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4年09月28日 04:24
的敌人,并且把自己的贞操牺牲于复仇
和献身报国。
他们甚至于用遮遮掩掩的语句,谈起英国那个名门闺女使自己先去感染一种可怕的传染
病再去传给拿破仑,当时由于一阵陡然而起的衰弱,他在无可避免的约会时刻若有神助地躲
过了。
这一切都是用一种适当的和蕴藉的方式叙述的,有时候还故意装出一种极端费叹的姿态
去激起竞争心。
到末了,人都可以相信妇女们在人间的惟一任务,就是一种个人的永久牺牲,一种对于
强横的武人的暴戾脾气不断委身的义务。
两个嬷嬷都像是什么也没有听见,完全坠入种种深邃的思念当中了,羊脂球没有说话。
整个下半天,人都听凭羊脂球去思索。不过本来一直称呼她做“夫人”,现在却简单地
称呼她做“小姐”了,谁也不很知道这是为着什么,仿佛她从前在评价当中爬到了某种地
位,现在呢,人都想把她从那种地位拉下一级似的,使她明白自己的地位是可羞的。
到了夜饭开始的时候,伏郎卫先生又出现了,口里重述着上一天那句老话:“普鲁士军
官要人来问艾丽萨贝特·鲁西小姐是不是还没有改变她的主意。”
羊脂球干脆地回答:“没有,先生。”
不过在饭桌上,同盟解体了。鸟老板说了三五句使人不大注意的话。每一个人都搜索枯
肠去发现新的例子,然而却什么也找不着,这时候,伯爵夫人也许忽然感到一阵泛泛的需要
想对天主教尊敬一番,于是对那个年龄较大的嬷嬷问起圣徒们生活中的伟大事迹。谁知有好
多个圣徒做过的事,在我们看来都可以算是犯了重罪的行为;不过只要那都是为了上帝的光
荣或者为了人类的幸福,天主教会并不处罚而都赦免了这类的罪恶。这是一种很有力的论
据,伯爵夫人来利用它了。这样一来,年老的嬷嬷对阴谋带了一种巨大的支援,那或者由于
一种默契,一种任何披着道袍的人最拿手的暗献殷勤,或者简单地由于一种凑巧的聪明的效
力,一种可以受人利用的愚昧行为的效力。以前,人都以为她是胆怯的,现在,她显出她是
胆大的、爱说话的、激烈的。这一个真没有被决疑论的暗中摸索搞糊涂,她的主义像铁一般
坚硬,她的信仰心从不迟疑,她的良心毫没有顾虑。她认为亚伯拉罕的牺牲很简单,因为她
本人若是接着了来自上苍的命令,可以立刻去杀父母,并且在她的见解里,只要居心可嘉,
绝没有什么是可以使得主不快乐的。伯爵夫人利用她这来自望外的同谋者的神权,如同根据
这种道德公理做了一个注脚似的向她说道:“结局是判断方法的标准哪。”
随后她问嬷嬷了:
“嬷嬷,那么您认定上帝容许一切方法,而在动机纯洁的时候上帝是原谅行为的?”
“谁能够怀疑这一层,夫人?一个在自己认为可以谴责的行为,每每由于使它感受的思
想而变成值得称赞的。”
她俩这样继续谈下去,讨论上帝的种种意志,预料他的种种决策,替他和好些真的不大
和他有关的事拉上了关系。这一切议论都是含蓄的,巧妙的,慎重的,不过这个戴着尖角风
帽的圣女的每一句话,都使那个出卖风情的女人的愤怒抵抗力受到了损伤。随后,谈话略略
转换了方向,手挽念珠的女人谈到她会里的那些修道院,谈到她的院长,谈到她本人又谈到
她那矫小的同伴汕尼塞傅尔嬷嬷。有人从哈佛尔找她们去看护各医院里的好几百个出天花的
士兵。她描绘那些可怜的人,详细说明他们的病状。而这时候她们在路上偏偏被这个普鲁士
人的坏脾气扣住不教走,所以有许多可能由她们救出来的法国士兵都难免死亡!看护军人原
是她本人的专门技术,她曾经到过克里米亚,到过意大利,到过奥地利,说起自己在那些地
方的战场经历,她陡然一下表白自己是个听熟了铜鼓和喇叭的女修道士,这类的修道士都像
是为了追踪战场,为了在战役的漩涡当中收容伤员而生到世上的,若是说到用一句话去控制
那些不守纪律的老兵,她们的效力比一个官长的来得大,这真是一个军队中的嬷嬷,她那张
满是小窟窿的破了相的脸儿似乎是战争种种破坏力的一幅小影。
没有一个人接在她后面说一句话了,效力像是好极了的。饭一吃完,人都很快地就到楼
上的卧房去了,第五天早上直到颇晚的时候才下来。
午饭是吃得安静的。对于上一天播下的种子,人都留着时间让它发芽和结实。
伯爵夫人提议在午后去散步,于是伯爵按照商量好了的一样挽着羊脂球的胳膊,并且和
她都落在其余那些人的后面走。
他对她说话的音调是亲切的,有长辈意味的,略略带点轻蔑的,正是爱摆架子的人对
“姑娘们”说话所用的,他叫她做“我的好孩子”,用自己的社会地位低头和她谈判,用自
己的不可争的名望和她谈判,他立刻透入了问题的中心:“所以,这样一种献殷勤的事情原
是您在生活当中常常遇见的,而您现在不愿接受,反而宁愿让我们留在这儿,难道想教我们
也像您自己一样,来冒犯一切可以跟着普鲁士人的溃败而起的暴烈行动?”
羊脂球一个字也不回答。
他用雍容的气概,用理论上的推敲,用情感去争取她的信心。他知道保持“伯爵先生”
的身分,一面在必要的时候却显出自己是讨欢心的,会颂扬的,总而言之和蔼可亲的。他热
烈地称赞她可以替他们去尽的力,表示他们对她的感戴,随后他突然快快活活用“你”字称
呼对她说话:“你知道,我的亲爱的,那个普鲁士人将来可以夸口说自己尝着了一个漂亮姑
娘,在他的国家里那真是不大找得着的。”
羊脂球没有回答,并且赶到了头里和大家一块儿走。
一回到旅馆,她就上楼到自己的卧房里去再也不出来。大家的记挂达于极点了。她将要
怎么做?倘若她要抵抗,多么糟糕!
晚饭的铃子响了,大家空自等着她,后来伏郎卫先生进来报告鲁西小姐不大舒服,各位
可以用饭。大家都像是感到了威胁。伯爵走到旅馆掌柜跟前用很低的声音问:“可是妥当
了?”对方回答:“是的。”由于表示蕴藉,他什么话也没有告诉同伴们,不过简单地对他
们点头示意。立刻,各人的胸脯里吐出一声表示舒服的长叹,各人的脸上显出一阵喜悦。鸟
老板嚷道:“大吉大利!倘若旅馆里找得出香槟酒,我来请大家喝。”鸟夫人感到肉痛了,
等到掌柜带着四瓶转来的时候。每一个人徒然都变成欢喜说话而且都是声音很大的了,一阵
豪爽的愉乐充满了大家的心。伯爵觉得迦来-辣马东夫人是娇媚的,厂长称赞伯爵夫人。人
都谈论得活泼愉快而且充满了有声有色的气氛。
鸟老板脸上忽然露出悬念的样子,而且他举起两只胳膊高声叫唤道:“肃静!”人都不
说话了,吃惊了,几乎已经恐慌起来。这时候,他偏着耳朵一面用双手教人不要响动,双眼
望着天花板重新再来静听,末后他用自自然然的声音变道:“请各位放心,一切都顺利。”
大家都没有能够立刻懂得他的意思,但是不久就露出一阵微笑了。
过了一刻钟光景,他又做着相同的滑稽样子,而且后来做了又做,他装模作样质问楼上
的一个人,同时给了他好些双关意味的劝告。好些从掮客头脑当中想出来的双关意味的劝
告。有时候,他做出一阵发愁的样子来叹着气说:“可怜的女孩子。”或者用一阵很生气的
样子在牙缝当中含含糊糊地说,“普鲁士光棍,你走!”有时候人都不再去想这件事,他就
用一道颤抖的声音接连好些次说道:“够了!够了!”末后他如同自言自语似的,“只须我
们还可以和她再见,什么也成,所以指望这个无耻的家伙不把她置之死地!”
这类诙谐虽然都是属于低级趣味的,不过却使人感到轻松而且又不得罪谁,因为忿怒素
来倚赖环境为转移,而在他们的周遭渐渐形成了的气氛是充满着猥亵思想的。
吃到饭后的甜食了,几个妇人相互间说了好些聪明而审慎的隐语。眼睛都是发光的了,
人都喝得不少。伯爵开初本来保持着他那种大人物的沉着风仪,而且置身局外,现在他找着
一个很使人玩味的比方,说这真像好些漂流在北冰洋的人遇着冬尽春回找到一条向南走的
路。
鸟老板兴高采烈,手里举着一杯香槟站起来:“我为了我们获得解放饮一杯!”全体都
站起了,都向他喝采了。那两个嬷嬷因为几个贵妇人的央求,都答应把嘴唇放在这种从来没
有试过的腾着泡沫的酒里沾一下。她们高声说这酒很像柠檬汽水,然而它的味道究竟比汽水
好得多。
鸟老板简单地提出了应景的意见。
“这儿没有钢琴真不痛快,否则可以弹一首四人对舞的曲子。”
戈尔弩兑一直没有说一句话,没有做一个手势,并且像是沉没在一些很严肃的思想里,
偶尔用一个气忿得很的动作捋着自己的长胡子如同想再拉长一点似的。末了,在12点光景
人都快要分手的时候,鸟老板正晃着身子摇摇摆摆,忽然拍着戈尔弩兑的肚子一面结结巴巴
向他说:“您并不开开玩笑,今天晚上,您什么也不说吗,公民?”但是戈尔弩兑突然抬起
了脑袋,用一阵亮得怕人的眼光向全体扫视了一周,他说:“我说你们各位刚才都做了一件
很可耻的事!”他说完站起来,走到了门口又说一遍,“一件很可耻的事!”末了他走了。
开初,这像是对他们泼了一头的凉水,鸟老板吃了一惊呆呆地待着,不过随后他恢复了
稳定态度,突然弯着身子笑起来一面重复地说:“他们都太大意了,老朋友,他们都太大意
了。”这时候,人们都不懂得他的意思,于是他叙述了“过道里的秘密”。这样使大家重新
哄堂地大笑了一阵。那些贵妇人快活得如同痴婆子似的。伯爵和迦来-辣马东先生连眼泪都
笑出来。他们简直不能相信这样一件事。
“怎样!您确有把握?他当初想……”
“我告诉各位那原是我亲自看见的。”
“而她拒绝了……”
“因为普鲁士人就住在旁边的屋子里。”
“不可能吧?”
“我向您发誓。”
伯爵透不过气来了。实业家用双手捧着肚子。鸟老板接着说道:
“各位明白了,所以今天晚上,他并不认为她是滑稽的,简直一点也不。”
三个人又都再笑起来,直笑得心里都不好受,都透不过气来。
大家就是这样分手了。不过鸟夫人的格性是和荨麻样的,到了两夫妇刚刚躺下去的时
候,她向丈夫指出了迦来-辣马东家那个娇小的坏东西在整个晚上一直假笑:“你得知道,
娘儿们到了心爱着军人时候,不管那是法国人或者普鲁士人,在她们看来全是一样的。这是
不是一种怜悯的意思,我主上帝!”
整整的一夜,在过道的黑暗中间,如同战栗似地传出一阵阵的轻微声息,那是仅仅教人
察觉得到的,像是一阵阵的呼吸声,一阵阵赤脚的触地声,一阵阵无从捉摸的摩擦声。人都
显然是睡得很迟的,因为有好些光线从各处屋子门底下的缝儿里长久地漏到了外面。香槟酒
真有它的效力,据人说,它是扰乱瞌睡的。
第六天,冬天的明亮太阳把积雪照成教人目眩的了。那辆终于套好了的长途马车在旅馆
门外等着,一大群白的鸽子从它们的厚而密的羽毛里伸着脑袋,亮出它们那种瞳孔乌黑的玫
瑰色眼睛,稳重地在六匹牲口的脚底下散步,向着牲口撒下的热气腾腾的粪里边寻觅它们的
营养物。
赶车的披上羊皮大衣,坐在车子头里的坐位上安闲地衔着烟斗,所有的人全是喜笑颜开
的,匆匆忙忙让人包好为了在剩下的路程上去用的食品。
人都只等候羊脂球来就开车。她终于出现了。
她像是有点不安定,不好意思,后来她胆怯地向她的旅伴们走过来,旅伴们却在同一动
作之下把身子偏向另一面,如同都没有望见她似的。伯爵用尊严的神气搀着他妻子的胳膊,
使她远远地避开那种不清洁的接触。
胖“姑娘”觉得心下茫然,停着不前进了,随后集中了全部勇气,她才卑屈地轻轻道出
一声“早安,夫人”,走到厂长夫人的近边,那一个只用头部表示一个倨傲的招呼,同时还
用一种失面子的人的眼光望着。大家都像是忙碌的,而且离开她远远站着,仿佛她的裙子里
带来了一种肮脏。随后人都赶到了车子跟前,她单独地到得最后,静悄悄地重新坐上了她在
第一天路上坐过的那个位子。
大家都像是看不见她,认不得她;不过鸟夫人远远地用怒眼望着她,同时用低声向她丈
夫说:“幸而我不同她坐在一条长凳上。”
那辆笨重的马车摇晃起来,旅行又开始了。
开初,谁都不说话。羊脂球不敢抬起头来。同时觉得自己对于同车的人怀着愤慨,觉得
自己从前让步是受了委屈的,是被普鲁士人的嘴唇弄脏了的,然而从前把她扔到普鲁士人怀
抱里的却是这些同车旅伴的假仁假义的手段。
但是伯爵夫人偏过头来望着迦来-辣马东夫人,不久就打破了那种令人难堪的沉寂。
“我想您认得艾忒来尔夫人,可对?”
“对呀,那是我女朋友当中的一个。”
“她多么娇媚哟!”
“真教人爱哟!是一个真正的出色人物,并且知识很高,连手指头儿上都是艺术家的风
度,唱得教人忘了忧愁,又画得尽善尽美。”
厂长和伯爵谈着,在车上玻璃的震动喧闹当中偶然飞出来一两个名词:“息票——付款
期限——票面超出额——期货。”
鸟老板偷了旅馆里的一副旧纸牌,那是在那些揩得不干净的桌子上经过五六年的摩擦变
成满是油腻的,现在他拿着这副牌和妻子斗着一种名叫“倍西格”的斗法。
两个嬷嬷在腰带上提起那串垂着的长念珠,一同在胸脯上划着十字,并且她们的嘴唇陡
然开始活泼地微动起来,渐渐愈动愈快,催动她们的模糊喃喃声音如同为了一种祈祷的竞
赛,后来她们不时吻着一方金属圆牌,重新再划十字,再动口念着她们那种迅速而且不断的
模糊咒语。
戈尔弩兑坠入沉思了,没有动弹。
在路上走过了三小时,鸟老板收起了纸牌,他说道:“饿了。”
于是他妻子摸着了一个用绳子缚好的纸包,从中取出了一块冷的牛仔肉。她仔仔细细把
它切成了一些齐整的薄片儿,两口子动手吃着。
“我们是不是也照样做。”伯爵夫人说。有人同意了,于是她解开了那些为了两家而预
备的食品。那是装在一只长形的陶质钵子里的,钵子的盖上塑着一只野兔,表示那盖着的是
一份野兔胶冻,一份美味的冷食,看得见一些冻了的猪油透在那种和其他肉末相混的棕色野
味中间,像是许多雪白的溪涧。另外有一方用报纸裹着的漂亮的乳酪干,报纸上面印的“琐
闻”的大字标题还在它的腴润的表面上保留得清清楚楚。
两个嬷嬷解开了一段滚圆的香肠,那东西的蒜味儿很重,戈尔弩兑把两只手同时插进了
披风的两只大衣袋,从一只衣袋里取出了四个熟鸡蛋,从另一只里取出了一段面包。他剥去
了蛋壳扔到脚底下的麦秸当中,就这样拿着蛋吃,使得好些蛋黄末儿落在他那一大簇长胡子
当中像是好些星星一般挂着。
羊脂球在慌忙中起床的时候是什么也没有打算的,现在望着这些平平静静吃东西的人,
她气极了,因为愤怒而呼吸迫促了。开初,一阵骚动的暴怒使得她肌肉痉挛,她张开了嘴预
备把一阵升到嘴边的辱骂去斥责他们的行为,不过因为愤怒扼住了嗓子,她简直不能够说
话。
没有一个人望她,没有一个人惦记她。她觉得自己被这些顾爱名誉的混帐东西的轻视淹
没了,当初,他们牺牲了她,以后又把她当作一件肮脏的废物似的扔掉。于是她想起她那只
满是美味的提篮,那里面本来盛着两只胶冻鲜明的子鸡,好些点心,好些梨子和四瓶波尔多
的名产红葡萄酒,第一天通通被他们饕餮地吃喝得干干净净。末后,她的愤慨如同一根过度
紧张的琴弦中断了似的忽然下降了,她觉得自己快要哭了。她使出了惊人的努力,镇定了自
己,如同孩子一般吞住自己的呜咽,但是眼泪出来了,润湿了她的眼睑边缘,不久两点热泪
从眼睛里往外流,慢慢地从颊部往下落,好些流得更迅速一些的眼泪又跟着来了,像一滴滴
从岩石当中滤出的水,有规则地落到了她胸脯突出部分的曲线上。她直挺挺地坐着,眼光是
定着不动的,脸色是严肃而且苍白的,她一心希望不至于有人看见她。不过伯爵夫人偏偏瞧
出来了,用一个手势通知了丈夫。他耸着肩膀仿佛就是说:“您要怎么办,这不是我的过
错。”鸟夫人得胜似的冷笑了一声,接着就低声慢气地说:“她哭自己的耻辱。”
两个嬷嬷把剩下的香肠用一张纸卷好了以后,又开始来祷告了。
这时候,戈尔弩兑正等着那四个鸡蛋在胃囊里消化,他向对面的长凳底下伸长着双腿,
仰着身子,叉着胳膊,如同一个人刚刚找着一件很滑稽的玩意儿一般因此微笑,末了他开始
用口哨吹起了《马赛曲》。
所有的脸儿都变得暗淡了。这首人民的军歌显然使得同车的人很不开心。他们都变成神
经质的了,受到刺激了,并且如同猎犬听见了手摇风琴一般都像是快要狂吠了。戈尔弩兑看
出了这种情况,他的口哨就吹个不停了。甚至于有时候,他还轻轻地哼着好些歌词:
至情,爱国的神圣的至情,
你来领导支持我们的复仇之手,
自由,我们十分宝贵的自由,
你带着你的防护者来战斗!
路上的雪冻成比较坚硬的,车子走得比较快了,经过旅行中的好些惨淡的钟点,在傍晚
的时候颠簸晃动个不停,再后些时,车子里变成了黑暗世界,一直走到吉艾卜为止,戈尔弩
兑始终用一种猛烈的不屈不挠态度吹着他这种复仇意味的单调口哨,强迫那些疲倦而且生气
的头脑从头到尾地倾听他的歌唱,去记忆每一句被他们注意节奏的歌词。
羊脂球始终哭着,并且不时还有一声忍不住的呜咽,在两段歌词的间歇中间在黑暗世界
里传出来。
第一卷 第一十一章
?月色
马理尼央长老是配得上用“马理尼央”这个战役名称做姓的。这是一个瘦长而笃信宗教
的教士,性情虽然激烈,却是正直不阿。他的种种信仰都是坚定不移的,而且从不动摇。他
真诚地自以为认识了他的上帝,窥透了上帝的种种计划,种种意志,种种目的。
他在他那所乡下礼拜堂堂长住宅的树荫小径上迈开大步散步时,有时候头脑里涌出一个
问题:“上帝为什么造了这东西?”于是他固执地寻觅答案,替上帝设身处地,结果几乎一
定是寻得着答案的。世上有些人在一种虔诚的谦逊状态中,免不了喃喃地说:“主,你的计
划是深不可测的!”而他却不如此;他想的是:“我是上帝的仆人,我应当认识他做事的理
由,倘若不认识,我应当去猜度。”
他以为无论什么,总是带着一种绝对而又可赞赏的逻辑在自然里被创造出来的,种种的
“为什么”和种种的“因为”素来彼此互相平衡。曙光是为了叫睡醒的人快乐而设,白昼是
为了禾苗的成熟,雨是为了禾苗的滋润,黄昏是为了预备瞌睡,而黑夜是为了睡觉。
四季对于农事的种种需要是完全相应的;这教士从来不会怀疑到自然原是没有目的的,
也就是绝没有怀疑到一切有生命的东西,相反都得服从时代和气候以及物质的必然需要。但
是他却恨女人,他不自觉地恨女人,并且由于本能作用看不起女人。他时常讲述基督的话,
“女人,在你和我之间,可有相同的处所?”末了他还加上一句:“可以说上帝自己也不满
意于这种作品。”在他看来,女人比诗人所谈的孩子还不纯洁十二倍。她诱惑了第一个男人
拖累了他,并且永远继续她这种堕入地狱的工作,这真是软弱的、危险而又神秘地扰乱人心
的生物。并且他憎恨她们那种具有爱力的灵魂,尤甚于憎恨她们那种沉沦了的肉体。
他时常觉得她们向他表示温和亲爱,他虽然知道自己是攻不破的,不过却痛恨那种整日
在她们身上颤动的恋爱需要。在他看来,上帝之造女人不过是为了引诱男人和考验男人。所
以非带着种种防御性的以及因为陷阱而起的恐惧是不好和她们接近的。在事实上,女人的那
向着男人张开的嘴唇和伸出的胳膊简直就是陷阱。
仅仅对于那些因为虔信宗教而变成没有害处的女教士,他才存宽大之心;不过却一样强
硬地对付她们,因为他觉得,尽管他是一个教士,在她们那颗锁住了的心的深处,在她们那
受了委屈的心的深处,那种向他表示的永恒的温和亲爱,依然始终是活跃的。
他觉得在她们那种比男教士的眼光格外被信仰润湿的眼光里,在她们那种以异性的身分
来参加的对上帝的陶醉里,在她们对于基督而施的热爱里,都有温和亲爱的存在,这些事都
是使他生气的,因为这是女性的爱情,肉体的爱情;就是在她们的柔顺态度里,在她们和他
说话而用的声音的和婉意味里,在她们低垂的眼睛里,在她们因为遇着他用强硬态度相待而
忍住的眼泪里,无处不有这种可咒骂的温和亲爱的存在。
并且,每逢他抖着道袍从女修道院的门里出来,就伸长了脚步急急走开了,如同逃避危
险一样。
他有一个外甥女儿,她和她的母亲同住在邻近一所小房子里。他专心指望她能够做一个
服务于慈善事业的童贞女。她是美貌的,天真的和爱嘲笑的。每逢这位教士说教,她就笑起
来;而每逢他对着她生气,她就热烈地拥抱他,紧紧地箍住他,于是他便不知不觉地极力设
法来解脱这样的包围,然而这样的包围,却使他尝着了一种甜美的快乐,在他心里唤醒了那
种在世上男人心里沉睡了的父性感觉。
他时常带着她在身旁从田地里的小路上走,一面老是对她谈到上帝,谈到他的上帝。她
几乎没有听见他的话,只去望望天色和花草,眼光里显然露出一种由于生活而起的幸福。有
时候她为了追赶一个飞的虫儿就跑起来,随后把虫儿带回来一面喊着:“看呀,舅舅,这东
西真好看,我很想吻它一下。”末了这种想和蜜蜂儿或者花苞儿吻一下的热望,竟使这教士
不放心了,生气了,激怒了,原来他又从这些地方,发现了这个无法除根的温情总要在所有
女人的心里萌发出来。
后来,某一天,教堂里看守法器的职员的妻子——她是替马理尼央长老管家务的——小
心地告诉他,说是他的外甥女儿有了一个情人。
他当时正在家里刮胡子,听见那句话,他感到了一种可怕的惊慌,板着那张涂满了肥皂
的脸好半天透不过气来。等到他的心镇定下来能想能说的时候,他就嚷着:“这是假的,你
说谎,梅拉尼!”
但是那个乡下女人把自己的手搁在胸前:“上帝应当审判我是不是说假话,堂长先生。
我告诉您,每天晚上,她只等您姐姐睡了觉便去找他。他们总在河边上会面。您只须在10
点到12点之间到那里去看一看就够了。”
他不刮脸了,激动地走着,如同他平常有重大的思虑时候所表现的动作一样。到了他后
来重新着手刮胡子的时候,一连在耳鼻之间割破了三刀。
在整个白天,他一直不说话,满肚子怒气。因为对着不可克制的爱情,他作为教士已经
动了暴怒,此外,他又是道义上的家长、保护人和精神指导者,现在一个女孩子欺骗了他,
抢劫了他,玩弄了他,所以他的暴怒更其过度了;这种自私自利气得说不出话来的情形,正
是父母遇着女儿不等父母参预又不听父母劝导而径自宣言选择了配偶时所常有的。
吃过了晚饭,他想勉强去看一点儿书,但他没有能够达到目的;终于越想越气。到了报
过10点钟以后,他拿了他的手杖,一根粗大的榆木棍子,一根每逢他在夜里去看病人必定
带着防身的粗棍子。随后他那只粗大结实的手掌拿起粗棍子像风车儿一般有威有势地抡起
来,一面瞧着它微笑。末了,他忽然擎起了它,咬牙切齿用它敲着一把椅子,那椅子的靠背
开了坼,倒在地板上了。
为了到外面去,他拉开了门;但是走到檐前便停住了脚步,看见了那片几乎从没有见过
的月色清辉,他竟因此吃惊了。
因为他生来就有一种激动的聪明,一种为教会里的古代圣哲们——梦想派的诗人——所
应有的聪明,这时候,他忽然觉得这片空明夜色的壮丽的美景教自己分心了,教自己感动
了。
在他这个被清辉浸透的小园子里,成行的果树,在小径上映出它们那些刚刚长着绿叶子
的枝柯的纤弱影子;那丛攀到他住宅墙上的肥大的金银花藤,吐出一阵阵的美妙甘芳的清
气,使一种香透了的情感在这温和明朗的夜色里飘浮。
他深深地呼吸着,如同醉汉饮酒一般吸着空气,并且从容地信步往前走去,心旷神怡,
几乎忘了他的外甥女儿。
一径走到了田地里,他便停住脚步去玩赏那一整幅被这种温情脉脉的清光所淹没的平
原,被这明空夜色的柔和情趣所浸润的平原。成群的蟾蜍不住地向空中放出它们的短促而响
亮的音调,远处的夜莺吐出它们那阵使人茫然梦想的串珠般的音乐,吐出它们那阵对着诱人
的月色而起的清脆颤音,简直像是为了拥抱亲吻而唱出的歌声。
长老这时候又开始走动了,心里失掉了勇气,但是却不知其所以然。他觉得自己陡然衰
弱了;竟想坐下来,竟想留在那里不动,竟想从上帝的作品里去认识去赞美上帝。
远处,一大行白杨树随着小溪的波折向前蜿蜒地伸长着,一层薄霭,一层被月光穿过
的,被月光染上银色并且使之发光的白色水蒸气,在河岸上和周围浮着不动,用一层轻而透
明的棉絮样的东西遮住了溪水的回流。
教士又停住自己的脚步了,一阵温柔的感觉,一阵越来越扩大而且无法抵抗的温柔感觉
打进了他的心灵。
一种疑虑,一种泛泛的不安侵入他的心了;他觉得自己心上生了一个问题,这问题就是
他有时问自己的那些问题中的一个。
上帝从前为什么造了这些东西?既然夜是注定给睡眠用的,给停止意识用的,给休息用
的,给人忘却一切用的,为什么又教它比白昼更有趣味,比黎明和黄昏更柔和?好些过于微
妙过于意味深远的事物对于强烈的光浪既然不相宜,为什么这个月球,这个态度从容使人感
到诱惑而且比太阳富于诗意的月球,竟像是被上帝注定来小心翼翼地照明这些事物一般,把
黑暗世界照得通明透亮?
为什么鸟雀中的那些最善于歌唱的,不像其余那些一样同去休息,偏偏在这种使人动荡
的阴影里歌唱?
为什么有这种半明半暗的薄暮投在世界上?为什么有心弦的颤动,心灵的感慨和肉体的
疲劳?
既然人到夜里都在床上躺着,为什么又有这种不被世人看见的诱惑人的东西?这幅无上
之美的景物,这种从天上投到地下的无边诗境,究竟是为谁而设的?
长老终于是一点也不明白了。
但是他看见远远的处所,草滩的边上,那些罩在发光薄霭里的树丛底下,有两个并肩而
行的人影儿冉冉出现了。
男人比较高大一些,挽着他那女朋友的脖子,并且,偶然还吻一吻她的额头。那幅罩着
他们如同为他们而设的仙境般的景物本来是静止的,现在突然由于他们而充满生气。他们两
人像是一个单独的生命,那个领着天意来享受这个静悄悄的夜景的生命;他们对着教士走过
来了,俨然像一个活的答案,那个天主向教士的疑问而投下来的答案。
他站着不走了,心脏跳得很急,精神感到彷徨;他相信看见他们的《圣经》上的什么事
迹,如同路得和波阿司的恋爱一样,那正是《圣经》所谈的上帝意旨在一种幕景中的实现。
于是《雅歌》中的好些篇章,烈火样的呼声,肉体的召唤,那部灼人的温柔诗集的全部热烈
篇章,都开始在他的头脑中间共鸣了。
他向自己说:“上帝也许是为了用理想世界掩护人类的爱情,才造了这种月夜。”
他终于在这一对边走边吻的人儿前面向后退却了。然而那就是他的外甥女儿;于是他问
自己:他是否快要违抗上帝。既然上帝明显地用一幅如此清幽的景物去围绕爱情,他难道不
容许爱情吗?
他逃走了,精神恍惚,几乎有些惭愧,如同闯入了一所他不应当进去的异教庙宇中似
的。
第一卷 第一十二章
?米龙老爹
一个月以来,烈日在田地上展开了炙人的火焰。喜笑颜开的生活都在这种火雨下面出现
了,绿油油的田野一望无际,蔚蓝的天色一直和地平线相接。那些在平原上四处散布的诺曼
底省的田庄,在远处看来像是一些围在细而长的山毛榉树的圈子里的小树林子。然而走到跟
前,等到有人打开了天井边的那扇被虫蛀坏的栅栏门,却自信是看见了一个广阔无边的花
园,因为所有那些像农夫的躯体一样骨干嶙峋的古老苹果树正都开着花。乌黑钩曲的老树干
在天井里排列成行,在天空之下展开它们那些雪白而且粉红的光彩照人的圆顶。花的香气和
敞开的马房里的浓厚气味以及正在发酵的兽肥的蒸气混在一块儿——兽肥的上面歇满了成群
的母鸡。
已经是日中了。那一家人正在门前的梨树的阴影下面吃午饭:男女家长,四个孩子,两
个女长工和三个男长工。他们几乎没有说话。他们吃着菜羹,随后他们揭开了那盘做荤菜的
马铃薯煨咸肉。
一个女长工不时立起身来,走到储藏饮食物品的房里,去斟满那只盛苹果酒的大罐子。
男人,年约40的强健汉子,端详他房屋边的一枝赤裸裸的没有结实的葡萄藤,它曲折
得像一条蛇,在屋檐下面沿着墙伸展。
末了他说:“老爹这枝葡萄,今年发芽的时候并不迟,也许可以结果子了。”
妇人也回过头来端详,却一个字也不说。
那枝葡萄,正种在老爹从前被人枪杀的地方。
那是1870年打仗时候的事。普鲁士人占领了整个地方。法国的裴兑尔白将军正领着
北军和他们抵抗。
普军的参谋处正驻扎在这个田庄上。庄主是个年老的农人,名叫彼德的米龙老爹,竭力
款待他们,安置他们。
一个月以来,普军的先头部队留在这个村落里做侦察工作。法军却在相距十法里内外一
带地方静伏不动;然而每天夜晚,普兵总有好些骑兵失踪。
凡是那些分途到附近各处去巡逻的人,若是他们只是两三个成为一组出发的,都从没有
转来过。
到早上,有人在一块地里,一个天井旁边,一条壕沟里,寻着了他们的尸首。他们的马
也伸着腿倒在大路上,项颈被人一刀割开了。
这类的暗杀举动,仿佛是被一些同样的人干的,然而普兵没有法子破案。
地方上感到恐怖了。许多乡下人,每每因为一个简单的告发就被普兵枪决了,妇女们也
被他们拘禁起来了,他们原来想用恐吓手段使儿童们有所透露,结果却什么也没有发现。但
是某一天早上,他们瞧见了米龙老爹躺在自己马房里,脸上有一道刀伤。
两个刺穿了肚子的普国骑兵在一个和这庄子相距三公里远的地方被人寻着了。其中的一
个,手里还握着他那把血迹模糊的马刀。可见他曾经格斗过的,自卫过的。
一场军事审判立刻在这庄子前面的露天里开庭了,那老头子被人带过来了。
他的年龄是68岁。身材矮瘦,脊梁是略带弯曲的,两只大手简直像一对蟹螯。一头稀
疏得像是乳鸭羽绒样的乱发,头皮随处可见。项颈上的枯黄而起皱的皮肤显出好些粗的静脉
管,一直延到腮骨边失踪却又在鬓脚边出现。在本地,他是一个以难于妥协和吝啬出名的
人。
他们教他站在一张由厨房搬到外面的小桌子跟前,前后左右有四个普兵看守。五个军官
和团长坐在他的对面。
团长用法国话发言了:
“米龙老爹,自从到了这里以后,我们对于您,除了夸奖以外真没有一句闲话。在我们
看来,您对于我们始终是殷勤的,并且甚至可以说是很关心的。但是您今日却有一件很可怕
的事被人告发了,自然非问个明白不成。您脸上带的那道伤是怎样来的呢?”
那个乡下人一个字也不回答。
团长接着又说:
“您现在不说话,这就定了您的罪,米龙老爹,但是我要您回答我,您听见没有?您知
道今天早上在伽尔卫尔附近寻着的那两个骑兵是谁杀的吗?”
那老翁干脆地答道:
“是我。”
团长吃了一惊,缄默了一会,双眼盯着这个被逮捕的人了。米龙老爹用他那种乡下人发
呆的神气安闲自在地待着,双眼如同向他那个教区的神父说话似的低着没有抬起来。惟一可
以看出他心里慌张的,就是他如同喉管完全被人扼住了一般,显而易见地在那儿不断地咽口
水。
这老翁的一家人:儿子约翰,儿媳妇和两个孙子,都惊惶失措地立在他后面十步内外的
地方。
团长接着又说:
“您可也知道这一月以来,每天早上,我们部队里那些被人在田里寻着的侦察兵是被谁
杀了的吗?”
老翁用同样的乡愚式的安闲自在态度回答:
“是我。”
“全都是您杀的吗?”
“全都是,对呀,都是我。”
“您一个人?”
“我一个人。”
“您是怎样动手干的,告诉我吧。”
这一回,那汉子现出了心焦的样子,因为事情非得多说话不可,这显然使他为难。他吃
着嘴说:
“我现在哪儿还知道?我该怎么干就怎么干。”
团长接着说:
“我通知您,您非全盘告诉我们不可。您很可以立刻就打定主意。您从前怎样开始的
呢?”
那汉子向着他那些立在后面注意的家属不放心地瞧了一眼,又迟疑了一会儿,后来突然
打定了主意:
“我记得那是某一天夜晚,你们到这里来的第二天夜晚,也许在10点钟光景。您和您
的弟兄们,用过我250多个金法郎的草料和一条牛两只羊。我当时想道:他们就是接连再
来拿我一百个,我一样要向他们讨回来。并且那时候我心上还有别样的盘算,等会儿我再对
您说。我望见了你们有一个骑兵坐在我的仓后面的壕沟边抽烟斗。我取下了我的镰刀,蹑着
脚从后面掩过去,使他听不见一点声音。蓦地一下,只有一下,我就如同割下一把小麦似的
割下了他的脑袋,他当时连说一下‘喔’的功夫都没有。您只须在水荡里去寻:您就会发现
他和一块顶住栅栏门的石头一齐装在一只装煤的口袋里。
“我那时就有了我的打算。我剥下了他全身的服装,从靴子剥到帽子,后来一齐送到了
那个名叫马丁的树林子里的石灰窑的地道后面藏好。”
那老翁不做声了。那些感到惊惶的军官面面相觑了。后来讯问又开始了,下文就是他们
所得的口供:
那汉子干了这次谋杀敌兵的勾当,心里就存着这个观念:“杀些普鲁士人吧!”他像一
个热忱爱国而又智勇兼备的农人一样憎恨他们。正如他说的一样,他是有他的打算的。他等
了几天。
普军听凭他自由来去,随意出入,因为他对于战胜者的退让是用很多的服从和殷勤态度
表示的,他并且由于和普兵常有往来学会了几句必要的德国话。现在,他每天傍晚总看见有
些传令兵出发,他听明白那些骑兵要去的村落名称以后,就在某一个夜晚出门了。
他由他的天井里走出来,溜到了树林里,进了石灰窑,再钻到了窑里那条长地道的末
端,最后在地上寻着了那个死兵的服装,就把自己穿戴停当。
后来他在田里徘徊一阵,为了免得被人发觉,他沿着那些土坎子爬着走,他听见极小的
声响,就像一个偷着打猎的人一样放心不下。
到他认为钟点已经到了的时候,便向着大路前进,后来就躲在矮树丛里。他依然等着。
末了,在夜半光景,一阵马蹄的“大走”声音在路面的硬土上响起来了。为了判度前面来的
是否只有一个单独的骑兵,这汉子先把耳朵贴在地上,随后他就准备起来。
骑兵带着一些紧要文件用“大走”步儿走过来了。那汉子睁眼张耳地走过去。等到相隔
不过十来步,米龙老爹就横在大路上像受了伤似地爬着走,一面用德国话喊着:“救命呀!
救命呀!”骑兵勒住了马,认明白那是一个失了坐骑的德国兵,以为他是受了伤的,于是滚
鞍下马,毫不疑虑的走近前来,他刚刚俯着身躯去看这个素不认识的人,肚皮当中却吃了米
龙老爹的马刀的弯弯儿的长刃。他倒下来了,立刻死了,最后仅仅颤抖着挣扎了几下。
于是这个诺曼底人感到一种老农式的无声快乐因而心花怒发了,自己站起来了,并且为
了闹着玩儿又割断了那尸首的头颈。随后他把尸首拖到壕沟边就扔在那里面。
那匹安静的马等候他的主人。米龙老爹骑了上去。教它用“大颠”的步儿穿过平原走开
了。
一小时以后,他又看见两个归营的骑兵并辔而来。他一直对准他们赶过去,又用德国话
喊着:“救人!救人”那两个普兵认明了军服,让他走近前来,绝没有一点疑忌。于是他,
老翁,像弹丸一般在他们两人之间溜过去,一马刀一手枪,同时干翻了他们两个人。
随后他又宰了那两匹马,那都是德国马!然后从容地回到了石灰窑,把自己骑过的那匹
马藏在那阴暗的地道中间。他在那里脱掉军服,重新披上了他自己那套破衣裳,末了回家爬
到床上,一直睡到第二天早晨。
他有四天没有出门,等候那场业已开始侦查的公案的结束,但是,第五天,他又出去
了,并且又用相同的计略杀了两个普兵。从此他不再住手了,每天夜晚,他总逛到外面去找
机会,骑着马在月光下面驰过荒废无人的田地,时而在这里,时而在那里,如同一个迷路的
德国骑兵,一个专门猎取人头的猎人似的,杀过了一些普鲁士人。每次,工作完了以后,这
个年老的骑士任凭那些尸首横在大路上,自己却回到了石灰窑,藏起了自己的坐骑和军服。
第二天日中光景,他安闲地带些清水和草料去喂那匹藏在地道中间的马,为了要它担负
重大的工作,他是不惜工本的。
但是,被审的前一天,那两个被他袭击的人,其中有一个有了戒备,并且在乡下老翁的
脸上割了一刀。
然而他把那两个一齐杀死了!他依然又转来藏好了那匹马,换好了他的破衣裳,但是回
家的时候,他衰弱得精疲力竭了,只能勉强拖着脚步走到了马房跟前,再也不能回到房子
里。
有人在马房里发现了他浑身是血,躺在那些麦秸上面……
口供完了之后,他突然抬起头自负地瞧着那些普鲁士军官。
那团长抚弄着自己的髭须,向他问:
“您再没有旁的话要说吗?”
“没有。再也没有,帐算清了:我一共杀了16个,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您可知道自己快要死吗?”
“我没有向您要求赦免。”
“您当过兵吗?”
“当过,我从前打过仗。并且从前也就是你们杀了我的爹,他老人家是一世皇帝的部
下。我还应该算到上一个月,你们又在艾弗勒附近杀了我的小儿子法朗索阿。从前你们欠了
我的帐,现在我讨清楚了。我们现在是收支两讫。”
军官们彼此面面相觑了。
“八个算是替我的爹讨还了帐。八个算是替我儿子讨还的。我们是收支两讫了。我本不
要找你们惹事,我!我不认识你们!我也不知道你们是从哪儿来的。现在你们已经在我家
里,并且要这样,要那样,像在你们自己家里一般。我如今在那些人身上复了仇。我一点也
不后悔。”老翁接着又说。
老翁挺起了关节不良的脊梁,并且用一种谦逊的英雄姿态在胸前叉起了两只胳膊。
那几个普鲁士人低声谈了好半天。其中有一个上尉,他也在上一个月有一个儿子阵亡,
这时,他替这个志气高尚的穷汉辩护。
于是团长站起来走到米龙老爹身边,并且低声向他说:“听明白,老头儿,也许有个法
子救您性命,就是要……”
但是那老翁绝不细听,向着战胜的军官竖直了两只眼睛,这时候,一阵微风搅动了他头
颅上的那些稀少的头发,他那副带着刀伤的瘦脸儿突然大起收缩显出一幅怕人的难看样子,
他终于鼓起了他的胸膛,向那普鲁士人劈面唾了一些唾沫。
团长呆了,扬起一只手,而那汉子又向他脸上唾了第二次。
所有的军官都站起了,并且同时喊出了好些道命令。
不到一分钟,那个始终安闲自在的老翁被人推到了墙边,那时候他才向着他的长子约
翰,他的儿媳妇和他的两个孙子微笑了一阵,他们都惶惑万分地望着他,他终于立刻被人枪
决了。
第一卷 第一十三章
?珠宝
自从郎丹先生在他的副科长家里的晚会上遇见了那个青年女子,他就堕入了情网。
那是一个去世好几年的外省税务局长的女儿。父亲死后,她和母亲到了巴黎,母亲时常
到本区几个资产阶级人家往来,目的是要给年轻女儿找配偶。
母女俩都是贫穷而可敬的,安静而温和的。那年轻女儿像是一位贤妻良母的典范,明哲
的青年男子是梦想把自己的生活托付给这种典型人物的。她那种带着含羞意味的美,具有一
种安琪儿式的纯洁风韵,那阵绝不离开嘴角的无从察觉的微笑仿佛是她心弦上的一种反射。
大家全赞美她。凡是认识她的人都不住地重复说:“将来娶她的那一个真有福气。我们
找不出更好的了。”
郎丹先生当时是内政部的一个主任科员,每年的薪水是三千五百金法郎,他向她求婚,
娶了她。
最初和她在一块儿,他过着一种令人难于相信的幸福生活。她用一种那般巧妙的经济手
腕治家,两个人好像过得很阔气。她对待丈夫的注意,细心,体贴,真是罕有的;并且她本
身的诱惑力非常之大,以至于在他俩相遇6年之后,他之爱她更甚于初期。
他仅仅责备她两个缺点:爱看戏和爱假的珠宝。
她的女朋友们(她认识三五个小官儿的妻子)随时替她找得到包厢去看流行的戏,甚或
去看那些初次上演的戏;而她呢,不管好歹总要拉着丈夫同去散心,不过他在整天工作之
后,这类的散心事是教他骇然感到疲乏的。于是他央求她跟着熟识的太太们去看戏并且由她
们送她回家。她认为这种办法不大相宜,经过长久的时间不肯让步。末了她由于体恤才答应
了他,他因此对她十分感激。
谁知这种看戏的兴趣,不久就在她身上产生了装饰的需要。她的服装固然始终是简单
的,真是具有风雅的趣味的,不过究竟朴素;而她的幽娴的媚态,她的不可抵抗的、谦逊的
和微笑的媚态,仿佛由于她那些裙袍上的简洁获得一种新的丰姿,但是她养成了习惯,爱给
自己挂上一双假充金刚钻的大颗儿莱茵石的耳环,并且佩上人造珍珠的项圈,人造黄金的镯
子,嵌着冒充宝石的五彩玻璃片儿的押发圆梳。
这种恋恋于浮光的爱好引起了丈夫的不满,他时常说:“亲爱的,一个人在没有方法为
自己购买种种真的珠宝的时候,那么只能靠着自己的美貌和媚态来做装饰了,这是举世无双
的珍品。”
但是她从容地微笑着说:“你教我怎样?我爱的是这个。这是我的毛病。我明明知道你
有理由,不过人是改变不了本性的。我当然更爱真的珠宝,我!”
于是她拿着珍珠软项圈在手指头儿之间转动,又教宝石棱角间的小切面射出回光,一面
不断地说:“赶紧瞧吧,这制造得真好。简直就像真的。”
他在微笑中高声说:“你真有波希米女人的风趣。”
偶尔到晚上,他俩坐在火炉角儿上相伴的时候,她就在他俩喝茶的桌子上摆出她那只收
藏郎丹先生所谓“劣货”的小羊皮匣子来;接着她用热烈的专心态度来着手细看那些人造的
珠宝,俨然是玩味着什么秘密而深刻的享受;末了她固执地把一个软项圈绕在她丈夫的脖子
上,随即不住地哈哈大笑起来,一面嚷着:“你的样子真滑稽!”后来扑到了他的怀里,并
且兴奋过度地吻着他。
某一个冬天夜里,她到大歌剧院看戏,回家的时候她冻得浑身发抖。
第二天,她咳嗽了。8天之后,她害肺炎死了。
郎丹几乎跟着她到坟墓里去了。他的失望是非常惊人的,以至于在一个月之间头发全变
成了白的。他整天从早哭到晚,心灵被一种不堪忍受的痛苦撕毁了,亡妻的回忆,微笑,声
音和一切娇憨姿态始终缠绕着他。
光阴绝没有减少他的悲恸。每每在办公钟点之内,同事们谈着点儿当日的事情,他们忽
然看见了他的腮帮子鼓起来,他的鼻子收缩起来,他的眼睛满是眼泪;他做出一副苦相,随
即开始痛哭起来。
他把他伴侣的卧房保留得原封不动,为了思念她,他每天把自己关在卧房里面;并且一
切家具,甚至于她的衣着,也同样如同她去世那天的情形一般留在原来的地方。
不过生活对于他是困难的了。他的薪水,从前在他的妻子手里,够得应付一家的种种需
要,而现在应付他一个人的用途反而变成不够的了。后来他发呆地问自己:她从前用什么巧
妙方法教他一直喝上等的酒和吃鲜美的东西,而目下他自己竟不能够依靠菲薄的财源去备办
从前的饮食。
他借过债,并且千方百计想法子弄钱。终于某天早上,他连一个铜子儿都没有了,而且
和月底发薪的日子相距还有整整一周,他想起要卖掉一点儿东西了;接着立刻动了念头要把
他妻子的“劣货”卖掉一点,因为他的内心深处,对于从前那些害得他生气的冒牌假货早已
是怀着一种憎恨的。甚至于那些东西的影子,使他每天对他至爱至亲的亡妻的回忆,也多少
损害了一点。
他在她遗留下来的那堆假货里找了许久,因为直到最后的那些日子里,她还始终固执地
买进过许多,几乎每天晚上,她必定带回来一件新的东西,现在,他决定卖掉她仿佛最心爱
的那只大项圈了,他以为它很可以值得六个或者八个法郎,那固然是假东西,不过也的确是
下过一番很细致的功夫的。他把它搁在衣袋里,后来他沿着城基大街向他部里走,想找一家
使他感到有信用的小珠宝店。
末了他看见了一家就走进去了,因为如此表白自己的穷困而设法出卖一件很不值钱的物
事,他免不得有点儿难为情。“先生,”他对那商人说,“我很想知道您对这件小东西的估
价。”
那个人接了东西,左看右看了好一阵,掂着它的轻重,拿起一枚放大镜,教他手下的店
员过来,低声给他讲了几句,他把项圈搁在柜台上边了,并且为了格外好好儿鉴定它的印
象,他又远远地瞧着它。
郎丹先生被这一套程序弄得不好意思,开口正预备说:“唉!我很知道这东西没有一点
价值。”然而珠宝商人先说话了:“先生,这值得一万二千到一万五千金法郎;不过,倘若
您能够正确地教我知道这东西的来源,我才能够收买它。”
那个丧偶的人睁着一双大眼睛并且一直张着嘴,他弄不清楚了。末了他吃着嘴问:“您
说?……您可有把握。”另一个误解了他的惊讶,后来,干脆地说:“您可以到旁的地方问
问是不是多给价钱。在我看来,顶多值得一万五千。倘若您找不着更好的买主,将来您可以
再来找我。”
郎丹先生简直成了傻子了,收回了自己的项圈并且走了,他心里只模模糊糊觉得应该一
个人好好地想一想了。
然而一走出店门,他简直忍不住大笑了,他暗自说道:“低能儿!唉!低能儿!倘若我
真地照他说的去做!眼见得那是一个不知道分辨真假的珠宝商人!”
后来他又走到另一家珠宝店里了,地点正在和平街口上。那商人一看见那件珠宝就高声
说:
“哈!不用多说,我很认识它,这个项圈;它是我店里卖出去的。”
郎丹先生被人弄得很糊涂了,他问:
“它值多少?”
“先生,从前我卖了两万五千金法郎。倘若您为了服从政府的命令,能够把这东西怎样
到您手里的来由告诉我,我可以立刻用一万八千金法郎收回来。”
这一次,郎丹先生由于诧异而呆呆地坐下了。他接着又说:“不过,……不过请您仔仔
细细看一看这东西吧,先生,直到现在,我一直以为它是……假的。”
珠宝商人问:
“可愿意把尊姓大名告诉我,先生?”
“愿意,我姓郎丹,是内政部科员,住在舍身街十六号。”
那商人打开了他的好些本帐簿,寻了一阵就高声说道:
“这项圈从前的确是送往郎丹太太家里去的,地点是舍身街16号,时间是1876年
7月20日。”
后来这两个人都定住眼光彼此互相瞅着,科员吃惊得发昏,老板觉得遇见了一个扒儿
手。
后者接着说:
“您可愿意暂时把这东西在我店里搁24点钟?我立刻给您一张收据。”
郎丹吃着嘴说:
“有什么不愿意,当然。”
后来他折起收条搁在自己衣袋里就一面走出店门了。随后他穿过街面,朝着上坡道儿
走,发见自己弄错了路线,又朝着杜勒里宫走下来,过了塞纳河,认出了自己又走错了路,
重新回到了香榭丽舍大街,头脑里连一个主意也没有了。他极力去推测,去了解。他妻子从
前原没有能力去买一件这样大价钱的东西。——没有,自然。——但是那么一来,那是一件
馈赠品了!一件馈赠品!一件谁送给她的馈赠品?为的是什么?
他停住脚步了,并且立在大街当中不动了。他微微地感到骇人的疑问了。——她?——
那么其余所有的珠宝也全是馈赠品了!他觉得天旋地转了;觉得一株大树对着他正面倒下
来;他张开了一双胳膊并且失去知觉跌倒了。
他被路过的人抬到了一家药房里才醒过来。他请人送他回家,后来就关起门躲着。
一直到深夜,他始终神经错乱地哭着,口里咬着一块手帕,免得自己号啕出来。随后,
他疲劳而且悲恸地上了床,终于沉沉地睡着了。
一道日光照醒了他,后来他慢慢地起了床,正想到部里去。在那样一番精神打击之后再
去工作是困难的。于是他考虑自己可以在科长跟前要求原谅;接着他写了信给他。随后他想
起自己应当再到珠宝店里去了;然而一阵羞耻之心教他脸上发红。他思索了好半天。可是他
不能把项圈留在那个汉子那里。他穿好了衣裳走到了街上。
天气是和暖的,蔚蓝的晴空展开在这座微笑着似的城市顶上。好些闲逛的人双手插在衣
袋里向前走过去。
郎丹瞧着他们经过一面对自己说:“一个人有点儿财产的时候,真是舒服!有了钱,可
以连伤心的事都扫得干干净净,要到哪儿就到哪儿,旅行,散心,全做得到!哈!倘若我是
一个富人!”
他发觉自己饿了,从前天夜晚起就没有吃过什么。不过他衣袋是空的,于是他重新记起
了项圈。一万八千金法郎!一万八千金法郎!数目不小呀,那笔款子!
他走到了和平街,于是开始在珠宝店对面的人行道上一来一往地散步了。一万八千金法
郎!他几乎有一二十次要走进店里去,只是羞耻之心始终阻住了他。
然而他饿了,很饿了,而且没有一个铜子儿。他突然一下打定了主意,跑着穿过了街
面,教自己没有思索的功夫,接着就扑到了珠宝店里。
一下望见了他,那珠宝商人就忙个不住。他用一种微笑的礼貌对他献了一个座儿。店员
们本来在一旁望着郎丹,现在都自动地走过来,眼睛里面和嘴唇上面全露出快活的神气。掌
柜的高声说道:
“我已经打听明白了,先生,因此倘若您始终没有改变意思,我可以立刻照我从前和您
说起过的数目兑价。”
科员支吾地说:
“当然可以。”
掌柜从一只抽屉里取出了十八张大钞票,数了一遍,交给了郎丹。郎丹签了一张收条,
然后用一只抖抖嗦嗦的手儿把钱搁在自己的衣袋里。
随后,正当走出去的时候,他重新向那个始终微笑的商人回过来,低着眼睛对他说:
“我有……我有……许多旁的珠宝……那全是我从……那全是我从……同样的继承权得
来的。您可愿意也从我手里收买那些东西吗?”
掌柜欠着身子说道:
“当然愿意,先生。”
可是一个店员为了放声大笑跑出了店门;另一个使劲用手帕擤着鼻涕。
镇静的郎丹脸色绯红了,不过神情很沉着,他高声向他说:
“我就去把那些东西带到您这儿来。”
于是他叫了一辆马车坐回去取那些珍贵的首饰了。等到一小时之后赶到珠宝店里的时
候,他还没有吃午饭。
他们着手一件一件地审查那些东西了,估量每一件的价值。几乎全是从前由那家店里卖
出去的。
郎丹呢,现在争论那些估定的价值了,以至于发脾气了,坚决地教店里把销货的帐簿翻
给他看,并且遇着数目增高的时候,他说话的声音也愈来愈高了。
耳环上的那些大的金刚钻共值两万金法郎,手镯共值三万五千,扣针,戒指和牌子之类
共值一万六千,一件用翡翠和蓝宝石镶成的头面值一万四干;独粒头大金刚钻悬在金项链底
下做坠子的值四万;全部的数目一共达到十九万六千金法郎。
掌柜用一种带嘲笑意味的正经态度高声说:“这是由一个把全部积蓄都搁在珠宝上面的
人遗下来的。”
郎丹郑重地发言了:
“这是存钱的一个方法,正和其他的方法一样。”
后来,他在和买主决定到明天举行一次复验之后就走开了。
等得走到街上的时候,他瞧着旺多姆纪念柱,把它看成了一枝爬高竞赛的桅竿,很想攀
到它的尖端。他觉得自己浑身轻松了,可以跨过那座高入云端的大皇帝铜像的顶上和它表演
“跳羊”的游戏。
他到伏瓦珊大饭店吃了午饭,并且喝了一瓶价值二十金法郎的葡萄酒。
随后,他叫了一辆马车,在森林公园兜了一个圈子。他用一种颇为轻蔑的态度瞧着公园
里的那些华丽的私人马车,恨不得要向着游人叫唤:“我现在也是富人了,我。我现在得了
二十万金法郎!”
他想到他的部里了,于是教马车载了他到部里去,毅然决然走进了他科长的办公室说
道:
“我来向您辞职,先生。我现在得了一份三十万金法郎的遗产。”
他和他旧有的同事们握过了手,又把自己的新生活计划告诉了他们;随后他在英吉利咖
啡馆吃夜饭。
一个被他看做出众的绅士正坐在旁边,郎丹忍不住心里的痒,要把事情告诉他,于是用
一种相当卖弄的姿态说自己新近继承了四十万金法郎遗产。
他第一次在戏院里感到不厌烦,后来又和女孩子们过了夜。
半年之后,他续娶了。他的第二个妻子是个很正派的,但是脾气不好。她使他很感痛
苦。
第一卷 第一十四章
?旅途上
写给巨思达夫·都杜寺
一
从戛纳车站起,客车里已经满是人了,因为彼此全是互相认识的,大家都谈起来。过了
达拉司孔的时候,有一个人说道:“暗杀的地方就是这里。”于是大众开始来议论那个凶手
了,他不仅神秘得简直逮不住,而且两年来还杀过几次过往的旅客。每一个人都作了好些推
测,每一个人都发表自己的意见;妇女们带着毛骨悚然之感瞧着车窗外面的夜色,心里害怕
自己突然看得见一个脑袋从窗口边显出来。末后,大家渐渐谈到种种怕人的故事了,有些是
险恶的遭遇,有些是在特别快车里和疯人同会一个车仓,有些是和一个可疑的人物长久地单
独相对。
每一个男客都晓得一件可以当作本人荣誉的轶闻,每一个人都曾经在惊人的情况中间,
用了一种镇静的态度和勇气去威吓过,掀翻过和捆住过什么匪党,有一个每年必到法国南部
过冬的医生,在轮到他说话的时候,谈起了他的一个奇遇。
我现在把他的话录在下面:
我呢,从来没有机会在这类事件里头试验我的勇气,不过我认识过一个妇人,一个已经
去世的女病人,她遇见了世上最罕见的也可以说是最神秘的和最使人感动的事。
那是一个俄国妇人,马丽·巴乐诺夫伯爵夫人,一个姿容绝世而且很阔绰的夫人。您各
位都晓得俄国妇人真都是美貌的,至少,她们那种挺直的鼻梁,细巧的嘴巴,略见蹙拢而色
彩不定的青灰色的眼睛,以及略现严谨的冷静娇态,在我们看来是那么美貌!她们的意味多
少都有些儿是忧郁而又有诱惑力的,是高傲而又亲切的,是柔和而又严肃的,所以,在一个
法国人眼睛里那是十分动人的了。彻底说来,也许仅仅就是这点儿在种族上和典型上的不
同,教我在她们身上看见许多事。
自从好几年来,巴乐诺夫夫人的医生已经看见她受到了肺病的威胁,于是极力使她打定
主意到法国南部来,但是她固执地不肯离开彼得堡。到了去年秋天,医生终于断定她已经没
有希望,于是就通知她的丈夫,她的丈夫立刻吩咐她动身到芒东去。
她趁了火车,独自一人坐在客车的一个车仓里,她的随从却坐着另外一个车仓。她略怀
愁意,靠着窗口坐下,瞧着田园和村庄在窗外过去,觉得自己很孤单,真的在生活之中被人
遗弃了,没有儿女,几乎没有亲属,只有一个爱情已入坟墓的丈夫,而现在,丈夫如同世人
把病了的仆从送入医院似的,把她这样扔到世界的尽头而自己并不来相伴。
每逢列车在一个车站停下来,她的男跟班伊万总来询问女主人是否要点什么东西。那是
一个忠心耿耿的老家人,对于她吩咐的一切事情都一律照办。
天黑了,列车正全速前进,她过度烦躁,没有法儿入睡。忽然她记起她丈夫在她临行之
际交给了她一些法国金币做零用钱,现在她想数一数那笔钱的数目。于是打开了她那只小小
的钱荷包,把那点儿金光灿灿的泉水样的东西倒在自己的裙子上。
但是陡然有一道冷的空气拂到她的脸上了。她吃惊了,抬起头一看,才发见车仓的门刚
刚被人弄开了。伯爵夫人骇然了,匆匆地抓了一条围巾掩住那些摊在裙子上的金币,一面静
候着。几秒钟过了,接着出现了一个男人,头是光着的,手是带伤的,呼呼直喘气,而身上
穿的却是晚礼服。他重新关好了车仓的门,坐行了,用那双闪灼有光的眼睛瞧着这位同仓的
女客,随后用一条手帕裹好自己那只出血的手。
那青年妇人感到自己快要因为害怕而发晕了。这个汉子显然看见了她在点数金币,那么
他到这儿,为的就是抢劫她和杀她。
他始终眼睁睁地瞧着她,呼吸迫促,面部的肌肉抽掣不停,显然是预备向她身上扑过
来。
他实然向她说:
“夫人,请您不用害怕!”
她一个字也没有回答,因为已经没有能力开口了,只听见自己的耳鸣和心跳。
他却继续说:
“我不是个干坏事的人,夫人。”
她始终一个字也不说,但是,她匆促地把自己的膝头并到了一处,于是那些金币就如同
一道从承溜管里流出来的水似的开始向车仓里的地毯上直流。
那个男人吃惊了,瞧着这一道金光灿灿的泉水,便突然弯下身子去拾。
张皇失措的她站起了,这一来,她衣襟上的钱通通落到了地上,而她本人却扑到车仓的
门边预备跳到轨道上去。但是他明白她想干什么,于是连忙扑过去,伸起胳膊抱着她,使劲
教她坐下,并且抓着她双手向她说:“请您听我说,夫人,我不是个干坏事的人,而证据
呢,就是我要拾起这些钱还给您。不过我是一个绝望的人,一个死人,倘若您不帮助我过关
出境。我不能向您再说更多的话了。一点钟以后,我们就要到俄国境内最末了的一个车站,
一点二十分钟以后,我们就要越过俄罗斯帝国的边界了。倘若您一点儿也不帮助我,我简直
是绝望的了。然而,夫人,我并没有杀害过谁,也没有抢劫过谁,更没有做过什么不顾名誉
的事。这一层,我向您发誓。我不能向您再说更多的话了。”
他跪在地下去拾那些金币了,连座位下面都搜了一遍,连那些滚得远远的都寻了出来。
随后,等到那只小小的皮荷包重新装满了以后,他一言不发地把它交给他这位同仓的伯爵夫
人,自己就转身坐在车仓里的另一只角儿上。
他们这两个人彼此都不动弹了。她依然因为恐怖弄得浑身发软,始终呆呆地不言不动,
不过却渐渐安定了。他呢,他没有做一个手势,也没有一个动作,只直挺挺地坐着,直挺挺
地看着前面,脸色很苍白,活像是已经死了。她不时向他匆促地望一眼,不过迅速地又回过
眼光来。那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很漂亮,很有一个世家子弟的气概。
列车在黑暗里奔跑,从夜色里迸出它种种震耳的声响,偶尔减低了它的速度,随后又很
快地向前飞驰。不过忽然它的行动慢下来,它鸣了几声汽笛,终于竟完全停住。
伊万重新走到车仓门口来听候吩咐。
那位伯爵夫人向她同车的古怪人又端详了最后的一回,随后用一道发抖的声音向她的仆
从说:
“伊万,你可以回去伺候爵爷,我现在用不着你了。”这个茫然的汉子张着那双大眼
睛,低声地说:
“不过……伯爵夫人……”
她接着说:
“不必,你以后不用来,我换了主意。我现在要你待在俄国。拿去,这是你回去的盘
缠,你把你的便帽和外套留给我。”那个老家人发呆了,他终于脱下了帽子和外套,一言不
发地表示服从,他两位主人的变换无常的意思和不可抵抗的乖僻脾气,他都是尝惯了的。末
了,他含着两眶眼泪走开了。列车又开动了,向着边界前进。
这时候,伯爵夫人向她同车的人说:
“这些东西是留给您的,先生。您现在是伊万,我的跟班。我对于我所做的只要一个交
换的条件:就是您永远不要和我说话,您不可以和我说一个字,用不着谢我,无论什么话都
用不着说。”
这个不知姓名的人鞠躬了,没有说一句话。
不久,列车又停住了,于是就有好几个身着制服的官吏来查车。伯爵夫人拿着好几张证
件交给他们,并且指着车仓那一头角儿上的汉子说:
“那是我的仆人伊万,护照在这里。”
列车终于重新开走了。
这一整夜,他们面对面地待着,谁也没有说话。
天明了,列车在德国境内某一个车站跟前停住的时候,那个不知姓名的人下了车,随
后,他立在仓门边说:“请您恕我,夫人,我现在打破了我以前的诺言,但是因为我,您竟
缺少了随从的人,我现在来代替也是应该的。您现在什么也不短吗?”
她冷淡地回答道:
“您去给我找个随身的女佣人来吧。”
他去了。随后他不见踪迹了。
等到她下车走入车站的餐室的时候,她却望见他正在远处望着她,末后他们都到了芒
东。
二
医生说到这里,沉默了一会儿,随后才接着说:
某一天,我正在诊所里接待顾客们,忽然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人走进来向我说:
“医生,我特地来请教您巴乐诺夫伯爵夫人的消息,她本人固然不认识我,我却是她丈
夫的一个朋友。”
我说:
“她没有希望了。她是回不了俄国的了。”
这青年人突然呜咽起来,随后他站起来,踉踉跄跄像一个醉汉似的走了。
当天晚上,我通知这位伯爵夫人,说起有一个不知姓名的人问起她的健康。她像是很受
感动,就向我谈起我刚才向各位说过的那个故事。末了她还说道:
“我与这个人素不相识,现在竟像是我的影子似地跟着我,我每次出外总碰见他;他用
一种古怪的样子瞧着我,不过从不向我说话。”
想了好一会儿,她接着又说道:
“对呀,我现在可以向您打赌,他就在我的窗子下边。”她离开了她那张躺椅,走去揭
开她的窗帏,果然对我指出了那个在白天找过我的青年人,他正坐在人行道上的一条长凳上
抬头望着那座房子。他望见我们就站起了,头也不回就走了。
这样一来,我目击了一件惊人的和伤心的事,那种属于两个绝不相识的人的无言的爱
情。
他用一种因为获救感恩所以至死尽忠的感情去爱她。他懂得我猜着了他的事,每天一定
走来问我:“她的病体怎样?”后来,他看见她日见衰弱和日见面无血色的时候,他竟失声
痛哭了。
她向我说道:“这个古怪人,我只向他说过一次话,然而我却像已经认识他二十年
了。”
后来,他们相遇的时候,她总用一种庄重而又妩媚的微笑去答复他的敬礼。她如此无人
理落而且自知已经失望,我认为那究竟是幸福的。因为这样被人用尊敬而且有恒的态度来恋
爱,这样被人用充满诗意的激情来恋爱,这样被人用奋不顾身的忠实态度来恋爱,我认为她
究竟是幸福的。然而她却不肯抛弃她的激昂的固执态度,坚决不愿接见他,不愿晓得他的姓
名,不愿和他谈话。她说过:“不成,不成,那样一来,可以弄糟这种异常的友谊。我和他
应该守着彼此各不相识的地位。”
至于他,他当然也是一个吉诃德先生样的人,因为他绝不设法和她接近。他始终想坚持
从前车仓里表示过的那个永远不和她说话的承诺。
时常,在长期的衰弱状态里,她从躺椅上站起来,走到窗子跟前略略揭开窗帏去看他是
否在那儿,是否在窗子下面。等到她看见他始终安安静静坐在长凳上以后,她就带着嘴唇上
的微笑走回来躺下了。
某一天早上十点钟光景,她死了。我刚好走出她的宅子,他正哭丧着脸儿朝着我走,他
已经晓得她的消息了。
“我想当着您面看她一两秒钟。”他说。
我挽着他的胳膊,接着就引他进去了。
等到他走到灵床跟前,随即握着她的手吻着不肯放,末了他才像是一个傻子似地走了。
医生说到这儿又沉默了好一会,后来他才接着说:
“在我晓得的铁路旅行的遭遇当中,这确实是最罕见的。也应当说那两个人全是痴人当
中的最奇怪的。”
一个女客低声慢气地说:“那两个都不像您想象的那般痴癫……他们都是……他们都
是……”
但是她没有再往下说。她已经流眼泪了。于是大家变换了谈话的题目去使她平静下来,
因此竟不知道她究竟想说什么。
第一卷 第一十五章
?一场决斗
战争结束了,德军暂时仍旧驻在法国,全国张皇得如同一个打败了的角力者压在得胜者
的膝头下面一样。
从那座精神错乱,饥饿不堪而百般失望的巴黎市里,头几列火车出发了,开向新定的国
界去,慢吞吞地穿过好些村落和田园。初次旅行的人都从列车窗口里注视着那些完全成了颓
垣败瓦的平原和那些烧光了的小村子。好些普鲁士兵戴着黄铜尖顶的黑铁盔,骑在那些仅存
的房子门外的椅子上吸他们的烟斗。另外好些个正在那儿做工或者谈话,俨然像是门内那户
人家中间的一员似的。每逢列车在各处城市经过的时候,大家就看见整团整团的德国兵正在
广场上操演,尽管有列车轮子的喧闹,但是他们那些发嘎的口令声音竟一阵阵传到了列车
里。
杜步伊先生在巴黎被围的整个时期中,是一直在城里的国民防护队服务的,现在他剩了
列车到瑞士去找他的妻子和女儿了,在敌人未侵入以前,由于谨慎起见,她母女俩早已到了
国外。
杜步伊本有一个爱好和平的富商式的大肚子,围城中的饥馑和疲乏却绝没有使它缩小一
点儿。从前对于种种骇人的变故,他是用一片悲恸的忍耐心和好些批评人类野蛮行动的牢骚
话去忍受的。现在,战争已经结束,他到了边界上,才第一次看见了好些普鲁士人,虽然从
前在寒冷的黑夜里,他也尽过守城和放哨的义务。
他现在又生气又害怕地向这些留着胡子带了兵器把法国当老家住着不走的人细看,后
来,他心灵上感到了一阵衰弱无力的爱国热情,同时,也感到了那种迫切的需要,那种没有
离过我们的明哲保身的新本能。
在客车的那个车厢里,还有两个来游历的英国人用他们那副宁静而好奇的眼光向着四处
注视。这两个人也都是胖子,用他们的本国话谈天,有时候打开了他们的旅行指南高声读
着,一面尽力好好儿辨认那些记在书上的地名。
忽然,列车在一个小城市的车站上停住了,一个普鲁士军官,在佩刀和客车的两级踏脚
板相触的巨大响声里,从车厢的门口上了车。他的高大的身材紧紧裹在军服里,胡子几乎连
到了眼角。下颏的长髯红得像是着了火;上唇的长髭须的颜色略微淡些,分别斜着向脸儿的
两边翘起,脸儿好像是分成了两截。
那两个英国人立刻用满足了好奇心的微笑开始向他端详了,杜步伊先生却假装看报没有
去理会。他不自在地坐在一只角儿上,仿佛是一个和保安警察对面坐下的小偷儿。
列车又开动了。两个英国人继续谈天,继续寻觅着当日打过仗的确实地点,后来,他们
当中有一个忽然举起胳膊向着远处指点一个小镇的时候,那个普鲁士军官伸长了他那双长腿
把身子在座位上向后仰着,一面用一种带德国口音的法国话说:
“在那个小镇里,我杀死过12个法国兵。我俘虏过两百多个。”
英国人都显得很有兴致,立刻就问:
“噢!它叫做什么,那个小镇?”
普鲁士军官答道:“法尔司堡。”
后来,他又说:
“那些法国小子,我狠狠揪他们的耳朵。”
后来他瞧着杜步伊先生,一面骄傲地在胡子里露出了笑容来。
列车前进着,经过了好些始终被德国兵占住的村子。沿着各处大路或者田地边,站在栅
栏拐角上或者酒店门口说话,一眼望过去,几乎全是德国兵。他们正像非洲的蝗虫一样盖住
了地面。
军官伸出一只手说:
“倘若我担任了总司令,我早就攻破了巴黎,那就会什么都烧掉,什么人都杀掉。再不
会有法国了!”
两个英国人由于礼貌,简单地用英国话答应了一声:“Aoh!yes!”
他却继续往下说道:
“20年后,整个儿欧洲,整个儿,都要属于我们了。普鲁士,比任何国家都强大。”
两个担忧的英国人再也不答话了。他们那两副脸儿夹在长髯之间像是蜡做的一样绝无表
情。这时候,普鲁士军官开始笑起来。后来,他一直仰着脑袋靠在那里来说俏皮话了。他讥
诮那个被人制伏的法国;侮辱那些业已倒在地下的敌人;他讥诮奥地利,往日的战败者;他
讥诮法国各州的奋激而无效的抵抗。他讥诮法国那些被征调的国民防护队,那些无用的炮
队。他声言俾士麦将要用那些从法国夺来的炮去造一座铁城。末了,他忽然伸出了那双长统
马靴靠着杜步伊先生的大腿;这一位却把眼睛避开,连耳朵根都是绯红的了。
两个英国人仿佛对什么都是漠不相关的了,俨然一刹那间他们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岛国里
闭关自守,远离了世界上的种种喧闹。军官抽出了自己的烟斗,眼睁睁地瞧着这个法国人
说:
“您身上没有带烟吗?”
杜步伊先生答道:
“没有,先生!”
德国人接着说:
“等会儿车子停了的时候,我请您去给我买点来。”
后来他重新又笑起来了。
“我一定给您一份小帐。”
列车呜呜地叫了,速度渐渐地减低了。他们在一座被火烧毁了的车站前经过,列车随即
便完全停住了。
德国人打开了车厢的门,随即抓住了杜步伊先生的胳膊向他说:
“您去替我跑腿吧,快点,快点!”
有一队普鲁士兵在这车站上驻防。另外又有好些沿着月台上的木栅栏外面站着看。车头
已经呜呜地叫起来预备开车了。这时候,杜步伊先生突地向月台上一跳,尽管站长做了好些
手势,他连忙跳进这辆客车的一个邻近的车厢里了。他独自一个人了!他解开了坎肩的钮
子,心房真跳得厉害,于是又喘着气去擦额上的汗。
列车又在另一个站里停住了。那个军官忽然又在杜步伊先生的车厢门口出现并且又进来
了,立刻那两个被好奇心驱使的英国人也跟着他都上来了。德国人在法国人的对面坐下,始
终带着笑容:
“您刚才不肯替我去跑腿。”
杜步伊先生回答:
“不肯,先生!”
列车又开动了。
军官说:
“那末我剪您的胡子来装我的烟斗吧。”
于是他向着他面前的这一位的脸伸过手来。
两个英国人始终是镇静自若的,都目不转睛地瞧着。
德国人已经抓住了他嘴唇上的一撮胡子拔起来,在这当儿,杜步伊先生只反手一下就托
起了德国人的胳膊,抓住了他的脖子,把他推倒在座位上。接着,他气得发狂了,鼓起腮帮
子,睁圆着两只冒火的眼睛,一只手始终扼住他的嗓子,另外一只手握成拳头开始愤不可遏
地向他脸上打个不住。普鲁士人猛力挣扎了,想去拔自己的刀,想箍住这个压在自己身上的
对手。但是杜步伊先生用自己那个大肚子的重量压住了他,并且打着,不住手,不换气,也
不管什么地方,老是打着。血出来了,那个嗓子被扼的德国人只是干喘,咬牙切齿,极力想
推开那个气得发狂对他乱打的大汉子,但是毫无用处。
两个英国人为了看得清楚一些,已经都站起并且走到跟前来了。他们都挺直地站着,满
腔的快乐和惊奇,预备从这两个打架的人当中,各选一个来赌胜负。
末后,杜步伊先生被这样一个劲的死斗弄乏了,他忽然站起来,一言不发地重新坐到了
原来的座位上。
那个普鲁士人由于惊惶和疼痛弄得一直摸不着头脑,所以并没有对杜步伊先生扑过来,
后来在缓过气来之后他才说:“倘若您不肯用左轮手枪来和我决斗,我就要宰掉您!”
杜步伊先生回答:
“只要您愿意。我完全同意。”
德国人接着说:
“我们立刻就要到斯特拉斯堡了,我可以找两个军官来做公证人,在这趟车子离开斯特
拉斯堡以前,我是来得及的。”像火车头一般呼啸的杜步伊先生,向那两个英国人说:
“您两位可愿意替我做公证人?”
他们俩齐声用英国话回答:
“Aoh!yes!”
列车停住了。
在一分钟之内,这普鲁士人找到了两个带着左轮手枪而来的同事,于是这一干人证都走
到了城墙底下。
两个英国人不住地拿出表来看,提快了脚步儿,匆匆地预备一切,他们怕的是耽误时
刻,赶不上坐着原车赶路。杜步伊先生从来没有用过手枪。现在却被公证人把他牵到一个和
对手相距二十步的地点了。有人问他:
“您预备好了吗?”
他口里正回答:“预备好了,先生。”眼里却看见了那两个英国人中间的一个已经撑开
了雨伞为自己遮住阳光。
一道声音发出了命令:“放!”
杜步伊先生不等瞄准,信手放了一枪,后来莫名其妙地望见那个站在他对面的普鲁士人
摇晃了一两下,接着就伸起了两只胳膊,直挺挺地扑着倒在地下了。他已经打死了他。一个
英国人喊了一声“Aoh”。这声音因为喜悦,因为使他满足的好奇心又因为快活的沉不住
气而发抖。另一个英国人本来始终握着自己的表,这时候挽着杜步伊先生的胳膊,用体操步
儿拉着他向火车站走。
第一个英国人,双手握着拳头,双臂夹住身体跑着,一面用法国话数着步儿:
他们三个人虽然都是大肚子,却并做一排用快步向前直跑,仿佛是一张滑稽日报上的三
个滑稽角儿。
“一,二!一,二!”
列车开动了。他们都跳到了车上。这时候,两个英国人都摘下了他们头上的旅行小帽举
在空中,接着就大声喊了三次:
“Hip,Hip,Hip,Hurrah!”
随后,他们挨次庄重地向杜步伊先生伸出右手,握手之后就折转了身躯,仍然一个挨一
个地坐在他们的角儿上了。
第一卷 第一十六章
?我的茹尔叔
写给阿启勒·培努韦尔
一个白胡子的老头儿向我们要求布施。我的同学约瑟甫·达勿朗诗给了他一枚值五个金
法郎的银币。我吃惊了。他向我说了这样一件故事:
这个可怜的人使我记起了一个故事,现在我就可以告诉你;这件事我一直没有忘记过。
你听我说吧。
我家庭原是住在勒阿弗尔的,并不富裕。靠大家想法子应付罢了,没有旁的办法。父亲
在外工作,定要到天晚才从办公室回家,而收入并没有什么大了不得。当时我还有两个姊
姊。
我母亲因为我们生活得不宽裕很感痛苦,时常找着好些尖刻的话,好些遮遮掩掩的和不
顾信义的闲话去对付我的父亲。这位可怜的丈夫当时有一个教我伤心的手势。他每每张开手
掌搁在额头上,俨然是去擦汗一般,可是汗呢,并没有,而且他绝不答辩。我感到他的懦弱
的痛苦了。大家尤其注意节约,从来不接受邀请去吃一顿夜饭,为的是免得回请;家里买的
食品之类全是大减价的东西,种种陈货。姊姊们的裙袍全是自家缝的,为了三个铜元一公尺
的滚条,也要在价格上商量好久。我们通常的食品仅仅是浓汤和牛肉杂烩。那仿佛是有益卫
生的和滋补的,不过我宁愿吃旁的东西。
为了我失落了钮扣和撕破了裤子、他们就对我大嚷大闹。不过每逢星期日,我们就打扮
得齐齐整整到港口的防波堤上去走一遭。父亲,穿上方襟大礼服,戴上丝光高帽子,套上手
套,伸起胳膊给母亲挽着,母亲插戴得花花绿绿像是一艘过盛节的海船挂着各种旗子。姊姊
都是早已打扮停当,专心等候出发的信号,不过,到了最后的那一刹那,总有人在家长的方
襟大礼服上头发见了一处油迹,于是不得不赶忙用一块浸着汽油的破布头儿去擦掉它。
我父亲依旧把丝光高帽顶在头上,大礼服是脱下了的。露出两只被衬衣袖子笼着的胳
膊,去等候旁人把油迹擦干净,这时候,我母亲戴好那副近光眼镜,并且脱下了那双手套,
免得弄脏,忙个不住。
大家礼貌彬彬地上路了。姊姊们彼此挽着胳膊在前面走。她们都已到了结婚的年龄,当
时父母们都要教她们在城里露露脸。我靠住母亲的左边,她的右边由父亲护卫。我现在还记
得我的可怜的父母在星期日散步之中的庄严气概,他们脸上的严肃,他们态度上的正经。他
们挺直了脊梁,伸直了腿子,郑重地走,仿佛一桩极端重要的事件要靠着他们的这种态度才
能完成一样。
每逢星期日看见那些从陌生的远地方回来的大海船,父亲始终毫不变更地说着同样的
话:“哈!倘若茹尔就在那里面,那是何等惊人的喜事啊!”我的茹尔叔,父亲的兄弟,当
初全家都对他躲避不及,而那时算是家庭里的唯一希望了。我自从童年时代就听见大家谈到
他,我对他是那么熟识,所以我仿佛一见面就认得出他。他在动身到美洲那天以前的一切详
细情形,我统统知道,尽管大家只轻轻地谈着他人生中的那一个时期。
他像是曾经有过一种不良的品行,这就是说他曾经吃空了一些儿银钱。对于贫穷的家庭
这就是莫大的罪状了。在富有的家庭里,一个寻快乐的人做些糊涂事情,那就被旁人在微笑
之中称呼他做花花公子。在日用短缺的家庭里,若是一个孩子强迫父母消耗了本钱,必然变
成一个坏人,一个光棍,一个游荡子弟!
即令事实是同样的,而这种分别始终算正确的,因为只有结局才能够判别行为的严重程
度。
总而言之,茹尔叔在吃光他自己那一份遗产之后,此外还大大地减少了我父亲可以得到
的遗产。
旁人如同当年的惯例一样,教他搭上一艘从勒阿弗尔到纽约的商船到美洲去了。
一到那地方,茹尔叔就做了商人,不过什么行业,我们却不知道,并且他不久曾经写信
回来,说自己赚了点儿钱,希望能够补偿他从前替我父亲造成的损失。这封信在家庭里引起
一种深刻的激动了。茹尔,从前有人说他毫无价值,居然一下变成了一个正派人,一个有良
心的孩子,一个真正姓达勿朗诗的人,纯洁正直得和所有姓达勿朗诗的一样。
此外,一个船长从前告诉过我们,说茹尔叔租了一家大店铺,并且经营一种重要的买
卖。
两年之后,第二封信来了,他说:“我亲爱的费力卜、我写信给你是为了请你不要记挂
我,我身体很好。买卖也做得不坏。明天我动身到南美洲去作一次长期旅行。将来也许有好
几年没有消息给你。倘若我没有信来,你不必记挂。一到发了财,我一定回勒阿弗尔。现在
希望这是一定不会等得太久,并且我们将来一定能够舒舒服服一块儿过活……”
这封信竟变成了家庭里的《福音书》了。大家时常读着,大家拿给所有的人看。
在十年当中,事实上,茹尔叔再也没有消息回来了,不过时间越久,我父亲的希望就越
大,后来我母亲也时常说:“将来好心眼儿的茹尔回来之后,我们的景况自然不同了。那是
一个很能干的人!”
每逢星期日,瞧着那些向天空吐出蛇一样的煤烟的黑壳子大轮船从水平线上走过来,我
父亲就重述着他那句永不变动的话:
“哈!倘若茹尔就在那里面,那是何等惊人的喜事啊!”并且大家几乎指望看见他扬起
一方手帕唤着:“噢嗨!费力卜。”
这桩事一定会成为现实,大家盘算过无数的计划:甚至于谈到应当用叔叔的钱在安谷韦
尔附近去买一所小的乡村别墅。我不能肯定我父亲对于这个题目绝没有找人商量过。
我的大姊当时二十八岁;另一个二十六岁。她们都还没有结婚,而这件事当时对于我们
是一个忧闷。
终于有一个想求婚的人被介绍给二姊了。是一个机关里的职员,不是富人,然而是正派
的。我素来相信茹尔叔的那封信,某一天晚上我拿出来给那个青年瞧,居然使得他停止了种
种游移而下决心求婚了。
大家连忙接受了他的要求,并且决定在举行婚礼以后,全家一同到哲西岛去作一次短期
的旅行。
对于穷人,哲西岛是个旅行的理想世界。地方不远,坐着一只海船渡过海峡,就到了国
外,那个小岛是归英国管的。所以一个法国人经过两小时的航海功夫,就能够看见一个邻国
的民族住在他们国内的情形,和研究这个被英国国旗掩护的岛上的风俗,那种风俗真糟糕得
如同那些说话率直的人所说的一样。
到哲西岛去的那次旅行,变成了我们专心注意的事,我们唯一的期待和我们随时都怀着
的梦想。
我们终于起程了。我现在还看得见那简直像是昨天的事:轮船在大城码头边生了火,我
父亲张皇地监视着我们那三件行李上船,我母亲记挂多端,挽着我那个没有结婚的姊姊的胳
膊,仿佛自从另一个姊姊嫁了之后,她就孤单得如同一只伶仃地留在原有的窝里的唯一鸡雏
了;在我们的后边,才是那一对老是落在后边的新夫妇,他俩时常弄得我回转头去瞧。汽笛
响了。我们都上船了,后来船离开堤岸,在一片平坦得如同翠色的大理石桌面一样的海面上
走动了。我们瞧见海岸在那儿跑着,大家都幸运得并且高兴得和世界上不大旅行的人一样。
我父亲的大肚子,在他那件当天早上被人仔仔细细拭干净一切油迹的方襟大礼服里边挺
着,而他的四周,散布着那阵在寻常出街日子必然闻得见的汽油味儿,这味儿教我认得那是
星期日。
突然他望见了有两个男搭客正邀请两个时髦的女搭客吃牡蛎。一个衣裳褴褛的老水手,
用小刀一下撬开了它的壳子交给男搭客们,他们跟着又交给那两个女搭客。她们用一阵优雅
的姿态吃起来,一面用一块精美的手帕托起了牡蛎,一面又向前伸着嘴巴免得在裙袍上留下
痕迹。随后她们用一个很迅速的小动作喝了牡蛎的汁子,就把壳子扔到了海面去。我父亲无
疑地受到那种在一艘开动的海船上吃牡蛎的高雅行为的引诱了。他认为那是好派头,又文
雅,又高尚,于是走到了我母亲和我姊姊们身边,一面问:
“你们可愿意我请你们吃几个牡蛎吗?”
我母亲因为那点儿花费,不免游移起来,但是我的姊姊们却立刻接受了。我母亲用一种
阻挠的音调说:
“我害怕吃了肚子痛。你只请孩子们吃吧,不过别多吃,否则你会弄得她们生病的。”
随后,她又侧转来,对着我说:
“至于约瑟,他用不着吃;男孩子们,我们是不该惯他们的。”
这样,当时我就留在母亲身边了。认为这种区别是不公道的。我用眼光跟着我父亲,他
正庄严地引着他两个女儿和一个女婿去找那个衣裳褴褛的老水手。
那两个女搭客刚刚走开,于是我父亲指点姊姊们应当怎样刷溜地吃,才免得教汁子撒出
来;他而且竟想做出一个样子,于是就拿起了一个牡蛎来。正在摹仿那两个女搭客的时候,
他一下把汁子统统撒到了自己的方襟大礼服上了,接着我就听见了母亲喃喃地说:
“哎呀,一个人安安静静待着多好。”
但是我发见我父亲突然像是心绪不安,他走开了好几步,眼睛盯住了家里那几个绕着牡
蛎贩子身边忙着的人,后来突然间,他对着我们走过来了。我觉得他的脸色发白,而且一双
眼睛也是异样的。他低声向我母亲说:
“这非常古怪,那个牡蛎贩子真像茹尔。”
我母亲发呆了,她问:
“哪一个茹尔?”
我父亲接口道:
“就是……我的兄弟……倘若我从前不知道他在美洲有了好地位,我真会相信那就是
他。”
我母亲慌张起来,吃着嘴说:
“你发痴了!你既然明明知道那不是他,为什么又说这种糊涂话?”
但是我父亲仍然坚持:
“你去看看他吧,克辣立斯,我认为由你亲眼去证明一下要好得多。”
她站起来去找她两个女儿。我呢,也注视着那个人。他是老了的,脏的,满是皱纹的,
他的视线没有离开他的活计。我母亲转来了,我望见她正发抖。她急速地说:
“我相信是他。你去向船长打听打听消息吧。要紧的是务必慎重一些,免得这坏蛋现在
再落到我们身上来!”
我父亲走过去了,但是我跟在他后边。我觉得自己异常地激动。
船长,一个高个儿的绅士,瘦瘦的,蓄着一大把长髯,正用一种尊严的神气在甲板上散
步,仿佛自己指挥着的是一艘开往印度的邮船。
我父亲彬彬有礼地走近了他的身边,一面带着颂扬的口吻向他询问有关于他的业务的
事:
“哲西岛重要特点是哪些?它的出产?它的人口?它的习惯?它的道德观念?土壤性质
等等……”
旁人也许相信他所问的至少是美国的事。
随后他们谈到了我们所搭的那艘名叫快利的船,随后又谈到了船上的人员,末了我父亲
才用一道不安的声音问:
“这儿有一个老年的牡蛎贩子,他像是很能引人注意的。您可知道一些关于他的底
细?”
这段谈话终于激起了船长的怒气,他冷冷地回答道:
“那是我去年去美洲找着的一个法国老年流浪者,我把他带回了祖国。他像是还有家族
住在勒阿弗尔,不过因为他欠了他们些儿钱,所以不肯回到他们身边去。他名叫茹尔,姓
呢……是达尔莽诗或者是达尔往诗,总而言之是一个和这个差不多的姓。从前有一个短期
间,他像是在国外发过财的,而现在您看得见他的破落光景了。”
我父亲变得面无人色了,哑着嗓,瞪着眼睛,一个字一个字慢吞吞地说:
“啊!啊!很好……真好……这倒不教我诧异……我非常感谢您。船长。”
他以后就走开了,而那位航海家莫名其妙地瞧着他走开。他重新回到我母亲跟前,面容
变得非常厉害,以至于她向他说:
“坐下吧,有人快要看出来了。”
他摊开身子坐在一条长凳上,一面吃着嘴说:
“是他,的的确确是他。”
随后他又问:
“我们怎么办呢?”
她激烈地回答道:
“应当教孩子们走开。既然约瑟什么都知道了,就要他去找他们过来吧。尤其应当留心
的,就是教我们的女婿一点也不要犯疑。”
我父亲像是惊呆了,喃喃地说:
“大祸临头了!”
我母亲突然变成怒气冲天的了,她接着说:
“我一向怀疑这个扒儿手做不成一点好事,并且有一天他又会落在我们脊梁上来的!一
个姓达勿朗诗的,怎能够指望在他的身上盼望一点什么!……”
后来,我父亲用手心抚着自己的额头,如同他素来在他妻子责备之下所做的一样。
她又说:
“拿点钱给约瑟,派他去付吃牡蛎的钱吧,现在,只差教
我们被这花子认出来。一认出来,那船上就会有好戏瞧了。我们走到那一头去吧,并且
你务须设法教那个人不至于走近我们跟前!”
她站起来了,他们在给了我一块值得一百铜子儿的银币之后都走开了。
我的姊姊们正在惊讶之中等候着父亲。我说母亲觉得有点儿晕船,后来我向牡蛎贩子
问:
“我们应当付您多少,先生?”
我当时简直想说:“我的叔叔。”
他回答道:
“两个半金法郎。”
我拿出了我那块值得一百个铜子儿的银币,他找了零钱还我。
我望着他的手,他那只全是皱纹的水手的脏手,又望着他的脸,一副忧愁萧索的衰老可
怜的脸,一面向自己说:
“这是我的叔叔,父亲的兄弟,我的叔叔。”
我留下了十个铜子儿给他做小费。他向我道谢了:
“上帝保佑您,少爷!”
那声音正是穷人接受布施所常用的。我想他从前在美洲应当是讨过饭的!
姊姊们很注意地望着我,因为我的大度而感到吃惊。到了我把两个金法郎交还父亲时,
我母亲又吃惊了,她问道:
“要花到三个金法郎?……这是不可能的。”
我用坚决的声音发言了:
“我给了十个铜子儿做小费。”
我母亲突然诧异得轻轻跳起来,双眼盯住了我:
“你发痴了,拿十个铜子儿给那个人,那个花子!……”
她在我父亲的一个眼色之下静止了,我父亲所示意的正是他的女婿。
随后大家不响了。
在我们眼前的水平线上,一个紫颜色的小点儿像是从海里钻出来似的。那就是哲西岛。
等到快要靠近堤岸时,我心里起了一个强烈的欲望想去再和我的茹尔叔见面一次,想自
己走过去,想向他说几句安慰的话,体己的话。
但是,当时没有一个人再要吃牡蛎了,他早已无影无踪了,无疑地,他早已走到供给这
种可怜的人做住宿之所的臭气薰人的底舱去了。
后来我们搭了圣马洛号回来,为的是免得和他相遇。我母亲是万分不放心的。
从此我就永远没有再见过我父亲的兄弟了!
这就是你会看见我有时候拿出一块值得一百铜子儿的银币施给流浪者的理由。
第一卷 第一十七章
?床边协定
壁炉里大火熊熊。在日本式的桌子上,两只茶杯对面放着,而那茶壶在旁冒着热气,正
对着兰姆酒小高颈瓶一旁的糖罐子。
沙吕尔公爵将他的帽子、手套和皮衣扔到了椅子上,而那位公爵夫人脱掉了舞会衣裳,
对着镜子略略整理一下头发,她一边甜甜地对着自己微笑,一边用她纤纤十指的指尖和晶莹
的戒指轻轻拍着自己鬓边的鬈发。而后她转身对着丈夫,他看了她几秒钟,好像有什么不便
说的念头使他烦恼,因而有点犹豫。
最后他说了:
“今晚上你让人捧够了吧。”
她用眼睛审视着他,眼睛里闪耀着一种胜利的挑战火焰,于是回答说:
“但愿如此。”
然后她坐到了自己的坐位上。他坐在她对面,一面撕开一个黄油小面包,一边接着说:
“这简直有点可笑……这是我的感觉。”
她问道:
“这是一场戏吗?您是不是打算责备我?”“不,我亲爱的朋友,我只是说培列先生在
您身边几乎闹到了失礼的情形,要是……要是……要是我有权利……我就会生气。”“我亲
爱的朋友,坦率点。您今天的想法不再是去年的想法了,就这么回事。我知道在有了一个情
妇,一个您爱的情妇时,您是几乎不关心人家是不是在追求我的。我给您说过我的悲伤,我
说过,就像您今天晚上,但是理由更充分。我的朋友,您搞上赛尔维太太,您让我心痛,您
使我成了笑柄。您答复了什么没有呢?唉!您让我清清楚楚体会到我是自由的;在有知识的
人之间,婚姻只是一种利益的结合,一种社会联系;而不是一种道义关系。这是真的吧?您
曾让我了解您的情妇比我强无限倍,更吸引人,更女性。您说过:‘更女性些!’所有这
些,无疑都是由一个教养良好、备受赞扬的男人在小心谨慎的方式制约下,以一种我至表尊
敬的文雅方式表达的。我对此是彻底了解的。
“协商议定了我们将从此共同一起过活,但完全分开。我们有一个孩子,他构成我们之
间的一线联系。“几乎是您有意使我看穿您要的只是面子,因此我如果高兴,我可以找一个
情夫,只要这种关系保持秘密。您曾冗长地论说妇女们的精细之处,她们维系礼仪的巧妙等
等,而且讲得很好。
“我懂得了,朋友,完全懂了。您那时在恋爱,对赛尔维太太爱得很;而我合法妻子的
柔情,法定的柔情使您烦恼。很可能,我偷到了您的某些办法。我们从此分别生活。我们一
块儿到社交场中去,而后我们各自回自己的房间里。
“然而,一两个月以来,您采取了一个妒嫉的丈夫的姿态,这是什么意思呢?”
“我亲爱的朋友,我一点也不妒嫉,可是我怕看到您会连累自己。您年轻、活泼、富于
冒险……”“对不起,如果说到冒险,我要求在我们之间衡量一下。”“瞧,不要开玩笑,
我求您。我作为朋友给您说话,作为一个谏友。至于您方才说的那些,那是过于夸大了。”
“完全没有。您承认过,您对我承认了你们的关系!这就等于给了我权利模仿您。我还没有
做到……”“请允许我……”“请让我说下去。我还没有办成。我还没有一个情夫,我还没
有……直到现在。我在等待……我在我……我没有找到。这人应当是个好的……比您好的。
这是我对您说的恭维话,而看来您没有注意到。”“我亲爱的,所有这些玩笑话都是完全不
合适的。”“但是我完全不是开玩笑。您给我说过18世纪,您曾让我会意您曾是个‘摄
政’者。我一点没有忘记。一当我与人发生了瓜葛,不复是现今的我的那一天,您会有得好
看,您听清楚,您会,甚至您自己对此还没有疑心到……像别人一样做了乌龟。”
“啊!……您怎能说出这样的字眼来?”“这样的字眼!……可是在听到姬尔太太说赛
尔维先生的神气像个当了乌龟的,在大找他的绿帽子时,您笑得发疯。”
“在姬尔太太嘴里显得好笑的话,到了您嘴里就不合适了。”“全不是那么回事。而是
您对乌龟这个字用于赛尔维先生时感到十分有趣,而用于您时,您就判定很不悦耳了。都决
定于观点。此外,我并不坚持用上这个字,我之说了它,只是为的看您是否成熟了。”
“成熟……作为什么?”
“只是作为一个人。当一个人听到说这句话时发怒,那是他……烫痛了。在两个月以
后,如果我说起……一顶帽子,您会首先笑起来。就是……是的……人在其位,就不见其怪
了。”
“您今天晚上太缺礼貌了。我从没有见过您这样。”
“啊!瞧着吧……我变了……变坏了。这是您的错。”
“瞧,亲爱的,认真谈谈。我求您,我恳求您不要再像您今天晚上这么干,让培列先生
那样失礼地追求您。”
“您妒嫉了。我说得对。”
“那不是,不是。我只是希望不要闹笑话。我不愿成为笑话。并且如果我再看见这位先
生和您在……两肩之内……或者说在胸窝子里说话……”
“他在找一个传声喇叭口。”
“我……我会拉他的耳朵。”
“您可能偶然成为我的情人吗?”
“我可以配得上的是不那么漂亮的女人。”
“瞧,您不就是这样吗!可见我已不是您所钟情的女人了!”
这位公爵站起来。他绕着小桌子转,于是在经过他妻子后面的时候,在她的颈后迅速地
吻了一下。她一下子站了起来,向他的眼睛深处看进去:
“别再开这类玩笑,在我们之间,请您注意。我们是分开生活的。这结束了。”
“瞧,您别生气。我已经有不少时候发现您真迷人了。”
“好啦……好啦……这是我赢了。您也……您发现我……成熟了。”
“我发现您是迷人的,亲爱的,您的一双胳膊、脸色、双肩……”
“使培列先生喜欢……”
“您真厉害。但是那……真的……我不知道哪个女人像您这样迷人。”
“您肚皮空了?”
“嗯?”
“我说,您肚皮空了。”“怎么说?”
“当肚皮空了的时候人就饿了;在饿了的时候,人就决心吃在别的时候决不想吃的东
西,我是那盘子菜……一直被忽视了,直到了您不至于因为吃它而大发雷霆的时候……今天
晚上。”“噢!玛格丽特,您从那儿学来这么说话的?”“您!瞧!自从您和赛尔维太太断
了关系以后,据我所知您有过四个情妇,一些浪荡货,她们这一行中的艺术家。那么,您要
我如何用……一时肚子空了之外的其它方式来解释……您今晚的一时兴起呢?”
“我要干脆利落,不讲礼节了。我恢复了对您的一片钟情了。说真话,十分强烈。就是
这么回事。”
“瞧,瞧!那么您想……重新开始?”
“是的,太太。”
“今晚上。”
“啊!玛格丽特!”
“好。您现在还在憋着口气。我亲爱的,我们商量一下吧。我们现在谁跟谁什么也不
是,对吧?我是您的妻子,它是真的,但是是个自由的妻子。您希求我的优惠照顾,我将就
此作为另一方取得一个契约。我将满足您……在对等价格下。”
“我不懂。”
“我来解释。我是不是和您的那些荡妇一样好?请坦白说。”
“好一千倍。”
“比最好的还好?”
“好一千倍。”
“好吧,那您在三个月里给最好的那个花了多少?”
“我不再去那里了。”
“我说:您最动人的情妇在三个月里共花了您多少,包括钱、首饰、午晚饭、剧院等等
全部款待,总共?”
“我怎知道,我?”
“您应当知道。看吧,一个平均值,节俭的。每月伍千:这该差不多吧。”
“嗯,是……差不多。”
“好吧。我的朋友,立刻给我五千法郎,那样我在一个月里就归您,从今晚算起。”
“您是疯了?”
“您这么看?那么晚安。”
那位公爵夫人出去了,回到了她的卧室里。
床上铺陈了一半,一阵淡淡的芬芳浮在空中,渗进了壁毯。
公爵在门前出现了。他说:
“这儿很好闻。”
“真的?不过这儿没有变化过。我总是用的西班牙树皮香末。”
“瞧,真不同一般……这很好闻。”“这可能的,但是您,请您给我赏光走开,因为我
要睡了。”
“玛格丽特!”
“您走开!”
他干脆走进来坐在一张围椅上。
公爵夫人:“噢!这么样。好吧,那算您活该。”
她慢慢脱去了跳舞上衣,露出了在白皙的光胳膊。她举起手来在镜子前面解开发饰;于
是在一抹花边下面露出了在黑色丝胸衣下面的某种粉红色的东西。
那位公爵迅速地站起来,朝她走过去。
公爵夫人:“别靠近我,否则我会生气!……”
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整个胳膊,设法去凑她的嘴唇。于是她很快地一弯身,在她的梳妆台
上抓了一杯漱口用的香水,于是,从肩上迎着她丈夫的脸倒过去。
他站起来,脸上直淌水,生着气,叽叽咕咕说:
“这事办的真低级。”
“可能是……但是您知道我的条件:五千法郎。”
“但这是痴话……”
“为什么是……”
“什么,为什么?丈夫付钱为的和妻子睡觉!……”
“啊……您用的多可耻的字眼!”
“可能是。我重说,付钱给他妻子,给他的合法妻子,那是白痴!”
“但有一个合法妻子时却去付钱给荡妇就更笨得多!”
“也许,可是我不愿成为笑柄!”
这位公爵夫人坐在一张长椅上,她慢慢地将袜子翻转褪下去,像蛇蜕皮一样。她粉红色
的腿从淡紫色的丝套子里出来,娇小可爱的脚放在地毯上。
公爵略凑过去一点,柔声问道:
“你那儿来的那个怪想法?”
“什么想法?”
“朝我要五千法郎。”
“再自然不过。我们互相是外人,不是吗?现在您想要我。您不能娶我,因为我们都已
结过婚,于是您来买我,可能比别的女人少花一点。”
“那么,您想想。这钱不是交到了另一个女无赖家里用来干什么我不知道的事,而是仍
然留在您家里,在您的家产里。而且,对于一个有教育的人,难道付钱给他的正规妻子不是
更有趣而且更有创造性的吗?对于非法爱情大家只喜欢高价货,很费钱的。您作为爱情的一
方,在付钱时就给了我们的……合法的爱情,一种新的价值,一种放荡的味道,一种……一
种……一种浪荡行动的兴奋剂,难道这不对吗?”
她站起来,几乎是裸体地往盥洗室走过去。
“先生,现在请您走开,否则我打铃叫贴身女佣了。”
这位公爵站起来心情矛盾,不高兴地看着她,于是突然将他的皮夹子扔给她。
“瞧,淘气鬼,这儿是六千……可是你知道吗?……”
那位公爵夫人拾起了钱,数过后慢吞吞地说道:
“什么?”
“你别弄惯了。”
她哄然一笑,并朝他走去:
“每月五千,先生,或者我把您送回荡妇那里去,同样是……假使你认为满意……我请
您加价。”
第一卷 第一十八章
?懊 恼
写给雷雍·企埃尔
萨华尔先生,在芒特城里被人称为萨华尔老丈的,刚好从床上起来。那时候正下着雨。
这天是秋季里一个愁人的日子,树叶纷纷下落。这些树叶仿佛是另外一阵更厚又更慢的雨,
从从容容从雨点当中坠到地面上。萨华尔先生是不高兴的。他从壁炉跟前走到窗子跟前,又
从窗子跟前走回原处。人生本有许多黯淡的日子。然而在他想来,自己现在仅仅只有一些黯
淡的日子了,因为他已经有了六十二岁!他单独地守着老鳏夫的生活,身边没有一个人。这
样孤独地举目无亲而死,真叫人难过!
他想象自己的那样单调那样空虚的人生。从往日的生活里,从童年的生活里,他记起自
己和父母住过的那所房子,随后进中学,出中学,到巴黎学法律的种种时代。随后,他父亲
的病,父亲的死。
以后,他就回家和他母亲同住了。少年人和老婆子,母子两个安稳地生活着,此外并没
有什么多的欲望,现在她也死了。人生真是愁惨!
他孤独地留在世上。到现在,死亡不久又要轮到他了。他快要消失了,什么都要完了。
将来地球上不会有保禄·萨华尔先生了。何等伤心的事!然而其余的人将来都活着,笑着,
互相爱着。是的,他们依然可以行乐,而他却快要不存在了,他本人!在死亡的那种不可抗
拒的势力之下,还有人能笑,能乐,能做快活人,岂不是怪事。倘若死亡是件将信将疑的
事,人还能够有希望,但是不然,死亡是决不能避免的,竟和白昼之后不能避免黑夜一样。
假使他的人生从前是充实的!假使他从前做过一点儿事,假使他从前有过一些冒险的
事,娱乐的事,有成绩的事,满意的事。但是不然,什么也没有。他除了在一定的时候起床
吃饭和安寝以外,什么事也没有做过。末了,他就这样到了六十二岁的年纪了。并且他甚至
于没有像旁的男人一样娶过亲。那为什么?对呀,他为什么没有娶亲?他本可以做得到这件
事,因为他有点财产。那么难道是他没有机会?也许是的!但是机会都是由人造成的!他原
是个疏懒的人,原因就在这里了。疏懒是他的大坏处,他的缺点,他的恶习。世上不知有多
少人,为着疏懒误了自己的人生。奋发、活动、做事、谈话、考虑问题之类,在某种人是很
困难的事。
他甚至于没有被人爱过。从来也没有什么女人真正地、热烈地爱过他、陪伴过他。所
以,等候佳期中的滋味隽美的忧虑,手儿相压时的类乎仙境的寒噤以及获得胜利的狂热中的
令人神往的境界,在他都是全不知道的。
唉!到了两个人嘴唇儿第一次相触的时候,到了四条胳膊把两个彼此倾倒的生命搂成一
个舒服自如的生命的时候,那是一种何等超乎人世的幸福,它应当淹住你的心田。萨华尔先
生坐下来了,对着火举起两只脚,身上披的是晨装长袍。
确实地,他的人生已经耽误了,完全耽误了。然而他却早有所爱,他本人。他曾经秘密
地痛苦地并且疏懒地,像他处理旁的事情一样早有所爱。对呀,他爱过他的老女友桑笛尔太
太,他的老朋友桑笛尔的妻子。唉!倘若他在她没有结婚的时候就认得她该有多好!但是他
遇着她的时候太迟了,那时候,她已经和桑笛尔结了婚。他从前确实可以向她求爱!自从第
一天看见了她,他真是毫不犹豫地爱着她了!
他记起了自己每逢和她会面而起的感动,每逢和她分手时而起的凄凉,他夜间之不能睡
觉正因为他思念她。
等到早上起来,他钟情的程度却比夜晚减低许多。那为什么?
从前她本来真是俏皮的和小巧玲珑的,一头金黄色的鬈发,满面的笑容!桑笛尔不是个
可以使她满意的人。目前,她有五十八岁了。她仿佛是舒服的。唉!倘若这个妇人从前就爱
他!倘若她从前就爱他!他,萨华尔既然很爱桑笛尔太太,为什么她又没有对他表示过爱?
倘若她那时候只要猜到了一点儿……难道她那时候真一点儿也没有猜到?一点儿也没有
看破?一点儿也没有懂得?那么,她那时候会怎么想?倘若他那时候对她谈过,她又会怎么
答复?
萨华尔又想到许多另外的事。他使得他的人生重新活跃起来,极力搜求一大堆详细的情
节。
他记起了从前到桑笛尔家里尽情打牌的情形,那时候,他的妻子是多么年轻,风韵是多
么迷人。
他又记起了她对他说过的那些事,她以前有过的那种语调,那些意味深长的缄默微笑。
他并且记起了他们三个人每逢星期日在塞纳河堤边的散步和草地上的冷餐了,因为桑笛
尔是一个在副州长公署服务的人。突然那个清晰的回忆在他的心上涌现了:他和她在河边的
一座小树林子里度过的某一个下午。
那一天,他们三个人一早就带着许多包食品出发了。那时候正是暮春当中的一个生气勃
勃的日子,一个令人陶醉的日子。什么都是香喷喷的,什么都像是舒服的。鸟雀呢,歌声格
外愉快,翅膀也格外动作得迅速。他们就在垂杨下面的草地上吃饭,那正在被太阳晒温了的
流水近边。空气和暖,草香醉人,大家从容地呼吸着,天气多么好,那一天!
午饭完了,桑笛尔仰在地面上睡着了。“我毕生最甜美的午睡。”他后来醒了的时候这
样说。
桑笛尔太太挽了萨华尔的胳膊沿着河岸走开了。
她紧紧地靠着他。她笑了,她说:“我醉了,朋友,完全醉了。”他瞧着她,他连心房
都发抖了,觉得自己的脸色发白,害怕自己的眼光过于胆大,害怕自己的手发抖因此泄漏自
己的秘密。
她用许多野草野花扎成了一顶花冠戴在自己头上,随后问他:“您爱我吗,像这样?”
他当时没有回答——他本来找不着回答的话,宁愿跪下来——她用一种不乐意的笑声开
始笑了,一面瞧着他高声说:
“笨货,走吧!旁人至少也要说句话!”
他几乎要哭了,却依然一个字也说不出。
这些情形,现在清楚得和在眼前一样,都回到他心上来了!为什么她那时候竟说:“笨
货,走吧!旁人至少也要说句话!”
末后他又记起了她那时温存地贴紧着他。他们在一枝斜欹着的树下经过的时候,他曾经
觉得她的耳朵触着了他的脸,他却突然避开,怕的是她会把这种接触当成有意挑逗。
等到他说出了一声:“这不是我们应该回去的时候吗?”她就用一种异样的目光向他射
了一下。确实说来,她当时真是用一种奇特的神情瞧着他,他却没有对此加以考虑,但是目
前他却记起了这一层!
“您要怎样便怎样,朋友,倘若您倦了,我们就回去吧。”他那时候的回答却是:
“这并不是因为我倦了,不过桑笛尔现在也许醒了吧。”她耸着肩膀一面说道:
“倘若恐怕我的丈夫睡醒了,这倒是另外一件事,那么我们回去吧!”
以后在转来的时候,她一直是沉默的了,并且也不紧贴着他的胳膊了。那为什么?
这个“为什么”,他始终还没有向自己提起过。现在,他仿佛窥见了一点他一直弄不明
白的事。
难道?……
萨华尔先生觉得自己脸上发红了,于是他神情颠倒地站起来,如同三十年前,他早就听
见了桑笛尔太太向他说是:
“我爱你!”
那是可能的吗?这个刚才印入他灵魂里的疑团使他难受了!从前他居然没有看见,没有
猜着,那是可能的吗?噢!也许那是真的!然而他那时对于那样一个机会竟失之交臂!
他于是暗自说道:“我要探听明白,我不能在疑团里待下去。我要探听明白。”
于是他匆匆忙忙把衣裳穿着停当。自己又想着:“我六十二岁,她五十八,我是很可以
向她询问这件事的。”
末后,他出门了。
桑笛尔的房子就在本街的那一边,差不多就在他的对面。他走到了那里。矮小的女佣人
听见敲门,立时给他开了。
她这样早就看见了他,觉得是诧异的。
“萨华尔先生,您这样早就来了,有什么意外的事?”
萨华尔答道:
“没有,我的孩子,不过你去告诉你的女东家,说我想即刻和她谈话。”
“太太正熬着那过冬的梨子酱;她正站在炉子边,并且没有梳妆,您懂得的。”
“懂得,但是你可以说这是为着一件很紧要的事。”
女仆走开了,于是萨华尔焦躁地提着大步走到客厅里。然而他并不觉得手足失措。哈!
他快要如同探听厨房里买进了什么东西似地去向她探听那件事。那正是因为他有了六十二
岁!
客厅的门开了,桑笛尔太太进来了。她现在是一位滚圆肥胖而且面貌团团笑声哈哈的妇
人。她走向前来,两只手伸得和身体相离很远,两只袖子卷在那双粘着糖浆的精赤的胳膊上
部。她惊惶似地问他:
“您有什么事,朋友,您没有生病吧?”他说:
“没有,好朋友,我想向您探听一件事情,在我那是很关紧要的,而且使得我心里镇日
不宁。您答应老老实实告诉我吗?”
她微笑地说:
“我向来是老实的,请您说吧。”
“那就是我说从前我第一次看到您时就爱上了您。您是不是也曾怀疑过?”
她带着那种依然像以前一样的语调笑着回答道:
“笨货,够了!我也是在第一次时就已经看清楚了。”
萨华尔不觉发抖了,便吞吞吐吐说:
“您早知道那件事了!……那么……”
他说到这里可又立刻停止了。
她问道:
“那么?……什么事?……”
他接着说:“那么……您从前怎样想的?怎样……您从前打算怎样答复我?”
她笑得更高了。好些滴糖浆流到了指头尖子上又滴到了地下。“我?……不过您从前什
么也没有向我要求过。那时候并不该由我来向您有所表示。”
于是他向她跟前走了一步:
“请您说给我听……请您说给我听……某一天,桑笛尔在午饭后倒在草地上睡着了,我
们两个人曾经一同散步到了一个拐弯的地方,您现在可还记得那天的事?”
他等着答复。她停住不笑了,并且愣着两眼盯住他:
“我确实记得。”
他战栗地接着说:
“既然如此……那一天……倘若我是……肯冒险的……那么您会怎样办?”
她又用一种毫不后悔的妇人神情微笑了,并且用一种表示反嘲的清朗音调诚实地回答:
“我就会对您让步哪,朋友!”
随后,她立刻转身跑出去熬梨子酱了。
萨华尔重新走到街上了,六神无主,如同在遇见了一场大祸以后一般,他在雨中撒开大
步一直对着河边走,并没有想起要到哪儿去,等到走到了河边,他向右一拐沿着河岸走。如
同受着本能支使似的走了好半天。他的衣裳都流水了,帽子变样子了,软得像是一块破布,
帽檐像屋檐似地滴着水。他始终走着,始终一直向前走着。末后走到了他们很多年以前某一
天吃午饭的那个地方,对那个地方的回忆正使他的心上痛苦不堪。
这时候,他坐在那些脱了叶子的树底下流泪了。
第一卷 第一十九章
?保护人
若昂·马阑从来不曾梦见自己有一种这样好的运气!他本是外省一个执达吏的儿子,从
前也像许多其他的人一样到了巴黎拉丁区学习法律。那时候,他在各种被他先先后后光顾的
啤酒馆里,结交了好几个狂喝啤酒高谈政治的饶舌的大学生做朋友。他对他们赞叹不止,一
心跟着他们从这一家咖啡馆跑到另一家,有时候他手里有点钱也给他们付账。
随后,他成了律师了,辩护过一些在他手里败诉的案件。谁知在某一天早上,他从报纸
上知道往日同学中的一个新近当选了众议院议员。
他重新又是他的忠实走狗了,那就是专门跑腿,有事招之即来而且简直不拘形迹的朋
友。但是由于议院里的政潮,这个众议员居然做了阁员,半年以后,若昂·马阑就做了平政
院评事。
开初,他有些得意忘形,他如同想使旁人一见就能猜到他的地位似的,专为显示自己的
地位到街道上闲游。有时候,他到铺子里买点东西,到报亭子里买张报或者在街上叫一辆另
雇的马车,即令谈到种种绝无意义的事情,他也想法子告诉铺子里商人或者卖报的,甚至于
赶车的说:
“我本人是平政院评事……”
随后他自然而然地感到了一种迫不及待的需要,要去保护旁人;把保护旁人看做是他的
威望的表现,是职业上的必要,是性情宽厚而力量雄大者的义务。无论遇着哪种情形,无论
对于哪个,他总用一种无限的宽厚态度献出他的援助力。
在大街上遇见了面熟的人,他总喜笑颜开地走过去握手寒暄,接着并不等候旁人发言,
他就高声说:“您知道我现在做了平政院评事,我很愿意给您帮忙。倘若我对于您能够有点
用处,请您不必客气,把事情交给我办。在我这种地位,手上是有点办法的。”
于是他就同着这样遇见的朋友走到咖啡馆里去讨笔墨纸张;他说道:“只要一张纸,堂
倌,那是写一封介绍信用的。”他就这样写了好些介绍信,每天十封二十封或五十封不等,
并且都是在巴黎热闹街道上那些很有名的大咖啡馆里写的。法兰西共和国的官吏,从预审推
事数到阁员,他都写过信了。并且他觉自己有幸运,很有幸运。
有一天早上,他正从自己家里出来到平政院去,忽然遇着了雨。他颇想叫一辆出租马
车,但是却没有叫,从街上冒雨走去。
那阵大雨愈下愈大了,淹没了街面,漫上了人行道。于是马阑先生不得不跑到一所住宅
的大门下面去躲雨了。那地方已经躲着一个老教士,一个白头发老教士。在未做评事以前,
马阑先生是很不欢喜教士的。自从有一个红袍主教曾经恭敬地请教他一件困难的事件以后,
他现在竟尊重这种人了。那阵雨像大水一般地倾个不住,逼着这两个人一直走到那所住宅的
看门人屋子里躲藏,去避免泥水溅到身上。马阑先生为了标榜自己,感到心痒难搔急于想说
话,这时候他高声说道:
“天气真很恶劣,长老先生。”
那老教士欠一欠身子回答:
“唉!对呀,先生,对一个只预备到巴黎住几天的人来说,真讨厌。”
“哈!您可是从外省来的?”“对呀,先生,我只在巴黎路过。”
“一个人在京城里住几天却偏偏遇着下雨,确实是讨厌的。我们,在政界上服务的人,
终年住在这儿,却没有想到这点。”
长老不再答话了。他瞧着那条雨势渐杀的街道。忽然,他下了决心,如同撩起裙袍跨过
水沟的妇女们似地,撩起了他的道袍。
马阑先生瞧着他要走,高声喊道:
“您快要打得全身透湿,长老先生,再等一会儿吧,雨就要停止的。”
那个犹豫不决的老翁停住脚步了,随后他说道:
“因为我很忙。我有一个要紧的约会。”
马阑先生仿佛很不乐意似的。
“但是您一定会把全身打得透湿。我能够请教您到哪一区去吗?”
神父露出了迟疑的样子,随后才说:
“我到旧王宫附近去。”
“既然这样,长老老生,倘若您答应,我可以请您来和我共这柄伞。我呢,我到平政院
去。我是平政院评事。”
老教士抬起头来瞧着他,随后高声说:
“真的谢谢您,先生,我很愿意。”
于是马阑先生挽着他的胳膊,搀着他同走了。他引导他,防护他,劝告他:
“当心这个水荡吧,长老先生。尤其要格外注意马车的轮子;有时那东西溅得您从头到
脚都是泥浆。路上的伞也要留意。对于眼睛,世上再没有比伞骨子更要危险的了。尤其那些
女人真教人受不住;她们一点也不留心,不管是雨天或是晴天,永远把她们伞骨子从您对面
撞过来。尤其她们从不对谁偏一偏自己的身子。简直可以说市区是属于她们的。她们统辖着
街面和人行道。从我个人的意见看起来,我觉得她们的教育在以前是很没有被人注意的。”
后来马阑先生开始笑起来。
教士没有回答。他走着,身躯向前略俯,仔细挑选那些踩脚的地方,使他的道袍和鞋子
都不会沾上一点泥浆。
马阑先生接着又说:
“您到巴黎来一定是散散心的。”老翁回答:“不是,我有一件正经事情。”
“哦!可是一件重要的?我能不能请教您是什么问题?倘若我能够有益于您,我愿意听
候您的吩咐。”
教士仿佛有些狼狈了。他吞吞吐吐地说:
“唉!是一件私事。一件和……和我的主教发生的小麻烦。那是不会使您发生兴趣的。
是一件……一件有关宗教行政的……的……内部秩序的事情。”
马阑先生可发急了:
“不过,那些事正是归平政院管。既然如此,请您吩咐我吧。”“是的,先生,我也是
到平政院去的。您真好。我要去会勒来贝尔先生和沙奉先生,并且也许还要会白底巴先
生。”
马阑先生突然停住了脚步。
“那简直都是我的朋友,长老先生,我的几个至友,几个最好的同事,几个很可爱的
人。我就写信给这三位,把您介绍介绍,并且,热烈地介绍。算在我身上吧。”
教士向他道了谢,歉疚不安似地用吞吞吐吐的样子,说了无数感恩的话。
马阑先生快乐得发痴了:
“唉!您不妨夸口说是遇着一种绝好的运气,长老先生。您就会看见,因为有了我介
绍,您就会看见您的事情像是踏在轮盘上面似地转得很顺利了。”
他们到了平政院。马阑先生引了教士上楼走到自己的办公室里,端了一张椅子,请他坐
在火炉前面,随后自己才到桌子跟前坐下,并且提笔写起来:
“亲爱的同事,请足下许我以最恳挚的意思,向足下介绍一位最尊贵最能干的教士,长
老……”
他停笔不写了,问道:“尊姓呢?请教。”
“山杜尔。”
马阑先生继续写道:
“长老山杜尔先生,此君有小事须待面陈,以便领受高明指点。
“我幸得此便,向足下……”
末后他加上几句通用的客气话作了结束。
他这样写完了三封信,一齐交给这个受他保护的人,这一个在说了无数感激的话以后就
走了。
马阑先生办完了他的公事,回到了家里安宁地度过了白天的光阴,夜晚平静地睡了觉,
第二天愉快地起了床,教人拿报纸来看。
他打开来的第一份是一种激进派的日报,他读着:
“我们的宗教师和我们的官吏。
“宗教师的为非作歹的行动,我们说也说不完。某处有一个姓山杜尔的教士,曾经承认
自己有过背叛现在政府的阴谋,且因为犯过种种值不得由我们来指出的不名誉事实曾经被人
告发,此外还有人怀疑他是个由旧日的耶稣会教士变形的普通教士,某主教更因为他有种种
被人认为不便明言的动机免了他的职,召他到巴黎来检查他的人品,岂知山杜尔找到了一个
姓马阑的平政院评事做他的热心辩护者,这辩护者敢于为这个身着道袍的坏人,写了好些极
有力量的介绍信,给共和国的一些官吏,他的同事们。
“我们现在特地指出这个评事的不堪容忍的作风,深望内阁注意……”
马阑先生一下跳起来,连忙着好衣裳,跑到他的同事白底巴先生家里,白底巴向他说:
“唉!您把那个老鬼介绍给我,真是发痴了。”
于是马阑先生慌张起来了,吃着嘴说:
“不是的……请您想想吧……我上当了……那家伙的神气很像正派人……他骗了我……
他卑劣地骗了我。我央求您,请您从严,格外从严惩办他。我就要写信。譬如要惩办他,应
当写信给谁,请您告诉我吧。我要去找总检察长和巴黎的总主教,对呀,总主教……”
于是匆匆地坐到白底巴先生的书桌跟前,他写道:
“总主教阁下。敬启者,我新近为一个姓山杜尔的教士之阴谋及其谎语所欺,致受其
害,特此奉闻……”随后,他在签了名和封了信的时候,回头瞧着他的同事高声说道:
“您可看见,好朋友,这回的事对于您应当是一个教训,请您再也不要替任何人作介绍
吧。”
第一卷 第二十章
?勋章到手了
好些人在生下地的时候,就带来了一种支配欲的本能,一种癖好,或者在刚一开始说
话,开始想事,就产生了一种欲望。
萨克勒门先生自从孩童时代起,装在脑子里的只有一个想得勋章的念头。稍许大一点,
当然那还是很小的年龄,他如同其他的孩子们戴着一顶军帽似的,挂着好些锌质的荣誉军十
字勋章,并且在街道上,扬扬自得地把手交给他母亲牵着,一面挺起他那个被红带子和金属
的星型牌子所装饰的小小胸脯。
他马马虎虎地读了几年书,却被中等教育考试委员会淘汰了,于是他简直不知道该怎样
办;末了,他娶了一个漂亮的姑娘,因为他本有一点财产。
他俩在巴黎住着,如同富裕的资产阶级一样,只在同阶级的交际场中来往,但是并不在
交际场中鬼混,因为他俩认识一位有希望当上部长的国会议员,并且和两位师长做了朋友,
所以得意洋洋。
但是那种从萨克勒门出世的初期已经走进他脑子里的思想,不再和他相离了;并且由于
没有权利可以在礼服上佩带一条有颜色的勋表丝带,他一直感到痛苦。
他在城基大街上遇见了的那些得了勋章的人,常常使他心上受到一种打击。他抱着愤怒
的嫉妒去侧眼瞧着他们。偶尔到了午后闲着的时候,他独自一人一个个地数着他们,自言自
语道:“从马德来因礼拜堂走到德罗特街,我将要遇见多少佩勋章的。”
他在街上慢慢走着,利用自己那副惯于从远处辨认那种小小红点儿的眼光,去考察人家
的衣服,等到散步完了的时候,他因为好些数字吃惊了:“八个荣誉军官长,十七个荣誉军
骑士。竟有这么多!用一种这样的方式滥发十字勋章真是糊涂。我们看看走回去的时候是不
是可以找到同样的数目。”
于是他转身慢慢地走回去了,到了拥挤的人群妨碍他的寻觅之时,使他遗漏了一两个,
他不乐意了。
他知道那些最容易遇见佩勋章的人的区域了。他们都集中于旧王宫。在歌剧院大街看见
的不及在和平街看见的多;在大街右边比左边多。
仿佛他们也常在某几个咖啡馆某几个戏院出入。每次萨克勒门看见成群的白发先生们站
在人行道当中并且妨害交通的时候,他就自言自语:“这都是一群荣誉军官长啊!”他简直
想向他们致敬了。
官长们——他常常注意他们——有一种和骑士们不同的神气。他们的头部气派与众不
同,旁人觉得他们具有一种更高尚的庄严,一种更崇高的威望。
偶尔,萨克勒门也怒从心起,愤然反对那些得着了勋章的人;后来他觉得对于他们,感
到了一种社会党人才会有的憎恨。
他如同一个挨饿的穷人经过了大饮食店前面而生气一样,因为遇着那么多的勋章气坏
了,于是回到家里就高声说道:“究竟到哪一天,才可以有人替我们扫除这恶浊的政府?”
他的妻子吃惊了,问他道:“你今天有什么事?”
他回答:“我对于各处发现的不公道的事,很为生气。哈!巴黎公社党人当初真有道
理!”
晚饭以后,他依然又上街了,后来考察了那些制造勋章的铺子。他仔细看过了一切不同
的图案,各别的颜色,真的想一齐占有过来,并且在一个公共的典礼当中,在一个满是宾客
的和满是惊奇者的大礼堂里,自己挺着胸脯,上面挂着无数垂在彼此重叠如同肋骨一样的别
针之下的光辉闪灼的勋章,领着一队行列,挟着一顶折得拢的大礼帽在胳膊下边庄严地经
过,在一片赞美声中,一阵敬佩声浪中,自己的光辉简直像是天上的星斗。
他没有,真糟糕!他没有任何名义可以接受任何勋章。他想着:“一个从没有担任过公
共职务的人想要搞一个荣誉军勋章真是过于困难的。倘若我设法为自己去搞科学研究院官长
勋章呢?”
但是他不知如何下手,于是把这件事情和他那个一直莫名其妙的妻子商量。她说:
“科学研究院官长勋章?为了这东西,你曾经做过了一些什么事?”
他气极了:“你要懂得我的意思。我正寻找应做的事,你有时候真笨。”
她微笑道:“对呀,你真有道理。但是我不知道,我?”
他却得着一个念头了:“倘若你向众议员罗士阑先生谈谈这事情,他可以给我一个好主
意。我本人,你懂得我差不多不敢向他直接谈这问题。那太微妙,太困难,若是由你开口,
那就很自然了。”
萨克勒门太太照他要求的话做了。罗士阑答应向部长去谈。于是萨克勒门叠次去烦扰他
了。末了,这众议员的回答是应该先做一次申请,并且列举他的头衔。
他的头衔吗?问题来了。他连中等教育毕业的头衔都没有。
然而他却用起功来,预备编一本小书名叫《人民受教育的权利》。因为思想贫乏,他没
有能够编成。
他找了好些比较容易的主题,并且接连着手了好几个:最初的是《儿童的直观教育》。
他主张应当在贫民区域里专为儿童设立一些不收费用的戏院样的场所。从很幼的年龄,父母
就引他们进去看,院里利用幻灯使他们获得人生一切常识的大概。这可以算得是真正的学
校。视官是可以教育头脑的,图画是可以刻画在记忆里的,这样就使科学都成为看得见的
了。这样去教授世界史、地理、自然科学、植物学、动物学、生理学等等,哪儿还有更简单
的方法?
他把这册子印好了,每个众议员,他各赠一本,每个部长,各赠十本,法国总统,赠五
十本,巴黎的报馆,每家赠十本,巴黎以外的报馆,每家赠五本。
以后他又研究“街头图书馆”的问题,主张国家制办许多和卖橘子的所用一样的小车,
装满许多书籍派人在街上来往推动。每个居民,每月可以有租阅十本书的权利,共取一个铜
元的租金。
他说:“人民只为寻欢作乐才肯走动。他既然不肯主动去接受教育,那么就应当让教育
来找他们吧……”
然而这些论文在各方面并没有发生任何影响,这时候他上了他的申请书。有人回答他,
说是已经在注意之列,在研究之列了。他确信自己的成绩了,一心等候着。却仍旧一点什么
也没有。
于是他决定从个人方面运动了。他要求谒见教育部长谈一次话,然而接见他的却是一位
很年轻而举止庄重并且有权力的机要秘书,这位秘书如同弹开钢琴一样,按着一组白色电铃
钮儿不住手地传召收发、勤杂人员,甚至科员之类。他向这位求见的人肯定他的事情进展顺
利,劝他继续这种值得重视的工作。
萨克勒门先生于是重新从事著述了。
现在,众议员罗士阑像很关心他的成绩了,乃至于常常给他许多高明而合乎实用的意
见。并且罗士阑是一个有勋章的人,不过大家不知道由于什么原因这种特别荣誉会落在他的
身上。
他对萨克勒门指点了许多可以着手的新研究,把他介绍到好些专门学会,会里专注的是
种种特别深奥的科学问题,目的正是想得到荣誉。他并且向内阁保举了他。
有一天,他走到了他朋友萨克勒门家中吃午饭(这几个月以来,他常在这个人家吃
饭),他握着他朋友的手低声说:“我刚才为您得着一个大的喜信。历史工作委员会有件事
情委托您。任务就是要到法国各种图书馆去搜求资料。”
喜倒了的萨克勒门因此连饮食都没有心思了。八天之后他起程去搜求了。
他从这一个城市走到那一个城市,查考书目,搜寻好些堆着满是灰尘的旧书的阁楼,招
惹了图书馆员们的憎恨。
某天晚上,他在卢昂动了回家和妻子拥抱的念头,原来他有一个星期看不见她了;他搭
了晚上九点钟的火车半夜就可以到家。
他本来带着大门钥匙在身边。于是他轻轻开了门进去,快乐得发起抖来,这样惊骇她一
下是很有趣的。岂知她却扣上了卧房的门:何等没趣!于是他隔着门喊道:“姌恩,我回来
了!”
她大概吃了一惊,因为他听见她从床上跳下来,以及她如同呓语一样独自说话。她忽然
向着梳妆室跑过去了,开了梳妆室的门立刻又关起来,并且赤着脚在房里很快地穿过好几
次,家具上的玻璃都震得响动了。末了她才问:“是你,亚力山大?”
他回答道:“是呀,是我呀,开门吧!”
房门开了,他妻子向他怀里一倒,同时喃喃地说:“呵!真怕人!真吓坏我!真喜坏
我!”
于是他着手宽衣了,按部就班地,如同往日做的一样。并且从椅子上,拿起了那件向来
挂在暗廊里的外套。但是,忽然,他发呆了。那外套的钮孔上系了一条红色的小小丝带,勋
章!
他吃着嘴说:“这……这……这外套系了勋章!”
于是他妻子突然向他一扑,并且向他的手里抓着那件外套,她说:“不是……你弄错
了……把它给我……”
但是他抓住一只外套袖子不肯放手,在一阵发痴的神气中间重复地问:“呵?为什么?
对我说!这是谁的外套?这决不是我的,因为它挂着荣誉勋章!”
她拼命向他抢夺,张皇失措地吃着嘴说:“听我说……听我说……把它给我……我不能
对你说……这是一件秘密……听我说……”
但是他生气了,满脸发青了,他说:“我要查明这件外套如何会在这儿,这并不是我
的。”
这时候她劈面向她嚷着:“谁说不是,闭嘴,你对我发誓……听我说……你已经得到勋
章了!”
他激动得厉害,以至于放弃了那件外套,并且倒在一把围椅上了。
他说:“我得到……你说……我得到勋章了!”
“是的……这是一个秘密,一个大秘密!”
她把那件光荣的衣服锁到一个衣柜里了,接着面无人色浑身发抖地走向她丈夫跟前,继
续说:“是的,这是我给你做的一件新外套。但是我发过誓不对你说。将来要到一月或者六
星期之后才正式公布。要等你的任务结束。你到转来时候才应当知道。是罗士阑先生替你搞
得来的……”
萨克勒门衰弱得没有气力了,吃着嘴说:“罗士阑……得到勋章……他使我得到勋
章……我……他……哈!……”
他不得不喝一杯凉水了。
有一张白色小纸留在地上,那是早已从那外套口袋里掉下的。他拾起了它。原来是一张
名片,印着“众议员罗士阑”几个字。
他妻子说:“你瞧清楚了吧!”
他欢喜得掉眼泪了!
八天之后,《政府公报》载着:由于特别任务的功绩,萨克勒门着给予荣誉军骑士勋
章。
第一卷 第二十一章
?一场政变
巴黎才听到色当的败绩,共和国政府就立时宣布成立了。从这一乱糟糟的搞法开始一直
到公社以后,整个儿法国都忙得喘不过气来。全国从头到尾都在玩当兵的把戏。
有些帽子店的老板成了上校,而起着将军的作用。在围着红布的富泰大肚子上,绕周插
上了手枪和匕首。一些小商人靠偶然的机遇成了军人,指挥着成营吵吵嚷嚷的志愿兵,像车
夫一样地咒骂以显示威风。
单是拿到了枪、按制式端着武器这一件事,就足以使这些迄今只拿过秤杆子的人发疯
了,并且毫无理由地使第一个碰到他的人倒霉。为了证实会杀人而去杀死一些无辜的人,并
且在还没有遭到普鲁士人光临蹂躏的乡村里溜达时,用枪打死一些游荡的狗、安安静静在反
刍的牛和在草场上放牧的病马。
人人都认为受到号召来在军事上演个重大角色。连很小的村庄里的咖啡馆都像是兵营或
者急救站,挤满了穿上军服的商人。
加纳镇这个小镇还不知道那些有关军队和首都的令人糊涂的消息,但是一个月来已经被
搅和得极端动荡,因为敌对的派别已经处于对峙状态。镇长是子爵华纳多先生,他是个瘦小
上了年纪的男人,由于野心而在不久前归顺帝国的正统派,他发现突然冒出来了一个死敌马
沙烈医生,这是个脸红红的胖子,他是这个区域的共和派首领,一县的共济会头目,农业协
会会长,救火协作队主席,应当保卫地方的民团组织人。
花了半个月的时间,他找到了办法使36个有妻室子女的谨慎农民和镇上的商人决心保
卫乡土,他每天在乡政府前的广场上操练他们。
当镇长偶尔到镇公所所在的房子来的时候,这位司令官马沙烈腰夸手枪,手持军刀,傲
然地走过他的队伍前面,对他的这些人拉起架势叫道:“祖国万岁!”大家都知道这一声吆
喝使得那个小个子子爵冒火,他无疑把这看作一种示威,一种挑战,也是对大革命的令人受
不了的纪念。
9月5日的早晨,这位医生穿上了制服,手枪放在桌子上面,正在为一对乡下老夫妇看
病。那位丈夫得静脉曲张已经7年了,一直等着,到他的妻子也得病才来找医生。正在这时
信差送报纸来了。
马沙烈先生打开来一看脸色一下子变白了,猛然站了起来,用兴奋之极的姿势,朝天举
起了双手,在这两个吓呆了的乡下人面前,放开了嗓门叫道:
“共和国万岁!共和国万岁!共和国万岁!”
而后一屁股坐进了围椅里,激动得快晕倒了。当这个乡下人接着往下说:“开始时,像
一些蚂蚁沿着我的腿爬……”这位医生叫道:“让我安静会儿,我哪有时间来听您的傻话。
共和国已经宣布成立,皇帝已经被俘,法兰西得救了。共和国万岁!”于是他跑到门口,大
声吆喝道:“西莱斯特,快,西莱斯特。”
吃惊的女仆跑来了,他说得越快就越口齿不清地说:“我的靴子,我的军刀,我的子弹
袋,还有我的西班牙匕首,它在我的床头柜上,你赶快。”
当那个乡下人乘短促的安静时刻,固执地又接着说:
“……它已经变成了一个个鼓包,使我走路时很疼。”
惹火了的医生吼道:
“让我安静一会,真见鬼,要是您常洗脚的话,就不会得上这种病。”
而后抓住了他的领口,冲着他的脸叫道:
“你竟没有体会到我们转变成了共和国吗?大傻瓜!”
可是他的职业感觉很快使他平静下来,他把惊愕中的这家子推出去,一面反复说:
“明天再来,明天再来,朋友。今天我没有时间了!”
在一面紧张地将自己武装起来时,他一边重给他的女仆下了一整套命令:
“快跑到中尉彼卡特和少尉波梅家去,告诉他们,我在这儿等着他们快来。也叫杜区布
把鼓带来!快!快!”
西莱斯特出去了之后,他凝神打算如何应付形势中的困难。
这3个人穿着工作服来了。期待着他们穿着制服来的这位司令官吃了一惊。
“你们竟然什么也不知道,老天爷!皇帝被俘囚起来了,共和国已经宣布成立。该行动
的时候来了。我的地位很微妙,我甚至可以说十分危险。”
在他这些下属的惊愕面孔前面他考虑了几秒钟,而后又说:
“应该行动,不能犹豫,在关键时刻几分钟能顶上好几个小时,一切决定于迅速果断。
彼卡特您去找神甫并责令他打钟召集群众,我要去通知他们。您,杜区布到村子里去敲鼓集
合队伍,一直敲到吉利赛和沙儿马的庄子上。让民团到广场上去。您波梅,赶快去穿上军
服,只要军衣军帽就行了。我们要去占领镇公所,还要责令华纳多先生向我们交权,这都懂
了吧?”
“是。”
“立即执行。我陪着您到您家去,波梅。而后我们一同去执行。”
五分钟后,这位司令官和他的下属武装到了牙齿,来到了广场上,也正是这时候,小个
儿子爵华纳多像去打猎似的上了绑腿,肩上是福勒寿式的猎枪,从另外一条路走过来,后面
跟着3个穿着绿军服的保卫,屁股上挂着刀,斜挎着枪。
在那个医生停下来发愣的时候,这四个人走进了镇公所,那扇门在他们后面关上了,这
医生嘟嘟囔囔地说:
“我们让人抢先了,现在得待援。这一刻钟里什么也干不了。”
中尉彼卡特出现了,他说:
“神甫拒绝服从,他把自己、杂役和看门人一起关到了教堂里。”
在广场另一边,面对着关着门的镇公所白色房子的就是沉寂的黑色教堂,它露出了镶着
铁条的橡木大门。
这时,当勾起了好奇心的居民们在窗户后面贴着鼻子或者站到了房前门槛上的时候,突
然响起了鼓声。这时杜区布使劲敲着三快点的集合鼓点出现了。他用操练的步伐穿过广场而
后消失到了田间小路上。
这位司令官拔出了他的军刀独自走到大致位置在两幢房子的中间地方,这两幢房子都是
被敌对的人盘踞着的。他在头上挥舞着军刀,使尽了肺部的力量吼叫着说:
“共和国万岁!叛逆者死!”
而后他朝着他的军官们所在撤回来。
那些不放心的肉店老板、面包店老板和药剂师都上好了他们的排门,关上了店。只有杂
货店还开着。
这时民团的人员慢慢到了,穿着各式各样衣服,但都戴着顶有红道的军帽,这军帽形成
了全团统一的制服。他们是用自己的老锈枪武装起来的,这些老枪30年以来一直挂在厨房
的壁炉上,他们真是像一队乡下看林人。
等到他周围有了约莫30来人时,这位司令用几句话给他们交待了事变情况,而后回过
头来对他的参谋部说:“现在行动。”
居民们聚集在一旁,一面看一面议论。
这位医生很快就确定了他的作战计划:
“中尉彼卡特,您前进到乡政府的窗户下面,以共和国的名义要求华纳多先生先将镇里
的那栋房子交给我。”
可是这位原是泥水师傅的中尉不干,他说:
“您仍旧是个滑头,您。要让我去挨一枪,对不起。里边那些人的枪法很好,这您清
楚。您自己去完成这使命吧。”
司令官的脸红了:
“我以军纪的名义命令你去。”
这中尉十分气愤地说:
“我可不会为干那种莫明其妙的事去送命。”
围在一旁的那些有身份的人笑起来了,其中有一个嚷道:
“你有道理,彼卡特,这不是时机!”
这位医生叽叽咕咕说声:
“一群胆小鬼!”
他于是把军刀和手枪交给一个士兵,慢慢往前跨步,一边提防会看见从里面伸出枪来瞄
准他。眼睛盯着那些窗户。当走到离开房子不过几步远的时候,两边两张学校的大门打开
了,一大群小把戏涌了出来,这儿是男孩,那儿是女孩,聚在广阔的空场子上游戏吵闹不
休,好像是一大群鹅围在医生周围。没有人能听见他在说什么。
等到那些学生都出来之后,那两扇门就立刻关上了。
大部分孩子终于都散开了以后,这位司令官于是鼓足了劲喊道:
“华纳多先生?”
二层楼的一扇窗开了,华纳多先生出现了。
这位司令官开腔道:
“先生,您知道适才发生了政府变革体制的重大事件。您所代表的政府已经不存在了。
我所代表的已经掌权。在这决定性的艰难时刻,我以新共和国的名义要求您,请您向我交出
以前的权力机构授予您的职权。”
华纳多先生回答道:
“医生先生,我是加纳镇的镇长,由合格的权威任命的,一直到我接到被我的上级撤职
并被取代的命令之前,我将仍然是加纳镇的镇长。作为镇长,镇政府是我所应在的地方,我
将继续呆下去。否则您试试赶我走吧。”
于是他关上了窗。
这位司令官回到了他的队伍里,但是在向大家说明情况之前,先从上到下打量了彼卡多
一番之后说:
“您白长了个脑袋。您,您是只道地的兔子,全军的耻辱,我要降您的级。”
这位中尉回答说:
“我对这不太在乎。”
于是他走出去混到了在交头接耳的老百姓堆里。
这时这位医生打不定主意了。干什么?发动进攻?可是这些人愿意干吗?还有,他有这
权力吗?
他想出了一个主意,跑到在镇政府对面广场另一边的电报局去,发出了三份电报。
一件致在巴黎的共和国政府诸公:
一件致在鲁昂的下塞纳州的共和国新任州长。
一件致迪耶普新共和国新任的县长。
他说明了形势,说当前的危险是这个镇还掌握在老的贵族镇长手里,还说愿意贡献他的
忠诚服务,请求给予任命,并且在签名后加上了他所有的头衔。
此后他就回到了他的队伍里,并且从口袋里掏出了十个法郎,说:“拿着吧,去吃点儿
并喝上一杯,这儿只要留下十个人的一小队,以防止任何人从镇政府出来。”
可是在和钟表商聊天的少尉彼卡特发话嘲笑道:“老天爷,要是他们出来那才是进去的
好机会。要不是那样,我不会有机会看到您在里面,我!”
这医生没有答理,迳自吃饭去了。
到得下午,他绕镇布下了岗唯,好像这镇子会有遭到意外袭击的危险。
他好几次走过了那幢镇政府房子和教堂的门前,丝毫没有发现有什么可疑现象,几乎可
以认为这两幢房子里没有人。肉店、面包店和药店又重新开了门。
大家在家里议论纷纷。如果皇帝成了阶下囚,那就是下面发生了变节。大家也说不准回
来的是什么共和政体。天色变黑了。
快到9点钟的时候,这位医生独自不声不响地走近了公共建筑的进口,认为他的对手已
经走开去睡觉了,当他安排好用十字镐砸开门攻击时,立刻有一个像是卫兵的很粗的声音问
道:
“谁在哪儿?”
马沙烈先生于是撒开腿就尽量大步往回撤。
天亮了,形势仍就没有一点变化。
武装民团占据了广场,所有的老百姓围在这个队伍周围想看个究竟,邻村的也跑来参
观。
医生这时明白他正在以他的荣誉赌博,下了决心采取措施来结束这一局面。正当他要采
取任何确实有力的措施时,电报局的门开了,那位局长的小女用人走出来,手里拿着两张
纸。
她先走到这位司令官跟前递给他一张电报,而后穿过那空荡荡没有人的广场,被到处盯
着她的那些眼睛吓坏了,低着头用碎步小跑过去,轻轻地敲那扇闭着的门,好像她并不知道
里面藏着一支军队。
门呀地开了一点点,一只手接住了那张电报,那个女孩子因为被全镇子的人这样盯着看
而满脸通红,回来时几乎要哭了。
这位医生嗓门发抖地要求道:
“请大家安静点儿。”
于是所有的群众都静下来了,他得意扬扬地接着说:
“这是我从政府接到的通知。”接着举起了电报读道:
“原来的镇长免职。请告须立即办理的事,后续指示即到。代理县长沙班参议员”
他胜利了,高兴得心里蹦蹦跳,双手发抖。可是他的旧下属从旁边的一群人中间叫道:
“真妙,一切如意,可是要是那些人不出来,这张纸带给您的全是空欢喜!”
马沙烈的脸色这时发白了。确实,要是那些人不出来,他就该进攻,这不仅是他的权利
也是他的义务。
他心焦地看着乡政府,盼着那扇门会打开,他的对手撤出去。
可那扇门仍然闭着。怎么办?人群越聚越多,团团围住了民团。大家在看笑话。
有一种考虑使医生尤其为难。假使他进攻,他就得走在他的队伍前面:如果他死了,那
么所有的较量就算完了。而华纳多先生和他的三个卫兵要是开枪,那就是对着他的,对着他
一个人的。而他们的射击很出色,很准;彼卡特刚才还对他重新提起过。可是忽然灵机一
动,他转过身向波梅说:“快去要求那位药剂师借给我一块餐巾和一根棍子。”
这中尉赶快跑过去。
他打算做一面谈判旗帜,做一面白旗,看到白旗也许会使那位旧镇长的正统派心理觉得
快活。
波梅带了所要的布和一根扫帚柄回来。用些绳子就组成了一面由马沙烈先生双手持着的
旗子。当他走到门前时,他还叫着:“华纳多先生!”那张门忽然打开了,于是华纳多先生
和他的三个卫兵出现在门口。
这位医生由于本能动作,退了一步,然后彬彬有礼的向他的对手敬了一个礼,于是开始
致辞。他因为激动而声音有些发哽地说:“先生,我到这儿来是为了向您传达我所接到的指
示。”
这位绅士没有对他还礼,对他回答说:“我引退,先生,但要请您了解这不是因为害
怕,也不是为了服从篡权的这个丑恶政府。”他一字一顿地着重说:“我不愿让人以为我像
是愿为共和国服务,哪怕一天也不愿意,就是我的动机。”
吃惊的马沙烈什么也没有回答,而华纳多先生就快步走开了,他的随从一直跟着他,到
广场的那个角落里就消失了。
这时这位医生得意忘形地朝那群人走过去,一走到可以让大家听见他的声音的地方,他
就叫道:“呜啦!呜啦!共和国全线胜利了!”
可是谁也没有表示态度。
这位医生接着叫道:“人民自由了,你们自由了,独立了,挺起胸膛来!”
镇上的人麻木地看着他,眼睛里没有闪起一点光荣的火花。
这回轮到他来端详他们了。对他们的麻木不仁感到愤慨,搜索一些可以说的,可以起到
猛击一掌作用的话,刺激一下这太平地方,完成他的鼓动任务。
可是他得到了一个灵感,于是他转过去对波梅说:“中尉,去把那一个下了台的皇帝的
胸像找来,它在市议员的议事室里,用一张椅子把它抬到这儿来。”
这一位很快就在右肩上扛来了那个石膏拿破仑,而左手则提着一张革垫椅子。
马沙烈先生走到他前面,拿起椅子放到了地上,在上面放上了白胸像。然后退回几步用
响亮的声音吆喝道:
“暴君,暴君,你现在倒台了,倒到了臭泥巴里面,倒到了烂泥浆里。祖国曾在你的皮
靴下喘息呻吟,而今复仇的命运之神把你打倒了。失败和受耻辱的是你,普鲁士人的俘虏,
你被战败倒台了,并且在你那崩溃中的帝国废墟上,年轻光辉的共和国站起来了,拾起你被
折断了的剑……”
他等待着喝采。可是没有一点呼声,没有一点鼓掌的声音出现。惊惶的那些乡下人一语
不发,而那座胡须两边翘得老高,超过了两鬓,头发梳得像理发店广告一样不动的胸像却凝
视着马沙烈先生,它脸上石膏抹成的微笑像是一种无法抹杀的讥笑。
他们俩就是这样一动不动地面面相觑,拿破仑在他的椅子上,医生站在离开它三步远的
地方。一阵忿怒攫住了医生。他怎么办?他该干些什么来鼓动这些人并赢得这场公众舆论的
断然胜利呢?
他的手在不留意中搁到了肚皮上,这时他碰到了他扣在红腰带上的手枪枪柄。
在再也找不到什么新的灵感,新的辞汇的情况下,他拔出了武器,朝前跨两步逼近地轰
了旧君主一枪。
那颗子弹在这个脑袋上钻了一个小小的黑洞,一个几乎看不见的黑点。没有见到效果,
于是马沙烈先生又开了一枪,又打了一个眼,接着是第三枪,而后连续地射出了所余的三颗
子弹。拿破仑的前额上白灰飞扬,可是那双眼睛、那鼻子和胡子的两个尖角仍然是完整无
损。
这时,这位气急了的医生,一拳打翻了椅子,一脚踩到倒在地上的胸像上;以一个胜利
者的姿态转过身向惊呆了的群众嚷道:“将所有的卖国贼都照这个样子消灭掉!”
可是这些观众好像吓呆了,仍然没有任何激奋了的表现,因此这位司令官只好对民兵们
叫道:“你们现在可以回家了。”他自己则迈开大步像逃走似地往家里走。
等他一到家,他的女仆告诉他,有些病人在他的房间里等他,已经3个小时还多了。他
跑过去,原来是那两位既耐心又固执的看静脉瘤的乡下人,他们天一亮就来了。
于是,那个老头儿立刻又开始他的陈述:“开始时,就像一些蚂蚁沿着我的腿爬……”
第一卷 第二十二章
?雨伞
写给迦宓意·吴迪诺
倭雷依太太是个节俭的妇人。她是知道一个铜子儿的价值的,并且为了累积零钱她有着
一肚子的严格原则。她的女佣人从那些经手采买的食品上面刮点儿油水无疑地要费着大事;
她丈夫倭雷依先生也要费尽极端的困难,才能在皮夹子里留点儿零花钱。然而他们家境却是
很宽裕的,并且没有儿女。不过倭雷依太太看见那些白的小银元一个一个从她家里走出去就
感受一种真切的痛苦。那简直是她心上的一条伤口,所以每逢她应该花一笔略为可观的钱,
即令是断不可少的,她总有一两夜睡不安稳。
倭雷依不住地向他的妻子说道:
“你手笔应该放宽大一些,既然我们永远吃不完我们的进款。”
她答道:
“未来的意外,谁也不知道。多留几文总比少留好些。”
那是一个四十来岁的矮妇人,爱活动,爱清洁,面上略带皱纹,并且时常要生气。
她丈夫因为她使他忍受的种种节约时时觉得不平。其中的某一些特别使他感到痛苦,因
为那都是伤了他的自尊心的。
他是陆军部的一个主任科员,一径待在部里不走开,而原因不过是服从他妻子的命令,
借此增加家里那些用不完的年金收入。
然而两年以来,他永远提着那柄打满了补丁的雨伞使得同事们发笑。他终于被他们的轻
嘴薄舌恼昏了,只得强迫他妻子替他买一柄新的。她替他买了一柄八个半金法郎的雨伞,那
是某家大百货商店做广告的货品。部里同事们看见那是成千成万扔在巴黎市内无人过问的东
西,因此又来重新另开玩笑,倭雷依先生只好忍着一肚皮闷气痛苦的熬着。那柄伞简直毫不
经用。不到三个月就成了废物,在他的部里,大家都把这件事当成笑料。有人并且把这件事
编成了一首歌,从早到晚,从那座大建筑物的楼上到楼下,大家都听见有人唱着。
倭雷依气极了,吩咐他妻子买一柄价值二十金法郎的薄绸子的新伞,并且要她带了发票
回来做证明。
她却买了一柄十八个金法郎的,愤愤地红着面孔交给她的丈夫,一面说道:
“你有了这柄,至少要用五年。”
扬扬得意的倭雷依在办公室里真正挽回了面子。
到了他夜间回家的时候,他妻子用一种放心不下的眼光瞧着雨伞向他说道:
“你不应该把橡皮圈箍在上面,那是要勒断丝经的。这应该由你自己留心照顾,因为我
不能够不到几天再买一柄新的给你。”
她拿着新伞把橡皮圈捋开,把伞衣摇散。但是她又吃惊了。在伞衣上发现了一个鹅眼大
小的圆洞,那是一个被雪茄烟烧出来的焦痕!
她喃喃地念道:
“那上头是什么?”
她丈夫没有回过头来安然答道:
“谁呀,什么东西?你说什么?”
现在,怒气塞住了她的嗓子,她简直说不出话了:
“你……你……你烧焦了……你的……你的雨伞。你……你……你真发痴了!你想把大
家弄得倾家荡产!”
他自己觉得面色发青了,转过身子向她问:
“你说什么?”
“我说你烧焦了你的雨伞,瞧吧!”
她如同要和他相打一般扑到他跟前,激烈地把那个圆圆的小小焦痕放在他的鼻子下面。
瞧见那个焦痕,他不免呆住了,吞吞吐吐说道:
“这……这……这是什么?我不知道!我什么也没有做,我向你发誓。我不知道这柄雨
伞是怎么搞的一回事!”
她现在嚷起来了:
“我猜着你在部里,一定拿着这柄伞玩耍,你做了变戏法的,你打开了给他们看。”
他答道:
“我只撑开了一回,教他们看看这柄伞真漂亮。就是这样。我向你发誓。”
但是她气得跳起来了,向他狠狠地大闹了一场,使那些爱和平的男子觉得家庭比弹丸如
雨的战场还可怕一些。
她量了大小,在旧雨伞上割了一块颜色不同的旧绸子补上去;第二天倭雷依委屈地拿着
这件经过修理的雨具出门了。到了部里,他就把它搁在柜子里,心里把它当做可怕的回忆一
样不大惦记它了。
但是,他在傍晚时候回到家里,他的妻子便双手接住雨伞撑开来看,她发现伞已损坏得
不可收拾,气得嗓子都噎住了。雨伞上穿了无数的小孔,那明明是烧成的,仿佛有人把烟斗
里没有熄灭的灰倒在上面一样。东西是断送了,断送到不可救药的地步。
她一言不发地检查着,真气得一个字也吐不出。他也一样,他检查着损坏的情况,他发
愣了,吓糊涂了,狼狈不堪了。
两人互相瞧着,他只好低着眼睛,随后,她把那件破玩意掷到他的脸上,她的嗓子从愤
不可遏之中恢复过来,她高声喊道:
“哈!短命鬼!短命鬼!你特意这样做!真得让你看看我的厉害!你将来再也得不着这
东西……”
于是一出闹剧重新开幕了。暴风雨似地演了一个钟头以后,他终于能够解释了。他发誓
说他一点也不知道,说这件事只能是由于恶意或者报复而来。
门上铃子一响可把他救出来了。原来那是一个到他们家里吃夜饭的朋友。
倭雷依太太把情况告诉了那个朋友。至于再买新伞,那算是拉倒了,她的丈夫再也不会
有伞好用。
那个朋友对她讲道理:
“那么,太太,他的衣裳岂不断送了,衣裳当然比雨伞更值钱。”
那个矮小妇人依然是气愤愤的,她说道:
“那么他只准用厨房里用的雨伞,我没有新绸伞给他。”
听见这种意思,倭雷依生气了,他说:
“那么我就辞职,我!我是决不肯拿着厨子的雨伞到部里去的。”
那位朋友接着说:
“拿这个去换一块伞面吧,那并不很贵。”
倭雷依太太依然是忿忿不平的。她喃喃地说:
“至少也要八个金法郎才能换面子。八个加从前十八个,
一共是二十六个!花二十六个金法郎买一柄雨伞,真是发痴!是胡闹。”
那位朋友是一个可怜的小资产阶级,忽然得着一种灵感,他说道:
“教您的保险公司赔偿吧。只要这损害是在您家里发生的,公司应当赔偿烧了的东
西。”
听到这种主意,矮小妇人的怒气完全平息了,她思索了一分钟,就向丈夫说道:
“明天,你在到部以前,先到慈爱保险公司教他们验明这柄雨伞的情况,再要求赔
偿。”
倭雷依跳起来说道:
“算什么话,我这一辈子也不敢去!那十八个金法郎是丢定了的。没有什么可说。我们
不会因为这就送了命的。”
第二天,他携着手杖出门了。幸而天气晴朗。
倭雷依太太独自坐在家里,对于十八个金法郎的损失依然无法自慰。她把雨伞搁在饭厅
的桌上,自己从四面瞧了一周,却得不到一个解决的方法。
保险赔偿的念头时时刻刻回到她的心上来,不过,保险公司那些接待顾客的先生们的嘲
笑意味的眼色,也是她不愿意去领受的,因为她一到社会上总感到畏怯,所以在必须和陌生
人谈话的时候,她一出场就弄得手足失措,她脸上可以毫无来由地红起来。
然而这十八个金法郎的损失使她肉痛得像是被人割了一刀。她不想再去转念头了,不过
这损失却始终沉痛地锤着她,怎样办呢?光阴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了,她简直打不定主意。
随后忽然如同懦夫变成了勇士似地,她得着她的解决方法了。“我一定去,去了再说!”
不过应当在雨伞上花点功夫,使它所遭的灾害更为严重一点,那么她所提的主张才容易
得到支持。于是她从壁炉台子上取了一根火柴,在伞骨之间把伞面烧去手掌大小那么几块;
然后仔仔细细地把剩下的绸伞面卷起再用橡皮圈箍住,自己披上围巾,戴上帽子,提起快步
走下楼来,向着保险公司所在的黎伏力街走。
不过她越是走得和公司相近。她的脚步越发慢下来。自己怎样去说?旁人怎样来回答
她?
她在黎伏力街注意房屋门牌的号数了。和她相距还有二十八家。很好呀!她可以思索。
她越走越慢了,突然发起抖来。原来她走到公司门前了,门上金晃晃的几个字标着:“慈爱
火险有限公司。”已经走到了,好快!她停了一会,又发愁又惭愧,走过去,又走回来,随
后又走过去,走回来。她终于暗自默想:
“然而我应该进去。早到一点总比迟到一点好些。”
不过走进那栋房子里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的心正跳着。她走到了一个宽大的厅子里了,
厅子的周围有许多窗口,每个窗口里面只看见有一个人露着脑袋,身材以及其他部分都被一
道格子墙遮住了。
一位先生手里拿着许多纸片在厅子里经过。她停住脚步向他羞怯怯地低声问道:
“对不起,先生,哪儿是顾客要求赔偿烧毁了物件的地方,您能够告诉我吗?”
他大声回答:
“在二楼靠左首,损失科。”
损失这二字,更使她害羞了,她很想逃走,预备什么话也不说,甘愿牺牲那十八个金法
郎。但是想到这个数目,她心上的勇气又上来了一点,她上楼了,一面喘着气,走一步停一
下。
在二楼上,她瞧见了一张门,她叩门了。里面有人清朗地喊着:
“请进来。”
她进去了,看见那间大的屋子中间,有三位气概庄严身挂勋表的先生站着说话。
其中有一位向她问:
“您有什么要求,太太?”
她找不着她的字眼了,吞吞吐吐地说道:
“我来……我来……为的是……一件火灾的损失。”
那位先生恭恭敬敬指着一个位子请她坐下一面说道:
“请您费心坐一会儿,我立刻和您谈话。”
他依然转身向着那两位先生继续谈话了,他说:
“先生们,超出四十万金法郎以上的数目,本公司自信对于二位是不受约束的。我们不
能承认您二位这种追还原数的要求,使我们格外多付十万。并且估价……”
那二人中间有一个把他止住说道:
“这就够了,先生,法院将来会作决定。我们此时只有告辞吧。”
于是他们恭恭敬敬行了几次礼便都出去了。
唉,倘若她敢于和他们一同出去,她便会那么做了,什么都放弃就此跑了!但是她能够
那么做吗?那位先生走近前来鞠躬问道:
“贵干是什么,太太?”
她困难地支支吾吾说道:
“我来是为了……为了这个。”
那位经理用一种天真的诧异神态,低头望着她举给他看的那件东西。
她用一只发抖的手试着捋开橡皮圈。费了好些劲儿才达到了目的,于是连忙撑开了那副
只剩下残破面子的雨伞残骸。
经理恻然说道:
“我觉得这东西损坏得不轻。”
她迟疑地高声说道:
这东西送掉我二十个金法郎。”
他吃惊了,说道:
“真的!要这么多?”
“是的,这东西以前是很好的。现在我想请您检查它的情况。”
“很清楚,我看得到。很清楚。但是我不知道这东西和我有什么关系。”
她不放心了,以为这公司不肯赔偿这种小东西,于是说道:
“但是……这柄伞被火烧了……”
经理并不否认:
“我看得很清楚。”
她张着嘴发呆,不知道如何说下去,随后,忽然明白自己忘了把来意说清楚,于是连忙
说道:
“我是倭雷依太太,我们在慈爱公司保了火险,现在我是为了要求赔偿损失来的。”
她害怕旁人干脆地拒绝她,又连忙添上一句:
“我只要求您为我补上一个新伞面。”
这可把经理窘了,说道:
“但是……太太,我们不是卖雨伞的商人。我们不能亲自担负这类的修理事情。”
这个矮小的妇人觉得自己的事有着落了。自然应该奋斗。她可以奋斗了!她没有恐惧心
了。她说道:
“我只要求修理的费用。我自己能够去办。”
经理先生好像有点糊涂了,说道:
“真的,太太,这真不算多。不过旁人从来不向我们要求赔偿这样轻微的灾害损失。我
们现在断不能够照付,请您想想吧,譬如手帕、手套、扫帚,破鞋子,一切小的东西,那都
是每日逃不了火灾的损失的。”
她面红了,觉得满身都是怒气了,说道:
“先生,不过去年十二月,因为烟囱走火,我们至少损失五百金法郎,倭雷依先生一点
儿没有要求赔偿,今天公司赔偿我的雨伞是应该的。”
经理猜到她是说谎,就带着微笑说道:
“你可以老实说哟,太太,倭雷依先生对于五百金法郎的损失一点儿也不要求赔偿,现
在为了修理雨伞的五六个法郎,倒反来要求,这是很可怪的事。”
她一点也不惊慌地答道:
“请您见谅,先生,五百金法郎的损失,是属于倭雷依先生的钱袋里的,至于这十八个
的损失,是属于倭雷依太太名下的。这不是一码事。”
经理看见他既然推不开这个妇人,并且徒然耗去时间,于是用退让的神情问道:
“请您把怎样成灾的情形说给我听。”
她觉得胜利在望,便开始叙述起来:
“请听吧,先生,我有一只搁雨伞和手棍的铜架子放在大门旁边。某天我回家的时候就
把这柄伞搁在架子里。我应该告诉您,架子上部有一块板子是做安置蜡烛火柴用的。我伸手
取了三四根火柴。拿一根一划,谁知它断了;我再划第二根,立刻燃了,却又立刻灭了。再
划第三根,谁知也是一样。”她说到这里,经理用一句俏皮话打断了她的叙述:
“那果真都是政府制造的火柴吗?”
她不懂这个意思,依然继续叙述:
“那是很可能的。我每次都是划到了第四根才划出火去点燃蜡烛,随后我进房预备睡
觉。但是刻把钟以后,我觉得有点烧焦了东西的味儿。我素来是害怕火烛的。唉!倘若我们
偶然出了一个乱子,那不可能是我的过错!尤其自从遇见我刚才告诉您的那次烟囱走火以
后,一直没有见过它。我所以立时起床走到外面去找,我像猎犬一样向四处嗅着,终于看见
这雨伞烧着了。那大约是因为掉了一根火柴进去的原故。现在你看见它被火烧成什么样子
了……”
经理已经打定了主意,问道:
“这种损失,你估计要多少钱?”
她不敢确定数目,待着没有说话。后来她装着大度地说道:
“请您教人修理吧。我再到您手中来取。”
他拒绝了:
“不成,太太,我不能照办。您要求多少,请您告诉我吧。”
“但是……我觉得……这样吧,先生,我不能赚您的钱,我们去试一下。我把这雨伞拿
到一家伞铺子里,教他们配一个又好又结实的绸伞面,以后再拿发票向您取款。这可成?”
“很好,太太,就这么说妥了。我写一张通知出纳科付款的条子给您,那里有人偿还您的用
费。”
于是他写了一张片子交给倭雷依太太,她伸手接了它,道了谢,害怕经理变卦就匆匆走
出来了。
她现在欢欢喜喜地在街上走着去寻一家气象与众不同的雨伞店。等到寻得了一家华美的
铺子,她就走进去用一道安安稳稳的声音说道:
“这是一柄要换绸面的雨伞,要顶好的伞面。请您拿最好的装上去。我决不在乎价
钱。”
第一卷 第二十三章
?散步
勒腊老爹,拉菩时公司司帐员从店里出来的时候,他的眼睛被夕阳的光辉照昏了好一会
儿。原来他是整天在煤气灯的黄色火光下面工作的,地方正是店房后面项头的部分,刚好对
着一个又深又窄像是一口水井样的天井。那间小屋子正是他40年以来一直度过白昼的地
方,里面非常晦暗,即令在盛夏也只有11点到3点之间不必点灯。
小屋子里永远是又冷又潮湿的,它的唯一的窗子正对着那种壕沟样的地方,其中的蒸发
物不断地从窗口混进来,小屋子里因此满是霉气和阴沟的臭气。40年以来,勒腊先生每天
8点钟就走到这“监狱”里;接着就一直坐到傍晚7点钟,对着帐簿弯着腰,用一种忠实店
员的勤奋作风记帐。
初入公司的时候,他每年工资是一千五百金法郎。现在已经加到每年三千了。他一直过
着单身生活,他的收入不容许他娶亲。从来毫无享受,也没有什么大的欲望。然而,偶尔他
被这种单调而不断的日常工作弄得疲倦了的时候,他发表他理想式的希望:“活见鬼,倘若
我每年有五千金法郎的利息进款,我就要舒舒服服花掉它。”
实际上,他从来没有为了自己舒舒服服花过钱,并且,除了每月领得的工资以外,从来
没有其他收入。
他的生活没有变化,没有波动,也几乎没有希望。每一个人心上怀着的梦境想象力,在
他的凡庸志愿里从没有得以发挥。
21岁那一年,他就进了拉菩时公司。以后,他一直没有离开过。1856年,他死掉
了父亲。他母亲是1859年死的。此后,他只在1868年搬了一次家,理由是他的房东
要增加租价。
每天早上一到六点正,他的闹钟就用一阵如同船上放松铁锚链子一样可怕的喧躁,使他
从床上跳起来。然而有两次,1866年和1874年,那件机器却出了毛病,他呢,也从
来不知道那是为着什么。他每天穿衣裳,铺被盖,揩桌椅,扫屋子,这些日常工作要用掉他
一个半小时。
后来他出门了,走到了那家换过11个老板还没有改招牌的拉殊面包店里,他买了一个
蛾眉月式的面包,接着就在路上一边走一边吃。
他一辈子的生活,简直完全在那间窄小晦暗而且壁上糊着同样颜色折花纸的办公室里消
磨了。初进去,他年纪轻轻的,名义上是那位蒲吕孟先生的助手,他当年一心指望接替他的
职务。
他早已接替了蒲吕孟,于是什么也不指望了。
旁人的生活的过程总有种种值得回忆的地方,譬如意料不到的变化,甜美的或者悲苦的
爱情,冒险的旅行,而他对于这一切属于自由生活的偶然遇合,全是门外汉。
所有的日子、星期、月份、季节、年岁,全是彼此相似的。他每天在相同的钟点起床,
出门,进公司,吃午饭,出公司,吃夜饭,末后睡觉。这些同样的行动,同样的事实和同样
的思想都具有合乎规则的单调性,从来没有一点什么打断过它们。
从前,他在他前任留下来的小圆镜子里,瞧见过自己的金黄的髭须和卷起的头发。现
在,他每天傍晚出公司以前在同样的镜子里欣赏的,是他的雪白的髭须和光秃的头顶了。4
0年已经溜过去了,长久而又迅速,空虚得像是一个整天发愁的日子,而且简直就是失眠者
的漫漫长夜!40年之间,他一点什么没有留下,甚至于连一个回忆也没有,甚至于自从他
父母去世以后,连一点恶运也没有。总而言之绝对空虚。
这一天,勒腊先生在公司的大门口被夕阳的光辉照昏了好一会儿;后来,他想起暂时不
必回家,可以在晚饭之前去兜一个小圈子,这种兴致他一年中大约有五六次。
他走到城基大街上了,那一带,人潮在新绿的树荫下在流着。时候正是暮春的一个黄
昏,一个使人陶醉,心弦动荡的黄昏。
勒腊先生用他那种老翁式的小而急促的脚步走着;他带着愉快的眼光走着;由于大地的
欢欣和空气的温暖,他感到幸福了。
他走到香榭丽舍大街了,接着继续前进,他被那阵在和风里经过的青春陶醉力鼓动兴致
了。
天色整个儿红得像是着了火似的;凯旋门隔着地平线上的绯红背景浮出它的乌黑的体
积,俨然是一个立在火灾现场之中的巨人。等到走到了这座巨丽的建筑物跟前,这个年老的
司帐员觉得自己的肚子饿了,接着他走进一家酒馆子里去吃夜饭。
有人招待他坐在店外人行道上的座儿上,他叫了一份酸汁冷羊脚,一份生菜和一份芦
笋;后来勒腊先生吃着这顿很久没有吃过的较为像样的夜饭。又加上一块布里产的有名干乳
酪,在那上面浇了半瓶鄱尔它产的上好葡萄酒;随后,他喝了一杯咖啡,这在他是不常有的
事,最后他又喝了一小杯白兰地。
等到付过帐以后,他自己觉得很快乐,很活泼,并且略带醉意。末了他暗自说道:“今
晚真是一个好天气。我索性继续散步直到布洛涅森林的入口为止吧。这是于我身体有益
的。”
他重新走动了。一首在从前被他一个女邻居唱过的古老曲子,总是萦绕在他的脑子里:
林子新绿时,
情人向我语:
我望吾爱来,
同往花棚下。
他不停地哼着这首曲子,哼完了又来再哼。夜已经降到巴黎上空了,一个微风不动夜,
一个很和暖的夜。勒腊先生随着布洛涅森林大道向前走,并且瞧着大道上的那些马车走过
去。车子带着一对眼睛样的风灯,一辆跟着一辆走到近边、使人在一刹那中间望得见车子里
成对儿的人搂在一处,女的穿的是浅颜色裙袍,而男的是黑颜色礼服。
那是一个由爱人儿组成的长行列,在一个满是星星而很热的天空之下兜风。车子不断地
来,不断地来。爱人们不断地过,不断地过,躺在车子里,静默地彼此互相搂着,沉溺在幻
觉之中了。沉溺在欲望之中了,沉溺在因拥抱而起的颤抖之中了。热烘烘的阴影像是充满了
飘着的吻,浮着的吻。一种温存意味的感觉使得空气变成了更为窒人呼吸的。这一切互相搂
着的人儿,这一切被相同的期待、被相同的思想所陶醉的人儿,引起了一种狂热的气氛。这
一切满载着爱抚的车子,如同一阵淡淡的、然而恼人的放射物似地,在它们的路线上闪过。
勒腊先生走到末了有点倦了,就坐在一条长凳上去注视那些载着爱情的车马一辆跟着一
辆闪过去。而几乎立刻就有一个女人走到了他跟前,并且坐在他旁边了。
“早安,我的小伙子,”她说。
他没有回答。她接着又说:
“让我来爱你吧,我的亲人儿;你可以看得见我是很可爱的。”
他说:
“您认错了人,太太。”
她伸起一只胳膊挽着他的了:
“哪儿的话,不用装傻,听我说……”
他站起了,并且走开了,心里感到不快活。
走到百来步光景,另外一个女人又走近他身边了:
“您可愿意在我身边坐一会儿,我的漂亮孩子?”
他向她说:
“您为什么要做这行买卖?”
她在他面前立定了,并且声音变得嘶哑,凶恶:
“活见鬼,总不是为了给自己快乐。”
他用柔和的声音盘问:
“那末,谁在后面逼着您?”
她咕噜着:
“人不得不过活呀,你这个没良心的。”
后来,她走开了,口里一面轻轻唱着。
勒腊先生口呆目瞪地待了好一会。许多其他的女人又在他跟前经过,叫他,邀请他。
他觉得他的头上展开了一些儿什么乌黑的东西、一些儿教人伤心的东西。
后来,他重新坐在另一条长凳上了。成行的车子始终不断地跑着。
“我当初不到这儿来就好了,”他暗自想着,“现在我看见了一切,自己简直完全弄得
心烦了。”
他开始想着摆在他眼前的这一切:买得到的或者出自真心的爱情,花了钱的或者自由的
接吻。
爱情!他简直不大认识。他一生由于偶然,由于奇遇,也有过两个或者三个女人,可是
他的收入不容许他的任何例外的开销。他想到他从前的生活了,那是和大众的生活很不同
的,很暗淡,很忧郁,很平塌,很空虚。
世上有好些真正没有运气的人,忽然一下,如同一副厚实的幕布被人撕开了似地,他望
见了苦楚,望见了自身生活里的漫无边际的、单调的苦楚:过去的苦楚,现在的苦楚,未来
的苦楚。最后的日子和最初的一样,无论在前,在后,在左,在右,他四周一无所有,心里
一无所有,任何方面都一无所有。
车子的行列始终走到着。一对对在揭开顶盖的轿式马车的通过中间静悄悄地互相搂着的
人,在他眼前显露出来又消失过去。他觉得全世界的人类都像是受着喜悦,快乐,幸福的陶
醉在他跟前排成了队伍走过。他自己是个孤零零的,完全孤零零的旁观者。到明天,他也许
依旧是孤零零的,始终孤零零的,孤零零得谁也没有尝过这样孤零零的滋味。
他站起了,走了几步,后来突然疲倦了,如同他新近赶完了一个长距离的徒步旅行一
样,他重新又在第二条长凳上坐下了。
他等待什么?他指望什么?一点什么也不等待也不指望。他想起一个人在年老的时候,
回到家里,看得见许多小孩子们咭咭呱呱地说话,应当是有滋味的。一个人被那些由自己抚
育的孩子们围绕,疼爱,温存,对他说些有趣的和天真的话使得冷落的心重归温暖,使得一
切都受到安慰,那末这时候,老境是甜美的。
后来,他想起了自己那间空的卧房,想到了自己那间清洁而愁惨的小卧房,除了自己从
来没有谁进去过,于是一阵烦恼的感觉紧束着他的心灵,那间卧房,在他看来,觉得比他那
间小办公室更教人伤心。
谁也没有到那儿去过,谁也从来没有在那儿谈过天。它是死了的,哑了的,没有人声的
回响的。旁人可以说房子若是被人住过,那末它把住过者身上的东西多少保留一点在它的墙
壁里边,保留一点点姿态、形象和言论。所以凡是被幸福家庭住着的房子都比不幸的人住着
的房子快活。他那间卧房正同他的人生一样,是绝没有任何纪念的。后来,想到要回到那间
卧房里,孤零零地躺在自己的床上,照着老样子重新去做每天夜晚的种种行动和工作,真使
他很害怕。末了,如同为了使自己和那间不吉祥的卧房以及那个将要必然又来的时刻更离开
得远些儿似地,他又站起了,并且,忽然遇见了树荫下的第一条小径,他为了到野草上去
坐,就走到一座轮流采伐的小树林子里了……
他听见了他的周遭,他的头上,四面八方,有一种模糊的,无限际的,连续不断的声
浪,一种由好些数目很多种类很杂的噪响构成的声浪,一种微弱而远近皆有的声浪,一种不
确定的和巨大的生命活动:那正是巴黎的气息,像一个巨人似的气息。……
已经上升的太阳在布洛涅森林上面罩着一层光浪。三五辆车子开始流动了;后来骑着马
散步的人们都快快活活地到了。
有一对人儿在一条没有游人的树荫小径上散步。突然间,那青年妇人抬起脑袋,望见了
枝叶当中有一件棕黑色的东西;她吃惊了,不放心了,伸起手指着:
“你瞧……那是什么?”
随后,叫唤了一声,她不由自主地倒在她那个男伴侣的怀里了,他只得让她躺在地下。
看公园的警士立刻被人找来了,他们解下了一个用裤子吊带自缢的老人。
有人证明自杀是在前一天晚上完成的。那些从他身上找出来的证件,表明了他是拉菩时
公司的司帐员勒腊。
有人把他的死亡归入一种无法揣测动机的自杀之列。也许是一种突然而起的痴癫结果
吧?
第一卷 第二十四章
?首饰
世上的漂亮动人的女子,每每像是由于命运的差错似地,出生在一个小职员的家庭;我
们现在要说的这一个正是这样。她没有陪嫁的资产,没有希望,没有任何方法使得一个既有
钱又有地位的人认识她,了解她,爱她,娶她;到末了,她将将就就和教育部的一个小科员
结了婚。
不能够讲求装饰,她是朴素的,但是不幸得像是一个降了等的女人;因为妇女们本没有
阶级,没有门第之分,她们的美,她们的丰韵和她们的诱惑力就是供她们做出身和家世之用
的。她们的天生的机警,出众的本能,柔顺的心灵,构成了她们唯一的等级,而且可以把民
间的女子提得和最高的贵妇人一样高。
她觉得自己本是为了一切精美的和一切豪华的事物而生的,因此不住地感到痛苦。由于
自己房屋的寒伧,墙壁的粗糙,家具的陈旧,衣料的庸俗,她非常难过。这一切,在另一个
和她同等的妇人心上,也许是不会注意的,然而她却因此伤心,又因此懊恼,那个替她照料
琐碎家务的布列塔尼省的小女佣人的样子,使她产生了种种忧苦的遗憾和胡思乱想。她梦想
着那些静悄悄的接待室,如何蒙着东方的帏幕,如何点着青铜的高脚灯檠,如何派着两个身
穿短裤子的高个儿侍应生听候指使,而热烘烘的空气暖炉使得两个侍应生都在大型的圈椅上
打盹。她梦想那些披着古代壁衣的大客厅,那些摆着无从估价的瓷瓶的精美家具;她梦想那
些精致而且芬芳的小客厅,自己到了午后五点光景,就可以和亲切的男朋友在那儿闲谈,和
那些被妇女界羡慕的并且渴望一顾的知名男子在那儿闲谈。
然而事实上,她每天吃晚饭的时候,就在那张小圆桌跟前和她的丈夫对面坐下了,桌上
盖的白布要三天才换一回,丈夫把那只汤池的盖子一揭开,就用一种高兴的神气说道:
“哈!好肉汤!世上没有比它更好的……”因此她又梦想那些丰盛精美的筵席了,梦想那些
光辉灿烂的银器皿了,梦想那些满绣着仙境般的园林和其间的古装仕女以及古怪飞禽的壁衣
了;她梦想那些用名贵的盘子盛着的佳肴美味了,梦想那些在吃着一份肉色粉红的鲈鱼或者
一份松鸡翅膀的时候带着朗爽的微笑去细听的情话了。
而且她没有像样的服装,没有珠宝首饰,什么都没有。可是她偏偏只欢喜这一套,觉得
自己是为了这一套而生的。她早就指望自己能够取悦于人,能够被人羡慕,能够有诱惑力而
且被人追求。
她有一个有钱的女朋友,一个在教会女学里的女同学,可是现在已经不再想去看她,因
为看了之后回来,她总会感到痛苦。于是她由于伤心,由于遗憾,由于失望并且由于忧虑,
接连她要不料某一天傍晚,她丈夫带着得意扬扬的神气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大信封。
“瞧吧,”他说:“这儿有点儿东西是专门为了你的。”她赶忙拆开了信封,从里面抽
了一张印着这样语句的请帖:
“教育部长若尔日·郎波诺暨夫人荣幸地邀请骆塞尔先生和骆塞尔太太参加一月十八日
星期一在本部大楼举办的晚会。”
她丈夫希望她一定快活得很,谁知她竟带着伤心而且生气的样子把请帖扔到桌上,冷冰
冰地说:
“你叫我拿着这东西怎么办?”
“不过,亲人儿,我原以为你大概是满意的。你素来不出门,并且这是一个机会,这东
西,一个好机会!我费了多少力才弄到手。大家都想要请帖,它是很难弄到手的,却又没有
多少份发给同事们。将来在晚会上看得见政界的全部人物。”
她用一种暴怒的眼光瞧着他,后来她不耐烦地高声说:
“你叫我身上穿着什么到那儿去?”
他以前原没有想到这一层;支吾地说:
“不过,你穿了去看戏的那件裙袍。我觉得它很好,我……”
瞧见他妻子流着眼泪,他不说话了,吃惊了,心里糊涂了。两大滴眼泪慢慢地从她的眼
角向着口角流下来;他吃着嘴说:
“你有点怎样?你有点怎样?”
但是她用一种坚强的忍耐心镇住了自己的痛苦,擦着自己那副润湿了的脸蛋儿,一面用
一道宁静的声音回答:
“没有什么。不过我没有衣裳,所以我不能够去赴这个晚会。你倘若有一个同事,他的
妻子能够比我打扮得好些,你就把这份请帖送给他。”
他发愁了,接着说道:
“这么着吧,玛蒂尔蒂。要花多少钱,一套像样的衣裳,以后遇着机会你还可以再穿
的,简单一些的?”
她思索了好几秒钟,确定她的盘算,并且也考虑到这个数目务必可以由她要求,不至于
引起这个节俭科员的一种吃惊的叫唤和一个干脆的拒绝。
末了她迟迟疑疑地回答:
“细数呢,我不晓得,不过我估计,有四百金法郎,总可以办得到。”
他的脸色有点儿发青了,因为他手里正存着这样一个数目预备去买一枝枪,使得自己在
今年夏天的星期日里,可以和几个打猎的朋友们到南兑尔那一带平原地方去打鸟。
然而他却回答道:
“就是这样吧。我给你四百金法郎。不过你要想法子去做一套漂亮的裙袍。”
晚会的日期已经近了,骆塞尔太太好像在发愁,不放心,心里有些焦躁不安。然而她的
新裙袍却办好了。她丈夫某一天傍晚问她:
“你有点怎样?想想吧,这三天以来,你是很异样的。”于是她说:
“没有一件首饰,没有一粒宝石,插的和戴的,一点儿也没有,这件事真教我心烦。简
直太穷酸了。现在我宁可不去赴这个晚会。”
他接着说道:
“你将来可以插戴几朵鲜花。在现在的时令里,那是很出色的。花十个金法郎,你可以
买得到两三朵很好看的玫瑰花。”她一点也听不进去。
“不成……世上最教人丢脸的,就是在许多有钱的女人堆里露穷相。”
但是她丈夫高声叫唤起来:
“你真糊涂!去找你的朋友伏来士洁太太,问她借点首饰。你和她的交情,是可以开口
的。”
她迸出了一道快活的叫唤:
“这是真的。这一层我当初简直没有想过。”
第二天,她到她这位朋友家里去了,向她谈起了自己的烦闷。
伏来士洁太太向着她那座嵌着镜子的大衣柜跟前走过去,取出一个大的盒子,带过来打
开向骆塞尔太太说:
“你自己选吧,亲爱的。”
她最初看见许多手镯,随后一个用珍珠镶成的项圈,随后一个威尼斯款式的金十字架,
镶着宝石的,做工非常精巧。她在镜子跟前试着这些首饰,迟疑不决,舍不得丢开这些东
西,归还这些东西。她老问着。
“你还有没有一点什么别的?”
“有的是,你自己找吧。我不晓得哪件合得上你的意思。”她忽然在一只黑缎子做的小
盒子里,发现了一串用金刚钻镶成的项链,那东西真地压得倒一切;于是她的心房因为一种
奢望渐渐跳起来。她双手拿着那东西发抖,她把它压着自己裙袍的领子绕在自己的颈项上面
了,对着自己在镜子里的影子出了半天的神。
后来,她带看满腔的顾虑迟疑地问道:
“你能够借这东西给我吗,我只借这一件?”
“当然可以,当然可以。”
她跳起来抱着她朋友的颈项,热烈地吻了又吻,末后,她带着这件宝贝溜也似地走了。
晚会的日子到了,骆塞尔太太得到极大的成功,她比一般女宾都要漂亮,时髦,迷人,
不断地微笑,并且乐得发狂。一般男宾都望着她出神,探听她的姓名,设法使人把自己引到
她跟前作介绍。本部机要处的人员都想和她跳舞,部长也注意她。
她用陶醉的姿态舞着,用兴奋的动作舞着,她沉醉在欢乐里,她满意于自己的容貌的胜
利,满意于自己的成绩的光荣;满意于那一切阿谀赞叹和那场使得女性认为异常完备而且甜
美的凯歌,一种幸福的祥云包围着她。所以她什么都不思虑了。
她是清晨四点钟光景离开的。她丈夫自从半夜十二点钟光景,就同着另外三位男宾在一
间无人理会的小客厅里睡着了;这三位男宾的妻子也正舞得很快活。
他对她的肩头上披上了那些为了上街而带来的衣裳,家常用的俭朴的衣裳,这些东西的
寒伧意味是和跳舞会里的服装的豪华气派不相称的。她感到了这一层,于是为了避免另外那
些裹着珍贵皮衣的太太们注意,她竟想逃遁了。
骆塞尔牵住了她:
“等着吧。你到外面会受寒。我去找一辆出租的街车来吧。”
不过她绝不听从他,匆匆忙忙下了台阶儿。等到他俩走到街上竟找不着车了;于是他俩
开始去寻觅,追着那些他们远远地望得见的车子。
他俩向着塞纳河的河沿走下去,两个人感到失望,浑身冷得发抖。末了,他俩在河沿上
竟找着了一辆像是夜游病者一样的旧式轿车——这样的车子白天在巴黎如同感到自惭形秽,
所以要到天黑以后才看得见它们。
车子把他俩送到殉教街的寓所大门外了,他俩惆怅地上了楼。在她,这算是结束了。而
他呢,却想起了自己明天早上十点钟应当到部。
她在镜子跟前脱下了那些围着肩头的大氅之类,想再次端详端详无比荣耀的自己。但是
陡然间她发出了一声狂叫。她已经没有那串围着颈项的金刚钻项链了!
她丈夫这时候已经脱了一半衣裳,连忙问:
“你有点怎样?”
她发痴似地转过身来向着他:
“我已经……我已经……我现在找不着伏来士洁太太那串项链了。”
他张皇失措地站起来:
“什么!……怎样!……哪儿会有这样的事!”
于是他俩在那件裙袍的衣褶里,大氅的衣褶里,口袋里,都寻了一个遍。到处都找不到
它。
他问道:
“你能够保证离开舞会的时候还挂着那东西吗?”
“对呀,我在部里的过道里还摸过它。”
“不过,倘若你在路上失掉了它,我们可以听得见它落下去的声响。它应当在车子
里。”
“对呀。这是可能的。你可曾记下车子的号码?”
“没有。你呢,你当初也没有注意?”
“没有。”
他俩口呆目瞪地互相瞧着。末了,骆塞尔重新着好了衣裳。
“我去,”他说,“我去把我俩步行经过的路线再走一遍,去看看是不是可以找得着
它。”
于是他出街了。她呢,连睡觉的气力都没有,始终没有换下那套参加晚会的衣裳,就靠
在一把围椅上面,屋子里没有生火,脑子里什么也不想。
她丈夫在七点钟回家。什么也没有找得着。
他走到警察总厅和各报馆里去悬一种赏格,又走到各处出租小马车的公司,总而言之,
凡是有一线希望的地方都走了一个遍。
她对着这种骇人的大祸,在惊愕状态中间整整地等了一天。
骆塞尔在傍晚的时候带着瘦削灰白的脸回来了;他一点什么也没有发现过。
“应当,”他说,“写信给你那个女朋友说你弄断了那串项链的搭钩,现在正叫人在那
里修理。这样我们就可以有周转的时间。”
她在他的口授之下写了这封信。
一星期以后,他们任何希望都消失了。并且骆塞尔像是老了五年,高声说道:
“现在应当设法去赔这件宝贝了。”
第二天,他们拿了盛那件宝贝的盒子,照着盒子里面的招牌到了珠宝店里,店里的老板
查过了许多账簿。
“从前,太太,这串项链不是我店里卖出去的,我只做了这个盒子。”
于是他俩到一家家的首饰店去访问了,寻觅一件和失掉的那件首饰相同的东西,凭着自
己的记忆力做参考,他俩因为伤心和忧愁都快要生病了。
他们在故宫街一家小店里找到了一串用金刚钻镶成的念珠,他们觉得正像他们寻觅的那
一串。它值得四万金法郎。店里可以作三万六千让给他俩。
他们所以央求那小店的老板在三天之内不要卖掉这东西。并且另外说好了条件:倘若原
有的那串在二月底以前找回来,店里就用三万四千金当郎收买这串回去。
骆塞尔本存着他父亲从前留给他的一万八千金法郎。剩下的数目就得去借了。
他动手借钱了,向这一个借一千金法郎,向那个借五百,向这里借五枚鲁意金元,向另
一处又借三枚。他签了许多借据,订了许多破产性的契约,和那些盘剥重利的人,各种不同
国籍的放款人打交道。他损害了自己后半生的前程,他不顾成败利钝冒险地签上了自己的名
姓,并且,想到了将来的苦恼,想到了就会压在身上的黑暗贫穷,想到了整个物质上的匮乏
和全部精神上的折磨造成的远景,他感到恐怖了,终于走到那个珠宝商人的柜台边放下了三
万六千金法郎,取了那串新项链。
在骆塞尔太太把首饰还给伏来士洁太太的时候,这一位用一种不高兴的神情向她说:
“你应当早点儿还给我,因为我也许要用它。”
她当时并没有打开那只盒子,这正是她的女朋友担忧的事。倘若看破了这件代替品,她
将要怎样想?她难道不会把她当做一个贼?
骆塞尔太太尝到了穷人的困窘生活了。此外,突然一下用英雄气概打定了主意,那笔骇
人的债是必须偿还的。她预备偿还它。他们辞退了女佣;搬了家;租了某处屋顶底下的一间
阁楼下。
她开始做种种家务上的粗硬工作了,厨房里可厌的日常任务了。她洗濯杯盘碗碟,在罐
子锅子的油垢底子上磨坏了那些玫瑰色的手指头。内衣和抹布都由她亲自用肥皂洗濯再晾到
绳子上;每天早起,她搬运垃圾下楼,再把水提到楼上,每逢走完一层楼,就得坐在楼梯上
喘口气。并且穿着得像是一个平民妇人了,她挽着篮子走到蔬菜店里、杂货店里和肉店里去
讲价钱,去挨骂,极力一个铜元一个铜元地去防护她那点儿可怜的零钱。
每月都要收回好些借据,一面另外立几张新的去展缓日期。
她丈夫在傍晚的时候替一个商人誊清账目,时常到了深夜,他还得抄录那种五个铜元一
面的书。
末后,这种生活延长到十年之久。
十年之末,他俩居然还清了全部债务,连同高利贷者的利钱以及由利上加利滚成的数
目。
骆塞尔太太像是老了。现在,她已经变成了贫苦人家的强健粗硬而且耐苦的妇人了。乱
挽着头发,歪歪地系着裙子,露着一双发红的手,高声说话,大盆水洗地板。但是有时候她
丈夫到办公室里去了,她独自坐在窗前,于是就回想从前的那个晚会,那个跳舞会,在那
里,她当时是那样美貌,那样快活。
倘若当时没有失掉那件首饰,她现在会走到什么样的境界?谁知道?谁知道?人生真是
古怪,真是变化无常啊。无论是害您或者救您,只消一点点小事。
然而,某一个星期日,她正走到香榭丽舍大街兜个圈子去调剂一周之中的日常劳作,这
时候忽然看见了一个带着孩子散步的妇人。那就是伏来士洁太太,她始终是年轻的,始终是
美貌的,始终是有诱惑力的。
骆塞尔太太非常激动。要不要去和她攀谈?对的,当然。并且自己现在已经还清了债
务,可以彻底告诉她。为什么不?她走近前去了。
“早安,约翰妮。”
那一位竟一点儿也不认识她了,以为自己被这个平民妇人这样亲热地叫唤是件怪事,她
支支吾吾地说:
“不过……这位太太!……我不知道……大概应当是您弄错了。
“没有错。我是玛蒂尔德·骆塞尔呀。”
她那个女朋友狂叫了一声:
“噢!……可怜的玛蒂尔德,你真变了样子!……”
“对呀,我过了许多很艰苦的日子,自从我上一次见过你以后;并且种种苦楚都是为了
你!……”
“为了我……这是怎样一回事?”
“从前,你不是借了一串金刚钻项链给我到部里参加晚会,现在,你可还记得?”
“记得,怎样呢?”
“怎样,我丢了那串东西。”
“哪儿的话,你早已还给我了。”
“我从前还给你的是另外一串完全相同的。到现在,我们花了十年工夫才付清它的代
价。像我们什么也没有的人,你明白这件事是不容易的……现在算是还清了帐,我是结结实
实满意的了。”
伏来士洁太太停住了脚步:
“你可是说从前买了一串金刚钻项链来赔偿我的那一串?”
“对呀,你从前简直没有看出来,是吗?那两串东西原是完全相同的。”
说完,她用一阵自负而又天真的快乐神气微笑了。
伏来士洁太太很受感动了,抓住了她两只手:
“唉。可怜的玛蒂尔德,不过我那一串本是假的,顶多值得五百金法郎!……”
第一卷 第二十五章
?壁橱
晚饭以后,大家谈到了姑娘们,因为男人们聚在一处,教他们谈什么?
我们中间有一个说:
“哼,关于这个题目,我遇见过一件希奇的故事。”
他随即叙述了下文的经过:
去年冬天里的某天晚上,我忽然感到一阵使人凄凉的懒散意味,那是教人受不住的,不
时缠住人的肉体和性灵。我当时独自一个儿待在家里,觉得自己倘若那么待着不动,立刻就
会感到过分的愁惨,那类愁惨倘若时常侵袭过来,每每无可避免地把人引上自杀之路。
我披上了外套,随即出了街,自己却不知道去干些什么。由下坡道儿走到了城中心的热
闹大街,我开始沿着各处咖啡馆的门外闲逛,咖啡馆几乎全是空的,原因是天正下雨,那种
细雨,同时沾湿人的精神和衣服,并不是倾盆大雨,不像瀑布似地倒下来叫呼吸迫促的行人
跑到大房子的门底下躲藏,而是一种使人无从辨别点滴的毛毛细雨,一种不断地把那种无从
目睹的纤小点滴对人飘过来,不久就在衣服上盖着一层冰凉而有渗透力的苔藓样的水分。
怎么办?我向前走,我又向后退回来,想找一个消磨两小时的地方,结果却第一次发现
夜晚在巴黎竟没有什么好散心的。最后,我决定走进了牧女狂,那个算得是姑娘们的游戏
场。
在它的大厅子里,人并不多。那条蹄铁形散步长廊只容纳着一些低级的游客,他们的平
凡身世从举动上,从服装上,从须发剪裁上,从帽子上,从皮肤的色泽上显示得一目了然。
至于一个可以看做是干干净净洗濯过的人,穿着整套像是相称的服装的,那真的不大遇得
见。至于姑娘们呢,始终是同样那么些个,你们知道的那些可怕的姑娘们,容颜丑陋,精神
疲乏,皮肤松驰,显出她们那种不知因何而起的愚顽的轻蔑态度,她们走来走去,好像在猎
取主顾似的。
我暗自说那些婆娘都是畸形的,与其说她们富于脂肪不如说她们全是油垢,这一部分肥
得凸出来,另一部分却又干瘦,腆着一个“酒肉和尚”式的大肚子,而两条鹭鸶式的长腿的
膝盖部分却又向里弯曲,所以真地没有一个是值得一枚鲁意的,她们在讨价五枚鲁意以后好
不容易才能够得到那么一枚。
不过我忽然望见一个使我觉得可爱的矮矮的人儿了,年纪并不很轻,不过是鲜润的,颇
讨人欢喜的,有刺激性的。我拦住了她,并且愚笨地不待考虑,就出了我肯付的那种度过通
宵的代价。我不愿意孤孤单单独自一个人回家;更欢喜同着这一个姑娘去偎傍搂抱。
于是我跟着她走了。她住在殉教街一所大房子里。楼梯上的煤气灯已经熄了。我慢慢地
爬上去,不断地划燃一枝蜡烛火柴,我的脚撞着梯级几乎快要失足,因此心里不大痛快,她
走在头里,我听见她的衣裙的摩察声音。
她在五楼停住了,关好了和外面相通的门以后,她问道:
“那么你可是待到明天?”
“一点也不含糊。你知道这原是我们商量好了的。”
“好,我的猫儿,那不过是问一下。你在这儿等一分钟,我马上就转来的。”
于是她让我站在黑暗当中了。我听见她关好了两扇门,随后她仿佛还说了几句话。我诧
异起来,不放心了。想来或许有一个面首在她屋子里。不过我的拳头和腰干儿都是结实的。
我暗自想起:“等会儿,我们可以看个明白。”
我用全副精神和耳力去细听。有人轻轻动作,有人慢慢行走,并且非常之小心谨慎。随
后另外一扇门打开了,我觉得又有人说话,不过很低很低。
她转来了,手里端着一枝点燃了的蜡烛。
“你可以进来,”她说。
她用你字来称呼我,就是表示一种占有权的取得。我进去了,经过了一间显然从来没有
人吃饭的饭厅以后,我就走进了一间卧房,那正是一般姑娘们住的卧房,连家具出租的卧
房,还带着几幅厚的幔子和一铺染上可疑的斑斑点点的红绸子羽绒被盖。
她接着又说:“你随便坐吧,我的猫儿。”
我用一种怀疑的眼光视察屋子。可是绝没有什么像是令人放心不下的。
她很快地脱了衣衫,快得在我脱下外套以前,她已经到了床上。她开始笑了:
“喂,你怎么地?你可是变成了木头人儿?你瞧,赶快点吧。”
我照她的样子做了,和她躺在一堆儿了。
五分钟以后,我发痴似地很想穿上衣裳并且走开。但是,那种在我家里缠过我的使人疲
劳的懒散意味竟留住了我,剥夺了我任何动作的气力,所以尽管我在这个人人可睡的床上感
到恶心,我仍旧躺着不走。从前,我在那边,我在游戏场的灯光下面,以为从这个尤物身上
发现了肉感滋味,而现在,那滋味竟在我的怀抱中间消失了,靠着我肉贴肉的,不过是个庸
俗姑娘,和一般的庸俗姑娘丝毫没有两样,而且她那种并无感情却像殷勤的吻又带着一股大
蒜味儿。
我开始和她谈天了。
“你在这儿住了不少的时候了吧?”我说。
“到一月十五就是半年。”
“你住在哪儿,以前?
“以前我在克洛随勒街住。不过看门妇人给我捣麻烦,我就退了房子。”
接着她就述起一篇关于那个看门妇人的说不完的闲话了,她从前造了她许多谣言。
但是忽然间,我听见有些声音就在我们身边响动。开始,那是一声叹气,随后,一些轻
微的响声,不过是来得清清楚楚,如同一个人坐在椅子上转动一样。
我突然在床上坐起来,并且问:
“那是什么响声?”
她用安详文静的态度回答:
“你不用担心,我的猫儿,那是隔壁的女人。隔板非常之薄,所以我们听起来简直像在
这儿。这种房子真糟糕。简直是纸板糊的。”
我懒得非常厉害了,仍旧钻到了被盖里。后来我和她又谈天了。男人们每每受到愚笨的
好奇心推动,要向这类的尤物询问她们的初次遭遇,想揭开她们的初次堕落的幕布,如同为
了在她们身上去搜寻一种遥远的清白遗迹,如同为了从一句真话里去寻求他们从前的天真而
贞洁的短暂回忆,使自己也许因为那种回忆而去爱她们;我当时竟受到那种好奇心的推动,
向她提出好些有关她头几个情人的问题。
我明明知道她是会说谎的。有什么关系?我也许会从那些谎言中间发现一件诚实而且动
人的事。
“瞧吧,你得告诉我那是谁呀。”
“那是一个玩游艇的人,我的猫儿。”
“哈!说给我听吧。你们从前在哪儿。”
“我从前在阿尔让德伊。”
“你从前做什么事?”
“我在一家饭馆子做女佣人。”
“在哪一家?”
“在淡水船员馆。你可知道它?”
“那还用说,盘南舫开的。”
“对呀,正是那一家。”
“他怎样和你讲爱情的,那个游艇家?”
“我替他拾掇床捕的时候,他强迫了我。”
不过我突然记起我朋友们中间的一个医生的理论了,那是一个善于观察而且深明哲理的
医生,他在某大医院服务多年,整天和他接触的全是身为人母的闺女和公共的姑娘们,他认
识了女性的一切羞耻和困苦,认识了可怜的女性在变成有钱闲逛的男性的丑恶牺牲品以后的
一切羞耻和困苦。
“一向如此,”他告诉我,“一个女孩子一向是被一个和她阶级相同而且生活情形相同
的男人引坏的。我有好些本有关这种例子的观察记录。大家指摘富人采摘民间孩子的清白的
花。那不是正确的话。富人购买的是采下来扎好的花束!他们诚然也动手采摘,不过对象却
是那些在第二期开放的花;他们从不去剪第一期的。”
这样一回忆,我就望着这个女伴笑起来:
“你得知道我明白你的历史。第一个和你相识的人并不是游艇家哪。”
“喔!真的是他,我的猫儿,我对你发誓。”
“你说谎,雌猫儿。”
“噢!没有,我告诉你。”
“你说谎。赶快把事情都告诉我吧。”
她像是迟疑不决,显见得有点惊惶。
我追着又说:
“我是个魔术师,我的漂亮女小子,我是个懂得催眠术的人。倘若你不把真相告诉我,
我就来催眠你,结果我一定知道你的事情。”
她是和她那些相类的女人一样地愚昧的,她害怕了。支吾地说:
“你怎样猜着的?”
我接着说:
“快点说吧。”
“唉!第一次吗,真差不多不算什么。那一天正是那地方的纪念节。饭馆子里添雇了一
个临时帮忙的大掌锅,亚历山大先生。他一到之后,想干什么就在馆子里干什么。他指挥一
切的人,指挥老板两口子,俨然是一个国王……那是个高高大大漂漂亮亮的人,他并不在他
的炉灶跟前站着不动。始终嚷着:‘赶快,要点奶油,要几个鸡子儿,要点儿葡萄酒。’并
且旁人必须立刻跑着把这点儿东西送给他,否则他就生气,对你们骂一些使人连大腿都羞得
绯红的话。
“白天的事情完了以后,他就在门口抽他的烟斗。后来我正捧着一大叠空盘子从他身边
经过,他就对我这么说道:‘听呀,孩子,你来陪我到河边上走走,教我看看本地的风光
吧!’我呢,像一个糊涂虫似地走向河边了;我和他刚好走到了岸边,他很快地就强迫了
我,快得简直教我没有来得及知道他干的是什么。末后,他赶着晚上九点的火车走了。以后
我再没有见过他。”
我问:
“全在这儿吗?”
她结结巴巴说:
“哈!我很相信弗洛朗丹是属于他的。”
“那是谁呀,弗洛朗丹?”
“是我的小子!”
“啊!很好。后来你又教那个游艇家自以为是弗洛朗丹的父亲,可对?”
“还用多说!”
“他可是有钱的,游艇家?”
“是呀,他留下了一份产业给弗洛朗丹,每年收得着三百金法郎的利息。”
我渐渐感到兴趣了。仍旧追下去:
“很好,我的女儿,这很好。你们居然全体都不像旁人猜想的那么笨。弗洛朗丹现在几
岁了?”
她接着说:
“今年他十二岁了。一到春天,他就要去第一次领圣体。”
“就这样,自从那一次以后,你就老老实实做你这一种行业?”
她叹气了,用忍耐的意味说:
“那又怎么办呢……”
但是忽然一道大的声音使我突然一下从床上跳起来,那声音是卧房里出来的,是一个人
跌到地上又爬起来,其中还夹杂着双手在墙上摸索的声息。
我端起蜡烛向四周望了一转,又惊惶又生气。她也坐起了,勉强拉着我不教动,一面低
声慢气地说:
“这毫无关系,我的猫儿,我向你保证这没什么关系。”
不过我这方面已经弄清楚那道异样的声音是从哪一边来的。我随即向着一扇被我们床头
遮住的门走过去,接着突然拉开了它……于是我看见了一个可怜的小男孩子,那是个苍白而
瘦弱的男孩子,坐在一把大的麦秸靠垫椅子旁边浑身发抖,睁着一双受了惊骇的亮晶晶的眼
睛望着我,显见得他刚才是从椅子上落到地下的。
他一下望见了我就哭起来,张开两只胳膊向他母亲说:“这不是我的过错,妈,这不是
我的过错。我先头睡着了,后来就摔交。不要骂我哟,这不是我的过错。”
我转过身来望着那个妇人。末后我高声说:
“这究竟是怎样一回事?”
她似乎有些难为情,心里很难过。她用一道断断续续的声音来说明了:
“你教我有什么办法?我挣的钱不够教他在外边寄宿。真不得不把他留在身边,我又没
有能力多租一间屋子,老天。我没有谁的时候,他就和我一块儿睡。若是有人在这儿来混一
两点钟,他只好在壁橱里安安静静待着;他是知道那么做的。不过若是有人来住通宵,如同
你一样,那么在一把椅子上睡觉是叫他腰痛的哪,叫这孩子腰痛的哪……那当然也不是他的
过错……我真想让你也去试试看,你……在一把椅子上睡一夜……你就明白那种滋味
了……”
她生气了,很生气了,一面叫唤着。
孩子始终哭着。一个瘦弱而畏怯的孩子,对呀,那真是壁橱里的,寒冷阴晦的壁橱里的
孩子,他只能偶然回到那张暂时空着的床上吸收一点点温暖。
我呢,当时也很想哭一场。
末后我回到自己家里去睡觉了。
第一卷 第二十六章
?俘虏
森林里除了雪花落到树上的轻微摩擦声音以外,没有一点旁的响动。雪从中午就开始落
下:是一阵片儿不大的小雪,在树枝上集成一层苔藓样的冰,在落叶上铺出一层银样的薄
衣,在道路上撒成一幅又白又软而又广阔无边的地毯,并且加重了这树海里的没有界限的沉
寂气象。
在那看守森林的警察住的房子门外,一个露出胳膊的年轻妇人正用斧头在一块石头上面
劈柴。她是瘦长的和健壮的,一个道地的在森林里面长大的妇人,她的父亲和丈夫都是森林
警察。
房子里有一个人喊着:
“今天晚上我们只有两个人,贝尔丁、你应当进来,看着快要天黑了,很可能有些普鲁
士人和一些狼在附近一带打主意。”
那个劈柴的妇人正很使劲地劈着一段树根,每逢劈过一下,就挺起胸膛,举起双手再
劈,这时候她一面劈柴一面答话:
“我已经完了,妈。我就来了,我就来了,你不用害怕,天还没有黑。”
随后她搬了那些大大小小的柴块儿进来,沿着壁炉堆好;再跑到外面去关板窗,去关那
些用榆木心子做成的厚实阔大的板窗,末了,才进来扣好门上的那些结实的门闩。
她母亲,一个皱纹满面因为年老而胆小怕事的老妇人,这时候连忙走到了火炉边说:
“我真不愿意你爹到外面去。两个女人,顶什么用?”
年轻女人回答:
“不见得!,我一样可以打得死一只狼或者一个普鲁士人。”
于是她抬头望了望一枝悬在炉台上的大型手枪。
她丈夫在普鲁士人侵入的初期就加入军队里了,现在她们母女两人单独和家长同住,这
家长就是绰号高跷的老警察尼可拉·毕戎,他从前执拗地不肯离开自己的住所搬到城里去。
那座最近的城市就是勒兑尔,旧日一座建在石岩上的要塞。那儿的人是爱祖国的,有财
产的人早就决定抵抗侵入的敌人,早就决定闭门死守,早就决定依照当地的传统习惯来受包
围。从前已经有过两次了,在亨利四世和路易十四世那两个时代,勒兑尔的居民们都是以英
勇自卫而著名的。这一次他们将要照样做,当然!否则宁肯全城同归于尽。
所以,他们购置了一些枪炮,配备了一队民兵,分为营又分为连,每天在演武场里操
练,全体,做面包师的,开油盐店的,做屠夫的,做会计师的,做律师的,做小木匠的,开
书店的,做药剂师的,都轮流按着规定的时间操练,指挥者是乐伟业先生,他从前在龙骑兵
队里当过中士,现在正开杂货店,娶了大乐伏唐先生的女儿,并且承袭了他的小店。
乐伟业自称城防指挥官,当地的青年人早已都去从军,于是他把其余那些为了抵抗而留
下的人组成一支队伍。胖子们只用体操式的步伐在街上行走,为的是减肥和增加肺活量。体
力弱的背着好些重的东西走路,为的是锻炼筋骨。
后来,大家等候普鲁士人了。不过普鲁士人却没有出现。他们驻扎得并不远;因为他们
的侦察兵已经穿过森林前进了两次,一直走到高跷毕戎那所看守森林的房子前头。
这个像是狐狸一样会跑的老警察早到城里通知过了。他们瞄好了大炮的射击线,但是敌
人却没有露面。
高跷的房子做了设在阿韦陵森林里的前哨站了。老翁为了采办食物,又为了把乡下的消
息送给城里的有产阶级,每周到城里去走两回。
这一天他又到城里送消息去了,因为前两天下午两点钟光景。有一个人数不多的德国步
兵小支队在他家里休息,后来不一会儿就开走了,那个带队的中士会说法国话。
每逢他,这老翁,这样到城里去的时候,总牵着他那两条大嘴巴猎狗、以防备树林中的
狼,因为这季节里狼变得特别凶狠。并且临行总吩咐他的妻女一到天色快黑就要关好门待在
家里不到外面去。
他女儿什么也不怕,不过他的妻子总是发抖的、并且重复地说道:
“将来没有好下场,这一切;你们会看见将来没有好下场。”
这一天傍晚,她比往常更着急得厉害一点。
“你可知道你爹什么时候回来?”她说。
“喔!要在十一点以后,一定。他老人家在指挥官那里吃晚饭,向来是回来得很晚
的。”
于是她把锅子挂在火上来煮菜羹了,到了她停止动作的时候,就静听一阵从烟囱管里传
到她耳朵里的模糊的响声。
她喃喃地说:
“有人在树林子里走呀,有七八个人,至少。”
老婆子害怕起来,停止了纺轮的工作,一面结结巴巴地说:
“唉!上帝,你爹刚好不在这里!”
她还没有没完,一阵激烈的叩门动作使得她们的门发抖了。
母女两人没有回答,这时候,一道凶恶生硬的口音喊着:
“开门!”
随后,沉寂了一会儿,那同样的口音又喊:
“开门,不然的话,我就要打破它!”
于是贝尔丁听明白那是德国人说法国话的口音,就把炉台上那枝大型手枪藏到了自己的
裙子口袋里,随后,她走过去把耳朵贴到了门上才问:
“您是谁?”
那说话的声音回答道:
“我们是那天来过的队伍。”
年轻妇人接着问:
“您要什么东西?”
“从今天早上,我同我的队伍就在树林子里迷了路。开门,不然的话,我就要打破
它。”
她在这当口没有选择的可能了,就连忙抽开了那根粗的铁门闩,拉开那扇厚的板门,于
是在积雪的微光里望见了六个人,六个普鲁士人,前天来过的那几个。她用坚决的语气问:
“你们这时候到这儿来做什么?”
那中士用同样口音重复地说:
“我迷了路,完全迷了路,我认识这所房子。从今天早上起,我没有吃过一点什么,我
的支队也一样。”
贝尔丁高声说:
“只有我和我妈两个人在家里,今天晚上。”
那个像是一个正直汉子的军人回答:
“这不要紧,我不会做什么坏事。不过你要弄点东西给我们吃。因为又乏又饿,我们都
快站不住了。”
她立刻往后退了:
“请进来吧!”她说。
他们进来了,满身都是雪,在他们铁盔上面堆成一种宝塔形奶酪蛋糕样的东西,他们都
像是疲倦得很。
年轻妇人指着那些排在大桌子两边的木头长凳向他们说:
“请坐上吧!我去给你们做点菜羹,你们看上去真是累极了。”
随后,她重新上好了门闩。
她在锅子里添了水,又添了点奶油和好些马铃薯,随后取下了那块悬在炉台里面的肥膘
腊肉,切了一半扔在汤里。
那六个人瞧着这一切动作,眼里饥饿得发火。他们早把他们的枪和铁盔搁在一只墙角落
里了,现在安静得像是好些坐在讲堂长凳上的孩子一般等着。
那母亲重新动手纺纱了,一面不时向着那些侵入的兵慌张地望一下。这时候,他们除了
纺轮的轻巧旋转声音,柴火的开裂声音和水在锅子里的微响声音之外,什么也不听见了。
不过忽然之间,一道异样的声音教他们全体都吃惊一下,那道声音像是一种从门底下传
进来的干喘样的吹气声音,一种强有力的抽鼾样的和野兽嘘气的声音。
德国中士一下跳起来对着搁枪的处所走过去了。这个在森林里长大的妇人却做了个手势
教他不必动弹,并且微笑地说道:
“这是狼呀!它们也和你们一样,走来走去并且都饿了。”那个不肯轻信的汉子定要去
看,于是立刻打开了那扇门,这一来,他就看见两只灰色的大野兽腾起了快步拚命地逃。
他转身坐下来一面喃喃地说:
“我当初真不相信。”
他一心等候那份菜羹出锅了。
他们饕餮地吃着菜羹,为了想要多吃一些,嘴巴张开到了耳朵底下,那几双滚园的眼睛
和嘴巴同时张开,喉管里的声响竟像落水管里格鲁鲁的水声一样。
母女俩一声不响地瞧着这些红胡子的迅速动作:菜羹里的那些马铃薯都像是落到了这些
活动的毛丛里。
他们口渴了,于是这个在森林里长大的妇人,就到地窖里替他们去取点苹果酒。她在地
窖里耽误了好些时;地窖是一间有穹顶的小石屋,据说在法国大革命时代曾经做过监牢又做
过避难之处。那里面有一条窄窄螺旋形的梯子,穿过梯子顶上的小洞就升到了厨房尽头的地
面上,可是这小洞是用一块厚的四方木板盖住的。
贝尔丁走上来的时候却笑起来了,独自用狡猾的神气笑起来了。后来她把那只装苹果酒
的罐子交给了德国人。
随后她和她母亲一同在厨房的另一端也吃着晚饭。这些兵吃完了,于是六个人都围着桌
子打瞌睡。偶尔,一个脑袋轻轻地在桌上碰出一点响声,随后这个突然醒来的人又竖起了脊
梁。
贝尔丁向那中士说:
“你们到炉子前面去睡吧,还用多说,那儿容得下六个人;我呢,要他妈到楼上的屋子
里去。
末了母女俩上楼去了。大家听见她们锁好了门,听见她们走了一阵,随后她们再也没有
一点声息了。
普鲁人士都躺在地上了,脚对着脚,头枕着自己那件卷好了的大风衣;不久,发出了六
道不同的鼾声,有些是响亮的,有些又是尖锐的,不过却通通是继续不断的和骇人的。
忽然响了一枪,这时候,他们确实睡着了很久很久,那枪声是非常震耳的,可以教人相
信放枪的地点就靠着房子的墙外。那些兵立刻都站起来了。不过枪声又响了两下,随后另外
又是三下。
楼上的门突然开了,年轻妇人赤着脚走下楼来,身上只披着小衫,系着短裙,手里端着
一只烛台,神气像是张皇得很。她吃着嘴说道:
“法国兵来了,至少有两百人光景。要是他们在这儿找着了你们,他们就会来烧这所房
子了。赶紧到地窖里去躲吧,并且不要弄出响声。倘若有响声,我们就都没有性命了。”
那个神色张皇的中士用德国口音的法国话喃喃地回答道:
“我很愿意,我很愿意,应当从哪儿走下去?”
年轻妇人连忙托起了小洞上的那块厚的四方木板,六个人就一个跟着一个,用退后的步
儿凭着脚尖去探索梯子上的落脚处所往下走,最后都从那条螺形梯子上面失踪了。
不过,在最后一顶铁盔的尖子消失以后,贝尔丁就盖上了那块沉重的榆木板——这木板
厚得像是一爿墙,硬得像是一块铁,有绞链,有锁簧,她用钥匙把那监狱式的锁簧旋了两
转,于是她就开始笑起来,她带着一阵想在这群俘虏的头上跳舞的疯狂欲望,不声不响然而
乐不可支地笑了起来。
他们没有弄出一点声响,关在那里面,像是在一只坚固的箱子里,在一只石头箱子里,
那只箱子只靠着一个嵌着几根铁条的矮气窗接受外面的空气。
贝尔丁重新燃起了她那炉火,又重新把那只锅子挂在火上,末了一面重新炖着点儿菜
羹,一面低声自言自语:
“父亲今晚一定累坏了。”
随后,她坐下等着。现在只有那座挂钟的摆,在沉寂的境界里送出那阵有规则的嘀嗒嘀
嗒的声音。
这年轻妇人不时对着挂钟望一眼,眼光里的焦躁意味正像是说:
“走得太慢了。”
但是不久她就觉得有人在她的脚底下唧唧哝哝的说话了。好些低而模糊的语句,穿过地
窖的砖砌穹顶传到她的耳朵里来。普鲁士人渐渐猜着她的诡计了,一会儿,中士就爬上了那
座小梯子,举起拳头来打那方盖板。他重新用德国口音的法国话喊着:
“开门!”
贝尔丁站起来走到盖板跟前,摹仿那中士的口音问:
“你们想要什么?”
“开门!”
“我不开!”
那汉子生气了:
“开门,不然的话,我就要打破它!”
她笑起来了:
“你打吧,好小子,你打吧,好小子。”
于是他动手用枪托来撞这块关在他头上的榆木盖板了。不过它竟抵住了枪托的撞击。
这个在森林里长大的妇人听见他从梯子上下去了。随后,那些兵一个一个轮着走上梯子
使劲来打,并且考察这盖板是如何关上的。不过,他们无疑地自行承认了这种尝试是枉费气
力,所以又通通走下去再在地窖里开始议论。
年轻妇人细听他们议论,随后她打开了那扇通到外面的门,向夜色里侧起了耳朵细听。
远处一阵狗吠传到她跟前了。她如同一个猎人一样吹起了口哨,后来,几乎立刻就有两
条大狗在黑影里纵过来向她身边直扑。她抓住它们的脖子教它们不要再跑。随后她尽力高声
叫唤起来:
“喂,爹呀!”
一道声音从很远的处所回答:
“喂,贝尔丁!”
她等了几秒钟,随后又叫唤:
“喂,爹呀!”
那道声音在近一些的处所又重新回答:
“喂,贝尔丁!”
她接着又叫唤:
“不要走气窗跟前经过。地窖里有好些普鲁士人。”
于是,那个长大的人影突然向左面一偏,在两枝树干中间停住不走了。他不放心似地问
道:
“好些普鲁士人在地窖里。他们干什么?”
年轻女人开始笑了:
“就是前天来过的那几个。他们在树林子里迷了路,我把他们放在地窖里乘凉。”
于是她说起了这件凑巧的事,她如何放了几响手枪去恫吓他们,又如何把他们关到了地
窖里。
那个始终郑重其事的老翁问道:
“在这个时刻,你想教我们怎么办?”
她回答道:
“你去找乐伟业先生和他的队伍吧!他可以把他们抓起来,他一定高兴得不得了。”
于是毕戎老爹微笑了:
“对,他一定很高兴!”
他女儿接着说:
“我给你做了点菜羹,赶快吃了再走吧!”
年老的森林警察坐在桌子跟前了,他把两只盆子盛满了菜羹放在地上去喂那两条狗,然
后再吃自己那一份。
普鲁士人听见了有人说话,都不做声了。
高跷在一刻钟以后又动身了。贝尔丁双手抱着脑袋静候。俘虏们重新骚动起来了。现
在,他们嚷,他们叫人,他们怒气冲天地不断用枪托来撞击那块摇不动的盖板。
随后,他们从气窗的口上放了许多枪,无疑地是希望有什么在附近经过的德国支队可以
听见。
这个在森林里面长大的妇人不再动弹了,不过这种声音教她焦躁,教她生气。一阵恶怒
在她心上发动了;她几乎想弄死他们,免得再闹。
随后,她越来越焦躁,开始瞧着壁上的挂钟,计算过去的时间。
她父亲去了一个半钟头了。现在他早到了城里。她仿佛看见了他:他把事情告诉了乐伟
业先生,这一位却因此而脸色发白,于是打着铃子问女佣人索取他的军服和军器。他又仿佛
听见了那阵在各处街道上流动的鼓声。看见了各处窗口里现出好些惊惶的脑袋。那些民兵从
各自的家里喘着气走出来,衣裳还没有穿好,一面扣着身上的皮带,用体操式的步儿往指挥
官家里走。
随后,队伍排好了,高跷站在头里,在深夜的积雪中间向森林开拔。
她又瞧着壁上的钟:“再过一点钟;他们可以到这儿。”一阵神经质的焦躁使得她心里
忍耐不住了。每一分钟在她都好像是无穷尽的。真慢呀!
最后,她假定他们要到来的时刻,已经被钟上的针指出来于是她再打开门去听动静,望
见有一个人影子正小心地在那儿走。她害怕了,迸出了一声叫唤。谁知那就是她的爹。他说
道:
“他们派我来看情形是不是没有变。”
“没有,一点也没有。”
这时候,他也在黑暗中吹起了一声拉得很长的尖锐的口哨。不久就看见一堆黄不黄黑不
黑的东西,从树底下慢慢地走向近边来:一队由十个人组成的前哨。
高跷不断地重复说道:
“你们不要在气窗跟前经过。”
后来,那些先到的人把那个令人不放心的气窗,指给了后到的人看。
末了,部队的主力到齐了,一共是两百人,每人带了两百粒子弹。
精神激动的乐伟业浑身发抖了,他把弟兄们安排布置好,把房子团团围住,一面却在那
个气窗前面,那个开在墙脚边给地窖通空气的小黑窟窿前面留下了一个大的空白区域。
随后,他走到房子里面了,并且问明了敌人的实力和动态,因为敌人现在绝无声息,竟
使他们可以相信敌人已经失踪,消灭,从气窗里飞走了。
乐伟业先生在那方盖板上跺着脚叫唤:
“普鲁士军官先生!”
德国人却不回答。
指挥官接着又叫唤:
“普鲁士军官先生!”
竟然没有效果。他费了二十来分钟,劝告那个一声不响的军官把军械和配备缴出来投
降,同时允许保全他们全体的生命安全和军人荣誉。不过,无论是同意或者仇视的表示,他
没有得到一桩。因此形成了僵局。
民兵们正踏着地面上的雪,使劲用胳膊打着自己的肩头,如同赶车的人教自己取暖似
的,并且都瞧着那个气窗,那种想从气窗前面跑过的孩子气的念头愈来愈强烈。
民兵们中间有一个姓酒罐的,素来很轻捷。这时候突然冒险了,他使起一股劲儿像一只
鹿似地在气窗前面跑着走过去。这尝试竟成功了。俘虏们都像死了一样。
有人高声叫唤着:
“没有一个人。”
后来另一个民兵又从这个危险的窟窿前面,穿过那段没有受包围的地方了。这样,就成
了一种游戏。不时就有一个人跑起来,从这一堆中间跑到另一堆中间,如同孩子们的某种游
戏,并且两只脚提得那样活跃,所以就有许多雪块儿跟着他跳起来。有人为了取暖,烧燃了
几大堆枯枝,于是民兵们跑动的侧影,在一阵由右面跑到左面的迅速动作里照得明显了。
有一个人叫唤:
“轮到你了,笨鹅。”
笨鹅是一个胖大的面包商人的姓,他本人的大肚子惹起了同伴的笑声。
他迟疑起来。有人取笑他了。于是他打定了主意,就用一种小小的体操式的步儿起程
了,那种步儿是有规则的,气喘吁吁的,大肚子摇来摇去。
全队的人都笑出眼泪来了。大家打起吆喝来鼓励他:
“好啊!好啊!笨鹅!”
他将近走完了三分之二的路程,这时候,气窗里闪出了一道长而快的红光。同时、叭地
响了一声,接着这个胖大的面包师带着一声骇人的叫唤扑倒在地上了。
没有一个人跑过去救他。随后,大家看见他在雪里手脚伏地爬着,口里一面哼个不住,
末了,等到他爬完那段可怕的路程便晕倒了。
他臀部的脂肪里中了一粒枪弹,部位正是臀尖上。
在初次的意外和初次的惊慌过了以后,一阵新的笑声又起了。
不过,指挥官乐伟业在那所房子的门槛边出现了。他刚刚决定了他的作战计划。这时候
用一种颤动的声音下着命令:
“白铁铺卜朗虚老板和他那些工友。”
三个人走到他跟前了。
“你们把这房子的落水管都取下来。”
一刻钟之后,他们就搬了二十来米长的落水管交给了指挥官。
于是他用尽了千般小心,在地窖的那块盖板旁边挖了一个小圆孔,后来从一口井的抽水
机边引出一道水路通到这个小圆孔里来,他兴高采烈地大声说:
“我们就要请这些德国先生喝点儿东西!”
一阵由于赞美而起的狂热“胡拉”之声爆发了,接着就是一阵狂嚷和傻笑。后来指挥官
组织了好些个工作小组,五分钟换一次班。接着他发命令了:
“抽水!”
于是井上的那副抽水唧筒的铁挽手开始摇动了,一阵细微的声响沿着那些落水管流着,
接着不久就带着一阵溪涧中的流泉幽咽之声,一阵有些红鱼在里面出没的岩泉的幽咽之声,
从梯子上一级一级落到了地窖里。
大众静候着。
一点钟过了,随后,两点钟,随后又是三点钟。
怒气冲天的指挥官在厨房里散步了,他不时把耳朵贴在地面上,设法去猜度敌人正做着
什么事;暗自询问他们是否不久就会投降。
敌人现在起了骚动了,有人听见了他们撞动地窖里的那些酒桶,听见了他们说话,听见
了他们弄得水哗哗响。
后来在早上八点钟光景,一句用德国口音说的法国话从气窗里传出来了:
“我要和法国军官先生说话。”
乐伟业从窗口边略略伸出了脑袋答话:
“您投降吗?”
“我投降。”
“那末请您把所有的枪都送到外边来。”
于是大家立刻看见一枝枪从气窗里伸出来了,并且随即倒在雪里了,随后又是两枝,三
枝,所有的军器都齐了。末了,那道同样的声音又叫唤:
“我没有了。请您快点,我已经淹在水里了。”
指挥官发了命令:
“停止抽水。”
抽水唧筒的摇手不动了。
末了,把那些握枪候命的民兵塞满了那间厨房,他才从从容容托起了那方榆木盖板。
四只脑袋出现了,那是四只湿透了的灰黄长发的脑袋,后来,大家看见那六个德国人一
个跟着一个走上来,那都是发抖的,浑身流水的和惊慌失措的。
他们都被人捉住了,都上了绑了。后来,因为大家恐怕有什么意外,就立刻分成两队出
发;这两队中间有一队是押解俘虏的,另一队,却用一张铺在几根树条子上的床垫子抬着笨
鹅。
他们都胜利地回到了勒兑尔的城里。
乐伟业先生因为生擒普鲁士的一队前哨的功勋得到了政府的勋章,而那个胖大的面包师
因为在敌人跟前受伤,也得了军人奖章。
第一卷 第二十七章
?海港
顺风圣母号是一艘三桅大帆船,它于1882年5月3日从勒阿弗尔出口开往中国海
面,经过四年的旅行,它于1886年8月8日回到了马赛的海港。当初它在到达中国海港
卸了货物以后,立即找到了新的买卖,被人包了开往阿根廷的京城,又从这地方,装上了好
些运往巴西的货物。
好些次其他的行程,经受过好些次的海上损失,好些次的修理,好多个月的无风时期,
好多次又遇上把它吹到航线之外的狂风,一切意料不到的事,海面上的种种幸运和恶运,曾
经使得这艘诺曼第的三桅船远远地和它的祖国相隔绝,直到现在它才满载美洲的罐头食物回
到马赛来。
在最初出口的时候,船上除了船长和副船长之外,一共有14个海员,8个是诺曼第省
的人,6个是布列塔尼省的人。回来的时候,只剩下5个布列塔尼人和4个诺曼第人。那个
布列塔尼人是在路上死掉的,4个在不同的情况之下失踪的诺曼第人,却由两个美国人、一
个黑人和一个在某天晚上从新加坡一家咖啡馆里用劝诱手段募来的挪威人接替了职务。
那艘庞大帆船,它的帆全数卷好了,帆桁都在船桅上构成了十字形,船身由一条在它头
里喘气的马赛拖轮拖着走,这时候已经在海湾里了,水面忽然慢慢地平静下来,帆船只在余
波上摇动,经过那座有名的伊夫古堡跟前,随后又经过海湾里的一切被夕阳染成金黄色的灰
白石岩下面,就开进了古老的海港。港里的船像是堆在那儿一样,它们沿着码头,船舷靠着
船舷,全世界的船,大的,小的,各种型式的,各种装备的,几乎应有尽有,混杂地停在这
个满是臭水而又过于窄狭的港内碇泊区;马赛本来有一份以美味著名的红烧鱼羹,这些船泊
在碇泊区里,互相微触,互相摩擦,简直就象是一份“船羹”浸在一份经过调和加过香料的
鱼汤里。
顺风圣母号下碇了,位置正在一艘意大利双桅小船和一艘英吉利双桅快船的中间,这两
艘船在事前让出了空档使它通过;随后,等到海关和海港的一切手续都办好了,船长就允许
了三分之二的海员到岸上去寻晚上的娱乐。
已经天黑了,马赛一片灯火。在夏季傍晚的热空气里,一阵带着大蒜味儿的烹调香味,
罩在喧闹的市区上面飘浮,人声,车轮转动声,撞击声,南方意味的欢笑声,在市区里混成
一片。
那10个被海水摇荡了好多个月的汉子一下上了岸,因为久离祖国人地生疏,又因为失
掉了都市生活的习惯,所以都是迟迟疑疑的,他们排成了双行的队形,很慢很慢地向前走。
他们摇摇摆摆地走着,仔仔细细寻觅方向,探索那些和碇泊区相通的小胡同,在这六十
六天最后的海程之中,性的饥渴早已在他们身上扩大,现在他们全体都被这欲望陶醉了。几
个诺曼第人在头里走着,引路的是绥来司丹·杜克罗,那是一个高大强健而且狡猾的少年
人,每逢他们登陆总是他做领队。他猜得着那些好地方,使得出种种独具的手腕,并且那些
在港里的海员们之间常常发生的喧闹场面中间,他是不大加入的。不过到了他加入了的时
候,他却谁也不怕。
那些黑暗的小胡同全是向着海岸的下坡路线,正像是许多排泄脏水的阴沟,从里面吐出
种种重浊的味儿,一种从窄小屋子里出来的气息。绥来司丹在这些胡同之间迟疑了一会儿,
终于决定选择了一条迂回曲折的过道,其中好些房屋的门上都点着向前突出的风灯,灯上的
磨沙颜色玻璃用大型的数字标出了门牌号码。在各处门口的窄小的穹顶下面,好些系着围腰
像是女佣样的妇人都在麦秸靠垫的椅子上坐着,一下看见他们走过来,她们全站起了,向前
走了三步,直到那条把胡同分成两半的明沟边,于是切断了那些慢步走着的海员们的行列。
那些海员们慢步走着,并且唱着,笑着,已经因为接近勾栏而浑身像是着了火。
偶然间,在某一家门里过道的尽头,另外一扇包着棕色牛皮的门忽然开了,那里面露出
了一个脱了外衣的胖妇人,她的肥大的腿就突然在白棉纱的紧身汗裤里显示了它的轮廓。她
的短裙短得像是一圈膨起的束腰带;胸部肩部和胳膊上的柔软肌肉,映着一副绣着金边的黑
绒腰甲显出了一片粉红的颜色,她远远叫着:“你们来吗,漂亮小伙子?”然后,她竟亲自
跑出来,在他们中间扭住了一个向自己的门口拉,用着全身的气力,如同一只蜘蛛拖着一只
大于自身的昆虫一样攀住了他。那个被这种接触所煽动的汉子只软弱地抵抗着,而其余的人
停住脚步来看,他们的迟疑不决之点,就是是否要立刻进去或者再延长这场使人垂涎的散
步。随后,那妇人费尽气力把那海员拉到自己店子的门限边了,其他人正要跟在他后面涌进
去,杜克罗是认得那一类地方的,这时候他突然叫唤道:“不要进去,马尔尚,不是这地
方。”
于是那个被拉的汉子服从这道声音了,粗鲁地挣脱了自己的身体一下就冲出来,接着那
些朋友们重新构成了行列,那个妇人气极了,用种种不堪的话在他们后面辱骂,同时,他们
前面的沿街一带,其余的妇人受着喧闹的吸引,都走到了各自的店门外边,用发嗄的声音嚷
出了种种满是许诺的召唤。这条胡同原是一个斜坡儿,现在靠坡上的那一段,全是种种由守
门的爱神们合唱出来的诱惑的阿谀,靠坡下的那一段,种种由失望的姑娘们用侮辱合唱对他
们发出来的污秽诅咒,海员们夹在两者之间终于走得一步比一步更像是着火了。他们不时遇
着了另外一群人,好些腿上响着零丁铁件的兵,好些其他的海员,好些零零落落的小资产阶
级,好些店员。随处都发现其他的新胡同点着不甚明朗的灯火。他们始终夹在这一类的“肉
屏风”之间,在这一座满是窄小房子的迷宫里,踏着这一种渗出臭水的泥泞路面前进。
到末了,杜克罗打定主意了,接着就站在一所外表颇为美观的房子跟前,教他全队的人
都进去。
欢会中的花样是应有尽有的!延长到四小时,那10个海员都饱尝了爱情和美酒。六个
月的工资一下子花个精光。
在那家咖啡馆的大厅子里,他们以主人翁的姿态盘踞着,用一种恶意的眼光瞧着那些常
来的普通顾客,这种顾客都坐在各处角落里的那些小桌子上,那些没有接着客的女招待当中
便有一个做英国胖孩子打扮的或者做音乐咖啡馆的歌星打扮的,跑过去伺应他们,随后就靠
着他们坐下了。
每一个海员一走进来就选定了他的女伴,并且在整个晚
会之中保留着她,因为平民是不喜欢变来变去的。他们把三张桌子拼拢来,在第一次干了杯
以后,那个已经散了的双行队形,由于加入许多和海员人数相等的女伴便扩大了一倍,目下
他们又在扶梯房里重新整队了。到了那一长列爱人们组成的队形涌进了那扇通到各处卧房的
窄门,每一级扶梯的木板上面,都被每一对爱人儿的四只脚长久地踏出许多声响。
随后,他们为了喝酒又下楼了,随后又重新再上去,随后又重新再下楼。
现在,他们几乎全是半醉的了,高声说话了!每个人红着一双眼睛,抱着心爱的人坐在
膝头上,唱着,嚷着,举起拳头敲着桌子,端着葡萄酒对嗓子里直灌,毫无顾忌地把人类的
野性撒出来。在这些汉子的中央,绥来司丹·杜克罗拥着一个脸上发红的高个儿女招待跨在
腿上,热烈地瞧着她。他醉得比其余人都轻些,却不是由于他喝得少些,而是由于他还怀着
好些另外的念头,他来得比较温存,想着法子谈话。他的种种意思现在有点不相联贯了,想
起来的话忽然间又忘掉,以至于他不能正确地回忆他本来想说的事。
他笑着,重复地说:
“这样,这样……到目前,你在这儿有不少的时候了。”
“六个月,”那女招待回答。
对于她,他的神气是满意的,仿佛“六个月”这句话就是品行良好的证据,后来他接着
说道:
“你可欢喜这种生活?”
她迟疑着,随后用忍耐的意味说:
“大家惯了。这并不比旁的事情讨厌。做女佣或者做妓女,反正都是肮脏的职业。”
他的神气仍旧肯定了这种真理。
“你是本地人?”他问。
她摇头表示“不是”,没有答话。
“你是从远处来的?”
她用同样的方式表示“对的”。
“那么是从哪儿来的?”
她仿佛像是思索,像是记忆似的,随后,喃喃地说:
“从贝尔比尼央来的。”
他又很满意了,并且说:
“啊,这样的。”
现在她开口来问了:
“你呢,你可是海员?”
“对的,美人儿。”
“你来得远吗?”
“啊,对的!我看见过好些地方,好些海港和其他的一切。”
“你可是绕过地球一周吧,也许?”
“你说得对,或者不如说是绕过两周。”
她重新又显得迟疑起来,在脑子里寻找一件忘了的事,随
后用一道稍许不同的,比较严肃的声音问:
“你在旅行中间,可曾遇见过许多海船?”
“你说得对,美人儿。”
“你可曾碰巧看见过顺风圣母号?”
他带着嘲讽的笑容说:
“那不过是上一周的事。”
她的脸色发白了,全部的血液离开了她的腮帮子,后来她问:
“真的,的确是真的?”
“真的,正象我和你说话一样。”
“你不撒谎,至少?”
他举手了。
“我在上帝跟前发誓!”他说。
“那末,你可知道绥来司丹·杜克罗是不是还在那条船上?”
他吃惊了,不自在了,指望打听到更多的消息:
“你认识他?”
她也变成很怀疑的了。
“噢,不是我!认识他的是另一个女人。”
“一个在这儿的女人?”
“不,在附近的。”
“可是本胡同的?
“不,另外一条胡同。”
“怎样的女人?”
“不过是一个女人,一个像我这样的女人。”
“她想知道些儿什么,那个女人?
“她大概是找同乡人吧,我怎样知道?”
感到,猜到有点儿严重的东西快要在他俩中间突然披露出来,为了互相窥探,他俩的眼
光互相盯着了。
他后来说:
“我可能够看得见她,那个女人?”
“你将要和她说什么?
“我将要和她说……我将要和她说……说我看见过绥来司丹·杜克罗。”
“他身体可平安,至少?”
“正像我一样,那是一个结结实实的汉子!
她又不发言了,集中自己的种种思虑,随后,从容地说:
“它上哪儿去啦,顺风圣母号?”
“就在马赛,还用多说。”
她忍不住了,突然显出一个吃惊的动作:
“的确是真的?
“真的!”
“你可是认识杜克罗?”
“是呀,我认识他。”
她依然迟疑不决,随后很慢很慢地:
“好呀。这好呀。”
“你有什么事要找他?”
“听我说,你可以告诉他……并没有什么!”
他始终瞧着她,自己渐渐越来越不自在。末了他要明白底细了。
“你可是也认识他,你?”
“不认识,”她说。
“那么你有什么事要找他?”
她突然下了决心,站起来跑到老板娘坐镇的柜台跟前,取了一只柠檬果把它破开,向一
只玻璃杯子里挤出了它的汁子,随后又把清水装满了这只杯了,末了端给杜克罗:
“喝了这个吧!”
“干什么?”
“先解解酒。以后我再给你说。”
他顺从地喝了,用手背擦了自己的嘴唇,随后说道:
“喝好了,我听你说。”
“我就要对你说点儿事情,不过你应当允许我不要对他说起看见了我,也不要对他说起
你从谁的嘴里知道的。你应当先发誓。”
他狡猾地举起了手。
“这个,我就发誓。”
“对着上帝发誓?”
“对着上帝发誓。”
“既然如此,你将来可以说:他的父亲死了,他的母亲死了,他的阿哥死了,三个人在
一个月里边都害了肠热症死了,那是1883年的1月,到现在是三年半。”
这时候,他也感到全身的血液正在翻腾,困苦非常使得他有好半天简直找不着什么话来
回答;随后,他怀疑了,接着就问:
“你相信这是可靠的?”
“我相信这是可靠的。”
“谁给你说的?”
她伸起两只胳膊压着他的肩头,睁起两只眼睛盯着他:
“你应当发誓不随口乱说。”
“我发誓不随口乱说。”
“我是他的妹子!”
他不自禁地说出了这个名字:
“弗朗琐斯?”
她又重新盯着眼睛来端详他了,随后,由于一阵使人发狂的惶恐的刺激,一阵深刻的震
栗的刺激,她很低地,仿佛像含在嘴里而没有吐出来的一般喃喃地说:
“噢!噢!是你,绥来司丹?”
他俩面面相觑地都不动弹了。
在他俩的四周,那些同来的伙伴始终狂吼一般唱着。酒盅儿,拳头和鞋跟的声音闹出一
种噪音,响应着那些叠唱的拍子,同时,妇女们的尖锐号叫和男人们的喧嚣狂吼混成一片。
他觉得她坐在他身上,浑身滚烫,神情慌乱,紧紧地搂着他,她是他的妹子!那时候,
害怕有人听见,他用很低很低的声音,用那种低得连他自己也只能勉强听见的声音说道:
“糟糕!我们干了些什么好事哟!”
她眼眶里立刻包满眼泪了,支支吾吾地说:
“那是我的过错吗?”
但是他突然说:
“那么,他们都死了?”
“他们都死了。”
“父亲,母亲和阿哥?”
“三个人在一个月中间,如同我向你说过的一样。我当时独自一个人待着,除了我那些
破衣裳以外,什么也没有了,因为我们欠了药房、医生和三桩埋葬的帐,那都是我用了家具
去抵的。
“以后,我到加舍老板家里做佣工了,你很知道他,那个跛子。那一年我刚好满十五
岁,从前你动身的时候,我还没有满十四。我上了他的当。人在年纪小的时候,总是那么傻
的。随后我又在公证人家里做女佣了,他又诱惑了我,并且带了我到勒阿弗尔那地方一间屋
子里。不久他简直不再来了;我过了三天没有东西吃的日子,后来找不着工作,我就像其他
许多人一样来坐酒店了。我因此也看见了几处地方,我!唉!几处脏地方!卢昂,埃勿勒,
里勒,鄱尔它,贝尔比尼央,尼斯,随后马赛,直至现在!”
她的眼泪和鼻涕都出来,润湿了她的腮帮子,流到了她的嘴里。
她接着说:
“从前,我以为你也死了,你!我可怜的绥来司丹。”
他说:
“我先头简直没有认得出是你,我。你从前是那么矮小,现在,这么强健!但是你怎么
没有认得出是我,你?”她做了一个失望的手势:
“我看见的男人太多了,以至于他们在我眼睛里仿佛全是一样的!”
他始终睁大着眼睛盯住她的瞳孔,受到了一种羞惭的情绪拘束,并且这情绪强烈得使他
如同挨着打的孩子一样老是想叫唤。他仍旧抱着她骑在自己的腿上,双手抚着她的脊梁,这
时候他终于从注视里认识了她,认识了他这个妹子——从前他在各处海面上飘荡的时候,她
正和那三个由她送终的人留在家乡。于是,突然用他那双粗而且大的海员大巴掌抱住这个重
新寻着了的脑袋瓜,像我们吻着亲骨肉一般开始吻着她了。随后,一阵呜咽的动作,一阵男
人们的强烈呜咽动作,长得如同波涛一样的,简直就像一阵大醉中干噎一般升到了他的喉管
里。
他吃着嘴说:
“你在这儿,原来你就在这儿呀,弗朗琐斯,我的小弗朗琐斯……”
随后,他突然站起来,开始用一道震耳的声音狂吼着,一面举起拳头很沉重地在桌子上
捶了一下,使得那些震翻了的小玻璃杯子都打碎了。随后他走了三四步,左右晃着,伸长两
只胳膊,扑倒在地下了。末了他在地下打滚了,一面嚷着,一面用四肢打着地面,并且一面
发出好些像是临终干喘的怕人的呻吟。
所有他那些同伴都瞧着他大笑。
“他不过是喝醉了,”有一个说。
“应当教他睡,”另一个说,“倘若他出街,有人马上会把他送到监牢里。”
这时候,因为他身上还有零钱,老板娘就给了他一个铺位,于是他那些醉得连自己都立
不稳的同伴们,从那条窄小的扶梯上面,举起他一直送到那个刚刚接待了他的妇人的卧房
里,而那个妇人坐在一把椅子上,靠着那张给他们做过犯罪现场的卧榻旁边,一直陪着他哭
到天亮。
第一卷 第二十八章
?在树林里
莫泊桑的小说也擅长男欢女爱的描写,《在树林里》以幽默、诙谐的笔调、描写了一对
老人以独特的方式追求和表达爱情的故事。
乡长正想坐到餐桌旁吃午饭,忽然有人来报告,说是农田巡查员抓到两个人,正等在乡
长办公室里听候发落。乡长匆匆赶去,只见农田巡查员霍希多尔老人面容严肃地站在那里,
一双眼睛注视着一对年纪已经不轻的城里男女,俨然像看守着两只猎物。
那男的是个红鼻子白头发的胖老头,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与之相反,那女的却容光焕
发,虽则已是个早已发福的老太太,然而浑身上下衣裙崭新,打扮得犹如星期天准备出门作
客,并正以挑衅的目光注视着抓住他们俩的政权机构代表。
乡长问道:
“出了什么事,霍希多尔老人家?”
农田巡查员报告事情的经过。
今天早晨,他按照惯常的时间从康比欧树林巡逻到阿尔让多叶的边界。田野上天气晴
朗,庄稼长势可喜,毫无异常情况。可是,正在葡萄园里整枝的年轻人布雷德尔忽然对他喊
道:
“哈咿,霍希多尔老爷爷,你到树林边第一个矮树丛那儿看看吧!你准会看到一对正在
调情的小鸽子,不过他俩的年龄加起来准有一百多岁了。
他循着年轻人所指的方向走去,才钻进茂密的树丛,就听到一对男女的说话和喘息声。
他马上想到,今天准能当场抓获一对伤风败俗的狗男女。
于是,他趴下身躯葡匐前进,活像去抓偷放套圈的偷猎者。果然,正当这对男女在发泄
天性的时刻被双双抓住了。——事情就是这样。
惊讶的乡长打量这对违法者。那男的看上去已是个花甲之人,而那女人至少也有55岁
了。
他开始审问,先问那个男的。回答的声音很轻,几乎听不清楚。
“你的姓名?”
“尼古拉·博文。”
“职业?”
小商人,巴黎,殉难者街。”
“你们在树林里干什么?”
“……??……”
小商人沉默不语,低头望着他肥大的肚子,两只手平贴在大腿上,一时羞于回答。
乡长只得又问道:
“对乡政府农田巡查员所说的情况,你有什么异议吗?”
“没有。”
“全都承认?”
“是的。”
“你有什么为自己辩护的吗?”
“没有。”
“那么我再问你,你是在哪里和你的同案犯勾搭上的?”
“不,不是同案犯,她是我的妻子。”
“你的妻子?”
“是的。”
“那么……那么,在巴黎你们不住在一起吗?”
“我们住在一起。”
“住——在——
一起,那么……你们这时候在露天里干那种勾当,准是发疯了,彻头彻尾发疯了,我亲
爱的先生!”
看来小商人羞愧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他呐呐说道:“是她要我这样做的!我跟她说
过,这是件最不光彩的蠢事。可是,可是,当一个女人的头脑里转出一种什么念头来……你
是明白人……她就再也不肯改变主意……”
乡长有点高卢人的诙谐,揶揄着笑道:
“可是,对你来说,既然不能改变她的主意,那么还是让她光在脑子里空想想为好,你
也就不会被扣押在这这里了,不是吗?”
这样一说撩起了博文先生的火气,他气呼呼对妻子的斥责道:
“你看,你的诗情画意把我们带到什么地方来了!如今落到了如此尴尬的境地。我们这
一大把年纪还要为妨害风化罪而上法庭!随之而来的是不得不将商店关门,不得不把家搬迁
到别处去住。否则今后我们的脸往哪儿搁?”
博文太太转过身来,看也不看她丈夫一眼,神态自若,全无羞愧之色,嘴唇一动就呱呱
呱地讲开了:
“乡长先生,我的上帝!我明白,我们是多么可笑。不过,请允许我像一个律师那样—
—说得更恰当一些,实际上是一个可怜的女人为自己辩护,希望你发发善心放我们回家算
了,免得追究法律责任而给我们带来莫大的羞辱。说来话长,很久以前,当我还是少女的时
候,就在这个村庄里认识了博文先生。他是一家小商品店铺的伙计。我是一家服装店的营业
员。一切往事我记清清楚楚,就像昨天才发生的那样。星期天我常和一个女友到这里玩。她
名叫露丝·雷维克。我和她一起住在比加香街。露丝有一个漂亮的男朋友叫西蒙,而我却没
有男朋友。他们常常带我一起到这里来。有一个周末露丝的男友笑着对我说,下一次他要带
一个朋友来。我明白他那善意的弦外之意。我故意回答说:‘大可不必,我会自己照料自己
的。’不久,我们在火车上碰到了博文先生。当时他长得很帅,一点不像这今天这副模样。
可是,当时我并不因此而迁就他,以后也从来没有迁就过他。
“我们到了贝松。那天天气特别好。那是一种令人心醉、令人神往的天气。碰到这种好
天气,就是到了今天仍会使我象从前一样地愚蠢,愚蠢到可怜巴巴。一旦我投身到大自然的
怀抱就会头脑发昏。一望无际的绿野里和风如拂,鸟声啾啾,麦浪滚滚,飞燕穿柳,青草芳
香,还有罂粟花、白菊花——
别提了,这一切怎不使我发狂!好比本来滴酒不沾的姑娘,如今喝下了整瓶香槟。
“那天的天气实在太美了,风和日暖,万里无云。如果两个人彼此对瞅一眼,从对方的
眼睛可以窥探到内心的一切,就是透口气也是对方心田的氤氲。露丝和西蒙每隔几分钟就要
接吻一次。他们这样亲热,我深受感染。然而我们很自重,博文先生和我坐在他们背后,却
彼此没有一句话。初次相见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这个年轻男子拘谨得很。我看到他一副尴尬
相,觉得很有趣。后来我和他一起来到小树林中。那里很清凉,有如凉水冲浴一般。我们默
默地坐在草地上。露丝和西蒙取笑我,因为我的表情太一本正经了。接着他俩又一次接吻,
尽情心意,旁若无人;情话绵绵,如胶似漆,最后她俩站起身来,一句话也不说,径自钻进
了绿丛深处,请想象一下,我和一个第一次见面的男青年对坐着,脸上是呆板的表情。他们
俩一走开,我就陷入慌乱之中,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开始说话。我问他是干什么的。正如我
前面已经讲过的,他说是小商品店铺的伙计。这样我们才闲谈开了。不料,这一来倒壮了他
的胆,涎着脸要求这,要求那;但都被我严辞拒绝了——这对不对,博文先生?”
博文先生一双失神眼睛凝视着自己的脚尖,默不作答。她继续说道:
“当他觉察到我是个自重的女子,这个年轻的男子开始以正派人的面貌,以正派的方式
向我求爱了。从那天起,他每逢星期天必到无误。他深深地爱上了我,而我也深深地爱上了
他。说句老实话,当时他的确很漂亮。长话短说,到9月份他就娶了我。婚后,我们接办了
殉道者街上的那家商店。
“我们的日子很艰苦,因为生意不景气,几乎无力支付郊游的费用,而且也渐渐地丧失
了这种兴趣,头脑里塞满了各式各样的事情。生意人想到的首先是钱柜,而不是鲜花。我们
就这样糊里糊涂、不知不觉地都老了,成了循规蹈矩的人,几乎不懂爱情为何物了。只要不
感到缺什么,也就不需要什么了。最近营业情况大为好转,我们不再为糊口担忧。然而在身
上却发生了不可名状的变化,莫名其妙的变化。我又开始象个妙龄女郎那样沉浸于幻想之
中,望着满载鲜花穿越街道而去的车辆,我会流泪。当我靠在账台背后的圈手椅上的时候,
紫罗兰的芬芳向我袭来,我心头怦怦乱跳,我会神差鬼使地站起身来,站到店门前,从一排
排屋脊之间眺望蓝天。
从街心仰望天空时,天空成了一条河流——一条长河,它蜿蜒地流过巴黎。燕子宛如河
里的鱼那样游来游去。我明知我这年龄还有这等遐想是多么可笑!但是,怎么也抑制不住
呀!
一个人长年不停地工作,偶而也会想些别的什么;于是就发生了令人后悔的事情。是
的,实在令人后悔。您想想,乡长先生,我本该与其他女人一样,有这份权利在树林里让恋
人亲吻30年。我忍不住向往躺在绿树花丛之中和恋人作爱,那该有多么美好。我白天黑夜
都想。我梦想月光映在水面上,甚至想到情愿跳下去淹死自己。
“起先,有好长一段时间我不敢对博文先生吐露这些想法。我清楚地知道他会笑话我
的。他会规劝我还是安心推销线团和缝衣针为好。此外,不怕你笑话,对我来说博文先生已
经没有多大吸引力了。不过,当我顾镜自怜时,发现自己同样不再是楚楚动人的了。
“终于我下定决心怂恿他到当初我们相识的那个村庄去作一次郊游。他毫不迟疑地同意
了。
“当我的双脚一踏进大自然的时候,我感到整个身心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颗女人的
心一下就返老还童了。真的,身旁的这个老头子仿佛又恢复为当年英俊倜傥的小伙子。我向
您发誓,乡长先生,我一下子醉了。我拥抱他。拼命地吻他,他却吓得跳起来,仿佛我会吃
了他似的。他连连说:‘你疯了!
你怎么一下子发起疯来了?你想要干什么?’我听不进他的话,只听得我自己的心在说
话,我把他拖进刚才的事情,亲爱的乡长先生,我说的句句都是实话。”
乡长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他站起身来,微笑着说:“你们放心回巴黎去吧,太太!可
是,下次不要在野地里孵小鸽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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