜欢。但是这印象被维克多一句话戳破了。维克多指着军官头上的羽毛和突起的胸脯,对欧仁说:  “你看,这军官长着母鸡的胸脯,公鸡的脑袋。”  只此一句话就在两个孩子心目中毁坏了普鲁士上校的威信,这证明他们的确是巴黎孩子。  院子不够用,马路上也住人。哥萨克露宿在流水沟里,污泥里,他们身旁一边放着他们的长枪,一边就是他们长着长毛的小马。孩子们都来看这临时改作营房和马厩的街道。这些哥萨克兵和那墙上画着哥萨克兵完全两样:他们脖子上没戴人耳朵穿着的项链,不偷人家的表,也不烧人家的房屋。他们样子很温和,有礼貌。他们对巴黎怀着深厚的敬意。巴黎在他们眼中是一座圣城,发现自己到了巴黎,似乎有些不自在,几乎有些害臊。  街道挤满了人和马,交通自然不方便。  有一天早晨,维克多要出门,发现马路上躺着哥萨克兵,把门挡住,哥萨克兵张着两只无神的眼睛看看他,一动不动。  普鲁士上校正在旁边,说:  “没有关系,踩着过去吧。”  这普鲁士这官倒是个社交场中人物,很懂得人情世故。他绝对不叫人感到联军胜利的压迫。他把这说成是战争的偶然,几乎有表示歉疚的意思。他看了法国的东西,样样赞美,连拿破仑也包括在内。在雨果太太家里,他是唯一的波拿巴主义者。  正当巴黎人,甚至于他自己的妻儿都称敌人为联军的时候,雨果将军却一直叫他们敌人,并且拒绝向他们投降。  四月十日,一个和谈专使来到城里,交给雨果将军一封信:  “将军先生,  我相信法国首都投降的消息对于你已经不是一件秘密,但是我仍尽早把官方的详情告诉你,让你看见联军方面的人道主义的坚定的宣言,同时也让你知道,法国参议院,政府和人民在这件事上已经表示了什么态度。  我重复一句,表示这种态度的是法国人民。因为从几世纪以来,法国人民的命运一向决定于巴黎,法国人民跟随巴黎的榜样,已经成为惯例。因此,请你告诉我,这些重大消息对你本人产生什么影响,并且请你表示,法国人民实行这次贤明而于国有益的改制能否得到你的同意和协助。  请允许我提醒你一句:对于一个真的爱国者来说,如果他不愿被人遗忘和抛弃的话,表示他最隐秘的意见的时刻已经来到。因为几天之内,他的千万同胞就要对法国人民所抉择的正确道路表示拥护了。  我带着最崇高的敬意……  埃诺子爵”  信后附有一份公报。雨果将军读过公报,答复埃诺子爵说,信中所谈的事情,他还不知道,并且他亦不会知道,除非由他的上级,摩泽尔军总司令向他宣布。  第一个和谈专使刚走,第二个又来了,请雨果将军到城外会谈。雨果将军答复说,他不预备离开城边的斜坡,如果埃诺子爵有话非同他本人谈不可,子爵可以用和谈专使的名义亲自前来,自有人领他进城,只要把眼睛用布片盖起来。  不客气的答复并没有使埃诺子爵丧失勇气。当天晚上,他又派来第三个使者。但是,如此频繁的信使往来将给人以投降的感觉,雨果将军没有让这人进城,并且不再让任何人进城。  埃诺子爵还不罢休。卡特侬市长有一个儿子在提翁维尔的国民自卫军里服务。市长夫人来看她的儿子,就经这儿子的介绍,会见了雨果将军,她和雨果将军谈到埃诺子爵。她说,埃诺子爵很焦躁,他的军队负担了战事中吃力不讨好的部分:攻坚战。他没有攻下一个城池。联军不久将讨论法国问题,如果他们,黑森军没有打一个胜仗,增加自己的威信,在和议席上他们将没有发言权。为此,提翁维尔对他们有极大的重要性,如果雨果愿意开门投降,他可以提出条件——这一次,雨果的答复是炮弹,炮弹强迫他们走远几步再提这类的和议。  男女专使都没有成功,埃诺最后试用狗使。一只狗走进城内,身上带一大包报纸,里面有一封信,坚持请求和雨果将军晤谈一次。雨果将军拒绝了。  “子爵先生,不问法国政府内部起了什么变化,你也当觉得,只凭那边,想夺取我奉命保守的要塞的敌军司令那边的报纸,我不能信以为真。关于近日的战局,任何正式消息我都未曾接着,摩泽尔军司令官也没有通知我。  法国的法律不许我和敌人通讯,你现在还是我的敌人,子爵先生,我的司令官还没有命令我对你改换观点,因此我不能同你晤谈。”  最后,四月十四日,司令部参谋处一个参谋送来了许多邮件,证实敌对行动确已停止,并附有证件:三月三十一日至四月十一日的《箴言报》和拿破仑的逊位书。于是雨果将军召集城防将士会议,出席的人一致同意拥护参院的决议。雨果夫人回忆录--第二十五章 波旁第二十五章 波旁  波旁王室复辟,对雨果太太来说,是一件天大的喜事。对拿破仑的憎恨,为丈夫的前途而隐忍至今的,此刻可以尽情发泄了。法国皇帝只有一个称呼:皮渥奈班忒;他既无天资,也无才干,连军事的才干都没有;他在俄罗斯,在法兰西,到处打败仗;他毫无胆量;他从埃及,从俄国都是逃回来的,撇下供他个人野心驱使的大军受尽疫病和冰雪的痛苦;在枫丹白露,他象小孩似的大哭过;他杀害了盎季安公爵,诸如此类的论调不一而足,反之,波旁王族则是功勋赫赫,无美不备。  她又想起了亲爱的故乡布列塔尼;这是她青春的再至;的确雨果太太年青了好多。几星期之中,她的活泼,她的兴致高到了异乎寻常。一切公共庆祝大会没有一次她不参加,她拥护王室的热烈一直表示到服装上面,时候是在春天,雨果太太出门,着的总是白色长袍,戴的是米色草帽,帽边插着月下香。当时的时髦,女人穿绿色皮鞋,表示把帝国的上色踩在脚跟底下,雨果太太的鞋子,没有一双不是绿色的。  比她更愉快的只有理发匠。对于理发匠,王朝的复辟意味着假发、发粉、王家飞禽的复辟。为庆祝复业的胜利,理发馆门上全涂了蓝色,中间缀着点点金黄的百合花。但是这蓝天是枉费了的,鸽儿并没展开翅膀,因此不久,理发行一变而拥护立宪法政体。  阿尔杜亚伯爵凯旋巴黎的一天,特派副官,送百合花佩章一枚给雨果太太的儿子,酬谢她热心的拥护,佩章之外还有王爷亲自签署的证书一纸,其荣宠之甚,更不待言了。佩章是银质的,下系白色缎带一条,于是新贵兄弟三人连忙把它戴在胸前钮扣上。巴黎市内到处是卖白色三角帽章的店和摊子,三人各自买了一枚,请人缝在帽上。在这般装束之后,他们便自觉是十足的保王党了。  圣母院准备举行隆重的典礼。王室眷属要用全副仪仗,到圣母院来参加谢恩的弥撒。雨果太太千方百计,寻找一个临街的窗子,以便饱看一次车驾仪仗的威风。富歇先生找得一个,让一半给雨果太太。两家人马一同出发,一个个装束得齐齐整整。这天天气晴朗,大家徒步前往。维克多挽着阿黛儿小姐的手臂。他胸前戴着百合花章,手上还挽着一位“女士”,如何神气得意,那就可想而知了。  两家定下的房间是在大理院,叫做圣允翰的一座塔楼里面。人们走上一个光线黑暗的楼梯,进了一间僧房似的房子,里面只有几只草编的椅子,是专为今天应用而备的。从一个狭长的窗子里,投进些不充足的阳光,照着这个小房间,四壁黯然,光秃秃,什么也没有。但是雨果太太没有看见房间;她目中只有那乘舆、銮驾。国王穿着蓝色礼服,戴着菠菜子粒缘边的肩章;看的人注意到他胸前蓝色的组绶,脑后短短的小辫,和肥大的肚子。他坐在一辆庞大的轻便马车里,车身上绘着白百合花。他旁边是昂古列姆公爵夫人;她从鞋子到伞,一身纯白。阿尔杜亚伯爵和昂古列姆公爵,骑着马,一左一右随护着车子。车前车后,是护驾的花枪手。后面是拿破仑剩下的禁卫军,垂头丧气,面有愧色,跟随着这外国人送回来的老病废物。  在儿子荣膺百合花佩章的日子,父亲可没有受到宠遇。因为他对联军屡次顽抗,把黑森军阻挡在提翁维尔城前如此之久。在当时,坚守一个法国要塞而不投降敌人,是被当作卖国行为看待的。部长孟德斯鸠教士不在法院公然宣称“提翁维尔的叛乱”么?雨果将军自知有罪,不能久于所任,所以不曾迎接家眷。雨果太太因为家务问题到提翁维尔去见丈夫,只带了阿贝尔一人,留下维克多和欧仁,请吕哥德和富歇两位太太照料。下面录几节小兄弟两人给母亲的信:  “亲爱的妈妈:  从你去后,此地人人感觉寂寞。我们依你的吩咐,常去看富歇先生。富歇先生建议我们跟他的儿子一起读书,我们谢却了。每天早上,我们读拉丁文并且演习数学。你动身那天的晚上,收到一封黑漆封口的信,是给阿贝尔的;信已托富歇先生转来。富歇先生领我们参观了博物馆……  您的儿子维克多”  “你去之后,我们愈来愈感寂寞了。你该快些回来啊。维克多和我学习铅笔画,开始习作两个人头,希望在你回来的那天,可以画完给你看了。昨天和今天,我们和吕哥德一家逛植物园去了。家中秩序依旧十分整齐,依旧是用一个仆人。富歇太太对我们很好。从你走后,我扯破了我的那条绿裤子,是她亲替我补好的。富歇先生给我们看爸爸给他的信,我们看了信,非常愉快,你此刻跟爸爸在一起,自然比我们更快活了。  欧仁”  “维克多不愿和我一同写信给你,所以我们的信到今天才能发出——附言。”  “我们侍候你的消息,甚是焦急,亲爱的妈妈。我们学习依旧十发用功;但是我们不得不放弃数学,因为没有人指导,实在闹不清楚。你留给我们的钱,我们一部分来买了两只兽头,我们作完写生,就上拉里维埃先生家去;我们在园里工作。我们的一天就这样过去了。每逢星期日和星期四,富歇先生领我们出去游玩,回来就在他家晚餐。  欧仁”  雨果太太在提翁维尔只耽了几个星期。欧仁和维克多恢复了平日的生活。  这年的春天和夏天,没有什么新奇的事情,除了巴比诺。巴比诺拉住克列斯拼命地打,打得克列斯狂呼乱叫,小兄弟见了爱得非凡。巴比诺的这一套花样意在引人进场去看里面的木偶戏。场外的花样一完,孩子各买张票,用四个子的代价,饱看木偶人跳舞,哭笑。木偶人甚长大,巴比诺的木偶戏场因此得了自动木偶戏院这样一个称号。看了这些戏,兄弟俩就想自己来建立一个戏院;他们买了一个用硬片纸做的戏台, 外面涂着金丝,还有一副小木偶人,每人自编剧本。未来的《吕意·布拉斯》作者用《仙宫》一剧开始了他一生剧作的事业。《仙宫》的排演进行得十分热烈,但是预备上演的那天,却遇到一件颇为严得的事故而中止了。  九月里,复辟政府自觉已臻稳固,凡对外军的侵入曾经抗拒的人,认为可以膺惩了,雨果将军,和其他参加守御提翁维尔有功的将校,一概撤职,永不录用。雨果将军回到巴黎,认为已到了为孩子们前途打算的时候,欧仁这时快十五岁。维克多十三。雨果将军一向要他的孩子们进综合工科学校的,此刻为他们找补习学校,他在圣马格列特路找到了一处,就在《仙宫》预定上演的前一晚,领孩子们入学去了。雨果夫人回忆录--第二十六章 哥尔第埃学塾第二十六章 哥尔第埃学塾  哥尔第埃学塾可不是仙宫。那条圣马格列特路,夹在修道院监狱和飞龙过道——过道里开着许多铁匠铺,铺面灰黑,整日锤声震耳——的中间,狭窄而且昏暗,先就使人见了不快。学塾所在的一座房屋只有一层楼,房前房后各有一个天井,后面的天井,是学生游戏休息的地方。从窗口向里望,这天井里居然绿色满庭,果实累累,而且在这隆冬的日子,学生们十分希罕;再一看,原来是墙上的树木。  学塾的老师哥尔第埃先生是一位旧教士。他象拉里维埃一样,把僧衣剥下来,扔在水沟里了。那是一个相貌古怪的老年人。他平生狂热崇拜卢梭,连卢梭爱穿的亚美尼亚服装也都整套搬过来了。在披肩和暖帽这外,他又加了一只特别大的金属烟盒。从这烟盒里,他成日不停手地取鼻烟,学生们功课不熟,或者“回嘴”的时候,便用盒子斫他们的头。哥尔第埃有一个同僚,名唤窦谷特,比他还要凶暴。  维克多兄弟不和其他学生在一起。雨果将军要他们进步快,叫他们受一种特别的训练。他们有他们的房间,只有吃饭和课后的游戏休息时间,方才出现。但是他们有一个“同窗”,那是一位教师的令郎,名叫维维盎。这孩子秉性温文,用功好学,他父亲从印度回来,带回来许多草编品,房里四壁都贴满了。三位同窗弟兄便在这里边过了一个冬天。  这样的暖室可不能减轻雨果兄弟二人失去自由的苦闷,但是,在这样年龄,苦闷是容易过去的,不久,他们便结识了许多新朋友。其中有一位,脱明而和蔼的朱尔克莱伊,后来成为精工的印刷家,给了维克多·雨果助力,精美的《静观集》、《历代传说》、《悲惨世界》等便是他出版的。再则,在家里骤然中断的戏剧排演,谁能禁止他们还到这书房里来?在一次休息时间,他们提出建议,立刻受到热烈的拥护。这次可和在寻南路家里不同,演戏的不再是木偶人,而是有血有肉的活的演员了,所以这次乃是真的舞台戏。戏场是现成的:大讲堂里,把书桌拼在一起,便是戏台,书桌下面是后台,煤油灯是台火,长凳是客座。  剧本也不成问题。有什么行头,做什么戏。最容易制造而最美观的行头莫过于军装。用些硬板纸、金银片,做成头盔、肩章、袖章、军刀、勋章;用一个木塞,放在火上灼焦,画胡须。欧仁和维克多是特聘的剧本写作者。所演的戏大抵以帝国的战争为题目。困难的是分配角色。敌人永远挨打吃败仗,谁都不愿做。维克多提议大家轮流饰演,解除了困难。并且以身作则,他以作者的身份,首先自己饰了一次普鲁士军官,但是只以一次为限;除此而外,他照例要演主角。戏里有拿破仑,他就是拿破仑,演到这样的戏,他必定挂满勋章,胸前只见一片金的银的鹰绶。逢到特别紧要的场面,为了提高戏中的真实感,他在这许多鹰章这外,又添上了他自己的百合花佩章。  欧仁和维克多是特别生,同学们早已另眼相看。舞台的创设和剧本的写作又增加了他们的威信,他们成为了统治势力。整个学塾分成两个国度,欧仁和维克多各成一国之主。维维盎也是特别生,不肯服从,既不称王,也不受命。既有国度,不可无名。维克多的人民自号“犬”,欧仁的人民自号“牛”。王权是专制的;在他们统治之下,人民绝对不许反抗。国内订有法律:最重的刑罚是剥夺公权,开除国籍。欧仁国内有一个人不服从命令,王说,你不是我的“牛”了。这可了不得。被革除的“牛”,多方设法,投奔“犬”国,“犬”国认为他是不良分子,拒而不纳。他在学塾里从此成了外人,不是参预任何游戏。他的悲哀与悔恨感动了他的君王欧仁,君王特加恩赦,召回“牛”国。  如果他们的臣民恭谨安良,国王亦加以保护。“牛”有敢犯“犬”的,维克多必立刻兴师问罪。两个国王在他们的房间里举行会议,讨论双方人民所受的冤屈。欧仁每对维克多严词正色地说:“你的‘犬’使寡人甚为不满。”有一次,欧仁整个星期没有责罚他的国民,说:“儿郎们,尔等没有过失,朕心甚欢。”他的臣民听了,自觉荣幸无比。  做了国王,而没有赏赐,如何使得?“犬”王与“牛”王如果要加恩俸,赏爵禄,原也不难,只要多收赋税,于其中抽取一笔,作为御前供奉,这不尽够开赏?而他们的臣民,受到这从国王手里出来的他们自己的钱,还得歌颂恩德。但是欧仁和维克多不屑利禄作统治的工具,他们所颁赏的保有荣誉奖。他们订定了勋章,为避免和当代的各国政府的制度混淆,他们打听清楚有什么颜色尚未被人用过,于是定了紫藤色做为他们的徽章。章质不用说是厚片纸的,依照品级的高下,贴上金或银的纸花。而欧仁和维克多二人各自封赏最高级勋章,毋须说得。  两位国王的统治十分巩固。如果有学生不服从教师的命令,尽管窦谷特滥用惩罚性作业,尽管哥尔第埃在他头上砸破烟盒,都无用处,他们只请求这学生所属的国王出面斡旋,才能使他听命,用心学习。  走读的学生有特殊的差使, 作校外的联络。一个年青可爱的男孩子名叫莱昂·格坦伊埃,将来成人后是一个有胆气而壮健的男子,长于骑马和游泳,使用武器,件件精熟,无论到哪里从来不示弱。在当时,他的差使是每天人外边带两分钱的意大利奶糕,给维克多一世陛下助御膳,就干面包之用。如果皇上见奶糕品色不佳,眉头一皱,他就骇得四肢战栗。维克多部下还有一个小淘气,名叫若利,他是独生子,父母很有钱,他红嫩的两颊表现着家庭的娇养;父母不能二十四小时不见他的面,因此只叫他在校内吃一顿饭。每天他到校的时候,衣袋里总满满地装着糖果、糕饼,维克多随手取来,分赏给部下有功的人们;如果他办事办得好,就分一小部分给他,以示嘉奖。不过,若利自己也把食品分赠给同学,极其慷慨,正象一般要什么有什么的人们一样,他总是穿得很讲究,冬天的衣服又轻又暖,夏天的衣服又光又滑。  一八四五年,维克多·雨果先生走过法兰西学院的院子,看见对面来了一个人,长着灰头发,满脸皱纹,形容憔悴,穿着一年百补千衲的蓝布外衣,直对着他走过来,说:  “你认得我么?”  雨果先生见了这一副寒伧的面容,想给他寻一个名字,而寻不出。  “不认得了么?”那人说。  那人又说:“我不足怪,我样子有些变了。我就是诺利。”  “若利?”雨果跟着重复道。对于他,这个名字和那副脸面一样生疏了。  “是呀,若利,哥尔第埃学塾里的若利。”  雨果这才记起那漂亮的孩子,天天衣袋里装着糖果的千金纨绔子。  “现在你记得了吧?”衣衫褴褛的人说。“这就是我,我就是那美丽的小若利。你,我一见你就认得了。国家学院和参议院在保存人的丰采上,似乎比苦囚牢好得多呀。”  于是他叙述他如何早年失了双亲,得了巨大的财产,花钱不计数目,因此欠下债,又不肯过贫苦生活,偷造伪币,被捕入狱,徒刑七年,肩头还烙了印。  雨果和他一面说话,一面走出学院,到塞纳河岸。和他分手之前,雨果想给他几个钱,伸手到背心口袋里。  “别在在这里,”若利说,“警察看见,说我行乞,要逮捕我的。这样,我又将被警察注意。我已经到了绝境,先前在蓬图瓦兹坐过牢。在这样一个小地方,人都知道你是谁,没有活动的余地。所以我到巴黎来了。白天我很少露面,今天我是专程来候你的;我知道今天是你到院的日子。夜里,为了避免被送到收容所去,我都睡在河滩上,哪,到这边来。”  他拉了雨果到一条偏僻的小巷里,雨果给他五法郎,约他到皇家路他家里找他。  若利果然来了,雨果先生想设法拔他出现在的泥坑。但是他不肯动;他什么也不愿做,什么都不要,只要钱。每次到雨果家,总比上次显得更堕落,更不堪。  他的需索愈来愈多,直到放肆的程度,终于只得闭门不纳。一八四七年一月,他又来过一次,此后雨果先生没有再听见人提起他的名字。雨果夫人回忆录--第二十七章 百日政权第二十七章 百日政权  一八一五年二月二十六日,哥尔第埃学塾全体师生到演武场去散步,顺着沿河的纤道,走到伊哀奈桥下,一个学生指给同学们看桥洞上写着:“一八一五年,三月一日,皇帝万岁!”在王权的统治下,写着这样的标语,引起学生们纷纷猜测。当天是二月二十六日,而写三月一日,什么意思?是写错了日期,还是事前的示威,师生们回到学塾中,非常诧异。  三月一日,拿破仑在戛纳登陆了。  继雨果将军之后镇守提翁维尔的是古尔多将军。他宣言效忠于路易十八,召集全体将士训话,十分热烈。但是他被人抓住,掷在城墙外面。雨果将军接着一封信,请他立刻去见埃克缪尔亲王。  “雨果将军,请你在一刻钟之内,动身到提翁维尔去。那里的军队、居民、地方官吏和驻军司令,同声要求你去做他们的长官。这是对你的才干和政绩表示敬意。”  当天晚上,雨果将军动身赴提翁维尔。  这一次,拿破仑立不住脚。不久,巴黎人心又浮动起来。一部分人所忧惧的正是另一部分人所期望的:人人伸长耳朵听消息,都在门外马路上过着生活。  联军又进了巴黎。  这时候,哥尔第埃学塾里有一个青年教师,聪明爽直,名叫皮斯卡拉;他的脸上有着许多小麻点,然而神色愉快真诚。他的性格和他的脸色一样。他很爱维克多和欧仁。学塾里照管学生们的衣服的姑娘洛莎利小姐很爱他。洛莎利小姐有一个亲戚,在巴黎大学做事。她约皮斯卡拉一同登大学的顶楼远眺。人们从顶楼上,可以望见眼奇拉、茂登、圣克卢,可以看见联军军队的行动。皮斯卡拉爱朋友重于爱情人,带了两位小朋友去赴约。四人一同登上陡峭的楼梯。这天兄弟俩第一件观赏的妙景是洛莎利小姐。她把皮斯卡拉推在前,自己在后,两个孩子,她连看都不看一眼。  眼前的景色美丽已极。这时正在六月,头上是万里晴空,阳光照耀,只有飞鸟乱鸣。地平线上一片绿海,直到天边。然而这光景又极凄惨;枪声炮声隆隆不绝,鲜血染红了暮春的花草。一些素昧平生的人,为了一个王和一个帝的怨仇,互相残杀,而这其间,天上却依然一片光辉。维克多恨日光太亮,恨林木太绿,深深感到大自然的高傲无情。  滑铁泸战后几天,俄军前锋司令蔡尼切夫将军派人到提翁维尔劝雨果将军开城向俄皇亚历山大投降。雨果将军拒绝,当天提翁维尔和梅斯中间的交通便被切断。  拿破仑从厄尔巴岛重回法国,曾引起法国人民狂热的拥护,但是一百天之后,这种狂热已大大低落。现在人民抛弃拿破仑的帝国政权唯恐不速,法国境内到处是逃兵。提翁维尔城防军染了这种风气。严厉的刑罚也制止不住。一个掷弹兵被判处死刑,并且立刻召全体官兵,当众执行,也不产生什么效果,以至于不得不把城外的岗哨全都撤进城内,仅仅把守住城圈为止;国民自卫军的人数一天比一天减少,摩泽尔第十二营企图用武力夺取一个城门,逃出城去,雨果将军费了很大的力,才勉强止住。  七月十一日,雨果将军听见联军已经进了巴黎。但他认为这不就是联军可以进提翁维尔的理由。黑森汉堡亲王要求和他共同防守炮台,雨果严词拒绝。为了避免误会,表明他所抗拒的是外国人,而不是法国国王。七月二十二日,他改悬白旗,军士换戴三角帽章。  八月一日,国民自卫军拒绝出勤,反抗他们的官长,要夺门逃走,雨果将军不得不紧急动员令,用武力把他们禁闭在炮座地下室里。第二天,茂特第一营和第四营集体逃走。八月六日,茂尔特第四团不服从命令。十日,遣散国民自卫军的命令到达提翁维尔;这时国民自卫军已所剩无几。不多一会,便已遣散完毕。从此雨果将军手下,只有地方自卫军,因财产关系舍不得走的约五百余人,税警员五百七十四人和炮兵三十三人。  在这期间,普鲁士军向提翁维尔渐渐逼来。邻近的炮台,如罗特麦克,隆维都受到炮击。敌人劝巨谷旅长投降的时候,巨谷回答:“等他口袋里手绢着火的时候,他才加以考虑。”这时也不得不投降了。黑森亲王说:“现在轮到提翁维尔了。”雨果将军虽然城防已空,仍接受了战斗,他的胆气把胆小的人骇死了。有人阴谋夜里把他绑起来,献给普鲁士军。这阴谋被破获了。此后,城里居民请派一队可靠的军士宿在将军他自己住宅旁边的房子里,以资保护。  一番坚决的防守战已准备就绪。城中储存了大量的粮饷和弹药,河里的水被放出来淹没了通梅斯的大道。消息传来,说,和约已经签字;敌人变成了朋友。法国国王比雨果将军慷慨,他叫象其他几个城池一样,提翁维尔打开城门,让联军进来占据,直到和约执行为止。这次不用夺取雨果的职权,敌人没有夺得的城池,他不愿双手献奉。普鲁士军定于九月二十日进城,他在十三日便起身走了。  国民自卫军官佐,税警团和当地有声望的居民感谢将军保护之功,纷纷写信给他,表示惜别,上一年,提翁维尔的以色列人因雨果将军坚定的态度保全了他们的财产,曾经送他巨款,雨果将军未受。这次,他们又重提旧议,雨果仍拒绝了。雨果夫人回忆录--第二十八章 雨果行政管理在出世前干下的蠢事第二十八章 雨果行政管理在出世前干下的蠢事  我现在手中有十几本维克多在学塾里写的诗稿。在日期最早的一本目录下面有注:N·B·参看第十一本目录。那年是八一五年。作者这时十三岁。  当时做诗的风气极盛。人人都做诗:欧仁做,拉里维埃做,他见他的学生在他门下便开始做诗,不加阻止,脾气阴沉沉的窦谷特也做诗,但是他不鼓励学生做;反之,他觉得学生和他做诗敌,有些不成体统。维克多把维吉尔的农事诗的第一章译成法文诗。窦谷特想出一种泄忿的办法;自己也把它择成法文诗,用自己的译品,压倒学生的译品,借以表示他的译笔比维克多的如何如何高明。  然而,我们的儿童诗人有两个同谋:一是费立克斯·皮斯卡拉。皮斯卡拉本人,不用说,也做诗;一是他们的母亲。雨果太太素来主张放任教育,听凭孩子们按照自己的志趣自由发展,不加阻止。她是孩子们的心腹人,给他们提意见,替他们寻诗题。  维克多在拉里维埃家初写的诗是骑士派多愁多怨的情诗,后来变了好勇尚武的英烈主义作风。不消说,那都算不得诗,既不叶韵,又不合节律。孩子没有导师,不懂韵律。写了诗,高声朗读,觉得不妥当,就修改,重写,直到不觉刺耳为止。他们一步一步暗中摸索,自己渐渐学会了节律、顿挫、叶韵和阳阴交错韵。  但是,他的诗兴到了哥尔第埃学塾才热狂起来。窦谷特用严师的目光,和尤其敏锐的诗敌的目光,监视着维克多。他用拉丁文,用数学,占尽了维克多的时间。但这都无济无事。他只能强迫维克多准时上床,准进熄灯,但是不能强逼他准时入眠。维克多用夜里的时间来寻诗觅韵,拉丁文也成了他的同盟。白天教师命令他读熟的贺拉斯的短歌和维吉尔农事诗,到了夜里,维克多便一首一首译成法文。  一件意外事故增加了他的闲工夫。有一次在由洛涅林中游玩。“犬”军与“牛”军在渥斗伊水潭旁边争夺一处高地,那是一场正规的攻坚战。军器是做成布锤的手帕。“牛”军进攻,被击退,受了重创;“犬”军乘胜突围,“牛”军抵挡不住,大败。“牛”军里一个战士愤不可扼,放一块尖角石头在手帕里,奔入“犬”阵,直取“犬”王,奋力一击。不想用力太猛,维克多大叫一声,他膝盖上受了伤,流出血来。胜利的勇士害怕起来。同伴们责怪他不当下此毒手,他又怕被人在老师前告发。但是,关于这一点维克多叫他放心,他命令他手下的人马,并且要求欧仁也告诫他的部下,不得泄漏事实。在哥哥扶持之下,维克多一步一拐地勉强从布洛涅林走到圣马格列特路。但是回到塾里,寒热大作;用力行走使创口变严重了,膝盖肿起来。他被抬上了床。医生来诊视,问他受伤的经过。他说是自己跌在一块碎玻璃上的。医生看出是谎话,盘诘他,他不得不吐实,说,是受了石块的打击。但是,是谁打的,那任医生、哥尔第埃、窦谷特如何追问,也追问不出。伤势很重,养了很久才痊愈。他自己并不着急,减少数学的麻烦,可随心适意的漫想,心上很高兴。母亲天天来看他。一天,母亲问他医生说了些什么,他淡然回答:“我记得他说要锯掉这条腿。”  腿没有锯掉,但是骨节过了好久才复原。他先躺在床上,后来坐起来,如此过了几星期,他不用上课,不用做数学题,把全部时间和精神都消磨在诗上:诗无疑的占有了他。  在哥尔第埃学塾的三年,他写过各式各样的诗:短歌、讽刺诗、诗柬、杂诗、悲剧、咏怀诗、牧歌、维吉尔、贺拉斯、吕康、马西亚尔的翻译,传奇、寓言、童话、短句、情歌、隐语、折字诗、诗迷、回文诗、即兴诗,甚至还写过一篇滑稽歌舞剧。  这些诗,他读给母亲、欧仁、皮斯卡拉听,皮斯卡拉老实发表意见,读了诗,认为好或不好,就下评语。有一篇五百行的长诗《洪水》,经他评过,篇后总结:  恶句,二十,  佳句,三十二,  甚佳句,十五,  尚佳句,五,  弱句,二。  此外还有四百句,不恶,不佳,不甚佳,不尚佳,亦不弱的,不知应是什么。  维克多还有一个比皮斯卡拉更严厉的评判者,那是他自己。每换一个抄本,他的鉴别力增高了一步,他便把旧本子烧掉。因此这里缺了十一本。  有一本没被烧掉的,他在末页用自己的年龄(十三岁)为自己辩护道:  读者朋友,你读这作品时,  切莫施放恶毒的讥刺,  你看我年龄的幼弱,  宽恕我学力的不足吧。  他后来重读这些旧诗,今天划去一首,明天划去一首。有一个本子,在第一页上,他写道:“大雅君子不妨一读此中未曾划去的作品。”里面是全部划掉的。  又有一本在一篇没有题目的故事下面,他注道:“如有能者,请在这里加一个题目吧,我本人则尚未明白,我想写的是什么。”  写《伊尔妲梅纳》悲剧后的一年,他评这篇悲剧道:  十四岁,我初学飞舞,  胆敢求梅尔妲梅纳的青睐,  还自以为赠了她一件珍宝。  孩童一个,骑在高大的梅尔妲梅纳,法莱烈,  和威猛的阿克多的肩上,  我大模大样闯进她广大的领域。  我傻成什么样子,当我看见那忍心的冤家,  听了我落地便没气的作品,  对我说:孩子,干吧费这么大劲!  为扫你的兴,我特地到此一走;  滚开点儿,无端多事的后生!  不到一年,滑稽歌舞剧也觉乏味了,刚写完,就送给母亲看,附诗道:  我从喀斯妲列山峰下降,  (唉,比我上去时快得多,)  路上遇着妩媚的妲列,  她很美,我很喜欢她,  她却十分不喜欢我。  诗中有一处用safran叶paissant,自己骂道:“不成东西!”  另有一抄本中有译渥松的诗两句:  蒂童,你这不幸姻缘的牺牲者,  丈夫死时你逃亡,丈夫逃时你死亡。  也有比较轻松的文字,如关于卡娜婚宴的奇迹,作者给了一种古怪的解释:  这里水中仙子望见耶稣基督,  基督的额上立刻泛上一层红晕。  有讽刺诗,如:  对恶意的作者恶意的应付  吕浜,你精湛的作品说道,  庸劣的作者,应被投在水中,  为读者出气,这意见其是高明;  但是,我的朋友,你会游泳么?  赠句,有的译自拉丁文,如下面的一首:  咏某夫人  ——夫人眇右目,其子眇左目——  喜拉斯只用右目能见光明;  格列赛里斯用右目从未看过太阳;  喜拉斯,请把你的右目赠给尊堂,  她成维纳斯而你成朱别德。  有关于餐余果点的即句:  具有惊人的风姿,  真可说是无美不备,  姣色悦人眼目,  妙味悦人舌根。  丝绒般白腻的肌肤,  联合了玫瑰与百合。  这只能是费里丝——  如果不是一只蜜桃。  有谜语:  我用我的尾部(sou小钱)购买我的首部(ris米)却终于被我的全部(souris鼠)吃掉。  我读了这些抄本之后,首先感觉到的是儿子对母亲的爱。在他眼中世界上只有他母亲。这些本子里每一页,都有他母亲存在。无论过生日或过新年,他都要献几行诗给母亲。他那篇滑稽歌舞剧便是献给她的。没有母亲,他便不能生活:  离开了慈爱的母亲,  失却了看见她的快乐,  我在绝望中哀哀叹息,  我犯了什么罪过?……  在政治上,孩童诗人的意见,不用说,就是他母亲的意见;他听见母亲说什么,自己就说什么。除此之外,他听不到别的意见。富歇先生是保王党;拉渥列是拿破仑的仇人;维克多几乎不认识自己的父亲,这父亲也根本不是很热烈的帝制主义者,——后来受了拿破仑的歧视,他的帝制主义,更见冷淡——决难抵敌他母亲亲日夜熏陶的影响。因此孩子成了母亲政治信仰的回声:他仇恨革命和帝制政权,而崇拜波旁王族。下面是一首咏滑铁卢之战的诗:  发抖吧!你的可恨的光荣屈服在  命运的掌中的时刻就要来到。  一切暴君都逃不过的悔恨,  你也将受它魔爪的撕裂。  你狂妄的野心想控制一切,  为了巩固它,你反失掉了帝权。  但是,拿法国人的鲜血洗涤你的不幸,  可痛的是,你的失败也叫我们流泪!  啊,滑铁卢,值得纪念的战役,  这是叫我快乐又叫我悲伤的一天。  ……  在一篇讽刺诗《电报》里也表示着对帝制政权的仇恨,王室政权的崇拜也表示得十分狂热。有一首短歌,是以“国王万岁”、“法兰西万岁”作叠句的。又有一首《咏路易十七之死》的古体歌,是写在《歌谣集》之前的,还有窦列尔的小序。在一八一七年写的另一首西体歌里,人格化了的“法兰西”称昂古列姆公爵是她战士中最伟大的一个;她称昂古列姆公爵夫人,说:  ……啊,路易,她是你的安提戈涅,  她英勇地为你战斗!  昂古列姆,她是你的德配。  看,她的额上放着何等高贵的光辉。  她不妒忌你的光荣,  而妒忌你的德行。  象一只白鸽,为她自己所生的生命,  耽心而惴惴忧惧,但又非常英勇,  奋身猛扑那张喙舞爪的秃鹫,  她在自己的母爱里找到了勇气。  他在十四岁写的第一篇悲剧,便是以王权复辟做主题的。在悲剧里作者的保王主义表现得无边无际。埃及的正统国王索贝伊,被奸臣亚克多篡夺了,索贝伊的禁卫军都统伊尔妲美纳密谋复辟,率领国民起义,不幸失败了。伊尔妲美纳被擒,只有一死,幸而他有一个贤妻。奸臣亚克多私恋伊尔妲美纳的妻子,如果伊尔妲美纳肯把妻让给他,可以免一死。伊尔妲美纳拒绝了这种可耻的买卖行为。亚克多不忍就杀他,想出一个主意,伪言索贝伊也被擒,如果伊尔妲美纳不同意把妻子让给他,他就要杀死索贝伊。于是,伊尔妲美纳心中展开了爱情和忠君思想的斗争;但丈夫战不过忠臣,他劝他的妻子……请读者放心,伊尔妲美纳及时听到索贝伊并未被擒的消息,没有劝到底。——悲剧作者对于国王的信仰竟至于这样一种程度,剧中有一幕描写索贝听说伊尔妲美纳势将被杀,竟亲自跑到监狱里,建议自己代他一死。悲剧的结局,不用说,是奸臣受罚,而真王复位。  全剧的最后一句概括了“王权”这一个名词对儿童诗人所含的全部意义:  当人们憎恨暴君的时候,必然就喜爱国王。  对他来说,波旁王族为法国带来了自由。经过了拿破仑帝制政权长期的压迫,人们可以透一透气了。在致乌利先生的一封信里说:  或许你以为我是那样老而不死的废物,  出身贵族,满口不离滥调陈词。  乌利,你错了:我还只有十六岁,  我的生命是在卑微的环境中开始的,  我尊重宪章,和它有利于国的约束。  我勤读《法意》,我佩服伏尔泰。  他认为王权是代表进步的:  可笑那些满腔成见的头脑,  认为新的技术便是新世界弊病。  听说F行为不端,便主张  把代数和化学,连同F一并禁绝;  或者甘心被议会活活缢死,  而不愿陪审员将他无罪释放。  有人醉心于老经验  迷信磁力木桶的无穷法力,  而反对今日行之有效的治疗,  宁可病死也不种牛痘。  他的保王主义是他母亲伏尔泰式的保王主义:他拥护和宗教分家的王权。上面他说过,他是“佩服伏尔泰”的。星期天,他跟全塾师生到圣谢尔曼·台·普莱教堂望弥撒。在另人望弥撒的当儿,他却做着诗,时常是很不“正派”的诗:赠句,咏怀诗,贺拉斯的调情短歌的翻译,叙事诗。象在下面的一篇叙事诗里,宗教的、政治的狂热是跟野蛮和战争受同样待遇的:  朱邦老爷,据荷马诗里说,  有一天晚上,于吃喝之余,  玩厌了朱诺,喝足了酒浆,  百无聊赖中,曾张开了倦眼,低头  一看我们这可怜的人世。  只见在这腌赞的泥丸上,  蠢动着千百种丑恶行为。  这里是一个被希腊人抢走的  土耳其老儿;希腊人又受  他主人的痛笞,土耳其人  被卡狄当奴隶卖掉,  伊密又把卡狄活剥了皮;  巴夏叫人把伊密吊死,  维齐又把巴夏掳来,  命令他吃捷尼赛一刀;  然后,苏丹王叫把维齐  缢死,这苏丹王记得  他自己的父亲是为了他,  被这维齐刺死的。  看了这些,天神十分恼怒,  转眼向别的较温和的国度,  但,人类占据了整个地球。  宙邦满眼只见坏人坏事:  那里,一个人因犯了吃肉罪,  为免他受地狱的火刑,  一群教士,善良的灵魂,  在诚心诚意地用火烧他。  远一点是许多忿怒的使徒,  头戴黑冠,身披反领袈裟,  正为伟大的圣托马斯,  大事争论,作着晦涩的人懂的  狂吠,闹得世人头脑发昏。  宙邦说:“这些人非吾徒也。”  接着他又看见千万战士,  披着重铠,在一位君王驾前,  互相杀伐,为从别人手里  夺取大如掌心的一块土地。  有时他对那自己从小便受它影响并且占据了世人普遍注意的政治起了反感:  ——你好,朋友——请进来,达孟,你好;  你太太好?——人们说,问题已经解决,  那条法律刚被通过——令郎也……——  据说,密奈打算脱离革命队伍,  ——令尊大人?……——谢谢。你读过公报么?  ——没有,我是问……——我知道那阴谋的内幕。  你呢,没什么新闻?——有,今天早上,  我重读过……——你读过最近一期的能报么?  没什么有趣的东西,你的事情怎么样?  ——还好。我最近出版的那部作品,  销路很广:今天早上,我又拟好了  一篇戏剧的轮廓——原来没什么新闻,  少陪了!——岂有此理!  一个写过许多战事剧本,这些剧本又曾经全学塾上演,受到普遍欢迎的作家,写悲剧决不止一篇。他正向着戏剧创作方面发展。这首先由于他天生的文才,其次由于伏尔泰戏剧作品的引诱。先前,拉渥列曾给过他一部伏尔泰戏剧集,他在病中就把它从头到尾都阅读了。写过《伊尔妲美纳》之后两年,他又开始了一篇完全合乎古典作法的新剧本。剧本分五幕,时间地点都不超过三一律的规定,里面有梦,有心腹人,一应俱全。但是这时他已经十五岁,在写作中已经感到乏味,只写到第二幕便止住。他开始写滑稽歌舞剧《巧遇可以成事》。此后就转向戏剧,写了《伊纳丝·特·卡斯德咯》。作为雨果的第一篇剧作,他戏剧创作的出发点,那是值得一看的。  为了在这里集中地谈一谈他初期的文艺生活,我需要涉及后来的一些事实,现在就来说一说他最早发表的作品。  后面我们还要提到,阿贝尔有一个朋友是印刷家,名叫齐雷。他给雨果印了一篇《咏旺代》的古体歌和一篇幅讽刺诗《电报》。两篇作品销售的数目还都过得去。  于是阿贝尔想办一种半月刊,就跟他的两个弟弟和几位朋友办了《文艺保守报》,维克多投稿很勤。  在这刊物里,他发表了《布格· 雅加尔》。我们以后还有机会来讲,他如何在一八一八年,用十五天的时间,写成了这部书。七年之后,一八二五年,年青的维克多又把少年时代的作品大部分加以修改,但是,《布格· 雅加尔》的最初本,他十六岁时赶写起来的真作,我认为还是有它的价值,和引人之处的,因此把它附录在后面。  《文艺保守报》每期都有维克多的诗和散文。内容带着十足的保王色彩。这些诗文大部分在后来的《短歌与民谣集》和《文哲杂谈》里发表出来。但是,在《文艺保守报》和抄本里,把标准放宽些还可以搜集一些值得一看的作品。其中有古体诗、有讽刺诗、小说、戏剧、文学和哲学论文。看了这些诗文,就看见了诗人日后的作品的雏形和样本。  在最后一个抄本,也就是说,在最好的一个抄本的第一页上,写着这样一句话:“我出世以前干下的蠢事。”——在这句话上面画着一外鸟卵,鸟卵里边有一些不成形状的难看的东西,下边写着:“鸟”。如果有人想看一看鸟儿在卵里形成的经过,并且认为那里边已经看出鸟儿飞翔的开始,请端详一下这个卵吧。雨果夫人回忆录--第二十九章 初次跟法兰西学院发生关系第二十九章 初次跟法兰西学院发生关系  一八一七年,法兰西学院提出文艺奖金诗题:《在任何生活情况下,学习给于我们的快乐》。  “我竞赛一下,如何?”维克多心想。  一转念头,他便着手写作。  不料诗写完,困难开始了。如何把作品送达呢?关于参赛的事,维克多没有告诉任何人,甚至没有告诉哥哥和母亲;他心想,如果竞赛得奖,来个一鸣惊人;如果失败,免得丢人。但是如何把诗和提出作者名字的附函送达学院的秘书处却是个问题。学塾里的学员只有星期天可以外出,而星期天秘书处不办公。再则,诗到星期一才能脱稿,而星期四便是收稿的期限。单独一人没有办法,维克多只得找个心腹人商量。他把重大的秘密告诉了皮斯卡拉,皮斯卡拉一听,先是一愣,接着是十分高兴,他就把事情安排妥当。  星期四是学塾集体外出散步的日子,领队人就是皮斯卡拉。他把队伍领到法兰西学院前面,停下来,见了学院的建筑和院门前的石狮子,大家观赏赞美不止。正当别的同学在细看喷水池时,他领着维克多溜进学院。学院传达员看见两个神色慌张的青年问他秘书处在那里,然后又连忙向楼梯口奔去。维克多幸亏带了一个心腹人,否则他独自一个决不敢闯进来。那天第一个开门,第一个走进秘书处的是皮斯卡拉。维克多跟在后面,心头乱跳。他看见办公桌上堆着许多硬纸片,一个白发老人,巍然坐在那里。这神圣文献的守护者名字叫:卡尔陀。  维克多呈上他的诗和附函,两手直哆嗦。皮斯卡拉还比较镇静,吞吞吐吐的加了几句解释。那老人拿起笔,在信和诗上写了“十五”这个号码,维克多师生两个连忙奔下楼梯,自觉胆大包天,一面说,只要有决心,任何艰难事情都是办得了的。  他们正走下楼梯。自鸣得意,维克多迎面撞着从外面进来的阿贝尔。  “嗨,”阿贝尔说,“你怎么在这里?”  维克多满脸通红。  皮斯卡拉被人捉住,无法抵赖,只得全盘招认。维克多满心以为犯下天大的罪过,逃不了一场痛骂。不料阿贝尔早已过了十五岁的年龄,并已出了校门,他并不害怕法兰西学院,认为维克多的举动毫不足怪。维克多放了心,请大哥为他严守秘密。  “放心吧!”大哥说,“不给你到处宣扬才怪!”  维克多和皮斯卡拉抱着何种心情,一会希望一会忧惧,等待手中掌握着诗人荣誉的学院的决定,自然无须多说了。但是这样沉重的心事也不妨碍课余游戏。维克多有了皮球和跳羊也就暂时忘了法兰西学院。一天他正在玩木棒,看见阿贝尔带着两个朋友走进来。  “这里来,傻瓜!”大哥叫他。  他走上前,心里一阵乱。  “你真会瞎扯!你把这类废话写在诗里干什么?谁问你的年龄来着?学院以为你骗人。否则的话,倒得了奖了。小驴儿!你得了表扬。”  这是维克多·雨果先生第一次听到他自己在文艺上获得成功的消息。  阿贝尔欢跃的脸容易暴露他口中粗鲁的言辞是装腔,实际上他非常高兴。学院秘书长雷奴亚先生宣读蒂童恋爱故事的一节,得到听众尤其是女性听众热烈的赞扬。法兰西学院怀疑他的年龄,正是增加他的荣誉,报告上说:  “作者在诗里说他只有十五岁:  遥避城市和朝廷的喧嚣的我,  只见了三倍五个年头。  如果,他真不过是这年龄……”  在那时代,受法兰西学院的表扬是一件大事。报纸都关怀着维克多的消息。他的王国也因此增加了声威和群众;他的人民,有这样一个国王,也感到骄傲。欧仁的国民成群的逃亡,许多“牛”都变成了“犬”。至于哥尔第埃先生,即使太阳掉在他的学塾里,也不会感到更大的目眩神昏。  暴戾难驯的窦谷特也被征服了。这事发生在师生关系最紧张的关头。他们发生过一次争吵,宿怨还没有解除。事情是这样发生的。  维克多常把自己写作的东西藏在一个抽屉里,并留心把抽屉锁好。一天,他回卧室,发现抽屉开着,稿件不见了。他毫不迟疑,立刻猜到,这是窦谷特干的勾当。他正要去追问这偷稿子的贼,有人来叫他去见窦谷特先生。他发现窦谷特和哥尔第埃面色严厉的坐在那里,桌子上放着他所有的抄本。  在学塾里做诗,这件事本身便是一件不可饶恕的罪过,尤其是经过象窦谷特对维克多一次又一次重申过禁令之后。这里,在诗之外,又加了日记。不幸的是,这个稿件黑色已褪,许多地方看不清楚;有几页已经被撕掉,所以我只能略举数则为例:  “——欧仁已写完他至巴乌尔先生的诗柬,就交给母亲,母亲在他的诗柬和我的诗柬之间,还没有表示意见。”  这里讲的事情跟巴乌尔先生的一篇诗柬有关。对于这篇诗柬,兄弟俩的意见是很不敬的。母亲向他们挑战,说他们自己能不能写得比巴乌尔先生好。兄弟俩就各写一首,但是,在母亲评判时,孩子是没有不得奖的。  “——今天夜里,我梦里做了四句诗,我至今还不大懂得:  我们离开地狱,是为了升天。  我们离开火焰,并不回进火焰。  然则圣教组织确是救人的要道;  它本身已经是人间的地狱。”  从下面一则可以看出他们母亲给他们的是怎样的政见。  “——九点钟休息完毕。卡陀先生到堂,我们学习绘画,一直到十点。妈妈在两点钟时来了。天气很坏。我们谈到时事。今天审判二十五人,他们图谋炸毁杜伊勒利王宫,杀害王族,屠杀卫队,目的在重新建立乱民政权。我主张把这些坏蛋统统杀死。这次阴谋,似乎有巨头在幕后策动,但说不出是谁。妈妈要叫阿贝尔来看我们。他会把我们给他的诗带来。妈妈三点钟走了。今天我们不去散步。我们吃午饭。窦谷特叫我们准备上几何课,他晚上来给我们讲课。但是来了客人,课要改日了。我们九点睡觉。”  最值得注目的是一八一六年七月十日的一则(这时维克多十四岁):  “——我只有一种志愿:做夏多布里昂。”  这最后一则已经就够气坏了窦谷特先生了;但是,维克多在记一天的事情的时候,少不得要说到他和窦谷特的关系的;如果说,老师不喜欢学员,学员可更不喜欢老师。我们知道,老师的缺点,在学生眼中,会变得多么巨大;在维克多的日记里,窦谷特先生是一切精神和肉体的缺点的总括。  受了冒犯的老师做一个冷冷的手势,指指桌上堆着的一堆抄本;但是,他不愿让人看出此刻的问题是出于他个人的好恶,绝口不提日记。  “先生,”他用跟他的手势一样严肃的口气说,“我曾经说过不许你做诗。”  “可是我,先生,”学员胆大地答道,“我并没允许过你扭掉我屉子上的锁。”  窦谷特先生失败了。他满以为学生会认罪求饶,不想反而来了个控诉者。他使出最高最威严的雄辩的口才,想吓退学员,但是学员既不低头,也不低声,一口坚持,写诗并不是坏事,偷开别人的抽屉才是坏事。教师辞穷,只得下一道命令,结束这场谈话:  “你在不服从的过失之上,又加了无礼的态度,从此刻起,你就不是本学塾的学生了。”  “这正是我要告诉你的话。”学生反击。  这里,哥尔第埃先生发言了。如果维克多离开学塾,欧仁必然性同走,一下损失两个特种学员是值得考虑的事情。哥尔第埃没有跟窦谷特同样的理由来牺牲共同的学费收入;做诗的事情犯不到他的妒意;维克多的日记,对他本人并无恶言,如有不敬之处,也只限于对他的亚美尼亚披肩。他勉强调解了双方的失和,事情就此结束,让维克多占了上风。维克多收回了所有的抄本,从此享有一种默认的权利,爱写什么便写什么。但是,这和平只是表面的,从这天起,窦谷特和维克多暗中结了仇恨。两人不交谈,这当然对两方都不方便。窦谷特先生是亲自辅导数学课的。轮到维克多起来演数学题的时候,他不等老师叫,便自己走上黑板;窦谷特也不叫他的名字,两人成天生活在起,但装做不相识的样子。这一场纠纷却让数学得了便宜。胜利者如果受到失败者批请,岂不有伤体面,因此仇恨变成力量,他对定理、方程式等大了大功夫。  法兰西学院的表扬改变了这种局面。在这样巨大的胜利之前,窦谷特放弃了一切敌意和妨恨;他感觉到无法同得到学院表扬的小伙子竞争,他忘却了自己诗作的失败,享受全学塾共同的光荣。他也宽恕了日记中的语句,那本是使他不满的次要问题。  维克多为使法兰西学院相信他的年龄,把他的诞生的登记证寄给雷奴亚先生,并附言致谢。学院秘书长复了一封非常和气的信,信尾说:“很喜欢和你认识。”  维克多把信给哥尔第埃先生看,哥尔第埃先生在信里只看见了一样东西:他的学生和学院院士通信这件事所加于他们学塾的光辉。维克多可以自由选择他去拜访学院的日期。雷奴亚先生因职务关系,就住在学院里面,因此,我们的新进学士就要在学术的圣庙里去拜见大僧正。为增加这件事的庄严性,日子定在学院开大会的一天。人们先把他领进学院图书馆,图书馆和四十位“不朽”在里面开会的大厅只隔一扇门。维克多在等候雷奴亚先生的时候,图书馆里还有一位老院士,穿着院士服,紫小帽。这人叫洛克罗尔,革命前当过桑利斯主教。老院士正伏在另一张桌上读书,完全不知有维克多在座,他使维克多十分害怕。  雷奴亚先生出来了,显著公事正忙、被人打扰了的不很愉快的神气。他看见一个童子,起先,他不相信维克多是小孩,现在又把他认作太小的小孩。他不请维克多坐,告诉他,学院的善疑地于他是有好处的,象他这样年青得奖并非好事,少年得志会引起他的自满,不继续努力。说完这话,转身就走,其态度的简慢引得维克多说,雷奴亚先生懂得的礼貌和他懂得的正字法程度不相上下。  院士并不都象雷奴亚那样难于接近;反过来,整个法兰西学院对我们的年轻诗人都是笑逐言开的。庚波农先生赠维克多诗,表示表扬:  机智和雅趣使我们腻了;  我们见过冰块似的心肠,  写出诗来却美妙动人,  马尔菲拉特写的也不过如此。  首席院士弗朗索瓦·德·纳夫夏陀先生本人在十三岁时,得过外省某学院的奖金,这件光荣的往事,被重提出来,和新近的胜利作比。两位神童,一个十五岁,一个十三岁,人们因此预祝维克多将来就是弗朗索瓦第二。  年老的折桂诗人很希望和我们的少年朋友,尤其是因为在他得志的年代,伏尔泰曾赠予他诗人的称号,并公开的认为他为自己的继承人:  少不得要有人接我的衣钵,  在你的身上,我爱的是我的后人。  弗朗索瓦·德·纳夫夏陀记起这两句来;今天有机会对另一个人应用这两句,并做这个人的伏尔泰,自然感到十分高兴。他对阿贝尔的朋友表示这种心愿,维克多听了,立刻赶来,由此产生了下面两篇诗柬的互赠:  雨果致弗朗索瓦·德·纳夫夏陀先生:  指示我们以雅趣之径的老人:伏尔泰,  白发苍颜,令人望之肃然起敬,  曾经用他的残辉照亮你的透明,  称你为他的后人;  在你身上,他完好的存在。  他传授你以他的诗胆,  他的诗才和他的诗趣。  他传授你以这种妙艺,  他受这于贺拉斯的艺术。  给合诙谐和真情实感,  调和雄健的力和柔和的美,  庄严地谈论一件琐事,  或者经松地处理一件  有关一代的重大问题  在巴那斯山上,纳夫夏陀,  你是山巅上的一种建筑,  你无愧于色地代替了  那年老的聪明的神明。  请你在文才上添入宽容,  接受我这后起的诗神,  它向你飞来,请宽恕  他十五年和力量的幼弱。  请容许他用轻微的诗句  冒昧将青春和少年的  转瞬即逝的花朵,  结合围绕在你白发上的不朽的佳冠。  这还不算:请允许我期望你  这曾经是伏尔泰所期望的人。  在你年青的诗才里他为他的盛名  和耄年找着了克肖的寄托,  现在你已老耄,和他一样著名,  啊,纳夫夏陀,请你不充,  做我今日青春的依靠。  纳夫夏陀先生答维克多诗:  你何必如此搔头弄姿,  提起我在孩童时代曾经获得  一位过分宽大的伟人对我的青睐?  我同意,我所受到的恭维  即使不算太伤大雅,  底子里,我对它有不虚荣的看法。  我爱那辞令的洁雅,而不是它的谄谀。  在十三岁的时候,还没见到巴黎,  我曾经从跟巴那斯陌生的外省,  从课室的木板凳上,  寄出几篇幼稚的文字到菲尔内。  我的胆大引引导了伏尔泰慈祥的微笑,  对于我早年的初作,惠赐观览,  它们的价值全在我的年龄。  吸引学院的视线的,  在你这次,却不只是你小小的年龄。  学院把你的作品反复阅读过两次;  在你这篇佳作里,到处涌现关  情感、韵味和对文艺的爱好。  在参加比赛的四十人中,  学院对你十五这年的  诗才独独加以赏识,说,  “少年人,加油,”决不是偶然。  九姐妹的少年朋友,我张着两臂  等你,我一向爱好诗词!  我不用歌颂来答复你的歌颂,  撇开这类陈陈相因的谀词,  我的耄年让我让上了高一极的位置,  我要作更可贵的交换,用规箴  来偿付你对我的赞扬。  在这四十名竞赛者中有革齐密· 特拉维业。他做的是翻案文章,指出学习在生活中所引起的不便。他的结论是:  学习,仅次于恋爱,是百害中的首善。  因此,他什么亦没得着。  榜次是查理鲁亚松先生,他的警句有:  鲁亚松在飞翥的时候,你也觉得它有两爪。  我不记得这次得奖的是谁。  有一天,窦谷特的学塾受足了光荣:弗朗索瓦·德·纳夫夏陀先生请维克多吃饭。老院士在伏尔泰之外还佩服一个人,巴孟第埃。这是把巴孟第埃果输入法国的第一人;因为弗朗索瓦·德·纳夫夏陀先生无论如何,决不让你称,自己也决不称这东西叫马铃薯。他成了这块根植物的宣传人,保护人,热心的拥护者。他的公馆,那是一所带点伪希腊建筑式的房屋,有一个大花园。他破坏了公馆的全部堂皇气派,把花园改成菜园,在里面种满了马铃薯,我应该说,他把园子献给了巴孟第埃果。为了证明,人吃巴孟第埃果便能生活,而且生活得很好,纲夫夏陀先生不愿吃别的东西。但是,他口腹之欲又很强,因此,他叫他的厨子想尽办法,为他的巴孟第埃果发明各种不同的调味和品样。每一碟菜都叫你意想不到。你看见端上来一只猪排,那是马铃薯,一条鱼,那是马铃薯,油煎八宝饭,还是马铃薯。  读完巴孟第埃的身世和功德之后,不不得要谈一谈文学了。院士这时期正在准备《吉尔· 布拉斯》的新版本,给狄陀印行。他碰到了一个难题,有一个名叫伊斯拉的西班牙耶稣会教士说勒萨日抄袭了西班牙小说。教士的文章没有被译成法文。如果要驳斥他,非读西班牙不可,而德·纳夫夏陀先生不懂西班牙。  “我懂。”维克多说。  “好极了。”老院士说,“请你费神读一读这本书,告诉我,教士说的话有没有道理。”  第二天,维克多就上黎希留图书馆。他出校无须请假,因为号房已得到指示,这位院士家里的贵客如要出门,门上不得留难。维克多利用这种自由,甚至超过了他自己的要求,因为,为不辜负这位伏尔泰承继人的信任,他不惜工夫,把耶稣会教士的论文全部译成注文,并且细加注释、按语、驳斥他的论点。结论是,西班牙小说在《吉尔· 布拉斯》里并无什么可指为已有,书是勒萨日自己写的。维克多把自己的成品拿去给弗朗索瓦·德·纲夫夏陀先生。纲夫夏陀先生一看,认为很好,把它一字不改地放在他自己的序言里面。  维克多不以得到学院的表扬为满足。 一八一九年他第二次参加竞赛。 题目是《陪审制度》。他写了一篇对话,一面是马尔献伯颂扬各级议会的功绩,一面是伏尔泰历数联审制的优点。学院把雷奴亚先生的作法推进一步:不给青年以过分了的光荣,维克多这次连表扬也没有得着。  同年,一八一九年,在平常名额之外,多了一种特别奖,专为奖励诗歌作品,题目是《互教的优点》。维克多也参加了。学院所收到的作品没有一篇得奖。维克多的作品得了表扬。  我们现在把这三篇文字搜集在后面。雨果夫人回忆录--第三十章 埃童餐馆的聚餐会第三十章 埃童餐馆的聚餐会  这时期,维克多——欧仁也一样——已经在路易大王学院学习哲学、物理和数学。  他们的数学教师居伊亚先生性情最和易;他面容丑陋,但丑陋中透着慈父一样的和气,学生们都叫他居伊亚爸爸。他精神常不集中。他有一种无伤大雅的怪癖,走起路来,才喜欢提着袍子的下裾,象是在跨水沟。他从讲台座椅上走到黑板前,也要提着袍子。他长着个复面形鼻子,惹学生们笑,自己也同意这鼻子可笑。有一天,一个学生不懂什么叫多面体,老师说:“你看我的鼻子。”  教哲学的是麻格拉先生。他跟拉里维埃和哥尔第埃两人一样,原先也做过教士。他感觉在做教士的日子里,穿着长袍穿够了,做了教师之后,不愿意再穿。但是,他的服装仍然是严肃的;他常穿着便礼服,钮扣都钮紧,还戴着白领结。他苍白的脸上长着密密的麻点,他看了这些麻点,自觉得米拉波十分相像,他努力模仿米拉波的举动和姿态,很成功;模仿他的演说可差多。他讲哲学,结论归到唯物主义。他班上的学生人数比居亚少得多,他教哲学不谈哲学,却对一班年青学生大谈其感觉论。  受过学院光荣表扬的人也难免有幼稚的举动。麻格拉先生看见维克多听讲的时候,做笔记十分专心认真,深为喜欢。其实是,维克多自己订了一条规律:笔记本同一页上的每一行必须用同一个字母——a或d或其他一个字母——开头,这项工作需要细心的安排,把字挤紧,或放宽,使所需要的那个它母恰巧落在第一格里。维克多专心致意地搞这工作,从不厌倦,曾屡次受到表扬。不幸,麻格拉先生有时也提出问题来问他,这才发现,他虽注意听讲,却什么也没听见。  麻格拉先生仍什么重视这机械式的听讲人,到了中学生大会考的时候,他让维克多去参加,说:  “我的希望在你的身上。受过法兰西学院表扬的人,到大学里无论如何也是该得奖的。”  但是,大学比学院还难;维克多竟毫无所得,会考试题倒是便于发挥想象力的:《证明上帝的存在》。  他考物理,运气比较好,得了副榜第六名。和哲学相反,物理十分引动他的兴趣。物理教师蒂哀先生用的是直观教学法,他的第一堂课是一局台球法的分析。他用球和球,球和台边的碰撞来解释投射角,反射角,球形体的弹性等理论,既有趣又具体。他在医学院也有课。有一天,他把路易大王学院的学生带到医学院去观察一种光学现象,叫他们都用望远镜看东西。他对维克多说:  “来,你用这望远镜,看那边写着什么字,看得清看不清?”  维克多不用望远镜,随口读道:  “娄莫亚纳主教建筑工地。”  “好家伙,”老师大吃一惊,“望远镜就是你的两只眼睛。”  物理学的试题:《露水的理论》,是一位脸色严冷、下颔突出而高傲的人物出的,维克多还没见过这人,原来就是居维埃。  整个假期,对维克多,可以说是一个长的节日。因他受了学院表扬,他母亲的朋友个个都来贺喜。阿贝尔自从约瑟夫下台以后,早已脱掉军装军志,转业作了生意人;他自己另有住处,时常在他自己家里招待朋友,而且朋友很多。其中有一个特别叫维克多看了眼热的是印刷爱齐雷。关于这人,我前面已经提过。他的服装阔绰而且整齐,一向受人注目。他的上及是橄榄色,后裾作鳘鱼尾,这是当时最时髦的服装。胸前两排铜钮扣,直升到肩膀,烁烁发光。比较保守的时髦人的上衣腰部做在背上,齐雷的上衣腰部却在后脑勺下。他的帽子,歪戴在右边耳朵上,左边露出一大把烫成莲蓬似的鬈发。他的裤退左右各有一条阔道,这条阔道仿佛就表示他在花花公子队里待级的袖章,裤管在膝盖骨处突然收窄,向下渐渐放宽,到尽尖给他按上两只巨象一样的大脚。  维克多如何羡慕这套辉煌的时髦服装,那就不用说了;他看着自己身上穷学生的衣服,不禁满面凄怆。因此,有一次他在母亲面前,大胆吐露有穿鳘鱼尾上衣的愿望。但是,一向在精神方面对孩子们可说有求必应的雨果太太,听了这关于服装方面的要求,十分不以为然,并且严厉提醒维克多,一个人的价值在他的才学,而不在他的衣装。  阿贝尔有一群搞文学的朋友,维克多和欧仁跟他们来往日密,渐渐结成团体,为进一步团结,还组织了聚餐会,每月一日,在旧趣剧院路一爱埃童餐馆里举行。餐费,连酒在内,每客两法郎。餐席上菜肴简单,但诗词却很多。在吃完饭,进茶点的时候,每人必须拿出一点他上一个月所写的作品。这些少年人态度很认真,在这里受人欢迎的可不是饮酒即兴之类的小品。维克多一次读了一首《最后一个歌者》,又一次读了维吉尔的《阿奇美尼特》,又一次读了贺拉斯讽刺诗的翻译。  在这聚餐会上大家兴高采烈,其唯一不愉快的时刻是餐馆侍者向客人收餐费的时候。第一位客人不难应付;他毫不忸怩地伸手到口袋里,忽然表示诧异,忘了带荷包。但是其他的人不能个个都在这同一天忘掉带荷包,不知如何是好。于是这一群人中间的洛茨启尔特,阿贝尔微笑说:  “让我来做一次便宜的东道。”  凡没有带钱的人,都由他代付餐费。  学校开学也没有中断这种文艺聚餐的活动。维克多有随时出校的自由,还可以带欧仁一同去,不过欧仁性情孤怪,喜怒不常,时常不愿去。  维克多则是每次必到。  有一天,一个聚餐同志得了一个灵感:  “你们知道我们该怎么做么?”他问。  “怎么做?”  “我们来写一部集体创作吧。大家合起来写一篇小说。”  “再说明白些。”  “很简单。比方说,我们算是一群军官,在作战的前夜,为消遣时间,大家在一起讲故事。这就保证了作品的一致性,各人不同的写作方法又增加了作品的多样性。将来作品发表不署作者姓名,读者在同一部书里可以读到各种不同的风格,必定十发惊喜。”  “妙极,妙极!”一桌子人都热烈地表示同意。  计划通过了。大家规定了每一篇故事的长度:全书不得超过八开本两大册,使读者在买书的时候不致负担太重。除此之外,每人可以自由选择题目。在分手的时候,阿贝尔总结了大家的意见。  “现在,”他最后补充说,“不是揣着手不做事的时候了。为了督促工作,订下一个交卷的日期是必要的。大家想一想,该定多少时候呢?”  “两星期。”维克多说。  大家朝他看看,以为他开玩笑,但是维克多正在不懂怀疑的年龄。他坚持说:  “对呀,两星期。”  “两星期写一部小说!”马利杜纳说,“想出故事,还要写成文字,这不是闹得顽的。”  “我两星期准能完卷。”维克多肯定地说。  “得了。”  “我打赌。”  “好,请大家吃一顿。”  “对,请大家吃一顿。”  这月的十五日,文艺聚列会会员都收到维克多的通知,说他已经写成一篇中篇小说,凡愿意听读这篇小说的人请于当晚八点驾临齐雷家中便是。  当晚大家到齐。维克多读了《布格·雅加尔》。  马利杜纳承认自己输了东道。并且大家异口同声说:请一次客还不够,这值得每人都请一次。  阿贝尔第一个——并且也是最后一个——实践了诺言。其余的人没钱学他的榜样,没工夫写各人承担的部分,因此,作品只到维克多的一篇为止,请客也只到阿贝尔的一次为止。雨果夫人回忆录--第三十一章 老朋友星散第三十一章 老朋友星散  在专修数学的那一年,维克多的用心听讲又被他的上午授课的教师拉兰先生注意到了。教师是个瘦高个儿;有一天,他在讲台上站起来,探身向前,伸出头来,象拉开来的望远镜头,他这才看出,使维克多如此注意,目不转睛的东西,原来是《基督教真谛》,书用墨水瓶、练习本和便帽十分巧妙地掩蔽着。书被没收了。学生受到威吓,说,倘使第二次再在这课堂上看数学以外的书籍,将被开除。从此,维克多没有别的事要干,只好用一柄小刀,在书桌上刻些日期、签字、花纹之类的玩意。  下午的课,维克多听讲比较认真。教师娄皮尔·德·富尔锡先生也是个高个儿,四肢生得象脱了节;两只不相称的肩膀抬着一个带麻点的长脸,他行动很活泼有力,进了教室,一步就跨上讲坛,在黑板上画图,演数学题,象风驰电掣,雷霆霹雳。这火箭似的速度打动了维克多的心,有一个时期,维克多热爱这些数目字,但是,在别的课上听讲仍不留心,因此知识里存在着许多漏洞。为补这些漏洞,他只有靠着自己的想象办。有几次,他曾为最困难的题目找出意想不到的复杂的解法。这奇异的学生对娄菲皮尔·德·富尔锡就成了一个难解的问题,他聪明的妙想和异常的无知一样令人称奇吃惊。  在维克多的同班同学里有维克多· 雅克曼,后来成为有名的东方语言学者。他对科学的天分如此卓绝,只要听人口说命题之后,就能演算出来;他说起x、y等字来,就象说本国语言一样。他性情机敏,态度潇脱,生着一头蓬乱的黑发。他求学问简直轻松之至,从代数转到化学,仿佛是游览风景一样地从容自在。  另一同学,名叫勃隆台。勃隆台意思是黄,他的头发果然就是黄的。他很喜欢维克多。维克多得学院表扬,勃隆台曾赠诗祝贺。生活把两个诗人分开了。维克多·雨果先生多年没有看见他的才老同学。在他进法兰西学院的那一天,接受新院士入院的会场司令双手举院士佩刀给他。这人便是勃隆台。由于巧合,维克多在他学院事业的早晚两次都碰着了他。当初,勃隆台向维克多致敬礼时,用的是毛笔,后来用的却是佩刀。  欧仁谦逊地把巴黎学院的光荣让给了弟弟,自己却向外省学院活动。他写了一首歌咏盎季安公爵之死的诗,得到图卢兹文艺竞赛的奖金。他在诗里,发挥他的保王主义思想,猛力攻击谋杀事件的主犯和其同谋,并且警告缪拉:  喔,缪拉,卡拉布里亚的人民和岩谷在等着他,  它新生的鹰隼在搜寻你呢。  一八一八年八月,兄弟俩离开哥尔第埃学塾,回家和母亲同住。这时雨果太太已不住在寻南路。雨果将军退伍后的半俸不能供给她花园的享受;她在小沃古斯丁路十八号三楼租了一个房金较少的寓所。她不能完全放弃树木花草,自己不能植树养花,至少要看看别人的花木;从这里的楼窗望出去,她还可以看见拉罗什富科故园里花木的残余。  房子紧贴着小沃古斯丁博物馆,原先是旧小沃古斯丁修道院的一部分。雨果太太的卧房的天花板是拱顶的,也就是先前修道院祈祷堂的一部分。两兄弟的工作室向博物馆的院子开着门。院子里堆满了雕刻品和建筑物的碎块。在大革命之后,凡人生前和死后的一切不平等现象都应该取消,原来圣德尼的王坟都迁到小沃古斯丁博物馆,使国王的尸骨和平民的尸骨同归于公共的土壤。欧仁和维克多就面对着这些王坟。但是路易十八认为,国王们即死后,也不能和普通人埋在一起,又把他们的坟迁回圣德尼。维克多眼看着把这坟迁走,心头剩下一片空虚凄酸。  不久,维克多的生命里有了另一种非学院性的兴趣。雨果太太有一种习惯:每天晚饭后要上富歇太太家串门。两兄弟在家的时候,便和母亲一起去。一八一九至一八二0年的冬季, 图卢兹馆的号房几乎每天晚上都看见欧仁和维克多手挽手地走进来,后面跟着他们的母亲。她手里提着一个手提包,身上穿着浅红色的绒布长袍,背上披着黄底棕榈叶花披肩。  富歇太太把客人让进她的卧室。那里女客有一只她常坐的椅子,放在壁炉的一边角落里。她不去披肩,不脱帽子,坐下来,从手提包里取出一件针线活,动手做起来。富歇先生自从拿破仑下台以后,不再在军政部里熬夜,占据着壁炉的另外一边。他身旁放着一只独脚架,架上放着蜡烛和他的烟盒。在富歇先生和雨果太太之间,有一只桌子,富歇太太和她女儿在桌子旁边做着针线活。欧仁、维克多和维克多·富歇在炉对面围成一个圆圈。  夜晚过得很沉静。男主人的身体,因积劳影响,不宜于多活动,多谈天;他不喜欢别人注意他,甚至不喜欢别人问他身体的好和坏;好象他因为自己身体不好,而感到羞愧,老躲在一边,把头埋在书本子里。富歇太太天性沉默,又为不扰乱她丈夫,平日很少说话。欧仁和维克多在精神生活上虽十分自由,在日常生活中却守着严格的规矩。母亲从小教他们,别人不问他们的时候,不许随便说话。雨果太太时时放下活计,看看炉火,或者打开烟盒,因为她也象富歇先生一样,嗅鼻烟。她把烟盒送到富歇先生前面,说;“噢一点吧,富歇先生。”富歇先生回答:“噢”,或“不嗅”。这两句话,再加上“你们好”,“明儿见”,常常就是整个夜晚交换的谈话。  这些沉闷单调的晚会对于维克多可有着一种吸引力,起初大家不明白。晚饭一完,他就准备走,他催促行动迟缓的欧仁。到了路上,他需用很大的耐心,才不致超出他母亲的前面。偶尔有一天不上图卢兹馆去,他就显得悒郁不欢。  革命没有尊重法国国王的坟墓,也没有尊重他们的雕像。享利四世的尸体被掘出的时候,他的雕像也被打倒了。但是,这是一个比较得人心的国王,人们利用他尸体出土的机会,把他的面型模了下来。勒莫就用这个面容塑造了巴黎新桥上的那个骑匹的铜像。铜像很大,在安装那一天,用绿色帆布包着,二十多匹强壮的马把它拉了工场,引来了一大群看热闹的人,愈聚愈多。这看热闹的人就有维克多。起初一切顺利,马的力量是胜任的。但是到了河边,桥堍子很陡,马拉不上;鞭子打,马夫骂,都无济于事,可怜的牲口使尽了劲,但马路是滑的,劲也是白花。于是群众把马卸下来,用人来代拉,有的推轮子,有的推车杠,有的推车身,只要有放得下一只手的地方,就有人插进来,推、拉、挽,终于克服了太陡的桥堍子。不用说,维克多是决不会袖手旁观的。  这一年图卢兹学院发表了诗作奖金题:《享利四世铜像的光复》。这正是维克多份内的题目。维克多经过了巴黎学院的失败,头脑已经清醒了一点,看见曾给欧仁资金的图卢兹学院,自然受了诱惑。再则,他参加这竞赛也并不一定夺掉欧仁的机会,图卢兹的文艺资金,在诗的一项之内,不象那些吝啬的学院,不是一名,而是七名,两兄弟可能获得的花冠,是够戴满一头还有余的。  其余的六名资金,题目可以由投稿人自拟。维克多有一篇现成的稿子:《凡尔登的童贞女》。他就投邮寄出了。他正预备写《享利四世铜像的光复》,雨果太太忽然染了肺炎,其时正在冬天,病势因此特别沉重。投稿的事情被忘掉了,兄弟两人日夜守在母亲榻边。有一天,雨果太太病势已退,问维克多第二首诗寄出没有;维克多说,他没有写,并且,此刻要写也来不及了,因为,如果想赶上期限,非明天就把作品投邮不可。雨果太太因为自己的病耽误了这件事,甚是不快,随即就睡着了。维克多看见母亲心里惆怅,立刻着手写,就在母亲榻边将诗做好。第二天雨果太太醒来,已发现稿子在床头了。  几天之后 ,维克多接到一封信。  “自从我们收到你的两首诗以来,人人都在赞美你颖异的天才,你为我们法国文学展开了无限的希望。如果这里学院抱和我同样的见解,伊索尔怕没有足够的花冠赠给你兄弟两个。你的十七岁的年龄在这里引起了许多人的钦佩赞扬,甚至引起一部分人的怀疑。对我们来说,你简直是一个谜,这个谜只有文艺的女神才猜得透。此致 敬礼  苏梅,于图卢兹。”  《凡尔登的童贞女》得金质鸡冠花奖章,《享利四世的铜像》得金质百合花奖章——欧仁得了表扬,他的作品在这年的竞赛作品集里发表了。  雨果太太病好了之后,晚上又到富歇太太家去串门子。但是,这时,冬天已快过去。富歇太太在郊区租了一间小屋,作夏季休憩之用。一八一九年的夏季,她到伊西避暑。这事情对维克多是十分不顺心的;虽然他力说伊西不比军事委员会远多少,只要穿过服奇拉区便到了,可以说它就在当地;串门子终于不是每天都行得的事了。但是,如果碰到天气好,雨果太太带着两个孩子,在路上买两筐水果,很高兴地送到伊西,交给老女仆,女仆即刻添上三客饭菜。吃完水果,大家进院吸点新鲜空气,但有的时候,吸着许多尘土,因为园子最里面的围墙开了口,正对着村子里的跳舞广场。  除了上伊西吃饭,维克多没有消遣。雨果太太看两个儿子最慢慢成长,管教他们更严格了。现在已是他们考虑前途的时候,这前途要先靠他们自己的力量去打开来;他们不能依赖父亲,父亲由于帝制政权的垮台和防守提翁维尔的得法而完全破产了。  她感觉到当初鼓励他们抛弃数学而搞文艺,负有重大的责任。由于责任感,也由于母爱,她都需要看到他们的胜利。她为孩子们的安排是违犯了雨果将军的意志的,她让他们脱离了父亲,对孩子们说,她是母亲又是父亲,她的责任是双重的,所以她管教他们用了绝对的权威。他们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工作上,不同母亲,决不出门。看这两个孩子,一个已近二十岁,一个已在报纸上露头角,成天跟在母亲裙带后面,一言一动,唯命是从,对她来说,还是两个小孩,这景象看了叫人动情的。  夏季过去之后,图卢兹馆里又恢复了静默的晚会,这使维克多十分高兴。但是他的高兴太明显了,两家父母研究一下,什么使他这般高兴,很快便发觉,他的快乐不是由于观看壁炉里的火在飞舞,也不是由于在一张软垫破的椅子上呆坐两小时;他们发现,整个晚上没人说一句话,他毫在乎,富歇先生老是低头看书,两位太太老是低头做活,正中了他的心怀,因为这时候他可以畅心快意地饮看阿黛尔小姐。人们又同时看出,阿黛儿小姐对于这一点,没有着恼的意思。他们两个这时已经在完成当初尚未成胎以前把他们互相许配的诺言了。  两个人的年龄,合起来还不到三十岁,让他们结婚那简直是没有理智的举动,维克多毫无财产,富歇小姐也一无所有。“把他们分开吧。”家里人说,“如果他们的爱情坚贞,将来自然会聚首的。”双方的家长从此断绝往来。雨果夫人回忆录--第三十二章 雨果将军的一句话第三十二章 雨果将军的一句话  维克多心头很苦痛,但是不绝望。人们对他提出的两种障碍,一年龄小,这不久自然就会消除;二贫穷,这就决定于他自己的努力。从此,他勤奋工作,不知什么是疲乏。一八二0年,他又寄给图卢兹文艺竞赛会一首诗:《摩西在尼罗河上》,得了资金。在这学院三次得奖的人自然而然就成为文艺竞赛会的会员,因此,他十八岁已成外省学院的院士了。  他除了母亲之外,绝对不见别人。见父亲的时候,比先前更少了。父亲一年只到巴黎两三次,每次只住一两天。在这样匆促的来去中,雨果将军甚至不到他自己的妻子地方来住宿。长期的离居,不难想象,必然影响夫妇的感情。他们过惯了独居的生活,先前出于不得已而分居的,现在则是出于两人的自愿了。孩子们不用说是站在母亲一边的。他们从来没有离开过母亲,母亲也从来没有妨碍过他们。她让孩子们生长在广大的空气中,让他们自己选择前途。对孩子们来说,她意味着自由和诗。反之,父亲对他们却是外人。这外人第一次在巴黎出现,便把他们关进了马德里贵族学校,第二次在巴黎出现,又把他们关进了哥尔第才学塾,强迫他们成年成月地学数学,演算题。由于这些理由,这父亲的政治意见对于孩子们是全然不起作用的。他自己也明白,一年两三次,和一种无日不在、无时不在的影响作斗争,这是不可能的。因此他放弃这样的企图,等孩子们到能思考的时候,相信他们会有自己的智慧。有一次他又到巴黎,他在吕哥德将军家里看见欧仁和维克多。维克多发表了热烈的保王主义政见,他父亲静静地听着,然后转向吕哥德将军说:  “让时间来工作吧。孩子抱着母亲的意见,成人会抱父亲的意见的。”雨果夫人回忆录--第三十三章 夏多布里昂的一句话第三十三章 夏多布里昂的一句话  前面我已指出,在生活习惯和政治意见上,维克多绝对接受母亲的领导,但是在自然景色和艺术欣赏上,维克多却完全不受母亲的影响,而有他自己独特的爱好。象一切有独创性的东西一样,《阿达拉》在初发表时是受到许多人揶笑的。一八一九年,这种揶笑声还没有完全停止。有一篇戏拟之作,题目叫:《嗬,了不得》,用极长的篇幅描写马铃薯田,目的在嘲笑梅夏塞贝河和原始森林的描写。雨果太太是站在这篇讽刺似作方面的,维克多是站在《阿达拉》这方面的。  夏多布里昂的作品引起维克多热烈的爱好,在某一点上显著地影响着他的思想。《基督教真谛》指出天主教如何富于诗意,是抓住了一种好方法,叫诗人相信天主教的诗意。维克多慢慢地接受这种信仰,这种信仰在夏多布里昂书里是和天主教堂的建筑和《圣经》的图象分不开的,他从此从母亲的伏尔泰色彩的保王主义过渡到夏多布里昂的天主教色彩有保王主义。  贝利公爵被刺,维克多为他写了一首诗,在保王党社会阶层里传诵一时。路易十八屡次当着他的近臣,背诵过下面这一章:  白发的君王,你赶快吧!时候紧迫,  一个波旁被……  夏多布里昂先生同一位右派众议员亚奇埃先生闲谈,谈起这首诗时,用了许多热烈赞扬的字眼,并且说,作者是一个“卓绝的神童”。  亚奇埃在《白旗报》上写了一篇文章论这首诗,引用了夏多布里昂的这句话。这句话被到处传扬,从此,维克多成了真正的名人。  他去看亚奇埃,向他道谢,但他还不敢去见光荣盖世的夏多布里昂先生。夏多布里昂先生不见维克多来,深觉悟奇怪,对亚奇埃表示了此意。亚奇埃把夏多布里昂先生的话转达给雨果太太。雨果太太自从《阿达拉》的作者常识他的儿子以来,不再反对《阿达拉》,她嘱咐儿子必须作一次拜访。在维克多自己也感觉到,既是夏多里昂邀他,他不能躲避,于是接受了这硬加在他头上的荣宠。  第二天晚期七点,亚奇埃先生到他家里来找他。维克多走到圣陀密尼尼路二十七号门前,心头不免一阵骚乱。他跟着他的领路人,穿过一个院落,走上台阶。亚奇埃按了门铃,一个穿着白围裙的仆人开门,领他们进了候见室,随后又进了大客厅,里面陈设着简单的家具,所有的椅子上都铺盖着灰色的椅被。  夏多而里昂太太坐在一把交椅上,没有起身。夏多布里昂先生背靠着壁炉,没有动身子,便对维克多说:  “雨果先生,我看见你,很高兴。我读了你的诗,关于旺代战事的,和最近关于贝利公爵之死的。这里面,尤其是后面这首诗里,有许多东西,是当代诗人写不出来的。我的年龄和我写作的经验容许我有坦白说话的权利。我诚恳地告诉你,诗里面有些地方,我是不大喜欢的,但是,那些好的地方的确是非常好。”  赞扬是尽情畅快的;但是,在说话人的姿态里、声调里,在这种评高论低的方式里,含有一点驾乎一切之上的不可一世的气概,使维克多自觉矮了一截,而不是高升了一步。他吞吞吐吐地说了一句答语,感到困窘,想立刻告辞出来。  这时进来了本宅的两个密友泰拉吕侯爵和海蒲维尔侯爵,转移了大家的注意,维克多赶趁此定一定神色,方才注目观看这位经极一时的作家,维克多只读过他的书,还没有见过他的面。  夏多布里昂先生平日受装军人派头。执笔之士没有忘掉当年的执戟之士。脖子上硬帮帮地系着一个黑领结,盖住了衬衣的领子;一件黑色常礼服,钮子钮到下巴下,把他微伛的身躯挺住了。最美的是他的头。这头高贵而庄严,和他的身材不相称。鼻子很直,表示着坚强的意志。眼睛很高傲,微笑时很动人,但是这微笑一霎便过,嘴唇上立刻恢复了严厉高傲的表情。  夜来了,人们不取火来。主人不再逗客人说话。维克多起先听了主人的言谈而受窘,此刻又为主人的沉默而受窘了。他看见亚奇埃先生起身告辞,心中甚是欢喜。  维克多不停步地重穿过候见室和院子;到了街上,他大声地透一口气。  “怎么样?”亚奇埃先生问道:“我相信你是满意的。”  “是的,出来了很满意。”  “怎么?”议员先生说:“夏多布里昂先生对你可和气得很呀。他和你讲了许多话。你还不认识他,他常有四五小时不说一句话的时候。他今天第一次和你见面就对你把大客厅和小客厅都打开了,这真切特别赏脸。你如果还不满意,那你真是太难说话了。”  维克多没有被说服。他爱客厅里的《殉道者》的作者,不及爱书里的《殉道者》的作者。如果不是母亲对儿子有无上的权威,维克多和夏多布里最的交谊恐怕就到此为止了。  为尊重母亲的意志,有一天早上,维克多又到了圣陀密尼克路。同一仆人给他开了门。这次,夏多布里昂先生是在卧室里接待他的。他穿过客厅的时候,碰见夏多布里昂太太。这时天色尚早,夏多布里昂太太已经要出门了。她头上戴着一顶当时在圣热尔曼区时行的窄额帽子。第一次维克多没有看清楚刀子的面貌,因为她坐在反光的地方,天色又黑下来;这次他才看清一个高大的瘦瘦的女人,面貌冷峭,长着麻斑。见了这们的青年,她脚不停步,承她赏脸,点了点头。  维克多进卧室的时候,夏多布里昂先生穿着衬衣,头上裹着一条丝巾,坐在桌子前面,背朝着门,正在翻阅什么文稿,维克多进门,他连忙转身相迎。  “啊!你好,维克多·雨果先生。我在等着你呢!请坐。从我们上次见面之后,你一直在写什么?是在写作,对不对,你写了许多诗吧?”  维克多答说,诗是常常在写一点的。  “你这做得对。写诗,要写诗!这是高一级的文学。你站的地方经我高一层。真正的作家是诗人。我也写过诗,我没有继续写很后悔。我的诗比散文好。我也写过悲剧,你知道么?呃,让我来读一段你听听。……庇洛驹,你来,有点事情要烦你。”  一个红头发、红胡须、红脸庞的家伙进来了。  “去把《摩西》稿本找出来。”  这位庇洛驹夏多布里昂先生的私人秘书,这职务可不轻松。除开手稿不算,只书信一项就要占他许多时间。因为,除了他先抄写,然后是夏多布里昂先生就要占他许多时间。因为,除了他先抄写,然后是夏多布里昂先生签名的原件信札之外,每一封信都要留底子,入档案,我们这光荣的作家,十分注意身后之名,把自己的每一个字片儿都精心地保存着。庇洛驹另一个任务是把本宅收到的信件分类编号。  秘书把稿件送来。  于是《勒内》的作者拿出腔调,带着巨大的信心,读了一场对话,随后又读了模仿《阿塔莉》和《爱丝苔尔》的合唱词,这两节文字都不能令人信服作者认为他自己的诗用胜于散文有很大的根据。维克多竭力寻找里面的佳句,总算在合唱词里找着了一句:  悲伤时常可用歌唱解除。  他忙抓住它象抓住一块救命的木板一样。  给他开门的那个仆人提进来一大桶热水,夏多布里昂先生解开头巾,脱去脚上的绿色拖鞋。维克多起身告辞,但夏多布里昂先生留住他。他继续毫无拘束地脱他的衣服,脱掉灰色毛衬、法兰绒坎肩,跨进木桶,仆人给他洗身擦背。洗完,着好衣服,仔细地检查他的牙齿。他的牙齿很美,为修饰牙齿他备有一大套牙科医具。澡水提起了他的精神,他高兴地谈论著,一面修饰着牙齿,维克多觉得他很和蔼和亲。他谈到当时的新闻检查。  “什么政府!那全是混蛋、饭桶。‘思想’是比他们强大的,他们想打击‘思想’,准许要磕破脑袋。如果受累的只是他们本身,倒还罢了!可是,还有君王政体呀!”  这第二次拜访比第一次给维克多的印象好得多。他赠夏多布里昂先生一首古体歌,题名《天才》。从此他时常去看他,但是很少再见到第二次拜访时那样活泼自然的态度。夏多布里昂先生经常是他第一次去拜访时那样的神色,那礼貌底子里是冷冰冰的。你和他交往,必然见着一种性格,其木强和高傲是任何东西都不能软化的;对于他,你会感觉到敬畏,而不是同情。在他面前,你只觉得见到了“天才”,而没有见到“人”。  当维克多听说,夏多布里昂先生被任为驻柏林大使的时候,心头是不禁觉得高兴的。他跑去祝贺他,并且道别。  “怎么,道别?”大使先生说。“不,你要跟我一块去。”  维克多两眼睁得挺大。  “一块去,”在使重复说。“我没有得你的同意,就把你放在大使馆随员里面了,我要带你一块去。”  维克多真诚地谢他的盛意,但是说他不能丢下老母。  “就不过为了你母亲么?”夏多布里昂先生微笑着问。“行,我不勉强你。但是,这事不能实现,我很遗憾;否则,对于我们两人都是体面的。”  这时夏多布里昂太太进来了。直到此刻,她没有表示,她是认识维克多的;因此,维克多深为吃惊,看见她口含微笑地向他走过来。  “雨果先生,”她说。“你别走。我要请你帮我做一件好事。我为救济穷苦的老教士办了一个疗养院。这疗养院很费钱,我的力量不够。因此,我又办了一个巧克力糖厂。我的巧克力比较贵一点,但是味道很不差,请你买一磅,怎么样?”  维克多看了夏多布太太先前那派头,心里颇介怀,这时想借机在她面前摆一摆阔。  “太太,我来三磅吧。”  阔是摆着了,但是维克多这天口袋里已一文不名了。  乐善好施的不只是夏多布里昂太太一人。在夏多布里昂先生书房里的壁炉上永远放着一叠五法郎一块的硬币;他的仆人时刻走进来,交给他一些信,一些乞丐、或真或假的亡命客、旺代保王党、圣路易骑士等人的讨钱的信,他嘴里嘟囔着,随手在壁炉上拿些钱,包在信纸里,交给仆人送出去。  乔治· 桑在她的生活史里说起,有许多乞丐专向著名的作家进攻。如果不设法禁止,简直要流为一种剥削。许多人都参加在里面活动,有穷人、骗子,有穿着破衣烂裤的穷鬼,也有衣衫入时的妇女,而且并不一定象夏多布里昂太太似的,嘴上含着微笑。有一次,一个圣热尔曼区的慈善捐款人用这样一种口气向维克多劝捐,维克多给她答复:  这里是你的二十法郎,伯爵夫人,  虽然,一个人不懂礼貌,  说真话,便已经是  违犯了慈善的真谛。  夏多布里昂先生给人钱是不计数的,象他自己花钱一样。钱到他手便象水一样泻掉了。他到布拉格见逃亡在外的查理十世,查理十世问他有多少财产。  “我穷得象只耗子,”他说,“我同夏多布里昂太太养的那些穷人胡乱地生活在一起。”  “呵,可不能长此下去呵,”查理十世说:“看看,夏多布里昂,你要多少才能称富足呢?”  “陛下,这只会叫你白费用心计。你早上赏我四百万,晚上就一个子儿没有了。”  对金钱的如此蔑视甚为可贵,却有一点坏处,这叫我们伟大的作家逃不脱高利贷的魔掌,生活节俭里面包孕着不依靠和自尊。曾给钱他花过的人自以为有权干涉他的政见。有时,他在众议院发表了一篇演说,或在报上发表了一篇论文之后,第二天便有人跑到他家里大肆咆哮,以他的高傲,也只好忍受。由于经济拮据,他的晚年益见困顿,甚至不得不预先出卖他的《墓外回忆录》,把自己的尸首押钱来花。人们给他每年养老金两万法郎,但是他死得迟,市面情况又不好,后们人们只肯给一万二千法郎。他自己承认不该活到那么久,接受了这种减削。雨果夫人回忆录--第三十四章 母亲之死第三十四章 母亲之死  雨果太太自从害过肺炎,一直没有完全恢复健康。她认为是住处不宜之故。她是在大空气中住惯了的,如今面对四壁,感觉呼吸都不痛快。她支持不住,到了一八二一年初,离开原住的三楼,搬到美季埃路十号,那里面有一座花园。因为忙于搬家,她没有让新居有修葺油刷的工夫。搬进去之后,为了节省时间,同时也为了节省金钱,她亲自领着两个儿子作修葺整理的工作。况且她一向抱着这样思想,人应该样样自己动手做,不依赖旁人。她曾在两个孩子的帮助之下,自己染过衣料,对这项工作,她特别内行。在将毛织品丝织品染色的工作上,他们比行家都做得好。从染色工人,转作油漆裱糊工人,那是不费事的。  他们又成了园艺工人。园子是荒废的,需要大加整饬。时候正适合。春天快到了,园子需要耕耘、芟锄、播种、栽植、接枝。母亲跟孩子们一样干,比他们干得多;她爱花心甚切,不有感到疲乏。有一天,她一定要搞完一方花圃,觉得身上太热,喝了一杯凉水,几乎立刻身上发抖,随即发起烧来。肺炎重发了。两个孩子守了几夜,病的危险期已经过去了,但是肺部受了影响。她休养了几个星期,表面似乎她一点,但是,五月底又躺倒了。病虽重发,医生还以为不碍。到了六月中旬,表面上又好了一些。兄弟以为不久可以见到母亲痊愈。  六月二十七日,晌午,两个都随侍在侧。  “你看,”欧仁对维克多说,“妈妈睡得多好,从半夜到现在还没有醒过。”  “对,”维克多说,“不久妈妈就好了。”  他走进床边,吻她的前额。前额是凉的,人已经死了。  阿贝尔立刻接到凶耗,回来办理丧事。第三天,兄弟三人,为数有限的几个朋友,和维克多年青的文名所引来的人士先把死者送到圣苏尔庇斯教堂,又从教堂送到蒙巴奈斯公墓。  朋友们把兄弟三个领走,设法安慰他们,但是维克多宁愿独自回到空房子里哭泣。他呆不住,又出来,向蒙巴奈斯公墓走去。公墓的铁栅门关闭之后,他在马路上游荡着,悲哀得抬不起头,失却了生活下去的勇气。一种想法抓住一点希望的心愿推动他在归途中走上了寻南路。时候是夜晚十一点。他满以为军事委员会里灯火通明。他碰到一群人大声笑着向里走。他想往前走,但一步移不动。他迟疑了一会,然后,受了一种愿意多受一点苦痛的力量推动,闯进了院子,冲上了楼梯。他进了一间大屋子,里面没有人;这里面刚演过一出趣剧,那戏台在他看来,象是一座坟墓。他在一面镜子里照见了自己的面容,惨白得象死人,头上还戴着黑纱。这影子提醒了他,他连忙逃出来,进了一个黑廊子。他从廊子里,听见头上有音乐和跳舞的声音。他自己压制不住,走了一层楼,又是上一层楼。这房子他是熟悉的,他走向一个窗眼,从那里可以向下观看跳舞厅。在那城,他独自一人,藏在黑暗里,把眼睛贴在窗眼上,从旁人的欢乐里吸取痛苦的陶醉。不久,他见到他所寻找的那个“人儿”,穿着白色长袍,头戴花冠,正在微笑着跳舞。  两家人的断绝往来对富歇小姐,跟对维克多一样,也是十分难堪的。父母为使她忘怀,给她寻各种消遣的方法。六月二十九日是富歇先生的命名日,人们想借此热闹一场,组织了跳舞会,和一台戏《奇姆先生》,在戏里富歇小姐就演女主角。节日的前一天,富歇先生接到老朋友逝世的讣闻,他已经很久没有会见了雨果太太,只泛泛地听到说她生了病,这时他首先便想到他自己的女儿,为免打破她的快乐,没有把凶耗公布出来。  第二天,富歇小姐还由于前晚的行乐,十分倦慵,在军事委员会花园里散步。她看见维克多走进来。他的来到和苍白的面色已经告诉她发生了不幸的事情。  她立刻迎上去问:“出了什么事?”  “我母亲死了,我们昨天刚把她埋了。”  “你看,我昨天还跳舞来着。”  他看出,她什么亦没知道。两人不觉相对呜咽,这便是他们的婚约。雨果夫人回忆录--第三十五章 洛舒古庸村第三十五章 洛舒古庸村  安葬那天,送丧到圣苏尔庇斯教堂的人,一走进祈祷堂,就注意到一个年青的教士。他跟随大家望完弥撒,又一同到公墓,并且在棺木上也放了一铲土。这教士的年龄大概三十岁。丝一样的头发在他顶上形成一个十分整齐的圆圈。他的内衣,他的袍料都十分讲究,是一个平常教士所少有的;他本人也显得与众不同,一看便知是名门子弟。  那是洛恒公爵。他刚一结婚,夫人便被烧死。他悲痛之极,因此进了教堂。这时他在圣苏尔庇斯教堂当一名助祭教士。  过了几天,他请一位双方的朋友代达,他要来访问维克多·雨果先生。维克多答说,他应该去谢洛恒先生送葬的盛意。他到教堂,教士这时正在祈祷室里,人们把他领进教士的卧房。房里除一只木桌,一张木床,和一个木十字架外,一无所有,一位赫奕的俗世贵公子居然恬然淡到这般地步,维克多见了深为感动。  教士立刻跑出来,态度自然而且亲密。他首先谈到死者,表感之真诚也使维克多很感激。然后谈旁的问题,赞扬维克多的诗,诗他都记是很熟。他预言维克多前途的光荣;又说,至于他自己,他已经放弃一切,在教堂里也没有任何要求;如不因他身体太坏,他本想进苦修会的,他此刻最大的愿望是当他本村教堂的神甫。  维克多十分喜欢他,常去看他,直到神学院放假。假中教士回到自己的村里;他一再邀请维克多同去,不要留在母亲已经不在的家里。维克多没有跟他走,但是答应过几天去看他。  果然,在八月中旬的一天早上,他随着给他们做中介的那位朋友洛先先生上了一辆公车。洛恒公爵的村子名叫洛舒古庸。到了塞纳河边,洛先先生叫来渡船。船到中流,两位客人望见他们的朋友已在他堡邸的阳台上向他们挥手帕。他们进了中央的庭院,年青的神学院学员领着一大班管家仆役教士亲下台阶相迎,这派头打乱了维克多对于公爵的简朴作风的看法。  不过,洛舒古庸邸主的好客健谈,比圣苏尔庇斯的神学院学员是毫无逊色的。一桌盛肴已经在等着客人。客人有十几个,几乎都是教士。公爵推推维克多坐首席,招待得十分殷勤,但是整信席面上统治着礼节的郑重气氛。陪客对主人都抱着形式主义的敬意,人人都称他“老爷”,只有一个修道院院长称他为“殿下”。殿下背后,站着一个相貌丑陋的彪形大汉,腰里挂着腰刀,臂上搭着毛巾。维克多问这人是谁?  “这是洛舒古庸村长。”公爵说。  维克多大惊。从此他不相信,洛恒公爵的野心只是当一名洛舒古村庸里教堂里的本堂神甫。  吃过饭,客人们瞻仰堡邸,堡邸十分壮丽、宏伟。维克多很欣赏里面的绘画。其中有一幅画着捷奈克和夏戴纳莱的决斗。公爵自称是捷奈克的后人,并且很引以为荣。图中画的正是捷奈克用匕首割断夏戴纳莱腿肚的一刹那。  堡邸里名贵的古物之一是一张十尺宽的雕花橡木大床,床上铺着石榴红宽大的丝绒条,丝绒条中间隔着金色毛毡和精针绣花绸条,享利四世曾在这张床上睡过。  公爵的卧室也和他教堂里的僧房没有什么相似之处:里面陈列着各种豪华精致的用品。卧室里边是一个套间,小客厅,客厅里的桌子和钢琴上放着乐谱,里面全是圣乐,装潢得十分讲究;谱面上一式镶着金字:“洛恒公爵、兼蒙巴崇公爵、博蒙公爵、莱翁亲王、法兰西贵族院议员。”  钢琴的对面是谢拉尔画报公爵肖像。画中的公爵身穿红枪队队员军装,木框上刻着:“莱翁亲王殿下。”  参观花园时间已嫌太晚,宾主闲谈了一阵,然后,公爵领维克多到一间哥特式的富丽的大卧室,窗子对着塞纳河。这间房间倒有一点比较可取之点:《箴言集》的作者拉·罗什富科曾在里面睡过。  第二天,维克多天一亮便起身,独自一个进了园子。园子里包括着一座小山,堡邸便建筑在半山腰。最初的市堡,古庸塔楼——这一村子即以此得名:洛舒古庸——的遗迹首先引起了维克多的注意。“塔楼只剩了一座圆形墙壁,墙很厚,上面盖满了长春藤和青苔。塔的四层楼都已先后塌圮,在地上积成一堆主瓦砾。直达墙的高头。”这一古迹被维克多用作描写《冰岛的汉》里亡命魏尔蒙藏身之塔的蓝本,维克多这时即在写《冰岛的汉》。  一处钟声响了,招他回堡邸去,他以为这是早餐,而实在是弥撒。祈祷室造在地底下,是在岩石里凿出来的。维克多一步步真诚下地下圹道,听到了风琴的乐声。他推开一扇门,看见一个祈祷室,里面点着辉煌的蜡烛。一具象真人一般高大的耶稣像意在使人产生真实感;象身上的伤口喷射着一道朱红的颜色,木头上该衣服的地方绘在白色,该是人身的地方绘成肉色,眼睛是瓷制的,耶稣头上的草冠是真的荆条。在耶稣背后,数不清的一群突起的小天使,象圣洛克的那群小天使一样,放射着千百条木头镀金的阳光。所有的家用教士都齐集在这里。洛舒古庸村的本堂神甫在做弥撒。公爵穿着助祭教士的祭服在为弥撒值勤;但是,一望而知,在这里服役的不是助祭教士。  维克多本有在这里住两个月的意思,但是,呆了两天就觉够了。他来到后的第三天,给一位在巴黎的朋友写信……“这些高大的蛮金的客厅,这些宽阔的阳台,而尤其是,这一班殷勤多礼的彪形仆役使我感到疲乏。在这里对我发生吸引力的东西只有那林木蓊郁的山丘,古老的塔楼,和这位和蔼可亲的洛恒公爵,他是我朋友中最亲密的一位,也是最值得敬爱的一位。我离开他未免太快了一点,但是他很幸福,他要我这不幸福的人干什么?贝利公爵夫人——她住在洛斯尼——几天之内就要来访。洛恒公爵要留我到那时候;但是我很不放心他这善意。我不愿意,我的社会地位可以让我和这个人做朋友的,而由于一时的情况有成为他们下客的危险。我爱洛恒公爵是爱他的本人,爱他可爱的心灵,爱他可贵的性格,而不是爱他可能给我物质上的帮助。……”  他走了,丢下跟他同来的朋友,这朋友还劝他留下,说,公爵十分相爱,如此突然走掉,将使公爵感到懊丧。  “我亦很爱公爵,”维克多说:“但是我更爱在他僧房和我家里的公爵。”  在洛

尔蒲亚士和芒特之间,有一个山坡。维克多步行走上这里的山坡,碰着一个年青的女人,这女人也同维克多一样,下了车,攀登上一块陡立的岩石观看山景。她要下岩石时却遇到了困难,她身边只有一个老人为伴,这老人为使自己滑倒就已经够吃力了。维克多走上前,伸手一扶,女人很感谢地接受他的扶持。到了洛斯尼,他停下来看看那里的堡邸。人们告诉他,贝利公爵夫人刚同梅奈尔先生上洛舒古庸去了,在山坡上维克多该和他们遇见的。贝得公爵夫人没有想到,刚才挽扶她的那只手便是写关于她丈夫之死的那只手。  提起一个人早年的旧事总是有趣的。一八三五年,维克多·雨果先生又到这一带游历,想顺便看一看洛舒古庸。这时这座堡邸已不属于洛恒公爵,他把它卖给里盎古公爵夫人。里盎古夫人很欢迎游历的人。一个仆人盛意领导客人观看所有的房间,其中有一间是“维克多·雨果先生住过的”,但不是维克多真住过的那一间。仆人请游客在一个特备的簿子上留言签名,维克多先生遍翻簿子寻空白的地方,正要执笔要写,突然发现在几行细小的圆浑的字迹下面有他自己的名字,他想模仿这一手字迹和签名怕不象, 又怕别人疑心他假冒,于是写了In se magna ruunt,下署吕庚。雨果夫人回忆录--第三十六章 书信片断第三十六章 书信片断  雨果将军曾对他的两个儿子说过,如果他们从事一种比文学更稳定的职业,他预备给他们每人一笔生活津贴。维克多不受,因此只有依靠自己的力量。他的全部财产是八百法郎稿费。带着这一点微薄的家当,他就闯进了陌生的世界。  他的对外生活,在开始的时期,是曾名噪一时的;他到处受人邀请。我手头上有许多信件,其中一封是塞纳知府夏勃洛尔伯爵和太太的。他们邀请文艺竞赛会会员维克多·雨果先生,于十二月二十九日星期六下午五点半钟去赴宴。但是,当他回到家里的时候,不见有母亲在,感觉自己孤零可怜。他不能如此生活下去,跑到富歇先生家,向富歇先生求他的女儿。  他自己是一无所有的,除了满腔勇气,和对方对他的爱。富歇先生和宣歇太太爱自己的女儿,也同情这位需要依靠自己力量打开前途的青年,允许了他的婚事,允许他们在维克多的生活有了相当保障的时期举行婚礼。  得了这一允许之后,维克多用新的热情投入工作。论文、短歌、小说、戏剧,样样都做,样样都试。两年之中,他过着喘息不定、异常活跃的生活,心中充满了幻想、期望和焦虑。他已经得了女方家长的同意。但是,还没有得到他自己父亲的同意。他父亲能同意么?他把这事暂时搁起,等到必要的时候,再去请求。从下面的一些片断的书信可以看出,他在这两年内,做了什么工作,抱的是什么心情。  “……还没有绝望,一次小小的失败不能打消真的勇气。不应忽视前途的缺少把握,甚至潜伏着的危险;但是,勇敢的母亲曾教导人,人是能左右事态的。有许多人踏在坚实的地上,而还两腿发抖;如果自己的良心是平静的,目的是正当的,即便走在摇撼不定的地上,也应该是步伐坚定的。”  “我现在做的是纯文艺作品,这些作品已经给了我道义上的自由,以后还要给我社会性的独立。文学当作私人欣赏,是顺境中的乐事,逆境中的安慰。此刻,它叫我脱离小城市小世界的烦扰,退居静处,可以安心适意地追寻我心爱的思绪。我觉得现在我就和充满我整个生命的两个人一起生活着似的,虽然一个离我很远,一个已不在人世。我的物质生活太空虚,太孤单,我必须创造另一种理想的生活,用我的亲人来充实它。依靠文字,我可以达到目的。”  不幸,文学给他带来的并不全是安慰。他的名声已在给他招来猛烈的攻击。他受不了恶意的谩骂,不象后来,由于多年的锻炼,能抱一种冷淡的达观。他经常不愉快的心情更使他敏感,扩大了这些小刺伤的重要性。  “……你决想不到有多少烦恼在围攻着我。在日常家务的忧虑和不安之外,还要接受许多文艺敌人的仇视。我不明白是什么魔鬼把我投入了一种事业,在这里每走一步都会遇见一些隐藏的敌意和卑鄙的妨恨。这真叫人丧气。我真为文学抱屈。我每天早上醒来,就会发现一群敌人在向你进攻,而你对这些人是从来没有得罪过的,甚至绝大部他是从来不有见过面的。这真是无聊已极。我本想让你对这高贵的文艺工作发生巨大的敬意;无奈我不得不承认,在这里我们首先见到人性中各式各样卑鄙的表现。这好比一片大泥淖,如果你没有两只翅膀把你提起来,你便会掉下去。而我呢,我没有才艺给我做翅膀。但是,由于个性倔强,我把自己孤立了起来,有的时候,我见了这些伤害我的企图,只想付之一笑。但是,我承认我自己修养不够,更多的次数,大有怫然不悦之意。你或者会想,而且不无理由,在如此重大的问题上,我对这类小事,应该置之不理。但是,我今天处在一种好动肝火的情况之下,它们特别使我烦躁,如果我处境顺利,这类事是只应令人厌恶的,而现在却使我十分恼怒;龌龊的蚊虻老绕着的我创口飞转,使我痛苦。别谈了,再谈,就是太重视他们,他们根本不值得消耗我这许多笔墨。”  但是不久,他对这些便抱了比较坚定而高傲的态度。  “我回家,发现一件文艺上的违心事,是供我修养耐性的好材料。我今天对于善意相助的人感激不尽,对于恶意相害的人能置之不理了。今天世上不存在着几个不成才的角色。他们受了我的蔑视犹感不足,还在寻求我的恼恨;但是他们达不到目的。”  后来他经过思索, 渐渐养成一种无所不包的宽容思想, 他把这种思想表达在《为一切人祈祷》和他的全部戏剧作品里。  “……你决想不到我用怎样一种善决包容了所有的同类弟兄。我很早就在一个人对我所施的伤害里寻找他所以要伤害我的动机。于是,我一时的恼怒化作了深厚的同情。甚至有时我在一个不良的举动里找出颇为可取的原则。因此,你不难明白,一个人受了损害,设法自慰,而且还能对人宽恕,也就无足希罕了。”  他解释给未婚妻听在他看来诗是什么东西。  “……简言之,诗,是德的表现。善良的灵魂和华美的诗才几乎是分不开的。诗是从灵魂里发出来的。它可以用善良的行为,也可用美丽的辞句表现出来。”  另外一封信说:  “……一行一行叶韵的句子并不就是诗。诗存在思想里面,而思想出自灵魂。诗句只是着在健美的身上的漂亮的外衣。诗可能用散文表达,不过在韵句的装饰下,更见其完美而已。启发高尚的情感和行为的是灵魂里的诗,启发高尚的文章的也一样。行为卑鄙的诗人,是一个堕落的人,他比行为卑鄙而不会写诗的人更为卑鄙,更为可恶。”  在他看一,爱的伟大不减于诗。  “在我们身上有一个超物质的存在,它把我们的肉本当作谪居的场所,肉体死后,它还永恒存在。这一本质更精洁、天性更纯良的存在,就是我们的灵魂。一切热情和好感发源于灵魂,只有灵魂理解神和天。灵魂超于肉体,而又和肉体合而为一。灵魂在世上将感到难堪的孤独,倘使它在其他的灵魂中间,遇不见一个伙伴,在人间共当患难,在天上同享快乐。两个灵魂经过长期的相互摸索,而相互认识,彼此了解,十分相得之后,一句话,认出彼此是相似相同之后,它们中间便产生一种象它们全身一样执烈而纯洁的团结,这团结从人世间开始,到了天上还不会终了。这团结便是爱情,真正的爱情。这样的爱情,世人能理解的甚为稀少。这爱情便是宗教,它能把爱的对象神化。他用忠诚和热情维持自己的生命;在它看来,最巨大的牺牲便是最甜蜜的幸福。”  “……恋爱,在它超凡的真意义上主,有将一切情感超脱于卑污的尘世圈子;我们和一个天使结合起来,他不断地把我们向天升举起来。”  他的事业不很遂意,他所指望的诺言没有实现,意想不到的障碍使他和以为可以达到的目的之间增加了距离,因此灰心丧气。他写信给富歇先生:  “……我的前途又陷入了空虚。没有一样东西有把握,没有一样东西能肯定。我倒愿意肯定一两件,即使是不幸的事。这样,我至少可以知道向那边去,开步走了。而现在此刻却要等待。我唯一的优点,我的积极性,我的活动精力弄瘫痪了;处境要求我忍耐,而这正是我所没有或者永远不会有的特性。……我所处的那种停滞状态是不能持久的,要用一切办法把它结束;我宁可投在江河里立刻没顶,也不愿跌在池塘里慢慢淹死。”  富歇先生劝他安心:  “……我了解你的心情。路易十四评论一个宁愿接受圣路易的勋章,而不要金钱的穷军官,说:‘他不愿乏味。’我对于一个青年与其见到自己的前途由于环境关系而陷于瘫痪性的不定,宁可见到失败,也抱同样的看法。但是,你的事情,据我看来,并没有恶化。我们应该等待。困难决不会长此超过我们的努力,在我们克服困难之前,暂把我们的急躁心情转向没有人能阻碍我们的领域——工作中去。文艺是广阔和田地,你已经在田里播了种了,促使它们早日变成果实。至于果实的味儿是甜是苦,熟还是不熟,这没有什么关系……”  在这些烦恼、阻碍、期待、疑虑之中,始终不移的一点是,为达到目的必须用正当而无愧乎良心的手段的坚定意志。他感到需要幸福,但是必须得之而无愧于心。  “……如果为促我幸福生活的早日实现,我没有做任何违反我性格的事情,这就是对我优点的重要证明。一个青年由于他所抱的信仰,所怀的感情和愿望,一向是独立自主的,但由于年龄和经济地位不得不依赖旁人,这种境地是十分难堪的。对,如果我以过这次考验,能保持考验以前的纯洁,那我相信可以有自尊的权利。我要排除许多忧虑烦恼,因为我必须不顾多方的烦扰而坚持工作。……”  “……一切道路都是好的,只要在这些道路上我们身子挺直、脚步稳定地前进,不用匍伏,也不用低首。我对你说,我宁愿靠自己的力量,打开我的前途,而不愿求有力者的垂青。青云得意的道路是很多的。如果我用阿谀奉迎的办法换取有力者的提拔,我早该得志了。但是这不是我的道路。……一个青年不屑用这样的办法,还有办法呢?除却对于自己力量的信心和自尊感之外,别无他途。我们要高尚地,明爽地打开自己的出路,要走得尽可能快,而又不伤害或挤倒旁人,此外还要信赖上帝的正道。”  下面再录几行。在这里,我们看出在维克多·雨果身上已经透露着一种意志,不愿盲目依从他儿童时代受之于人的思想和意见,而有他独立的看法:  “……我承认,我不大看得起成规思想,平庸的信念,和流俗的传统;因为我想,一个谨慎的人在接受任何东西之前,必须先用理性,加以审查;如果他犯错误,可说不是由于他的过夫。”雨果夫人回忆录--第三十七章 拉默男第三十七章 拉默男  就在这时期,维克多写了《冰岛的汉》。他的一封信里说道:“今夏五月,我感到心里有许多话要说,而不能放到我们的法国诗句里去,因此着手写一本散文小说。我的灵魂里充满着爱情、苦痛、青春。我不敢把这些秘密告诉旁人,只得托之于纸笔:哑巴朋友。我也知道作品写成,可以给我带来一些进益;但是,在我着手写的时候,这不是主要的问题。主要是我清新而热烈的心中充满着激湍的波涛,辛辣的怅恨和飘忽不定的期望,需要舒发一番。我想描写一个少女,在她身上实现我诗意的想象,借此写一写被我失意,只在遥远的将来隐约可见的那个人儿,而聊以自慰。在这少女的身旁,我配上一个少年男子,他不象我实际的本人,而象我所想望做的样子。这两个角色笼罩着整个故事的发展。这故事一半是历史,一半是虚构。从这个故事里主可以得出一种道德理论,整篇作品的基础。在这两个主角的周围,我安排了几个角色,其用意在变换情景,便于推动整个机构。这些人物按照不同的重要性,而分主要与次要。这部小说是一个长篇戏剧,其中场面是一幅幅画面,每一场的布景与服装都用笔墨来代替。此外,每一人物都在他自己的话里作了描绘,这一手法是我从英国小说家华尔德· 司各特的作品里模仿来的,我希望把它移植过来,丰富我们法国的文学。我花了许多时间为小说搜集历史和地理材料,又花了更多的时间来构故事,处理安排各主要部分,安排各种细节。我在写作结构上,用尽了我微薄的才力,因此,我着手写第一行的时候,最末一行也已有了腹稿。我刚动手写,就有一件大不幸的事情打乱了我所有的思想,破坏了我的全部计划。我把它搁在一边,忘记了。……”  夏多布里昂先生被任为文艺竞赛会主持人。所有的来信应由一会员代收转交。可以充当这样的会员在巴黎共有六位,其中一位还是夏多布里昂先生参议院的同僚。但是人们选了维克多,他是六个会员中最年轻的一个。  他和苏梅先生一直有书信联系。有一天,有一位四十左右的人走进来,这人是个美男子,态度很和蔼,嘴上带着微笑,露着雪白整齐的牙齿。这就是苏梅先生,他新近搬来巴黎居住。两人一见如故。苏梅先生体现了我们一般所称的有诗意的面容,两道黑长眉毛盖着一双说话时朝天仰望的眼睛;他的嘴巴带着天使一般的表情;头发已经脱净的地方是一绺假发,随时带着灵感激发的飞扬的姿态。他的全身一半是骑士,一半是古歌者,有些外省气,又带着浓重的巴那斯风味。在这一副醋大相的表面之下,却藏着一片正直,无比的慷爽,和经得起考验的结实的友谊。  在同一星期之中,又逢洛恒公爵来访。冬天把公爵送回了巴黎,公爵仍变了神学院学员。有一天晚上,维克多去看洛恒公爵,有一个衰老不堪的教士走进来。他无力支持的头颅一直挂到胸前。他走起路来,浑身抖擞,拄着一根拐杖,高出他光秃的脑袋两尺多,再加上一件破旧的外褂,和一条数得清沙条的短裤,便是那个整个褴褛的形相。但是,这老头儿地满面光彩。  “你样子十分高兴,”公爵说,“你碰到什么喜事?”  “对,”老头儿说,“我靠寺尼古拉·杜·夏陀管堂副神甫的职务,每年本有四百五十法郎薪金;这项薪金现在减作三百五十法郎。我感谢上帝,在这垂死之年,我已不希望再有受到考验的机会。”  维克多注目地看了看这老教士,看他说的是否真话,但是教士的目光却是一片真诚。  过了几天,洛恒公爵来看维克多·雨果,见他满腔心事,愁眉不展,就和他谈起这老教士。  “你看,”公爵说,“他年纪已经很大,身体老弱,生活穷困,他本只有一块面包勉强充饥,而人们还给他去了一半,他却高兴非凡。这便是宗教的力量。就使你认为这不过是个哲学问题,能使人们把一件不幸的事看作幸事,这不是最好的哲学么?”  “对不住,我是信宗教的啊。”  “你有听忏悔的教士么?”  “没有。”  “应该有,我给你找一个。”  维克多正在灰心失望的时期,不能自持,只好听人摆布。况且,自己的生命里既无不可告人之处,向人说说也无所谓。因此洛恒公爵很快便把雨果说服,而且为不让他有反悔的余地,第二天早上便来找他。  第二天,维克多正预备坐下来吃早餐,两只煮鸡蛋和一杯开水,公爵便进来了。  “别在这里吃早饭,”公爵说,“跟我上佛莱西努院长家吃去。”  佛莱西努是这年冬季最叫座的教士。他称他的讲道课叫讲演,对听众,不称兄弟,而称先生,于是圣苏尔庇斯教堂就显得太狭小了。  他住在奥蒲亚道院,只占一间房子,这一间房既当卧室,又当饭厅,还当客厅。他等着两位客人,他拿出来和客人共享的早餐不见得比雨果的丰富多少。但是肴馔的简素由谈论的丰盛给补充了。  宣教士便以教导人的身份,开始对雨果作治身处世的指导。据他说,宗教不要求人坐关修行,也不标人脱离尘世;上帝以才能赐给我们,不是为了把它埋藏起来,而是相反,为了宣扬真理和正确的教义;宣扬信仰的方法之一是走进人世,用我们的言行广布敬心。得志成名能使人发生力量,因此,我们应该用一切方法获得名声地位。维克多不应只限于文学领域,而应该向政治领导地位前进。教会方面对他的期望甚大,预备给他助力。  这种随时善变的入世宗教不是维克多当时所需要的宗教。佛莱西努又称道耶稣会派的许多好处,而讥评夏多布里昂先生,说他是伪装的雅各宾党,因为他戴了假面具,所以更危险。维克多听了,更觉话不投机。  出来的时候,维克多对洛恒公爵说,这佛莱西努跟那天的老教士太不相同,这决不是他的指导人。  “但是,你的指导人是不能轻易充当的;你如果找一个普通的善良司铎,那将是你指导他,而不是他指导你;你的指导人必须是个智力高卓的角色。你既希望一个生活严肃的教士,那么,拉默男如何?”  “拉默男,好极。”  两人约定第二天便去找拉默男。  维克多回家,要楼梯口遇见苏梅。  “亲爱的,”苏梅说,“我是来告诉你,你今天上上杜仙努亚小姐家吃晚饭。你没料及吧;你不认识她,她可认识你;她脑袋里全都是你的诗。”  维克多想推辞,说他心绪不佳,席上恐有错失。  “这样吧,你更需要散散心。况且,我已经代你允许下了。我如果不把你拉去,她威吓我,要拒绝演我剧本里的角色。”  这时苏梅正在法兰西剧院排演他的《克丽登内丝特》,由泰尔马饰奥莱斯特。  维克多给拉走了。两人来到拉都特达姆路一所小住宅前叩门,然后走上一个转盘楼梯,梯口亮着一只白瓷悬灯;进了一间房子,里面的帝国时代家具缺乏美感,却很阔绰;他们穿过一个客厅,进了另一个客厅。苏梅叫一声:  “客来了。”  门帘一掀,出来一个女人,穿着敞胸长袍,上半身裸露着。她向维克多道谢,一面谈着他的诗歌,把他领进一间起居室,里面已坐着另一个女演员,体态丰腴,面容美丽,虽然因新近害过天花,留了几个麻点。她穿的衣服也和女主人一样露出半身:这是勒弗尔小姐。  席上还有一个女客,莎菲·盖夫人。这天晚上,她的歌舞趣剧《祈祷堂的主人》正在第一次演出。她称赞维克多的诗才,但见了他学生般的面貌并不惊奇,因为她有一个女儿,苔尔菲,还未成年,据她说,也会写诗,写得很好。她建议举行一次晚会,让两个天才的孩子朗诵各自的诗作。  肴馔非常精美。维克多坐在杜仙努亚小姐和勒弗尔小姐之间,想起他这一天的希有的遭遇:在两个教士中间吃早饭开始,在两个女演员中间吃晚饭终结。  苏梅是南方人,极易和人相熟。他对两上女伶称“你”,并且直呼其名:“勒弗尔,你说什么?”“谁告诉你的,杜仙努亚?”维克多从来没有称一个演员,即使是男的,作“你”,也从来没有称女演员而不带“太太”,见了这样随便的态度深为骇怪。  莎菲· 盖带来一个包厢戏票。大家上戏院看她的《祈祷室的主人》。包厢正对戏台,前排有三个座位。两个女伶把维克多夹在中间。他的青年名声,和他一副一一本正经而害羞的神气越发刺激她们,使出千娇百媚来奉承他。他没有感到得意,反弄得局促不安。他觉得戏过分冗长,只喜欢完场一幕。  “怎么样?”苏梅先生领他出场时问他,“我想这一晚兴趣不差吧。一个是最有名的女悲剧演员,一个是最活泼的女趣剧演员,一个是当代有文才的女作家。她们眼睛里只有你一个人。真了不得。临别的时候,杜仙努亚和勒弗尔一个劲儿地追着问,你哪一天再去看她们!到底,你明天上谁家里去?”  “明天我上拉默男教士家里去。”维克多说。  这些半身裸露,当众“你我”乱叫的女人所处的世界不是他青年伤悼人所想望的世界。第二天他醒过来,一心只想过严肃的宗教生活,看见洛恒公爵进来觉得满意。两人跨上一辆马车,向圣雅克郊区进发。  维克多看见一棵大树,掩盖着聋哑院的院落。  “这里有一棵树,”他对公爵说,“它是我的老朋友。我在这地方度过了我最好的童年时代。莫非拉默男教士就住在这里不成?”  “我们这就到。”  马车驰入斐扬丁纳的瓮巷,在铁栅门前站住。  “怎么?”维克多叫道,“拉默男教士就住在斐扬丁纳么?”  “对呀,何必如此大惊小怪?”  维克多告诉他,他的童年正就是在斐扬丁纳度过的。他们走进雨果太太住过房间,里面一切如旧,只是到处乱成一团糟,饭厅和客厅里遍地是箱笼包裹,在箱包裹中间有一个矮小的教士在踯躅,这教士生着一副气恼脸,两只不安的大眼睛,一个大鼻子几乎掩盖了整个下巴。在他身上最令人注意的是,他嘴巴上几乎可以说孩子气的表情,和脸上其他部他烦躁不安的神气,形成了对比。  这矮人儿衣着很贫寒。一件破旧的灰色粗布外褂衣盖不住里面的褐色土布衬衣和一条从前是黑丝质,而现今已成了一把绳子的领带。裤子太短盖不了消瘦的脚裸,下面是两只褪色的袜子;他走一步,人们能够听到他鞋底上三排铁钉子的响声。  “亲爱的教士,”公爵说,“我给你领来一个忏悔人。”  他推维克多上前,拉默男伸过手来。  约克多挑人家搬家的日子来悔罪,不是时候,拉默男的二房东,卡隆教士,这天正搬出斐扬丁纳,拉默男当晚就要另觅新居,他把新地址给了维克多,订了下次晤谈的日期。  至期,维克多做了忏悔,用检查思想的认真态度做了忏悔。他最大的罪过是杜仙努亚和勒弗尔对他的殷勤媚态。拉默男一看他最大的罪行不过如此,就用谈话代替了忏悔。雨果夫人回忆录--第三十八章 结婚第三十八章 结婚  我们重见诗人的时候,他已住在飞龙路三十号。他和雨果太太的一个内侄同住在一起。年青的表弟是新从南特到巴黎来进大学法科学习的。两人同租了一个顶层大房间,隔做两间,一间做客厅,客厅里最辉煌的装饰是一个以圣安娜白石做炉子台的壁炉,炉台上挂着文艺竞赛中得来的金百合花奖章。另外一间很窄,光线十分不足,勉强容得下两只床铺。  维克多有现款七百法郎,可以维持一年的生活。如果我们想知道他如何安排这一年的开支,只消翻开《悲惨世界》,一读小说主人翁马利尤斯的收支预算表就行。不借一文债,甚至还不止一次地借给朋友五法郎,他还有办法,给自己置了一套极漂亮的蓝绒金扣西装。并且,有一次,在享利· 特拉都舒先生请他到自己家里,舒适而华丽,还有金三脚和雕像等做陈饰的家里,而享之以清水煮马铃薯和一杯淡茶之后,他花两个金路易吃了一顿大餐,以示报复。  表兄弟俩合用一个衣橱。你定以为地方不算少了。对维克多说,确实是不少了,他一人只有三件衬衣。但愿南特的表弟却象新到首都的外省人一样,内衣内裤有一大堆。衣橱的夹板几乎承不住他这些衣服的重量。他把这些衣服收拾得十分整齐,穿脏了的必须送回南特家里洗涤。这是一个生活十分有秩序的青年,内衣都按洗涤的先后取来穿着;内衣一多,最先洗的都发黄了,这和维克多的适成对衬。维克多一共只有三件衬衫,必须每件从洗衣房取回来才能穿着,所以每一件都洁白得耀眼。  维克多和表弟相处甚得,这表弟本是性情直爽,刻苦耐劳的青年。维克多每星期上军事委员会一次。富歇先生认为,结婚之期尚远,维克多不宜常到他家里去。但富歇太太时常领着女儿上卢森堡公园散步,准许两小在花园里会面,因此稍为减轻了老泰山的严规。另一方面,他那间顶楼公馆里也开始有客来访。苏梅先生给他带来好些朋友:阿历山大·季洛、比夏、朱尔·勒费佛尔等。苏梅、季洛和比夏都写剧本;他们已经有新艺术的预感,但是还缺乏创造的力量,只是使悲剧添了一点新生力量。他们有了一些模糊的想望,但是还缺乏明确的意志;他们还不敢大胆尝试。有一天苏梅先生告诉维克多一个为难的问题。他在他的剧本《克丽登内丝特》里写了这样一句诗:  我给你的款待后果多么不幸啊。  “问题在哪里?”维克多问。  “我不敢让演员在台上说这一句诗。”  “为什么?”  “你看‘不幸’这一个形容词跨进了下半句,这不危险么?”  “喔,原来如此,”维克多说,“你看我让他们怎么跨法!”  苏梅听了,稍为放心一点;但是,不久又害怕,终于改了这句诗,在泰尔马嘴里读出来的是:  比拉德,我给你的是怎样的款待!  泰尔马也演了季洛先生的《马夏蓓人》。比夏先生的《李翁尼达斯》演出的结果不热烈,作者的寿命也不比他的作品长多少。比夏先生长着宽阔的肩膀,浓厚的黑头发,是个彪形大汉,而竟不幸年青谢世。  朱尔·勒费佛尔先生不写悲剧,但样子却十分悲壮。他的姿态是纯粹的拜伦派,额上飘着一绺乱发,眼睛陷在眶里,说话的声音象空谷里的回音。他善写美丽而晦涩的诗句;平日不大说话,神情诡秘,薄才子,到处招殃惹祸。洞房花烛和富足和乐的家庭生活给他摆脱了这宿孽的命运,他的新妇拉赖发现他原来是个诚实君子。  埃米尔·台香先生给他的朋友集团增加了柔美和善的精神。他智慧高,心情热,走遍巴黎沙龙,传播对新才艺的信仰。他自己的诗作,独创性不强,介乎新旧之间,有助于转变读者中比较胆小的一部分。他的不幸正在于普遍受人欢迎,到处晚会和签名簿在追逐他。因此,他随波逐流,不是由于才力不高,而是过多地让自己的诗才迁就读者的尺度。在他身上,思想家化作了社交家。  他们诗社又增添了阿尔弗莱·德·维尼。那时他在禁卫军第四团当队长。有一天早上,他带了埃米尔·台香和维克多·雨果上他第四团营房所在的辜贝符亚吃中饭。三人约定在路上说话必须用诗句,因此他们的对话妙语百出,前言不对后语,让驭车人听了以为他们是三个神经病。  不久,埃米尔· 台香又介绍了他的弟弟安托尼,但丁的翻译者。那是一位才思通达、心地正直的青年,能了解和爱好一切才艺的人。  苏梅把维克多拉到了莎菲·盖夫人家里。莎菲·盖夫人的女儿苔尔菲把他当兄弟一般看待。莎菲· 盖说,有一年秋天,苔尔菲十四岁,独自在乡下大树荫下散步,忽然不学而能地做起诗来。盖夫人自己是作家,所以不阻止她女儿写诗。但她给女儿两点指示。由于亲身经验,她知道一般人都看不起女作家,所以说:你如果想别人认真看待你,便当认真地看待自己,首先下苦功学习语文,切忌学个差不多,要叫学过拉丁文、希腊文的人也佩服你。另一条指示是:在衣着上不要露一点“蓝袜子”的怪腔。一发穿戴要和其他女人完全一样,唯一不同之处在才思文章。她对女儿反复开导:穿衣服象女人,用语法象男人。  苔尔菲· 盖小姐社会活动颇广。她出门总是穿一件白素纱长袍,肩上披一条青纱斜带;身材苗条,金黄的发鬈也无须花朵的装饰。她没有半点怪腔,也没有半点与众不同之处。人们请她读诗,她就读诗,读完诗,立刻恢复常态,和别的姑娘没有两样。有一天晚上一位时髦漂亮的妇女恭维她诗做得好,她回答:“受恭维的该是你;对于我们女人说,能启发诗感,比自己做诗还更重要。”  直到此刻为止,维克多的短歌都是一篇篇在《文艺保守报》上分别发表的,或者交皇宫路一家叫窦洛内的书店用单行本发表的。阿贝尔劝他把所有这些诗收起来出专集。但是,当时没有一个出版商愿意负担一本诗集的印刷费,维克多自己又没有钱。他不敢抱这样大的奢望。有一天,他接到一页诗稿的排印清样,纸角上标着“1” 字,可见还不止一页,感到十分惊奇。原来是阿贝尔没跟他商量,把他的诗稿偷走,交给了一家印刷局。  现在却要寻找销售人了。所有的书店都不想把一本诗集放在自己橱窗里,因为,如他们所说,它要占一本书的地位。阿贝尔有一位朋友央求他的舅父,舅父以情面关系,同意把《短歌集》摆出去卖。  书,名叫《短歌与民谣集》,摆出去不到一刻钟,一个顾客走进来,买走了。这顾客名叫梅内仙,是国王路易十八的御前侍读。  路易十八拿起书,看一看封面,打开,说:装订得太坏了。书的确不是为收藏家用的。这是一个灰色纸印的十八开本,铅字都是从废模筐里拣出来的,为印刷诗集不勉强用得。那封皮,太窄,上面有图,画着一只古瓶,瓶上缠着几条蛇,得意当然是指妒羡之蛇,但是,看样子,却活象从药店玻璃瓶里逃出的死蛇。  这寒伧的装订却没有阻拦路易十八命侍读给他读里面的诗,诗了又读,而且亲自动手作眉批。一般地说,他的评语都是纯粹主义派的。他不喜欢革新的文艺,批评多,表扬少。在他看来,最好的一首短歌是谈到他自己的一首,他在“他自己那一章”的边上批道:绝妙。  维克多寄了一本书给拉默男,拉默男复信说:  “亲爱的维克多,你的诗集已经收到,谢谢你给我阅读的快乐。华美的诗句象中午的阳光,它使一切物件显出更繁复不同而又更调和的色彩……”  “你为保障自己的前途而打算是完全有理由的。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处境的为难,希望你早日脱离这种处境。我希望自己也能如此,但我须有几年的工作才能达到目的。此外,天最关切它的孩子,只须听天由命,心头便觉释然。可是许多人惶惶不安,象是失却了父母。我有一个朋友,出亡国外,资斧断绝,身上只剩一个铜元,他拿出铜元年一看,上面印着六个字:上帝养活一切;他立刻恢复信心。此后,他虽然还屡次碰到困难,可从来没有感到必需品的缺乏。”  “我亲爱的朋友,你问我第三册拙著进行到如何程度,书是写完了,但作品并没有完成,还差得多。我最初的计划只在发表我的成绩,这些成绩是无可争论的,但由于一般人对我有成见,可能引起争论,因此,我决定要为我的意见提出论证,即是说,将人类的历史传统依照宗教的巨大真理,陈述出来。我也感觉这类冗长的论证将使这第三部书显得松懈无力,但是没有办法。这样做将对作者不利,但对真理是有利的。所求者不过如此;其余一切太觉无谓,不值我们操心。为此,除了刚才完成的一本之外,我还要再写两本;这至少要十八个月才能完成。最使我苦痛的是长久不见诸位老友。我须得时时提醒自己,这是上帝的意志,这话果然生效,使人解怀。请你为我祈祷,我亲爱的维克多。我在神坫前也没有忘记你;无论到哪里,一思念你就使我心中快慰。  你的朋友弗·姆  六月十九日,于拉仙内。”  诗集出版的时候,维克多正住在香狄夷。这年富歇太太在香狄夷避暑,租了一所房子,维克多得到在他未婚妻身边过夏的许可。富歇太太住的是一所旧长老会的楼上,在这里维克多找不到空余的房间。整所房子是经过重建,现代化了的。独有旧日的塔楼保存着原样,里面有一个房间,真是飞鸟或者诗人筑巢之所。房子四壁开着四个窗子,从早到晚都是阳光满室。  房子前面有一片平地,平地的左右两边各有一条林荫道,夹道都是高大茂密的柳树。平地的一部分种了庄稼,生气勃勃,象在农村里一样;其余一部分种着花木。一条林荫道是沿河的,河名比哀弗尔,它将长老会的房子和教堂隔开。站在另一林荫道上,可以眺望碧绿的山谷。  房东是一个故乡太太,人很机伶,整洁,面色红润,生活节俭,善于利用一切没有用的东西,包括她的邻居,波赛德疯人院的疯人在内。有几个疯人很安静,可以自由出院,常给她劈劈柴,种花园。其中有一个,说放结巴,目似铜铃,嘴里没牙,行动却伶俐活泼,房东太太叫他戈戈。还有一个面色阴沉,一言不发,蠢得象块木头。  一双爱人天天在园里散步,说着他们即将来临的前途,看太阳在山后落下去。还有一对爱人时常和他们在园里逢见,那是房东太太的孙子和巴黎赛医生的女儿。这对爱人几星期之内便要结婚;他们走到一处花圃前面便停下来,未婚夫摘了一大把花给未婚妻,大得几乎叫她拿不动。两对爱人在园里来来去去,满面喜气,时常碰见沉郁的疯子在低头耙地,或者戈戈,戈戈纵声大笑,更使人汗毛悚然。  有一天维克多送给他未婚妻一个纸包,用别针紧紧别住。她以为是什么珍奇的鲜花,细心拆看,从纸包里飞出一只蝙蝠。她吓了一跳;她以这样的恶作剧是不会加以宽恕的,如不是在纸上发现了一首诗《蝙蝠》。  富歇太太还有一个儿子,名字叫宝禄,这时已十四岁。他在享利四世学院读书。星期天,他到香狄夷来,有时带着一个同学。这孩子年纪和宝禄相仿,样子很温文,细腰肢,黄头发,目光直爽、明亮,张着两个鼻孔和两片朱红的嘴唇。他的脸色红润,鹅蛋形,略有些象马脸,脸上有一样特点:眉毛是一道红色的圆弧。他名字叫阿尔弗莱·德·缪塞。有一次他模仿醉鬼的样子,做得既熟练,又逼真,使大家乐了一个下午。  诗集的纸张虽劣,却无妨于销售的迅速。第一版一千五百册四个月便卖完了。书价三法郎五十生丁;印刷人和书店拿去三法郎。维克多因共得七百五十法郎差一点,因为书店用六法郎的金币付款,每元要损失四个苏。但是,当他收到稿费的时候,他已经有钱了,路易十八在他的私费项下给了他一千法郎补助金。  有了每年一千法郎的收入,他可以结婚了。因此回到巴黎,积极准备大喜的日子。第一件事是请求雨果将军的同意。维克多对于这项请求,不是不感到烦恼和担心的。雨果将军已二次结了婚,这对他的孩子们,对母亲怀抱着深厚的孝意的孩子们,是不会起团结作用的。将军的新夫人会不会劝他拒绝?但是将军的仁厚不是任何影响,任何旧恨所能动的。他不但允许了请求,并且亲自出面向女方提亲。我现在把他给富歇先生的信摘录一段如下:  “……我因多年在外服役,不能象你似的,深入认识我们的孩子,认识他们的品技。我知道维克多感觉很灵敏,心地很纯良,而且各方面都表示,他别的方面也是和这两种优点相对应的。我现在把这一颗心,这一些德性敬献在令媛的足下……维克多托我向你的女儿求婚,他自信能保障她幸福的一生,并且希望从她手里得到幸福……为克服初步的困难,他已经胜利地打开一种光辉的事业,可以说,他已有了一些资本,可以献给富歇小姐一种体面的身份,不少希望和宽阔的前程。他为人如何,有多少财产,你完全清楚。如果情况好转,一八一四年的条约能够见诸实施,如果查封赔偿混合委员会能够做出结论,政府又加以采纳,维克多可以从他父亲手里得到一笔财产,用以建立自己的家室……只要一接到你的复信,如我所期待的复信,我发立即按照民法第七十六条的规定,同意维克多的请求……”  下面是富歇先生的复信:  “维克多刚把你的大函我,我们甚感荣幸。令郎维克多正如你所推想的那样。此外,他个性庄谨,这对青年人说来,可以补经验阅历不足。尤其难得的是,他兼有志行高尚和思想清楚两种优点。因此,你所提也的建议对小女阿黛儿和我们一家都是一样可喜可贺的。为此,我欣然同意你的建议,而且,在我的方面尤其感到快乐,因此他们两人的婚事将加强一种悠久的友谊,这友谊对我来说,是十分可贵的,而你一直没有忘记。我所遗憾的是不能为新夫妻尽更大的力。阿黛儿的妆奁里将有价值两千法郎的家具,衣被,杂物。新夫妇婚后就住在我们家。可以得到一应照料,直到他们能独力建立自己的家庭为止。这样安排对少年夫妇无疑是适合的,在我们老人,可以把孩子们留在跟前,更是求之不得……”  听说维克多不久就要结婚,拉默男写信给他说:  “一件决定你终身的大事必然会引来我极大的兴趣,亲爱的维克多。你不久就要成为丈夫,娶一位你自小深爱的姑娘,这姑娘和你正是一到天生的碧玉。我用全副的心力请求上帝祝福你们的结合,这结合似乎是上帝通过长期而坚贞的考验,纯洁而甜蜜的爱情,亲手准备起来的。你这衷心选定的对象曾经在她心的深处为你保持了坚定不拔的情意,你今日尝到和她结合的幸福,应该认真思考一下在等待着你的义务,来纪念这件盛事。以你今日的身份来说,青春的恋爱已经感到不足,而需要有更坚定,更深厚,虽然热烈稍逊的感情。你现在是丈夫,明天就要做父亲;想一想这两重资格会给你加上何等负担。你是永久会忘记这一点的,倘使你能记得你是一个基督教徒,倘若使你常在宗教里寻求你行为的准则,寻求你承当谁也不能避免的考验的力量,甚至是承受幸福的力量。你所感到的快乐是分所应得的,是上帝安排的,如果你不忘记这是上帝给你的。我在来信里看到了对这种认识的无邪而动人的表示,深为喜欢。但是,你要知道,这快乐是有时间性的,它同时间一样,转瞬即逝。在永存里面有另一种快乐,这才是你灵魂所追求的目标。亲爱的朋友,但愿上天将少年夫妇应得的天恩赐给你和从今以后永久不再离开你的那个人儿。但愿它在你所经过的道上,扫除足以折磨你、破坏你安宁的一切。这就是我,你最诚恳最关怀的朋友,对你的祝贺。”  这封信发出之后不久,拉默男本人回到巴黎,他给了维克多为他的婚礼所必不可少的忏悔证书。  维克多的七百法郎稿费没有用作一年的生活费。他把它一次花光,买了一条法兰西羊毛围巾,成为聘礼中最辉煌的一件。  雨果将军没有来参加婚礼。证婚人由阿尔弗莱·德·维尼和苏梅二人充当。宗教仪式在圣苏尔庇斯教堂举行,就在十八个月以前安放他母亲尸体的那上圣母祈祷室里。老雨果太太灵柩所在的地主,新雨果太太放下了她的拜垫,将她的洁白头纱掩盖了原先黑色灵围的地主。  富歇太太的饭厅太小,借用了国事委员会的大厅,一块活动板壁把这大厅和拉渥列在里边受审并被判决的法庭隔开。在母亲死后,维克多又获得了他义父的死耗。  第二天发生了一件事,比死亡还要令人凄然。当初哥尔第埃学塾的老师皮斯卡拉不用说是参加婚礼的一位贵客。在筵席上,他已注意到欧仁有些语无论次,不久以来,欧仁的行动怪诞即大见增加,皮斯卡拉关照了阿贝尔。散席之后,二人一声不响地把他扶走了。到了半夜,疯疾大发。早上,皮斯卡拉跑来报信,维克多立刻跟去,发现他童年的伴侣满口胡言。他成了大家关心的对象。不愿参加喜庆的雨果将军却愿意参预凶事,亲自来到巴黎。病人的病势略退,大家对他又抱了一点希望,想把他留在家里;但是不久,大家看出,只有在专门医治这种疾病的地方他才能得到更好的照料,把他送入哀斯季洛尔医院。他此后一直没有恢复理性,病症的终了是死亡。雨果夫人回忆录--第三十九章 阿尔丰斯·拉勃先生第三十九章 阿尔丰斯·拉勃先生  维克多·雨果重新着手写《冰岛的汉》,结婚之后几个月书写成,以一千法郎的代价卖给一个书贾。那书贾是一个破了产的侯爵,波桑先生,改业为书贾的。和《冰岛的汉》的同时,他又买了《短歌集》第二版的版权。这第二版的本子比较象样,封面上的玻璃瓶改作了竖琴。  据我推想,贵族出身的书贾对诗的爱好是高于散文的,因为《冰岛的汉》远不及《短歌集》版本精美。或许是相反,他认为诗需要好的装订才能引动买书人,而散文没有这样的需要,不管老板的思想如何,《冰岛的汉》用的是浅灰色粗质纸和钉头体铅字。书分四册,不署作者姓名,这是跟随《勒内》、《少年维特之烦恼》、《阿道尔夫》、《室中游历记》等名著的榜样,因为这此书的初版都没有标作者夏多布里昂、歌德、彭雅明·贡斯当、克莎维·德·梅士德等的名字。  原先对诗集表示好感的报纸,对《冰岛的汉》,就大不其然。读者开始分作两个营垒:古典派和浪漫派,而浪漫派占少数;尤其在报纸上,表示仇怒或者惊愕的人很多。我发现一期当时的《日日报》有查理· 诺第埃先生的一篇文章表达了当时文艺界的征候,和许多不抱恶意的读者读到这类新作品时所感到的强烈而惊惶的快感。下面我录了它几节。  “古典派抬着亚里斯多德的牌头,继续统治着欧洲文学,但是这种统治好比失了宝座的国王,他只保留了一些没人承认的权利和一套并无实益的空头衔。他们的疆土不过是一片荒原,上面长着萎弱无力的草木,表示这里的地力已经枯竭。如果艺术带能有所建树,值得后人景仰,那是在另一种土地上面。如果有什么天才崛起,怀抱着远大的希望,那亦是在另一种旗帜之下。古典派在报纸、学院、文艺集社中占着优势。浪漫派在戏院、书店和沙龙里奏着凯歌。人们口头拥护古典派而实际阅读的是浪漫派。今天在纯良派里产生出来的最突出的作品不能和不良派里如雨后春笋一样怪诞不经梦魔式的东西争一日的短长。从这里应该得出什么结论?社会情况已经改变,它的需要也已随着改变。这种事态不可换回,也是不可避免的。如果我们拒绝今日的文学,那就会完全没有文学……新文学的特点这一——这一点我想决不会使它见所于一个抱爱国主义的人民——是对于风俗人情和地方特色的极端尊重,它将历史知识移植到纯想象的故事里面……”  “在这一派里,可敬的马杜兰曾经用怪诞可怖的《梅尔莫特》和《蒙陀列渥》两个故事造成了自己的名声。人们以为这位作者在这两部小说里已竭尽了以刑事法庭和群魔大会的诗引起思想恐怖的能事,这种诗已被很得当地叫做‘疯癫文学’,并且有希望永久保留这个名称,虽然这名称是由一个并无威信的批评家赐予的。可是,法国创立浪漫文学的年青诗人中却出现了英国小说家的敌手,不幸,他令人恐怖的夸大手法,比英国小说尤胜一筹。他象一般在他的年龄的人,急于挥霍自己的想象力,不知珍惜天禀和学力所赐予他的才具,为日后的名声,善加修养,而希望于一日之间,把它发挥净尽。在具有某一种气质的人中,以追逐光荣为目的的急切,正不亚于寻求幸福和享乐。早成的天才和敏异的感性不识得为未来精打细算,而想一气将它吞噬;年青力壮的灵魂不顾明天,而相信可以用一朝的声誉和快意,满足自己全部的野心和期望。《冰岛的汉》便是这样一处配合的结果,如果我们可以把一个独特天才的不假思索的本能称为配合的话。这一天才在不知不觉中被违犯自己真利益的冲动所驱遣,但是,它在出发时的这一点聪明的过失所许下的前程,在它的远大而灿烂的事业里必然会得到兑现;这一过失令人担心之处,也将在这事业里得到补偿。在发轫时犯下这样的错误,让批评者除了他自愿犯下的过失之外,别无可议之处,这样的人是为数并不多的。我不想来分析《冰岛的汉》,我只想说《冰岛的汉》是一种伤口,你如果剥去它的全篇作法,就将留下一种既不公允又不难能的讽刺画。这样说,我便对作品提供了一种概念,其真实性要超过最精确的分析。作者执意要在这里苦苦搜寻人生里一切德性上的残废,一切社会里的丑恶、怪诞、卑污,一切自然和文明状态中可怖可憎的奇形怪貌,想在这些无可名状的垃圾堆中挑选几件人类语言以名之的令人作呕的变态的东西,如无名死尸招领所、断头台、吊台、人肉市场、刽子手等,和其他更觉不堪出口的字样。作者偏爱描写这种行生中令人痛恨的野心和无法解索的快乐……如此不惜高才地用这样一类写作手法,是必要的么?他要写,不有的是材料?”  “对地方的特有的认识,和认真做过的研究,使《冰岛的汉》的作者,具备了某种程度的地主色彩,这正是《威佛利》作者与众不同之处。我说某种程度,因为我对作者所描写的纬度上的天色,认识得比他还要熟悉。从北极的奇光异景中寻求动人的景色是不难的,而我在他的描写中却没有看到这类东西。但是在《冰岛的汉》里,可以看出,作者是熟读过《伊旦》和历史的。他下过考据功夫,也有机智,并且有从幸福中来,我们称之为愉快心情的机智,甚至于只有从人生经验中得来,而作者还没有时间,从世事磨练和观察中取得的那种机智。在书里我们也看到了活泼、有色彩、刚劲有力的文章。而尤其令人吃惊的是,也看到了细腻轻巧的笔触,和只有从人生中得来的细致的感情,而这种细致的感情正是和他那野蛮的病态想象力形成了十分可诧的对照。然而,使《冰岛的汉》风行一时,使这人急欲一读的、印行额达一万二千册的小说,即使坐在图书室里,铁面无私、学识渊博的密诺斯也不得不承认,确确实实,分所就当地销售一空的,并不是它的优点,而是它的缺点。”  维克多久已闻知查理· 诺第埃的大名,但没有会过面;他特地去拜访他表示谢意。他在普洛望斯路走到一所房子的三层楼上,叩门;一个面含微笑的少女来开门。  “查理·诺第埃先生在家么?”  “爸爸出去了,先生。”  “我留一个字条,可以么?”  少女去寻纸笔的当儿,维克多一看他所在候见定——同时就是饭厅——里面家具、麦秸椅子、桃心木餐桌和食橱,在中产阶级家庭派头上面,外加了法拉蒙特式的清洁。  第二天,诺第埃便来回拜。这时维克多已不住在军事委员会丈人家里。路易十八最近又给他一笔津贴,二千法郎,由内政部支付。有了钱的诗人,愿意自立门户,于是迁居以服季拉路九十九号。小说家和批评家一见如故,并且约定,诺第埃带了夫人和女儿来贺新居。诺第埃夫人还没有会过雨果夫人,但是,象她平日的态度一样,立即接受了邀请,没有一点架子。她和女儿玛丽不用旁人再邀就来赴约,从此三人中间就开始了深厚的友谊,终生不渝。  在寥寥无几的《冰岛的汉》的拥护者中,最忠勇的是梅列先生。梅列是《统世书编》的主要编辑,他的刊物维克多以有力量和有才华的支持。《统世书编》编辑之一叫阿尔丰斯· 拉勃,和梅列是同乡,马赛人。拉勃本是个美男子,一场重病毁了他的容貌。他的眼眶、鼻孔和嘴唇都烂掉了。颔下没有胡须,牙齿黑如煤炭,只有他的一头黄色鬈发,披在肩上,依然如旧。一只眼睛射着高傲的目光,唇上含着爽朗的微笑,在这其丑无比的脸上播下一线睛光。他在马赛创办了一个报纸,反对政府,名叫《福赛恩》;后来来到巴黎,在《法兰西邮报》和《统世书编》工作。他在报上为《冰岛的汉》辩护,因此和作者有了来往,从此象前辈一样地爱护他,论年龄他比作者大二十岁。由于他个性果决直爽,维克多也很喜欢他。两人时常见面,尤其在拉勃先生家里,因为他为面容之故,不愿出外;可是维克多有几次还是把他拉到自己家里。  有一次甚至邀他吃饭,他也肯来。拉勃希望认识拉默男。  “好,”雨果说,“我请他来吃饭,你作陪。”  “可以,”拉勃说。  但是,在谈话中间,他听出雨果太太已经有了身孕。他当时没说什么。到了吃饭那天,他没有来,雨果怪他失约,追问理由。  “你夫人有了身孕。”可怜的人说。  他为人多疑善怒,到处觉得另人隐射他的面貌。有一次几乎同雨果闹翻。雨果写了一首古体歌,送给他马德里贵族学校的同学,拉蒙·德·贝奈丰特,诗第一次发表的时候,题目上标着:《致我友拉……》。诗中谈到隐密的不幸。他认为“拉”便是拉勃, 为了消除他的恼意, 诗集重版的时候,“我友”下面不得不标出全名“拉蒙”。  拉勃是宿命主义者。有一天他在卢森堡公园遇见雨果,和他辩论宿命问题。  “有了,”他说,“这里有一件事情,看你如何解释。几个月以前,正是冬天,天下着大雾,和小雨差不多。卢森堡公园几乎没有人迹,只有五个人在我们现在走着的路上走着。四个人密谋行刺,第五人是他们的心腹。他们讨论著如何行动,利用什么时机。三个人主张即日动手,一个人主张再等一等。三个人急于解决问题,对第四个人说,如果他不愿参加,可以退出。他迟疑不决。这时有一张纸牌在他们脚下,牌背向上,沾满了污泥。——喟,如果这张牌是心王后,我就参加。他参加的可能性只占三十二分之一。他捡起牌来,果然是心王后。  这些密谋行刺的人主是拉洛舒的四个上士。他们的心腹便是拉勃先生本人。后来,他在《统世书编》里追叙这件事。他是看着那“注定要挨一刀的人头掉下来的”。  有一天,雨果到了拉勃家中。拉勃不喜欢夏多由里昂,和雨果争吵起来。两人的争吵态度不和缓,突然加入一个第三者,话锋就激昂起来。这第三者,在雨果进门的时候,正伏在桌上写字,雨果未曾留心。这人用刀锋似的口吻,说夏多布里昂的笔调是做作的,夸张的;他的文名不会超过二十年,他写的全部著作不及博素埃的一页散文,雨果见这人发表意见,好象下命令,给予不客气的答复。拉勃力劝,止住了两方的争辩。  雨果出去之后,伏在桌上写字的人问拉勃,这后生是谁。  “是维克多·雨果。”  “写保王主义诗歌的那家伙。”  “就是他。我本想等你写完了字,给你们介绍。但是你的来势太猛。我还得让你们相识相识。让我来找个机会。”  “机会是现在的。”客人说。  他拿过一张信纸,写上几行字,随后交给拉勃。  “请代我送维克多·雨果先生。”  那是一份决斗挑战书,下面署名阿尔芒·卡莱尔。  “你不是疯了么?”拉勃说。“别人对于博素埃的文章和你的意见不同,你就要和他决斗?这事情发生在我家里,是我的不是,我该早告诉你们,对方是谁。两才相遇,在争论的时候,说话便应当留心些。因此,如果有人犯了过失,那是我,所以你要怪怨,就怪怨我。你要决斗,就同我决斗。”  卡莱尔先前曾反对过西班牙征服战。他从西班牙回到法国之后,跟看自己的军人事业已经破产,便转业做了新闻记者。拉勃介绍他进了《法兰西邮报》编辑部,因此对他有恩。他见拉勃态度坚决,把挑战书撕毁了。  有一次,维克多·雨果和几个朋友在拉勃家吃饭。拉勃没有佣人。客人走进餐厅的时候,桌上已经摆满了酒菜。调换的碟子都放在客人自己的手边。忽然,饭厅门一开,走进一个女仆打扮的年青漂亮的姑娘,头上戴着白布头巾。拉勃怒容满面的站起来,厉声问她,没有人叫她,她来干什么。小姑娘退了出去。客人们见了这情况,颇为局促,好一会儿才恢复谈笑。  又有一次,雨果在拉勃家里,从半开的门缝里看见了那位姑娘,拉勃立刻走去,把门砰的一声关上。  后来人们知道,小姑娘是拉勃的情妇,死心塌地地爱着拉勃。拉勃不让她见人,是出于妒忌,或者因为自己容面已残毁,而接受这样一个年青美貌的姑娘的爱,心上感到惭愧?  他那生番似的性格忽然变成厌世主义,他的幽郁变成绝望;原来是年青姑娘死了。死后她葬在蒙巴利奈斯公墓;拉勃每天到坟上去哭吊,公墓的看守人时常为关门时间已到而不得不驱他出园。  他写给雨果的信里说道:  “我刚才走过你的门前,亲爱的朋友,我极想进来,终于止住了诱惑。我刚带一把花到一个坟上去。我已经把我的思想留在这个坟头。你见了我,会以为见了疯子。但是,你知道,我的心如此凄怆难忍,连自己的苦痛也掩藏不住;我的眼泪已经哭干,但我的遗恨将万世无尽。不久前弃我而去的人,外表虽俗,却有一个灵魂,其秘密只有我一人知道;她天真单纯,甚至不认识自己;我就是她世上的一切,她最热烈的心愿已经达到,她是在我怀抱中咽气的。现在只剩下我孑然一身。”  一八三0年一月一日夜里, 拉勃突然身亡。人们说是用药不慎所致。他将贴在面上的膏药敷了过多的安眠药粉。 他死后, 人们整理他的遗稿,发现了几个字:“人的苦痛达到了某种程度之后,即可毫无遗憾地处置自己的生命。”雨果夫人回忆录--第四十章 布卢瓦访亲第四十章 布卢瓦访亲  苏梅、季洛和埃米尔·台香想办文学杂志,邀维克多·雨果合作。雨果谢绝,因为他手头还有别的工作急待完成。但是,创办费的负担者指明要雨果参加,为作条件,雨果为朋友们帮忙,同意了。由此产生了《法兰西诗神》。但愿他不久看出,这杂志是活不长的。杂志的文艺批评太温和,缺乏革命时代不可少的锋芒和胆量。讨论问题,胆小和缓,不敢正面入手,而旁敲侧击,不作结论。然而,尽管它缺乏勇气,却已把法兰西学院骇坏。苏梅申请入院,院方说,《法兰西诗神》如不停刊,他没有被选的可能。他要求把杂志停出,季洛和台香同意,但是雨果说,别人都走,他一个人继续干。法兰西学院的目的,当然不是为此;如将沙龙式的反对论调变成不可调和的战斗,于它并无好处。苏梅特地找雨果,请求他,帮朋友的忙,不要实行他的主张。《法兰西诗神》因此寿终。  杂志的出版人,安勃洛士· 塔迪欧,想聘一套名人书信选集,请雨果从伏尔泰和赛维涅夫人的书信里挑选一些,加上注释。他接受了,但是不久发现,这种割裂裁剪的工作于他不甚相宜;他放弃了这种工作,只写了一篇论伏尔泰的论文,后来收在《文哲杂论》里。  这一年奥台恩戏院出演《弗莱修茨》,十分成功。凡被称为浪漫派的人们都来为维伯的音乐热烈喝彩。有一天,雨果和他的夫人等待卖票,在身旁认识一个年青画家。诗人与画家相熟是不费事的。这便是阿季尔· 台维列亚,他这天已是第十二次来听维伯的音乐,每次都要求重奏其中的饮酒歌和猎人合唱。  他问雨果太太有没有手册子。  “我明天有。”雨果太太说。  他第二天晚上来赴约,即时提笔画了一幅动人的素描。他不但善画,而且下笔迅速。雨果太太极爱他的速写;他说以后还要给她画些别的。这个画册成了他们友好往还的借口。  台维列亚有两个徒弟,他的亲弟弟欧仁和路易·贝隆谢先生。三个人出了画室,常来雨果家吃饭,不须雨果邀请。饭菜一般都是简单的,临时添一只炒鸡蛋。在鸡蛋上浇一杯烧酒,用火点着。但是,难处正在这里:时常用掉整匣火柴,人人都来试过,但是,结果烧黑了匙羹,酒里泼满了木灰屑,而火还没有点着。鸡蛋炒熟又冷地,但是哄笑的声音把它重温起来了。  服季拉路的一对年青夫妇有时去访台维列亚先生;画家就住在乡间圣母堂路,相距不过咫尺。画家的住宅藏在一座花园底里,山林一样的清幽,鸟巢一样的活泼有生气。他和家人住在一起。他的祖母手足矫健,思想与心情的轻快,不亚于孙儿辈,还能做他们的伙伴。画家的母亲可相反,成日懒洋洋,没有睡醒的样子;儿子们两年不见她,有的要上中国去,她依旧坐在她那石榴红大圈手椅中,仿佛从来没有脱过衣服,无论冬夏,永远穿着夹袄和白色棉布夹裙,头上戴着白纱头罩。她唯一的工作是做几件刺绣,人们从来同有见她绣完过一件东西,此外便是吃糖果。  她有五个孩子,阿季尔、欧仁、在印度的第三子,和两个女儿。小女儿洛尔最受人宠爱,象偶像一般地受着崇拜侍奉。她的姐姐四肢不全,而勤劳操作,尽心竭力地管着家务,不浪费阿季尔挣来的一文钱。画家是一家的支柱,他下笔迅速,所以作品很多。他制了许多精巧的石印图片,每件值一百法郎,他也觉得,自己的才艺如此当商品贱卖,未免可惜;但是想起,自己名声上受点损失,母亲和妹妹物质上得了补偿,也就聊以自慰了。欧仁还年青,不能分担这奉养的重荷。一顶阔边帽子一件革斯第伊式宽大外氅,和一把刺猬似的胡子,宣扬着他独创的作风,这种作风表现在他一八二七年展览的作品:《享利四世的诞生》里,曾使他一举成名。  没有比这个艺术家的家庭更好客、更有生气、更愉快的人家。不问你什么时候来访,非吃了饭不能走。夏天,花园是你的领土,里面有果子,有碧绿的榛树。冬天上,洛尔坐下来为弹一会钢琴,唱一只她自己编的歌子;谈话很生动,富于青年气;人有了十多个,便跳舞。时间、年岁和死亡已经使这些快乐成了往事。  欧仁·雨果的疾病留住了雨果将军。因此维克多常见父亲,增加了对他的认识。象太阳下的白霜,儿子心中的怨恨受到慈父的温爱渐渐消失了。他懂得了这些军人的伟大,他们曾使法国的国旗飘扬在欧洲各国的首都。维克多继续憎恨着他们追求个人声威的领导者,却已经能够辩别部下的英雄主义和这领导者的野心。这种政治思想上的进步明显地表现在《献给我父亲》的一首短歌里:  屈身于暴君之下,你们依然十分高大。  ……  啊,法国儿郎,收回你们被篡夺的光荣吧。  在这许多战绩里,你们只见一把指挥刀,  他把歌颂的声音都喊哑了,早已够了。  看硝烟的多寡,便知道巨人的高矮。  用你们的炮火武装自己,鹰旗何往而不战胜?  站立在你们的战盾上,谁不见得格外高大?  几个月后,维克多·雨果歌咏了星形广场上的凯旋门。一八二四年,他出力支持被人挤出政府的夏多布里昂。当初雨果将军对吕哥德将军所作的预言在渐渐变成事实;母亲灌输在孩子思想里的政治意见,在渐渐被挤出成人的头脑。  雨果将军回布卢瓦时,带去了儿子媳妇来看他老人家的诺言。这一诺言在一八二五年春始得实践。  他们来的时候却是三个人,因为这其间一个小女儿已经出世,母亲亲自喂奶,所以不能分离。当时最好的交通工具是邮车;但是邮车一直开一波尔多,乘客不管在哪里下车,必须付全程的车费,这对于我们的小家庭来说,是相当重的负担。有人劝维克多找邮局局长。  局长是先前的学院院士罗吉先生。据说他对学院选院士有着巨大的影响,因此人们取笑,说,他不但管理着书信,同时还管理着文学。  他和蔼地接见了维克多,立刻允许了他的请求。  正事办妥,两人闲谈起来。  “说起来,”局长说,“我敢打赌,你决不知道,由于什么你才得第一次津贴的。你相信是由于你的诗歌,对不对?”  “否则是什么呢?”  “好,听我告诉你。你不是有一个朋友叫爱德华·窦隆的么?”  “对,”  “你这朋友当了上尉,他阴谋叛乱,受了缺席裁判,处死刑。”  “怎样呢?”  “于是你就写信给他的母亲,对不对?”  “你怎么知道的?”  “你不但知道你写了信,我还知道你写了什么。你等一等。”  局长叫人取来一个卷宗,从里面拿出一个文件,交给维克多·雨果。信上说:  “夫人:  我不知道,不幸的窦隆是否已经被捕。我不知道,窝藏他的人会得什么罪名。我也不考虑,我的政治意见是否和他的绝对相反。在这危险的时刻,我只记得,他是我的朋友。在一个月以前,我们还畅心快意地互相拥抱过。如果他还没有被捕,我愿意收留他;和我同住的是一个年轻的表弟,他不认识窦隆。我对波旁王族的拥护是人人知道的;这一情况里包含了你们的安全,因此,旁人不会怀疑我会收藏一个密谋叛乱的罪犯,这种罪名,我相信窦隆是决不会犯的。不管如何,你如有办法,请你把我的意见转达窦隆。不管他有罪无罪,我都在等着他,他可以放心依靠一个保王党人的义气,和一个童年伴侣的忠心。  我提出这项建议,是为不负我母亲从前对你们的感情,我愿借此机会表示我对你们敬慕的友谊……”  “这的确是我原信的抄件。”维克多·雨果说,“但是,它怎么会在你这里的?”  “你太年轻老实!”局长说。“你写信给一个通缉犯的母亲,还把信用邮寄。”  “我的信被扣了?”  “哪里的话。你的信被抄录了,然后重新封好,窦隆母亲收到了你的信。”  “这样一来,我的信就成了诱人的陷坑,窦隆据此推想,我是在同谋陷害他。你这里讲的简直是卑鄙龌龊的勾当。”  “别闹,别闹。窦隆早已离开法国,所以他没有到你那里去。你的信只产生了一种后果:国王听人读过你的信后,说:这是个真诚老实的青年。等津贴出了空额,我让他第一个补上。”  不管如何,维克多·雨果先生的保王主义又受到了一次打击。到此刻为止,每当反地派报纸揭露“黑房间”之说,他只耸耸肩膀;现在他已亲眼见到保王政府私拆信件的事实,他的幻想破灭了。  但是,那是路易十八的政府。今天路易十八已经死掉半年多;一切新政权都能引起一些期望,新王查理十世说过几句话,颇得人心,使开始离弃波旁王族的人们又来归心。人们希望:说过“取消出版检查,取消大枪”的查理十世也能说一句:“取消黑房间。”  和邮政局长晤谈之后几天,雨果夫人已经抱着孩子坐在邮车里。维克多正准备上车,见一个人急忙忙地跑来,交给他一封信,是他丈人处转来的,封面上有红色封漆,原来是一件四等勋章的证书。  到了布卢瓦,雨果将军已在驿站前等候。维克多立刻把勋章证书献给父亲,相信这会讨父亲的喜欢,说:  “这是送给你的。”  父亲果然喜欢,就留下了证书,随即从自己襟上解下一个戏色缎带,给儿子拴在胸前。  再过一天,他郑重其事地接待了新受勋的骑士。  年轻夫妇看见了父亲的住宅,房子是白色四方形,夹在两个果园中间。《秋叶集》里有咏这住宅的诗。在沙洛尼,雨果将军还有一千八百阿尔朋的土地一块,这块土地成了一次游览的目的地。地里有一所平房,值得一看的还有一个池塘,水里养着鱼类,池边种着水松和橡树。池塘那边,只是一片沙地、沼泽、荒草;这里那里,长着些橡树和柳树。雨果夫人回忆录--第四十一章 查理十世加冕大典第四十一章 查理十世加冕大典  儿子终于认识了父亲,而且敬爱父亲。但是他不得不离开父亲去参加查理十世的加冕大典,他留下妻和女儿。  到兰斯去,要经过巴黎。维克多回到巴黎,接到查理· 诺第埃的信,立刻赶到军械局图书馆,诺第埃是不久以前搬到军械局来的。诺第埃正和两个朋友吃早饭。一个是盖尤,一个是画家阿洛。阿洛外号罗马人,因为他得过罗马奖金。三个都是被邀参加大典的,他们正在讨论上兰斯去的办法。趁公车已经不在话下,因为三个月前,所有的公车都被包光。诺第埃推荐一个他平日游览雇用的车夫,这人还有一辆马车,索价每天一百法郎。车中有四个座位,他们给维克多·雨果一个座位。在路上,不须起早落晚,爱在哪里停留就在哪里停留;夜里还可以有床睡觉,妙极了。  建议被采纳了,一路之上大家非常开心。从巴黎到兰斯的路是铺沙的,压得很平,象公园的花径;每隔一段,树荫下有板凳。公车、自用轻马车、两轮旧公车、四轮小马车、各式各样的交通工具急忙忙向前赶着,使平原大道变得和城市街道一样热闹。  维克多·雨果一路观看风景、田野、树林、村庄,和罗马人争吵着,因为罗马人爱静止的高贵作风,抱怨风车的四翼转动起来破坏了山水的线条。两人问诺第埃对于风车的意见,诺第埃说,他爱的是打百分的大山。他把帽子翻过来,架在膝盖上,成了理想的打牌桌,他和盖尤先生一路上打牌不曾停止。  到了山坡上,为减轻牲口的负担须下车步行,两人才停止了打牌。在山坡上,诺第埃捡着一个五法郎的银币。  “喂,我们在前面碰着的第一个穷人要大发财运了。”他说。  “第二个也一样!”维克多·雨果说,他也在地上发现了一个。  “还有第三个呢!”呆了一会,阿洛也在说。  不一会,盖尤也捡着一个。捡着的钱一刻比一刻多起来。  “喂,是哪里来的疯子,在地上撒钱苗啊?”有人说。  “这不是疯子,”雨果说,“倒象是什么大度富翁,为庆祝加冕大典广事施舍似的。”  “我看,”诺第埃说,“只怕是国王想出来的主意,在接近兰斯的地方用银币当石子铺路。”  “这简直是神奇童话,”四人同声高呼。“我们不用上车,一路走吧,到今天晚上,个个都发财了。”  不幸的是,在发现五法郎银币的同时,也发现了一个十字勋章,于是钱雨这谜才解开了。维克多·雨果先生的提包有一个窟窿,车子一震动,钱就漏出来。  第四天,他们到了目的地。那是加冕大典的前一天。他们看见第一家旅馆就下车,要开四个房间。旅馆没有人理睬他们。他们跑到第二家、第三家,到处店主人对他们耸肩膀。在到处碰壁之余,他们想还有自己的车子,在里面睡觉、换衣服还凑合;这时,他们碰见了兰斯戏院的经理,诺第埃认识他,谈起话来。  “你住在哪里?”经理问。  “马路上。”诺第埃说。  他把为难的情形告诉了经理。经理认为,要来参加加冕大典而不预先包房间未免太糊涂了。遗憾的是他自己家里已被全部占领,本人只在一间顶层阁楼里安身;他戏院里一个演员,佛洛维尔小姐,家里还留着两个房间,如果把游客的大名告诉她,她是会让出一间的。  女演员果然极肯帮忙。她有一个卧房和一间客厅。她把客厅让了出来。客厅里的沙发是现成的床铺;地下放上三个褥子,便是很好的寝室。  第二天早晨,四人穿着法国礼服,腰里挂着佩刀,举动未免有些欠自在。到了大教堂门口,查票人请他们拿出请柬来,然后指给他们上哪一个包厢。礼堂的四壁挂满了采色纸片,顶上是纸制的哥特式尖角穹窿,下面分成三和席位,每一行都挤满了人。国王的宝座居中,前边是亲王们的座位,再前边是各国使节,宝座的左边是众议员席,右边是参议员席。众议员穿着呢礼服,钮子扣到下巴,反领上带着一种绿丝花绣,是唯一的装饰,参议员相反,浑身彩色缤纷,上身穿着天青丝绒绣花上衣,外罩天青丝绒大衣,上面绣着百合花,里面衬着青缎坎肩,脚上穿着白丝袜、高跟戴花黑丝绒鞋,头上戴着享利四世式的白翅帽子,帽顶圈作金色组绶。  从教堂回来,维克多·雨果先生谈起观感。除了礼堂的布置,他认为一切还相当隆重庄严。但是有一点很使他吃惊:国王曾全身横躺在主教的脚下。  “你说什么?”诺第埃打断他的说话。“有这样的事么?”  两人争执起来,维克多·雨果说大典有这样一个情节,查理·诺第埃说没有。  维克多·雨果先生跑去看夏多布里昂。夏布里昂刚从礼堂里回家,正在生气。  “照我的想法,仪式该是完全另一种式样,”他说,“礼堂四壁什么亦不挂,国王骑在马上,前面放着两本摊开的书,《圣经》和大宪章,表示宗教信仰和政治自由合为一体。今天做的不是如此,地放上许多三脚架,活象一台戏。”  他认为这搞得十分俗气、可厌,说:  “现在我们连钱都不会花了。你知道还有什么妙事么?法国国王和英国大使之间发生一场车怪仪仗战,而吃败仗的是法国国王。英国大使是坐着一辆十分华丽辉煌的车子来的;人人都去看这车子,连我这素不好奇的人也去看了。人们觉得和这样一辆车子相比,国王的銮驾简直象街头出租的马车,不得已和英国大使商量,大使为顾全法国国王的颜面起见,改坐了一辆比较简单的车子。”  维克多·雨果先生告诉夏多布里昂他和诺第埃的争执。  “喂,”夏多布里昂说,“拿这给他看看。”  他拿桌上拿起大典的礼仪单,上面明明开着,在某一时刻,国王要在主教的脚下躺着。  “怎么样?”雨果回来把礼仪单给诺第埃看,问他。  “说真话,”诺第埃说,“我还是睁大了眼睛看的;我的眼睛并不比别人的差啊。你看,光天白日之下,亲眼看东西还会看成这样子。就是对着法官,我也会抱着绝对的信念,说我看见的是那样的。”  “对啊,”雨果说,“见证人的一句话,时常就会使人头落地的。”  四位旅客留在兰斯,看第三天国王接见寺灵会骑士。雨果利用空余的时间到全城参观了一番,日后他运用这些材料描写了《巴黎圣母院》中香弗楼列的故事。  国王又在大教堂接见了骑士们。查理十世头上戴着皇冠走进礼堂,后面跟着宗族亲王,到了宝座前面,分行立定,宝座左右只有王室眷属和骑士们可以近前。  当日最引人注意的事是夏多布里昂和维莱尔的狭路相逢。两人本是死对头。夏多布里昂被维莱尔逐出政府之后,在《评论报》上施行恶毒的攻击,借以泄愤。有趣的是,这两个怨家是最后受勋的人,所以觐见时,并立在一起。在他们等待觐见的当儿,群众把他们饱看了一番。  两人中不怕碰头的倒是维莱尔。首先,那一身十分华症状的衣服,便和夏多布里昂的身体不相称。那本是和大前天同样的衣服,只是颜色改了。大前天穿的是天青丝绒大衣,今天穿的是黑色丝绒大衣,作里子的是火红闪缎;短裤、坎肩和鞋上的绒球都用同样颜色。帽上仍旧插着羽翅,但前天的金色组缓换作了火红绦带,边上有火焰和白鸽作花纹。穿着这一身富丽华贵的服装,夏多布里昂愈显出身材矮小,他仪容上最突出的是宽阔的前额,这前额罩在戴翎的帽子下面,不见了。夏多布里昂面带温色,显出烦躁不耐的样子。  维莱尔当了内阁部理,十分得意,神态自若。他眼睛对着夏多布里昂,但是没有看见他,象压根不认识他一样。他有的是高官厚禄,而夏多布里昂却空有一身文才,他对夏多布里昂表示冷淡而藐视,也就不足为奇了。雨果夫人回忆录--第四十二章 访拉马丁第四十二章 访拉马丁  拉马丁也参加了加冕大典。  四年前,《沉思集》初出版的时候,雨果曾在《文艺保守报》上欢呼过新诗人的出现:  “这才是诗人写的诗,有诗在里面的诗!”  “我把这本奇特的书,从头到底,读了一遍,又一遍。虽然其中有些文字上的疏忽,新造的用语,重复词句和晦涩的地方,我还要对作者说:‘加油呵,年轻人!柏拉图所要加以荣宠,然后驱之于共和国境之外的正是象你这一类人。你需要有精神上的准备,会有人来把你赶出我们这无秩序、无学识的领土,而你的被逐还不会如柏拉图那样的给你饯行、歌唱、‘送花冠’。”  过了几时,洛恒公爵领了一个青年人来看维克多·雨果。这人身材高大,外表颇带贵族气,行动举止潇洒自在。这就是拉马丁。两个诗人就此结成朋友,以后虽长期不见面,友谊始终不变。  冬天,两人时常会面;夏天,拉马丁去了圣波昂,两人时常通信和报告彼此工作的情况,讨论艺术问题。对于文法的正确性两人意见颇不同。拉马丁藐视文法,说:“文法妨碍诗感。文法不是为我们而设的。我们不能依照文法规律来说话,我们应该看话怎么到我们的嘴唇上来,我们便怎么说。”  拉马丁在另一封信里说:  “我相信,你的苦恼只限于觅韵;希望你下一次来信告诉我,你服季拉路的小别墅里一切都顺利安好。在这里也比先前好,虽然还不算太好。近几天来,我写了一些诗,颇为快慰。过几天,我给你抄几百句去,其内容不过是正貌正经地说玩笑话。可是,有说玩笑的兴致而说起来,这就是乐处。诗是献给你的;希望你的诗写成后也献给我。让后世的人,看了我们结合在一起的名字——如果我们名字能垂于长久——知道,诗人也有互相敬爱的。”  又一封信邀请雨果到圣波昂游玩;为增加邀请的力量,请柬是用诗写成的。  在人群中歌唱的的鸟儿,  赶快飞回树荫下面来吧!  只在我们所居的荒野中间,  你的歌声才能引起回响。  离开美丽的河岸不远,  索恩河平静的波浪  顺流而下,睡梦中,  浸润着绿色的草原,  河流在这里回旋百折。  在一个小山丘的顶上  河谷里唯一突起之点,  耸立着一对塔楼,  披盖着岁月的古色,  他们是古堡邸的唯一遗迹。  堡邸残败的废墟,  向小村远远地  投来嵯峨的黑影。  塔楼没有其他僚属,  除了鸣声齐嘈的鸟巢;  在塔楼空廊的檐前,  居住着燕子和麻雀。  长春藤代替了旗子,  飘扬在雉堞的上边,  将一件绿色的大氅,  掩盖了哥特式的穹窿。  上面有秃鹫和乌鸦  结成黑色的队伍,  象有翅膀的哨兵,  飞集在雉堞的顶点。  一片只是旧日的残迹,  日渐消失的阴影,  在这些华贵的宅第上边,  象古楼上的藤蔓,  保留着空虚的遗念;  在时间的巨流中间,  经不住岁月的侵蚀,  当初的威严早已无存,  路人走过付予一笑,  只有那人谷中的贫民,  还是它属下的臣僚。  在古堡府的周围,  只有晚风的簌簌,  从树叶中间穿来,  奏着村笛一般的调子;  或者傍晚归来的牛群,  项上响起的铃声,  和幽静的古琴,  随着阵阵微风,  穿过哥特式的高窗,  送来柔和的琴韵,  在这光秃的四壁之间,  引起回响;除此之外  你听不到别的声音。  友谊就在这里向你招手……  维克多·雨果答应去看他。在兰斯遇见,拉马丁又重申他的邀请,也一并邀请了在场的诺第埃。  “不但我们本人要去,”诺第埃说,这次兰斯的旅行动了他的游兴。“我们还要带着老婆女儿一块去呢。我有办法,叫这次旅行不费我们分文。”  “什么办法?”雨果问。  “利用机会看一看阿尔卑斯山。”  “看了又怎么样呢?”  “然后把看见的东西写出来。如果你觉得没意思,这事由我来承当,你只给我写几句诗。如果拉马丁高兴,请他也参加。我们再找人给画几张素描。这么一来,负担我们旅费的自然就是那可敬的出版家,乌尔邦·卡内尔了。”  “同意。“两个诗人同声说。  乌尔邦· 卡内匀也同样迅速地接受了这建议。回到巴黎,立即订好合同。合同规定拉马丁、维克多·雨果、查理·诺第埃和戴禄尔合著一部书,书名暂定为《白峰和夏莫尼克斯游览诗画集》。拉马丁作“诗思”四首,稿费二千法郎,维克多·雨果短歌四首,稿费二千法郎,戴禄尔不作画,但负责寻出八张素描来,同样稿费二千法郎,诺第埃负担全部游记文字,稿费二千二百五十法郎。  书的版权一次售给出版人。但是维克多·雨果要保留他的短歌,预备放在下次出版的诗集里一表。出版人同意这点,但有一项交换条件,他为诗画集另写二三页散文,不得在别处发表。  诺第埃和雨果即日每人预支一千七百五十法郎;余下的事便是积极准备出发了。他们和上次加冕大典一样,租了车子,但不是一辆,而是两辆。诺第埃租了一辆敞篷车,分给风景画家盖先生一个座位。雨果有女儿,要带摇篮和保姆,租了一辆大轿车。  两辆车子约定在枫丹白露市外会齐,然后并头前进,人们可以从这个车门向那个车门讲话。  到了埃松市口,诺第埃看见第一家客店便叫停车。  “就在这里吃饭吧。这家客店要在我们书里占一个位置。勒须克便是在这里被捕的。”  杀害里昂邮车邮务员的凶手因此便成了饭桌上谈话的资料。诺第埃认识勒须克,他述说这件失职法官的牺牲者的事情,话里富于情调,两位太太听了,眼中不觉含泪。他一看不好,这使饭桌上起了悲哀情绪,便设法让大家笑一笑。  “呀,这客店也不只有凄惨的回忆,人们常说,一个人不敢肯定自己是儿子的父亲;我说,还不敢肯定是儿子的母亲呢 。”  “你在哪里见过这样的事情?”大家问。  “就在客店里的台球桌上。”  隔壁房间里果然有一张台球桌。  大家要求他说个清楚。于是他说,两年以前,有一帮保姆,在巴黎抱了孩子,回布尔戈尼,到这里下车吃饭。她们把孩子放在台球桌了,舒舒服服地吃饭去。没想到,在她们进了餐厅的当儿,来了一帮赶车的。他们要打台球,把孩子抱下来,胡乱塞在板凳上,保姆们回来的时候,可为难了。初生的婴儿看来都是一样,如何加以认辩呢?保姆们没奈何,说:管它呢。于是,在一堆孩子里,只分男女性别,各人胡乱抱起一个来;因此,在这一刻,有二三十个母亲在对着别人的孩子亲热地叫着:我的儿子,或我的女儿。  “得了吧,”诺第埃太太表示不信,“孩子们衣服上难道一点标识都没有?”  “呀,如果你满足于看来差不多的东西,你将永远得不到真理。”  诺第埃的谈话极有风趣。他的思想活泼而有色彩,和他睡意朦胧的缓慢的喉音适成相反。他有一种特殊的才能,善于将哲人广阔的视线结合于教徒天真的信心。他所叙述的故事,出于想象的成分多,出于记忆的成分少,虚构的部分具有实事的真诚感,真实的部分又具有伪造的诱惑力。  维克多·雨果忘了带身份证,几乎因此酿成不快意的事件。到魏孟东山坡上,他下了车,一马当前,向一个陡岩爬上去;他头发是金黄色,身材又苗条,更加一身灰细布衣服,看来比他的真年龄二十岁还年轻,活象休假中的小学生。路上碰到公安员,问了衣襟上那条绸带是什么。他答这是荣誉勋章。公安员说,荣誉勋章不是给孩子们玩的东西,要他拿出身份证来,荣誉章的授予在身份证上应有证明。雨果拿不出身份证,偷窃荣誉章的嫌疑更重了。幸而诺第埃已经赶到——他本人已四十岁——说:  “这位是有名的维克多·雨果先生。”  这名字公安员大概从来没有听见过,但是,为免出无知之丑,放了嫌疑犯,道歉而退。后来身份证从巴黎寄来,雨果在凡尔登收到,这样,维克多·雨果尽管年轻,也没有危险了。  不用说,一路上所有的教堂、楼台、哥特式高窗、士迹等等,没一处不经仔细的赏玩瞻仰过。如此一路来到马孔。在马孔有一个客店是拉马丁指定的约会处。他们一下车就打听拉马丁先生。  “拉马丁先生?……”店家说,“你是问阿尔丰斯先生吧?”  拉马丁这名字是《沉思集》出版以后才用的,马孔地方人还不熟悉,他们只知道他的教名阿尔丰斯。  拉马丁在马孔,但不住在这客店里,他另有一所房子。进城来他就在那里过宿。诺第埃立刻赶去,把他找到。  “我立刻领你们上圣波昂。”大诗人满面笑容说。  “明天去吧。”诺第埃说。“两位太太要梳洗梳洗,我们也想看看这个城市。”  大家一块吃饭。饭后,去看戏,一位巴黎女伶,丽翁丁· 芙,演一出戏。拉马丁说,如果他今天不让马孔人见一见维克多·雨果和查理·诺第埃,马孔人是不会饶恕他的。府尹送来了他自己的包厢票。太太们从行李里取出唯一的绸袍,先生们取出唯一的便礼服。至于拉马丁,他和马孔人已经相熟,依然穿着便服,盖满尘土的白裤子和开着几个窟窿的帽子。  演的是一出滑稽歌舞剧,和几出小话剧,其中一出是专为“小芙”而设的《小妹妹》。小妹妹已经不算小。丽翁丁· 芙这时已十六七,躺在一只其大无朋的结婚花篮里,藏不下头脚。演戏的成功靠女伶的美貌,她棕褐色的瘦削的身材,完全给两只玲珑活泼的大眼睛的艳光遮盖住了。  第二天早晨,两辆车子齐向圣波昂进发,经过一小时,到了诗人的住宅前面。拉马丁比他们先到,已经和他的夫人在大门内院子里恭候。没有拉马丁在,维克多·雨果还以为走错了门;因为诗人招他来看的雉堞已经改了严合的屋顶;长春藤也不见一条,岁月的古色变成了黄色的油漆。  “你诗里描写的堡邸在哪里?”他问拉马丁。  “就在你眼前。”拉马丁回答。“不过,经过改建,可住人了。原先的长春藤太厚,墙壁受了潮,叫我害风湿痛,我都叫人拉掉了。雉堞也拆了,房子统体现代化,因为原来的灰色砖墙叫人看了不开心。古迹宜于写诗,但不宜于住人。”  维克多·雨果早已对破坏古迹的人宣战过,不同意拉马丁的看法。见了和诗里的描写完全一样的野外风景,心里才宽了一些 。  客人走进一间门槽和窗台都很深很厚的客厅,里面有拉马丁的两位身材苗条、头发金黄、满面含笑、装束雅丽的妹妹,和他令人敬重的和蔼的老母。吃过午饭,到门外散步,回家再听拉马丁朗诵他的新作。吃晚饭的时候,诗人的女儿出来让客人见了一见。那是一个金黄头发、又红又嫩的孩子,是上帝送给母亲,让她欢慰一时,然后哀悼一世的天使。  拉马丁夫人是英国人,穿着盛装方才吃饭。她和两位小姑都穿着敞领袍子,满身都是缎带;两位女客的包着脖子的朴素的长袍在这样的场合显得所在太不是地方了。  在女主人看来,诺第埃能太太穿着十分简陋,而在她自己来说,已经穿得太多了。从清早穿绸袍到黄昏,已感觉十分不自在,腰腿都乏了。她表示当晚就要回马孔。拉马丁的好客是真的好客,他的大门是敞着的,听凭客人来去自由。他立刻叫人驾起他自己的车马,因为客人的车马早上已被打发回去了。  车里只有妇女们的座位,因为雨果太太还带着女儿和保姆。维克多·雨果和查理· 诺第埃在拉马丁的伴同下,徒步回来。为抄近路,拉马丁领他们翻过山顶。路很难走;上了最高峰,三人站住脚,观看风景,布尔戈尼丰饶的田野展开在他们脚下,夕阳照红了地平线,黄昏中的树林静悄悄,象睡着了似的。你感觉到大自然仿佛已融化作一片,三位朋友的心灵也都溶和在一起了。  拉马丁把客人们领上大道,此后只消一直向前走,决不会迷路。他和两人握手告别,自己走了。  店家见了雨果和诺第埃大吃一惊,他满以为客人要过几天才回来的。  “怎么!”诺第埃说,“太太们没关照你么?”  “我没看见太太们。”  立刻诺第埃的想象在田野里驰骋开了。两位夫人是坐着车的。不能比他们迟到,他们俩是徒步走,而且在路上站了好久的。准是出了乱子;车夫喝了酒,准是翻了车。他把他的担心告诉雨果,立刻两人在圣波昂的路上跑开了,碰到稀少的过路人,停住脚问讯,或者张着耳朵听,即使是最小的声音。  半点钟之后,他们听到一种车轮声,接着看见车子缓步而来了。原来太太们也爱这黄昏的美景,叫车夫慢慢地行着。  诺第埃责怪他夫人,不该害他受这一场虚惊,说,坐在车子里的人,没有缓慢行驶的权利。底子里他很高兴,他太太取笑他,吻了他一下。诺第埃挨了这一吻,嘴里虽咕噜,心里却十分快活。雨果夫人回忆录--第四十三章 日内瓦第四十三章 日内瓦  第二天早上五点钟旅客们从马孔出发。车夫走错了路。到中午预计在那里吃饭的村子还不见踪影,好容易在一家不成样子的客店里找着四个鸡蛋,七个人共吃了一盘炒鸡蛋,当作午餐。在杜御斯,大家欣赏有三个钟楼的罗曼式修道院;在贝尔加尔德,观看罗讷河的奇景:河在这里形成巨大的漩涡,钻入地下,过去若干步,重新涌到地面来,但你在前面扔入河水的东西再不会浮起来。旅客们都来作这传统的试验,寻各式各样的东西给它吞食。  第二天地早晨,他们在浓雾中越过法国的边界。浓雾忽被太阳冲散,白峰、阿尔卑斯和日内瓦城突然显现在眼前,象一幅明丽的图画。  诺第埃不久以前刚来过日内瓦,所以他当了旅行团的总指挥。维克多见了这湖光山色,不觉目眩神夺。忽然看见诺第埃的敞逢车停在一家窗子对着灰色墙壁的旅馆,表示反对。但是,诺第埃从早上吃了那一盘七人分享的炒鸡蛋后,胃里还冒着饥火,说,他判断旅馆的优劣,不在它的窗子,而在它的厨房,哪家菜烧得好,他就上哪家。雨果只得服从,等大家尝到了日内瓦湖里的鱼,经过高明的烹调,味儿如何鲜美之后,也就无话可说了。  日内瓦的警察十分麻烦。每家旅馆都有一个登记簿,登记着旅客的姓名、年龄、职业、从哪里来、到这里来干什么。诺第埃遇见这样的查问,十分不耐;他给最后一个问题的答复:专为推翻你们的政府而来。  圆屋顶路仍旧是那条尖房顶路。那里的房子都盖在木桩上,形成一条狭长的胡同,两边摆着旧书摊,有许多买书人挤来拥去。这条路现在已改成狭长整齐而冷静的马路,居民们很引以自豪。  城内公共游散的场所铺着绿色草砖,甚是美观,可惜到下木杆上写着:“不准践踏草地”,见了叫人生气。  如果你爱踏青,可以到城外郊区去;但是出城要验身份证,因此,为出城一走,须先上警察局一趟;如果同验身份证的职员不在,还得走上几趟。  旅行团的敞车和轿车倒只出城一次,是上洛桑参加民族英雄威廉· 退尔的纪念节的;循路一看戈贝。湖上只见飘着锦旗的舟艇,湖水反映着蔚蓝的天色。四乡居民都赶来看热闹,洛桑城有容不下之势。回来之后,日内瓦更见其面目可憎,旅行团决定第二天便离开这里。  第二天,要出城的时候,不想城门紧闭。那天正是星期日,而又刚过听宣教的钟;在教堂宣教时间,整个日内瓦城象一所监牢。为消磨时间,雨果想看一看圣彼得堡教堂;但是,雨果刚一进门,立刻有人请他出去,不让扰乱善良的信徒们听讲。雨果回来,呆在车子里硬等,对这些既不让人进又不让人出的新教徒心里生气。  最后一首圣诗唱完,城门开了。拉车的马,在挥舞的鞭子下,飞驰而去,一口气跑到莎隆树,停车吃饭。在吃饭的时候,维克多·雨果和查理·诺第埃谈起他们计划中的书来。  “该是多么好的一本书啊!”诺第埃太太说。  “如果真写成的话,”雨果太太发表意见。  “怎么?”两个作家同声发喊,认为这怀疑令人可恼。“我们已几乎拿了稿费,还能不写文章?”  “你此刻正在吃着这稿费呢!”诺第埃指着雨果太太碟子里的一块鸡肉说。  为消除太太们的怀疑,维克多·雨果第二天便着手写他所承当的散文,写的是从莎隆树到夏菲尼克斯道中的风景。我们读者与其读我对段路途的描写,不如读雨果本人的描写更好,下面便是雨果的原稿。书因乌邦· 卡内尔破产未得出版,雨果又没有把这篇文字收入文集。雨果夫人回忆录--第四十四章 给拉默男的一封信第四十四章 给拉默男的一封信  一到夏莫尼克斯,诺第埃首先考虑第二天打什么向导,领他登蒙东维峰。他前一次认识了一个老头子,名叫马尔马。他十分赏识这个向导,前一天曾在雨果他们面前谈起过,因此当店家请雨果在留言簿上写几个字的时候,他不知不觉写了:  拿破仑。泰尔马。  夏多布里昂。巴尔马。  但是巴尔马这时老病在家。诺第埃只得选了巴尔马的一个本家。雨果随便找了一个年轻人。  太阳刚出土,游客们便起身,吃过牛奶和从蜂房里刚取出来的蜂蜜,觉得味甚鲜美。随后一齐出发,男子们步行,妇女们骑驴。大家开始登山,时时回头眺望谷底。下面的房屋和居民渐渐小得看不见,使人有在小人国里旅行之感。房屋墙上都涂着颜色的粉,看去象是些儿童玩具。阿费隆河象一条银线蜿蜒在丝绒毡上。人们继续向上爬;再回头的时候,就什么也看不见,游人脚下浓云遮掩了大地。  到了山顶。顶上有一房子,檐前大书:“大自然之庙”。庙里的和尚却是客店主人,客店里卖着牛奶和樱桃汁的混合饮料。  前面还有冰雪之海未见,而妇女们到此游兴已足,让男子们单独前进。雨果、诺第埃和盖三人跟着向导,奋勇前进,两手扶着装着尖铁头的木棍,时时要攀援石榴花树,这种树在山里很多,而且长得异常结实。  雨果的向导是个新手,走错了路,把客人领上了冰堤,冰堤愈走愈窄,但年轻人不肯认错,坚持前进,说路前边就宽起来。但是冰堤的阔度还在削减下去,不久只剩两个悬崖一片。向导拉着雨果的手,说:“不要怕。”但是,他自己的脸色都转白了。再走几步,一边的山罅不见了,冰舌和一个山头接连起来。他们必须上得山头,才能过去。冰提上没有两人并立的余地,向导一只脚踏在堤背上,一只脚贴着悬崖的陡壁向前移动,不过山里的小伙子脚步真坚定,他象石像一样支持着雨果全身的重量。他们到了山头旁边,但是难关还没有渡过,冰堤和山头高低相差五六尺,接连的部分是一堵绝壁。  “我们必须放开手。”向导说。“失扶着木杖站在这里,如果怕头晕,就闭上眼睛。”  他自己爬上绝壁,过了几秒钟——这几秒钟在雨果看来,比几刻钟还长,他弯下身,伸出两手,将雨果轻轻提上山头。  这山头向导是熟悉的,因此觅路而行,并不困难。不一会,便见诺第埃和盖两个前来相寻。诺第埃的向导见雨果和他和向导所走的方向,猜出了雨果向导所冒的大险,严厉地责备他,说他危害了旅客的生命,并且也损害了他们行业的名声,是全体向导业者的耻辱。刚才在悬崖上稳如磐石的年轻瑞士人受了同伴的责备,两粒眼泪珠不觉夺眶而出。  回到“大自然之庙”,女客们听了冒险的经过,骇得直哆嗦。她们到处都见危险,不敢再骑驴下山;但是她们自己的腿还不及驴子的腿稳当,在陡斜的山坡上,身不由及地往前直冲。她们脚下打滑,坐在地上不肯起来,怪她们丈夫不该领她们来,生了气,哭起来。到了山脚下,回想自己害怕的样子,不觉好笑。于是女客们的眼泪、向导的眼泪、雨果所冒的危险全都化成一场欢欣。  诺第埃和盖的向导拿出手册,请旅客留言,证明他们领客游山的方式是否适合。雨果的向导也不得不拿出他的手册, 他惭愧得不敢抬头。 雨果拿过手册,写道:“米歇尔·特夫苏救了我的生命,是个好向导。”向导见了立刻转忧惧为欢乐。  诺第埃和雨果感觉各人所领的一千七百五十法郎已快用尽,应该作归途的打算。回家的路上是相当闷损的。路走得很慢。碰到古迹或图书馆便停下来。因为,雨果爱砖,诺第埃爱图书。每到一处,两人拉住店家,抢着问,一个问哪里有古建筑,一个问哪里有旧书摊。店家忙不过来,答话颠三倒四。诺第埃急了,说:  “老朋友,你简直中了哥特老妖的迷了。”  “你着了哀尔遂维恶鬼的魔。”  到里昂停了半日。歌唱家马丁正在里昂演奏。诺第埃太太从不错过看戏看热闹的机会,拉了大家上戏院,只有雨果不爱滑稽歌舞剧,没有去。——到莎多烈,在楼下吃午饭,窗口射进八月的阳光。大家正吃得香,一个十五岁左右的穷苦女孩在马路上看见这里边的盛餐,走进来把她褴褛、瘦弱、饥饿、肮脏的身体挡住满窗的阳光。诺第埃伸手到坎肩口袋里,摸着一个硬币,就拿出来。在他把钱给予女丐的当儿,诺第埃太太提醒他,那是个二十法郎的金币。  “没什么。”诺第埃说,“多了这二十法郎,我下半辈子也不见得更富裕。”  钱终于给了穷女孩。  九月二日,大家回到巴黎。诺第埃口袋里只剩二十二法郎,雨果只剩十八法郎。两辆车子在市口分道,敞车回到沮沼路,轿车回到圣热孟郊区。  下面是拉默男给雨果的一封信,信里谈到这次旅行:  “亲爱的朋友,你欢度夏季的方式很值得祝贺。我如果有钱,又有工夫,我也是爱游览名名胜的;这是接受教育的无穷尽的源泉。从书里,我们得到的东西很有限,这情形今日更甚于先前。我在赴英国和意大利之前,读过许多关于这两个国家的书籍。我所看见的国家和书里所讲的,在许多地方都很不同。不差,我们如只用眼睛看,时常看不清;眼睛只在看地图的时候才得用,其余的东西却要靠想象和理性才能抓得住。我见过许多人,他们见了罗马的四郊,表面荒凉而实在是伟大、甚至妍丽的模范的罗马郊区,竟认为不值一看。你如果在黄昏时分,在梅台拉墓或圣赛白斯季昂教堂的许多圹穴前面经过,俳徊于古罗马人的幽魂和二千年遗物之间,你灵魂里会产生不可言喻的感动。地上没有一间茅屋,没有一棵树,只有几只鹰,翱翔在荒凉的地上,许多小山丘,象海浪一样,此起彼伏;一种柔和而软绵绵的光线渐渐昏暗下来,变成黑夜,此外别无一物,但是,这里还是罗马,强盛的帝国,你会被它的幽魂所降服。对不起,我忽然扯进这样一段两分钟前我都没有想到的闲话,请你原谅。描写佳景是你和诺第埃的事情;我,我这无才华的人,只会体会感受。在莱蒙湖边,凄凉、幽暗、笨重的日内瓦,时时发着一声不调和的叫喊,象是栖息在岩石上的鸬鹚。拿它来陪祭‘永恒的城市’,未免太抬举了它。等日内瓦的工业神圣化之后,把它当牺牲献在天主的坛上,也就很对得起它了。‘牧师’这两个字是十分确当而且值得注目的。这些日内瓦人大概有时也感到愧悔吧。  你要我谈一谈我的健康情况。我的健康是很不佳的。四个月来我一直不能工作。我的事务也不顺利。我欠了许多债,为此很烦心。一切只有逆来顺受。再见,朋友,请为我向雨果太太致关爱的敬意,代我拥抱你可爱的女儿。请代我问候诺第埃先生,谢谢他怀念的美意。其他还会有人想起我,但抱的是另一种意思。从我们所敬重的人那里得到善意与尊敬能增加我们战斗的勇气。                   一八二五年十一月四日。”雨果夫人回忆录--第四十五章 《科洛纳广场之塔》第四十五章 《科洛纳广场之塔》  雨果太太在莎隆树吃饭的时候,想不到自己的预言如此准确;游记终于没有写成。雨果写完了他承担的部分;诺第埃能要等插图成后才肯动笔;插图等了几个月其间出版人宣告破产,诺第埃的文章没有了写的必要。  雨果将《布格· 雅加尔》重加整理,大部分重新写过,于一八二六年一月予以发表。同年十月,重印《短歌集》,添了一些新写的短歌、歌谣和一篇序言。在序言中,他毅然决然揭起文艺自由的旗帜。序言和诗受到旧规律的拥护者猛烈的攻击,但是也有人拥护,人数不多,但态度十分坚强。  当时有一种报纸,依靠它执笔的人的大名,季索、杜布亚、舒弗路亚、顾藏,而成为人所重视,尤其在沙龙中。它名叫《环球报》,依靠大学堂的牌头,自高自大,对后起的革新派,采取着善意保护的态度。他调和在两派中间,以进步劝右派,以稳重劝左派。杜布亚写了一篇文章,评论《两岛》的一首短歌,竟出于作者意料的热烈,几乎可以说,是一篇热情的颂扬。  维克多·雨果在家随时接见宾客,连吃饭时都不停止。有一天,他正在吃午餐,女仆领进一位年轻客人,名字叫圣伯夫。客人自称和雨果是邻居,在一家友好的报馆里当编辑。他住在乡间圣母堂路,常为《环球报》写文章。据他说,关于《短歌集》,《环球报》还要写批评;其他的文章,将由他执笔。他怕杜布亚卷土重来,而杜布亚不一定天天都肯恭维人,难免露出教授脾气来,因此,圣伯夫要求由他来担任这项工作。两人谈得十分和乐,约定以后常见面。这事并不难,因为雨果不久也要迁到乡间圣母常路,和批评家益发近在咫尺了。  过了几个星期,维克多·雨果搬入一座房子,一条林荫路把他的新居和马路隔开,房子后面是园子,园里假乌木树的树枝扫到他的窗子。一块草地直伸到一座小桥边,在夏天这里浓荫四合,桥都被遮没了。  有时雨果到奥台恩戏院的拱门下读揭示牌上的报纸。一八二七年二月某日,他发现自由派报纸上一片纷扬,原因是前一天,奥国大使馆闹了一件丑事。泰隆特公爵被邀去参加大使馆的跳舞会,他听见报告客到的人高唱“麦克唐奈元帅到”,吃了一惊。达尔麦锡公爵进门的时候,报告人高唱苏尔特元帅。两位公爵正在研究这什么意思,是否唱名人唱错了,这时特莱维斯公爵进来,又听高唱莫季埃元帅;雷奇奥公爵来到时,外国地名的爵号也同样被取消了。事情十分清楚,这是大使有意安排这一手的;奥国觉得这些爵号在宣扬它的败仗,有损于它的威信,公开表示不承认,特地把这几位元帅请来,褫夺他们的战功,要在他们的颊上打拿破仑帝国的耳光。几位公爵立刻一同退出了大使馆。  维克多·雨果血管里流着的军人血液立时涌上脸来;他感觉人们侮辱了他父亲,一种不可抗拒的复仇的意志在他心中产生,于是写了《科洛纳广场之塔》。  诗即日在《评论报》巴黎版第一页上发表出来,又被几家报纸转载,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反对派的报纸,直到此刻对保王党诗人还抱着敌对的态度,这次齐声拥护他;反过来,政府派报纸停止了对他的赞扬。攻击奥国,就是攻击靠奥国送回来复辟的波旁王族;歌咏元帅们的战功,就是歌咏拿破仑帝国。在保王党看来,写这首诗就等于叛变。  雨果和政府派的分裂便从此开始。在奥国的无理举动之前,雨果感觉他不再是旺代派人,而是法国人了:  在这侮辱之前,全国团结站立起来,  武装起来,我们要在滑铁卢的石上,  磨旺代的钢刀。  他看见了超乎一切党派之上的法兰西。这个法兰西不否认它的历史,它对科洛纳广场之塔,高唱:  我的骄傲把你配合于享利的铜像。  在《献给我父亲》的歌中,他承认了法兰西军队,这次又承认了领导这军队的统帅。“布奥奈巴特”从此变成“拿破仑”,“暴君”已被遗忘,“拿破仑的马刺”也不亚于“查理大帝的革条屦”了。雨果夫人回忆录--第四十六章 《克伦威尔》第四十六章 《克伦威尔》  戴禄尔先生那时在法兰西戏院当了钦派督理。一天,他问维克多·雨果为什么不写戏剧。  “我正想写呢,”雨果答道,“并且已经开始了,是写《克伦威尔》。”  “好极了,赶快把它写完,你笔下的克伦威尔是非泰尔马演不可的。”  为促成此事,戴禄尔在洛吉·德·庚革尔餐馆请了一次客,使诗人和名伶见面。  那天到客很多。雨果和泰尔马坐在一起,有了畅谈的机会。  泰尔马已经六十五岁,衰老多病,几个月后就要作故。他自觉此生已休,谈到自己的事业,牢骚甚多,说:优伶算不得人。象他这样,负了一生盛名,也不免有这样的感慨。他是极受皇帝赏识的,几乎被看作朋友,然而当他向皇帝要求十字勋章时,拿破仑也没有给他。  雨果声辩不同意这种说法。  “实在没有什么成就,”大悲剧演员坚执地说。“一个演员,离开了他所演的角色,自身即等于零;我呢,终我的一生,就不曾演过一次真正的角色。我从来没有遇到过我所需要的剧本。悲剧,那确乎是美的、崇高的、伟大的东西。但是我的意思,在伟大之外,还须含有更多的真实。戏剧里的人,应该具有实生活里不同的种种,和一切活动变化,而不是件纯乎一色的东西。要是悲惨的,而又是和常人切近的;主角是国王,同是也应当是人。你看过我演的查理六世没有?我说的那一句:‘面包啊!我要面包!’非常动人,就因为处在那样的境地,查理所受的苦痛并非君王们所独有的苦痛,而是尽人共之的。那是悲惨的,也是真实的。查理是国王,同时又是乞丐,人君之尊,和穷途的饥寒,并存不废。真实,这是我一生追求的东西。我要求的是莎士比亚,而人们给我的是杜西斯。剧本的文字里面既然缺乏真实,我只得在服装上寻求补偿,所以我演的马列乌斯是赤着脚的。假使我遇到了我所期待的作者,我的成就如何,怕没有人敢限量,然而我现在将抱恨以终,连一次真的戏剧都不曾演过。雨果先生,你正年轻,又有胆量,你应该替我创造一个角色啊。戴禄尔告诉我说,你写了一篇《克伦威尔》。我一向有就演《克伦威尔》的愿望。我在伦敦买了他的一帧画像,现在还挂在我的床头,你到我家里去,就可以看见的。你的那篇戏剧是怎么样的东西,应该不和别人的作品相同吧。”  “你所梦想扮演的东西,正是我所梦想写作的。”雨果说着,就把将要着手写的那篇《克伦威尔》序里的几项主要意思述给泰尔马听:写戏剧不写悲剧,用平常的人代替高贵的人物,用真实的描写代替习用的成法;在同一篇戏剧里,剧情可以由“英雄的”随时转入“实事的”;文体则史诗的、抒情的、讽刺的、严肃的、滑稽的,色色俱备;取消冗长的台辞,不用警拔的妙句。雨果说到这里,泰尔马起劲地插口说:  “对极了,这就是我舌敝唇焦地告诉他们的,不要漂亮的诗句!”  他十分留神地听着诗人的话。  “你的《克伦威尔》就是照着这些意思写作的了?”他问。  “当然,为表示这种写实的倾向,剧本开头第一句就标明一个日期:  明天,一千六百五十七年六月二十五日。”  “你应该记得不少场面吧,”泰尔马说,“请你背一两场给我们听听。”  别的客人也同声附和。雨果就读了密尔顿谏克伦威尔僭称王号的一场。这一节可选择得不适当。因为这里从头至尾就是一篇冗长的演词,虽然其中议论紧辟,词句斩截,通篇显得异常生动,可是它和那悲剧里的大段台词,竟没有绝对的差别;而且这里说话的,只是密尔顿一人,在台上演起来,泰尔马也只有呆听的份儿。他赞美诗句写得好。这话在他反对漂亮诗句之后,显然是不能信以为真的。他请作者再读一段,雨果背诵了克伦威尔盘问达母南赴法国旅行的一场。这和悲剧相去可远了。每提到一件地方的特点,或者一件平白的实事,如:  你还住在那个房东家里么?  在希莱纳,对不对?……  你的帽子式样真古怪,  请你宽恕我这许是太随便的地方,  你肯不肯拿它(帽子)同我的调换?  泰尔马连声赞扬:“好极了,我们讲话正是这样子的啊!”作者一读完,他伸出手来,说“赶快写完这个剧本,我急于想演它呢。”  此后不久,泰尔马逝世,雨果失去了演员,也就不急急于完篇,因此他有工夫在《克伦威尔》里加入许多发展,都不是一篇剧本上演时所能容纳得了的。  雨果时常一面走路,一面工作。他家离蒙巴奈斯林荫道很近,他时常到那里去散步,杂在人群中间,往来于咖啡馆、百货摊子、市集和公墓之间。公墓的对面,那是一个杂耍场。看了这两样东西的对峙,雨果想定一种戏剧,在这种戏剧里,他要把两件极端相反的东西联合在一起:《玛丽恩·德·洛尔姆》和第三幕在他的脑里的胚胎,就在那个时期。在这一幕里,能琦侯爵的殡葬和葛拉锡欧的科诨是相附并进的。  牛油坊的饼子是当时的时髦品之一。所谓牛油坊是它的主人以卖牛油起家的一个铺子。它在巴黎的近郊,方佛尔的一面。游人到了那边,不再回巴黎吃午饭,就在附近的小馆子里吃东西。有一个星期天,维克多的哥哥阿贝尔· 雨果在那里寻吃饭的地方,听见树荫下有音乐声。那是:  萨盖妈妈家轻泛的梵亚铃。  他走进去,发现一所小屋子,前面是树荫蓊翳的小园,后面是花草斑谰的院落。他在凉棚下吃了一顿便饭,吃得非常满意,因此要把朋友们都拉去。朋友们赞扬他的发现称他作萨盖妈妈的哥伦布。这一来他倒不得不时常跑去吃东西。他每次去,必定经过乡间圣母院路,有时就领他弟弟一同去。那地方就成了大家的聚会地点,不久竟因此出了名,吸引了许多画家和雕刻家。大维德、查尔莱、路易· 贝隆谢、台弗利亚兄弟和建筑师罗勃郎就常在那里凉棚下聚餐。食客们的年轻和他们的嬉笑欢乐声是最足以显出厨司手段的地方,萨盖妈妈的唯一食品储藏所是她家后院的一只鸡舍。她烧出来的菜,第一道是鸡蛋,第二道是童子鸡,味道调得非常妙。她把一只鸡对剖开,丢在铁箸上一烧,加上辣酱油。此外,于乳酪和葡萄酒可以尽量吃尽量喝。这就足够你从六点钟坐到十点钟,还让你笑容可掬地回家去。  有一天,维克多·雨果同大维德上萨盖妈妈家,经过蒙巴奈斯路,遇见一个十三四岁衣衫褴褛的女孩子。大维德向她看了看,立住脚,和她讲了几句话,问了她的名字和住赴,记在手册里。下星期雨果到大维德作场去,就看见那个女孩子光着身在那里。他肢体孱弱,皮色萎黄,带着穷困所加于她的创痕,但人依然是美丽的。大维德用她做模特儿,给巴蔡立斯墓塑了一个少女像。在雕刻家的想象中,这个少女是希腊的象征,当时正在压迫和危难中挣扎着的希腊。那女孩子显出很快乐的样子,似乎也懂得,自己渺小的身躯将靠着白石而永垂不朽于将来。所可叹的是,白石和肉体同样逃不了劫数,以熙德墓当作射击目标的是法国人,而以巴蔡立斯墓当作射击目标的却是希腊本国人。一八五一年十二月在维德到希腊,发现他所刻的像额上中了一弹,一只手也被打落,这使得亡命中的大艺术家十分悲痛。他要求将残破的像拿回去加以修理,但是没有达到目的他就死了。  这年的夏梢,一天,雨果写完了《克伦威尔》的某一幕,晚上到泰斯杜夫人家中,泰斯杜夫人请他将这一幕读给大家听听。在座有铁沙先生,他听了认为非常好,问作者已经有了出版人没有,雨果说还没有,铁沙请代向自己的出版人接洽,第二天安勃洛野斯·杜朋先生就来买了那篇稿子。从这时起,作者便动手写序文。  《弗莱修茨》的成功演出是奥台恩欢迎外国戏剧的开头。继维伯之后,又来了莎士比亚。听到英国演员有来演他们的大诗人的消息,全巴黎的青年都激动兴奋起来。欧仁· 德拉克洛瓦写信给雨果,说:  “敌人大举进攻了。哈姆莱特举起丑恶的头颅,奥赛罗在预备杀人的枕头,破坏了戏剧界一切良好规律。还不止此。李尔王将要当着法国的观众挖出自己的眼珠!这一类外来货,法兰西学院应该加以禁止,这是和社会道德绝对不想容的东西。完了,雅趣的赏鉴从此绝迹,但是我奉劝你们,外衣里面衬件软甲,当心古典主义的匕首。”  大诗人的戏剧经大演员们的表演,相得益彰,其中有一个女伶斯密荪演艺尤其卓拔,她的跳舞可以压倒妲格立渥尼小姐,她的衣装,风靡了当时巴黎的画家。裴立渥兹那时在奥台恩音乐班里做提琴手,向她求婚。  这些伟大的剧本,经了伟丽的演出,深深地激动了维克多·雨果。这时他正在写着《克伦威尔》的的序文,所以满篇是对莎士比亚狂热的颂扬。雨果称他为“戏剧之神”,认为他兼备了法国戏剧史上最高三大天才的优点,高乃伊、莫里哀和傅马舍。  那篇序文,象《克伦威尔》剧本一样,写得十分冗长,写成之后,一本可以抵得两本,即日付印,于一八二七年十二月出版。  序文所引起的反映还远在剧本之上,它无异是对旧文艺理论的一通战书,掀起了许多报章杂志上的争论。敌人对它的思想和文字施以全面攻击,下面录当时重要报纸之一《法兰西公报》上的一段作例:  “这篇序文一开首就此人注目的,是这位年轻作者对于抱不同意见的人的那种高傲不屑的口吻,虽然他自己的名声还没有超出私人朋友的范围之外。先前他也曾象旁人一样写过一些诗歌,那时他的野心是准备接受未来的桂枝(他最初的作品确曾给人以这样的期望),可惜这桂枝到今天还未曾落在他手中。现在可大不同,当年谦逊的青年诗人,此刻已经俨然成了大师,对着他那尚未列席的听众,傲睨地发挥着教诲……这无聊的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的老官司,谁还愿意提呢?这不是早已使人厌倦了的么?雨果和达林固两位先生同时来重翻这件旧案,两人所用的词句,也十分相似,如其说有什么不同的地方,也还是达林固较为高明,他的散文,无论以趣味论,还以简洁论,都比《克伦威尔》的作者强得多,……他雨果)自己标榜的目的,是要打破‘小人国的人马,企图乘戏剧熟睡之际加以束缚的蜘蛛网’,用明白清楚的法国话来说,就是要推翻三一律。我们敢敬告这位作者,这人小人国的人马,也有几个矮将军,也不能过于轻视的,比如从《熙德》以来,到《克伦威尔》止,所有为法国舞台写作的人们便是。雨果称莎士比亚为戏剧之神(可怜连莎氏的名字都没有写对),那末那些人算是什么呢?……和这末一节不表同意的人们——大概不在少数——都不得不承认这种意见为新奇吧,竟有人想拿一个只写过几篇至多可以算是生动的妄诞的剧本的作家和莫里哀和高乃伊比论高下,这真是破天荒第一次。(拉辛的名字,是连提都没有提到的。在这些先生们心目中,拉辛等于不存在,这一点也应该在此地指出。)这些不伦不类的东西,底子里就没有一点可取的地方,经过有才艺的演员的演出,或许可以当作一种消遣吧。想和大力士角斗,自己原得有几分气力。一个人想推翻百数十年来大家一致推崇的作家,必须要用一种武器,不说和那些作家的不相上下,至少也该有一手简洁明爽的文字,使人信得过,他是了解那些作家的,他之所以加以攻击,并非由于自己赏识力的不够。但是象序文作者这样一手文字,又如何能伤他们毫末呢?”  但是当时的青年们拥护雨果的热烈,也不减于反对者的方面,他们高呼着戏剧解放的口号,拿着《克伦威尔》的序文,作为他们集合的旗帜。  《环球报》以表了雷缪沙的一篇文字,维持他事佬的态度——雨果的图卢兹的朋友们感觉到,在这一种壮盛而无所畏惮的新艺术的猛烈奋起之中,他们所主张的新悲剧必将没落,泰尔马之死已经了他们一次打击,《克伦威尔》更是他们的致命伤,他们自己已承认失败,并且英勇地为他们的敌人捧场。苏梅给雨果的信里说:“我一再读你的《克伦威尔》不忍释手,亲爱而大名鼎鼎的雨果,这篇文字充满了簇新而奇特无比之美,你在序文里虽毫不留情地斥我们为地苔和爬藤,我可仍旧要颂扬你那值得钦佩的文才,我谈起你那米开郎基罗式的作品,仍旧要象我先前谈你的短歌一样。”雨果夫人回忆录--第四十七章 丧悼第四十七章 丧悼  这年年终景象凄厉。富歇太太抱病已久,原以为夏天在乡下居住可以痊愈的;这时回到巴黎,医生说她没有希望。她倒在床上从此不起。这位善良的太太,虽受着不可忍受的痛苦,却不改平日天使一样的宁静和慈祥。有的时候,一阵痛来,叫了一声,立刻恢复笑容。她反成日挂念着丈夫和孩子。她尤其不放心的是几年前生的小女儿。因为自己生病,不能抚育孩子,抱去寄养在人家。她担心一家人的饭食、衣着,老问宝禄缺什么不缺,阿朗松有信来没有,因为她大儿子维克多在阿朗松当副检察官,已经在那边结婚成家。自己受着痛苦而一心关怀着别人,这样的事谁见了都要动心。  死她并不怕。被请来的教士见她宁静安怡。她一生忠心为人,她的忏悔是可以在大庭广众前面举行的。她的德行还有一点难得之处:对别人宽容。她自己足不出户,尽着贤妻良母的责任,但她总原谅别的女人的过夫。她总不大相信别人犯的过失;有明显的证据,无可否认的时候,她说:“我不喜欢对女人太严厉,做一个女人多苦恼。”  请来的教士可说是他们的家庭教诲师。维克多·雨果的头一个孩子就是他行洗礼的。那是一个南方人,血气盛、脾气急、精神旺、嘴头快。但是,在死者面前,他完全变了样子。他授予圣事的时候,态度十分庄严。弥留的景象,在他是见惯了的,但见了这一生熟悉的女人临终的痛苦,却十分感动。他出来的时候,不禁满面流泪。  病人的情况忽而好转些,她说:“我觉得好过些了,我相信病有转机。”  当天晚上,剧痛又起。第二天,她把我们这人世最善良的灵魂之一还给了上帝。  人生是丧悼与喜庆的不断的遇合。维克多·雨果举行婚礼的时候,他哥哥阿贝尔看中了一位少女,朱丽·德·蒙弗列埃小姐。但是,他那时的情况还不能成家;此后,他的事业有了成就,他求得这位小姐,结了婚。为他们举行婚礼的就是为富歇太太举行殡葬的那个教士。  雨果将军这时正在巴黎暂住,参加了儿子的婚礼。父子之间完全恢复了感情。阿贝尔和维克多回到父亲膝下,接受了后母。维克多把《克伦威尔》献给了父亲。这时雨果将军各方面都觉称心如意。政府宽恕了他对外敌的顽强抵抗,再不加以禁闭,并且承认了他的中将军级。他恢复了军人身份、政治自由和家庭关系,可以松一口气,息一息多年疲劳和埋没之苦。他已有一个孙女、一个孙儿,丽奥芭尔和查理。阿贝尔的结婚又给他带来更多孙男孙女的希望。他自己的年纪还不算大,很可能见到孙儿们长大成人,孝顺他们的老祖父。  为靠近自己的骨肉,他迁居到儿子们的身旁,普吕梅路。维克多几乎每晚上都去看他,一呆几小时,想借此挽回一些错过的时日。一八二八年一月二十八日,他匆匆吃完晚饭,带了妻子去看父亲。将军那天兴致特别好,谈风特别健,一直谈到十一点才分手。儿子回家,正要脱衣上床,忽听得有人打门。在这深夜,一切来客都已绝迹的时候,有人打门,使他吃了一惊,连忙跑出去开门,门口有一个陌生人。  “你找谁?”  “雨果伯爵夫人叫我来通知你,你父亲死了。”  维克多刚才离开他父亲,父亲还好好活着。听见这消息,头都昏了,以为别人把事情搞错,或者自己在做梦。他意识模糊地穿上衣服,跟来人到普吕梅路。  他发现父亲躺在床上,僵硬了,脸上没有一点血色,领口被解开,一只袖子反卷着,手臂上扎着绷带。他身旁立着一人,维克多还没认出是谁。  这是一个医生,住在雨果将军的对门。人们寻找急救,把他找来了,他发现将军害急性脑充血,放了一次血,尽了一切可能的努力,终于无效。  雨果将军是以军人的姿态和死亡相遇的,脑充血是在他站着的时候,以飞弹一样的速度袭来的。  救治父亲的医生就是当年在哥尔第埃学塾为儿子医治膝盖的医生。  为母亲治丧买来的黑袍和黑纱还没有用掉,现在又为父亲的丧事拿出来使用。雨果夫人回忆录--第四十八章 《亚密·罗勃沙》第四十八章 《亚密·罗勃沙》  六年前,维克多·雨果十九岁,母亲新丧,父亲远在布卢瓦,剩下他独自一人,穷到没法娶妻。他到处设法寻钱,以求幸福生活的早日实现。苏梅先生提议同他合作,用华尔德· 司各特的小说《肯纳尔沃思堡》作材料,写一篇剧本。苏梅担任起草大纲。全剧分作五幕;雨果写前三幕,苏梅写后两幕。雨果不久就缴了卷,苏梅读过雨果的文字,不十分满意。他不赞成将悲惨和滑稽的两种成分溶合在一起,他想把里面不严正不庄重的东西一概删去,雨果举出莎士比亚,表示反对,但是,这时还在英国演员到巴黎演莎翁名剧之前,苏梅说莎士比亚读起来虽好,恐怕经不起上演。据他的意思,哈姆莱特和奥赛罗至多只能说是一种奇伟的尝试,妙丽的怪物,但算不得杰作。一篇戏剧如不使人笑,就应使人哭,二者不能得兼。两人意见既不一致,就友好地宣告了散伙;各人取回各人的文字,依照自己的主张,续完了各自的剧本。苏梅写了《爱密利亚》,在法兰西戏院由马尔斯小姐演出,只得了五分的成功。雨果仍用他自己的方法,将趣剧和悲剧两种成分随时随地混合起来,写成了《亚密· 罗勃沙》,正要设法寻上演的地方,他便得了路易十八的津贴。这使他暂免于讨文字生涯的必要,剧本因此搁下来。  一八二八年,雨果的妻弟宝禄· 富歇从学校里毕业,自觉有文艺的倾向,而尤其喜欢写戏剧。但是所有的戏院对他都作同样的答复——也是所有的戏院对少年后进作家一律的答复——等你成了名再来。因此宝禄· 富歇到处寻求这块戏院的敲门砖。有一天他去看苏梅,苏梅问他读过《亚密· 罗勃沙》没有,据苏梅说,这是一篇少见而奇突的作品,是值得一读的。  “这篇东西,前几年我曾读了而骇惧的,就是现在,有些地方胆子太大,我还不敢尝试;不过,英国戏剧既然能够成功,为什么这篇就不能呢。如果我是雨果,我决不埋没这个剧本,那里面实在有不少好文章,尤其是那第五幕,差不多全是他独创出来的,是极新颖的东西。”  宝禄· 富歇向姐夫借了那篇剧本来,读过之后,象苏梅一样,对雨果的不将它交付演出,表示诧异。雨果说,这是他十九岁时为救穷而写的作品,现在他不便再借用人家的题材。  “那末,你将把它怎样办呢?”  “烧掉。”  “你肯给我么?”  据富歇说,这剧本于他有很大的用处,可以顿时为他造出一点名声,帮他敲开剧院的大门。  “我并不当它是自己的作品。 ”雨果说,“你拿去爱怎么就怎么吧。华尔德·司各特是属于大家的。”  《亚密· 罗勃沙》送到奥台恩,立刻就被收受了,分配给院里最好的演员洛克洛亚、白罗服、亚奈伊女士等扮演。欧仁·德拉克洛瓦担任为剧中的服装画图设计。雨果的名字是约定不提的,但是由于剧本里的几句文字,或者是什么人泄漏了秘密:奥台恩经理一听说是雨果的手笔,高兴之至于,到处宣扬:剧本是《克伦威尔》作者写的。雨果尽管反对,也制止不住。  然而剧本一出台,大大受了嘘声。第二天,《评论报》作评论说:“昨天奥台恩演了一本五幕剧:《亚密·罗勃沙》,题材是从华尔德·司各特的《肯纳尔沃思堡》取来的。这篇故事已经排演过三次,昨天是第四次登台。除了篇幅冗长、中间充塞了许多琐碎的废话外,未见有什么好处,观众的嘘声和嬉笑声已经结果了这件翻新旧货的命运。”  本想以成功让人的雨果,不愿别人代当他的失败,在报上遍登启事,申明这是他的作品,并且附言:“作者已将剧本撤回。”雨果夫人回忆录--第四十九章 朋友第四十九章 朋友  常到雨果家来的朋友很多,有两个几乎每天来。一个是路易· 贝隆谢,他能欣赏莎士比亚,也能欣赏伦勃朗。另一个是圣伯夫,谈话极动听,文章又写得好。阿贝尔· 雨果结婚之后,莎盖妈妈家的聚餐会解散了,一八二八年夏天,人们出城游玩, 主要是在房芙尔和蒙路奇原野上看夕阳落山。游人常在风车墩息脚。维克多·雨果在风车轮子底下躺倒,深深地吸几口气,看地平线上暮色渐降,心里展开漫想,漫想就成了《秋叶集》里的《咏夕阳》。  天黑之后,大家回到乡间圣母堂路雨果家,请雨果朗诵白天写成的诗。有时雨果请圣伯夫朗诵他的诗作。圣伯夫推不过,又有些害臊,鼓励小丽奥芭尔亭和胖查理,在他读诗的时候,格外噪得厉害些。但是,两个孩子偏不依,于是朋友们听到了《约瑟夫·德洛姆》和《慰藉》两集华美的诗句。  有时晚会诗人是阿尔弗莱·德·缪塞。他读过《唐白茨》、《拉卡马戈》、《月光谣》 。有一天,缪塞读完《马尔铎舒》,会上对用韵问题展开了辩论。埃米尔·香台主张用包含三个字母的长韵脚。  “象这样子,对不对?”雨果说。  这里安眠着马尔铎舒,  他家住瑞士圣欧士旦舒;  他手里执着长柄斧  愿上帝宽恕他的罪孽。  雨果常见古士旦夫· 勃兰舒。是圣伯夫把他当作英文通介绍来的。雨果的《短歌与民谣集》要出精印本,封面上有一张图,是路易· 贝隆谢所作石印画《刹巴狂舞》的缩印本。制版人不懂画里的命意;他是英国人,又不懂法文,要求把图上的诗句给他译出来。圣伯夫说他认识一个人,准能帮忙,而且译得好。他带来一个高大的年轻人,长着希腊式的侧影,如不是眼睛太突出、前额太狭窄,倒是个漂亮小伙子。这人便是古士旦夫·勃兰舒。  梅里美有时也参加晚会。有一次他到雨果家吃晚饭,厨娘没做好通心粉,吃不得,梅里美说下次让他来做。过几天,果然来了。他脱去上衣,系上围裙,做了一碟意大利通心粉,其美味不减于他的小说和剧本。他时常上英国剧团克拉克姐妹家。这家的沙龙教条气味很重,在政治上标榜自由主义,在文艺上拥护古典主义。他介绍雨果到这个沙龙,雨果并由此认识了彭雅明·贡斯当。彭雅明·贡斯当那时已是个白发老人,不修边幅、面容憔悴。雨果又认识了福列埃尔、享利·贝尔等人。  这沙龙的另一位常客是欧仁· 德拉克洛瓦。绘画运动的青年领袖在言论上可不如在画布上大胆。他富于独创性的艺术天才为他招致了许多敌人,他希望靠言谈中的让步解除他们的武装。在画室里,他是个革命者,在沙龙里却是个保守派,他不承认自己和新思想有任何联系;他反对文艺革命。拥护悲剧,反对戏剧。年轻的新文艺宽恕了他的胆怯,但是胆怯并没有产生他预期的效果。有一天晚上,他在克拉克小姐家和雨果争论,力言伏尔泰的《东克莱特》如何壮伟美丽。他出去之后年长的一个克拉克小姐赞成他的意见,热情地高叫:  “德拉克洛瓦的智慧多么高超,言谈多么动听。可惜他只会画画。”  贝朗瑞因为写了一首小歌,被处三个月徒刑。雨果到监里探看他。他牢房里客人前出后进,踪接不断,大都是善良的市民,争来慰问他们的小歌作者,还带来许多慰问品,诗人的牢房里充满了糕饼、野味、水果和酒。  “你看民众多么热爱我。”他对雨果说。  从这时候起,贝朗瑞就取定了他后半辈的衣着和姿态:头发披在肩上,衬衣反敞着领子,长便礼用,合襟坎肩。在那时,人们已见到他晚年精妙的谈风,粗直正常的的理性里隐藏着微妙的机智。外表看来老实,可不比猫儿的软掌好惹,那脚爪子是随时会伸出来的。  他的牢房正对着监禁小偷的院落。他的朋友们代为不平,认为和无赖汉们日夕相对,如何可忍。  “拉费特昨天来看我了,”他对一位来客说,“他见了这情况很气忿,说,如果是他,一小时也呆不下去。我对他说,亲爱的拉费特,你在这院子挑出一百个人;我出狱之后,你家里第一次举行晚会时我一定到,我在你客厅里也挑出一百个人,咱们来细细比一比。”  如果我们出城过了铜维门和风车墩,走下比埃夫尔谷,过了勃兰维里埃村,就是一个大铁栅门,推开大铁栅门,里面是一条细沙铺地的林荫小道。小道尽头有一所房屋,外表平常,不很高大,建筑也不整齐,坐落在一个园里,园逐渐扩展,成了一座大公园。这所别墅,名叫洛舒,是贝尔当先生的产业。贝尔当先生是《评论报》的主笔,他夏天到这里避暑,引来许多文艺界有名人物。雨果受了邀请,在那里朗诵了《巴夏的痛苦》 那天, 书贾戈斯兰在座。第二天戈斯兰到他家里,买了《东方集》的版权。  诗人和新闻从业员结为朋友,随后的几年,每逢秋天,雨果必带他的夫人和孩子到洛舒来小住几日。  贝尔当先生是一个和睦的家庭的家长。家里的成员有贝尔当太太,一位善良可敬的妇女;两个儿子,长子阿尔芒,外表粗鲁,底子里却是热心肠而胆小的人;次子爱德华,在山水画家中已有相当地位;此外还有一个女儿,路易丝小姐,天才高卓,既能写诗又能画画——我应该说,还有两个女儿,因为阿尔芒已经结婚,他的新妇容色雅丽,态度和蔼,面上常带笑容,可以说是贝尔当太太的第四个孩子,和其他三人同样受二老的钟爱。  贝尔当家是门虽设而常开的。一家都很好客,但又不至于来者不拒。常到的有五六个朋友,和报馆的主要编辑。维克多·雨果就在这里结交了朱尔·雅宁。雅宁和雨果的友谊久受岁月的考验,从雨果出亡之后,义气益见深得。在这知交的圈子之外,贝尔当先生只和一些有文才的人来往。他不难罗致一切有头衔或政治地位的人物到他门下;但是,他不爱虚荣,不重社会浮名。由于他报纸力量大,各方纷纷送给他职位和荣衔,但他一概不受。他说,人唯一可贵之处,在男子是才,在女子是美貌。他家的门是人人打得开的,独有一个没打开,这人是国王路易· 菲力浦。路易·菲力浦自以为抬举贝尔当,派人告诉他,说,他很想到洛舒一游;这样的荣宠,在别人是求之不得的,贝尔当谢绝了。  “国王在凡尔赛很舒适,我在洛舒也很舒适;如果他到这里来,怕两人都感到不方便。”  有一次在巴黎,季索正当部长,因要事来找贝尔当,他到时遇贝尔当吃中饭;仆人出来回话,请部长等待一会,或者回头再来。这不是新闻记者摆架子,卖弄他有势力,而是一种习惯,看部长和普通人没有两样。  在洛舒,大家在饭桌上或晚饭后见面聚谈。其余的时间,各有自由,爱做什么做什么。有人呆在房里,有人园里散步,园里到处是一百多年的老橡树,有草坪、花和隐现在树枝中间的亭榭。许多小溪,水声潺潺,汇成一个池塘,池塘里荡漾着天鹅,几只孔雀对着太阳开屏。主人黎明起身,指挥园丁工作,或者,坐在长凳上,手里拿着一本书,打瞌睡。  在枫榆树下,窠儿深处,  鸟儿欣赏着他可敬的头颅。  愉快的歌者们,  窥伺着,往前进,从树荫里,  希望摘取他头上一根白发,借此增加  窠里的温软。  晚饭铃响,贝尔当太太和阿尔芒夫人放下针线,路易小姐离开钢琴,爱德华放下画板,雨果放下钢笔,贝尔当先生从园里进来,将一朵玫瑰花放上他邻座女客的领巾上。大家谈着文学,谈风热闹起来,人人发表意见。进茶果的时候,雨果的孩子们过来。这时雨果的小家庭已增添人口,多了一个儿子,名叫维克多。三个孩子饱尝了一顿爱抚,满载糖果而去。  孩子们从来不忙于回巴黎。他们生活在大空气里,从牛奶房走到养鸡院,用白瓦盆喝发沫的牛奶,赶得小鸡和锦雉满院乱飞。这些快乐却被路易丝小姐打断,她来叫孩子们去听故事。孩子们赶快跑。她把小维克多抱在膝盖上,叫丽奥芭尔亭和查理坐在身旁。故事是她专为孩子们编的,不让一个杂人进来。晚上,查理,她称之为“我的查理”,去听故事,等母亲伺候他们睡觉的时候,他把奇绝妙绝的故事复述给母亲听。雨果夫人回忆录--第五十章 断头台第五十章 断头台  一八二0年, 雨果在路上遇见上断头台的鲁弗尔。杀贝利公爵的凶手毫无引人同情之处;他身体肥硕,长着两片薄嘴唇,一个象嫩骨片似的鼻子,两只眼睛发着玻璃似的蓝光。《悼贝利公爵之死》的作者用他孩童时代的极端保王主义痛恨着杀人的凶手;但是,眼看着一个健全的人被拉去活活杀死,又觉可怜。他对凶手的憎恨变成对受难者的怜悯。他思考之后,第一次正视死刑问题,觉得社会在绝对安全的情况下,经过冷静的思考,将罪犯因百受到惩罚的举动加之于罪犯,深以为怪。他因此想写一本书,反对断头台。  一八二五年夏末,一天下午,雨果上罗浮宫图书馆,路上遇着朱尔·勒费佛尔。勒费佛尔挽住他的手臂,把他拉向费拉伊码头。大群人从各条马路口涌出来,向格莱夫广场前进。  “发生了什么事?”雨果问。  “有一个名叫让· 马尔丁的,杀死了亲生父,今天要受断手杀头的刑罚。我此刻正在写一首诗,描写一个弑父的逆子被处死刑。我特地来看看这个罪犯,但是我怕独自一个人受不了。”  看人被处死必须引起恐怖情绪,这正是非看不可的理由,但可怕的景象将是一种刺激,又促使雨果为反对死刑而斗争。  到了兑换局大桥,人极拥护,不能前进,雨果和勒费佛尔终于到达达格莱夫广场。广场四周的人家都挤满了人。这里的住户把朋友们请来看热闹,桌上摆满了酒和水果,窗口都用高价出租一空。年轻妇女靠着窗子,一手执杯,高声大笑,或者对年轻男子卖弄风情。卖弄逗乐的勾当让位给另一种更大的快乐,送犯人的囚车到了。  犯人面向车尾。他背后站着刽子手和助理人员。犯人头上蒙着黑布,身上穿着白衬衣和灰布裤子,在越下越大的雨里直哆嗦。监狱忏悔师,蒙台斯教士,在向他说话,拿一个耶稣十字架让他吻。  雨果面对着断头台的侧面,只看见一支红色的木柱。一队兵士围住一块空场子,场子中央立着断头架,囚车开进场子。让· 马尔丁下车,在助理人员搀扶之下,走上了断头台。忏悔师跟在他后面;随后书记官也上台去,高声宣读判决书。刽子手除下犯人头上的黑布,露出一个惶恐万状的年轻人的脸孔,将犯人的右手用铁链拴在木柱上,抓住一把斧子,高高地举起——雨果不忍再看,别转了头,只听得人群里发出一声“呀!”报告犯人的痛苦已经停止,雨果神色始定。  又一次,他遇见路劫犯特拉波德的车子。特拉波德原来是个老头儿,两手反绑着,光秃的脑袋反映着阳光。  仿佛死刑有心不让雨果忘掉它,雨果又一次和囚车碰了头。这一次,断头台干的是双工。被处死的人有两个,是杀害兑换店主的约瑟夫的马拉古狄和拉达。雨果注意到两个犯人临死的态度完全不同。拉达长着黄头发,脸色苍白,神气颓丧,浑身哆嗦,两脚站立不稳;马拉古狄长着黑头发,身体壮健,他昂着头,毫无惧色,看他上断头台仿佛是赴宴一样的自在。  有一次,下午两点左右,雨果上市政府广场,又看见了断头台。那晚有人被处死刑,刽子手在做预演。铡刀落下来不够爽利,刽子手在刀槽里加些油再试,方称满意。这刽子手在大白天众目睽睽之下,一面和看热闹的人闲聊,进行这样的演习;在这同时,一个绝望的人正在监狱里,呼天抢地的发狂发怒,或者由于恐怖之极而变得麻木无知,听凭人把他捆绑起来,在雨果看来都是不堪入目的景象。这场杀人的演习和杀人行为本身同样令人憎厌。  第二天他便开始写《死囚末日记》,三星期后全篇写完。每天晚上他把白天写好的部分读给人听。爱德华· 贝尔当听过一次朗读,和戈斯兰谈起,戈斯兰这时正排印雨果的《东方集》,听了这话,要求雨果给他这部散文作品。作同签字后,他取稿子来读。作者有意让书中主角保持绝对非人称式,使读者读了不和任何个别罪犯联系,而看作所有罪犯的代表。关于罪犯的身世这段文字算是已经失落;戈斯兰劝作者,为销售计还是把“那一段找出来”为是。雨果说,他认为戈斯兰先生是他的出版人而不是合作的伙伴。这是两人交谊冷淡的开始。  《东方集》于一八二九年一月出版,三星期后《死囚末日记》也跟着出版。雨果夫人回忆录--第五十一章 《死囚末日记》的余波第五十一章 《死囚末日记》的余波  雨果反对死刑。不止作这一类抗议。他每次遇到断头台、吊刑架,必定提出人命不可侵犯性的原则。  一八三二年,他在《死囚末日记》前加了一篇长序言,小说从感情的角度来谈问题序言从理论的角度来谈问题:小说诉之于人们的心肠,序言诉之于人们的思想。  一八三四年,他写了《克洛特·格》。  为了集中一提维克多·雨果先生为废除死刑所做的努力,我在这里谈一谈《克洛特·格》和其他文字,这些文字可说是《死囚末日记》的继续。  《克洛特·格》最初发表在《巴黎杂志》上。发表之后,杂志社长收到一封信:  “社长先生:  本月六号出版的杂志上登着维克多·雨果的《克洛特·格》,里面含着意义重大的教训,请你帮助我推广这一教训的效果。  请你按照法国众议员的人数添印这篇小说的单行本,并且按照他们的地址每人妥善地寄一本去。此致  敬礼。                    商人查理卡利埃                一八三四年七月三十日,于敦克尔克。”  罪犯被处死之后二年,维克多·雨果先生重新提到他的名字。在有关克洛特·格的卷宗里,我找出一份请求特赦的书面,今附录其中一条如下:  “克洛特·格受了死刑裁判。他的罪行是饥饿逼出来的。凡平日和他接近的人,都知道他对父亲很孝顺。不幸这个案件已近尾声,高等法院和最高法院都已重审过,如果国王不许减刑,他不日就要处决。犯人正在等候决定他死活的最后一句话。恳求以仁慈闻名的国王陛下开恩的不但有犯人本身,并且还有全体陪审员。”  内阁会议拒绝了这项请求。  在同一卷宗里我又发现了两封信,一封致茹贝尔路二十八号特洛男,一封致维克多·雨果:  “先生:  在不幸的格被处决之后,我们才收到你的信。他是在六月一日(星期五)早晨六点钟被处决的。你援助他的盛意给了他很大安慰。他知道你对他的关怀,临死的时候,嘱咐我代他表示深厚的谢意。  在未曾接到你的来信之前,我们已经完全照你的意思办了。  你寄给犯人的钱,在得到他的同意之后,留在我的手中,因为人们不允许他留在自己身边。在他临死的时候,我们问他这笔钱如何处理,他把一部分转赠给两个终身监禁的苦役犯,一部分给了他的妹妹。我们本希望他留一部分,为自己死后做弥撒的费用,但他没有想到这点,我们也没有再提醒他。  被判决以后,犯人因不知怎样处死,很感苦痛。我们对他抱同情,他对这点表示感激。他接受宗教的帮助,情绪中充满了虔诚,我们深感快慰。他结束他的生命,态度是正确的,有勇气说,凡临终在他身边的人见了都很感动。  我们相信他死后是幸福的,我们因此感觉快慰,并且,相信你知道之后,也会有同样的感想。请充许我对你给予他盛意的援助表示感谢。你所加于他的,我感到如同自己身受的一样。  请接受我……                     犯人的妹妹路易丝                  一八三二年六月四日于特鲁瓦。”  “先生,  一个自认消息灵通的人告诉我,你要发表一篇历史小说,写克洛特·格。  格的老父因罪被判监禁,在克莱服中央监狱执行判决。他的儿子为爱护父亲,有心作了犯罪行为,结果也被送进他父亲所在的监狱,我想,这件事让你知道是很关重要的。  天气晴暖的日子,格抱起他的父亲,很小心地放在有太阳的地方。  倘使这些琐节对你有什么用处,我将深以为幸……如果你需要知道什么情节,只要卷宗里找得出的,我都愿意给你寻找。兹敬……”  一八三九年五月十二日是星期日。下午两点,雨果在他皇家广场自己家阳台上和人闲谈着,忽听得一声枪响,那是巴贝斯和白龙季两人领导的起义。起义很快便被镇压下去,白龙季逃脱,蒇身在雕刻家大维家中;巴贝斯被捕,由参议院审讯。雨果参加了一次审讯。看了犯人直爽的目光,坚定的态度,高尚的容色和青春,雨果对他十分关怀。第二天,歌剧院演《爱斯梅拉尔妲》中一节,雨果进去,坐在音乐台上,想听听“钟鸣的调子”;一位法兰西参议员圣勃列斯特进来坐在他旁边。一幕演完之后,两人闲谈起来。  “我们刚结束了一件不愉快的工作,”圣勃列斯特说,“把一个人判处了死刑。”  “巴贝斯判处了死刑么?”  “并且就要执行,因为部长们十分坚持。”  “什么时候执行?”  “大概是明天早晨。你知道,参议院判决的案子是不能上诉的。”  雨果扔下圣勃列斯特,走上戏台,进管理部。管理不在,桌上只有一张吸墨纸,上面画着一幅讽刺画。努里先生的肚子是一只木桶”法尔宫小姐的腿是两条火柴,勒范式先生穿着看门女子的衣服……他从吸墨纸里取出一张纸,写上四句诗:  看象鸽子一样飞去的你那天使的分上!  看象芦苇一样幼弱的皇家赤子的分上!  再一次请开天恩;为坟墓增光,开恩吧!  为摇篮增光,开恩吧!  雨果把诗放入一个装戏票的封袋,用红色火胶封上,亲自跑到杜伊勒利宫。他把信交给号房,求他送进去。号房说,时候已晚,国王当天看不到信了,但明天一早准能送达。但是,雨果说,信上谈的是有关人命的事,这人明天一早就要处决。号房把他老婆叫来看着栅门,自己就进府去。雨果立在门房里等候回音。二十分钟之后,号房回来了。  “先生,国王已经读过你的信。”他说,“幸亏你把大名写在封面上。今日值班的副官是法兰士· 胡特督,他好象认识你;他正要把信扔在桌子上去,忽然注意到信封上的名字,于是立刻就把信送进去了。传达官从玻璃门望进去,看见国王在看你的信。”  第二天,雨果听说罪犯没有执行,松了一口气。国王不同意部长们的主张。部长之一是居皮尔将军,日后居皮尔自己也将受参议院判罪的,而且不是为政治问题。居皮尔将军仍主张即日执行死刑,路易·菲力浦支持不允。雨果得到路易·菲力浦的复信说:“特赦是准了,但我还得设法才能得到同意。”  维克多·雨果以法兰西参议员的身份,参预了两次大逆不道案的审判。一八四六年的红瑟夫· 享利案和一八四七年的勒宫德案,两人都犯了狙击国王罪。他为约瑟夫·亨利投了有期徒票,判决是终身苦役;为勒宫德投终身监禁票,判决是死刑。  一八四八年,立宪法会议上临时提出死刑的问题。维克多·雨果立刻上台发言,热烈地主张废除死刑。  一八四九年,勃莱亚事件的犯人之一名字叫苔。苔受了判决,即日就要执行。苔的辩护律师请雨果出面说话。雨果写信给法兰西共和国总统,总统不允所请。苔的姐姐是圣苏尔庇斯教堂医疗所的看护士,曾为这事和雨果通过信,今录其中的几节如后:  “……过了哀伤的两年,我才能定神执笔。你向总统请求,为犯人减罪,我至今不能忘怀。命运对这事已做出了决定……我兄弟并不是个坏人,他只是脾气不好。他的头脑有毛病,他在慈善医院里曾施过手术,头里上火的时候,他就会发疯。为了这个原故,我才把他送入皮赛特疯人院……六月革命爆发的时候,他不在医院……星期一,我生平第一次违犯了院长的命令,因为我们不许出医院,我出去,到各处死人堆里寻找,希望能找着他;但是,更悲惨的命运在等着他。我到星期三才找着他;他不能写信给我,因为他的手被绑了四十小时……他在监牢里呆了九个月才死;军事监狱里凄惨的景象非我的笔墨所能形容。但是,在伊弗列炮台里有一个年轻军官的行径,值得令人敬佩。军部有令,犯人家属一概不准进见。孩子们嚷着,要他们的父亲。军官从他们母亲怀里抱了两个年纪最小的,说‘命令上没有说明不准孩子们进去。’  但愿上帝定下意志,我兄弟流的血是最后一次。被牺牲了的人,我希望他们不再受苦;但是,他们的家属受的是何等惨痛……这就是为穷人服务的我的命运,因为,我服侍病人已经有二十年。我所背的十字架本已十分沉重,此后,我背不动,只好在地上拖着它……我只希望再看一看他的坟墓,在这墓上我还不能刻上我的名字,因为教堂的法律不许我这样做,我只有顺从。  请你宽恕我把这许多苦话扰你的清听。你真好,你极了解犯人家属的不幸,想你一定能宽恕一个苦命的女人倾吐她应有的怨诉,并请你给她几句安慰的话。”  一八五一年,一个罪犯执行死刑时发生了惨事,维克多·雨果的长子查理·雨果在《时事报》上发表了一篇激烈的抗议,因此被法院传讯。维克多·雨果写信给法院院长:  “院长先生:  我的儿子,查理· 雨果被传,将在六月十日,在你的法院受讯,因为他为犯人蒙夏蒙处决事写了一篇文字,受到攻击国法的控诉。  《时事报》管理人哀尔唐先生也同时受了传讯。  哀尔唐先生已请莱密欧先生作辩护人。  我的儿子要我为他辩护,我也愿意为他辩护。  根据刑法第二百九十五条,请你允许我的请求。  院长先生,请接受我的敬礼。                      维克多·雨果                    一八五一年六月五日。”  他接到回信:  “先生,  你的请求已经收到,我允许你为你的儿子辩护。此复。                    法院院长巴达列欧-拉福斯                   一八五一年六月七日于法院。”  维克多·雨果先生为他儿子出庭辩护。查理·雨果被判了六个月徒刑。雨果夫人回忆录--第五十二章 一篇公开诵读的剧本第五十二章 一篇公开诵读的剧本  维克多·雨果胸中久已酝酿着两篇戏剧材料:《玛丽恩·德·洛尔姆》和《爱尔那尼》,但决不定先写哪一篇,最后还是决定先写《玛丽恩·德·洛尔姆》。一八二九年六月一日动手写,同月二十日天明已开始写第四幕,兴致勃勃地工作了一夜;黎明时写完第四幕最末一句,这一幕直写了一天一夜,六月二十四日全篇告成。  几位常听雨果读自己作品的朋友,劝他作一次扩大的公开朗诵。先前他读《克伦威尔》的时候,听众已经增加了不少。对于再行扩大一层,雨果颇为犹豫,但是消息一传出去,各方纷纷来信请求听诵,使雨果感到无法拒绝。  七月某日晚上,雨果公开朗诵《玛丽恩·德·洛尔姆》。那时剧名为《黎希留治下的一次决斗》。那晚上到的人很多,其中有巴尔札克、德拉克洛瓦、缪塞、大仲马、维尼、圣伯夫、梅里美、维尔曼、贝尔当兄弟、路易· 贝隆谢、苏列埃、戴禄尔、苏梅、泰斯杜夫人、台香兄弟、台弗利亚兄弟、查理· 马宁等,剧本读完,给予听众的印象非常良好。 最使人惊喜的是雨果居然也写了一篇可以排演的剧本。《克伦威尔》里那许多越度的发展使人们怀疑:雨果能不能约束自己的文思,使它受舞台范围的限制?《玛丽恩·德·洛尔姆》打消了这种疑虑,而毫无疑义地将雨果列入了戏剧作家之林。  众人道贺后,各自散去。梅里美走在最后,对于剧本的结尾,他还有一点意见。那时的狄蒂哀至死没有宽恕玛丽恩。梅里美以为这种狠心的收场,给予观众的印象太生硬、太冷酷、狄蒂哀不应如此薄情,他那冷酷的态度在最后的一刻,应该稍微和软些才好。  第二天早晨九点钟,戴禄尔先生就到了乡间圣母堂路。  “昨天人多,没有法子和你谈话,不用说,《玛丽恩·德·洛尔姆》是给我了。第一个向你要剧本的是我,你的第一篇剧本当然是我的。况且,扮演玛丽恩·德·洛尔姆,除了马尔斯小姐,还有谁呢?就这样吧。”  “可以。”雨果说。  当晚,雨果接到圣马丁门戏院经理酋斯郎·德·拉舍尔的来信,请雨果用他的戏院。他的条件是以弗雷台立克·勒梅特尔饰狄蒂哀,陀梵尔夫人饰玛丽恩,戈贝尔、洛克洛亚、白罗服、杰曼等人饰其他的角色。  第二天清早,女仆领进来一位男客,身穿黑上衣,白裤子,襟角上缀着徽章,苍白的脸上突起一双灵活的眼睛,满颊络腮胡须。他名叫亚莱尔,是奥台恩戏院的经理。  “雨果先生,”来客说,“外面人人都说你前天晚上朗读了一篇戏剧。今天我特地一早来,第一个问你要这篇戏剧。”  “你已经是第三个了。”雨果答道。  听说剧本已经许给法兰西戏院,亚莱尔还想争。他说,象雨果这样前无古人的胆大的文才,法兰西戏院是不合适的,法兰西戏院的看客都是些顽固的老头子,不喜欢新文艺,比不得奥台恩的看客都是年青人、大学生。他们矫健而活泼的手掌最欢迎文艺革命。为维克多·雨果本人计,为戏剧解放的前途计,第一次的成败关系非常重大。在奥台恩戏院饰玛丽恩的当然是乔尔治小姐。  雨果说,这些话很正确,但是他已经允许了别人。明天就要到法兰西戏院审查会读剧本去。  “人家还要你读,”亚莱尔叫起来,“我,我是连看都不用看的。”  桌上放着稿本,他拿起笔来,在封面上就写:  “奥台恩戏院定收之剧本,一八二九年七月十四日。  亚莱尔”  “瞧,今天是巴士底天牢解放纪念日,”他说,“我的巴士底也攻下了。”  他说完,毫不客气,挟了稿本就走。雨果费了很大的劲才把它夺下来。  剧本在法兰西戏院里的诵读,和在乡间圣母堂路的一次同样地获得了成功。  “不用付表决了,”戴禄尔说,“剧本不是雨果先生提出的,是我们向他要来的。”  这时正在盛夏,排演有的是工夫,戴禄尔将稿本送到文艺新闻检查处。他担心那第四幕,曾劝作者略加修改,减轻一点语气,但是雨果不肯。检查的结果,不出经理所料,不准上演。  那时内政部长是马尔蒂臬克先生。他也算是个文人,素以爱护文艺见称。据说革齐密·特拉维业的《马丽诺·番里洛》,就是经了他的力争,才没有被检查处查禁。雨果一径前去访他。  马尔蒂臬克先生有两副脸孔,一副是和蔼的、客气的,是平常人的脸孔;一副是冷峻的、傲慢的、是内政部长的脸孔。他接待雨果时用的是后一副脸孔。讲到戏剧,马尔蒂臬克赞成旧的区别,一边是悲剧,一边是趣剧或滑稽短剧。在当代作家中,革齐密· 特拉维业就是他的拉辛,曾经和他合作过的史克立伯是他的莫里哀。在他看来,维克多·雨果是破坏戏剧成规的务新家。《玛丽恩·德·洛尔姆》一剧,在他以部长和文学作家的两重眼光看来,是含有危险性的东西。他对作者的态度也非常傲慢,他说,检查处所反对的是第四幕;他已将剧本读过,认为检查处的评语还很和缓,作者所刻画的、糟蹋的,不仅是当今国王的曾祖,简直就是国王本人。一个耽于田猎,受制于教士之手的路易十三,在人们看来,不是影射查理十世么?  雨果立刻抗议,说:他没有任何隐射,他写路易十三,就是路易十三,不是别人,他从来没有示人以作伪的口实;借一个已故国王的脸颊打当代国王的耳光,不是他雨果的为人。  “我相信你的话。”内政部长说:“我十分明白,你放在戏里面的人物并不是查理十世,但是人们看起来,就是查理十世了。我们今天面临严重时刻,人们在四面八方攻击王统,党争的猛烈一天甚似一天,这不是拿国王的尊严供人挪揄取笑的时候,自从《费加罗的婚姻》公演以来,大家知道,一篇戏本会产生如何的影响。这问题今日就是提出阁议,但是我不瞒你,我是主张禁演的,如果这事取决于我,你的戏剧一定不能上演。”  雨果受了部长的峻拒和慢待,很是气愤,要求觐见国王。第二天早上他接到渥蒙公爵的来函,通知他,法王陛下当日正午就将单独接见“维克多·雨果伯爵”,这个爵号雨果从来没有用过,并且也第一次受人如此称呼。  雨果下午要到圣克卢。第一个难题是,觐见法王,当穿礼服,而雨果没有礼服。他的哥哥阿贝尔恰巧在他家里,自告奋勇去借来一套。同时法兰西戏院送来一份第四幕的抄本,写在精美的白纸上,一字不错。  正午过后,传达官领雨果进了客厅,客厅里已有一二十个客人,胸前缀满了勋章和徽绶,其中有一位是女客。男的都立着。按礼节在王宫里,就是国王不在,也只有女人可以在座。那唯一的女客是杜·凯兰夫人,雨果曾在阿贝尔·雨果结婚礼堂里见过她。他和杜· 凯兰夫人谈着,一个传达官走过来请夫人再等一等,弥撒快做完,国王就要回来了。  话刚说完,安固莱公爵就走了进来,护兵前拥后围。他项上戴着圣灵的项圈,胸前挂着圣路易十字勋章,一手挟着帽子,一手拿着祈祷书,举步迟重地走着、摇摆着、伛偻着,一路向两边点头,从大厅中央走了过去,没有特别注意任何一个人。  隔了一会,先前同杜·凯兰夫人讲话的那个传达官来请她。杜·凯兰夫人起身,坦然自若地穿过男子群中,进了国王的办公室。雨果料想还有不少时候才能轮到他,走到窗前,闲眺外面的景致,在那里站了还不满十分钟,就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这迅速的召见颇出于他的意料,厅中人都注目在他身上,雨果素情怯赧,这时比杜·凯兰夫人受窘多了,他走进国王办公室时,不禁满面通红。  法王查理十世和蔼的接待使他定了神。法王说,久已闻雨果的大名,雨果如有什么事情,他非常愿意帮忙。雨果陈述来意。  “啊,不差,我明白了,”法王说,“昨天有人同我谈过了。”法王带着微笑接下去说。“好象是你有委屈了我们老太公路易十三的地方,是不是?马尔蒂臬克先生说,你那剧本里有一幕厉害得了不得。”  “如果陛下肯费神读一读那幕文字,就未见得以内政部长的意见为然了。我把第四幕带来了。”  “只有第四幕么?”法王非常和气地抢着说。“当然,我是要拜读的,你如把全篇都带来就更好了。”  法王和诗人谈了一会话;那经过都记述在雨果的诗集《光和影》里,雨果告辞的时候,要求法王早些决定。  “请放心吧,”法王应承说,“我赶快就是了。我很爱你的文才,雨果先生。我认为现在只有两位诗人,就是你和台左日埃。”  “那末,国王当不至于受部长的影响吧。”  “噢,原来使你不放心的是马尔蒂臬克先生……”  这句话没有说完。第二天,马尔蒂臬克就下台了。  过了几天,雨果接到新内政部长蒲度男的信,邀他去一谈。法王已经读了那一幕文字,对于剧本的排演碍难照准,非常抱歉;但是政府准备赔偿作者所受的损失,雨果谢谢部长,不愿接受赔偿。  第二天,他正和圣伯夫在家闲谈,有人送来一封信,封面上有内政部的钤印。蒲度男先生告诉雨果,法王给他一项四千法郎的新津贴。送信人问,有没有回信。  “有,”雨果说。  随即提笔写了一封复信。在入封之前,先给圣伯夫一看,是一封表示拒绝的信。  “我早料到的。”圣伯夫说。  圣伯夫没有保守缄默的必要,这件事在报上登了出来。《评论报》说:“维克多·雨果先生此举,在熟识他的人看来,是毫不足怪的。但这是位年青诗人因此更受人尊敬,这一点让大家知道知道,是不为无益的。《立宪报》也高呼道:“现在的青年不同部长先生们所想象的那么容易收买了。”雨果夫人回忆录--第五十三章 《爱尔那尼》第五十三章 《爱尔那尼》  维克多·雨果不是一次失败所能沮丧的人;反之,他明白《玛丽恩·德·洛尔姆》的被禁,对于他将来的作品是有利的。此后一星期,他在诺第埃家宴席上遇见行将远出的戴禄尔伯爵。  “你什么时候回来?”雨果问他。  “月底。”  “三个多礼拜。好,十月一日,请你召集审查会,我有一点东西要拿去读读。”  十月一日,雨果读《爱尔那尼》。  审查会到欢呼声中接受了剧本,立刻分配角色。马尔斯小姐扮演唐娜· 莎尔,费尔孟扮演爱尔那尼,乔亚尼扮演唐· 犹·哥梅茨,密启罗扮演唐·查理。著名艺员如乔福罗亚、桑生、孟觉等都不惜自贬身价求当一名配角。唐· 伊亚干一角的几句诗分给了苔白莱渥小姐。  最初的几次排练很有精神。密启罗虽然未见倾心于新文艺,但他谙于交际,礼貌周到。费尔罗对于剧本颇有好感。乔亚尼头上已长着唐·犹·哥梅茨的白发,他是旧军人,隶雨果将军麾下,曾因作战失掉两只指头。他把残坏的手伸给作者看,郑重地说:“我年青的时候,在父亲手下效力,现在老了,又在儿子手下效力,这是我的光荣。”  这时候新艺术已在法兰西戏院和观众见一次面,并且成功了,那就是大促马的《亨利三世》。前一天大仲马还几乎默默无闻,没有惹人憎恨的往事,他的作品一朝登台,给古典主义派一个冷袭,叫它骤不及防。一般观众如不抱成见,也早已看厌那千篇一律,并且每况愈下的悲剧和喜剧。这次看到这种新鲜活泼兴会淋漓的戏剧。出乎不意地受了魅惑。因此《亨利三世》不战而胜,一时成了社会上公共的喜事、幸福和快乐。  但是,逆潮来了,是由马尔斯小姐开端的。  马尔斯小姐那时已经五十岁。她所爱好的当然是她年青时所演的一类剧本;她对戏剧革新运动颇加仇视,她之所以担任唐娜· 莎尔,意在不让别人担任。新戏剧有成功的可能,已经有《亨利三世》证明于前。《爱尔那尼》在诵读的时候,产生了极好的印象。将有几分把握的彩声掌声让给别一个同伴,是马尔斯小姐所不肯做的。但是到了排练的时候,她却露出自高自大,勉强迁就的冷态来。在法兰西戏院,她以三十五年的盛名,享有一种太上的权威,并且常用这种权威,欺凌作家们。下面一段,是从大仲马的《回忆录》里取来的:。  事情的经过在致如下:  马尔斯小姐演到半中间,忽然停住。  “对不住,”她对费尔孟、密启罗或乔亚尼说:“我有一句话要同作者说。”  她对方的演员点点头,闭了口、立着。  马尔斯小姐一直走到戏台边,一只手遮了眼睛,虽然她明知作者坐在什么地方,却故意装出寻找的样子。这就是她特有的小小的一手开场式。  “雨果先生?”她问,“雨果先生在这里么?”  “我在这里,夫人。”雨果答着,立起身。  “好极了。请问你,雨果先生。”  “什么事?夫人。”  “我要说这一句:  “你是我豪放而壮伟的狮子么?’”  “是的呀,夫人,爱尔那尼对你说:  “伤心呀!我的爱情非常深沉!  不要哭吧,还是一同死了吧。  可恨我没有一个世界,否则我将它献给你。  我真不幸之至呀!’  你回答他:  “你是我豪放而壮伟的狮子。’”  “你喜欢这个么,雨果先生?”  “什么东西?”  “你是我的狮子?”  “我既是这样写,夫人,当然相信它是好的。”  “那末,你定要保持你的狮子的了?”  “也不见得,夫人;请替我找一点更好的东西,我一定改。”  “这用不着我来寻呀,我又不是作者。”  “既然如此,夫人,纸上写什么,由它就是了。”  “只是,管费尔孟先生叫‘我的狮子’,实在有点好笑。”  “噢,那是,你演着唐娜· 莎尔,没有忘了你是马尔斯小姐的缘故。如其你真做了唐·犹·哥梅茨·德·锡尔万的螟蛉女,真做了十三世纪革斯第伊的贵族名媛,那你看见在你对面的就不是费尔孟先生,而是那时的一个绿林豪杰,曾经使查理五世在都城里还惴惴不巡的绿林豪杰。那时,你就会明白,这样一个女人,称这样一个男人做‘我的狮子’,便没有什么可笑了。”  “好,你既舍不得你的‘狮子’,就不必多谈。我的本分是见纸上写什么口里说什么的,稿本上明明写着‘我的狮子’,我就说‘我的狮子’。我的天,这于我是毫不相干的——演下去,费尔孟。  “你是我豪放而壮伟的狮子。’”  但是,第二天,演到老地方,马尔斯小姐仍旧停住,和头天一样,把手遮了眼睛,和头天一样,装做寻找作者的样子。  “雨果先生?”她用那简慢的声调问,是马尔斯小姐的声调而不是赛丽美纳的声调。“雨果先生在这里么?”  “我在这里,夫人。”雨果回答,仍旧不动声色。  “啊,好极了。你在那里。”  “夫人,在排练前,我已经来问候过了。”  “不差……那么,你已经考虑过了?”  “考虑什么?夫人。”  “我昨天同你说的。”  “不差,不差……但是,我是指那半句诗。”  “哪里的半句?”  “我的主啊,你明明知道那哪是半句的。”  “我确实不知道,夫人,你见教了许多正确而高明的批评,我把它们混在一起了。”  “我是说那‘狮子’的半句。”  “不差,‘你是我的狮子’,我记起来了。”  “那么,你找到了更换的句子没有?”  “但是,我并没有找过。”  “你不觉的这句诗太危险?”  “我不懂你说的危险是什么。”  “我说的危险,是会惹人家打嘘的。”  “我从来不遭人家打嘘的。”  “那很好,但总得希望少给人家打嘘啊。”  “你以为人家要嘘着‘狮子’的一句么?”  “我以为是一定的。”  “那除非是你不肯用你一向的才学。”  “我倒是尽力的,……我总觉得不如换掉。”  “换什么呢?”  “别的东西。”  “什么东西呢?”  “总之是别的什么吧。”  “别的什么呢?”  “譬如说· ……”这里,马尔斯小姐装出思索的样子,其实话已蓄在喉头三天之久了“譬如说……  “你是我豪放而伟大的“君侯”!’  这‘君侯’一词,不是也同‘狮子’一样可以完成这一句诗么?“  “的确可以的,夫人,不过用了‘狮子’,句子就陡峭,用了‘君侯’,句子就平淡了。我宁可写好诗招人家打嘘,不愿那俗句搏人家喝彩。”  “那很好,请默动气。· ……一定用好你的诗,一定不动就是了!演下去,费尔孟。  “你是我豪放而壮伟的狮子。’”  这样恶意的捉弄一天比一天露骨,任凭雨果如何大度,也终有为作者的尊严所不能容忍的一日。有一次排练完毕,雨果对马尔斯小姐说,有话同她讲,两人跑到后台。  “夫人,”雨果说,“请你把扮演的角色还了我吧。”  马尔斯小姐脸变了色。这还是她生平第一次人家卸她的角色,向来只有人家求她,而遭她拒绝的。她恐怕有损她的名誉,认了错,并且允许以后决不再犯。  无礼的态度,以后的确是没有了,但是她却改用缄默冷淡来消极抵制,她的榜样影响旁人,除了乔亚尼对剧本始终表示同情外——至少在表面上——作者自觉一天比一天陷于孤立,外界的反对也影响到里边。  一般旧派作家不能容忍这新兴的东西,因为它要危害他们的理论和利益,是好文艺——他们的文艺,所以是好文艺——的破坏者,他们联合起来排挤它。排练的时候,有的躲在门后偷听;有的故意过来惹是非,探消息;有的东摭一句、西拾一句,拿去忙乱头换面、恣意播扬、訾议;有的将整段文字存心讹传,加以曲解,甚至凭空臆造,以供取笑。有一次排练的时候,发现一个法兰西戏院的老作家蹲在暗地里偷听。雨果家里也常有人来,自称是他的崇拜者,胡缠不休,硬夺一两节文字去,到处传扬。其中有一个悲剧作家,法兰西学院院士兼出版检查员,曾以检查员的的资格,得先读到《爱尔那尼》,传达室扬得最为起劲。有人听他胡说,代抱不平,将他的隐秘在报刊上暴露。他还写信给雨果说,“你的暗探(他还叫别人暗探)和捧你的报纸怎样说的?说我泄漏了剧本的秘密,嘲笑了你的诗文,是不是?那就怎么样?就算是真的,也不能怪我。你该被赞扬的时候,我赞扬了你,你刻受批评的时候,就批评不得么?你的作品莫非是神圣的,人们只当崇拜,不准批评?我想你的气量当不至于这么狭小。你晓得先前坦白地赞扬过你的诗歌的人,现在也可以同样担白地来批评你的剧本。我的确批评了《爱尔那尼》的文字。”  巴黎报纸大都是攻击《爱尔那尼》的。政府机关报自从雨果发表《科洛纳广场之塔》以来,认为他是政治上的变节者;最近雨果不受津贴一事,尤其使它们怀恨。至于抱自由主义立场的报纸,则其中担任文艺编辑的人,又大抵是新文艺所要打倒的作家,几星期前还赞扬雨果不受政府收买的《立宪报》,此刻也成了最激烈的敌人。  一个戏院甚至将一篇尚未公演的戏剧事先加以糟蹋,编演了一幕模仿滑稽剧。在这年的戏剧年报里,就有一出戏,是影射《爱尔那尼》中“观象”一幕的。在那里面唐·犹·哥梅茨变成了耍狗熊的人。  别的麻烦事也发生了。《爱尔那尼》稿本送检查后,久不发还,雨果到检查处询问,检查处说,半个月前已经看过,准予上演了,现在搁在内政部长处。过几天浦度男把稿本发还了,上面注明“必须”修改的地方,然而一修改,主要的剧情便受损害。作者不允,当局鉴于上次《玛丽恩·德·洛尔姆》的事,勉强准他保留原文。但是都是经一字一句地力争过来的,有下面的一封信为证。  “奉部长面谕,来函所陈各节,尚称允当,《爱尔那尼》中被删字句,准予重用。据此,该剧本下列爱尔那尼呼唐· 查罗的话:懦夫,糊涂蛋,昏君,得由作者存用原文。此致  雨果先生。  内政部出版检查处主任兼戏院科科长屈皮埃。”  但有一句诗却始终通不过:  你以为在我眼里,国王是神圣的么?  不得不改为:  你以为在我眼里,有什么神圣的名称么?  一八二九年冬,严寒特甚,塞纳河从十二月起到次年二月底止,冻结不开。雨果每次上戏院,经过桥上,必着套靴,以防滑跌。一到院里就有人送暖炉。参加工作的赏,冷得直哆嗦,诗文凝冻在他们的唇上,欲吐不能。大家马马虎虎,哼了几句,赶快回到后台去取暖,工作因此延宕,给了敌方以充分准备的时间。  到后来,剧本可以出台了,然而受攻击的形势已成,一番坚强的拥护是必不可少的。法兰西戏院的鼓掌班,捧了一辈子革齐密·特拉维业,当然成了他的崇拜者;而且戏剧界积传旧剧,曾使他们赚了许多钱,今要他们一旦倒戈,怕不容易成为热烈的革命战士。戴禄尔提议用吉姆那斯戏院的鼓掌班来替代,因为他本人对他们施过恩惠,敢为他们担保。替克史立伯捧场的也就是这一班人。  “听凭你抉择吧。”经理说。  “我一概不用。”雨果说。  “怎么,你不用鼓掌班?”  “我不用鼓掌班。”  这话一传出去,全院人都来问雨果,是否他发了疯?无论哪一个剧本都不能不用鼓掌班,《爱尔那尼》形势尤为不利,如果没有坚强的拥护,恐怕演不到收场。雨果说,第一,他不乐意用金钱雇来的鼓掌人;第二,旧剧的拥护者恐怕难于热诚拥护新剧;特拉维业和史克立伯的鼓掌人不是维克多·雨果的鼓掌人;有了新的艺术,就要有新的观众;他所追求的是解放的艺术,所以希望有公一的戏场。他的意思要请青年诗人、画家、雕刻家、音乐家,印刷家们来鉴他的作品。——大家认为这办法不妥,但是劝雨果不动,也只得由他,成功失败,由他一人负责。  《爱尔那尼》久已引起一般社会上的好奇心,定座的人非常踊跃。作者时时刻刻收到下面一类的信:  “如今有一件事要劳你的神,并且说不定已经嫌晚,即内子和我随全法兰西之后,亟想一看《爱尔那尼》。此刻还能定到包厢或者在别人包厢中分得两个座位么?如不可能,让我们看一次排练也好。如果定包厢或分座,应在何处付款取票,如果看排练,应如何进行接洽,均乞赐教。我之所以冒昧干扰,乃是先睹为快的表示,钦佩足下的美才,请接受我崇高的敬意。  彭雅明·贡斯当,一八三0年,一,十二。”  “先后送给贾茨捷姆士先生的包厢,我本以为在里面分得几个座位,后来发生误会——其中经过,不堪奉闻,——竟未获如愿。倘令我因此而不得先睹《爱尔那尼》,并且为之鼓掌,在我说,岂非大不幸事。如果目下整个包厢已不可能,能在指定的包厢或带座分号的池子里,给我三个接连的座位亦好。总之,使我能参与先生的胜利大会,是最紧要的事。专此,敬请接受我热诚的钦佩。  列辛卡·德·密贝尔”  “《爱尔那尼》上演的第一天,鄙人曾多方努力,定购包厢,但迄今为未达到目的。据闻先生有给我一个包厢的意思,果能如此,诚感激不尽,特在此先行申谢。倘属可能,希望这包厢有六个座位,并且越低越好。  嵇爱尔斯”  “晋天下人都在向我索取包厢或正厅座位,这封信里所提及的还只是如《环球报》之所称,知识界及峰人物的嘱托而已。莱格密夫人问我,由我的斡旋,能否得到包厢或正厅座位。不知我兄有无办法?兄知此君在某种方面确有一定的力量。我当即答以包厢恐无望,于是她又问还能弄得两个‘鸽楼’否。不知‘贞德’此番将于何处栖身。  梅里美”  《爱尔那尼》上演的前一个星期,巴黎报纸议论纷纷,刺激着广大的读者。各报大部抱反对态度,表同情的,只有廖廖几家。政府机关服则力防事态的嚣张和扩大,《日日报》说:  “明天是《爱尔那尼》初演的日期,在还没有看到或听到新剧本之前,便抱反对态度的人,不知是否已经结成联盟,共谋酿成它的败局;但是作者的朋友们,必定尽其全力,为剧本的胜利,排除一切障碍,这是不难断言的。这些先生既将此事看作浪漫主义的生死关头,那自然要……不问如何,《评论报》鉴于这场官司所关非轻, 已忘却其本身利害, 暂时不管它的自卫工作,以不得不尔的心情,接受《环球报》的号召,特撰专文,论《爱尔那尼》,说:《爱尔那尼》,已经激起如此高涨的热情,煽动如此多方的仇意和斗志,即将成为各种利益冲突的场所。但是我们并不希望《爱尔那尼》成为如此的战场,并且相信这也不是作者的本意。然则作者的朋友们使一个简单的文艺问题取得政治上的重要性,难免是一种不慎之举。《评论报》诸公不已经借题涉及新旧两内政部长马尔蒂臬克与浦度男二人了么?他二人对于雨果先生的剧本,并无加以攻击或拥护或修改之意。总之,《爱尔那尼》的公演,在文艺界虽极为重要,但法兰西王国是决用不着为它担心的。“  作者的朋友和一般希望新文艺胜利的人们,齐来自告奋勇,愿为《爱尔那尼》捧场。首先赶到的有贝隆谢、戴渥菲· 戈帝耶——那时几乎还在童年,而已经有了成人的才艺——习拉尔·德·纪埃里、赛莱斯丁·囊德意、贝忒吕斯·巴莱尔和他的两个兄弟、亚弃尔· 巴舒——这最后一个后在罗马台伯河溺毙,否则必成著名画家——这些人又向巴黎文艺界、音乐界、绘画界、雕刻界、建筑界分头活动,募得大批人马,并要求率领各自的部队出场奋斗。我此刻手中还有一张名单,是戈蒂耶、习拉尔、贝忒吕斯· 巴莱尔一组的:上面有巴尔扎克、裴立渥兹、革拔、马盖、泼来渥、夕翁· 杜·赛纽、约赛·蒲加狄、夕固、拉维隆、巴密埃、娄穆、比锡尼、兰格莱、多匀贝克、蒂尔孟、恺尔士等人的名字,还有些是团体的,如固诺建筑场,十三人,拉勃鲁斯建筑场,五人;度明建筑场,十二人等。  雨果买了两刀红纸, 裁成小方块,每方上画了一个西班牙字-铁,分给每队首领。  法兰西戏院将音乐台、第二月楼群和正厅侧廊——除去约五十个座位给作者,听凭他支配。  为准备战略布置阵势起见,作者的青年军要求院方准他们先时进场,院方允许了,但是限他们在下午三时,趁观众还未排队等候买票以前即行入场。如果院方让他们从旁边的暗门进去,象平时的鼓掌班一样——现在此门已经堵绝——本亦没有什么不可。但是分明不愿他们为遮掩的戏院当局,指定叫他们走值仆夏莱路的旁门,这是国王出入的御门。青年战士们怕到迟了,因之到得太早;到戏院时,门还没有开。那天黎希留路的行人,从下午一点钟起,便看见路上挤着一大堆怪模怪样的人物。其中大都留着长头发、络腮胡子,穿着各式各样的服装,有工服,有西班牙外套,有罗伯斯庇尔式背心,有亨利三世帽子,而独不见时装。就在巴黎市的中心,于光天化日之下,这些人的肩膀上,头顶上,备齐了上下古今,全球五洲的衣服冠带。尤其以戴渥菲·戈旁耶的大红缎背心和垂到腰下的一头浓发,最为刺人眼目。  门还不开。院前的人马阻碍着交通,这在他们是满不在乎的。然而有一件事几乎酿了祸。古典派不甘坐视这一班蛮人来侵占他们的大本营,收拾全院的垃圾和污秽,从屋顶上,向下面包围着戏院的人们兜倒下来,巴尔札克吃着一个白菜根。这引起的第一个反响当然是发火;发火之后便是要闹乱子;闹乱子必惹巡警干涉;巡警来了,少不得要拿肇事的人;而肇事的不用说正是已吃过亏的人。然而年轻人颇机警,知道对方意在寻衅,偏不给他们寻着。  三点钟,戏院门一开,随即又关上,青年的队伍进了戏院,就布置起来,位置排定以后,还不过三点半,三点半到七点钟之间干什么呢?于是谈天的谈天,唱歌的唱歌。不多久,话也谈完,歌也唱完,幸而因为来得早,都不曾用饭,只各带了点熏肚、腊肠、火腿、面包之类的干粮,大家就进起餐来。凳子权当饭桌,手绢做了饭巾。既无别事可做,不妨慢慢进餐,直到看客进场,有的还没吃完。一看见这食堂模样的戏院,包厢客人还都以为自己眼花,同时鼻孔里受到大葱味儿的刺激。这不不算什么,在这许多人中间,除胃的需要之外,少不得还有其他公事要办。他们在这“莫里哀宅”中寻找有什么中要发放过剩饮料的地方,而那时院里的女招待们尚未到院,厕所门都锁着。有人想跑到台上去,然而台门不通,幕布密沉沉地垂着,绝对不许乱闯。有的敝了几个钟头实在忍不住,就跑到二楼暗角里方便了。等到一开场,灯火齐明,这暗角落也顿时成了光明世界。据前面梅里美的信看,这晚上,巴黎最漂亮的妇女也不惜坐到鸽楼里去的。你想想,那些锦衣绣衫和高跟缎鞋走过那种潮湿地方时,成了怎么的笑话?  雨果到院的时候,院里办事人一个个脸带笑容,戴禄尔急做一团。  “什么事?”雨果问。  “没有旁的,是你的戏剧已经给断送了,刽子手就是你的一班朋友。”  雨果问明底细,说这不能怪他们,院方不应该把他们关在里面。这事最好不给马尔斯小姐知道。经理特别告诫,不许走漏消息。作者来到马尔斯小姐房里。  “好极了,”马尔斯小姐一见就说:“亏你有这样一班漂亮朋友。你听见没有?他们干的好事。”  敌人早已把什么都告诉她了。  马尔斯小姐气得发疯。“我演戏的地方也着实不少了,这样一种看客,倒也是第一遭看见。这都是受了你之赐啊。”雨果仍旧照前边一样的话答她。他走到后台,演员、配角、台匠、照料人员的态度都从冷谈变成了仇视,只有乔亚尼一人走过来,身上穿着华丽的唐·哥梅茨的衣服,对雨果说:  “放心,我就觉得从来不曾有过这样好兴致。”  雨果从幕眼里向外窥视,只见全戏院,从上到下,一片都是绸缎、珠宝、鲜花和裸露的肩膊。在这一团锦绣之上,却有两簇不调和的颜色,盘踞在音乐台上,第二月楼和正厅两侧。  木响三声,作者眼看着台幕止升,心里禁住感到一阵压逼。他将自己的思想献在不相识的大众跟前,他的前程说不定就在此一举。第一幕唐· 革尔洛和约桀法的一场顺利地演过,接着就是唐娜· 莎尔出台。那些青年即不谙戏院惯例,又不是马尔斯小姐的信徒,对于她的出场,没有什么表示。那平日为她捧场的人们又怪她不该演这场新剧,也都默默无声。这种冷淡的场面是马尔斯小姐从来没有经过的,使她不免有些气馁。幸而费尔孟虽早过了爱尔那尼的年龄,还充满着青春的热烈和精神,很精彩地读道:  啊,昏愦的老儿,你的头都抬不起了。  你的行程已到了终点……  老儿啊,快去叫做圹的给你量身材吧!  音乐台、侧廊、月楼三处掌声齐呜,但是别处还是没有动静。  演到第二幕中间,唐·革尔洛和爱尔那尼的一段对话:  “我的信使  从今日起,我判你是乱党,是叛逆,  要下令通缉你。”  “悉听尊便  我的有是你帝国以外的世界,  你的势力所不及的地方还多着呢。”  “等有朝一日,我统治了整个世界,  那时我会遁入坟墓。”  包厢里面也有助彩的掌声了。每一节演过去没有发生阻碍,演员和事务员的态就和气一分。等到第二幕演完,大家渐渐有了笑意,其中有几个人对剧本也开始真实地赞赏起来。  然而真的危险还没有过去。“观像”一场,受了滑稽剧的事先攻击,在观众心目中,先存了个不好的印象,才是最可怕的难关。第三幕开头还好,唐· 哥茨对唐娜·莎尔所说的一节:  一个年青的牧人走过……  乔亚尼读来,慷慨悲壮,感动了不少女人,其中有鼓掌的。萨克斯-辜步大呼:“妇女万岁!”乔亚尼态度中含有傲岸的拙直和和蔼的高贵,和他所饰角色的身份非常适合。他用激昂的声调,朗诵“观像”一节,全场聚精会神地一直听到第六个像。 从这以下就不及先前顺利, 开始有訾议的声音。到第八个像,果然有嘘声:“更好的有的是,现在且不提。”一句渡过了危局。末一个像赞一开头,便引动了满场彩声。到唐· 哥梅茨宁可牺牲自己的生命和未婚妻,不肯献出家里的客人,虽明知这客人即是自己的情敌,彩声没有停息。这以下,全戏院再没有对剧本表示怀疑的人,但最后胜利的获得还在查理五世的独白。这里一字一句都被彩声截断。临末,全场成了一片轰雷的欢呼声。  在这欢呼声中,雨果听说有人找他。雨果走出来,看见一个大腹隆然、神气直爽的矮胖子。  “我的名字叫马亩,”他说,“我是巴图印书局股东,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请到外面谈一谈,如何?”  雨果跟他到马路上。  “我和巴图恩今晚都在这里听戏。我们很想印你的《爱尔那尼》,你肯把版权卖给我么?”  “你出多少钱?”  “六千法郎。”  “戏完了再谈吧。”  “对不起,”矮胖子不放手,“我愿意立刻成交。”  “为什么,现在你还不知道买进的究意是什么东西,剧本的成功说不定会低落的。”  “这话不差,不过说不定也会高涨。我看到第二幕,只想给你二千法郎,第三幕,四千法郎,现在第四幕,我给你六千,到第五幕后,恐怕非一万不行了。”  “既然如此,”雨果笑道:“既然你有这个顾虑,就现在卖给你,明天一早,请到舍下签字。”  “如果没有妨碍,立刻就签字如何?我此刻就带着六千法郎在这里。”  “很好,很好,不过在马路上,怎么签呢?”  “那里不是一家纸烟店么?”  书贾同作者走进店去,买了一张印花锐纸,借了笔墨,就在柜台上签了字,雨果收下六千法郎。这对他是非常有用的,因为这一天家里只有五十法郎了。  雨果回到戏院,一看满场的面孔,晓得戏剧的成功依然未减。第四幕已到了收场的时候,密启罗、乔亚尼、费尔孟三人平分了今晚的成绩,都笑容满面。前四幕唐娜·莎尔只占次要地位,这时雨果认为有去看一看马尔斯小姐的必要。  马尔斯小姐却气愤得很。起初她装做没看见雨果,只管骂她的助装的女仆。  “你今天怎么的?我就者是准备不好。我的粉呢,粉!我问你讨了有一点钟了。我的忘记就老是不得空,人来人去,闹得我关发昏。啊!是你么?雨果先生!”一面搽粉,“你晓得不晓得,你的剧本好得很。至少在你和那几位先生看来。”  “现在我们要看你的一幕了,夫人。”  “对了。戏完我才开始。真的,你的那班漂亮朋友,我没有太劳动他们呀!你晓得不晓得?我出场没有彩声,今天还是第一次呢?”  “这次再出去,保你满场彩声。”  “总之,”她装出无可奈何的神气,说,“我一接受我角色,就早料到如此了。”  当她穿好白缎袍,戴上白玫瑰花冠,露着霜一般的牙齿,摇着她那永远是二八年华的袅那身材,重新登场的时候,观众的眼前仿佛一亮。台上的布景也非常美观。那露台上交头接耳的戴着面具的贺客,那灯烛辉煌的宫殿,那花园里白茫茫放射着的喷泉,那热闹的喜庆气氛和跳舞会的音乐,然后剩下寂静的月夜,台上单留一对新人。这一切都自然而然地此起观众的美感,马尔斯小姐用她那金石般的声音,朗读下面的两句诗:  天际的月儿刚才上升,  你在我耳边谈着,你的声音  和月儿的光明,一齐沁入我的心头。  我的心里宁静而且愉快,爱人呀,  恨不能我就在此刻死了。  这时候的马尔斯小姐也不必妒忌别人了。  第五幕证实了书贾马亩有先见。当乔亚尼摘下了假面具,露出唐· 哥梅茨鬼一样的面貌,全场人心中为之一寒。这一场,充满了一种凛冽的气氛,使人毛骨悚然。马尔斯小姐争夺爱尔那尼的猛烈,也出于一般人的意料。她威吓唐· 哥梅茨的表情的确做到声色俱厉。  你要夺我爱的人,  不如进虎穴去夺虎子。  你不见这匕首么?昏愦的老儿!  你看了我铜铃般的怒眦,难道不怕马锋?  小心啊!唐·犹伊,我和你同一血族,  将门之后啊,我的舅父!  戏剧的收场陶醉了全场的观众和演员们。马尔斯小脚下堆满了遍地鲜花。包厢里的看客也有高呼作者姓名的。始终保守缄默的有五六个包厢,表示反对的一个没有。  雨果到马尔斯小姐房间里,表示敬意。这时她房里塞满了人,然而她竟不嫌人多,反满面堆笑,说是演了一出非凡的角色,雨果的剧本确是一篇杰作。  “怎么?”她一见雨果,说:“你不拥护你的唐娜·莎尔么?”  于是唐娜·莎尔向作者伸出马尔斯小姐的脸靥。  雨果的朋友们在戏院门口等着他,要护送他回家。雨果到家,客厅里已经坐满了人。乡间圣母院路的住户,到这时候——早晨一点——还听见这样嘈杂的人声,都惊奇不止。亚契尔· 强弗利亚说象这样一信夜里是不应该睡觉的,回去绘了一张剧中最后一景的图画。  第二天雨果醒来,接到一封信:  “我已看过《爱尔那尼》的初演,我平日钦佩之忱,你所素悉。我的虚名,要附骥于你的诗才,这是不言可喻的。我将去矣!而君方来,唯盼阁下诗神勿忘区区。虔敬的荣誉人当为已死者作祈祷。  夏多布里昂,一八三0年,二,二十九。”  《爱尔那尼》的初次公演是在一个星期六,下一个星期一,报纸出版。除《评论报》外,他们对《爱尔那尼》都抱反对态度。那晚上的观众了成了攻击的对象。报上说,作者领来了一班和剧本不相上下的看客,简直是土匪,是流氓。这一班人衣冠不整,言语粗鄙,不知是从什么龌龊地方招来的,一座庄严的戏院被他们闹得乌烟瘴气。他们先盘踞了戏院,大嚼大喝,竟至于遗留了秽污的东西。据自由派报纸说,他们嘴里高唱着猥亵的歌曲,据保王党报纸说,是侮慢的歌曲。戏剧的庙堂从此受污,梅尔卜梅纳坠入了不堪问闻的悲境。  戴禄尔立刻跑到作者家里,报上的一片反对声,使他不安。前晚残败的敌人势将死灰复燃,今夜免不了还有一场恶斗。雨果既然不愿用鼓掌班,第二日的公演,少不得仍旧要请他的朋友们来捧场。同时各部队的首领一见报上的论调,不用去找,都跑来了。他们明了战斗还没有完结,前天胜利得太容易,不战而胜,不够痛快,今夜当还有一场恶斗,一个个都高兴非凡。  那天仆夏莱路从中午起拥挤了许多呆汉,等看报上所说的那班怪物。但是这天不限制雨果的朋友们先时进场,并且到时让他们由侧门进去,因此不曾有唱歌、吃香肠等类的事情发生。但是那些怪模怪样的衣服,也就很够包厢里的人们发笑了。尤其被千人所指的是戴渥菲· 戈蒂耶。那天他穿着大红缎背心,下面配着一条镶黑绒边的淡灰色裤子;阔边帽子下,拖着大把的浓头发。那一副冷静的面孔,看着包厢里的“正经人”,显出漫不在意的神气,足以证明今日的戏院堕落到什么地步了。  快要开幕的一刻,屋顶上忽然散下来一阵小白纸片,纷纷飞到包厢、月楼、音乐台,粘住在观众的衣服上、鼻子上、女客们的头发上,滑进了女人的上衣。全场人都立起来,扑衣服,抹头发,这又成了《爱尔那尼》的罪状之一。这究竟是谁开的玩笑?是敌人,还是一个中产阶级的厌恶者,故意捉弄他们,惹他们发恼,借此取笑,并且激恼他们,挑逗他们,象斗牛人激恼牛一样,这问题始终没有解答。但是以后每逢雨果的戏剧上演,都有同样的事件发生,成为老例。  戏一开头,形势就非常紧张。第一幕的一句:  我们这里一共三人,却太多了两个。  第一月楼和音乐台上一齐只堂大笑。到  是的,是你的侍从,国王啊!你的侍从!——我是,  这一句费尔孟将它读错了。笑声更甚。以后,这一句竟成了笑柄。  但是,对这嘲笑声,青年们立刻予以猛烈的反击。于是在笑声和彩声的交错中,两方展开了战斗。第二幕,  什么时候?——是半夜。  一个国王也问时辰,说:“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四个字也可以入诗,人家回答他,又说:“是半夜。”也是诗。这在古典派看来,不成东西,如果说,  在住宅的高处  陛下,时钟正打着第十二个时辰。  不好得多么?然而青年们恼了,立刻用坚决的态度表示不许喧哗。爱尔那尼和革尔洛的一段对话因此没有受到扰乱。比第一天的成功更佳。乔亚尼毫不畏缩地读过“观像”一节,渡过了最大的难关。他对革尔洛表示授首的姿态,非常动人。  这一颗或那一颗,我都许下了,  你们说,这不是真的么?  我还是给你这一颗。  反之,上次博得许多彩声的查理五世的独白地受尽了揄揶和哂笑。  熄灭了吧,充满火焰的青春的心,  久被你搅扰的明智应该出头统治;  从今以后,你的爱人,你的情妇,  是德意志,是弗朗德勒,是西班牙。  有笑声;  但是,你已有了那最甜蜜最美丽的项圈,  是我所没有,就是一国的至尊也无法强求的,  一个我们所爱和爱我们的女人的两条手臂。  大笑。  第五幕化装跳舞一场使漂亮的看客暂时得到了满足。但是当唐娜· 莎尔不愿听音乐,而希望听野外的歌声时,爱尔那尼说她,  好恶无常!  这字似乎特别发笑,看客的笑声,就此一发不可收拾。  第二天各报都详细记载看客的哂笑,但是对于这些哂笑声如何被彩声压倒的事却一字不提。据他们说,这篇要不得的戏剧已经寿终正寝,此一可以不必再提,多谢上帝!压根儿它就不曾打动多少好奇心。从第二夜直,戏院的座位就一半是空的。  的确,那天舞台正对面有两个包厢是空着的。别处人挤都挤不下,而这两个包厢独空着,使看客们非常惊异。作者知道包厢是全数卖掉的,有人付了钱而不来看戏,究竟是谁,后来查出是当时该院一个著名作家的顾问律师的兄弟。  第三天比第二天闹得更其厉害,反对方面的唯一战略是笑;不过是取笑的次数更加多了。这晚作者的朋友也全体到场,每次听到嘘声中笑的声音,必报之以热烈的彩声。  但是过了第三天,雨果只能享受到作者平常的权利,戏院只给他几个座位了。演员们重新要求用鼓掌班,但是鼓掌班对于这一个排挤过他们的剧本,一定不会尽心,于是经理用私人名义拿了一百张票,送给作者。  此后的斗争,要在一百对一千五百的条件下进行了。敌方的报纸说,从今天起,“真正的看客”才方进场,为蒙尘的艺术复仇的就是他们了。  此后的斗争果然一步紧似一步。每晚的戏都变成一场震耳欲聋的喧哗。包厢里的人只管笑,正厅里的人只管啸。当时巴黎人有一句时髦话是“上法兰西戏院去笑《爱尔那尼》”。各人依照不同的个性,各有不同的方法,表示反对。有的表示不愿意看这样的戏,转了背。有的说:“实在听不得”,正当一幕的中间,故意使劲一脚踢开包厢门,大踏步走了出去。性格比较安静的人,为显出剧本的乏鼓掌,当众取出报纸来翻读。然而真正文学上优雅趣味的拥护者不中途出场,也不掉转背,也不读报,他们全副精神贯注在戏剧上,一个字不放松,嘴里嘘着、吼着,叫别人无法听戏,叫演员无法演唱。那一百名健卒,散在戏场里,虽然众寡悬殊,也丝毫没有馁色,他们仗着二十青春,和牢不可拔的信念横冲直撞,当者披靡。他们抗击着优势的敌人,剧中的诗文,不容敌人攻击,一字一句地同敌人斗争着。他们顿着脚,狂吼着,辱骂着打嘘的人。萨克斯-辜步是最勇猛的一员,他问对方年龄性别,概不客气。有一个少妇看到“观像”一场,张口大笑。  “夫人,”辜步对她大叫,“笑不得呀!一笑你的牙齿就露出来了!”  坐在音乐台上可敬的秃顶老人也有打嘘的。他叫道:  “把那些膝盖送上断头台去!”  雨果受了攻击,不再是前晚那胜利的作者;在后台里,再遇不见那样尊敬的礼貌。他的杰作也仍旧变了一本新剧,一种悲剧和喜剧混合而成的杂品,叫人说不清究竟是什么。演员们也都投降了敌人,甚至有一个主要角色对着打嘘的人挤眉弄眼,表示:你嘘得对,我是不得不演,剧本不是我写的。乔亚尼也懈怠了起来,只有马尔斯小姐倒是始终不屈的,因此也同别人一样,受了侮慢。马尔斯的被嘘也算是这位文学改革家的成绩之一。这一点她痛心地归罪作者;对他的作品,再不说一句谀词;但是,尽管她在后台发脾气,到了前台,却态度坚强。这室内密谈,她责备作者,但当了群众,她仍是作者的代表。  然而敌人的攻击无论如何猛烈,演员们的态度无论如何沮丧,雨果的剧本,有每晚上巨大票房收入,始终兀立不动。人们虽来打嘘,只要他们来就好。但是敌人仇恨之深,竟有在戏院里对实在的收入加以否认的。一个无名的小喜剧演员,自己也写写哈尔维、恩特立欧一派的剧本。当旁人问他,剧本既然很坏,而看客偏这样多,是什么道理的时候,他竟说,那并不是剧本的吸引力,因为那些座位都是白送的,戏院尽管满座,账房里的钱柜却是空空的。  “你看,今晚虽是满座,我敢说叫入只有……”  “四千五百五十七法郎又七十八生丁。”雨果手里拿着帐单,正从这里走过,回答他说。  敌人的攻击点也游移不定,今天在这里,明天在这里。先一晚被攻击得体无完肤的地方,第二晚竟安然无恙;反之,大家认为已经没有危险之处,忽然又步步遇到挫折。演到第三十场的休息中间,作者和马尔斯小姐——这晚上特别和气——耍笑着寻找剧文里没有被嘘过的句子,竟不可得。  “我的全部剧文还没有被嘘过,”正在旁边的苔奈尔小姐说。  第五幕里有她一句又四分之一的诗。  我的伯爵  你知道,同你跳舞,我的丈夫都计着次数儿。  “你的没有被嘘过?”作者问。“好,你等着吧。”  当晚果然也被嘘。  演员们经了如此剧烈的斗争,都渐渐感到畏乏,其中甚至有希望收入减跌,可以借口停演的。有的还以为无须等到那时候,那些青年们不久就要厌倦,不高兴来,剧本自身决立不住,就会半场被迫停演。作者家里的人也存着同样的想头。雨果每夜回家,他夫人第一句问话总是:“戏演到终场么?”这种激动不宁的生活,长久了令人难堪,就是雨果夫人也暗暗希望听一个,“没有终场”了。  然而后生们却不肯,他们拥护剧本的热烈始终如一,那一百张票子每天总有人争夺。下面的一封信可以证明当明拥护情形的热烈。  “今有部卒四人请缨自效,敬以献诸麾下。今晚请为留四个座位,如今晚不成,则星期三亦可。  弟部下多忠耿之士,弟敢为担保。如此四人者,皆有为取人假发,不辞割其头颅之明略。弟亦勉善务恒,四人跪受祝福曰:‘天下之善士盍从我来,上帝其佑诸,尔辈宗旨既正,宜各尽厥职。’四人起立,又从而慰之曰,‘儿辈拥护雨果,须尽心力,上帝不负好心人。我友事繁,舍吾辈勿赖而谁与俱?行矣,儿辈勿负尔主,我之望也。阿门!’  全心全决拥护你的小弟查莱,星期一午后。”  雨果却也收到另一种信,有一封信的结尾说:“设你二十四小时内不取回此下流剧本,谨防你将不复识得面包滋味。”这时有两个青年人正在雨果家,看到了信,认真起来,以后每晚散场,他们一定在戏院门前等着雨果,并且护送他回家,直到停演那天为止。他们住在蒙玛脱尔,到乡间圣母堂路,有不少路。  那时政界也在多事之秋,《爱尔那尼》和二百二十号门牌(当时的首相府)成了当时社会上的两件令人注目的东西。《法兰西邮报》有一个编辑是雨果的朋友,告诉他说:  “目下全法国有两个人是大家讨厌的,一个是巴里臬克先生(当时首相),一个就是阁下。”  这件文艺官司是由巴黎渐渐蔓延到外省。在图卢兹,有一个名叫白忒兰的青年,为了《爱尔那尼》,同人决斗而致被杀。在瓦讷,一个骑兵排长临终留遗嘱:“我的墓石上要刻‘此人是雨果的信徒’。”  《爱尔那尼》接连演了四十五场,因马尔斯小姐告假,方才停演。  八年以后,《爱尔那尼》重上舞台,全场就只闻彩声。有两个看客,于散场后走出戏院,一路辩论:  “现在再没有人打嘘,是无足怪的,”其中一个说:“作者把全剧的句子都改过了。”这显然是当初打嘘者之一。  “你弄错了,”另一个回答,“被他改了的,不是剧本,是看客。”雨果夫人回忆录--第五十四章 《巴黎圣母院》第五十四章 《巴黎圣母院》  演出结束之前半个朋光景,雨果的房东太太从她自己所住的楼下走到雨果夫妇所住的楼上,面带愁容。  “我的好太太,”她对雨果夫人说,“你很和气,你丈夫也是个好男儿,但是你们不够安静。我把我的买卖让给别人,目的在安安静静过日子,为此我特地在这样一个小胡同里买了房子;可是三个月来,你们住在这里,我日夜听见人来人往,楼梯上声嘈杂,我头上的楼板不停震动。时常夜里一点钟,我被突然惊醒,楼板象要塌下来的样子。我们不能再一起住下去了。”  “你的意思是要撵我们搬家。”  “我十分抱歉,我真舍不得你们。你们两口子很好,你们很爱自己的孩子。但是,你们难道不睡觉么?你这怎么成呢?我的太太,你丈夫的职业真是够辛苦的啊!”  因《爱尔那尼》的特殊成功,雨果被赶出了自己的大门。他带着妻儿渡过塞纳河,把家搬到让-古庸路。另一件不快意的事在等着他。  在房东太太所不能容忍的客人里边有书店老板戈斯兰。他在《爱尔那尼》首次上演的第二天来找雨果,要买他的剧本。雨果去了戏院,不在家。雨果太太不认识他,这天客人又多,没有注意到他,没有和他说话。有人问起剧本将由何人出版,雨果太太把剧本匆匆出卖的经过说了一遍。戈斯兰听完起身便走;他恼上加恼,写信给雨果说,他的剧本卖给谁是他的自由,但是雨果太太没有权利慢待一个身为司法陪审员和享有选举权的人。  他手里掌握着报复的武器。和《死囚末日记》同时,雨果卖给戈斯兰另一部小说。小说已经在他脑里酝酿着,并将取名《巴黎圣母院》。合同订明,书当在一八二九年四月交稿,但是,当时雨果全副精神贯注在剧本上,无暇考虑别的东西,合同斯限过了一年,书还没有写一行。书店老板一直不催促他,到这时,突然要求他履行约言。  书还没有开始写,当然无法交稿;书贾要求赔偿损失。经贝尔当斡旋,方才另成协议。书贾给作者五个月的期限,完成《巴黎圣母院》;如过了十二月一日尚未脱稿,迟一星期罚款一千法郎。  因此,雨果虽还没有摆脱《爱尔那尼》战斗的影响,被迫新搬的家也没有安定下来,便不得不着手写小说。  他先把家搬好。有一天,他在书房里用绳子把四块木板扎在一起,做成书架,书架做得勉强能用,忽见克隆亲王领进来一位长着黄头发,面目俟秀,温文而又聪明的青年。这青年看过《爱尔那尼》的演出,此来特为向作者致敬意。他见戏剧获得解放,深为高兴,并且希望一切都能获得自由。这青年名叫蒙旦隆贝。  雨果安顿好家,即日动手写作。七月二十七日早晨开始。日中,古士旦夫· 勃兰舒来看他。他问丽奥芭尔亭,跟他上皇家宫吃刨冰怎样?两人出门,但走不多远,碰到许多扰乱的群众,勃兰舒怕孩子受惊,连忙带他回家。  第二天,香榭丽舍遍地营火。那时的香榭丽舍还不象现在是热闹时髦的大街。房子只有稀稀几所。此外都是空地和菜园子。这里离市区甚远,买东西甚不便,人坐在家里,就象坐在牢里,信和报纸都递送不到,城里发生什么,一概不知。人们只听见沿河码头上炮车隆隆,枪声和警钟乱鸣。和雨果同住的房客,卡梵涅克将军,是共和政府首领卡梵涅克将军的叔叔。他告诉雨果,他们的房子孤立无邻,又是用石块砌墙的,如果战斗向这边发展,军队必定占领这所房子,他们将被困在里面。  天气热到摄氏三十二度,军士们满头流汗,到处敲门,要水喝,其中有一个,刚将手里的杯子还给主人便晕倒在地。  他们附近发生了一次短促的冲突,园里有子弹飞过。过了一会,孩子们从窗口往下看,看见房前土豆地里菜叶底下躺着一个人,穿着工人服,面贴着地,一动不动。他们以人这人是死的,但是不见有血迹,推想他是一个起义的战士,预备在这里等天黑后好逃走,否则便是被子弹吓昏了的穷汉子。白天他一直不动。他该肚子饿了。孩子们家里只有一个四磅重的面包,吃完了是不好买的。他们切一大块,从窗口扔出去。第二天早晨,人和面包都不见了。  包围的形势依然没有解除,什么消息都得不着。谁想知道消息只有自己去找。维克多·雨果和莫特马-蒲亚斯特,另一个同居的房客,出门,一进香榭丽舍大马路,就平炉到一处炮兵阵地,经过谈判,才准通行。政府方面动员了巨大的武装力量。士兵们建筑街头堡垒,把树锯下来,当拒马木。  在马列尼方场附近,他们看见树上绑着一个十四五岁、脸色苍白的少年。莫特马问他为什么被绑。  “要枪毙他,不让他逃走。”一个兵士说。  “枪毙他?”雨果说,“这还是个孩子。”  “他是个孩子,可是他已经杀了一个大人,我们的队长就是他干掉的。回头看他跳死亡舞吧。”  这时,一队骑兵纠察队从星形广场跑过来,雨果认得为首的季拉丁将军,便迎上去。  “你在这里干什么?”将军问他。  “我就住在这里。”  “我劝你赶快搬家。我刚从圣克卢来,就要炮击了。”  雨果将树上绑着的孩子指给将军看,将军叫把他放下来,押解到附近的军事站头。  第二天,革命控制了局势,香榭丽舍恢复了交通。  巨大的事变在一般人的思想里产生了深刻的影响。维克多·雨果刚才在戏剧上举过义旗,进行了战斗,他懂得一切社会的进步都是相互关连的,如果他不想自己陷于矛盾,自己在文艺上追求什么,就应该在政治上接受什么。他把时事所激发的思想, 逐日拉杂记下,后来收在《文哲杂论集》里,称为《一八三0年一个革命者的日记》。  他歌咏人民的胜利,但对失败的国王表示同情,予以安慰。  逃亡后复辟而又逃亡的枯死的宗族,  请让我为它洒一掬眼泪,啊!  三次把它吹走的宿命的居风。  让我们把祖父辈的老王恭送出境。  法娄吕斯的军旗向永别的王幡  应该行一个军礼。  我不再对他们发出攻击的言论,  他们亦不要抱怨诗神向他们挥手。  对缓步出亡的老人何必横加侮辱?  投井下石是触犯神怒的举动。  苍白的额头已戴着不幸的荆冠,  何须要再用手去压一压?  再则,我的歌声还未咏完,  失败者们日见伸展的不幸的链环。  逃亡和坟墓在我歌中得到了祝福。  我的诗欢呼过一朝君主的黎明;  今后在圣赫勒拿和圣德尼之间,  还长期徘徊凭吊。  八月十九日,《环球报》发表了雨果的上述短歌,在前面还加了几句按语。  “最近几日的事变伟大之至,诗也表示愿意歌咏它。凡属有心肠、有才艺的人,看了这样的事变谁能无动于中?维克多·雨果先生带着近乎军人般的锐气,出场了,对自由光荣的祖国,和他自己便是其中领袖之一的青年,表示热爱和深切地同情。但是,由于他最初的政治信仰和少年时代的感情,曾经在脍炙人口的短歌里一再歌咏过的信仰和感情,他和已经结束的过去是有关连的,他不得不带着沉痛的心情跟它告别,表示身心脱离。他用恰如其分的口气,将祖国的爱和对失败者应用的怀念,调和起来。他是新法兰西的公民,而对旧的法兰西又无须感到惭愧;他的情感受了激动,但他的头脑保持着清醒:泪已流尽而心仍未乱。《科洛纳广场之塔》一首诗表示雨果已经认识,祖国的光荣不可分割。在许多场合,雨果的行动表示,他是自由的国民。夏多布里昂先生暮年退出了政治生活,为免陷于自相矛盾,牺牲了残余的岁月;但是雨果虽然在开始的时候,曾和夏多布里昂隶属同一旗帜,他决心抛弃旧事毅然前进。接受祖国各处不同的理论信条,这也很值得我们称道。各人依照自己应该做的做去,法国尊重夏多布里昂先生的自我牺牲,也欣然接受维克多·雨果先生的文艺供献。”  一个九月的下午,拉默男来看雨果,见雨果自在写作。  “你在工作,我来打扰你了。”  “我是在工作,但是你并不打扰我。”  “你写什么?”  “写一点你不会喜欢的东西。”  “告诉我吧,是什么?”  雨果拿起一页手稿给拉默男看:  “共和政体还没有成熟,但是在一世纪之内,它将占领全欧,它是社会中的主权社会;它实行自卫权的时候是民卫军;实行裁判权的时候是陪审官;实行自治权的时候是公社;实行统治权的时候是选举。”  君主制度的四个组成部分:军队、司法系统、行政系统、参议院,对共和政体来说,只是四个赘疣,不久它们便将萎缩死亡。”  “这话说得对,”拉默男说。“我早想到,象你这样一个人先不会长期做保王党。你这段文章里只有一句话是多余的:共和政体还没有成熟。你把它放在将来,我可把它放在目前。”  拦默男早已不信专制政体,因此不同意君主制度。他的性格不能容忍拖延折中的态度。维克多·雨果虽然相信社会的最终形态是共和政体,但认为必须经过准备时期,始能实现;他主张通过普及教育达到全国普选;因此,路易· 菲力浦的混合王权制有是益的过渡办法。  在这些政治变故中间,《巴黎圣母院》早被扔在脑后。此后,由于时局动乱,发生了一件小小的事故,作者写信告诉戈斯兰。  “七月二十九日,我的住宅受到威胁,我决定把最值钱的东西和我的稿件送到我妻弟家中,他住在寻南路,那地方比较安稳。在搬运途中,我丢了一个本子,里边全是我的读书摘记,是两个月辛勤搜寻的果实,对《巴黎圣母院》的写作十分重要。为此我应当告诉你,这是个不可抗拒的重大事件,我们的六月协议里曾经提到的。但是,如果今后没有其他事故妨碍我的写作,我相信,只须加倍努力,到期是可以交稿的。但是,你如果能自动延期两月,为你为我,都是愉快的,而且,你这样做,可以消除你先前令我不满意的地方。我觉得,在十二月一日交稿,离革命的日子太近,细想起来,未必于你有利。那时文艺恐还不能恢复两个有前受人重视的地位。将书缓期出版,对你对我是同样适宜的措施。”  出版人同意这些看法,限期推迟到一八三一年二月一日,雨果多得了五个半月的时间。  这次,无可再拖,必须按期到达终点。雨果买了一瓶墨水和一身灰色毛线衬衣,将全身从脖子到脚尖统统包住。他把衣服锁在橱里,免受出门的诱惑,一心钻入小说里,象走进牢房一样,他心里很怏怏。  从此之后,他除了吃饭睡觉,不离书桌。唯一的消遣是晚饭后同来访的朋友谈一小时天。 有时把白天写的东西读给他们听。 比埃尔· 勒卢便在这时听雨果读了《钟》的一章,认为这样的文学与实际毫无用处。  头几章没写完,他心头的不快消除了。文艺创作占据了他的身心。他不感觉疲乏,也不感觉已经来临的冬寒;十二月里,他却开着窗子工作。  他只有一次脱过他的狗熊皮。十二月二十日清早,克隆亲王来找他,领他去旁听查理十世政府部长的公审。为不破坏自己的规矩,他没有把衣服从橱里取出来,是穿了民卫军的制服去的。  这就是发生扰动的那次公审。 下午四点钟光景,克莱密欧正为盖侬-隆维尔进行辩护,外边传来扰动的人声。群众向参议院蜂拥而来,杜侬路和服季拉路两面防卫参议院的民卫军抵挡不住。 群众高呼: “打倒卜里涅克!”“打倒贝洛男!”“部长们一律处死! ”香特罗斯和盖侬-隆维尔吓得面无人色;仆里涅克象不了解是为什么。只有贝洛男昂首而立,两手抱在胸前,全无惧色。  审讯停止进行。克隆亲王和雨果到外面看热闹。民卫军被逼退到参议院墙下,失去了防卫能力,群众一直涌到墙壁前面,爬上界石,攀登窗口。人人脸露愤恨之色,咬牙怒吼。被告、法官、民卫军,全都受了辱骂。拉法夷特将军在菲狄能·德·拉斯台列的伴随之下,向愤怒的群众演说。但是人民已经听够了演说,看厌了拉法夷特将军。一帮青年抓住他的腿,将他举起,一路传递过去,口中高喊:“谁要拉法夷特将军,送给他去。”一小队士兵冲开人群,把他救了下来。克隆亲王和雨果分开人群,挤到将军前面,将军挽住两人的手,说:  “我认不得我的巴黎人民了。”他说,他没有想到,那是巴黎的人民不认得他们的拉法夷特将军了。他又说:“人民是可以原谅的,但是那些保王党……”  他指着杜侬路一个路易十五式的阳台说:  “我要求……先生让我上他的阳台对群众讲话。……先生说,他的大门不许拉法夷特将军进去。他仇恨革命,宁可看着他的朋友们被杀。”  雨果想回参议院, 但审讯不再继续。他回到让-古庸路,重穿起毛线衬衣,钻进了自己的工作。  一月七日夜里,窗外大放光明;他抬头观看,那是北极放光。  一月十四日,小说完成。他开始时买的那瓶墨水至此恰正用完。他用最后一滴墨水写了最后一行文字;因此,他曾一度想把小说的名称改作《一瓶墨水的内涵》。过了几年,他当着阿尔丰斯·卡尔先生说起这件事情,阿尔丰斯·卡尔觉得这名字非常有趣,问雨果,他既不想加以利用,请把这名字赠送给他。阿尔丰斯· 卡尔就用这个名字发表了一些小说,其中有文情并茂的杰作:《日内菲爱芙》。  雨果在写作《巴黎圣母院》的期间,戈斯兰问他这部书的内容,雨果复信说:  “……这是十五六世纪巴黎的描绘。路易十一要在一章书中出现。决定小说的结局的就是他。我这书并不是历史研究,至多只在描写上下了一点科学功夫而已,主要在借机一写十五世纪时代的风俗民情、宗教法律、艺术文化……而且,这也不是书中重要的部分。这本书如果有什么优点,是在想象、多变、幻想的方面。”  写完《巴黎圣母院》,雨果感到清闲无聊,怏怏不乐。他和书中人物厮混已熟,一旦扔下,象失了老朋友一样的悲哀。他放下作品和当初拿起来的时候同样感到难过。  戈斯兰把书给他的爱人读, 他的爱人貌样不错,颇有文才,译过几部华尔德·司各特的小说。她读了《巴黎圣母院》认为十分乏味。她丈夫当众宣言,这次他上了当,得了教训,以后不读作品决不先买版权。  二月十三日,小说出版,正适群众捣毁巴黎大主教院的一天。作者亲见愤怒的群众将教院图书馆的书扔入了塞纳河。其中有一本,是作者在创作小说时利用过的。人们称它为“黑皮书”,因为是用黑驴皮装订封面的,里面有圣母院宪法章,是全国的孤本。  对小说,大多数报纸都抱敌视态度。《时代报》上一篇论文,大家认为阿尔弗莱·德·缪塞写的,慨然指出:这部书不幸在群众骚动的日子出世,和主教处的图书一同淹没在塞纳河里了。善意的报纸之一是《前途报》,该报的主笔是拉默男、蒙连隆贝和拉戈台。它一连发表了三篇论文。  我手头有一个短笺:  “亲爱的雨果,我现在派一个人到你处,这人有肩膀,你什么都能交付他,不用担心。他应该给我带一本《巴黎圣母院》回来,我亟想读这本书,因为现在人人都在谈它,而它又是你的作品。          一生的知心朋友            贝隆谢              三月九日”  《巴黎的秘密》的作者写了一封信更有意思:  “我手头上已有了《巴黎圣母院》;我是最早买到这本书的一个,我敢对你发誓……如果象我这样的蛮子也能把无法表达的钦佩表达出来,而表达的方式又无愧于启发这种钦佩的作品,先生,我将告诉你,你是一个大浪费者。批评你的人们很象五层楼上的穷人,他看见下面的大阔佬任情挥霍,十分恼怒,说:他一天所花的钱,够我用一辈子了!  的确,人们谴责你的只有一点,你的书内容太丰富了。今天世上的批评就这般令人发噱。  但是,卓越的天才自来便引起卑鄙的妒忌和荒谬的批评。没有办法,先生,光荣是要出代价的。  我还要指出一点,先生,除了书中丰富的诗意,丰富的思想和戏剧之外,还有一点,令人十分注意。那是:可说概括一切灵魂和忠诚之美的加西莫多——概括博学、知识、智慧之美的孚罗洛——概括形体这美的沙多倍尔——你把人性的三个典型,齐集在一个天真少女,几乎可以说,文明世界的蛮人之前,让她选择,而她的选择正是彻头彻尾的女性的选择,你这样的思想是十分令人钦佩的。  ……我用意只在希望你给我一点友好的怀念。我曾到府上拜访,表达了上述意见,和一些别的意思,承你盛情招待,使我感到如见故人,虽然对于高我一等的人才之不可及处,谁都不能比我更敏感。  请接受我忠诚的爱戴和钦佩。                          欧仁·苏”  戈斯兰太太的意见和报纸的敌视不能阻止读者的非凡欢迎。小说一版又一版地重印;以戈斯兰为首的出版人接踵而来,要求作者给他们写小说。雨果没有小说可给,他们就要求他给一个书名,任何可以当作诺言的东西。这几年里,隆杜尔的书目里有《驼背女的儿子》和《季宫格洛涅》两条。雨果书信有关于这两个名称的说明:  “季宫格洛涅是民众叫波旁-拉香巴塔楼之一的名称。 在这小说里我将补充我对中世纪艺术的看法,关于这种艺术《巴黎圣母院》只提出了一个部分。——《巴黎圣母院》是教堂的大建筑;《季宫格洛涅》将是其中央的主要望楼。在《巴黎圣母院》里我仔细描写了宗教的中古世纪;在《季宫格洛涅》里我将加意描写封建的中古世纪。毋须说得这一切全都是按照我的看法写的;我的看法,不问正确与否,总是我的看法,——《驼背女的儿子》将在《季宫格洛涅》之后出版,篇幅将只有一册。”  这两部小说,预告了三十年,终于没有写成;继《巴黎圣母院》之后,维克多·雨果先生的第一部小说是《悲惨世界》。雨果夫人回忆录--第五十五章 《玛丽恩·德·洛尔姆》第五十五章 《玛丽恩·德·洛尔姆》  七月革命废除了出版检查,先前被禁的剧本都先后上了舞台。法兰西戏院记起了雨果的《玛丽恩·德·洛尔姆》。八月初,马尔斯小姐同阿尔芒、费尔孟两人来访作者。时机是再好没有的。被醒理十世亲自查禁的第四幕,应着政治上的报复心理,成功的把握必然更大。但是作者谢绝了,说正是为此,他不能拿剧本出来上演。他说:虽然自从成人的年龄以来,自己一向抱着进步、改良、自由等主张和信仰,并且自信平日所作所为,很足以表示自己的忠实。一年以前,《玛丽恩·德·洛尔姆》问题,就是一个明证。然而他终于不能忘记,自己最初的政治思想,对于国家前途所抱的希望,是带着保王色彩的。他不愿日后的人,议论他的已往,虽然是错误的已往。因为那时候,自己确是本于良心,以为抱着公平的主张的。并且以后的一生,也就只希望能如此做去。这一次七月革命成功,人人称快,然而他觉得他的笔只可以随了大众,赞美人民,而不可以附和他人,攻击国王。  但是,革命的时期,局面一日千变。一八三一年初春,受人攻击的国王不是查理十世,而是路易· 菲力浦了。雨果不能拿出《玛丽恩·德·洛尔姆》来上演的苦衷已自然消除。  作者无意再去法兰西戏院。那里的看客、办事员,甚至于演员都没有好意相待。经理戴禄尔一个人确乎很和气,但是他的力量有限,事权不能统一,那里的负责人互相猜忌,局外人不知道向谁接洽好。《爱尔那尼》的作者有经验,深知一个全权的经理非常重要,于是选择了圣马丁门戏院,该院新经理克罗斯克埃已经来同他接过头。  一听见这消息,马尔斯小姐立刻赶到作者家里。这次,她的态度非常谦和,说话胜如求情:这剧本理应属于她的。唐娜·莎尔不过是《爱尔那尼》里第四个角色,而她演唱时态度的勇敢和坚强,作者是亲眼看见的。现在玛丽恩是剧中的主角了,她的卖力无用多说。可是无论她如何要求,终究不能挽回作者的决心。第二天,雨果一人在家工作,听见门上铃响,置之不理。铃又响一次,雨果仍旧不动,铃响三次、四次,他从窗口探出头去,想看看是谁,看见门前停着马尔斯小姐的马车。他夜来又考虑过,决定用圣马丁门戏院,与其叫马尔斯小姐再碰一次钉子,不如不开门的好。  当晚雨果就同克罗斯尼埃签订合同,其中有两项规定:  “维克多·雨果须每年为圣马丁戏院写两篇剧本,每篇的长度必须于上演的头数日内足够独力支持全晚台面之用。  如政府恢复出版检查,不论检查者是谁,克罗斯尼埃必须于广告中申明,该院即将上演的雨果的剧本并未经过检查;否则本合同作为无效。”  这时圣马丁门戏院正在排练大仲马的《安东尼》,两三天后,这剧本上演,得到了噪嚣的成功。大仲马的名声,以《亨利三世》开始,到这时便完全稳定了。然而这成功却有一点反作用:使青年们分了彼此。先前大家在同一旗帜之下,以《亨利三世》突破敌阵,以《爱尔那尼》攻克了碉堡。到这时忽然划了阵营:有雨果派和大仲马派之分。从此以后,他们对付敌人,阵容不能一致,甚至还有互相攻击的时候。  安东尼上演的第二天,戏院里分配《玛丽恩·德·洛尔姆》的角色玛丽恩照理由陀梵夫人扮演。勒梅持尔已经脱离了圣马丁门,狄蒂埃一角给了巴加奇,巴加奇似乎不十分高兴。他希望演路易十三,因为这时他正演着安东尼,安东尼和狄蒂埃有不少相似的地方,两个同是私生子,同是厌世主义者,巴加奇分扮两人,其实是演一个角色。然而除他之外,没有别人可以担任。  路易十三是剧本先前在法兰西戏院被禁的主要原因,这一次几乎又在圣马丁门戏院破坏了已成的局面。作者把这角色给了M·G·,经理要求不要给他。因为他和M·G·曾发生过意见,雨果不从,因此得罪了经理。  排练的时候,陀梵尔夫人的和气,不是马尔斯小姐含愠的面色可比,全台人,对剧本也个个充满着同情和爱护。  有一天,第五幕排练完毕,陀梵尔夫人挽了作者的手臂。  “雨果先生,”她说,带着她那副动人的微笑,“你的狄蒂埃是一个狠心人;我为他尽心尽力,而他掉头不顾,就刑去了,连一句好话都不说。请你告诉他,这样子是应该的。”  在剧本第一次朗读的晚上,梅里美也提出同样的意见。作者被打动了,那天归家,经过香榭丽舍的时候,决定改动狄蒂埃严冷的态度。  青年们的热烈,比《爱尔那尼》时代差得远了。政治的兴趣也分去了文学界的注意。有一部分人,只肯为大仲马奋斗,所余的人数没有担当全部责任的力量。正厅两旁的侧廊就给了鼓掌班。  举行总排练的一天,全体人员精神涣散。经理没有到,戏院里谣言四起,演员不能安心工作。上演的那一天下午,作者到院里,巴加奇对他说:  “你知道么,我们给卖了?”  “这怎么说?”  “克罗斯尼埃将戏院出卖了,所以他昨天没有来。我们今天就没有台主。”  “他总卖给什么人的。”  “新台主明天才进院。今天的事就只好到哪里算哪里,没有人指挥,也没有人听指挥。”  全戏院乱得一团糟。在演员和职员们心中,明天戏院的新台主,比当夜上演的剧本重要的多,作者回去吃了晚饭再来,正要开台。陀梵尔夫人在幕眼里向外窥看。回头过来,满面含怒。  “嘿,你们看吧,好漂亮的看客!你们想想,世上也有这样傻瓜,肯在一篇剧本头一次上演的第二天买戏院!剧本的成败,还在克罗斯尼埃心上么?他只要今天的戏卖钱。现在卖的是满座,我看正厅里那些面孔就明白了。他们是在马路上二十法郎买一张票的。你们看吧,吃苦头的是我们。”  “夫人,”作者说,“这一怒使你精神格外抖擞,今晚你一定演得特别出色。”  但是这一句恭维话并不能消除她的恼怒,她仍旧用不堪入耳的话咒骂着旧去新来的两个台主。  维克多·雨果有了《爱尔那尼》的经验,这次看着台幕上升,处之坦然,仿佛剧本是别人做的一样。  第一幕是成功的。第二幕看客的态度比较冷淡。第三幕,陀梵尔夫人扮的席美纳欠整齐,读《熙德》的几句诗,也没有精神,只有赛雷演的葛拉齐欧倒博得了相当的彩声。到第四幕,全剧方才重振精神,能纪伯爵的一段说话感动了整个戏院。陀梵尔夫人向路易十三为狄蒂埃求赦的一节演得非常哀婉。然而第五幕,狄蒂埃和萨佛尼的对话又遇到了极大的阻力。狄蒂埃说的话,句句使人笑,萨佛尼说的话,句句惹人嘘。但是陀梵尔夫人一出台,说白和做工,这样的真切,这样的悲痛,这样的动人,使全院的男人个个鼓掌,女人个个流泪。陀梵尔夫人说下面几句话的时候,那声音是无法描写的。  听我说,  依了我吧,——你晓得我的性命就在你身上。  由你打也好,抛弃我在这火坑里也好,  踢我,踏我也好——只要你快些逃。  巴加奇起初有些沉闷,但是演到后来,宽恕玛丽恩的几句话,却说得极为动人。  唉,不,我心都碎了,我太爱她。  和她这样决别,太忍心了。  不,心已碎了的时候,还要装出  铁石一般的面貌,真太难了。  来,哦,到我怀里来吧!  落幕的时候,场里曾有一阵嘘声,然而让彩声占了上风。一部分看客热烈地呼著作者的姓名。  克罗斯尼对作者祝贺,谈到看客的嘘声,显出满不在意的样子,表明这已经不关他的事了。  “请放心,”他说,“这不打紧,我只劝你多断几个头。”  作者不明白他的意思。他解说,他曾关心到,全剧里,“头”字用得太多了。  《玛丽恩·德·洛尔姆》的写成是在《安东尼》之前的,这有乡间圣母堂路和法兰西戏院里的两次朗读作证,但是一部分报纸硬说雨果抄袭了大仲马。《玛丽恩》只演了四天,巴加奇生病,就停演了。接着因闸贝利埃和波兰的两次暴动,戏院不能开门。这时正在盛夏,上演的第一天就是八月十一日,有这种种原因,戏院的收入不及《爱尔那尼》远甚。  然而《玛丽恩》虽不象《爱尔那尼》的那样哄闹,也曾有一番争执。拥护剧本者的热烈,是大不如前了;当年法兰西戏院的那班英勇的青年已经敛迹了。戏院的新经理人只到院里来看了一看,就把院事交付了代理人,而这个代理人是一个老派的滑稽剧家。  还有一样不同的地方,陀梵尔夫在幕后,以作者非常和蔼,但是到了台上,反不及马尔斯小姐坚强。她受不惯这一种持久的斗争,做到中途,就显出认输气馁的样子。实在是她的才艺也不同,没有头两天看客的拥护就不行,平常不大识得文艺戏剧的看客,引不起她的精神。  作者为M··G·疏通说情的事倒收了很好的效果。自始至终没有松懈过一刻。雨果夫人回忆录--第五十六章 霍乱第五十六章 霍乱  当初为《爱尔那尼》出力作战,后来又为《玛丽恩·德·洛尔姆》继续效忠的战士中间,哀内斯德· 德·萨克斯-辜步是最热烈的一员。他是美少年,无论到哪里,他英俊的相貌必定为人所注目。他母亲是希腊人,合乎雕塑的古典式美人;他很象他母亲,只多了撒克逊式的金黄色头发和蓝眼睛。他和母亲住在巴黎,父亲萨克斯-辜步公爵给他们母子一笔生活费; 他很少和人往还,几乎过着隐姓埋名的生活;然而在艺术活动上却很积极,爱发议论。在《爱尔那尼》的演出中,他每晚回家,在墙上乱写作者的名字。他常到乡间圣母堂路;雨果迁到让-古庸路之后,萨克斯-辜步不让塞纳河隔绝他和雨果的往还,也迁居到让-古庸路。  一八三二年三月,大家几天没有见到他,觉得奇怪,到他家去探望,原来他卧病在床。医生说,他害的是肺炎,但是无妨,只要人们说服他母亲按照医方行事。  可怜的母亲爱儿子爱到盲目地步。她认为医生要把她儿子饿死,固执地叫他进食,以为如此可以增加病人的体力,不知却增加了疾病的力量。雨果找她谈一次,她允许尊重医生的嘱咐,而其实不然。  有一天夜里,雨果突然惊醒,发现床前跪着一个白色的魅影,一面哀号,一面扯他的手臂。 那是萨克斯-辜步的母亲,她半身裸露,披着一头散发,求雨果快去救她的儿子。  “赶快,只有你能救他!立刻就去,立刻就去!”  雨果起身, 但是,萨克斯-辜步母亲身后跟着一个仆妇,她告诉雨果:——萨克斯-辜步已经死了。  在死者的房间里发生了惨绝的景象。可怜的母亲在世上只有这孩子是她唯一的亲人,她不信儿子已经死掉,硬说他只不过身上有些凉,爬上床,抱住他,给他和暖,发狂似的吻着象石板一样冰凉的脸颊。忽然,她觉得一切已经绝望,站起身,神色如狂,惨声叫道:“他死了。”  雨果伴着死者的遗体和他母亲熬过一夜。找来的医生,听说病人突然身死,深为吃惊。盘问的结果,知道当天晚上,病人又吃了一顿东西。  为了使母亲保留一点儿子的遗物,雨果把路易· 贝隆射找来,叫他画了死者的遗容。死者的丧葬等事也全由雨果料理,死者的父亲偿还了一切费用。  “先生:  你的来信给我带来了噩耗。我不能信这是真事,变故的不幸和突兀令我十分伤心。来信中叙述我亲爱而优良的哀内斯德临终的情景也使我十分悲伤。我此刻太激动,不能表达心头的情绪。  命运使他处在一种非正式的地位。他离开了我,使我不能朝夕表示我对他的关爱。我一直关怀着他的生活,来信所述他临终的情景证明他没有忘掉我。  来信谈到他的遗容,和为他建立的纪念碑,请你把这遗容和纪念碑的图样,连同一切费用清单寄给我。你所垫付的两千法郎即此奉还。  你为我亲爱的哀内斯德的患病,尽了友谊的关切,又为他不幸的母亲给了许多照料,请你接受我恳切的感谢。  怀着深厚的敬意,敬致——  男爵先生                   哀内斯德·德·萨克斯-辜步”  很长时间,维克多·雨果不能忘却突如其来的死亡和哀痛绝望的母亲所留的印象。到了夜里,他不能独自坐在家里,需要起身活动行走。  这年年初情景异常凄惨。人们已经预知霍乱要来。到时果然来了。人们一天天听着它蔓延的消息;预计春天要传到法国。它果然按时而至。它在巴黎造成的第二个牺牲者是让-古庸路的一个门房。 第二天已有二十多人受了传染;第三天,人数就要以百计了。  疫病最猖獗的时期,雨果的儿子小查理被人从学校里送回家,脸色苍白,病了。他一连呕吐几次,护送的仆妇说,他在学校喝凉水,现在有人在送水的水桶里放了毒药,所以孩子中了毒……这是人民对于新疫病的解释。雨果家的常年医生路易说,这只是吃了东西不消化的原故,答允回头再来看他。孩子躺在床上,病势略减,大家安了心,让他睡一会。忽然听见饭厅里有声音,跑去一看,只见孩子爬在水龙头下面,自己开了水龙头,在大口喝水。人们想把他抱走,他不肯走,说:“我要喝水,让我喝水。”正在这时,医生路易回来了说:“这是霍乱”  不多一会,孩子身体已经僵硬、发凉,象死尸一样,眼珠陷进眼眶,两颊陷落、发青,手指发黑,螺子瘪下去。医生的医方指示:在别的治疗之外,需要用法兰绒烘热蘸火酒不停地摩擦病人的身体。父亲亲自担负起这项工作,一整夜,他往来于病榻和火炉之间,把法兰绒绒热,然后用力摩擦孩子的皮肤。孩子还不停地呕吐,要水喝。孩子妖嫩的肌肉脱了皮,流着血,他也不大觉得前,只说一次:“别这么碰我,我痛。”他不停口地叫:“我口渴。”他的皮肤虽出血,但仍旧是凉的。  到第二天清早,体温和感觉才恢复过来,脸上有了血色。三天之后,孩子病愈,一家欢欣。查理可以自豪,他第二次作了执拗的父亲的孩子。  在这一时期,雨果家来了一位年轻客人,他讲话带南方口音,长着黑头发,黑胡子,脸色深红,张着两只聪明的眼睛。客人告诉雨果说:  他名叫格拉尼埃·德·卡沙涅克,图卢兹人,他在本乡受过高等教育,并且在大学里当一名文学教师。 他每星期上两次课, 又创办了一种自由色彩的报纸,名叫《爱国者》。他工作得很好,忽然有一天接到一封信,信尾署名维克多·雨果。信上感谢他在讲课中提到《巴黎圣母院》和《爱尔那尼》,并且赞扬他有能文善谈的双重才华。来信使他诧异的地方是,请他把复信,不是寄给维克多·雨果本人,而是寄到他的一个朋友家中,并附有这朋友的住址。不管怎样,能和自己可钦佩的人通讯总是高兴的,从此书信往来,日益频繁。巴黎来信时常提到对一个有才学的人埋没在外省表示惋惜;劝他早日离开图卢兹,到巴黎来。但是他说,他在图卢兹有一个讲座,一个报馆,而在巴黎则一无所有。来信说,他的讲座和报馆可以放弃,因为人们已经给他在司法部谋得一个秘书职位,年俸五千五百法郎。他很慎重,在未得委任状以前,还不肯放弃原来的位置。委任状果然寄来了,上面有司法部的钤记,一应手续完备无缺。于是,他辞去教职,出卖报馆,赶到真正名人学士聚汇之所。一下车,他一径跑到司法部,但是司法部说没有这回事,结果他承认,是受了别人长期的捉弄。  雨果读过《爱国者》的文章,觉得颇有可取,不愿意他自己的名字被人利用,陷害一个有才学的人,写了一封信给贝尔当先生。《评论报》有一个编辑蒲格内受任为驻外使馆馆员,卡沙涅克接替了他的编辑职务。雨果夫人回忆录--第五十七章 《国王寻乐》第五十七章 《国王寻乐》  六月一日,雨果开始写《国王寻乐》。雨果因灯下工作过度,和多看了夕阳的的原故,眼眶常常发炎,医生叫他要戴绿眼镜,多散步,多看草木的绿色。这时他正住在杜伊勒利故宫花苑的附近,他在塞纳河边,寻到一个清静场所,常常一个人到那里去散步,一面工作。  六月五日,他写完《国王寻乐》的第一幕,正在起圣范里哀一段说话的腹稿,忽然被驱出园门,铁栅随即闭上。巴黎又发生了暴动。当他走过莎蒙路的时候,马路两旁的栅门都已关了起来,顿时间枪弹乱飞。那里既没出有店铺,住户又都关上了门,雨果只得藏身在路旁两支石柱的中间。经过一刻钟光景,军队驱逐起义群众的企图不成,改用包围的计划,战事因之换了方向,这一方面的栅门又次第开了开来。  第二天,雨果到台香家赴宴,丘尔· 德·莱赛纪埃也在座。他叙述隔夜圣-梅列寺之役,工人们的英勇,深深地感动了将来写《圣德尼事迹》、《悲惨世界》的作者雨果。  《国王寻乐》 完篇之后, ,雨果随即就写《吕克莱斯· 波基亚》,那时叫做《佛拉尔的晚餐》。  戴禄尔听说雨果手中有两篇现成的剧本,立刻跑来。他认为法兰西戏院至少可以分到一篇,雨果先生不能不承认《玛丽恩·德·洛尔姆》交圣马丁戏院上演是失策,《爱尔那尼》是巴黎社会上的一件大事,而《玛丽恩·德·洛尔姆》,文章虽和《爱尔那尼》不相上下,号召力可相差多了。只有法兰西戏院是文艺的戏院。在那些马路戏院里,演诗剧决不会成功。雨果被说服,戴禄尔拿走了《国王寻乐》。  李齐埃扮演特列布莱,乔亚尼扮演圣范里哀,亚奈伊小姐抢演白伦舒,杜本小姐扮演马格洛纳,巴万莱扮演沙尔旦白蒂尔。经理主张叫孟觉扮演弗朗索瓦一世,雨果不从,另用贝立埃,这是一件错误。  排练即日开始。但是不巧,这时正当九月中旬,雨果每年都到洛舒去避暑,这次他不肯放弃旧习惯,抛下了戏剧。剧本在没人关心之下进行着排练,作者却同他的孩子们在树林底下度着残暑。他在路易丝小姐的协助下,给孩子们折了几只纸鸡,造了几只小船和几辆轿车。他把轿车镀上金色,来探望爱德华· 贝尔当的著名画家也不惜自贬身份,在车上画画。把如此美观的车子放在孩子们前面,说,这是他们的东西,他们还可以带加巴黎去的时候,孩子们的喜悦看了不由得叫你欢喜。但是,作者对《国王寻乐》也并非完全不问。这时画家英格雷正替贝尔当先生绘肖像,每天从巴黎到洛舒来,有时回去得早,就把雨果带到市区。  等到十月初, 作者回到巴黎,又要搬房子。他本来住在让-古庸路,这时搬到皇宫广场,和查理· 诺第埃做了邻居。这些事又让作者分心不少,不能督促演员们上劲排练。  这时候,巴黎戏院都归工务部管理。部长亚尔固差人向作者要一份底稿看看,作者不给。亚尔固说,请雨果去谈谈剧本的内容,总该无防。梅里美这时在工务部任办公厅主任,领了雨果去,亚尔固态度很随便。  “雨果先生,”他说,样子非常亲热。“请你放心同我谈一谈,你晓得我并不是清教徒;不过人们说:你的剧本里,有许多影射国王的地方。”  雨果回答他的话也和从前回答马尔蒂臬克的一样,他没有作什么影射,他描写弗朗索瓦一世,就是弗朗索瓦一世,不是别人。如果牵强附会,在路易十三和亨利十世之间,还可以多少寻出些相同之点,至于弗朗索瓦和路易· 菲力浦,那真是风马牛不相及了。  工务部部长又变了调子:听说弗朗索瓦一世在剧本里非常出丑,法国历史上最有名的一个国王受到如此糟蹋,恐怕损坏王族的尊严。作者说,王族的体面固然要顾,但是历史的真相也不能假借。亚尔固要求将太厉害的地方略加修改,作者仍旧不允。部长没有动气,只说:我本希望不攻击弗朗索瓦一世,现在雨果先生既担保绝对没有攻击路易·菲力浦,也就算了。  同上次在圣马丁门戏院一样,鼓掌班占了两旁侧廊。青年人来助兴的,比《玛丽恩》倒颇有增加。戴渥菲·戈蒂耶和赛莱斯丁·南德伊率领了一百五十名健儿,分布在第二月楼和音乐台上。他们比看客略早进场。那时正当政潮汹涌,暴动时发的时候, 扰动的空气, 盘踞了青年们的头脑。看客入场。他们大唱其《马赛曲》和《加曼虐尔歌》  正要启幕的时候,法王遇刺未中的消息传到了戏院。全场看客只顾谈新闻,台幕在谈论中升了上去。 第一幕演得平淡,几乎不曾有人注意。圣范里哀-场略为引起一点兴趣。  扮演沙尔旦白蒂尔的巴万莱很出色,支撑了第二幕的开头,下面的戏就演得不及他吃硬。莎逊(扮演克莱·曼洛),遗漏了两句诗。  你们尽管高声叫,大踏步走,  这条带子绑在头上,他成了盲人和聋子。  因此人们不了解特列布莱什么看不见靠在墙上的梯子和听不见他女儿的呼号。白伦舒被抢又演得不小心,亚奈伊小姐成了头向下,腿向上的姿势。这一点下手的过失竟当作了剧本的缺点,第二幕终了,因此受到一阵嘘声。  第三幕,弗朗索瓦出场,着的是寝衣。服装的设计是出于名画家又兼天才诗人夏纪恩之手的,然而包厢里的看客见国王穿着寝衣,认为有失体统,因此佛罗内斯受了一场倒彩。  但是,特列布莱向贵人们讨女儿的一场,天伦的痛苦,暂时克服了反对的方面的声势。然而第四幕  “你还爱他么?”  “依然如故。”  又燃起了敌人的气焰,这两句话似乎非常可笑,引起了满场哄笑和嘘声。从此以后,反对的声势有增无已,无论杜本小姐如何卖力,巴万莱的服装如何美丽,步态如何轩昂,神情如何凶险,态度如何滑稽,他们所说的一言一语都饱受了嘘声。  然而胜负之数还没有定。那些鼓掌手,衔着上次被黜的宿恨,不肯卖力,但是那一百五十个青年还死力奋斗。不幸一件布景上的疏忽,给敌人以可乘之机。当特列布莱脚步踏着女儿的尸首,还当做是法王的尸首的时候,弗朗索瓦一世从酒馆里走了出来,口中高唱着曲子。贝立埃应该走的门,忽然拉不开,剧情的精彩因此全失,贝立埃不得已从台底里走了出来,叫人看不懂他如何走出酒馆的。这一下了结了剧本的命运。这样一个剧本,下手不会抢女人,布景上的门又拉不开,毛病不一而足,演到收场,成了一片扰嚷,其中彩声虽然始终不断,终于被绝对多数的嘘声压倒。  幕落之后,李齐埃走到作者作者身旁。  “要不要宣布你的姓名?”这分明是劝阻之意。  “先生,”雨果冷冷地答道,“我的剧本失败之后,我倒觉得它还不太坏。”  也象在《玛丽恩·德·洛尔姆》一样,反对方面听到宣布作者姓名,不曾有什么表示。  雨果跑到亚奈伊小姐的房里,保尔· 特拉洛须也走了进来。他不认识雨果,搓着两手,高兴地说:“好一场失败!真是什么剧本!你为什么演这样的东西?好,从此我们可以得免于这个维克多·雨果之害了。”亚奈伊小姐对他施个眼色,他完全不懂。据他说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糟糕的剧本;《爱尔那尼》里面,这里那里,还多少有些好句子,《国王寻乐》里面简直一句没有。亚奈伊小姐无法,只得告诉他,雨果先生就在他面前。特拉洛须素以交际场中的完人自命的,这时面色变得比脖子上的硬领还白,想挽救自己的冒失,说,是他没有听清楚,场里实在太闹了。他刚才的一番话也是听来之言,是一个画家讲的,那人对于文学批评也不很高明。雨果先生错在不应该用朋友来助彩,他们当场大唱其《马赛曲》,硬捧剧本,引起了反感,否则看客都是要叫好的。就是这样,在哄声中,他也听到了一两场出色的戏。雨果回答他一句话,《国王寻乐》不久要成杰作。  作者回家时,不用人护从了。雨果到家,看见只有他的妻一人在家,他到客厅,四周巡视了一下,就寝之前还到厨房下泼一点水在灶里余火上。  第二天他接到一封信:  “此刻是十点半,接到戴禄尔先生转来工务部长命令一件,命即日停演《国王寻乐》。  酋斯郎·德·拉舍尔,十一月十三日。”  从前圣马丁门戏院的经理现在做了半兰西戏院的面景主任。  停演的理由是剧本不道德。事实上,有一帮古典派作家,其中有议员,去见过亚尔固,说:在国王遇刺的次日,决不能容许一篇以弑君为题的剧本,《国王寻乐》通篇的命意无异于为弑君的人做辩护;作者的朋友们曾当场大唱其《加曼虐尔歌》,而且他们叫彩最热烈的一句诗,  你们的母亲曾经私通过下人!  明明是侮辱国王。  这一天来看作者的朋友只有一个人:戴渥菲·戈蒂耶。  当天有内阁会议,白天不过暂行停演的剧本,晚上受了查禁。  雨果不向部长设法疏通而直接诉之于法律。投状商业法院,问:在保障言论自由和不准没收财产的宪章已经成立的今日,部长有没有禁止戏剧的权力。法庭的判决是:有。  雨果的律师奥拔友劝雨果自出庭辩护。雨果因为自己从没有作过演说,恐怕临时遗忘,预先拟好了稿子,又预备抄几份分送各报登载。年青朋友们都自告奋勇,担任抄写。戈蒂耶是其中最热心的一个,开庭的前夜,他在雨果家中,一直抄到深夜两点钟。要归家,又嫌太迟,这些勇猛的《加曼虐尔歌》者竟畏惧他们的门房;于是雨果的客厅,暂充当了寝室。  开庭那天,雨果在路上遇见蒙旦隆贝先生,也到法院去,两人一同进了法院,法庭上人很拥护,对作者都抱同情态度。雨果朗诵辩护书,博得不少掌声,使法官不得不屡次摇铃,维持秩序。雨果读完辩护书,许多人围住他,颂扬他。蒙旦隆贝说雨果不仅是个作家,并且是一个演说家,万一戏院的门于他无缘,他还有法庭,可作用武之地。  路易十八用私囊送给雨果的一千法郎津贴,在亨利十世时代,还照样领取。二月革命以后,被取消了。雨果又得了另一种津贴,内务部的二千法郎。政府机关报就常用这件事做攻击雨果的口实。雨果写信给亚尔固道:  “部长先生:  十年前,路易十八爱好文艺,自动地批令内务部送给我的朋友拉马丁和我文艺津贴各二千法郎。一八二九年,内务部在巴里臬克部长任内,查禁了拙著《玛丽恩·德· 洛尔姆》,亨利十世为赔偿我的损失,将我名下的津贴,由二千法郎,增加到六千法郎,我当时觉得这种举动,有贿买一人良心的嫌疑,拒未收受。此事经过,有我致蒲度男部长的书信,可以稽证。  本人向来认为——即是复辟后和我对立的历任部长当亦同意这点——这种津贴,是对人薄负文名的一种可以过分的奖金,因为本人所操职业在法国受到种种意外的苛捐杂税,津贴是对我的合法赔偿;而且本人批准上演的两篇剧本到今为止,曾以医务特捐的名义缴给政府四万七千法郎,如果拿二千法郎的津贴作为三年来该项收入的利息,亦无不可。  不料现政府竟然忘却所谓文艺津贴,是国家所给,而非得之于政府,以为作者受了津贴,就应当替政府说话。此种谬见,近来被某种报纸据为理由,作攻击个人的口实。并且有人说先生就是主使人,这当然是无稽之谈。但是本人要将这个问题提到高一阶层来谈论,且不问先生对于赔偿的见解有无理由,我在此先行声明,自今日起,本人不再领取此项津贴。  有一点必须声明,这一件交涉本身虽无足轻重,但在我看来,却是一种理由,本人先前对于禁止《国王寻乐》的横慢举动所作的抗议,更当因此而保留其严正、慎重和谦恭的性质。  此致,部长先生……                      维克多·雨果                   一八三二,十二,二十三。”  亚尔固复信说津贴是国家应给的,雨果先生虽然有此信件,内务部决定仍予以保留。不消说,此后雨果再没有去支取分文。二年后,女诗人美苟尔小姐穷困无计,雨果写信给当时的部长纪埃尔,请将这一项空悬的津贴转让给美苟安小姐。纪埃尔复信说,此项津贴,早已移作他用,所嘱一项,不能应命,甚是抱歉。  为这次事件雨果所收的书信中,我特别提出一封:  “先生:  我收到《国王寻乐》两部。在去年除夕,我们作了一次朗读,昨天下午,又作了一次。我们不了解,这剧本为什么在巴黎被禁演。恶意的人是到处都会寻事的;巴黎人反对禁止他们看《国王寻乐》,是有理由的。我们的集会不过十八个人;但愿我可以告诉你,你的作品是人人赞美的。甚至我把你对我的友谊还吹了一气;今天我认为需要把这话坦白告诉你,免得贻笑大方。先请你接受我的颂扬,我久已没读过象你这样有趣的作品。说真话,里面的角色没有一个能象古典名著中的英雄那样令人五体投地地佩服,作品还不能说尽善尽美;但是,在特列布莱这笨重的铅质肥躯里包含着何等分量的金块!!!在圣范里哀的咒骂里含着多么深刻的真理、自然的声音和丰富的思想!那是上帝显形来声讨无道昏君的!我不多说了,我没有时间,也没有才学来批评你的剧本,我只说一句莫里哀女仆讲过的话:‘这我听了很有趣,读下去。’——你的序文是一个有心肠的人、真正法兰西公民写的;凡怀抱着真情感和爱国心的人都会敬重你的。只可惜我的朋友雨果已经不在了,不能亲眼看你经过长期折磨后所作的努力和所获的成就。  几年前,令兄阿贝尔发表了一篇文章,《青年爱国者》曾因此登载过一种传记;令兄寄了一份给我,我认为应该答复。今将复信抄件附上。我曾借这个机会,发表了我的意见和看法;我承认其中最后几行是出于想说服象你这样抱着诚意相待的人的企图而写的。  看了你在法院的答辩关于拿破仑的一段,我认为有必要说一说我希望将来能予以证明的一点。即:他的专制是战争逼成的,战争如果早停,他的专制亦早停了。一贯奉行战争政策的是庇特。复辟这一件事证明,代表欧洲各国统治王朝寡头政治和君主主义利益的庇特是胜利了——拿破仑和庇特二人之间,问题只有一个:执行战争政策的是谁?  我可以举出文献来充分证明,拿破仑一直执行和平政策,庇特则一贯执行战争政策。作为代表不同利益——新旧欧洲的领袖,他们各有道理。你序文里所谈的文明乃是拿破仑所寻求的文明,想达到这一点,就必须获得海上的和平,和巩固自己的力量。世人不认识他,只有我认识他。  如果借国会开幕之便你到这里来游逛几天,我们畅心快意地长谈一番,我将多么高兴!如果关于历史最伟大的人物之一,我能够把一些可靠的材料交给你,使你从而看出真实的情况,多少法国人将要象我一样地爱他,这将是多么有益的事。夏多布里昂先生说他手中挥舞不停的钢刀,对内是正义的法令,对外是祖国的盾牌。他要自卫,所以不得不取攻势。  从我的侄儿死后,我曾经几次托人找你。据我所知,直到现在他们都还没有完成这件使命——我没有时间将我的信留抄本——请接受我对我的朋友雨果将军的儿子深厚的敬意和挚热的友谊。                       约瑟夫                   一八三三年一月三日于伦敦”雨果夫人回忆录--第五十八章 《吕克莱斯·波基亚》第五十八章 《吕克莱斯·波基亚》  雨果的作品每篇必定引起剧烈的斗争,使戏院的经理们生了畏心。《佛拉尔的晚餐》一篇,因之没有人来过问。法院开庭意外成功的发言,证明还有雨果这个人的存在人间。十二月底,家人通报亚莱尔来访。其时亚莱尔当了圣马丁门戏院经理。他的眼睛、他的白头发和表带上的饰物,都发着光辉。  “我刚拜读了《国王寻乐》,”他没有坐下来就叫道:“好透了!只有法兰西戏院才会使这样一篇杰作失败。我今天来求你的《佛拉尔的晚餐》。”  亚莱尔坐下,打开烟盒,大声抽着鼻烟。圣马丁门戏院有勒梅特尔和乔尔治小姐,外加一项优待费,这就是亚莱尔的条件。雨果晓得圣马丁门的后台老板是乔尔治小姐,不先将剧本读给她听,是不必谈其他的。亚莱尔急于成交,要求雨果当晚就去女演员家中读剧本。乔尔治小姐听了剧本,对于自己要扮的角色,非常得意。亚莱尔更表示佩服到五体投地。朗读一开头,他就鼓掌、喝彩。他认为剧本处处都好;首先,他看见的是乔尔治小姐要扮演一个华美的角色,其次是他的戏院要大大赚一笔钱。除此这外,他本也是个聪明人,又很热情,在他身上,文人和戏院经理同样得到了满足。  “这太美了,”他高声叫,“剧本的名字叫《佛拉尔的晚餐》,这不够庄严、不够伟大。我如做了你,我要简单地叫它做《吕克莱斯·波基亚》。”  雨果明白,经理想用乔尔小姐扮演的角色做剧本的名称,目的在讨她的喜欢;这建议不是无所为的,然而究竟是个好主意,作者便采纳了。  第二一,演员们听了剧本的朗诵之后,雨果请勒梅特尔在亚尔丰斯· 台斯德和杰奈罗之间挑选一个。勒梅特尔说,亚尔丰斯·台斯德这角色十分出色,容易见长,任何人演来都可以讨好;杰奈罗相反,十分难演,最后一幕里有“原来你是我的姑母”一句尤其危险。因此,他选了这个角色。  雨果想叫赛尔演固倍旦,赛尔演过龙习列,很不差。经理打消他的这个主意,把固倍旦给了白罗服。  一次排练中,经理来找作者,面上露着以难的神气,手里扭着一撮鼻烟,不抽。  “雨果先生,有一件事,我还不敢向你开口。你不是素常把音乐台交给你的一班年青朋友的么?我想指导他们安插在别处,让出音乐台来,你猜我把它交给谁?交给音乐队啊。”  “好极了。”作者说。  “真的么?你不反对这里那里插一点短短的音乐么?比方进场出场,和其他该有音乐的地方。”  “我正要向你要求。”  “好极了!”经理大叫道,把手中的鼻烟抽了进去。“这才是男子汉!你想想,革齐密·特拉维业就从来不敢搀音乐在他的剧本《马丽诺·番里洛》里去。他说,音乐只能用在歌剧里,法兰西戏院就从来不用。他的剧本,如果搀进小提琴去,就会失却身份。你可不同,雨果先生,你的文艺才不能不是拘谨的迂货啊!”  梅爱比和裴立渥兹两人自告奋勇,请为内革尼公主家宴会饮的一场制作曲谱。  “那不行!”亚莱尔说,“弄些大音乐家,做些叫人不肯不听的好音乐,夺去了戏剧的吸引力!我所要的完全以剧文为主的曲子!叫比锡尼做就行了。”  比锡尼是戏院里的音乐队长,他把配合歌词的曲谱容易地制成了,只是寻不出满意的迭句来,他把这困难告诉了作者。  “这并不难,”雨果说,“你只要随着歌词就好了。喏……”  雨果朗诵着诗句,在声调上加重节拍。他生平没有唱过一个正确的音,不得已,敲着台上提词人的木箱。  “有了,有了。”音乐队长说,他在雨果的节拍里听出了一种调子,立刻把它记了下来。  人们正忙着预备布景,晚餐场布景完成的那天,经理看见作者进来,迎上去,说:  “请你看一看这个。”  他领雨果到音乐台上。布景做错了。作者的意思是要一个柔丽辉煌,同时又阴森可怖的厅堂,一个明亮的坟墓一样的东西;而现在画着玻璃窗,大木橱,橱上布满着蜡烛台,和满盛着果子的果盘,活象一个生意兴隆的饭馆。为免自己的思想被人误解起见,雨果又当了一度布景师,亲自动笔画了厅堂的布景。  排练进行得很快。亚莱尔规定每一个角色只练习一次。乔尔治小姐得了满意的角色,非常起劲。她也不象马尔斯小姐那样自高自大,没有对作者加以文字上的批评之类的举动。  雨果以前的戏剧一概用诗写成,这次用了散文。青年朋友们对于应否一样拥护这个问题,很抱踟蹰,大家推举代表团,戈蒂耶也是其中之一,要求作者,读几节文字他们听听,不先说什么用意。代表们听了之后,认为满意,宣言这种散文,价值不在诗歌之下,为它奋斗不会有失身价。  敌对派的报纸,在事前就宣传,说这篇戏剧猥亵之至。其中有一场狂宴是不堪入目的,《吕克莱斯· 波基亚》的运气不会比《国王寻乐》好,至多只能演一场等等。  全巴黎没有一个人愿意错过这只演一场的戏,因此作者所收到的信,比《爱尔那尼》时还要多。我在其中随便举一封:  “我已经好久不见维克多·雨果先生。他为自己的剧本作了有力的辩护,我还没有祝贺他。有一个朋友问,他新剧本公演的第一晚,能不能买一个包厢。俾尔季渥约若王妃曾设预定一个,但已太迟。人们告诉她,只有作者出面还可设法。维克多·雨果先生,请许我直接向你请求,同时借这机会向你致诚挚的友谊。                      拉法夷特                   一八三三年一月二十九日”  《吕克莱斯· 波基亚》一剧,篇幅短,演不满三个钟头,恐怕不能餍足观众的兴致。第一天,在正剧之前,亚莱尔叫加了一出滑稽戏:《路易十五世的晚餐》。作者到戏院时滑稽剧正要开幕。他走进乔尔治小姐的厢房,看见她正在上装,一面同大仲马、捷宁、苏列埃等谈话。  “时候还早吧?”她问向厢房外走去的经理。  “足足还有三刻钟。小戏还刚开头。”  乔尔治小姐从容不迫地上着装。光艳如仙,充满自信。外面忽然发生一阵哄闹,亚莱尔慌张地跑了进来。  “赶快,赶快上装,十分钟内,要请你出场。”  观众是为了《吕克莱斯·波基亚》来的,不愿意看什么《路易十五世的晚餐》。滑稽剧第一场没有做完,台幕就被迫落了下来,看客一迭连声催促要看《吕克莱斯·波基亚》。  经理随即又奔了出去,一面喊:敲三下!  第一幕的布景是很明媚动人的。第一场内,固倍旦说两兄弟爱着同一个女人,而那女人就是他们的妹妹时,一个猛烈的嘘声震响了全院。  “怎么?有人打嘘?”经理说,脸上失了色。“这是什么意思?”  “我表示剧本确实是我写的。”  但是吕克莱斯和杰奈罗对话一场,乔尔治小姐读信时,声音的沉痛和哀婉,使全场观众都为之动容。青年公子们对她的当面辱骂,一字一句都激动着看客们。到结尾时,全场发出震天霹雳的彩声。  作者要到他夫人的包厢中去,请人开交通站门给他走。  “拿我的钥匙去,”经理说。“这钥匙我是从来不放手的,不过此刻这儿的主人是你呵!”  第一幕第二节,杰奈罗听人主自己的肩带是成于吕克莱· 波斯亚之手的,立刻要把它摔掉。不意肩带缠住了腰刀,攀住了勒梅特尔头上的发网,惹起一阵冷笑。然而对于大艺术家,随时随地都是表演的机会。勒梅特尔扯下肩带、腰刀和发网,一并摔在地上,那姿态的高傲和愤懑,博得了全场的彩声。  休息时间,大仲马来看雨果夫人,满脸流露着钦佩和愉快的颜色。他握着雨果夫人的手,两眼流着快活的泪。  作者看见吕克莱斯叫杰奈罗逃走的那个暗门画得非常鲜艳。  “那门画得岂有此理,”作者说。  “真正岂有此理,”经理附和道,“人家要的是一个暗门,而他们画的门偏这样耀眼。”  “赛香先生在院里么?”  然而赛香没处可寻。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着,一十分钟的休息时间早该结束了。  “有颜料么?”雨果问。  “有。画匠白天都在后台工作的,什么都没带走。”  “去取了颜料盆和画笔来。”  于是作者又亲自动手改画这一场布景。厅堂的壁衣是红底夹金线,作者将门框上的雕刻用红色统统涂抹,又勾联了两边断了的金线,使门和全体的壁衣成为一色。  亚尔丰斯· 台斯德公爵的一幕完全成功了。特拉福斯的演出恰到好处,勒梅特尔更见伟大而且简拔。乔尔治小姐有力而韧练的才艺也特别显出从未曾有的深细和柔练。  观众一致被戏剧魔住了,第二幕两场之间便不容有停顿。少数观众以为有空,立起身,想出去走走,看见幕布又往上升,连忙奔回座位,将出场的戏闹混了,观众不愿意放过一个字,终于闹得重新从头演起。  宴会一场开头很顺利。青年公子们头上戴着花冠,亚莱尔曾经反对,说,只有女人才戴花冠。但是看客们却同意作者的看法。杰奈罗面色阴沉,坐着一动不动,立刻成了全场注意和焦虑的中心。这时,剧本所引起的兴趣超过了一切。这时,更没有所谓新旧文艺之争,古典派和浪漫派同样只注意下文的变化;什么悲剧、戏剧都已不成问题,甚至也无所谓作者,无所谓演员,观众眼前只有一个儿子和一个母亲,而这个母亲就半亲手毒死她的爱子。观众连喝彩都忘记了。  当在青年公子们的喧笑和歌唱声中,忽然听到修士们的殡葬曲的时候,全场的人感到一阵寒噤。为使表演列逼真起见,台上用的歌者,不是平日的下手,而是真的教堂的歌班。他们的出场,黑色教士服和花冠的对衬。五具棺木的上台,吕克莱斯· 波基亚的突然出现,和杰奈罗的同他母亲的觌面,这种种使最后一场戏如狂风骤雨疾卷了全场的观听和思想。全场的看客,音乐台上、包厢里、月楼上、正厅里,一齐站了起来,鼓掌狂呼;花圈落了满台,报告作者的姓名不够,大家还要求一见他本人。雨果已到到了乔尔治小姐的厢房里,亚莱尔追了进去,一头乱发,满身衣服比平日还要绉乱十倍。  “雨果先生,救救我的命吧!大家要见见你。他们已经跨过音乐台,跑到戏台上来了。一定要请你出去见一见,否则,他们要拆戏台了。”  “但是,亚莱尔先生,我供献给人们的是我的思想,不是我的本人。”  “那末,怎样对他们说呢?”  “说我已经走了。”  亚莱尔看一看自己的外衫,这外衫已经撕破了好几处,上面沾满了墙上的白灰。一只袖子上白灰实在太多,他把袖子扑扑,将衣衫上余下的两颗钮子钮钮紧,又抹一抹头发和胡须,说,  “干净了,我见得人了。”  我没有讲演员如何演这一幕戏。他们的艺术到了化境,完全和剧中人合而为一,使人不觉得有演员在眼前。乔尔治小姐象石头雕成的一样,复仇时的凶狠使人毛发悚在,悔罪时的悲痛令人心碎,目不忍睹。勒梅特尔当吕克莱斯· 波基亚在台上数棺木的时候,用一句话象电流一样震动了全场:“夫人,这里还要添一口来。”在最后一场里,他的表情深沉悲凉,甚是可佩。他是这次大成功里主要成分之一。但他并不因为担任了戏里的第三个角色而抱怨。有一个朋友对说他:“你的艺术真是无以复加了。”  “忘我精神无以复加了。”这是他唯一的怨言。  戏院门口,一大群人在等着雨果,他的马车和马被人家解了下来。雨果从另一个门偷偷出来,徒步而行,仍旧被人们追上,一直被护送到近他的寓处皇家广场。久已疏隔的朋友,这一晚也重新都来晤面。许多不相识的人都以握一握作者的手为荣。  第二天,雨果被亚莱尔叫醒了。经理的愉快真是按捺不住。他的戏院从此声价十倍。真正的法国戏院就是圣马丁门戏院。从今以后,他不要别的,只要艺术了,真的艺术,伟大的艺术。他希望《吕克莱斯· 波基亚》的作者不要到别处去,他愿意和他订合同,和从前克罗斯尼埃给他的条件一样。雨果已见过昨晚听到第一次嘘声时,经理完全失色的脸孔,不愿同他订约。亚莱尔不肯干休,至少再要雨果给他一篇作品,雨果没有拒绝,也没有应允。  那篇开台滑稽剧终于被取消了。《吕克莱斯· 波基亚》一直单演。每晚上,戏院门前,扎满灯彩,辉耀如同白昼,两个巡警,骑着马,在门前维持秩序,弹压车马。第二第三晚的戏也和第一晚一样得到了伟大的成功。  巴黎的报纸,不敢作难,都一致发表良好的批评。《评论报》捷宁的一篇最为热烈。全城大小戏院,都仿制了类似的剧本演出,如《波基亚魍魉》就是其中之一。春季狂欢节中,人们抢了剧中的人物,在街头了游行,到乔尔治小姐窗下,立住大呼道:用毒药的凶手!这一切都越加激动了大众的好奇心,戏院的收入因之一天比一天增加。下面的一封信可以证明《吕克莱斯· 波基亚》成功到如何程度,并且让我们知道,在巴黎人口因铁路交通而激增之前,一般戏院的收院如何情形:  “先生:  自从我经营戏院以来,收入最多的剧本,就是《吕克莱斯· 波基亚》。此剧上演一个月,总收入为八万四千七百六十九法郎。八年以来,无论哪一篇剧本,都不能同它相比。                        亚莱尔                    一八四一年十一月三日”  然而《吕克莱斯·波基亚》也不能免于嘘声。起始古典派的报纸不敢独表异议,只慢慢地显露敌意。阿尔芒· 加莱尔在《民族报》上最先施行攻击。他对于作者别有一种怀恨的地方。《吕克莱斯· 波基亚》第一次上演的那天,加莱尔为了贝利公爵夫人怀胎的事,和人决斗。这件事成了全国的谈资。报上按日发表他的伤势,到他门前探病人的, 日以千计, 连保王党也有,夏多布里昂就是其中的一个。他恨《吕克莱斯· 波基亚》分散了群众的注意。不过加莱尔的文艺思想,确是代表古典派的,也不能因为这一点,就否认它的价值。《民族报》开了攻击之端,别的报纸,和一些文艺集团就渐渐学样。此后,每晚做到进药,和修士们进场,和“你是我的姑母么?”等处,总有几声嘘啸。但是雨果的剧本着实经过战阵,这点儿小阻挠算不得什么。  作者和经理为了种种原因,渐渐意见不合。有一天雨果到戏院里,看见门前海报上宣布明天改了戏码。《吕克莱斯· 波基亚》的叫座力并没有减,亚莱尔又没有事先证求作者的同意。雨果一径跑乔尔治小姐包厢里,那里是事实上的经理办公室,追问换戏的原故。亚莱尔答复他说,他是戏院的经理,他爱演什么,就演什么。作者问当天的收入多少。  “二千五百法郎。”  “明天换戏,可以收入多少?”  “五百法郎。”  “那为什么换掉我的戏呢?”  “因为我要换它。”  “可以,作者说。“不过你记住,这是你演我的戏的最后一本。”  “倒末第二本。”亚莱尔说。“你忘掉你今后的第一篇剧本已经允许给我了。”  “我并没有允许你。”  两人争论起来,据经理说,《吕克莱斯· 波基亚》第一天上演的次早,就在乔尔治小姐包厢里,作者亲口允许他的,还说了好几遍。据作者说,在乔尔治小姐的包厢里和在他家中,他的话是一样的,没有拒绝,可是要等作品写成之后才能决定。  “我说你是允许我的。”  “我说没有。”  “那末,你说我是谎你了?”  “不敢,不敢!”  晚上,雨果回家,看见一封信:  “阁下坚不承认屡次而且当众的约言,并又加‘不敢,不敢’一语,实在有意侮辱,此事非经阁下赔罪不能了结。请即赐知地点及时间为幸。                        亚莱尔                      四月三十日夜。”  第二天,雨果一早起身,预备出去寻证人。当他走过马路转角处,迎面来了一个人,穿着民卫军军装。雨果起初没认出是谁,再一看,就是亚莱尔。  “雨果先生,”经理说,“昨夜我写给你的信,荒廖极了。为要得你的剧本,而把你杀死,不是好办法,在你这方面,杀死一个亚莱尔,也出不了什么风头。最好还是讲和吧。我是受辱的人,又是我先来求和解。请你宽容一切,允许我剧本吧。今晚上,继续演《吕克莱斯·波基亚》,当然不用说。”  作者不便固执,方才允许了第二篇剧本。  “了不得,”亚莱尔说,“一个经理对作者说:‘你给我一篇作品,否则我同你拼命。’这只怕还是破天荒第一次吧。”雨果夫人回忆录--第五十九章 《玛丽·都铎》第五十九章 《玛丽·都铎》  八月梢,雨果通知圣马丁六戏院经理,新剧本已经完成。亚莱尔和乔尔治小姐对于《玛丽·都铎》,也象对于《吕克莱斯·波基亚》一样,表示钦佩和赞赏。亚莱尔并且更坚决地问作者要求以后的作品。雨果虽然不肯,他千百万计,终于又获得了一篇。《玛丽· 都铎》的合同,是在双方情意融洽的时候签订的,所以没有提极排演上的细节。经理利用这一点疏忽,写信给作者说:  “……作品甚佳甚佳,成功可以预料。我对这个剧本的本身价值十分信任,因此,如你肯帮忙,我就可以免去许多无谓、而且无益的费用。《热丧》的作者文名不及阁下远甚,但剧本未花‘一文布景’。对《玛丽·都铎》。我想用同样办法,如此,剧本一样成功,而我可免于破产的危险,至少可以少费周张,筹划在费用。这种费用,我知道你是要求的,如果你曾提出,我必不吝惜。我先前要求于足下的,能算过分么,我想不能。但阁下既另有看法,可以不必再谈,明天我们排练,靠阁下的大才,剧本就要以博得成功而有余了。”  雨果落入经理的圈套,只得同他订定第二次合同,再给圣马丁门戏院一篇散文剧,“其篇幅的长度与普通五幕剧相等”,作为交换条件,亚莱尔答应,在《玛丽·都铎》的第四布景以及其他排练的细节上,完全遵照作者的意见办理。雨果还怕不够,特地补足一句:“全剧编排、布景和服装,当尽理求其富丽美观。”亚莱尔完全接收了,布景、服装,都办得非常阔绰。这样,剧本有了加倍的花费,却并没有使他破产。  象往年一样,雨果到洛舒去避暑,但是每天都回巴黎一趟,监督排练的进行。有一天,贝尔当同他一路回家,带了一份《评论报》的校样给他看。那是格拉尼埃·德· 卡沙涅克的一篇文章, 攻击大仲马而恭维雨果的。 大家知道,卡沙涅克的进《评论报》是由于雨果的介绍。这篇文章容易引起误会是出于雨果的授意,为此在未发稿之前,贝尔当特地带来给雨果看一看。雨果说,自己和大仲马是多年老友,又是在一处服军役的同伴,最近为了《吕克莱斯· 波基亚》,大仲马对他的表示还非常诚挚,非常关切,如果他对大仲马有一点对不起的影子,也将于心不安。贝尔当当下允许不发表这篇文字。  第二个星期,贝尔当揭开信差送来的《评论报》,不觉“啊”的叫了一声。那篇文章赫然登在上面了。他立刻备车,赶到巴黎。原来是代理人贝克先生前天因排版不满,问有没有现在的稿子,人家告诉他纺织室壁炉上有一篇卡沙涅克的文章,贝尔当吩咐过,暂不付印,贝克没有懂得此中含着禁止的意思,拿着文章看了头上几行,觉得不坏,就排了上去。  文章署名是G·C·二字,有人以为这是雨果的假名,甚至有人公然这样说。有的承认文字确出于卡沙涅克之手,不过内容都是雨果的意思。贝尔当在《评论报》上将事实经过,和雨果不主张发表的话登了出来。但是当雨果的新剧本快要上演之前,这件冤案,来得凑巧,凡是没有打倒《吕克莱斯· 波基亚》的人们一齐利用它,卷土重来,大施其挑拨离间的手段,破坏雨果和大仲马的感情。  亚莱尔知道这时雨果风头不利,而是大仲马当令的日子,就毫不犹豫地抛下雨果,奉承大仲马去了。大仲马给了他两篇剧本,《恩捷尔》和《威尼斯女人》。这使他更可以早日和雨果断绝关系。起初乔尔治小姐还舍不得牺牲《玛丽· 都铎》中的角色。但是《威尼斯女人》中的角色也不坏,她得此足以自慰,就同意将《玛丽·都铎》停演。宣布停演的办法非常简单,在《玛丽· 都铎》上演的前几天,台前海报上就大书:  “玛丽·都铎”不日开演  “恩捷尔”下期开演  一般人看到这个海报,就都会意。虽然雨果发了怒,第二天《恩捷尔》的字样被撒销,然而事情已经落了痕迹,双方的隔阂因之更深。从此,后台天天发生争执,作者分配的角色,经理处处找错。犹太人一角是季烈演的,亚莱尔说他年纪太轻,但是雨果对他很满意,并且知道他平日有一件值得尊敬的事,坚决保留了他。别的演员,也常常发生问题,经理的干涉,雨果都置之不理。  这时候,关于剧本的诽语,日甚一日了。作者的朋友们渐抱不安,有一个写信问他:  “我听各方议论,你的近著,变本加厉,骇人听闻的东西比前更多了。据说,你的《玛丽· 都铎》是一个杀人不怕血腥的脚色,你的剧本里,没有一场不见刽子手,还有许多相类的批评。我如果在巴黎,一定要同你谈一谈,不过星期三以前我恐怕不能回到巴黎。据我看,你的仇敌此番更形活跃,想打倒你的戏剧。他们发难的信号就是刽子手。第二、第四两幕一宣要刽子手出场么?少了他,难道就不行?为尊重一部分看客的意见起见,牺牲这一点,不更为得计么?我两天来听见的议论,使我,为朋友计,不得不向你进言,望你多加考虑。从前有过刽子手出场的剧本,而看客并不骇怪,我是知道的,不过近来有人制造空气(现在还在制造),出于你意料的积极,第二幕刽子手和皇后对话一场,会使你的剧本陷于有大的危险。因此我极感不安,认为有告诉你的必要。不过如果你另有见解,不用说,我希望我的话是错误的。                    死心塌地信服你的E·B·”  上演的前一天,雨果离戏院的时候,亚莱尔跟在他后面,到门口。  “雨果先生,”经理说,“你一定不肯将角色调换一下么?”  “要换也来不及,明日就开演啦。”  “我已经另外叫人准备好了,只要你同意。”  “不行。”  “那末,你的戏剧非垮不可。”  “这就是说你设法叫它垮的。”  “这就是说,你要怎样便怎样。”  “好极了,亚莱尔先生,你要搞垮我的戏剧,请便吧。看我搞垮你的戏院。”  这是开战以前,作者和经理交换的最后几句话。  照例经理应送雨果二百五十张戏票;但是只送了五十张。雨果把它们一齐退回,只留一个包厢给他的夫人。作者的朋友们没有得到票子,懊丧万分,去请大仲马设法,那时大仲马在后台是权超一切的,慷爽的大仲马一齐把他们送了进去。  那天晚上,雨果到戏院,不去乔尔治小姐的包厢,一径来到后台。一位朋友跑来,领他到台上,从幕孔里望到正厅里。满厅里传观着报纸,那便是登着卡沙涅克那篇文章的《评论报》。  两人正在窥望的当儿,有人来说,乔尔治小姐请雨果。雨果没有随即去,和朋友立在那里谈了一会,等三场木板敲过,朋友回到了正厅里,雨果才到乔尔治小姐的包厢里。乔尔治小姐面色冷冷,说他来得太迟;戏已经开台,没有什么话同他说了。  第一幕里乔尔治小姐没有戏,掌声很廖廖。作者指定演杰尔贝的勒梅特尔那时不在院内,改用了巴加奇。后来又经过争执,换了洛克洛亚。洛克洛亚才艺虽高,究竟声望秒及勒梅特尔和巴加奇。只有季烈演的犹太人非常出色,叫经理无话可说。  乔尔治小姐出场,斜躺在榻上,穿着红绒长袍,帽上镶着钻石,真正表演了皇后的华贵。她痛骂法比亚尼一场演得非常逼真。作者不肯删去的刽子手进场,果然成了敌方攻击的信号。  第三幕全幕;尤其是杰尔贝和谢纳对话一场,观众的冷笑声没有停过。最后一幕行刑式地产生了巨大的效果。第二幕被嘘的刽子手,在第四幕里却博得了不少掌声。但是不久,嘘声仍旧占了上风,连乔尔治小姐也不能免,诅骂伦敦的一段,好几次被嘘声扰乱;两个皇后对质的一场,嘘声不断。  然而剧本的抵抗力并不弱,一部分观众的掌声,始终为它撑着场面。作者的朋友都说,包厢和正厅里打嘘的是的有,但是很廖廖,攻击中心在侧廊,那地方是鼓掌手的大本营,是经理一手布置下的阵地。  总结这一晚的形势,可说胜负参半,与《国王寻乐》不同,《国王寻乐》一剧显然是被观众打倒的,而《玛丽·都铎》仅是一场恶斗,未分胜败。  此外还有一点不同之处。作者的姓名在宣布时受了嘘声,这是雨果经验中的第一次。  雨果跑到乔尔治小姐房里,看看她这晚受了攻击是什么样子。  “今晚厅里有些不知什么东西!”她大叫着,满面怒色。  “那是在厅里的么?”作者只挑一句。  亚莱尔走了进来,乔尔治小姐狠狠地骂了他一顿,雨果随即退了出来,让他们算他们的账去。  第二天,演谢纳一角的演员染了病,戏停演一天。巴黎报纸都抱强烈的反对态度。第四台,《恩捷尔》又在海报上出现了。戏院的收入,比《吕克莱斯·波基亚》少,然而数目不算弱,作者仍逼着经理将《恩捷尔》的广告撤去。《玛丽· 都铎》所演的台数,也很可观。  雨果和圣马丁门戏院的关系无法再维持,所订第三本戏剧合同,经双方同意,取消。雨果夫人回忆录--第六十章 《安日洛》第六十章 《安日洛》  一八三四年初,维克多·雨果先生写了一篇《米拉波研究》,这是完全革命性的作品。自从他最初发表盲从性保王主义的短歌以来,他的思想已大有进展。他感到有回顾自己走过的道路,看一看自己思想变化的各个阶段,将自己的已往和现在作一番比较,自己衡量估计一番的必要。自觉一向只照真诚的信仰行事,所作所为无须掩饰,也无须隐匿,因此在《文哲杂论集》里做了一番公开的思想检查。  自从《吕克莱斯·波基亚》震动一时的成功以后,法兰西戏院忘了《国王寻乐》失败之惨,曾一再向雨果要过剧本。一八三五年酋斯郎·德·拉舍尔回复了该院原任,雨果告诉他,刚写成了一篇剧本《安日洛》,是需要两个第一流女令担任演做的。法兰西戏院本有马尔斯小姐,可以加聘陀梵尔夫人。不过这要先征得马尔斯小姐的同意,肯和陀梵尔夫人合作才行。至于陀梵尔夫人,是无论同谁合作都可以的。  马尔斯小姐那时住在拉都台达姆路。作者在她家里读了一次剧本。自从去年雨果不允给她《玛丽恩·德·洛尔姆》以后,还没有同她会过面。那天,马尔斯小姐非常和气,留神听着剧本,恭维雨果,说他朗诵的功夫,大有进步;种种客气话都是《爱尔那尼》的作者没有从她嘴里听过的。  “当然,”马尔斯小姐说,“我是一定演的,同你的陀梵尔夫人!两个角色都非常之美,且看看,哪一个是我的。”  “请你挑吧。”  加妲丽娜是一个贤妻,和马尔斯小姐正大而规矩的艺术,本很适合;蒂丝白却是个街头下贱,性气暴烈,生活放浪,也仿佛是专为跳荡活泼的陀梵尔夫人而设。然而就是为此,马尔斯小姐偏先占住了蒂丝白。  这篇戏剧,初稿本有五幕。贺马度义之死,不用旧法的叙述,而在台上演出,他是在血腥酒臭的盗窝里衩罗度尔福杀死的。雨果在审查会读过稿文后,戴禄尔同拉舍尔来访他。两人担心的就是盗窝一幕。《国王寻乐》之所以失败,沙尔旦白蒂尔的酒店很有关系,贺马度义的酒店恐怕也要带累《安日洛》。这一幕在剧情上,并非必要,贺马度义之死,可以用几句话简括地交代清楚。两人得了作者的同意,将这一幕删去。  两个著名女伶的邂逅是非常有趣的。马尔斯小姐以法兰西戏院社员的高贵身份,不得已同一个马路上出身的货色厮混,摆着十足的傲慢态度;然而心里觉得陀梵尔夫人是一个劲敌,畏惧和愤懑同时交作,使她的行为完全陷入了藐睨和妒恨的矛盾。陀梵尔夫人,却是一味柔顺、温和,受了马尔斯小姐的白求恩眼,反而报之以甘饴的恭维。她胸中早有成算,要大胆地上去蹈一蹈法尘西戏院的阀阅台板,此刻姑且委屈些、退让些,预备到了大众面前,方才一下子抬起头来。  她的排练功夫,做在肚子里,不露丝毫锋芒,外面看去,庸庸碌碌,毫无好处。马尔斯小姐放心了,暗自得计。自己的角色固然不合,但是加妲丽娜和陀梵尔夫人更差多了!用一个放浪不羁的女人来演贞静温淑的角色,如何会行,陀梵尔夫人是一定要给观众打嘘的。可是,有一次,陀梵尔夫人没有留心,演得非常好,将马尔斯小姐的诡谋完全打破。马尔斯小姐急不自持,到第三幕,竟打断了加妲丽娜骂丈夫恩捷罗和他的情妇蒂丝白的剧文。  “雨果先生,你看看夫人将我这般辱骂,叫我怎样忍受呢?人不觉得这些辱骂太冗长么?”  “比你前一幕骂她的话并不见得长多少吧?”  “一点都不,”陀梵尔夫人说,“夫人骂我的话我一点都不觉得难听。只要是好文章,说的人和听的人都是一样感觉趣味的。”  马尔斯小姐无话可对。但是第二天,又说她的戏文里冗话太多,这样长篇大套,不知如何对付,要请作者大加删改。这雨果当然不能同意;陀梵尔夫人可一个字一个字地道着,毫不觉得费力。  陀梵尔夫人既露过一次锋芒,也就不再藏瞒,使出全副本领来排练。加妲丽娜在丈夫胁迫之下服了毒,踉呛地走入祈祷室外待毙一场,陀梵尔夫人演来如此逼真,如此动人,使在场旁观的几个人都鼓掌了。  戏完之后,马尔斯小姐走到作者身旁。  “你总不肯采纳我的意见,”她对雨果说,勉强装出笑容:“可是今天,我又要贡献一点了。我如果是你,我一定要反加妲丽娜的死法改掉的。老是毒药,《爱尔那尼》里,你已经用了毒药,《吕克莱斯· 波基亚》里,也是毒药,这里又是毒药,实在太多;并且这也不见得好看,那种抽搐、宛转苦啼的样子,用在《爱尔那尼》里面,还可以,因为那是第一次。”  “那何尝是第一次,夫人。毒药不是我发明的。高乃伊在《罗多古娜》里就用过, 莎士比亚在《罗密欧与朱丽叶》 里也用过,后来又在《哈姆莱特》里用过。《爱尔那尼》之前,就有许多人用过毒药,《安日洛》之后,还有许多人要用毒药,我就是第一个。”  此计不行,马尔斯小姐就取直接行动,下一次排练,正当陀梵尔夫人踉跄走入祈祷室的时候,本来立在对面的马尔斯小姐,突然走过来,站在一个地位,挡住了观众的视线。  这举动太过分,作者不得不加以干涉,告诉马尔斯小姐她的位置在对面。马尔斯小姐答道,在那边不如在这边。雨果说,他可不以为然,将剧本里的情节如何作适宜的处置的是他作者的责任。马尔斯小姐说,演得好不好是演员的责任。无论雨果如何劝说,她总是不动。雨果止不住动怒,也象先前演《爱尔那尼》时一样,说,人的妒忌心,也着实看过的,象这样子露骨,这样子不自爱的倒还是第一次,如此失态比女人赤身露体,还要出丑。并且这何犯着呢?马尔斯小姐的目的何在?对方如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后生,或许就此会被她抹杀,出不得头,但是她能把陀梵尔夫人怎么样呢?才艺名声和她不相上下的陀梵尔夫人?马尔斯小姐听到这句话,不禁浑身发抖,雨果偏还重复一次说:你听清楚没有?才艺名声和你不相上下的!如其你不满意我的话,请你卸戏角好了。今天也不必演下去,这戏是一定要照我的意思演的,否则就索性不演。  雨果宣布停止排练,就离了戏院。  这天晚上,仆人报上亚莱尔的名字。他已经风闻了白天法兰西戏院内的事情。他承认从前对不起雨果的地方。他的戏院从那时起,就一天不如一天。他非常后悔,要请雨果宽恕他,并且立誓以后再没有类似的行为。如果雨果肯释前嫌,给他《安日洛》,他一定去聘了陀梵尔夫人来。他那边有乔尔治小姐,演起蒂丝白来,当然不会和马尔斯小姐这样横生是非。雨果说,他还不知道马尔斯小姐固执到什么地步。不过即使他把《安日洛》从法兰西戏院撤回,也决不给圣马丁门戏院。  “你现在又要用着我,这是我很为你抱歉的。但是我素来只有一句话,你说过,我的《玛丽· 都铎》要垮,你果然说到做到了。我说过,你的戏院要垮,我也要说到做到。”  从此以后,亚莱尔上过《玛丽· 都铎》作者家的楼梯,着实不少次数。他恳求雨果,给他种种优待条件。他每次来,雨果总是客气地接待他,和他谈天,但是一提到剧本,就回他一个“不”字。亚莱尔终于弄得破产为止,是大家知道的。  那天晚上,雨果接到陀梵尔夫人一封信:  “如马尔斯小姐坚不肯让,请听之可也。戏剧的成功,不系乎此,剧中既有这许多美妙的文字和情节,岂马尔斯小姐所能损伤。先生所要保护的,自然不止尊著,我敢信我亦是其一。阁下一怒,要取断然手段,使我忧惧,我参在法兰西戏院演戏,只此一剧,如果这戏不演,那我势必离去,岂非憾事?”  法兰西戏院经理也来信:  “今日我到院,得悉阁下为了个位置问题,发生龃龉,并说,如果马尔斯小姐不遵照尊意,你决不再来看排练等情。排练剧本,本当唯你之命是听,你的要求完全合理;但是一个位置果真如此重要,就一点儿差不得么?略前略后,就有关剧本的成功么?我们不能设法,使你的剧本不致受损,而又各方得到满意么?你试想,经过这番研究和花费,在获得了非常艰难的部分成果之后,忽然于上演的前夕,宣告停止,岂非忍心太过?请你明日来院,我们努力安排一切。你见我处此为难情况,你即不为自身计,亦希望为我这可怜的经理着想,请明天务必带着和解的情绪驾临戏院,千万千万。”  第二天雨果到院,演到加归丽娜一场,马尔斯小姐自动地跑去立在原来指定的地位,态度也软化了许多。排练过后,她邀雨果去看她的服装,雨果连忙答应。先前演唐娜· 莎尔时,雨果曾将贝隆谢照古代雕刻、图画所制的图样多种送给马尔斯小姐。马尔斯小姐说太难看,一概不用。唐娜· 莎尔出台时,头上戴了一顶软帽,使在场的画家们看了,都惊奇不止,这一顶软帽这次又在蒂比白头上出现了。叫人见了,辨不出是印度裹头,还是一只小车轮子。  “啊,”作者急坏了,“你又戴这东西么?”  “是的,这很好,我戴了,年青得多。你看见袭拉尔替我画的像没有?穿着莫斯科装的那一个。那就是戴着这顶帽子的。”  雨果嗫嚅地表示:蒂丝白是意大利人,和莫斯科不相干。但是没有说下去,不愿为了服装上的小事再闹意见。  上演的前夜,他特地留神,叫人拿海报给他看。果然不出所料,马尔斯小姐的名字,用特别大字,写在头里,陀梵尔夫人的名字排队末尾,还在下手们的后面。  “这上面有点错误。”雨果说。  “什么错误?”管理问。  马尔斯小姐正在旁边,雨果将海报送到她面前:  “你问夫人吧?”  “啊,我不管这些事。”她说着,转身就走。  据经理说,头号广告是马尔斯小姐的特权,除她之外,别人都一样,照入院年月的先后,定次序的先后。前面是本台的长期社员,后面是临时约请的演员。陀梵尔夫人最后一个来院,所以名字也排在最后。雨果主陀梵尔夫人不是寻常的演员,是特别聘来演他的戏的。特权既然有了一个,就不妨有第二个。结果陀梵尔夫人也列在海报前列。  马尔斯小姐上装时,心中十分生气。  “我没有工夫谈天,”她对作者说,“对不起,是你将我放在第一场里的,所以这样急。一开幕就出场,这还是我第一次。”  作者到陀梵尔夫人房间里,陀梵尔夫人一见面,跳起来,拥抱雨果,说她从来没演过这样好的角色。她真高兴得要发疯。蒂丝白也好得非凡,全篇的角色,没有一个不好,又唤着她丈夫问:“是不是,摩尔?”摩尔点点头。他平常不大表示意见的,怕太随和了他女人的意见,给人笑话,这一次的表示已经算是很显明了。  戏场里坐着两种显然不同的观众。一种是马尔斯小姐的观众;一种是陀梵尔小姐的观众。前一种道貌岸然,大都很胖,很有钱,衣服十分整齐,有的名字上还带个勋爵,是艺术家通称为“布尔乔亚”的;后一种都是青年人,是性情热烈的看客,大都生气蓬勃,好动喜斗,穿着古怪的服装,社会上称之为“波希米”。  马尔斯小姐出场,“布尔乔亚”和鼓掌手们给她一阵热烈的鼓励,“波希米”们却不动声色。戏第一幕就打动了观众的兴趣。濮凡雷演的安日洛极有力量,马尔斯小姐叙述蒂白丝救母一节,虽然未见深刻,却也神情生动。取钥匙一场较合于她趣剧家的艺术,她一字一字都读得清楚有力,彩声从头到尾没有停过。  现在到了陀梵尔夫人显身手的时候,她一出场,那些“波希米”们也想为她欢呼一下,但是遭到了“布尔乔亚”和鼓掌手们的阴扰。陀梵尔夫人觉得此刻重要,是自己成败的关头,使出全身本领。她的演作如此真切,情感如此热烈,仪态如此贞丽,使“布尔乔亚”出不能不为之鼓掌。  马尔斯小姐站在幕后,等出场。  “嗳,”她对作者说,“我相信,人家把她捧够了吧,你的女演员。”  “你说哪一位,”作者非常客气,故意装糊涂。  “嗨,当然是她了,你把最好的角色给她的那一个。”  雨果正想说,这是经她选择过的,忽然看见蒂丝白手里提着一盏灯,蒂丝白进加妲丽娜卧房时的灯,式样古老,象是古神话里的东西,象是埃古赖牛姆地下发掘出来的古物。雨果没有说什么,免得在她最重的一幕出场时,又生龃龉;但是他看见马尔斯小姐头上又戴着那顶软帽,实在忍不住了,说,来救加妲丽娜的时候,蒂丝白对安日洛说她是穿了男子外套,戴着男子帽子的,观众看见这顶软帽子的时候,请问如何相信是男子的服装。  “哟,看客谁注意这些小地方?”  因此蒂丝白进加妲丽娜的房内时,手里提着一盏古灯,头上戴着俄国帽子。观众果然没有觉察。  马尔斯小姐身段太静,表达不出蒂丝白那种暴躁猛烈的性格,这一幕戏因此做得不出色。而陀梵尔夫人一开口就抓住了观众。马尔斯小姐不长于狂骂,然而做到替死一场,驳斥安日洛的猜疑时,那种高傲的气度和忧伤的样子,立刻又恢复了两个名角的平衡。  第三幕因一点布置上的意外,几乎带累全剧。戏院里挤满了人,很热,外面冷空气吹进来,力量非常大。假死的加妲丽娜躺在幕后,算是殡在宫中地窖里,布幕下缘缀着的铅块不够重,特地叫两个人伏在地上,拉住幕脚,但是风力太大,布幕时时飘动,将两个人显露出来,使看客们看了发笑。马尔斯小姐不免心慌,戏的落场大有失败之势,幸而陀梵尔夫人振刷精神,仪态横生,挽回了危局。当罗度尔福将她抱在怀里的时候,她的体态轻盈,好象是一个影子。  剧本结尾有“被我”、“为你”两句,马尔斯小姐说,戏到这里已经完了,以下的文字, 看客们无心再年, 不如删掉, 作者也同意了。但是一八五0年,重演《安日洛》,全文都演了,最后的几句,也一样引起观众的注意和掌声。  总之,《安日洛》是成功的。第一天以后,每晚情形都差点多。马尔斯小姐成功了,很满意,也就不再妒忌陀梵尔夫人。此手,作者和马尔斯还发生一次龃龉,但这事完全和戏剧无关。  这时正审讯莫莱尔小姐控诉拉洪西哀尔先生案。法院审案要在夜里进行,因为莫莱尔小姐患病,精神失常,只有在半夜才恢复理性。维克多·雨果先生有一次去旁听。他看见被告是一个中等身材的青年,长着深棕色的头发,面容端正,气宇不凡。开审的时候,原告进场,面部被草帽和面幕遮住,使雨果不能全都看见。原告说话,口齿清楚,词指明确。拉兴西哀尔站起来,十分有礼而诚恳地问愿告,她所控诉他的不名誉举动,是否属实;她会不会认错了人,会不会受了视觉错乱的影响,或者,会不会是他无意之间得罪了她,她因而出此报复之举。莫莱尔小姐斩截地地说,她说的全是真话。拉洪西哀尔懊丧地坐了下来。  雨果注意到被告的态度端正,言词诚恳。他先前读过原告的起诉书就已不信被告的罪名。第二天,他坐在马尔斯小姐包厢里,有人谈起洪西哀尔案。维克多·雨果先生说,他相信被告是清白的。  马尔斯小姐一听这话,立刻变了色,浑身发抖,站起来,象是受了侮辱一样。当时,雨果没有明白。后来听说,马尔斯小姐和莫莱尔小姐的叔父极交好,马尔斯小姐把莫莱尔小姐差不多当自己的侄女看待。雨果当时不明白这些内情,认为自己的意见不错,把马尔斯小姐气病,有好几天不能上台演戏。雨果夫人回忆录--第六十一章 《爱斯梅拉达》第六十一章 《爱斯梅拉达》  由于《巴黎圣母院》的异常成功,许多音乐家,其中有名闻当时的梅伊埃贝先生,要求雨果把小说改编歌舞剧。他一直不同意。后来贝尔当先生请雨果为他的女儿改编剧本,因此,雨果当初为物质利益所不肯的,为朋友情面而做了。  乐歌制成后, 举行一次预演。晚会开始前,先有一次宴会,参预的有维克多·雨果、欧齐纳·德拉克洛瓦、洛西宜、裴立渥兹、安东尼·台香等人。在宴会席上,洛西宜先生把德拉克洛瓦称作德拉洛舒。蒲格男、娄苏、阿尔弗莱·德·瓦利、安东尼· 台香和贝尔当的一个侄女各唱了歌剧中的一段,引起听众热烈的赞扬。洛西宜有一副响亮的歌喉,平日也很爱表演,这晚在座的人请他唱一曲,他却拒绝。贝尔当先生和太太一再请求他,许多漂亮太太差不多跪着求他,他说他着了凉,喉咙里发不出一个音来,接着他便告辞退出;但一跨进前厅,他立刻放开哄亮的嗓音唱了一曲他自己制作的歌剧。  《爱斯梅拉达》剧本的排练是在一八三六年夏季进行的。歌词的作者上布列塔尼旅行去了,未曾参加。等他回来的时候,看了布景的小气鄙陋,很不以为然。古代的巴黎本是最便于布景,最富于华丽的服装的,但是排练出来的台面既不华富,也不美观。“奇迹庭”一幕中的乞丐装,在歌剧院演起来,必然显得新奇动人的,这里却用新布料制成;因此,贵族老爷们显著一副穷相,而乞丐们倒都象是买卖人了。雨果曾经提出一种布景设计:加西莫多背着爱斯梅拉达登到钟楼上去的一幕,为使加西莫多显出一层楼一层楼地向上增,只消把教堂的布景向下移动就可以了。雨果走了之后,人们认为这是不可能的。这在歌剧院不可能的布景后来在安碧居剧院便办到了。  歌剧由努列、娄梵叟、马莎尔及法尔宫小姐演唱。初次上演,受到了群众的欢迎。这天查理十世逝世的消息在剧场里投下了一点阴影。  报纸对歌剧的音乐施行猛烈的攻击。这里又夹杂了党派之见,人们对一个女人身上攻击他父亲的报纸。观众受了影响,反对剧本的声势一天盛似一天,第八天,戏没有演到终场便落了幕。戏院经理杜朋仙尔的上演权本是依靠贝尔当先生获得的,以后他只能在芭蕾舞之前,时时插进一段《爱斯梅拉达》的歌曲,在这一段里作者集中了原来五幕的主要部分。  小说是用宿命一个字引起的;剧本是用“宿命”一个字结束的。剧本的演唱者是努列和法尔宫小姐,乐谱制作者是一位考勤艺卓越的女音乐家,歌词写作者是维克多·雨果,题材是《巴黎圣母院》。它有如此优越的条件,而竟至于一败涂地,这都是宿命主义的表现。不利的命运又缠住了它的演员:法洋宫小姐倒了嗓,努列先生到意大利和人决斗被杀。有一只船命名为爱斯梅瓣达航行于英吉利和爱尔兰之间,连船带货全部沉没。奥莱翁公爵把一匹价值千金的母驹命名为爱斯梅拉达,在一次竞赛中,它和一匹奔马相撞,脑袋破裂而死。雨果夫人回忆录--第六十二章 二哥病殁第六十二章 二哥病殁  一八三七年,维克多·雨果的二哥欧仁亡故。我前面说过,欧仁在维克多结婚那天晚上突然发了疯,雨果将军没有为新郎到巴黎来,却为救护病人来了。他先把病人带到自己家里治疗一阵,不得已才把他送入当时最有名的哀季洛尔医院。主治大夫卢亚埃-戈阿特别小心为他诊治, 病已大愈。他父亲或兄弟们来看他的时候,他能和他们和乐地作理路正常的谈话。除了一点:他总认为自己是为谋害贝利公爵夫人而被监禁在监牢里的。雨果将军想,纠正病人这种错误观念的有效办法莫过于恢复他的自由,他问医生把他带回家去如何,医生认为在这样平静的状况中当无不可。将军把他领到布卢瓦。  他听凭人们把他领走,没有任何优喜的表示;他走的时候,面容和姿态上只是一副呆木。他正值青年,身体壮健,曾经自以为是文艺斗争场中的长才,现在却象一只睡着的绵羊。他住在布卢瓦,温和柔顺,精神正常——除了一点:爱不戴帽子站在太阳地里,就象他小时候赤脚站在阿尔卑斯山积雪里一样。有一天,吃晚饭的时候,他突然一手执刀,要杀他的后母。  雨果将军把他送回巴黎,送进夏隆东的圣莫列士医院。这是一所军医院,医院是治惯军人的,用的是军事医疗法,猛烈的药剂又一次克制了疯疾。但是,欧仁益发认为自己被关在监牢里,他抗议,人们不经审判便判他监禁。他设法越狱逃走,有一次他正要从楼窗口往下跳,被人拦住了。  当他听见其他疯人叫喊的声音,他以为这是在杀人,要求他父亲兄弟带他出去。他见父亲兄弟不支持他越狱的尝试,心中怀恨。他对维克多感情本来不差;他爱文学,想读一读《爱尔那尼》。但是,他见监狱长领维克多参观监狱,态度十分殷勤,认为他弟弟和他的仇人过于亲善,拒绝接见他和任何其他人。从此只得中止一切探望,以免引起他的不快。  和一般情况不同的是:他脑筋的情况影响到他身体的健康,他结实的体质日渐衰弱。但还拖延了很久,他的青春和强壮的精力抵抗了很久,一直拖延到一八三七年。  维克多·雨果儿童和少年时代的同伴就此与世长辞。两兄弟自小形影不离,看来要过同样的生活的,他们爱同样的游戏,从过同样的老师,对诗有同样的爱好,有同样的对于新事物的感应,直到母亲之死没有分离过一天。命运把他们拆散了,使弟弟投入了名位与荣庞之场,哥哥投入了孤寂与死亡之途。雨果夫人回忆录--第六十三章 凡尔赛宫贺喜第六十三章 凡尔赛宫贺喜  一八三七年夏,路易·菲力浦要为他儿子奥莱翁公爵完婚。维克多·雨果受了邀请。婚期的前一天,大仲马来看雨果,抱着满腔激愤。政府要发表一批受勋的人,路易· 菲力浦看见名单上有大仲马,拿笔把它勾了;大仲马一气,退回了请贴。雨果说,这样他亦不去,并立刻写信给奥莱翁公爵,说明不参加嘉礼的理由。  当晚,公爵秘书赶到皇宫广场。公爵电到雨果的信,立刻去见国王,请他恢复了名单上大仲马的名字。秘书还没有离开雨果家,大仲马已经欢天喜地地来了。他刚接到奥莱翁公爵的信,说他得了勋章,即日起便可佩带。问题既然已经解决,雨果对秘书说一定参加凡尔赛的大礼。他又问秘书,参加嘉礼的人是否必须穿礼服,秘书说,除了市民的便服,一切服装都可以穿。  婚礼定在次日举行。 此刻想借礼服时间已不许可。但是,雨果曾于一八三0年当过民卫军,并且当了军官;他从衣柜里找出当年的全套军服。他和大仲马把军服从肩章到腰带,一件件检查过,还很穿得。大仲马本人是军官,可以穿军服,妙极了,他们同穿一种服装,两人中间又多了一层友谊。  嘉礼开始,请贺客参观凡尔赛宫廷。这天贺客虽多,在这皇宫宽阔的厅堂和其长无比的廊庑里行走起来地觉得宽然有余。在这里碰到的尽是文学、绘画、雕刻、音乐、科学、政治各界的名人。雨果和大仲马首先碰到的熟人是巴尔札克。巴尔札克穿着伯爵贵族服,一看便知是租来的,于他的身材不合。  巡礼之后,雨果和大仲马、欧仁· 德拉克洛瓦和其他三四个朋友坐下来闲聊,国王和王室眷属进入礼堂打断了他们的话头。奥莱翁公爵着手挽着他的新妇。国王路易·菲力浦为人和蔼,这时正很得意,对贺客说了许多中听的话,特别对维克多·雨果。雨果相信,他自己这身民卫军服装是中了国王的心意的。国王说过客套话,问雨果,以为凡尔赛宫如何;雨果恭敬地回答,路易十四写了一部好书,国王陛下给这部书加了一个美观的装潢。  新娘奥莱翁公爵夫人走过来,说看见雨果先生很高兴,说她最希望认识的有两个人,一个是顾让,一个便是雨果;她时常和“歌德先生”说起雨果;雨果的作品她都读过;他的诗她能背诵,她最喜欢的是《暮色之歌》中的一首。诗的开头两句是:  那是一所朴素的教堂,拱门扁圆,  我们走进了教堂。  她又说:“我已经看过你的圣母院。”  四点钟的时候,传达官来说:酒席已经摆好。宴饮一直进行到六点。散席后,贺客十分拥挤;戏开场,人人争取座位,想借机饱看王室眷属,或者不如说,让王室眷属看见自己。人人争先,个个恐后,你挤我,我挤你,有人脚被踩痛,有人衣服被撕破,乱成一团。拥护的贺客被一扇大玻璃门挡住,门内的王室眷属正在入座。过了一刻钟,玻璃门开开。这一下更是乱得一塌糊涂。贺客进玻璃门后,还要通过一道长廊,廊内的打蜡地板平涌如镜,明澈如水,人走上去摇摇欲倒,尤其是老年人。那些大元帅、紫缓显贵、德隆望重的耆宿到了这里,立刻鹞子翻身,四脚朝天。一忽儿倒了十几个。雨果连忙上前搀扶;但是,看见阿尔固先生倒在那里,猛记是禁演《国王寻乐》的就是他,便掉头而去。  剧场很大,而且富丽。装饰全用洛哥哥式,看去既宠伟又美观。全厅新近重加蜚金,增添了玻璃灯和烛台。马尔斯小姐率领法兰西戏院全班名角演《厌世主义者》;尽管如此,场内气氛并不热闹。普通使剧场生动的是观众的拥挤。这宫中剧场本只为少数特权人物而设,全场只有两行包厢,其间还隔着圆柱,因此,人已坐满还觉得空空洞洞。观众之间也没有思想和情绪上的交流,没有将群众的灵魂融合为一的电流在活动。另一个不愉快的原因是贺客绝大部分是男子,女客只有部长和各国大使的夫人。因此这里看不见绫罗丝绸的色彩、发髻上的鲜花、脖子和手臂上的环镯、白嫩的肩膀、轻摇的羽扇。再则,观众要等国王有表示,才敢鼓掌,而国王这样的表示很少。戏演完,将军和高级官员们都说:《厌世主义者》,原来就是这么一出戏!我早听说了,还以为是很有趣的东西呢。  其次,名画廊举行火炬观画。国王向贺客指出一幅画,立刻一个身着红服的侍者手提大灯,照着这帽画,让贺客们观看。十一点钟,盛会结束。人人又忙着找自己的车子,这同样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雨果和大仲马直找到夜半一点钟才把自己的车子找着,回到巴黎已经天亮。  雨果,在这以前,不过是四等勋章,这次晋升了三等,并一直保存有到现在。  一八三七年六月二十七日雨果出版了《内在的呼声》。当天,穿着奥莱翁公爵府服色的两个府丁和一班仆夫扛着一幅大画送到皇宫广场雨果家。 画的是伊纳斯·德· 卡斯特洛,是圣哀佛尔的近作,是名画展览会上的成功作品。金色的框子上有一行细字:“奥莱德公爵及公爵夫人谨赠维克多·雨果先生,一八三七年六月二十七日。”雨果夫人回忆录--第六十四章 《吕意·布拉斯》第六十四章 《吕意·布拉斯》  不久,大仲马也不满意亚莱尔,脱离了圣马丁门戏院;他和法兰西戏院也相处得不好。一天,他到雨果家,告诉雨果,这天他同奥莱翁公爵作了一段谈话。先是公爵问大仲马为什么近来不写剧本,大仲马说,因为新文学没有它自己的戏院。法兰西戏院曾经容它进去一两次,但是它从没有在那里正式立住脚,那不是它的地盘。圣马丁门戏院本来颇合适,无奈该院的经理手段卑鄙,有才艺的作者,稍具一点自尊心的,都为之裹足不前。现在圣马丁门已成了殿览走兽的杂艺场。死人和走兽分别占据了法兰西和圣马丁门两个戏院,现代的活文艺反弄得无家可归了。这并不是他,大仲马,一个人发牢骚;凡写戏剧的人,都这般说,雨果就是第一个。雨果的剧作,也不是越来越少了么?如其他有了一个戏院,一年至少可以写两篇。  奥莱翁公爵说,这情形确乎要不得,现代艺术也应该有一个戏院,他要把这件事和季索谈一谈。  “现在,”大仲马对雨果说,“请你去见季索吧。我已经说动了亲王,要你去说教育部长了。”  “要一个戏院,”雨果说,“那再好没有了。不过,这须有经理才行啊!”  大仲马举不出可靠的人。  “你有什么人么?”他问雨果。  “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我每天都接到一份戏剧日报。里面的主张,完全和我们的一致。这报是拥护我们两个的,是出于真心的拥护,没有别种动机。因为它的主笔从来没有上过我的门,我总共不过会过他几次。我不认识他,所以我相信他。有人说他的唯一梦想是做戏院经理。那人就是《浮浮报》的主笔。”  “恩多诺·夏里么!”大仲马说,“不过这人连一个子都没有。”  “有了戏院执照,就不怕没有钱。”  大仲马以为不行,但是,他性情和易,终于同意了。大仲马走后,雨果心里想戏院还没有到手,就先物色经理,未免太着急。那些王孙贵胄,受着各方的请托,说几句圆滑客气话,别人就当是金诺。说不定,奥莱翁公爵早把那天的话忘记了。因此雨果没有去访季索。  过了几天,有一位朋友告诉雨果,季索有话要同他说,等他多天不见,很以为怪。第二天雨果就去了。  “嗨,”季索一见雨果就说:“你不要戏院么?”  季索用最坦率、最诚挚的态度说:雨果要求一个戏院是很合情理的,有了新的艺术,就应该有新的戏院。法兰西戏院是旧派的传统剧场,不是突起的革命文艺活动的地方。既然他们文人创造了一种新的艺术,政府当然要为他们创设一个新的戏院。  “那末,就把特许证上的规条定了吧。”  部长和作家意见非常融洽,季索亲手写了戏院的各种条件,它的范围很广,只要限于文艺。雨果要求带用音乐。他记得在《吕克莱斯· 波基亚》中,饮酒歌和殡丧诗曾产生了很大的效果。他还想进一步,把歌曲和剧词混合起来;他相信全部音乐都可以配到台上去,如《海上风云》、《普罗米修斯》两篇杰作就是先例。这些季索全都答应了。  “现在,只缺内务部长的签署了。我已经同他谈过,我们两个的意见是相同的。你明天到内务部去一趟,你的特许证就成了。”  “我的特许证?”雨果吃惊地问。  “当然,戏院是我们给你的。”  “我并不要戏院。我只弄艺术,并不做生意。我是作者,不是戏院经理,用不着什么特许证。我之所以要一个戏院,并不是为了我自己,是为了同时代的人。”  “可以可以,”季索说,“不过,我们准许一个戏院成立,总要有接受的人啊!你有没有经理呢?”  “有经理,恩多诺·夏里。”  “这人我不认识,只要你担保他,也一样。请你明天带他去见加斯柏浪先生。”  雨果回家,写了一个字条给恩多诺·夏里,恩多诺·夏里次日一早就来了。  “有好消息告诉你,”雨果说,“你有了一个戏院了。”  恩多诺· 夏里于惊愕之余,道谢不遑,他抓住了平日的梦想了。雨果打断他感谢的话,说有人在内务部等着他们。  恩多诺·夏里的车子停在门口,两人上了车,一径来到加斯柏浪会客厅。  办事员去取特许证的时候,雨果把昨天对季索说的话又对加斯柏浪说了一遍。  “必须弄清楚的是,这戏院并不属于我,而属于全文艺界。恩多诺· 夏里可以向我要剧本,如其他认为有利于他的戏院。他也可以不向我要作品,我也可以不给他作品。他是一个平常的经理,我也是一个平常的作者。他只要守住一条规约:使他的戏院成为当今文艺的戏院。”  办事员回来说, 特许证要在一个小时后才能办妥。于是约明,明天由恩多诺·夏里自己来取。  走到外面,新戏院经理说:  “既然你说,问什么人要剧本是我的权限,我此刻就向你要一篇开幕的剧本。”  雨果说,等到有了戏台、班子,再筹备开幕,并不算迟。恩多诺· 夏里别了雨果,着手去寻钱,寻地基,组织班子。  这是一八三六年十月的事。过了五六个月,雨果却没有听到恩多诺· 夏里的消息。有一天,加斯柏浪到他家里,说,我记得你要的是一个文艺戏院,一方面就拿出尚未签字的特许证给他看。在特许证边上注有一行细字,要求准兼演歌舞剧。雨果说,这里面恐怕有了误会,音乐确是他要求的,但是只不过是一种附属品,并非主要。部长说,就为此,这一项要求才见得可怪。  这以后,雨果隔一年多没有听见重谈这件事。一八三八年六月,恩多诺· 夏里又出现了。为了钱,他足足忙了二十二个月,现在钱是找到了,但是有一项条件,出钱的人要做协理。那人是滑稽剧作家出身,以经营殡仪馆发的财,他平日的梦想就是歌舞剧,要求兼演歌舞剧的就是他。恩多诺· 夏里别无找钱的路,逼不得已,只得接受他的条件,并且已经向部长请准了特许证。据他说,这一项条件倒不要紧,不过是一句空话,协理自己也明白,文艺新剧才是真的目的。开幕第一台戏,当然演新剧,只要新剧一开头,自有恩多诺· 夏里在那里设法支持它。最重要的是如何让戏院开门。一个戏院的前途全靠开台戏吃硬,雨果的名字是必不可少的。  第二天恩多诺· 夏里领了协理来见雨果,雨果允许了一篇戏剧,就动手写《吕意·布拉斯》。  原先,雨果想用第三幕的故事做全篇的开头。一出场,吕意· 布拉斯已经是国务卿,多尔梅陀公爵,权倾内外,皇后的恋人。忽然进来一个仆人,对他这位贵人颐指气使,叫他关上窗,拾起他落在地上的手绢,然后再一件一件倒叙出来。但是经过一番考虑,觉得与其作如此惊人之笔,不如一步一步顺序前进来得自然,于是将戏剧从头写起,国务卿是国务卿,仆人是仆人。七月四日动手,八月十一日完篇。最后一幕,和《玛丽恩· 德· 洛尔姆》的第四幕一样,是在一天之内完成的。不过《玛丽恩·德·洛尔姆》第四幕比《吕意·布拉斯》第五幕长得多。  在雨果写作《吕意·布拉斯》的期间,恩多诺·夏里常来看他,征求他关于戏院位置上的意见;又领了几个建筑师来见雨果。雨果主张用圣德尼门的那片空地,台名就中圣德尼门戏院。可惜这事没有弄成。恩多诺· 夏里无法,只得顶了逢达都戏院。这戏院坐落在一个弄子里,没有人来去的地主,太偏僻。雨果为恩多诺· 夏里出力之处不过是改了戏院的名字,叫“更生”。  一天早晨,恩多诺· 夏里提了一架戏院模型来,照他的意见,舞台前边的一排灯是讲不通的。白日的光线是从上面下来的,台灯却是从下面照上去,使人不成其为人——他这个模型是根据一种新的式样制成的,台灯同阳光一样从上面照下来。而且灯都藏在幕后,叫场里的人看不见。这样,台上的人就仿佛真是在马路上、树林里或房间里了。雨果不赞同他的说法,说,这样,台上的真实和剧本里诗意的真实不调和。晓得戏剧并不是实生活,而是艺术化了的生活。演员一定要化装,面上涂了白粉朱丹,已经不是真面目,再用台灯一照,就更其变了样。这一排灯火将舞台和戏场隔开,也就是理想境界和实生活的自然分界线。  未允许《吕意· 布拉斯》之前,雨果问过班子里的演员。给他一张名单,上面全是些外省的滑稽演员。雨果要求聘请勒梅特尔,算是他的唯一条件。雨果同他自己一手兴办的戏院所订的合同,和同法兰西、圣马丁门戏院所订的完全一样。  这时勒梅特尔正在外省做戏。恩多诺· 夏里发快信,把他叫了回来。戏院内部统身修理,作者不肯在锤斧声中读剧文,把演员都请到了他家里。起头三幕,勒梅特尔听了非常高兴,到第四幕,渐渐露出不快的形色。到第五幕,面色暗然,一声不响地走了。  戏院里不便排练,恩多诺· 夏里借了音乐院的大厅。作者他配角色,勒梅特尔接受自己要演的角色时,显著无可奈何的神气,但是低头一看,忽然高兴得叫了起来。  “怎么,我演的是吕意·布拉斯么?”  他先前以为是唐·凯撒。自从他演罗贝尔·麦加得到大成功后,这一角色就写了他的终身。人家都说他永久是罗贝尔· 麦加,别的正经角色,再没有他的份。他听到第四幕唐· 凯撒的戏文,肚里思忖,雨果也象旁人一样,认定他是滑稽角色,将唐·凯撒拟定了他了。这角色本来不坏,不过究竟是个丑角。吕意·布拉斯可大不同。这一下使他可以摆脱罗贝尔·麦加,换一换身份,他是再生了。他热烈地感谢雨果,说雨果解救了他,使他和热情、和诗重新发生了关系。  音乐院的大厅不能久借,更生剧场还正在泥水匠、木匠、油漆匠、五金匠们的手中。《吕意· 布拉斯》的最后几次排练就在嘈杂声中举行的。有一次,演到第三幕开关,雨果觉得有两个人立得不对,站起来,想去加以纠正,他刚刚起身,一根铁杠就落在他的座位上。如果不是那两人出了错误,雨果必死无疑。  剧本象它的作者一样,也冒着危险,恩多诺·夏里不能实践抵制歌舞剧的约言。《吕意· 布拉斯》演习的时候,一篇滑稽歌舞剧已经在预备中了。那协理,实际上的经理,很少参加《吕意· 布拉斯》的排练,而在《神水》的排演中,他不曾缺过一次席。  剧场里到处暴露着实际经理的歌舞热。有一次,雨果进戏院,看见许多匠人正在分隔侧廊里的长凳,改做座椅。恩多诺·夏里的理由是:照戏院所在的地点看来,马路上的看客是引不来的。他们的主顾只有时髦社会和中产阶级。那末,戏院就非弄得舒适富丽不可了。雨果说,时髦社会自然有时髦的座位,那是正厅、包厢和第一月楼。但是人民大众也应该有人民大众的座位:侧厅和高楼。在他看来,后一种人才是真正的看客,他们充满着蓬勃的生气,而没有文艺的成见,是解放后的文艺必不可少的观众。他们或许不是歌舞剧的主顾,然而确是新戏剧的主顾。这种看客,不惯正襟危坐,他们愈是拥挤、愈混杂,他们的热情,他们的识见才愈能发挥。如其恩多诺·夏里不给他留下侧厅,他就撤回他的剧本。因此那些长凳没有被改掉。  现在不能再指望当年《爱尔那尼》的那些青年们来出力了。在他们中间,有的已经成了名, 大家都上了年纪。一八三0年的小学徒,此刻有的已经是大画家,忙着制作自己的作品;有些,在艺术里没有打开出路的,早已转了方向;大抵都结了婚,不是做生意,就是干企业,对于当年那种狂热,表示着忏悔。就是那些至今还过着文人生活,或画家生活,保存着雨果的友谊的,也大抵脱离了放浪生活,变成了布尔乔亚,剪掉了长头发,接受了一般社会的礼帽和礼服。有的领着妻子,有的领情妇,不便再上那杂乱的侧厅和高楼。听到别人狂烈的鼓掌时,还觉得讨厌。至多,有时用那藏在手套里的手指轻轻地拍几下掌。  现在是另一代的人物出现了。不久以前,就有一个十六七岁的青年,在附近的大查理学校毕业的,来拜访过雨果。那人叫奥格斯忒· 范克里。他又带来一个同班同学,宝尔·茂立斯。这两人成了雨果最莫逆的朋友。《吕意·布拉斯》上演的那天,奥格斯忒·范克城从二百里外,赶来看戏。  第一次上演那天,院内装置还没有完工,包厢门,匆忙装上的,发着咿咿的响声,关不上;地下的暖炉不放热气。十一月天气寒冷,冻僵了全场的看客。有人留心到奥莱翁公爵始终正襟危坐,兀然不动。幸而台上的戏使全场观众活跃起来。头三幕演得非常出色,勒梅特尔尤其超乎寻常,抓住了看客的情绪。第四幕是圣费尔孟演的,似乎略有逊色;然而第五幕获得了更大的成功,勒梅特尔的做工超过了一切伟大的演员。他那扯下制服外套的神气,拔起门闩,挥刀向桌上一击,回首对唐·萨吕斯忒说:  作为一个聪明人,你真叫人吃惊!  回身求皇后宽恕,举起鸩酒一饮而尽,种种姿态,没有一处不伟大、真实、深沉、悲壮。诗人雨果目见自己创造的梦想入了现实境界,非常愉快。  有一点值得注意的是,这次的掌声发自包厢的居多。这成功是真的观客所给予的。这天,在正厅里的雨果的朋友,不再认雨果是朋友,而雨果得到了许多不认识的朋友。  然而比起第二天歌舞剧来,还算不得什么。第二天,门也关得上了,门枢也不响了,暖炉也热了,侧厅也一齐鼓掌了。  各报态度大抵是友善的。《吕意·布拉斯》看客的踊跃引起了歌舞迷们的妒嫉。第二天上演,第三幕吕意· 布拉斯拾手绢的地方,就有一声嘘啸。第四幕,又有几声。此后第晚,第四幕受攻击的地方便愈来愈多。据演员们说,那是歌舞派的阴谋,想打倒戏剧,好让他们独占戏院。有一次勒梅特尔演完第三幕,指给作者看,侧厅里坐着一个脚色,是他眼看着打嘘的,这人就是《神水》里的一个鼓掌手。到下一台,那人果然又坐在老地方,虽然他的职务只在捧歌舞剧,《吕意· 布拉斯》是与他无关的。雨果想看个清楚,演至第三幕时,特地立在正厅里,拾手绢的一场依然适到了逆势。吕意·布拉斯俯下身去的时候,雨果看着那人将一件东西,塞在嘴里,立刻就听见一声尖刻的嘘啸。看见这事的人不止雨果一人。勒梅特尔演这一幕时,对唐·萨吕斯忒有三句话:  救救人民,不要怕做大事,放胆打下去!  我们要拆穿阴谋,揭破……  到这里,他住了口,走到台边上,正眼看着那个鼓掌手,和他面对面,才放声说:  小人们的面具。  《吕意· 布拉斯》连演五十天,嘘声每天都有,不过这都在第三和第四幕,其余的戏不受影响。——后来《吕意· 布拉斯》重行登台,就再没有听见嘘声,第四幕也每次都是成功的。  雨果正预备将剧本卖给他当时的出版人隆台尔,另一个书贾,特洛亚,以一家出版公司的名义,要收买他的版权,连同其他著作十一年的出版权,他出价二十万法郎,后来又加了四万法郎,雨果加了两部没有发表过的作品。雨果夫人回忆录--第六十五章 《庇尔格拉夫》第六十五章 《庇尔格拉夫》  作品中之一是一本新的诗集,《光与影》。如果我这部书是一部文艺批评,那它就有了颇大的漏洞,我几乎没有谈维克多·雨果先生的抒情作品;但是,我的任务不在评判他的著作,而在叙述。读者早应看出,我在书中不作一句欣赏赞扬之词。这是维克多·雨果先生创作生活的叙述,我应该对关于曾经引起争论,经过变故的作品特别说得详细。文艺活动上的变故多发生在剧场里;这里真正困难所在,也是维克多·雨果先生的评价争执最多的地方。作为抒情诗人,他是第一集短歌起便被群众接受了的;这种胜利每出一集扩大一次;《东方集》、《秋叶集》、《暮色之歌》、《内在声音》、《光与影》、《静观集》都曾有人寻过疵,但这样的人数甚微;其次,批评书的人总不及批评剧本的人力量大;他们没哨子,不能三四人个一声嘘啸划破满堂采声,骇退演员的勇气,破坏观众的情绪,毁坏剧本的面貌;他们无法在故事完结之前,逼人落下幕布;书尽管受攻击、反对、辱骂,依然存在着;恶意的读者不能阻挠善意的记者;激烈的批评常起宣传作用,书受到的攻击愈猛,再版却愈快。  因此,关于《光与影》、《论莱茵河》等等我都没有什么东西好说。我现在一径就谈《庇尔格拉夫》。这《庇尔格拉夫》的演出是维克多·雨果先生戏剧便作生活的最后一个插曲。  《庇尔格拉夫》于一八四二年十月写成。十一月二十日拿到法兰西戏院朗诵。这次作者对戏院只能表示感谢。全体演员,经理比洛茨,秘书佛德伊个个热心拥护,毫无二意;但是,在一部分观众中,作者遇着了巨大的抗拒。  政治问题也夹杂在里面。我前面讲过,从专制传统和革命势力的妥协中产生出来的新兴王朝,在雨果看来,是合法王权过渡到人民主权的有效办法。在理论上他已经是共和主义者,但是他没有反对路易· 菲力浦的实际理由。只消专制君主接受进步改革,他同意共和政体的延期实现。他甚至没有参加宪法所允许的反对党。下面的信是一八三三年七月写的,可以说明他当时的思想情况:  “部长先生,  我给你写信,不是为我本人,而是为别人,甚至要以说是为你,因为写信告诉一位部长那里有善用权力的机会,就是对部长做出贡献。  事情很简单,也很容易办。  日报《一八三0年的革命》的主笔安东尼·杜莱先生因犯了新闻法,此刻囚在监牢里,还须二十一个月才满期。他被囚在福尔斯。我刚去看过他;我不是夸大,他真正地受到虐待,被剥夺了一切权利,受着和盗贼、苦役犯一样的管制。但是,最难忍受的是,他不能和家人见面。他的家族住在杜埃,有母亲、妻和一个孩子。杜埃有一所监狱。他曾写信给掌玺大臣,要求移转到杜埃去。掌玺大臣把他的请求转到你处,此刻就在你的办公桌子。请允许我为他说一句话。他并不要求宽赦、或者减刑。他只要求让他时时拥抱他七十三岁的老母、年轻的妻和抱病的孩子。我想你不会拒绝。  至于我本人,部长先生,我此刻不属于任何一个政党。我对所有的政党一视同仁。我对法兰西、对进步,满怀着热爱。有时拥护执政党,有时拥护反对党,这看哪一方的行动有利于国家而定。我说过,我不属于任何政党,我只热烈地希望所有的政党互相谅解。同时,我给政权在手的人一个劝告:对政权已不在手,或尚未在手的人要宽厚相待。  请你接受我崇高的敬意,部长先生。”  四个月后,《国王寻乐》被禁,作者曾震怒一时,但不久就恢复了平静状态和宽容收情。一八三上年(《米拉波研究》)他重申前意,说:“在我们的时代,一切意见都可以提;但是贤智之士应该对整个时代抱善意的看法。他应该怀抱希望、信任和期待的态度。他应该尊重理论家的的缓慢,因为思想的发展是不快的;尊重实践家对现实事物的狭窄而有益的执着,没有这种执着,社会便会在层出不穷的尝试中瓦解;尊重热烈的争论,因为从这里边能产生丰富的效果;尊重实利主义,它的精打细算能代替信念,维持事物的联系;尊重执政派,等待他们从黑暗里向光明摸索;尊重反对派,受了他们的鞭策牛方才耕田;尊重中间路线派,由于他们,过渡时期才减少了震撼;尊重极端派,他们刺激了思想——文明的血液——的传播;尊重保守派,是他们保存了残余的根苗;因为他们稳健;尊重青年人,因为他们有耐性;尊重一些人,因为他们正在工作;尊重另一些人,因为他们愿意工作;尊重一切的人,因为个个都要克服困难。”  四年之后,一八三七年(《内在的呼声》序),他的目标依然未变:“一切党派, 我取其正义的方面,不取其恶劣的方面。”一八四0年(《光与影》序),他为诗人提出同样的理想:“不参加任何一方,不受任何束缚。他的思想和行动完全自由。他对工作的人要以自由地表示亲善,对危害社会的人自由地表示憎恶;对为人效力者表示敬爱,对受苦受难者表示怜悯,遇见欺谎,不问来自何方,他都能自由地加以阻扼;陷入了利害的泥淖的道义原则,他能自由予以拯拔;遇见鳏寡孤独,自由地加以慰问;遇见忠孝义烈,自由地叩头膜拜。他爱人民,而又不恨国王。”  政权的形式,在他看来,只是次要;他深入事物的本质。他在“社会主义者”一词出现之前就是社会主义者:“如果有一天,他在对十九世纪文明的巨大利益问题,通过报纸和论坛,全世界的智人展开讨论的大会上,他有发言的机会,他只预备在议事日程上表示意见, 他将首先要求一点: 用社会问题来代替政治问题。”(《文哲杂论》)序,一八三四年四月)  但是各政治党派都重视政治问题,而忽略社会问题。即在最进步的人看来,废除死刑、世界和平、义务教育、儿童权、妇女权等都是诗人的梦想。他们也不承认一视同仁的、不偏不依的善意中立。一个人如不做他们的朋友,便是他们的仇敌。那时还占少数的共和党就抱着这种不妥协的偏激的态度,这也是被压迫的少数不得不取的态度。在激战的飞尘中他们观看不清,自从一八二八年(《死囚末日记》)即已成了社会主义者的维克多·雨果,在民主主义上,他比社会主义者还前进。他们观看不清,他们是对自己人开火。《民族报》还停滞在阿尔芒· 卡莱尔的政治纲领水平:政治上进步,文学上后退。他憎恨戏剧,只赏识“大朝代”的悲剧。  时代也是于古典悲剧有利的。高乃伊和拉辛依靠一个杰出的女伶,拉仙尔小姐的才艺,恢复了旧日的地位。正在《庇尔格拉夫》排练之中,一个青年从外省来到巴黎,囊中带着一篇悲剧。它有两点迎合时代的特征:第一是篇悲剧,第二是以民主义义为题材。故事是旦尔庚王族的被逐,和罗马共和国的成立。巴黎人士立刻占有了这篇剧本和它的作者。《吕克雷斯》在全巴黎的沙龙里公开朗诵,到处受到欢迎。人们已经有了拉仙尔小姐,而今又来了贲莎、悲剧到了完全光复的时候,路易十四也复活了,而这一切都是在共和国的名义之下产生的。  观众也不知不觉被吸引过去。二十五年以来,他们老听见一个人的名字,有些生厌;一旦换了新人,颇觉快意。  爱多华· 纪埃里,当时任《传信者》文艺栏主编——此报久已停出,写了一篇文章,题名《亚立斯蒂特》,论述其事,说,巴黎和古时的雅典一般,放逐了久享盛名的英雄,立论甚是精当。  雨果成了过时的角色,贲莎才是时代的骄子。先前新剧的演员也都投降了悲剧。巴加奇和陀梵尔夫人在《吕克雷斯》里担任了主要的角色。  再则,《庇尔格拉夫》也实在难演。剧中那些史诗式的人物,超过了寻常标准,非有特出的演员不能演。濮梵莱扮演夏伯,乔福罗扮演渥贝尔,李齐埃扮演巴尔勃鲁斯,各人发挥才力,尽心表演。德囊小姐扮演莱洁娜也极为动人。无奈剧中人的气度过大,无人承当得住。拉仙尔小姐在审查委员会(全体男女艺员都出席了)朗读剧本的时候,表示非常钦佩,但是没有要求担任贡禹马拉,雨果也没有请她担任。拉仙尔小姐正年青,不怕面上划几条皱纹。雨果曾请乔尔治小姐扮演这个角色,是乔尔治小姐自己向作者要求的。如果由她演,倒是个绝似的贡禹马拉;但是演员中反对甚力。雨果改请陀梵尔夫人,陀梵尔夫人记起上次所受的怨气,要求先作社员才肯参加,院方拒绝了陀梵尔夫人而接受了梅林格夫人,梅林格夫人演这一角也很不坏。  第一场演出,成功了,但场面很冷。从第二场起,观众就表示反对情绪。嘘声和笑声,虽不及《爱尔那尼》,但每晚都扰乱了场面。争吵和冲突都有。演员和院方却勇敢地尽心地支持剧本,直到最后一天。  报上的评论大半是反对的。只有爱多华· 纪埃里一人出力地拥护它。戈蒂耶在《出版报》上写了两篇热烈颂扬的文字。  《庇尔格拉夫》之后,雨果离开了戏院,虽然他手头还有一篇近乎完成的剧稿《双生子》,是一八三八年写的。他觉得将自己的思想拿出来,受这类无谓而不负责任的毁辱,十五年来怨仇不解,甚是不值。况且,从今以后,雨果上了政治论坛,没有再乞灵于戏台的必要。雨果夫人回忆录--第六十六章 法兰西学院第六十六章 法兰西学院  到此我已经叙完了维克多·雨果先生的纯粹的文艺生活,或者更正确地说,专业的文艺生活。 因为,读者已经明白,他从小时起,便搞着政治。他在《玛丽恩·德· 洛尔姆》的“序言”里说,他“在十六岁的时候,便被政治斗争卷入了文艺世界”。从他最初的短歌起,所有的作品都或多或少和政治有关;其中看来是最超然,为艺术所独占的一种,《东方集》,也是发于时事,为希腊独立而斗争的作品。  他一向反对自我主义的艺术。有人责备他一心注意政争而忽略了自然景色,如流水、树木、星,他说(一八三九年四月):  我喜爱你,啊,神圣的自然,  我愿全心投入人的怀抱;  但是,在这多故的时代,  每一个人都应为他尽力。  ……  上帝的意志,在不同的时代,  每一个人都工作,每一个人都尽力。  如果有人扔下他的兄弟们,说:  我要回沙漠去,就该遭殃。  如果有人眼看人民在怨恨和惊险中  颠簸不安而抬起脚来走掉,就该遭殃。  让我们耻笑有思想的人,如果他犯自由主义,  离开大众,成为无捭于人的歌手。  不久以后,雨果感觉文艺的功效间接而缓慢,难以令人满足,而要求在这种功效上边加入政治的直接行动,以演说家结合文学家。  他向路易· 菲力浦宣誓效忠,于心无愧。他对下台的专制君主已经偿清债务而有余了。这个政权曾为禁止《玛丽恩·德·洛尔姆》愿意给他赔偿,他拒绝了;当革命胜利之后,人们为他捧场,他谢绝了;一八三0 年八月十日,正在群情奋激的时候,他曾发表前面提过的诗句:  请让我为这已死的民族洒泪吧。  ……  他犹以为未足,每次发生变故,他都表明,“曾经做过我们国王的老人现在头上只剩了丝丝白发,我们说到这波旁一个名字便该格外慎重、庄敬、严肃。(《玛丽恩·德·洛尔姆》序言,一八三一年十一月)一年之后,贝利公爵夫人谋乱被人告发之后,他愤怒地攻击“一个出卖妇女的男子”:  无耻的小人,你从灵魂里就无知,  逃亡人无论何时都该受到尊重,  人不能捶打喂过我们的乳房,  你能将你侍候过的国王的媳妇,  用作卑鄙买卖的商品,  她虽已不是王后,还是妇女。  当查理十世在逃亡中病死的时候,对他作最后告别的,也以《玛丽恩·德·洛尔姆》的作者的表示为最深沉:  我,他所认识的诗人,我希望  不用白棺收我已死国王的遗体。  尽管群众的叫声嚷成一片,  威严的虔心不忘怀流亡者,  要用最洁白的冠服殓他们的尸首。  我的哀思决不辜负它,如果  在永恒的黑夜里,它为覆掩  他们的棺木,向我求取一片锦绒。  因此种种,维克多·雨果和失败的专制王朝的最后联系——在路易十八政府受到津贴这一点遗泽——早已为《玛丽恩·德·洛尔姆》的禁演抵消,再不能束缚他。他在波旁王族未失势以前,已看到另一种政治信念,现在他可以自由地追随这种信念了。  法国有两种政治讲坛,一种是众议院,一种是参议院。众议员他不能当,当时的选取举法是为有钱人而订的,而他没有钱,《巴黎圣母院》或《秋叶集》都抵不了土地,或者房产。如果你有一个有钱的朋友,钻空子的办法是有的,他把房产放在你的名下。但是即使雨果找到这样的朋友,一般选举人对于文学家是不十分钦佩的。对于他们来说,文学作家都是空想家,写些文章供他们消遣,倒还可以;倘使碰到一位思想家,而尤其是一位诗人的时候,可以断言,他准缺乏常识,办不了正经事务。我至今还不明白,由于怎样的误会,拉马丁先生当选了众议员;但是,总之,一位诗人已觉太多,两位诗人是断乎要不得的。  此外只剩参议院一条路子。但是想当参议院,必须名字列在某几种名位之内,然后由国王加以选择。其中又只有一种是雨果进身的道路:法兰西学院。一八三六年,他申请入院,法兰西学院没有选他,而选了杜伯狄先生。一八三九年雨果一次申请,学院选了莫莱先生。一八四0年,三次申请,学院选了弗路隆。一八四一年,雨果四次申请,这才敲开了法兰西学院的大门。  从此,他一只脚已踏在政治讲坛的边缘,开始了新的生活。【 umd论坛-www.umdbbs.com 海量带简介的umd格式电子书下载 】

下载APP看小说 不要钱!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快捷键→)

类似 《雨果夫人回忆录》 的 公版经典 类小说:

游戏二维码

扫描二维码 下载畅读书城

下载APP 天天领福利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