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4年12月31日 01:15
“佛无净土”“一阐提人皆具佛性”,这是革命的教义,一切布施,修功德,念佛求生净土,坐禅人定求得六神通,都经不起“顿悟”二字的威风。这么一来,当时的旧派遂起而攻击道生的邪说,把他赶出建业,于是他只得退居苏州虎丘山,后来大本《涅槃经》全部到了,果然说“一阐提人皆有佛性”。因此,生公的“顿悟成佛论”得着凭证而惹人信赖了,生公这种思想,是反抗印度禅的第一声,后来遂开南方“顿宗”的革命宗派。 达摩禅法当宋齐之际(约470 年),从南印度来了一个和尚菩提达摩,先到广州,后又转到北方,在中国约有四五十年。上次也讲过:他受空宗的影响很大,所以抛弃一切经典,只用南印度的一部小经典《楞伽经》四卷来教人,这是一个苦修的宗派,主张别人打我骂我,我都不要怨恨,所谓“逆来顺受”,认为自己前世造下冤孽。他的禅法也很简单,说一切有情都有佛性,只为客尘所障,故须面壁坐禅,认得凡圣等一,便是得道。故他们在行为方面是“忍”,在理智方面是“悟”。这就是“楞伽宗”,又名南天竺一乘宗,是印度传来的叫花子教,过着极刻苦的生活,如达摩弟子慧可所传的那禅师,“唯服一衣,一钵,一食”,再传的满禅师“一衣,一食,但蓄二针,冬则乞补,夏便通舍,覆赤而已。往无再宿,到寺则破柴,造覆,常行乞食”,在贞观十六年(642年)满禅师于洛州南会善寺倒宿墓中,遇雪深三尺,有请宿斋者,告曰: “天下无人,方可受尔请!”这个苦行的宗派,不求人知,不出风头,所以不惹人注意,知道的很少。道宣在他的《续高僧传》里对这派曾这样说过:“人非世远,碑记罕闻,微言不传,清德谁序?深为痛矣。” 但到7 世纪时,此宗风气渐变,刻苦独行的人不多,渐趋于讲诵注疏之学,故道宣又说他们“诵语难穷,励精益少”。他们为一部《楞伽经》做疏或钞(钞即疏的注解),共有12 家,70卷之多(也见道宣的《法冲传》),可见这时的楞伽宗,已非往昔苦行头陀的风味了。 到8 世纪初,正当慧能在南方独唱顿悟教义的时候,湖北荆州府玉泉寺有个神秀老禅师,声誉甚隆。武后派人请他到长安(约701 年,武后晚年)。既来之后,便往来于两京(长安和洛阳)之间,备受朝野尊崇,号称“两京法王,三帝(按:谓则天帝,中宗,睿宗)国师”。他自称为菩提达摩建立的楞伽宗的嫡派,他死在纪元706 年(武后死的次年),谥大通禅师,当代大手笔张燕公为之作碑。今日我们知道他的传法世系为: 达摩→慧可→僧璨→道信→弘忍→神秀第一次便发现于这个碑文里,但与道宣在《法冲传》内所记不同,不过因为神秀地位极高,人都信此法系是正确的了。神秀的二大弟子义福和普寂,也被朝廷尊为国师,气焰熏天。义福死于736 年(开元廿四年),谥大智禅师,普寂死于739 年(开元廿七年),谥大照禅师。严挺之作《大智禅师碑》,李邕作《大照禅师碑》,都用了上列的传法世系,所以从701 到739 这四十年中,可以说是楞伽宗神秀一派势力的全盛时代。 据最可靠的材料,神秀并未著书,现在伦敦及巴黎所藏敦煌发现的写本中,有《五方便》一种,但非神秀作,乃是神秀一派人所作。其教义仍接近印度禅的渐修。如玄颐《楞伽人法志》上说:“禅灯默照,言语道断,心行处灭,不出文记。”神秀临死时的遗嘱是“屈,曲,直”三字。又如张说所作碑文说:“其开法大略,则慧念以息想。极力以摄心,其入也,品均凡圣,其到也,行无后。趣定之前,万缘尽闭;发慧之后,一切皆知。持奉楞迦,递为心要。”这可证明他的禅法仍是近于印度禅。普寂的禅法,据《神会语录》及《坛经》上说:,“凝神人定(止)住心看净(观),起心外照,摄心内证。”也可证明神秀教义之一部。 当普寂、义福的气焰方张的时候,开元廿二年(734 年)河南滑台(即今滑县)的大云寺来了一个神会和尚,他居然大声疾呼要打倒伪法统,在大会上宣言:弘忍并不曾传法与神秀,真正的第六代祖师是他的老师岭南慧能。 六祖慧能原来在7 世纪末8 世纪初,中国另起了一个浪漫的大运动,使中国佛教起一个大革命,革命的首领就是一个不识字的广东佬,神会口中所说的慧能和尚。自从7 世纪晚年,弘忍死后,他的两大弟子,神秀就称为北宗的大师,慧能也成为南宗的大师。慧能是广东新州人(现在新兴县,在高要的西南),他住过广州,后来住在韶州的曹溪山,故后人皆称为“曹溪派”。又因为他在最南方,就称为“南宗”。他所提倡的一种革命的教义,就是“顿悟”。他是个不大识字的人,靠着砍柴过日子,他的成功全靠自己大胆的努力。他死于713 年(开元元年), 留传下来的只有《坛经》一书。但这书也经过了许多变迁:民国十五年(1926年)我在伦敦看见的敦煌唐写本,约12000 字,可说是最早的一个本子;去年(1933年)在日本看见的北宋初(970年,宋太祖开宝间)的《坛经》,分两卷,已加多了2000 字;明本又加多了9000 字,共计约24000 字。但这部法宝《六祖坛经》,除《忏悔品》外,其余的恐就是神会所造的主人赝鼎。慧能的教义可分几点说: 1.自性三身佛他说:向来劝你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我劝你归依自性三宝,三宝都在你心里——归依觉(佛),归依正(法), 归依净(僧)这是自性的三宝。他又说:向来人说三身佛;我今告诉你,三身佛却在你自己色身中——见自性净,即是清净法身佛;一念思量,化生万法,即是自性千万亿化身佛;念念善,即是自性圆满报身佛。他又说:我本性元来清涉,识心见性,自成佛道。——慧能教人,大旨如此。后人所谓“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即是此意。此意还是源于“凡圣等一”, 故人人都可以顿悟成佛的。 2.四弘誓愿众生无边誓愿度——自性自度;烦恼无边誓愿断——自心除;法门无边誓愿学——自心学无上正法;无上佛道誓愿成——自悟即佛道成。 3.无相忏悔 永断不作,名为忏悔。 4.摩诃般若波罗密法“摩诃”之意即是大,所谓“性含万法是大”,心量广大,犹如虚空;“般若”之意即智慧,所谓“一切时中,念念不忘,常行智慧”;“波罗密”之意是到彼岸,所谓“离境无生灭,如水永长流,即名到彼岸”。 5.反对坐禅他说:不用求净土,净土只在你心中;不用坐禅,见你本性即是禅;不用修功德,见性是功,平等是德。他说“一行三昧”,就是“于一切时中,行住坐卧,常行一直心”;“于一切法上,无有执着,名一行三昧”;“若坐不动是禅,维摩诘不合诃舍利弗宴坐林中”。 (这是《维摩诘经》的影响)神会北伐神会,襄阳人,约在710 年(睿宗景云元年)到曹溪见慧能。在慧能死后21 年即开元廿二年(734年),他才到河南滑台传道,到现在1934 年我们来讲他,恰好是他整整的一千二百周年纪念。那时他在大云寺大会上当众宣述南宗的宗旨,说当时公认的传法正统是假的,大胆指斥普寂“妄竖神秀为第六代”。他说当初菩提达摩,以一领袈裟为传代法信,授给慧可,慧可传僧璨,僧璨传道信,道信传弘忍,弘忍传慧能,所以我们才是正统,有传法袈裟在韶州为证。他自己称说,他这次在河南设无遮大会兼庄严道场,不为功德,是为天下学道者定宗旨,为天下学道者辨是非。现在普寂妄称自己为第七代,把神秀称为第六代,他要誓死反对!或曰:普寂禅师名望盖世,天下知闻,如此排斥,恐与身命有关。他说:“我自料简是非,定其宗旨,岂惜身命?”他更进一步说,神秀在世时,因袈裟在韶州慧能处,所以不敢自认是第六代,乃普寂竟让同学广济于景龙三年(709年)十一月到韶州去偷此法衣。当时普寂尚在,但也没有人出来否认。可是神会也闹了一个大笑话:有人问他菩提达摩以前,西国又经几代?他可没有预备,信口答出“八代”,并且还把菩提达摩与达摩多罗误作一人(见前讲)。至天宝四年(745年),神会到了东京(洛阳),在菏泽寺继续定南宗宗旨,继续攻击神秀普寂一派为“北宗”的伪法统,定慧能一派为“菩提达摩南宗”的正统。他提倡顿悟,立“如来禅”,破北宗渐教的“清净禅”。其实,平心而论,真正的顿悟是不通的。如姜太公钓鱼,被文王任为宰相;傅说举于版筑之间,乃至李白之斗酒诗百篇,莫不是积了数十年许多零碎的经验,蕴蓄既久,一旦发挥出来,所以“顿悟”云云,往往也须经过“渐修”。不过因他是年过八十的老头儿,状貌奇特,侃侃而谈,就轰动了不少的听众。其实义福、普寂都已死了,在生时似乎是不理他,死后他们的徒子徒孙,眼见他声名日大,而且绘出图像来,宣传他所造作的楞伽宗法统史,公开攻击北宗法统,说来动听感人,于是普寂一派人只好利用政治势力来压迫神会。天宝十二年(753年)遂有御史卢奕上奏,弹劾神会,说他“聚徒,疑萌不利”, 朝廷就把他赶出东京,黜居弋阳(在江西),又徙武当(在湖北均县), 又移襄州(在襄阳),又移荆州开元寺,苦煞了这个八十五六岁的老头儿! 神会被贬逐的第三年(755年,天宝十四年),安禄山造反,两京陷落,明皇出奔,太子即位。至757 年(肃宗至德二年)郭子仪等始收复两京,神会也回到东京来了。那时大乱之后,军饷无着,于是右仆射裴冕提出一救济经济的政策。“大府各置戒坛度僧”“纳钱百缗,请牒剃落,亦赐明经出身”,这就是做和尚先得买执照。本来唐朝做和尚的,须购度牒,有了度牒,就算出家,可以免除租、庸、调诸税。但残破乱离之际,这种公债无法推销,非请一位善于宣传的出来负责发卖不可,于是大家都同意把神会请出来承办劝导度僧,推销度牒,筹措军饷的事。他以九十高年,搭棚设坛,大肆鼓吹,听者感动,男女剃度者极多,这种军用公债果然倾销起来,一百吊办一张,而当时施主也不少,于是为政府增加了大宗的收入,功劳甚大。肃宗皇帝下诏叫他入内供养,并且替他盖造禅院于荷泽寺中,到上元元年(760 年), 神会死,享年九十有三,赐谥真宗大师,建塔洛阳,塔号般若。他死后三十六年,即796 年(德宗贞元十二年),在内殿召集诸禅师,由皇太子主席,详定传法旁正,于是朝廷下敕立荷泽大师神会为第七祖。由是神会的北伐成功,慧能的南宗遂成为禅宗的正统了。 神会教义要点关于神会的思想,我不打算细讲,其教义可得而言者,约有五点: 1. 顿悟 这就是神会的革命旗帜。他说:“十信初发心,一念相应,便成正觉,于理相应,有何可怪?”以明“顿悟不思议”。简言之,便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意。 2. 定慧平等 他说:“念不起,空无所有,名正定,能见念不起,空无所有,名正慧。”即是以“慧”摄“定”,最后“戒”“定”都可以不管,只要“慧”,归到理智主义去。 3. 无念 他的禅法以无念为宗。“不作意却是无念”“所作意住心,取空取净,乃至起心求证菩提涅槃,并属虚妄”“无应所住而生其心”。 4. 知 他说:“知之一字,众妙之门。”所以中国禅宗,侧重知解,终身行脚,求善知识;且此语实开中国思想界“良知”一派的先河。 5. 自然 他说:“修习即是有为诸法。生灭本无,何假修习?”只是自然,只是无为,与中国道家思想相合。 总之,神会倡言为天下学道者定宗旨,为天下学道者定是非,所以他对于神秀一系的旧法统,加以诋斥,建立起自己的新法统来。民国十五年我在巴黎发现了神会的许多材料,后来在日本又发现了一些,因知8 世纪的前期,普寂盛行的时候,僧人都附于楞伽宗派,所谓“东山法门”。等到8 世纪的后期,神会兴起,以至9 世纪以来,又都成了南宗门下的信徒了。 “杀猪的”说法(即旧说)就没有神会的地位,因其门下无特出的人物,而继续努力的人,也非同门,所以他的功劳渐渐淹没,过了几百年就完全被人忘记了。 马祖道一8 世纪中,神会北伐成功,当时全国的禅师,也都自称出于菩提达摩,牛头山一派自称出于第四代道信。西蜀资州智诜派下的净众寺一派和保唐寺派,也都自称得着弘忍的传法袈裟。人人依草附木,自称正统。 1. 成都净众寺派其法统为:弘忍、智诜、处寂、无相所以又称无相派。此派为宗密所分叙的二家,与北宗接近,以“无忆,无念,莫忘”为宗旨。就是说,勿追忆已往,勿预念将来,“当与此志相应,不昏不错,名莫忘。”此宗仍要“息念坐禅”。 2. 成都保唐寺派,宗密记此派的世系如下: 老安——陈楚章———弘忍 无住智诜——处寂——无相无住把净众寺一派的三句改为“无忆,无念,莫妄”。“忘”字改成“妄”字,宗旨就大大的不同。无住主张“起心即妄,不起即真”, 似乎受了神会的影响。且此派更有革命左派的意味:“释门事相,一切不行。礼忏、转读、画佛、写经、一切毁之。所住之院,不置佛事。但贵无心,而为妙极。”此派也想争法统,说慧能的传法袈裟被武则天迎入宫中,转赐与智诜,又递到无住手里。 但是,忽然在江西跳出一个和尚来。名叫道一,又称马祖。他说慧能的传法袈裟又到了他那里,其实这些都是假的。他本是四川人,落发于资中,进具于巴西,是由北宗改入南宗的。他是无相(净众寺派)的弟子,后离蜀赴湖南衡岳跟六祖嫡传怀让修行,才入“顿门”, 故史家称为慧能的再传,其实他也属于智诜一派。道一这派的宗旨有八个字——触类是道,任心为修。他说:“所作所为,皆是佛性;贪嗔烦恼,并是佛性;扬眉动睛,笑欠声咳,或动摇等,皆是佛事。”这叫“触类是道”。既是凡碰到的都是道,就是随时皆为道,随心皆为修行。这个本来就是佛,所以不起心造恶,修善,也不修道,“不断不修,任运自在,名为解脱,无法可拘,无佛可作。”他只教人“息业养神”“息神养道”。这叫“任心为修”,他殁于唐德宗贞元二年(786年)。 马祖门下有一个大弟子,名叫怀海,就是百丈禅师(殁于814 年,即唐宪宗元和九年),建立了禅院组织法,世称“百丈清规”。凡有高超见解的和尚,称为长老,自居一室。其余僧众,同居僧堂。禅居的特点,是不立佛殿,唯立法堂,佛教寺院到此为一大革命,并且他们提倡作工,“一日不作,一日不食”,是百丈和尚的格言。以后的禅门大都是从马祖、百丈传下来的。自8 世纪以下,禅学代替了佛教,禅院代替了律居,佛教差不多完全变成禅学了。 四、中国禅学的方法今天是最后一次讲演,黎先生刚才对我说今天功德圆满,其实不过是我的一笔旧债还清了。 这次讲的是中国禅学的方法。上次本来想把中国禅宗的历史讲得更详细一点,但因限于时间,只能将普通书所没有的禅宗的来历,说了一个大概,马祖以后的宗派简直就没有工夫来讲。但不讲也不要紧,因为那些宗派的立场跟方法,大抵差不多,看不出什么显著的区别,所以也不必在分析宗派时多讲方法,现在只讲禅学整个的方法。 中国的禅学,从7 世纪到11 世纪,就是从唐玄宗起至宋徽宗时止,这四百年,是极盛的黄金时代。诸位是学教育的,这一派人的方法与教学方面多少有点启示,所以大家有一听的必要。 南宗的慧能同神会提倡一种革命思想——“顿悟”,不用那些“渐修”的烦琐方法,只从智慧方面,求其大彻大悟,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在当时因为旧的方式过于复杂,所以这种单刀直入的简单理论,感动了不少的人,终于使南宗顿教成为禅宗的正统,而禅宗又成为佛教的正统。这是他们在破坏方面一大成功。可是慧能和神会都没有方法,对于怎样教人得到顿悟,还是讲不出来,到9 世纪初,神会的第四代弟子宗密(殁于841 年,即唐武宗会昌元年),方把“顿悟”分成四种: (一)顿悟顿修 顿悟如同把许多乱丝,一刀斩断;顿修如同把一团白丝,一下子丢到染缸里去,红即红,黑即黑。 (二)顿悟渐修 如婴儿坠地,六根四肢顿具,男女即分,这叫顿悟;但他须慢慢发育长大,且受教育,成为完人,这叫渐修。故顿悟之后必继以渐修。 (三)渐修顿悟 这好比砍树,砍了一千斧头,树还是矗立不动,这叫渐修;到了第一千零一斧头,树忽然倒下来了,这叫顿悟。这并非此最后一斧之力,乃是那一千斧积渐推动之功,故渐修之后自可成顿悟。 (四)渐修渐悟 如同磨镜,古时候,镜子是铜制的,先由粗糙的铜,慢慢地磨,直至平滑发亮,可以照见人影,整理衣冠。又如射箭,起初百无一中,渐渐百可十中,终于百发百中。 这四种中间,第一种顿悟顿修不用方法,讲不通的,所以禅宗后来也有“树上哪有天生的木杓”的话;第二种顿悟渐修,却是可能的;第三种渐修顿悟,尤其可能。这两种“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例子,在西洋也有很多:如圣奥古斯丁,起初是一个放荡不羁、狂嫖滥赌的人,说重一点就是流氓地痞,一天在街上听了一位教师的讲演,忽然省悟,立志苦修,竟成为中古时代的宗教领袖。这就是顿悟渐修,却也是渐修顿悟,因为他早有种种烦闷,逐渐在变化,一旦下决心罢了。又如三四百年前科学大师伽里略(意大利人),生而有艺术的天才,但他的父亲是个数学家,送他到大学去习医;他的兴趣不倾向于这方面,而于音乐绘画等倒是弄得不错。有一天,国王请了一位数学家来讲《几何学》,他听了一小时,忽然大彻大悟,就把一切抛开,去发挥他从遗传中得来的数学天才,后来便成了几何学物理学的老祖师。再举一个日常的例子:我们有时为了一个算学或其他的难题,想了几天,总想不出,忽然间在梦里想出来了。这也是慢慢地集了许多经验,一旦豁然贯通。第四种渐修渐悟,更是可能,用不着来说了。 总之,顿悟渐修,渐修顿悟,都是可能的,都是需要教学方法的;渐修渐悟更是普通的方法,只有顿修顿悟是没有教学方法的。 触类是道,任心为修禅门中许多奇怪的教学方法,都是从马祖(殁于786 年)来的。马祖道一,本是北派,又受了南派的影响,所以他所创立的方法,是先承认了渐修,然后教你怎么样渐修,顿悟,顿悟而又渐修。他的宗旨是“触类是道,任心为修”。如扬眉、动目、笑笑、哈欠、咳嗽、想想、皆是佛事。此种方法实出于《楞伽经》。《楞伽经》云:“非一切佛国土言语说法,何以故?以诸言说,唯有人心,分别说故。是故有佛国土,直视不瞬,口无言语,名为说法;有佛国土,直尔示相,名为说法;有佛国土,但动眉相,名为说法;有佛国土,唯动眼相,名为说法;有佛国土,笑,名说法;有佛国土,欠磕,名说法;有佛国土。咳,名说法;有佛国土,念,名说法;有佛国土,身,名说法。”又云:“如来亦见诸世界中,一切微虫蚊蝇等众生之类,不说言语,共作自事,而得成功。”所以他那“触类是道,任心为修”的方法,是不靠语言文字来解说来传授的,只用许多奇特古怪的动作。例如,有一个和尚问他如何是西来意,他便打,问他为什么要打,他说:“我若不打汝,诸方笑我也。”又如法会问如何是西来意,他说:“低声,近前来!”于是就给他一个耳光。此外如扬眉动睛以及竖拂、喝、踢,种种没有理性的举动,都是他的教学方法。这种举动,也并不是叫对方知道是什么意思,连作的人也没什么意义,就是这样给你一个谜中谜,叫你去渐修而顿悟,或顿悟而渐修。马祖以后,方法更多了,如把鼻、吐舌、大笑、掀床、画圈(圆相)、拍手、竖指、举拳、翘足、作卧势、敲柱、棒打、推倒等等花样,都是禅机。此外来一两句似通非通的话,就是话头。总之,以不说法为说法,走上不用语言文字的道路,就是他们的方法。 马祖是江西派,其方法在8 世纪到9 世纪初传遍了中国。 本来禅学到了唐朝,已走上语言文字之途,楞伽宗也从事于烦琐的注疏;但是那顿悟派依然顿悟,不用语言文字,教人去想,以求彻悟。马祖以下又用了这些方法,打一下,咳一声,你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这种发疯,正是方法,但既无语言文字作根据,其末流就有些是假的,有些是捏造的,而大部分是骗人的。 马祖不靠语言文字说法,他的方法是对的,是真的,但是后来那些模仿的,就有些要算作末流了。这里且讲一个故事:有一书生,衣服褴褛走到禅寺,老和尚不理他。后来小和尚报告知府大老爷到了,老和尚便穿上袈裟,走出门,恭敬迎接,招待殷勤。书生看了,一声不响。等到知府大老爷走了,书生说:“佛法一切平等,为什么你不睬我,而这样地招待他?”老和尚说:“我们禅家招待是不招待。不招待便是招待。”书生听了,就给他一个嘴巴。老和尚问他为什么打人?书生答道:“打便是不打,不打便是打。”所以末流模仿这种方式的表示,有一些是靠不住的。 呵佛骂祖在9 世纪中年,出了两大和尚:南方的德山宜鉴(殁于865 年,唐懿宗咸通六年)和北方的临济义玄(殁于866 年,同上七年)。他们的语录,都是很好的白话文学。他们不但痛骂以前的禅宗,连经连佛一齐骂:什么释迦牟尼,什么菩提达摩,都是一些老骚胡;十二大部经也是一堆揩粪纸。德山自谓别无一法,只是教人做一个吃饭、睡觉、拉屎的平常人。义玄教人“莫受人惑,向里向外,逢着便杀;逢佛杀佛,逢祖杀祖,逢罗汉杀罗汉……始得解脱”。后来的禅门,总不大懂得这两大和尚第二次革命的禅机——呵佛骂祖禅。 平心而论,禅宗的方法,就是教人“自得之”,教人知道佛性本自具足,莫向外驰求,故不须用嘴来宣说什么大道理。因此,这个闷葫芦最易作假,最易拿来欺骗人,因为是纯粹主观的,真假也难证实。现存的五部《传灯录》,其中所载禅的机锋,百分之七十怕都是无知妄人所捏造的,后来越弄越没有意义了。不过,我们也是不能一笔抹杀。当时的大和尚中,的确也有几个了不得的,他们的奇怪的方法,并非没有意义的。如我第一次所讲贼的故事,爸爸把儿子锁在柜子里,让他自己想法逃出。等他用模仿鼠叫之法逃回家了,爸爸说,你已有饭吃了。这个故事,就可以比喻禅学的方法,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就教育上说,很类似现代的设计教学法。看来很像发疯,但西谚云: “发疯就是方法。”(madness is method)(按:西文两词音近,中语四字也都是双声)禅宗经过四百年的黄金时代,若非真有方法,可以骗人一时,也不能骗到四百年之久。 禅学方法禅学的方法,可归纳为四种: (一)不说破 禅学既是教人知道佛性本自具足,莫向外驰求,意思就是说,人人都有佛性,己身便是佛,不必向外人问。要人知道无佛可作,无法可求,无涅槃菩提可证。这种意思,一经说破,便成了“口头禅”,本来真理是最简单的,故说破不值半文钱。所以禅宗大师从不肯轻易替学人去解说,只教学人自己去体会。有两句香艳诗可以说明这个方法,就是:“鸳鸯绣取从君看,莫把金针度与人。”且讲他们三个故事来做例子。其一:沩山和尚的弟子洞山去看他,并求其说法,沩山说:“父母所生口,终不为子说。”其二:香严和尚请沩山解说“父母未生时”一句。沩山说:“我若说似(与)汝,汝以后骂我去。我说底是我底,终不干汝事。”香严辞去,行脚四方,一日芟除草林,偶尔抛一块瓦砾,碰竹作响,忽然省悟,即焚香沐浴,遥礼沩山。祝云: “和尚大慈,恩逾父母!当时若为我说破,何有今日之事?”其三:洞山和尚是云严和尚的弟子。每逢云严忌日,洞山必设斋礼拜,或问他于云严得何指示?他说:“虽在彼处,不蒙指示。”又问:“和尚发迹南泉,为何却与云严设斋?”他说:“我不重先师道德佛法,只重他不为我说破。”大家听了这三个故事,便知“不说破”是佛学的第一个方法。因为一经说破,便成口头禅,并未了解,不再追求,哪能有自得之乐? (二)疑 其用意在使人自己去想,去体会,例如洞山敬重云崖,如前所说。于是有人问洞山:“你肯先师也无?”意思是说你赞成云崖的话吗?洞山说:“半肯半不肯。“为何不全肯?”洞山说: ”又问说:“若全肯,即辜负先师也。”他这半信半不信,就是表示,学者要会疑,因为怀疑才自己去思索——想若完全赞成,便不容怀疑,无疑即不想了。又:有僧问沩山和尚:“如何是道?”沩山说:“无心是道。”僧说:“某甲不会。”就是说我不懂。沩山就告诉他:“不懂才好,你去认识不懂,这才是你的佛,你的心。”(按:沩山原答为:“会取不会底好。”僧云:“如何不会底?”师云:“只汝是,不是别人。……今时人但直下体取不会底,正是汝心,正是汝佛;若向外得一知半解,将为禅道,且没交涉,名运粪入,不名运粪出,污汝心田。”)所以“疑”就是禅宗的第二个方法。 (三)禅机 普通以为禅机含有神秘性,其实真正的禅机,不过给你一点暗示;因为不说破,又要叫人疑,叫人自己去想,所以道一以下诸禅师又想出种种奇怪方法来。如前面所举的打、笑、拍手、把鼻等等,又有所答非所问,驴唇不对马嘴的话头,这种方法,名曰禅机,往往含有深意,就是对于某种因缘,暗示一点出来,让你慢慢地觉悟。试举几条为例。 其一:李勃问智常:“一部《大藏经》说的是什么?”智常举起拳头,问道:“还会吧?”李答:“不会。”智常说:“这个错大!拳头也不识!” 其二:有老宿见日影透窗,问惟政大师:“是窗就日?是日就窗?”惟政道:“长老!您房里有客,回去吧!”其三:僧问总印:如何是三宝(佛,法,僧)?总印答:“禾,麦,豆。”僧况:”师说: “学人不会。“大众欣然奉持。”其四:仰山和尚问沩山:“什么是祖师西来意?”沩山指灯笼说:“大好灯笼呵!”其五:僧问巴陵鉴和尚:“祖师教义,是同是异?”鉴说:“鸡寒上树,鸭寒下水。”法演和尚论之曰:“巴陵只道得一半,老僧却不然,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其六:僧问云门和尚:“如何是超佛越祖之谈?”云门答:“餬饼。”法演说:“破草鞋。” 这些禅机,都是于有意无意之间,给人一点暗示。 前十余年,罗素(Bertrand Russell)来中国,北京有一帮学生组织了一个“罗素学术研究会”,请罗素莅会指导。但罗素回来对我说:“今天很失望!”问何以故?他说:如‘George“一般青年问我许多问题,Elior 是什么?’‘真理是什么?(What is truth ?)’……叫我如何回答?只好拿几句话作可能的应付。”我说:假如你听我讲禅学,你便可以立刻赏他一个耳光,以作回答。罗素先生颇以为然。 (四)行脚 学人不懂得,只好再问,问了还是不懂,有时挨顿捧,有时挨一个嘴巴。过了一些时,老师父打发他下山去游方行脚,往别个丛林去碰碰机缘。所以行脚等于学校的旅行,也就等于学生的转学,穿着一双草鞋,拿着一个钵,遍走名山大川,好像师大的学生,转到清华,再转到中央大学,直到大觉大悟而后已。汾阳一禅师活到七十多岁,行脚数十年,走遍了七十多个山头,据上堂云:“以前行脚,因一个缘因未明,饮食不安,睡卧不宁,水急抉择,不为游山玩水,看州府奢华,片衣口食;只是圣心未通,所以弛驱行脚,抉择深奥,传鸿敷扬,博问先知,亲近高德。”儒门的理学大师朱子也曾说过:“树上哪有天生的木杓?要学僧家行脚,交结四方贤士,观察山川形势,考测古今治乱之迹,经风霜雨露之苦,于学问必能得益。”行脚僧当然苦不堪言,一衣一履,一杖一钵,逢着僧寺就可进去住宿,替人家作点佛事,挣碗饭吃;要是找不到庙宇,只能向民家讨点饭吃,夜间就露宿在人家的屋檐下。从前有名的大和尚,大都经过这一番漂泊生涯。行脚僧饱尝风尘,识见日广,经验日深,忽然一天听见树上鸟叫,或闻瓶中花香,或听人念一句诗,或听老太婆说一句话,或看见苹果落地……他忽然大彻大悟了。“桶底脱了!”到这时候,他才相信:拳头原来不过是拳头,三宝原来真是禾麦豆!这就叫做“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五)悟 从“不说破”起,到“桶底脱了!”完全觉悟贯通。如圆悟和尚行脚未悟,一天见法演和尚与客谈天,法演念了两句绝体诗:“频呼小玉元无事,为要檀郎认此声。”全不相干,圆悟听了就忽然大悟了。又有一个五台山和尚行脚到庐山归宗寺,一夜巡堂,忽然大叫: “我大悟也!”次日,方丈问他见到什么道理。他说:“尼姑原来是女人做的!”又:沩山一天在法堂打坐,榔头击木鱼,里面一个火头(烧火的和尚)掷去火柴,拊掌哈哈大笑。沩山唤他前来问道:“你作么生?”火头说: “某甲不吃稀饭,肚子饥饿,所以欢喜。”沩山点头说:“你明白了。”我前次所述的奥古斯丁,平日狂嫖阔赌,忽然听人一句话而顿改前非,也是和这些一样的悟。《孟子》上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源。”自得才是悟,悟就是自得。 以上所讲禅学的方法,彻头彻尾就是一个自得。总结起来,这种禅学运动,是革命的,是反印度禅、打倒印度佛教的一种革命,自从把印度看成西天,介绍,崇拜,研究,选择,以至“得意忘象,得鱼忘筌”,最后,悟到释迦牟尼是妖怪,菩提达摩是骗子,十二部经也只能拿来做揩粪纸,解放,改造,创立了自家的禅宗。所以这四百年间禅学运动的历史是很光荣的。不过,这革命还是不彻底,刻苦行脚,走遍天下,弄来弄去,为着什么?是为着要解决一个问题,什么问题? 就是“腊月二十五”。什么叫“腊月二十五”呢?这是说怕腊月三十来到,生死关头,一时手忙脚乱,应付不及。这个生死大问题,只有智慧能够解决,只有智慧,能够超度自己,脱离生死,所以火急求悟。求悟的目的也就不过是用智慧来解决一件生死大事,找寻归宿。这不还是印度宗教的色彩么?这不还是一个和尚么?所以这种革命还是不彻底。 从禅学过渡到宋代的理学,才更见有两大进步:(一)以客观的格物替代了主观的“心理”。如二程朱子的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今日穷一理,明日穷一理,辨明事物的是非伪真,到后来,便可有豁然贯通的一旦。这是禅学方法转变到理学的进步。(二)目标也转移了,德山和尚教人做一个吃饭拉屎的平常人。一般禅学家都是为着自己的腊月二十五,始终只做个和尚。理学则不然。宋仁宗时,范仲淹说了“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以后理学家无不是从诚意、正心、修身做起,以至于齐家、治国、平天下。超度个人,不是最终的目的,要以个人为出发点,做到超度社会。这个目标的转变,其进步更伟大了。 这两点值得我们大书特书。总之,宋明理学的昌明,正是禅学的改进,也可说是中国中古时代宗教的余波。